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几队劲卒,修为多是腾龙,提刀难破油皮,可他们代表的是齐国!
辰燕寻不能还手,否则重玄胜更能借题发挥。但也不能被一群武卒就这么砍走了———逃跑就是认罪也认追杀,先不说把后背留给这些恶贼是不是明智之选……他的最后一步,还要在台上完成!
以人道之光为引,在此人道极盛之时,受举于人道洪流,填平时代旧憾。他才能够真正开始跃升。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再没有什么可保留的。提声高呼:“素知黎皇德昭!时代初开而有君名,天下固势能起西北。您是长者,也是明君!今主裁骄横,法家无理,霸国公侯以势压!您不出来说句话吗?高处不胜寒,此般高台凉我心,还请您主持公道!”
谁也没有想到,燕春回的后手是洪君琰。
但他开口之后,好像也并不太让人意外。
洪君琰蓄积了这么久的力量,只是风平浪静地练了几年兵,并未与哪家争勇,他是个有大定力的!若没有足够多的准备,怎会轻易来观河台上争锋?
先者谋荆,蠢蠢欲动,后者窥雍,按捺不住。后来观河台上争位,已经把“今求霸名”这四个字,写到了脸上。
相较于祸国之罗刹,革天下之平等国。燕春回这样一个行有分寸的绝世强者,才是他能够摆在明面上的盟友。
虐杀凡人,凌压百姓,倒都是些小问题,交代得过去。
双方都于观河台有所求,都不免要和既有秩序交锋,自是天作之合。
辰燕寻这边一开口,谢哀即刻飞身向高台。
“博望侯太心切了!”这哀而欲碎的女子,双手一张,立结霜雪,将那些扑飞向高台的齐国劲卒,都定在空。中。
幽冷地道:“观河台是演斗之所,岂能成兵戈之地?”
她不太擅长说话,把耶律止写给她的词儿念出来,便定在台前————戴着半边脸面具的耶律止,此刻正在观战席。
他当年惨败于黄舍利之手,被一杵砸塌了半边脸,誓言“仇不复则脸不复”,一定要赢回来……然后就一直戴面具到现在。
可以预见余生都无法揭开。
但他惨败观河台后,性格倒是稳重了很多,更兼心思缜密,在黎国的年轻一辈里,算是智囊般的角色。
当时当刻,重玄胜出乎意料地代表齐国下场,也只有以国家的名义才能拦住。不然来再多人,也只是等着和辰燕寻一起挨打。
姜望的目光从谢哀身上掠过,落到了洪君琰身上。
洪君琰予他以宽慰的眼神:“姜主裁!专注比赛,莫为小事分心。辰燕寻若真有问题,交给法家去惩他。”
内府场的半决赛的确还在进行。
虽然被夺去了许多关注,宫维章和诸葛祚的才华仍然耀眼。
“燕春回非无谋之辈,也并不缺少定力。敢来观河台行此一搏,必有倚仗。”姜望慢慢地道:“我一直在想,支持他的人是谁,原来是陛下。”
“姜老弟啊!朕并不支持他,朕支持的人是你!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洪君琰嘴上的表达,和他坐着的位置,从来都是鲜明的。
一开始就没有坐稳龙君的位置,被魏玄彻蹭了一身泥。罗刹明月净那边行动也已经失败,景国又掀开荡平孽海的谋划,平等国未见得还能掀起什么风波……
燕春回已经是他不多的选择。而姜望不久前已经拒绝了他!
现在该怎么选,难道还需要犹豫吗?
“你主持黄河之会,黎国第一个支持!本次大会的种种规矩,黎国也都严格遵守。正赛名额更是你怎么说,就怎么算。我家尔朱贺,对你执礼甚恭,以弟子自居。朕逢人便说,你我相交莫逆!”
“只是观河台终究是个讲理的地方。”
“辰燕寻威胁齐国了吗?朕没有看到。”
“反倒是博望侯,小言大怒,动辄喊打喊杀……不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他的衣袍荡漾如海,声音则厚重如山:“咱们在台上立规矩,得让天下人看道理。你说是不是?”
“这样啊!”重玄胜高声截断了洪君琰的堂皇,却拿小眼睛去瞧辰燕寻:“你当真没有威胁齐国的意思吗?”
