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司马师迎接的话语,陈本苦笑连连,一边开口谦辞推脱着,一边向堂中立着的众人各自拱手问候。
一时间,本就不大的屋内刹时气氛热烈了起来。
既是在寿春聚会饮宴,且不论酒菜如何,单论聚会的地方就是一个大问题。寿春作为大魏新的五都之一,城中除了皇帝的行宫之外,许多地方都要作为尚书台、枢密院等等的办公之地,还要解决官员的住宿问题。
就如同洛阳县令在洛阳城中没有丝毫存在感一般,扬州刺史蒋济去年也对安排地方的事情颇为头痛。如今皇帝和尚书台、枢密院一并搬来,他和陈群二人的地位顺序在这寿春城中一落千丈。
连皇帝身边的散骑侍郎们都没有自己的宅院,二人一间屋子住着,寻常尚书郎们的居住空间也同样局促。不过毕竟是来做官的,有好官做,其他诸事就都能克服。
毕竟不比洛阳,谁家也不会特意在寿春这种偏僻地方置办产业。
若非司马师早几年就在寿春任过扬州从事、在城中早就买了这个一进的小院子,那今日还真就没有别的好去处了。
昔日,皇帝身边的散骑们各自被派出宫去任职。夏侯玄去了枢密院,在最为紧要的军机房里当值。和逌去做了许县的县令。夏侯惠入了崇文观做了督学,负责督查各州官学里对崇文观教材的执行情况,傅嘏成了邺县县令。
人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不过人一多,行礼问候属实麻烦。
今日赴宴的众人里,除了夏侯玄和武陔在枢密院当值,以及仍为散骑侍郎的李熹,余下的司马师、郭统、王浑、王沈、石苞都是在尚书台当值的尚书郎。
武陔是兵部尚书武周长子,郭统是郭淮的长子,王浑是营州刺史王雄长子,王沈则是营州都督王昶的侄子。
唯有一个石苞是寒门出身。
“子元,这位是?”陈本不认识石苞,故而向今日做东的司马师询问道。
司马师见状也笑着走到两人中间,朗声说道:“休元,就由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在工部当值的尚书郎石苞石仲容,渤海南皮人,去年秋时由司空征召入尚书台为郎。”
“见过石兄,失敬失敬。”陈本礼貌的拱手问候,只是心里起了嘀咕。还什么司空征召?不就是你父亲征召来的吗?
“见过陈御史,在下微末之身,不足挂齿。”石苞也与众人一样谦虚,只是此人的年纪要比司马师大上几近一轮,面相有棱有角、眉眼吊着,似乎并不友善的样子,但五官组合起来却又有几分英俊。
如今朝中素来反对奢靡,在座之人也都是年轻的官员,都是要遵守朝廷倡导的。故而菜肴简单,但酒水管够。
酒场上吹捧起来,那就真的没边了。
虽说自太和初年的浮华案之后,邀名求直的风向刹住了几年,但好名的根子是治不了的,这是人性。
酒场上还能说些什么?都是大魏的年轻官员,又几乎都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要么聊聊公事上的棘手问题和列位上官,要么吹捧下彼此的苦劳和父辈的功勋。
话题聊着聊着,从为今日主宾陈本接风开始,聊到了王浑、王沈的辽东见闻,聊到了石苞昔日少时和邓艾的相识经历,聊到司马师两年多之前押运粮草组织民力、协助扬州在月内建了四城的故事,最后又聊回了陈本身上。
李熹笑着说道:“说来也是,除了长源兄(王浑)昔日横渡过渤海外,我等都未见过大海是何样子。”
司马师同样笑着回应:“我虽也未去过,想来是要比淮水更宽些、比黄河更清些的。”
王浑是青州琅琊人,属于琅琊王氏,和那个昔日卧冰求鲤、倒了大霉去了敦煌任官的王祥是同宗。青州和辽东之间自汉时起就乘船往来,甚至汉时从洛阳前往辽东的官员,往往都是到青州坐船去的,而非在陆路上走辽西那漫长又难行的道路。
王浑倒也是个内敛的性子,连忙摆手:“我此前是从琅琊族中先至东莱,再从东莱乘船渡过渤海。这条海路易行,并无太大波涛,从东莱北上每隔数十里皆有岛屿。倒是我们的巡海御史随楼船将军远航倭国,这才雄壮,我亦心向往之。”
陈本被众人捧了半个多时辰,加之又不断地饮酒,脸孔渐红已经有些熏熏然了:“我?是朝廷之功,又非我陈本的功劳,我不过是随着船乘过去罢了。”
说着说着,陈本卖关子般扳起了手指:“列位兄台,你们可知朝廷做了多少准备?”
