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沙家。
府门前正有诸多马车停靠,贺客登门不歇,原是沙府又有喜事。
家中公子与一位高门贵女结亲。
沙家以矿藏起家,五金之艺名闻天下,在江湖上虽没有东溟派那么有名,但分设在九州之地的兵器厂超过百家。
乃是掌握军工命脉的大商贾。
家主沙天南号称洛阳首富,家族中更不乏人累世为官。
此次沙府公子所娶之女,来自陇西李氏。
不止是东都贺客,其余各地的朋友得空的,也来讨一杯喜酒。
连续数日,沙家都是热闹喧哗。
沙府的老管家领着几位管事在门口迎客,全程带着笑脸。
“祈先生,请!”
一位老人昂首阔步,直朝里入。
他正是洛阳八士之一,名叫祈八州,性格高傲,总叫人觉得他老气横秋。
“祥老。”
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在老管事身旁耳语:
“祈八州近来与知世郎走得很近。”
老管事毫不在意:“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只要不是知世郎亲身至此,此类身份,无需计较。”
中年书生微微点头。
今时不同往日,虽说是天子脚下,但各大势力存有异心者数不胜数。
私下里盘根错节。
不说与各路反王“勾结”这般难听话,生意总是要做的。
正说话时,门口正有两名带着行伍气息的汉子迈步走来。
“见过两位将军。”
一名管事笑着迎了上去。
两名汉子各都拱手,表情客气,没任何架子。
老管事也认得他们,迎上来道:“张大将军百忙之中,竟安排两位将军至此,沙家何其有幸。”
两名军汉笑了笑,好听话谁都爱听。
秦叔宝从怀中摸出一封拜帖:“大将军实无闲暇,只好叫我们跑一趟,烦请转承家主。”
沙天南做的兵器生意,与张须陀也有往来。
二人关系甚好,派人来道贺,自然在情理之中。
老管家沙瑞祥接过,请他们入府饮酒。
二人却连连摆手。
程咬金说话莽声莽气:“才从荥阳过来,马上要南下打仗,军令如山,耽搁不得。”
老管家道了一声可惜,不敢挽留。
只是疑惑多问一句:
“张大将军似乎北去燕赵,二位将军怎要逆行?”
秦叔宝念及这并非密事,故而相告:
“孟让把控通济渠,又控淮水,此贼已有十万之众,断不可留。”
老管家对天下动向颇为了解:“二位要助来整将军?”
“不是。”
程咬金接话:“我们此行往南,乃是跟着镇寇将军办事。”
只这一言,老管家与一旁的中年书生都听懂了。
面前这两位在张大将军的帐下,并无多大名气,远不能与镇寇将军相比。
尤宏达席卷淮阳、淮安、汝南三郡乱贼,杀敌数万。
追杀一众蒲山叛党,平寇追粮,功劳奇伟。
已是名震中原,捷报御前,上达东都圣听。
“那便提前祝两位与尤将军剿灭反贼,清扫淮水。”
秦叔宝与程咬金笑了笑,他们拜帖送到,直往南下,寻尤宏达去了。
二人没什么功勋,只是军中小将。
这次跟着尤将军,也期待混一点名头出来。
毕竟,镇寇将军的捷报,几乎能与张大将军媲美了。
关键是他捷报无假,让张大将军愈发看重。
此际已是张大将军帐下除主帅之外,最有名的人物.