“绝无此意!”辰燕寻立即又诚恳起来:“我对东国天子一向敬重!临淄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城市。”
“那是本侯误会了。”重玄胜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聊你们的。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又眯着眼睛问:“谢真人,要把本侯的卫兵,定到何时?”
姜望逢大事有静气,但囿于黄河之会本身,不一定真能将燕春回剥个干净。吴病已虽然有力也够强硬,终究三刑宫在观河台,并不能一锤定音。
这是六国天子法相降临的天下台,真正的声音只来自国家力量。
他料想燕春回还有后手,才一下子提起国器,没头没脑地砸过去,果然砸出来洪君琰。
但他这番行为,毕竟没有得到天子授意,说严重点,有绑架国器为私谊的嫌疑————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今日之后他将很难代表国家出使,他在皇帝心里必然大大地减分———这也都是准备好承受的代价。
只是洪君琰既然站到了台前,他这个齐侯,就该坐下了。
齐国虽不可能畏惧黎国,但与黎国交恶,怎么都不符合齐国的国家利益。
他也要揣摩着天子的脾气行事————
若是能够没头没脑地砸杀了燕春回,齐帝大约也就默许了。
但在燕春回这么难拿捏的情况下,还想跟黎国剑拔弩张,不遗余力地为姜望站台……天子一怒,临阵换帅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会把自己看得太重。
世袭罔替的公侯,皇帝又不是没宰过。
就停在这里,恰到好处。
燕春回也不得不捏着鼻子陪他演戏,把洪君琰送回座位。而他只要还坐在这里,就还有机会做些什么。
谢哀不言语,只是化霜解冻送人归。
齐国劲卒刚下台,辰燕寻便对吴病已一拜:“宗师问责于我,我心战战,不胜惶惑!先且不论证据何在,但想请问吴宗师,观河台是天下人的观河台,今列国在座,三刑宫欲行哪家之法?”
吴病已面无表情,只是大袖一挥,一枚枚竹简顷时飞天而起,竟然密密麻麻,譬如倾雨。
“灭家,屠门,血祭,凌虐,拆尸,解魂……乃至生扒皮,活扒骨,寿人心!”
“人魔的罪状,这些竹简写不下!”
随着他的陈词,一条条罪状,清晰地悬照在现场,也映入太虚幻境,各地天幕。
“你可以说传道贤愚不由你,满门皆祸你无责。但跟你有关的事情,这里也都整理。”
吴病已随手抽出一枚竹简,如法剑一竖向辰燕寻去:“且看这条————余南箕的弟子奉你血占之术,你欲究此术,责陈国主奉你童男三三,童女九九。这些孩子,哪里去了?此事有陈国主之言证,有当年秘密负责此事的陈国户部侍郎、有当年失子失女之家为事证,还有被直接删名的人口黄册,作为物证!你能辩解吗?”
“公孙宗师仗法剑而不责,是因为没有预期你在台上,没有准备好相关证据。法家之刑,不由心证。”
“我为了治你的罪,亲自跑了一趟陈国。我的弟子卓清如,现在还在那边搜证———非有三五月,恐难全功。你做了好多事情!”
“纵然天下无恒法,想来人间有定规。”
他重重地一拂袖:“无论哪国哪家的法,你也该死!”
此言一出,天刑已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魔都是现世最恐怖的“鬼故事”,姜望在无回谷外竖剑碑方止。
今日吴病已是做事的态度,杀人的方法。做足了证据才登台,举世公审罪大恶极的忘我人魔———
惧而生畏乃有弃,人心公恨,天下法鸣!
这场审判已经不可阻挡!!
亿兆目光汇集于观河台,可以看到吴病已的秉法之意,结成了一头独角之獬豸,抵天欲触!
此法兽自虚而实,诞生于法,共鸣于法,立在吴病已的高冠之上,使他一时似有青天之高。令他触及了超脱的可能。
著作有《德法三讲》,功绩有千年为法,担责他法巡天下。
他的积累早就足了,甚至德望也够,只是毕竟道高难求,若无今日这一场公审,还需要给矩地宫更多空间,给《德法三讲》或者别的什么著作更多时间,才能说“触及”无上。
当然,从“触及”到“抵达”,仍然是个漫长的过程。
但此时此刻,獬豸独角已对燕春回,而欲触其死!
辰燕寻见而有惊,察知死兆当头。
他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止是吴病已,而是所有归咎于人魔的业,所有他亲手造过的孽!
