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大明神探1546 作者:兴霸天 简介:年轻的嘉靖帝看着名满天下的海氏兄弟,目光深邃难测。嘉靖: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不听你海瑞的,我大明就要亡国喽?海瑞不语,只是上疏,字字铿锵,劝谏励精图治的天子不可沉溺于安逸。嘉靖:朕本以为你海玥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义,嫉恶如仇且不会权变,没想到你查案查到朕身上,跟朕斗法来了?海玥不语,只是破案,不敢说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狱,只求真相大白,一切无愧于心!嘉靖朝前期,朝堂上多了两把剑,一把是大明神剑,另一把也是大明神剑,同样还是大明神探!…… 第1章 海氏兄弟 大明天下,有北直隶、南直隶、十三承宣布政使司,俗称“两京一十三省”。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府及罗定直隶州一州。十府中位于最南方的,是地处海南岛上的琼州府。琼州府治,在琼山县。这里于汉唐时属崖州,所谓天涯海角,孤悬海外,在中原人看来,实属荒蛮之地。所幸如今已是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作为琼州府最为繁华的地方,琼山县的城景也像中原城镇一般,砖瓦建筑林立,街道宽敞,行人往来,商贩叫卖。区别在于,中原小贩皆清一色的汉子,这里则多有女子身影,挑着担子,吆喝叫卖。年轻的往往打扮得枝招展,眼波流转,有的露腿赤足,落落大方,引得行人频频侧目。只是这一日,大伙儿都顾不上看窈窕的小娘子了。府衙差役捕手出动,手持棍棒清场,被驱赶到两侧的行人先是莫名其妙,待得护卫的人马自州衙而出,中央拱卫着一台大轿,招摇过市时,又忍不住议论开来。“那轿子里坐的是谁?好大的排场!京师来的大官人么?”“你竟不知?是安南国的王子出使啊!七日前就来了琼山,一直住在衙门里呢!他的手下每日出来采买,出手可大方了,都是要最好的!”“安南……哦,交趾啊!”大明永乐朝,曾将交趾收复,定为两京一十四省,后裁撤,交趾重新独立,对内称“大越”,对外称“安南”,以藩属自居。对于安南国,广西和云南的百姓无疑更加熟悉,毕竟接壤,边境之地还有摩擦,但这里是广东海南,安南的商贾倒是偶尔坐船来此,可什么时候见过一国的使节?“安南人入京朝贡,此后走我琼山北上么?”“好事啊!这群安南人喜欢什么,赶明儿都卖它!”瞧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察觉到商机的商贩兴高采烈,府衙官员骑在马上,与轿子并列,语气里则带着无奈:“黎正使莫要忘了自己的职责,还是回府衙吧!”“小王本盼着尽早上京,奈何顾府尊不允,只让我耐心等待。承蒙诸位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只是这府衙的日子,实在令人烦闷难耐……”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说的是大明官话,只是口音略显古怪:“年前偶得一部《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小王读后,叹为观止,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可惜只写到三十回,后续便无下文,听闻此书正是贵府才子所作,若能得见作者一面,实乃了却一桩心愿,还望邵推官成全,圆小王此愿!”府衙官员皱起眉头:“我琼州书肆里多有《三国志通俗演义《韵府群玉《青楼韵语,琳琅满目,黎正使若是喜欢演义之作,大可随意阅览。”安南王子失笑的声音从轿子里飘出:“不同!大不相同!小王独爱西游,烦请带路,见一见那位才子!”“也罢,走吧!”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行街市,朝着西南而去。