“祥老,这几位是南阳来的贺客。”
一名管事领着两名精壮汉子上前。
只说南阳,却没说是哪一家,沙瑞祥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镇阳帮。
侯掌门大多数兵器买卖,乃是跟着他们做的。
不待他问,两名汉子中站出来一人。
他掏出拜帖:
“这是杨大龙头命我送交家主的。”
从侯掌门变成了大龙头,意义截然不同。
登时老管家露出正色,双手将拜帖接来,连声道谢。
沙家虽是洛阳大富,这位杨大龙头却也是南阳实权人物,手握数万人马,麾下强者如云,又把控汉水源头,镇守中原要冲。
这样的人,沙家也不愿得罪。
往年他们与杨大龙头只算点头之交,今日他主动为沙家送贺。
其中意味,不是他一个管家能读透的,须得沙家之主沙天南亲自揣摩。
沙瑞祥正准备请两人入府。
没想到,另外一名汉子也从怀中摸出一物,递了上来。
“这是大龙头请易真人所书青竹符箓,求个禳灾平安的意象。”
沙瑞祥触及到了知识盲区,他稍稍一愣。
一旁的中年书生面露异色,急忙抢步上前,双手将一枚刻画符箓,穿着红绳的翠青竹片收下。
“大龙头有心了。”
书生又笑道:“也谢过观主赐符。”
那两人笑了笑,并不多话,在另外一名管事的带领下入了沙府宅院。
老管家从中年书生手中接过,端详青竹红绳,看到上方精细的朱砂纹路。
他正在思考易真人名号。
中年书生小声道:“祥老,此人乃是南阳卧龙山五庄观主。”
“哦?”
“我前段时日随关中剑派调查一伙马帮,从关中入到南阳菊潭,多听其名号。这位观主与杨大龙头关系甚密,其余各大势力,也听说与其有关。”
沙瑞祥觉得这竹符更沉重了一些:“我常在府内处理凡务,出了东都,对各地的道门江湖算不上了解。”
中年书生说得更详:
“此人手眼通天,在南阳,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近耳再加一句:
“不仅是阳间,连阴间之事也是如此。”
“什么?!”
沙老管家有过一瞬间的失态,他晓得身旁这人乃是家主重要幕僚,地位仅次于首席,且武功甚高,从不胡言乱语。
“阴间之事,岂能管得?”
中年书生摇头:“此人却有沟通阴阳之能,赊旗任家老太爷本为死尸,被这位呼唤出棺。这等灵媒之能,非是巴蜀通天神姥可及。”
“虽是出自你口,却也荒诞到叫我无法相信。”
沙老管家低头望着竹符,忽觉上方朱砂玄纹多了几分难测之韵。
“武者练武,乃是对精气神的锤炼。”
“道家常以内丹法修行,怀有精神之异,更有练气化神,以养窍中,当然与寻常武人不同。”
中年书生指了指竹符:“道门书符常以纸承,此人以竹为媒,便能观到一些端倪。”
“这是为何?”
“竹乃道门炼丹之器,常用生竹与无皮青竹。”
中年书生所懂甚多:“魏晋有《三十六水法》,其中的黄金水便用此竹。”
沙老管家道:“游先生,我真是佩服你的才学。”
那中年书生忽然一笑:“祥老,其实我还知道另外一桩事。”
“我前段时日遇到了好友潘师正,听他说去祖观见过师父鸦道人,后得知了自己有一位师叔。”
沙老管家又变了脸色:“难道潘道长的师叔便是这位易真人?”
“不错。”
“好吧,你先在此,我去送拜帖给家主。”
沙祥瑞不敢耽搁了。
潘师正他是认识的,他混迹武林圣地,常伴宁散人。
潘师正的师叔?
在道门中,岂不是与宁散人一个辈次,搞不好还是熟人。
对于什么“沟通阴阳”的本事,沙祥瑞也理解了不少。
转入沙府外院,走过一众亭台楼阁才至内宅。
靠内宅往西,乃是女眷所居。
西厢中心的高高亭楼上,正有一名少女斜倚亭栏,半边脸枕着纤细的胳膊,露出半截葱白手腕,手上抓着什么小物件,眼睛望着前方的小桥流水。
微微出神,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那清丽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婉动人的笑意来。
“喂~!喂~!”
这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不断摇晃。
她才转过脸来,看向身旁漂亮苗条,身着华服的年轻姑娘。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都出神多少回了。”
沙家五小姐沙芷菁凑近脸来,作为亲戚加好闺蜜,已是敏锐感受到对方的异常。
“小凤,你是不是在想哪家郎君?”