“多少?”众人纷纷好奇。
陈本轻笑了一声:“水师航往倭国的大船,是陛下和将作大匠马先生一同定下形制的。水师从淮阴到东莱往返了数回,还从青州、营州各征了许多熟悉海况的海边百姓,甚至还派人去乐浪郡和百济国,取了倭国人航海至辽东的记载和海图。”
说罢,陈本微微向后仰头:“水到渠成,水到渠成啊。”
“水到渠成这是陛下的话语。”夏侯玄略微一笑:“休元这个月回洛阳待了这么多日,莫非你在太学里面、或者给洛阳公卿宣讲此事的时候,也说的是‘水到渠成’之语吗?”
“哈哈哈哈。”屋内众人一并笑了起来。
陈本脸孔愈加红了:“我,我这是和你们才如此说。”
“那在洛阳是怎么说的?”司马师同样出言调侃。
“你们这对内兄和妹婿,这是抓住我不放了?”陈本脸上有些无奈,朝着北面拱了拱手:“自然是天子洪福、诸公定策、将士用命了!”
众人哈哈大笑。
夏侯玄与司马师之间,确实是内兄和妹婿。夏侯玄有两个妹妹,年龄稍长的那个唤作夏侯徽,嫁与了司马师,如今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年龄小些的妹妹唤作夏侯芷,被陛下点了鸳鸯谱。夏侯玄迎娶王肃之女王元姬,与和逌迎娶夏侯芷两场婚事在同一个月前后举行,当时在洛阳也传为佳话。
夏侯玄的亲父夏侯尚已经不在,由皇帝主动为夏侯玄一家做主,作为舅父的曹真也乐见其成。侍中王肃与雍州刺史和洽,都是高门,堪称般配。
“说得好!诸位,举白!”司马师笑着招呼了一声。屋内众人又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季和兄,”司马师看向李熹:“今日在座诸位,只有你是在任的散骑侍郎了。朝廷为何要如此重视倭国?中枢可有说法?”
司马师这是明知故问了,他想知道的事情,司马懿都会第一时间告知他。但对于此刻的酒席上而言,想必还有许多人不知,司马师此语倒像是要给众人普及信息了。
李熹捋须说道:“子元为何舍近求远呢?问问陈御史不就好了!”
“陈御史……”司马师侧过脸来,瞄了一眼陈本:“陈御史似乎有些醉了。”
“我没醉!”陈本勉力睁大眼睛说道:“由我来说!”
“好好好,休元来说。”司马师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还请陈御史为我等宣教一二。”
陈本打了个酒嗝,甩了甩袖子,姿态更随意些了:“为何要去倭国,说到底就是地、财、人三件事!”
“此话怎解?”坐在陈本旁边的夏侯玄也好奇问道。大将军曹真虽说与他这个外甥亲近,但总不会经常见面,见面也谈不上司马懿与司马师这般几乎透明的信息互通。
陈本道:“我等远航之前,陛下曾与我等说过,倭国有四个大岛,小岛无数,丈其土地或可与豫州相当,足矣为百万士民安身立命之处,早晚要收于大魏治下!”
在场的都是青年俊杰,对这句话,众人只是听听。大魏人口增长也没那么快的。
陈本似乎看出了众人的不经意,轻哼一声:“倭国土地就如此广大了,陛下说了,扬州南边还有一大岛名为夷州。若再往南,还有临邑国、扶南国、堂明国等等,土地无数,珍宝无数!若能在倭国建立城邑,这些海外土地尽皆可以纳于大魏治下。到时开边拓土之功,或可远胜秦皇汉武!”
夏侯玄一时惊诧:“竟要在倭国建城久居了?”
陈本此时动作已经有些缓慢了,努力确认了一下这算不得什么机密事情,因此也继续说道:“到了太和十年,就要迁一万民众去倭国建城。至于日后嘛,海上那么多地方,总要多派些人去的!”
夏侯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正是此理。”
汉魏之时的士民的主流思想观念,与后世对开疆拓土的理解颇有不同。
圣主在朝,开疆拓土还要理由?那不是正常的事情吗?
前汉之时开拓辽东诸郡,开拓朔方、云中,开拓河西四郡,设立西域都护,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算现在的荆南和交州,大体上都是沿着交通道路上星落棋布的定居点和城邑,城池之间的林莽和山地都无所谓,更类似于武装殖民。
只要有路能通,与实控区域没远到难以控制的程度,就可以到彼处开拓了。海路既通,无论是运兵还是运粮和运物资,都比陆路要更方便些,起码比去西域更容易。
司马师随即问道:“休元说的地、财、人三项,人和财又作何解?”
陈本笑道:“大魏缺人,各地铜官、铁官里也都缺人,将作监这两年弄了二、三万鲜卑人来,都还是远远不够,让水师弄些倭国人来挖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至于财嘛,陛下说了,倭国或许也有铜矿和金、银产出,早晚都是能用到的!”
司马师点了点头:“圣君在朝,泽被万方,乃是我辈大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