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毅几次调整脸上的神情,规划接下来说话的语气,可最终都是欲言又止。
没办法,这该死的代入感,竟是如此强烈。
哪怕眼前这位可怕的存在,并未告诉他当年具体的事,仅仅只是抒发了几句心中感慨,就足以让赵毅狠狠共鸣。
这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失落。
原来对方认可的不是自己的天赋与潜力,而是那相同的可悲境遇。
赵毅闭上眼,低下头,心脏处生死门缝疯狂旋转,将自己从这情绪漩涡中逐步脱离。
可他脸上的痛苦、煎熬、不甘与落寞的神情,却不断变得清晰。
桃林深处的那道身影,依旧立在那里。
此刻若是拨开遮挡于其身前的黑雾,可以看见其嘴角缓缓勾勒出的笑容。
这个年轻人,是有些意思的。
桃林内是独属于它的结界,它的情绪与意念可以对这里造成极为明显的影响,哪怕并非出自于它本意。
这个年轻人先前陷进去了,现在已经爬出,可爬出的同时,年轻人仍在伪装着继续沉沦挣扎的样子。
它知道,他在骗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拉近与自己的距离,获得来自于自己的更多怜悯,以求自己能给予他更多照顾。
他在玩心眼。
真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初次面对自己,在这种压迫环境下,仍然不忘初心。
接下来,他该继续表演了。
“噗通!”
赵毅颓然跪下,双手撑着地面,指尖刺入泥土,肩膀抖动,双目泛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从一开始的虚弱迷茫,到一次比一次高亢,清晰的递进,表明主人公并未被打倒,甚至还在不断奋发。
这时候,眼前那可怕存在应该会“老怀甚慰”。
赵毅知道,它肯定是失败了的,这毋庸置疑。
它要是成功了,就不可能沦落封印至此,身上死气沉沉,一副身处煎熬的样子。
因此,赵毅想要做的,就是希望可以勾起对方仅剩的斗志或者是残留的那点幻想,将其寄托在自己身上。
最终达成……让它给自己好处帮助自己成长的目的。
若是面对普通的邪祟,这一招大概率是能成功的,毕竟双方都走心了。
可这次,赵毅面对的不是普通的邪祟。
即使是李追远,想要从桃林下挖出点好处,都得靠“魏正道”的相关讯息去投喂。
赵毅想在这位面前,空手套白狼,是真的有些天真了。
不过,那位是喜欢看热闹的。
等死的时光,枯燥而乏味,它懒得出去找乐子,但发生在眼前的乐子,该看也是会看的。
就比如眼下,赵毅的表演刚刚进入情绪,它也没让人孩子舞台落地,主动接了一句:
“何必自欺欺人,你应该很清楚,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赵毅抬起头,目露熊熊斗志: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现在我比不过他,但不见得以后仍然比不过……退一万步说,万一他先死了呢。
所以,我得时刻鞭策自己,做好准备,他空出来的位置,舍我其谁!”
“不错的心境。”
这不是调侃,听起来像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实则是面对高山时的自我无畏,即使攀登不过去,依旧不会被消磨掉继续前进的勇气。
赵毅:“是我自己琢磨的,毕竟不管怎样,总不可能就这般认输。”
“不是你琢磨的,你只是结合自身实际,品出了些许共鸣,这种心境的创建者,不是沉沦其中的人,而应该是你先前所说的,笑到最后的那个。
只有最终成功的那个人,才有这种气魄,去俯视曾经那个惶恐彷徨的自己。”
赵毅面色一讪,坦诚回答道:“您说得对,这是我家先祖笔记中的记录,我只是看懂了一些。”
接下来,赵毅希望对方能询问自家先祖是谁,然后自己再报出,这样说不定还能牵扯出一段旧日交情。
只是,那位的反应,还是让赵毅失望了。
桃林深处,只传出一声简单的:“哦。”
赵无恙成就龙王之位时,它早就埋在这里不知多少载岁月了。
赵毅心里叹了口气。
没办法,就出过一位龙王的家族,就是这样,你不能指望先祖一边镇压四方的同时一边还不停交际。
自己终究不像姓李的那小子,法理上的“先祖”众多,而且是正
经龙王门庭的双倍分量。
自然而然的,姓李的出门游历时,撞见祖上相关的人或物频率就会很高,怕是先祖当年手里残存没能镇死的邪祟,就足以支撑姓李的早期走江了。
场面,又冷了下来,赵毅继续努力热场:
“或许最终我仍然会失败,可大丈夫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场轰轰烈烈么,要是提前认输了,岂不是会错过很多壮丽风景?”
“很好。”
“让前辈见笑了,但这真的是小子的肺腑之言,不瞒您说,小子并不是他的手下,小子现在依旧是他的强有力竞争者!”
“既是竞争者,怎么竞争到他老家来了?”
"……"
深呼吸后,赵毅回答道:“竞争中亦有合作,我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也有求我的时候!”
“嗯,他把你喊到他老家来,叫你跪下来,求你一件事?”