沙芷菁说完这句话,发现面前少女脸上微露异样,尽管她收敛得很快,却被她看得真切。
“小凤,你毁了~”
她夸张地喊了一句。
“你瞎说什么。”
独孤凤微微一笑,恢复常态。
沙芷菁坐到她身旁,好奇得要命:“真是了不得,是哪家的郎君,竟被独孤家的掌上明珠心中惦记,挂念得这样深。”
她带着一丝兴奋之色数落:
“听说那独孤凤痴痴于武,对人间情缘向来冷漠,怎么变得这样快?”
“遥记两年前的年关,我们去游河赏灯,你一拔剑,可是吓走了好些才俊,害得我的情缘都没了着落。”
“说吧.”
沙芷菁盯着她道:“你方才在想什么人?”
独孤凤从容地翻出一本淮南鸿烈: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一位江湖朋友。”
“切,谁信呢。”
沙芷菁斜着眉头,又忍不住道:“好了,就当是朋友,是哪位朋友?告诉我总没问题吧。”
“嗯”
独孤凤犹豫了一下,薄唇勾勒出笑意:“不要。”
“他身份隐秘,我要替他守秘,不能朝外说。”
“小凤,你拿我当外人,我们绝交吧,”五小姐痛心疾首,“我看错人了。”
她手捂着脸,露出指缝看少女的反应。
见她无动于衷,只得放弃。
这时走到石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来你是真的上心,不过我也是真的伤心。”
独孤凤安慰道:
“祖母问过,我也没说。”
“太过分了,”五小姐不住摇头,“但更叫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竟叫你连祖母也防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帮朋友守秘。”
独孤凤正看到“清净恬愉,人之性也”,拈着页角掀起翻书声。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真的?”
“嗯,我初次见他时,他的功夫还远不及你,只是在行侠义之事。”
沙芷菁信了,她用这口气说话,多半不是骗人。
“好吧.”
“那你这次去江都,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也不知。”
独孤凤道:“也许是晓得了宫内有什么变化,祖母便让堂叔和二叔先下江都。”
“可近来江都闹出了魔门与长生诀的乱子,引发江湖动乱,有诸多高手去江都探查,祖母担心他们在江都人手不足,便让我去瞧一阵。”
“等那边稳定,才能返回。”
沙芷菁无奈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大忙人。”
想吐槽她两位叔叔的,却又忍住了。
独孤凤当然晓得她想说什么,不愿朝这方面递话。
“到了江都,你也要注意安全。”
“最近出现好多怪事”
沙芷菁道:“我听说洛阳附近有几位武林名宿去搞什么武学论道,就再没回来。”
“若是有人寻你,你可别上当受骗。”
独孤凤把书一合,此事她比沙芷菁知道的要多。
甚至,就连独孤家都有人坠入魔窟。
一念至此,她站起身来,已不想在东都久留。
“这就要走了?”
“嗯,本已经出发,想到你后,特回头与你打声招呼。”
沙芷菁笑了笑,总算感受到属于老朋友的特殊待遇。
“等什么时候,你那位神秘的朋友到东都来,你可要领我见见。”
“我瞧瞧是什么样的人。”
“好。”
独孤凤应了一声,接着便离开了沙府。
如果直接去江都的话,她该去通济渠,直入盱眙,转淮河走邗沟,直达江都。
可是,在回家收拾行囊,又被独孤老奶奶‘训斥’几句后。
便经伊阙关南下,沿宛洛古道向西南行进。
这条路要穿过伏牛山,不是太好走,但路途较近,很快便能抵达
……
时近季春,几番烟雨侵过卧龙岗,青峰沐髻,古柏垂璎。
正是一派春日好景。
山下白河边,有挂着粗糙竹笛的牧童驱赶牛犊,偶有渔舟钻出芦苇荡,几只鸬鹚翎翅湿水,捕中几尾大鱼。
往下再靠一点,能看到三根钓竿。
一老两小,各戴斗笠。
三人背后丈余,有一块褐灰大石。
白衣青年正坐在大石之上,手执画笔,在纸上点上江山烟雨色。
白河之水,永不停歇地流淌。
岸边的青年,却一直处于一种“静”态。
近段时日,南阳郡正有大批江湖人涌入。
不知是谁大肆散播,说冠军城有武学极致之妙。
有嗤嗤以鼻者,有避之不及者,却也不缺久困瓶颈,渴望突破的痴狂之人。
南阳郊野,也有不少武林人走动。
恰有这样一人,也在白河之畔欣赏自然而成的山水画。
于是
作画的周奕,自然将他吸引过去。
他迈步站到周奕身后,也静默不动,站了近半个时辰,看他画完最后一笔。
“妙哉,妙哉!”
