“七天已经开始塌陷了,天城恐怕也快要坠落了吧?”
“嗯。”
“四方七关开始失守了,引入上善这一招着实厉害,信徒们开始和信仰脱钩之后,局势已经难以控制了。”
“我知道。”
“埃孔佐也死了。”广闻凝视着远方城市里升腾的火焰,轻叹:“到最后,居然一口东西都没能吃到,真可怜。”
"……"
于是,教宗沉默,不再说话。
略显苍老的面容之上满是皱纹和日晒的伤疤,此刻,仿佛石头一样,倒映着渐渐逼近的火光。
没有惊恐,没有愤怒,更没有动摇。
只是看着。
大厦一寸寸的崩塌……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广闻懒散的靠在柱子上,忽然问道:“埃孔佐,是你的副官吧?
以前你在军队里的时候,亲手提拔的他,而且还寄予了厚望,完全当继承人一样在培养呢。结果,最后却死在他手里……亲眷也都在政变里被杀掉了,对吧?”
教宗没有回答,是或者否。
“不论隐情如何,他明明已经背叛你了吧,何必再留着呢?”广闻笑起来了:“又何必惋惜?”
“惋惜?没有惋惜。”
教宗微微摇头,依旧漠然:“至于背叛……只是背叛而已,没什么稀奇。贫瘠、瘟疫、饥饿和痛苦,都太多
了。
每一个普纳班图的人活在那样的地狱里,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他只是……”
教宗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忆起曾经那个少年兵骨瘦如柴的卑微模样,轻声说:“……太饿了。”
饥饿,饥渴是正常,每个人都饿。
饿了一辈子,所以看到什么都想要吃,一旦吃饱过之后,就开始害怕过去那样的地狱了。
于是就吃,不停的吃,吃到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
这样的人太多了。
广闻沉默了一瞬,诧异轻叹:“……唯独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你曾经还是个总统呢。”
“没区别,也无所谓,总统或者教宗,不都是笑话么?”
教宗无动于衷:“相比之下,反而是‘乞讨者’这样的蔑称,才让人感到真实一些。”
乞讨贷款、乞讨投资、乞讨粮食、乞讨援助……作为笑话一样的民选总统,就要学会卑微和祈祷的笑容,要习惯那些看乞丐一般的眼神。
百折不挠,唾面自干。
捧着打发自己的稀薄物资,来回奔走,或者作为工具和疯狗,为了蝇头小利,在千岛之间撕咬……最后狼狈的舔舐伤口,一无所有。
回过头时,地狱依然是地狱,什么变化都没有。
轰!!。
圣所坍塌,天城崩裂。
燃烧的火焰滚滚扩散着,吞没了一切。
地狱又一次的,出现在了眼前。
“真不考虑走么?”
广闻感慨:“说真的,你人还挺不错的,为这种东西陪葬,太过可惜。”
“你嘴里的这种东西,是我这辈子最接近成功的成果,你嘴里的建议,我这辈子都没有考虑过。”
教宗终于看过来了,平静又冷漠:“要走就走吧,广闻,何必可惜?不过又是一次背叛而已,不是么?”
广闻微微耸肩,不在乎嘲弄和轻蔑。
“那么,遵照协议,我帮助你们完成了神国乐土的构架,一直到这一场梦再无法继续。现在,协议结束了。”
梦该醒了。
可惜,有的人选择从梦中醒来。
而有的人,却宁愿在梦醒前死去……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一切,见证终结,身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殿堂之中,就好像从未曾存在过。
就此离去。
教宗依旧漠然,毫不在意。
在不断的坍塌声里,他沉默着,按着膝盖上的权杖,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一分一秒。
直到惨叫和哀嚎的声音,从宫殿之外响起,钢铁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屠杀之中,一切归于寂静。
有脚步声从火焰尽头的黑暗里传来。
依旧不急不缓,仿佛信步闲游。
“不好意思,忙着看风景,来晚了。”
季觉跨越了最后的门,抬起头来,看向台阶之上,天辉环绕里仿佛神威无限的冷漠敌人。
“感觉如何呢,教宗阁下?”他好奇的发问:“汝等所造之物,在火焰中焚烧时的景象,是否会为之哀叹呢?”
哀叹?动摇?痛苦?
亦或者是绝望。
没有,全部都没有。
自始至终,教宗都无比平静,不,应该是麻木才对。
见证着漫长时光的心血在眼前付之一炬
就好像,早已经习惯。
所以,不必再废话了……
他举起了权杖,指向眼前对手的面孔,毫不犹豫的,调取所有的天辉,发起攻击。
满天的苍白之光向此处汇聚而来,无限制的凝聚和坍缩,顷刻之间,好像有千万个太阳凭空浮现,重叠在一起,化为足以将一切都彻底蒸发的洪流。
整个世界的神力,都聚拢在了同一处,犹如臂使。
如同圣神亲临那样,向着季觉汹涌而去!