“他年纪小,没有练武,身体素质不行,我成年了,功夫还不错,这种舟车劳顿的事自然得多代劳些,这叫爱幼。”
“挺自洽。”
“我可没有真的服过他,也没追随过他。”
“我看他们,待你挺好,就像是待自己人一样。”
“是我以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们,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因为你好用。”
赵毅:“……”
“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也好用。”
“前辈,您不能这样,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赵毅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前方,“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该这般捅心窝子。”
“嗡!”
一片桃花,洞穿了赵毅的心口。
赵毅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桃花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留下了一道细窄的口子,却也完美避开了要害。
这点伤势,对赵毅这种心脏可以装水龙头的人来说,压根算不了什么。
赵毅不愿相信的是,为什么故意把伤势做得这么浅,他恨不得那位直接给自己开了个海碗一样的大洞穿伤。
因为这种粗暴方式,往往会带来更大的后续好处,有助于破局。
对方下手越温柔,就越是意味着人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桃林深处传来声音:
“打开心窝子说亮话吧。”
赵毅舔了舔嘴唇,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开口道:“既然您准我进来了,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奚落我一番吧?”
“就是。”
“奚落之后呢?”
“没了。”
“所以,您只是……”
“闲着。”
“您就真的甘心么?”
“甘心。”
“如果上苍能够再给您一次机会,您就不想……”
“我就算重活一世,也比不过我的那个他。”
“那前辈您现在是在做什么?”
“等死。”
赵毅语塞,随即,他脸上浮现出自嘲笑容。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精心表演,完全被人家当乐子看了。
人家自始至终,就是在耍自己解闷儿。
赵毅:“我承认,我是比那姓李的差一点,但没道理姓李的能从您这儿拿到好处,我却一开始就是个玩笑吧?”
“你和他不同。”
“不同在家世?”
赵毅清楚,这种恐怖存在绝不是现在的他与现在的李追远能制住抗衡的,而能形成合作,只能是靠外因。
“家世是他的枷锁。”
“这话说得……太不腰疼了。”
“有么?”
“您就这么笃定,他若是没有两家龙王门庭撑着,能走得更好?”
“笃定。”
“凭什么?”
“凭我见过。”
“那为什么您会对姓李的和我区别对待?您都说了,我和您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我没有区别对待,也没刻意帮过他,他一直与我是做交易。”
“交易?”赵毅笑道,“那您早?说啊,他能弄到什么,我也可以帮您去弄。天材地宝?杀人复仇?还是信息线索?”
“这种交易,你做不了。”
“不是……”
“你有脸有皮,他没有。”
同样的交易,得由那个像魏正道的人来做,要不然,就无法勾引出它的情绪价值。
赵毅:“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不信?”
“我信!”赵毅拍了拍自己胸口,“从见这小子第一面起,我就感觉到他不对劲,很不对劲,因为我喜欢揣摩人心,几次揣摩他,是揣摩出了结果,但我发现,这结果像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给我看的。”
“不错。”
“行了,是我贪心,也多情了。我刚来这里时,看见坝子上有供桌,供桌下面酒不少,我这次带来些自己酿的酒,不多,但可以都供您尝尝。
放心,没其它意思,不图您好处,就当给您做安抚了,好歹咱们一样一场。”
“你若是一开始就能这般洒脱,倒是能让我再高看你一眼。”
“好像没什么意义。”
赵毅俯身一拜后,转身准备离开。
“稍等。”
赵毅停下脚步,转回头:“您还想继续看乐子,那我继续给您表演表演,只求您能让我活着离开这片桃林。”
“嗡!”
这次飞来的不是桃花,而是一本书,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赵毅将其接住。
这是一本新书,封皮是熏黑的桃木片,里面的纸张也是桃木浆所制,字迹更是花瓣所染,拿在手里,就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桃花香。
赵毅:“这是……”
“无上秘法。”
“给我的?”
“嗯。”
“为什么?”
“因为惺惺相惜。”
赵毅的情绪开始波动,他先指尖掐诀,将这本书的香气封印,然后将书藏入口袋。
再次行拜礼后,赵毅走出了桃林。
桃林深处传来一声呢喃:
“因为,都一样。”
……
“赵少爷,收获如何?”谭文彬主动过来打招呼。
赵毅:“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谭文彬:“恭喜,恭喜。”
赵毅对梁家姐妹道:“把咱们带来的酒,全都给供上。”
紧接着,赵毅又对田老头说道:“你今晚受点累,先在这桃林里规划一下草药田的布置,别进深处,只在外围。”
田老头:“好的,少爷。”
赵毅看向谭文彬:“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谭文彬:“上午。”
赵毅:“改下午吧,上午得需要你们来帮忙一起开荒,最开始是最难的,接下来老田一个人就能慢慢料理了。”
谭文彬:“没问题。”
反正卢家就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跑掉,而早点种好药园,也就意味着大家以后可以早点享受到高品质的草药供给。
赵毅:“对了,你们团队里,有人懂草药和医理么?”
谭文彬下意识地看向老田头。
赵毅:“做梦,老田头名义上是我奴仆,实际上是我爷爷。”
坐在轮椅上的老田头眼眶一湿,赶忙扭开头,生怕眼泪滴入药种袋里,破坏了种子品质。
赵毅:“除非姓李的再帮我完善五套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