他连夸两声,声音悠扬洪亮。
周奕回望一眼,见这青年身形笔直高挺,相貌英俊,手执折扇,作儒生打扮。
那扇未展,只在他手中轻巧兜转,潇洒自如。
“墨色山水,普普通通,妙在何处?”
那风流儒生道:
“你这画中溪水自远山幽壑而来,迂曲回转处,见一叶扁舟泊于芦苇畔。舟中隐者宽衣博带,正凭舷远眺。
嗯.这笔笔流转间,似有风动衣襟之声。”
“此乃生动之妙。”
周奕笑了笑,有那么好吗?
这家伙是个懂行的,从周奕左边换到右边,斟酌一下,又道:
“最妙处在于虚实相生,你看.
这近岸坡石以淡墨轻染,渐次融入烟霭。远山则以花青烘染,轮廓模糊如“其形也,婉若游龙乘云翔”,竟似与天光合而为一。”
周奕听得,他脱口而出的,乃是《神女赋》。
风流儒生说到此处,把扇一摇,扇面上,出现一幅幅美人图。
其中,正有周奕见过的沈落雁。
心中已明白此人身份。
“兄台整幅画无一处浓墨重彩,却于淡雅中见醇厚,于疏简中藏深远。”
他赞叹一声:“仿佛将我引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魏晋桃源。”
“真有这样好?”
“不错,碰上喜欢魏晋山水之人,此画千金不换。”
周奕心中大乐:
“侯公子,这画我以五百金卖于你,剩余五百金叫你赚去,算是谢过你识我心中山水之情。”
侯希白被道破身份,微微一怔。
不过朝自己的美人扇一瞧,也不奇怪了。
江湖上不少人见扇识人。
能将这许多美人画在扇中的,唯有他多情公子。
侯希白显然不会做周奕眼中的“侯大善人”。
他笑道:
“想必画友便是易观主吧。”
互道对方身份,侯某人不落下风。
一人拿画笔,一人执纸扇,互相拱手问好。
远处钓鱼的一老两小,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多情公子。
这家伙一来就“妙哉”,声音那般洪亮,把鱼都吓跑了。
“侯公子是来寻我的?”
“不是。”
侯希白道:“我听闻观主之名,虽有拜访之心,却未曾行动。今日是追着一人到此,可是跟丢了。”
“本来心情愁闷,站在河边看景排忧,恰好碰到观主,这才柳暗花明。”
“至于这画嘛”
周奕追问:“五百金?”
侯希白望着眼前的青年,心觉有趣:
“这画我是欣赏的,却买不得。”
“哦?”