他听过很多次法家,他也专门学过法家之术,但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法”这个字,隐约明白了“法”是什么。
要走超脱无上的路,竟然还有这么多枷锁在人间。
“镇河真君拔剑使我改道,玳山王挥拳消我恶业,我已改过自新!”
他也认了!
“恶有疚,因必果,此事我也认。天下恨我,我自担责。吴宗师嫉恶如仇,不愿给我机会,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恕我信您不过,也恐镇河真君怀私怨为公义。”
辰燕寻认认真真地一拜:“今有开世黎皇在座,我笃信之————我请求黎皇量法适恶,刑治于我!”
这些烂摊子,洪君琰是一个也不想接了。
他一方面同罗刹明月净合作,一方面同平等国保持默契,一方面又瞒着罗刹明月净和平等国,早早地落了忘我人魔这步棋————当今之世,着实机会不多,一步慢步步慢,荆国可以封刀等神霄,因其早有霸格,他却等不到神霄那么远。
是不曾想过,这些人一个都成不了事!
“善!”洪君琰按住扶手:“本国冬哉主教沈明世,善治狱。朕定然叫他详查此案,秉公处置。你若有罪,朕不轻饶。你若罪浅,朕也不苛。”
他又道:“吴宗师可为此案监察,以示天下公法!”
不管怎么说,只要拖过了今天,不让燕春回立刻死在台上,这一局就还有胜机。
等燕春回证道不朽。
吴病已想怎么严格都行。
沈明世也可以严格嘛!“贼凶逃门”“案室失火”,都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
有吴病已出面追责,天下公审不可回避,但需要换个地方,换个时间!
也换一种命运……
重玄胜简直要给燕春回鼓掌了———倘若不是他站在望哥儿的对面。哦不对,是望哥儿非要站到他的对面,但也差不多,结果一样。
在这种死局里,还能走出脱身之法。
燕春回保命的本事,堪称超脱。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触他的霉头。
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不止是坐在无回谷里晒太阳!
姜望将目光从那头獬豸身上移开,看向洪君琰:“法家的公审可以延后,黄河之会的裁决,陛下不能把他带回黎国吧?”
洪君琰无可无不可:“当然,朕非常尊重这次大会。”
辰燕寻也做好了忍受的准备:“姜真君,我还是那句话————愿为天下诫,无怨无悔!您秉公便是!”
姜望深深地看着他,却忽道:“黄河之会内府场半决赛,宫维章胜!”
众人皆是一愣。
辰燕寻却悚然而惊!
他知晓姜望在等什么了……
他在等完赛!
在等整个黄河之会顺利结束,等他的述道完成。
等他的理想和真心,真正影响这个世界。
等他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更胜于此刻的他!
吴病已能够通过观河台上的公审,触摸不朽的法痕。他能够借这前所未有的人道洪流,完成最后的跃升。想要借力此会的人如此之众,而真正主持了这届盛会、深刻改变了世界的姜望……又获益何多?!
或者他辰燕寻才是不能拖下去的那一个!
却听姜望道:“有劳黄阁员,帮宫维章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黄舍利伸手便拨,嘴里却道:“记账!”
姜望又问:“鲍玄镜,能战否?!”
鲍玄镜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当为齐魁!”
于是仙光一转,两少年台上相对,姜望郑重其事:“内府魁决,现在开始!”
做完了裁判的主职工作,姜望才看回辰燕寻:“违规的事情要一件一件聊————燕春回,你身上的人道之光,乃是新落。不知从何而来?”
辰燕寻面不改色。但心已惊涛!
姜望却大踏步来:“阁下魁名未竟,德功未显,而得此眷,我竟疑之!!”
“这是个人造化,您无权追问!”辰燕寻立即解释。
姜望抬起声量:“天上玉衡有其君,是我亲长。须弥山里有知未来星宿者,是我前辈。且让我请动他们,占算一步,寻灵见源,为你说清来历,洗净嫌疑,也好少些罪名!”
无穷的光和声,都被他主导,随着他前进,翻涌成无穷无尽的恐怖压力。
光是他的披风,声是他的权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脚步寄托。
他每说一句,便进一步,说到最后,几与辰燕寻贴面——
而一缕灿耀无比的剑光,就在辰燕寻的眸子里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