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对周先临的表现倒是颇为青睐。
此子不傻,心有算计,却并不算龌龊。举止不卑不亢,很是得体。
相貌谈不上俊逸,却也生得周正清朗。尤其那双眸子,如淬火青锋般锐利明亮,眼底燃着的野心与斗志,衬得整个人如出鞘利剑般锋芒毕露。
看得出来,他不是软骨头。他曾说要一纸把黄家告上衙门,可不是嘴上嚷嚷就算了,那是真干得出来。
此时他睿智,知进退,衡量完利弊也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于人于己,都是最好的安排。
时安夏对此子也隐有好感,觉得他有用,且有底线。往后有好营生,总是会优先考虑周家的。
细想来,文氏择婿虽是情非得已,却也在困局中觅得了上佳之选。
偏生黄思凝是个不识货的。头一回将一把好牌打个稀烂,第二回又把大好姻缘糟蹋得彻彻底底。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周先临妥善处置黄思凝一事,不仅全身而退,更在京城权贵间悄然织就了一张关系网。
可贵的是,他虽已能直通各家府邸,却仍谨守本分,照旧通过顾娘子的门路供货。
这般知进退、懂分寸的做派,在唯利是图、以利为本的商贾中实属罕见。
顾娘子见周先临既未得意忘形,也未过河拆桥,便生出几分赏识。后来在几桩要紧买卖上,为他穿针引线,牵线搭桥,拓宽他的商路。
世人皆道周先临运气好,却不知这运气,实乃藏锋守拙换来的福报。此乃后话。
总之一场赏荷宴,和和气气解决了一场官司。各人皆大欢喜。
文氏得知双方剑拔弩张的官司就此消弭,也重重松了一口气。
此事闹大的最直接后果,便是她的正妻之位保不住了,甚至很可能会被休回娘家。
她可不是唐楚君,以和离之身还能嫁给太上皇,且儿子女儿都孝顺。
她,一无所有。
如果被休,她就只能去死了。
人与人之间,光鲜的时候还看不出多大差距。一旦落难,真就现出了原形。
文氏认真反省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并不坚定的心志。更知女儿教养成这样,她有很大责任。
她备了礼,又递了拜帖到少主府,想要亲自感谢公主。
但时安夏实在太忙,没空接见她。
姚笙做主收了她的礼,又还了回礼。
文氏便知,公主心无芥蒂,根本从没把她女儿当回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女儿自己在祸害自己。
她也从长房的私库里,拿了几件压箱底的像样宝贝送到霍氏这里供挑选,看看有什么能被选上可以给公主添箱。
霍氏很满意,心道文氏要是早一点通透,这掌家之权是怎么都落不到自己头上。
送嫁的文人阵容便正式确定下来,这可是要载入史册,记入族谱大事件的。人人以此为荣。
两国和亲,双方都准备得如火如荼。
这可把宛国皇帝差点气死!
简直没想明白,那个处处压制他们宛国的北翼驸马,怎么就成了梁国羽帝!
宛国如今正值乱世,烽烟四起。博拉氏王族高举“除暴政,救苍生”的大旗,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
他们宣称,当今宛国朝廷横征暴敛、官吏贪腐横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博拉氏以“代天伐罪”之名,誓要推翻暴政,还宛国一个朗朗乾坤。
沿途百姓久受盘剥,怨声载道,见博拉氏军纪严明、开仓济民,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各地豪强亦或观望,或倒戈,局势愈发对朝廷不利。
宛国皇帝暗中遣使赴梁,以重金割地、岁贡加倍为饵,向墉帝乞师平叛。
原本密议已成,只待梁国大军压境,与朝廷兵马合围博拉氏叛军。
岂料风云骤变,梁国一夜易主,羽帝登基。
先前密约,转眼成了一张废纸。
宛国皇帝正欲调兵反击,骤闻梁国变天之讯,登时气血翻涌,“噗”地喷出一口黑血,直直栽倒在龙椅上。
连日卧病,噩耗却接踵而至——
“皇上,梁国与北翼缔结姻亲,已成盟国!”
“混账!咳咳咳……”他嘶声怒骂了一串唧哩呱啦难听的话,喉间腥甜翻涌,又昏沉数日。
未及喘息,急报再至——
“皇上,梁国新皇羽帝,正是北翼海晏公主的驸马!而那驸马实为梁国昔日的恒帝!”
宛国皇帝闻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锦被。
原来,如此!
——为惨死的儿子复仇?已成痴念。
——攻城略地开拓疆土?更是妄想。
“不!不该是这样!”宛国皇帝嘶哑低语,眼中血丝密布。
他喉间滚动,尚未理清思绪,殿外骤然传来凌乱脚步声。
“皇上!皇上——”侍卫踉跄扑入,面如土色,“博拉氏叛军已攻破赤隆关,距京城……不足百里!”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溅,被褥上绽开刺目猩红。老皇帝仰面倒下,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似听见叛军的喊杀声已逼近宫墙。
“父皇!父皇……”宛国太子扑在龙榻前,涕泪横流地摇晃着老皇帝,“父皇,您醒醒,您快起来学那北翼明德帝御驾亲征!快啊!博拉氏王族一旦打进来,儿臣,儿臣会死的……呜呜呜……”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龙涎香混着汤药味的寝殿里,只听见他急促的抽泣声。
老皇帝气若游丝,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听得太子这般言语,竟生生给气活过来,枯瘦的手抓起玉枕便砸,“滚!没本事的孽障!滚!滚!”
宛国太子:“……”
本事?若真有本事,早该掀了你这把老骨头!忍你多年昏聩无能,临了倒嫌我不济事?
他娘的!这个老不死!
宛国太子二话不说,真就滚了,衣袍翻卷如断义的风。
他回去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路,东宫库房被翻得狼藉一片。
不跑等死吗?
宫门外马车早已备好,太子纵身跃上,厉喝,“走!”
太子妃钗环散乱地追出来,怀中珠宝匣叮当乱响,“殿下!殿下,妾身还未——”
车辕声碾碎哀呼。美人?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美人。带个明晃晃的活靶子,是嫌叛军的刀不够快么?
马车绝尘而去,宫门阴影里,太子妃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这世间的悲喜从不相通。
当宛国太子惶惶如丧家之犬时,哥洛正在苍茫的草原上策马奔驰,“箭神师父!您听见没?北翼驸马爷居然是梁国羽帝!啊哈哈哈哈……你输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