“观主有桃源之气,爱画山水,卧于高山林莽,雅韵奇高。侯某爱画美人,护花惜花,行走青楼红尘,艳而俗之。”
“因此,金入红尘而不享山水,此乃侯某之爱也。”
言下之意,你不要强人所难。
周奕却很执着:“侯兄,山水之中,也有美人。”
“果真如此,便出五百金又如何。”侯希白呵呵一笑。
他当然是在说笑,只要不认同对方辩说,他就不会输。
虽只初见,侯希白却当成了画友之间的较量。
他行走江湖,首次碰到这样的稀罕事,十分投入。
周奕正要雄辩,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起。
以侯希白的功力,自然也听到了。
这时,有一紫衣少女朝河边走来。
侯希白瞧见那幽蓝色的眼眸,惊为天人,又被她冷目相视,心中一痛。
他一痛心,便要举起美人扇。
“侯公子,其实我也善画美人,我们以她入画,如何?”
阿茹依娜听了他的话,便没立时走开。
侯希白扭过头来,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好!”
侯希白接过周奕递来的画纸。
以他的能力,只需看过美人一眼,便能勾勒全貌。
两盏茶时间,两人画好了。
侯希白看了看自己的作品,画上美人惟妙惟肖,有着绝世之姿,又带着异域风情,尤其是那冷漠而深邃的眼眸,叫侯希白看了自己的画都着迷。
“姑娘,请品鉴。”
他的声音富含自信。
可是,阿茹依娜从他身旁无情走过,将周奕的画取走。
周奕画的并非人物,而是弯弯的月亮,一泓清泉。
“你们认识的,对吧。”
侯希白平静问道。
周奕点了点头:“是的,但她是一个跟着自己本心走的人,不会偏袒。”
侯希白是一个浪漫之人,想到她的气质,选择相信。
“姑娘,我输在哪里?”
阿茹依娜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他画的是我的心意,你只画形表,画得再好,也只是空洞的躯壳。”
周奕望着她得画远去,转头看向侯希白:
“侯公子,山水之中,也有美人,我没有说错吧。”
“有些道理。”
侯希白道:“不过,你比我了解她,我输在这里。”
周奕没有否认。
正在这时,
远处的阡陌小道上,又传来一阵轻快脚步。
很快
这脚步声从小道迈过,穿过几株盛开的野桃树,踩着衔珠细草,走到白河之畔。
她才一露面,那些盛开的桃花顿失颜色。
清丽的眸子带着点点温柔,那样的明艳动人。又见她腰佩玄纹长剑,斜搭着黑裘滚边,一缕英气破开暮春水雾,有种高贵孤冷之韵。
尤其是最后那一笑,像是冰消雪融,说不出的温婉美好。
侯希白更痛心了。
因为,这样的笑容,并不是对着他展露的。
名动江湖,让万千女子魂牵梦绕的多情公子,今日不仅要败于颜值,似乎还要输个一塌糊涂。
来人,他还是认识的。
“独孤小姐。”
“你竟然认识我。”
侯希白瞧见她微露诧异,没工夫解释:“不知独孤小姐与易观主是什么关系。”
“朋友。”独孤凤答道。
侯希白微微点头,一个高明的剑客,很少说谎。
周奕没说话,任凭侯希白发挥:
“侯某正在与易观主论画,希望独孤小姐能公平对待。”
他自报身份,又说明缘由,独孤凤大觉有趣。
她又思考片刻:
“我只能代表自己的感受,鉴别画作的能力其实有限。”
听她这样说,侯希白反倒连连点头。
这一位,明显比刚才的紫衣姑娘要公正。
周奕往前半步:
“侯公子,这次我先作画,你在一旁看着。”
“观主如此自信?”