恰如,微风扑面。
一切神力和毁灭,尽数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幻光,甚至,不足以令季觉后退一步,只能徒劳的撞碎之后,向着两侧流出,在切裂夜空之后,留下了衰弱的轨迹。
此时此刻,对于季觉而言,不论多么庞大的数值都已经不再起效了。
随着上善和大孽的轮转和发育,作为掌控者,他所能调动的力量已经早已经凌驾于天城之上。
这一份膨胀和发展,哪怕到现在,依旧未曾有任何停止!
同时,感知在在不断的扩大,领悟在不断的涌现。
每一个使用上善系统的人,所感受和领悟到的一
切,都在源源不断的向着季觉汇聚。
在外界,一切归于上善,可在这幻梦之中,一切都归于季觉。
也就是说,所有使用上善系统的人,都在源源不断的为季觉提供自身的理解和领悟,另一个全新视角的感知和理解。
简直就好像无偿的帮助季觉代练小号一样,探索着这一系统之中所存在的可能性,同时,添砖加瓦。
即便这一份领悟如此浅薄和粗陋,可却依旧无法否认其中所闪现的灵光和感悟。精妙之处虽然难以企及,可基础理解却在以恐怖的速度巩固和提升。
垒土成山,聚沙成海,到最后,变成了几乎令季觉的灵魂为之焚烧的长河!
无休无止。
唯一可惜的是,余烬之道适配的人太少了,而且工匠也很少能通过战斗来提升领悟,老登防自己也跟防贼一样,坚决不接入系统,如今的季觉也不可能回头把他找出来强行塞进乐园中去,不然的话,还能再薅上一把。
不过,现在,不是惋惜感慨的时候了。
“该结束了,教宗冕下。”
季觉乏味的一叹,看向了最后的这一块顽强的绊脚石。
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天辉就已经变幻了无数的形态,火焰、光芒、寒冰和刀剑,接连不断的向着季觉猛攻,全力以赴,毫无间歇。
哪怕徒劳无功,那一双眼睛里也依旧没有任何退缩和迟疑。
斗志可嘉。
可惜,也只剩下斗志了。
或许,眼前的对手是一个很不错的经理人,一个管
理者,但唯独不是个擅长这种斗争的人,甚至,还有些笨手笨脚。
不,或许他也清楚,轮到自己上战场的时候,教团就已经注定败亡。
平心而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理智清醒,判断果决,组织力更不必多说。
在圣神消失之后,将整个世界维持至今,强力弹压了所有的反抗,倘若没有季觉的话,或许还能维持到这一梦的终结。
“可惜了。”
季觉挥手,将天辉尽数挥散,紧接着,圣贤之手再现,隔空一指绝对的控制力显现,撕碎了教宗所有的防御之后,将他击飞,砸在繁复的浮雕之墙上,溅出了一片猩红,缓缓滑落,坠地。
再无反抗之力。
可他还在不断的挣扎,拖着破碎的双臂,想要爬起。
“以你的能力,去哪里不好?”季觉一步步上前,“何必跟个疯子一起做梦呢?”
“疯子?”
蔓延的血色里,那一张沾染猩红的面孔抬起了,强行维持的冷漠被撕碎了,再无法克制愤怒和怨恨:“你们这帮自命不凡的家伙,不才是疯子么!“
他嘶哑的质问:”梦里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信仰,有什么不好!!”
教宗咆哮怒吼:“安安心心的度过四十年的时间,大家一起幸福的死去,有什么不好!!!”
四十年!
四十年!!!
四十年的时光,或许相较那些生来衣食无忧的人而
言,过于短暂,可对于每一个挣扎在地狱里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的漫长了。
漫长到足以令人感受到一辈子都不曾有的幸福和欢快!
没有瘟疫,没有饥荒,没有联邦的巨企盘剥没有帝国的代理人指手画脚,没有千岛的纷争和厮杀。
在这一片遗世独立的净土内,大家可以安宁的生活,哪怕迎来灭亡也无所谓,灭亡早已经是注定了。
可既然注定毁灭的话,起码还有一场平和幸福的美梦……生下来就带着绝症的畸形孩子可以健康长大,那些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人可以安宁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体面又宁静的度过这原本他们一生都无缘的美好时光。
一切,原本都好的像是天国一样!
明明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得到了幸福和安宁。
只不过是渺小的一梦而已,却被你们这帮无关的外来者,践踏成泥!
“……确实。”
短暂的沉思之后,季觉缓缓的颔首,给出了肯定的解答。
毫无嘲弄,郑重又认真。
却令教宗,呆滞住了,无法理解。
“虽然因为苦难众多而求诸于幻梦过于卑微和可笑,但我可以理解。”
季觉想了一下,告诉他:“对比现实的痛苦,有时候,能做一场没有尽头的美梦,确实是好事儿。
不,应该说,简直美好的如梦似幻才对。
之前只是单纯的将你当作了闻晟的走狗和蠢货,实在是抱歉,未曾想过,你居然有这样的决心。
小看你了。”
教宗呆滞着,那一张沾染着血色的狼狈面孔嗫嚅着,更加无法理解:“那你为何……为何……”
“可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来拯救世界的了?”