周奕但笑不语,拿起画笔后,当着侯希白的面,画了一幅叫他眉头大皱的景象。
老槐树、倒塌的墓碑、腐朽的魂幡,还有一个个坟包。
整个场景阴森恐怖,任谁也能看出这是乱坟岗。
别说美感
将这幅画拿给少女看,简直是大煞风景。
可是,
当独孤凤看到这乱坟岗时,却不由自主的绽放笑意:“侯公子,你不必再动笔。”
她看着画,陷入往事,头也不抬:
“你已经输了。”
“……”
侯希白卷起了周奕那幅山水画:“我去寻一位喜爱这山水画之人,观主等我一些时日。”
周奕点头道:
“听说蒲山公李密喜欢山水画,侯兄可寻他一问。”
侯希白临走时道:“我并非败在画技上,但今日我依然认输。”
“易兄比我多情,比我风流,我这多情公子的名号,应该给你。”
“别别别”
周奕连连拒绝,叹道:“自古多情空余恨”
“这样的名头,我哪里能承受。”
侯希白离开了,踏上了白河旁的小道。
向来潇潇洒洒的多情公子,此时远望他的背影,却有几分落寞。
“此人身份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却像是有数不尽的钱财,立志遍访天下名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少女说话间,目光从他脸上划过:
“听说他的武功深不可测,一路描绘美人扇,每认识一位心怡的女子,扇上就会多一幅画像,他在江湖上行走,从未听说他遭遇挫折。”
“你是不是故意的”
周奕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整理思绪,顺便作画,是他自己找上来的。”
“至于他的身份.”
“他是花间派的人,虽说是魔门,但为人还不错。”
独孤凤听到“花间派”三字,心中有种窥破秘密的惊奇感。
旋即又看向画中的乱葬岗,笑道:“底蕴对吧。”
“聪明。”
周奕赞了一句。
不用再编理由解释,说话很轻松。
夏姝和晏秋从远处跑了过来,喊了一声“凤姐姐”。
他们打完招呼,周奕叫他们继续钓鱼。
“上次我看了你的信,说是要将丁大帝墓中的竹简送给一位道门朋友?”
“对,”周奕道,“那毕竟是你带出来的,总要询问你的意见。”
“你自己决定便可。”
“上次我遇到一桩大麻烦,你让陈老谋带来张家之人,帮了我大忙,我一直想感激你。”
少女笑了笑,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的麻烦解决就好,感谢就不必啦。”
“不,你跟我上山。”
周奕认真道:“今日,我必然给你一个惊喜。”
独孤凤应了一声。
朝旁边那人看了一眼,又移走目光,唇边不禁挂起笑意。
午时。
小凤凰得到了天下间独一份的待遇。
她坐在炉火前,望着锅中炖烂的鸭子。
尝过一口后,想到两年以前某人在山中烤山鸡,于是给出了很中肯的评价:
“天师治鸭,胜过烤鸡。”
午时一道用饭的晏秋夏姝很好奇,问起后半句从何而来,一旁的阿茹依娜也在听。
于是,独孤凤就说起了苍岩山一事。
只是略过其中凶险。
周奕稍有感慨,想起那时还在被老马追杀。
饭后,周围人散去,两人聊起正事。
周奕这才知道,小凤凰要去江都,特意转道来自己这边一趟。
“给你。”
独孤凤递给他像是秘籍一般的小册:“这个就是我说的惊喜,希望对你有用。”
周奕翻开一瞧。
说是武功秘籍并不妥帖,更像是练功笔记。
朝一旁的少女望去一眼,她又摸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淮南鸿烈,脸上风轻云淡。
“可是你祖母所书?”
她点了点头。
“我祖母六十岁成就武道宗师,这是之后三十多年的心得,她的练功记录很多,我觉得这一部分对你有用,便拿来了。”
“其中有我家碧落红尘的精髓。”
周奕闻之一惊:“祖母同意?”
独孤凤斜了他一眼,目光微微躲闪,手上的淮南鸿烈都拿歪了一些。
“你你偷来的?”