季觉毫无动容,语气依旧冷漠,更胜过钢铁:“不管你们天国的锦缎是用什么编织,有什么虹彩,多么的绚烂……既然你们的梦,挡在我的前面,那我就要踩过去,不然就没办法向前。”
于是,那一双暗淡的眼瞳之中,最后的期望破碎了,只剩下怨恨的猩红。
“你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魔鬼啊……”
“或许呢,我无所谓。”
季觉嗤笑,反问:“难道你们的神明,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神明吗?他哪怕带给过你们任何一点救赎和希望么?”
就算把地狱粉饰成天国,地狱终究还是地狱,什么都没有变过,更改不了有个寄生虫趴在所有人的头上不断吮吸灵魂的本质!
所谓四十年的幸福,才是真正的笑话。
对此,他面前的教宗并非看不到、不明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要寻求解脱而已。
为此,出卖了所有人的灵魂。
“自始至终,你都是只是在做梦而已吧?”
季觉抬起脚,冷漠的碾碎了滚落在自己脚边的权杖,剥夺了所有的神力,将他彻底的打回原形。
“所以我才讨厌做梦的人。”
不论梦里多么美好,醒了之后,就一无所有。
再怎么做梦,也改变不了现实,甚至,不愿意改变自己。
“梦该醒了,教宗冕下。”
季觉缓缓伸出手,按住了那一张面孔,降下了审判:“现在,好好看看吧———你的所作所为,所造之果,究竟又是善是孽。”
那一瞬间,人工上善完成了衔接,强行,将他拉入了这一体系之中,冷漠的开始了评判。
于是,哀嚎声的声音响起,惨烈凄厉。
就在季觉的手中,教宗的身体剧烈的抽搐着,怒吼、狂笑、亦或者恐惧哀嚎,海量激化的灵质从他的身躯之中喷涌而出,将一切染成五彩斑驳的漆黑。
而可身体,却迅速的化为了精工细作的铁石,宛如傀儡,一切细节栩栩如生,可只是再如何轻柔的碰撞,便浮现裂痕和扭曲。
绝渊与滞腐,应邀而来。
狂妄的高歌和欢呼中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在虚伪幸福的乐园里无止境的堕落。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早已经千疮百孔。
往日不再。
曾经的自己死在了乐园之外,而如今苟活在幻梦里的,只剩下丑陋的倒影。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季觉松开了手。
紧接着,无穷神力破空而出,打开了最后的大门,撕裂脆弱的封锁,于是,在幻梦的最顶层,独属于神明的国度里,一具被无数自性所侵蚀的臃肿魂灵显现而出。
宛如天穹一般庞大的眼睛,向下俯瞰,癫狂绝望,洋溢着怨毒。
不断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接下来,应该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了,最终,季觉会战胜对手,从梦中醒来,如愿以偿的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梦似幻。
可依旧不过是妄想。
他冷眼看着这虚伪的泡影,不耐烦的问:“同样的把戏,玩了--次又一次,闻晟,你有完没完?”
于是,那一瞬间,一切泡影再度分崩离析。
他再度回到了濒临崩塌的天城之中,那一座大殿里,奄奄一息的教宗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殿堂之中多了一个人。
如同稚子,如同中年,如同老人。
重叠的幻影变换不休,可三张面孔重叠在一起的时候,轮廓就渐渐清晰,浮现出一张独属于年轻人的样貌,笑意轻柔。
仿佛居高临下的俯瞰,轻蔑所有。
垂眸,凝视着脚下的追随者。
“神啊,神啊……”
血泊之中,异化的教宗艰难的伸出手,恳请,祈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一次就好,一次……”
“遵照我们的约定,‘乞讨者’,以确立信仰作为前提,我将这个世界交给你,绝不阻拦你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成还是败。”
闻晟轻叹着,反问:“可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于是,教宗僵硬在原地,失去了最后的力气。
麻木的,闭上了眼睛。
再无声息。
现在,他的目光,向季觉看来,笑意未曾有丝毫的变化。
不像是季觉曾经所见的大蛇,也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好久不见,不,区别于之前失控的残灵和边狱的倒影,这应该是魂灵完整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闻晟咧嘴,仿佛戏谑:“在我的世界里,玩得可愉快么,季觉?”
“你的世界,就是一团臭狗屎,包括你。”
季觉漠然以对。
一切如此静寂,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无关紧要的都不见了,厮杀,斗争,呐喊,咆哮,全部停滞。
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从天城至边狱,不论是天使,信徒,还是异端和罪人,都停止了活动。
仿佛被按下了关闭的傀儡。
他们站在原地,抬起头,看向了天空,看向了天城,看向了此处。
看向了季觉。
在无数的目光倾注和观测里,闻晟,显现在季觉的眼前。
季觉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比预想之中‘或许一切依然是自己在做梦’的可能还要糟糕的现实出现了。
从一开始,闻晟就不曾消失,更不曾远离。
他在。
他一直都在。
就在所有人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