少女不说话,并且背过身去。
周奕拿着独孤老奶奶的练功笔记轻戳她后背。
小凤凰这才道:
“祖母要问你是谁,我没说,她便始终不给,我只好用碧落红尘偷了她的碧落红尘。”
“祖母还是心软的,她若是真不答应,我也偷不走。”
周奕话到嘴边,改口道:
“我会去东都,拜会她老人家。”
说完翻开看了起来。
独孤老奶奶从奇经八脉转修十二正经,披风杖法打一群人,仍像是单打独斗。
这还是她带病运功。
想到仅是利用独孤家的法门,便知这位近百岁的老人有多高的武学造诣。
周奕对战过二魅,晓得以一敌二的难度,更不必说面对一群人围攻。
听到翻书声,独孤凤凑了过来。
她在一旁小声解释:“此中尽述她老人家的炼窍秘法。”
“把全身真气放于丹田中的黄庭、金炉洗炼,再沟通关元、膻中,以此完成丹田四重修炼。”
“所谓天上地下安祖窍,日西月东聚膻中。”
“祖窍是天,膻中生死窍就是地。”
“你以丹田四重最后练到膻中,便掌握了地,这时再练祖窍,便有天。”
“如此一来,上管性,下管命,完成性命双修。哪怕是普通的外家真气,练到这一步,也能变成先天真气。”
“这便是我独孤家碧落红尘中,后天返先天与先天精微炼神的秘要法门。”
周奕没有看完,却觉虎躯一震。
近段时日的迷惑,像是一下得解。
“周小天师,”独孤凤檀口轻启,不禁叮嘱一声,“此功千万不可外传。”
周奕抬起头,与她目光交汇。
这一刻,少女的脸上,生出一抹淡淡红晕,动人至极。
他心中多生暖意。
早发现了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唐突之下,不禁伸出手来,拿住了她纤细白嫩的手腕。
小凤凰受惊,手上的淮南鸿烈掉在地上。
她不及挣脱间,周奕从怀中摸出一册,拿着她的手,塞到她手心。
“别看淮南鸿烈了,看这个。”
“你自己看,不要外传。”
他话音郑重,表情郑重。
独孤凤看了看书册,上面什么都没写。
因为这是周奕新编,有随想录之后的少许增补部分。
“这是什么?”
周奕道:“你常听我说底蕴,这便是底蕴中的底蕴,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剩余的那部分,暂时没找到。”
“底蕴中的底蕴.”
“是的。”
周奕又加了一句:“此物与战神图录有关,玄妙莫测。”
“我本想把这东西找全再给你,现在没忍住,惊喜提前给你了。”
“你的天赋不比任何人差,也许能把这东西钻研出来,那便可突破独孤家的武学桎梏,超越你祖母。”
听到“战神图录”四字,独孤凤便知道这东西有多么珍贵。
本想推脱,可是见了他的眼神。
又把那些话吞了下去。
她将温柔似水的眼神移开:“我不会给旁人看的。”
“我知道。”
周奕笑着捧起独孤老奶奶的笔记:“你把祖母都瞒着,真是够厉害的。”
“你的身份不能说。”
小凤凰朝四周指了指:“祖母的想法与我不同,会给你增加变数,倘若大军打来南阳,又要叫你经历雍丘伤痛。”
“你暂时也不必见我祖母。”
她想到什么,抿嘴笑道:“等你奏响漠北歌谣再说,她一起杖,你就跑吧。”
“嗯好吧”
独孤凤在卧龙岗上待了三日,主要与周奕聊性命双修的法门。
之后,她便匆匆离去。
独孤家的两位叔叔已去江都,得赶紧去盯着。
周奕没有挽留,若是因此耽误让这两位出了事,那可糟糕得很。
不能留,却可以送。
叫人送来两匹好马,周奕将小凤凰从南阳一路送到淮安的桐柏渡口。
期间,他们在平氏露宿一夜。
直到在栈桥处挥手告别。
这位大隋最冷漠的男人,首次体会到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周奕站在渡口,望着楼船远去。
“自古多情空余恨呐.”
忽然,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渡口响起。
不是多情公子还能是谁。
“侯兄,你怎么神出鬼没?”
侯希白道:“我天生具备一种能力,像是能感应到绝世丽人身在何处,从而与之邂逅。”
“没想到,又撞见周公子在此风流。”
嗯?
周奕眯眼望着他,侯希白折扇轻摇:“你不该提李密,否则我也不晓得你的身份。”
“因为我撞见过一位道人,他说李密曾欠你重金。”
周奕转移话题:“我的画呢?”
“已经卖了。”
“什么?”
周奕微微一怔,摆出笑脸:“侯公子此言当真?”
多金公子洒脱道:“我已叫人送五百金上卧龙山。”
五百金,能在漠北买上百匹良马。
周奕顿感欣然:
“欠我金者众,兑现如此之快者,天下唯侯兄一人尔。”
“不愧是多金公子。”
侯希白笑道:“我觉得周兄乃是天下间少有的妙人,金银不足贵,与周兄交个朋友。”
“侯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周奕心中已经勾勒出,侯希白帮忙卖画赚钱的大计划。
只需一百幅画,就是一万匹马。
“周兄千万不要再叫我卖画,我找了数个朋友,最高之人只出十金。”
“这五百金,是侯某自己捏着鼻子认的。”
侯希白已猜到他在想什么,赶紧道破玄机。
周奕大计破产:“价值千金?”
“那只是客气话。”
侯希白又道:“近来我就在南阳周边行走,会多去寻周兄叙话。”
“欢迎之至。”
侯希白说罢便告辞。
周奕对着他背影说道:“对了,侯兄,其实画卖十金也成。”
侯希白没有回头,走得更快,甚至用上了花间派的高妙武功。
周奕笑了起来。
这家伙倒是别有意趣。
不多时,桐柏渡口迎来几人,有人看管马匹,还有人摆动船只。
周奕再去弋阳。
把记载文始真经的古竹简给松隐子送去,在青松观留宿一宿。
周奕一刻不停,拒绝了卢师侄的好意,直返五庄观。
返回当天,他没有练功。
之后三天,全陪着谢老伯钓鱼。
南阳城诸事,尽数交给了老单、陈老谋、裘文仲等人。
有他们与杨大龙头配合,加之襄阳、冠军暂无行动,便有了极为宁静的一段时光。
周奕入观闭关,在破解心中疑惑的基础上,闭关练功。
储存在膻中、天顶与至阳大窍中的魔煞,悉数炼化。
以纯粹的真气,入窍炼神。
此时已从逐步摸索阶段,结合一位宗师老人的多年经验,向前大跨了一步.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春夏交替,转眼入秋.
本就不平静的大隋,再度被一个消息引爆,这条消息,来自雁门。
杨广北巡长城,突厥始毕可汗率兵攻破隋朝三十九座城,将杨广围困在雁门,突厥射的箭,已到御前!
杨广战栗不已,抱赵王杲而泣,目尽肿。
在绝望中,又对手下将士许诺:努力击贼,苟能保全,凡在行陈,勿忧富贵,必不使有司弄刀笔,破汝勋劳
各路隋军北上救援,隋将罗艺、薛世雄等先行率军。
李二凤任右领军都督,随李渊出征.
又得义成公主相助,直至九月,杨广才从雁门脱困。
帝驾回到东都,威望一落千丈。
为筹集勤王军,以至各地起义再度爆发。
这一刻,窦建德称雄河北,翟让李密欲占荥阳,集结兵力,要与张须陀决战。
沈落雁三请南海仙翁,南海派掌门驾船西渡。
鹰扬派梁师都、刘武周两大高手,为雁门所震,彻底倒向突厥。
淮河北岸,镇寇将军尤宏达派秦叔宝、程咬金各领一军,配合来整,血战孟让!血水染红通济渠。
扬州三龙,全性木道人,藏身高句丽大船,跨海远航。
北马帮主许开山,穿过草原,过榆关南下。
天竺武学宗师伏难佗离开龙王,跨过渤海郡南下,找寻长生秘要。
冠军棺宫,邪极四大宗主仰天狂笑,忽然棺宫异变,十数人破棺而出
江湖岁月催人老,卧龙山上
白衣青年端坐观顶,他迎风饮酒,两鬓霜白随风而荡,花样年华,却沾染沧桑之气.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