琼山县终究不比江南大镇,半个时辰未到,一片青瓦高墙的建筑群便遥遥印入眼帘。书声琅琅,墨香轻飘,颇有几分人文荟萃。轿子落下,一位相貌儒雅,身材削瘦的男子从中走出,正是安南王子,府衙官员也下马,介绍道:“那便是东坡书院,琼山县学所在。”安南王子打量着书院,由衷地道:“久仰了!”府衙官员一奇:“黎正使早早听过这座书院?”安南王子眼珠转了转,微笑反问:“《唐宋八大家文钞里的东坡先生,小王岂能不知?”“原来如此!”府衙官员恍然,露出敬意:“四百多年前,甲之年的东坡居士,三次受贬,至海南儋州,办学堂,兴学风……”去岭南吃荔枝,是古代官员避之不及的噩梦,更别提直接贬到海南岛上,再下去就要去海里了,苏轼当年是真的挺惨,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被这样折腾。然而这位大文豪,却很豁达。“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些诗词绝非牢骚与自嘲,苏轼到了儋州,不仅没有颓废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反倒大办学堂,吸引了许多文人一路远行追随,连带着整个海南的学风都盛行起来。琼山与儋州同属海南,当年苏轼一叶孤舟,渡海而来之际,就曾借寓琼山的金粟庵,后来朝廷赦免,苏轼北返时,又于琼山暂住。琼山本地人为纪念,便建了一座书院,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三十年前黎乱被毁,重新修葺,成了琼山县学,时人依旧习惯于称呼其作东坡书院。安南王子聆听着,神色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于过往的历史并不在意,等到介绍完毕,倒是迫不及待地道:“小王知晓了,我们去见一见那位编著西游的大才子吧!”府衙官员有些不悦,侧头看向一下随行的师爷。师爷心领神会,快步由侧门进入书院,先一步去寻人。“请!”府衙官员则领着安南使节一行,朝着书院走去,正巧教谕和训导匆匆迎出。“啊?什么游?西什么?”琼山县学的教谕是一位胡子白的老者,慢吞吞的,口齿不清,好半晌才弄明白说的是啥,神色顿时变得愤慨:“取经的故事啊!那是海十三郎编的!唔!编到一半没了,气煞老夫!”安南王子顿时感同身受起来,连连点头:“对对!唐僧赶走悟空后,在宝象国被那魔王所害,变作老虎,八戒到底有没有把大师兄寻回?唐僧是不是后悔错怪了这个徒儿?后续到底如何?”“你没听老夫说么?后面没有啦!”“哎呀!怎么能没有呢!”眼见两人说着说着,竟都急了,府衙官员有些茫然。不就是一部西游么?自宋元传下的剧目,让玄奘取经的故事变得家喻户晓,甚至收录进了《永乐大典之中,此后各种新编也是层出不穷,怎么一个个多稀奇似的……府衙官员没有看过那部前一阵传得挺火的新编西游,但在心里断定,不会是什么好作品,十之八九就与书肆里面卖的《精忠录一样,将关于岳武穆的史书材料,拿白话讲一遍,把相关的奏章、题记、檄文、书信一股脑编进去,毫无文学性可言。可如此差的质量,偏偏演义的销量惊人,甚至有一版专供内府,实在没道理,只能说演义之作,确实让不少人津津乐道。安南蛮夷之地,不知经史子集乃学子首重,可现在县学老教谕竟也这般失态,让他难以理解。所幸就在这时,先前派出去的师爷匆匆而归,来到身侧低声禀告:“东翁,著作者姓海名玥,尚未及冠,族中排行十三,在书院里被称作海十三郎。”“还未及冠?”如此年纪就能著书,哪怕是演义之作,倒也令人有些刮目相看,府衙官员免不了生出惋惜:“年少早慧,不求圣贤之道,却误入歧途……唉!”师爷顿了顿,又接着道:“我见到了海十三郎,说及外藩使臣喜爱他新编的西游,他却无喜悦,反倒皱起眉头,有言不再分心他途,只求专心攻读,考取功名,以光耀门楣。”“哦?”府衙官员有些不信。师爷补充道:“这位海十三郎还有一位同岁的兄弟,姓海名瑞,行次十四,被书院同窗称作‘道学先生’,便是当成先生来请教学问,都说是能成廪生的,两人便在一起备考,准备下月的县试。”“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府衙官员颔首称赞,专于科考,亡羊补牢,这就挽回了不少印象分,再结合姓氏,喃喃低语:“应是故御史海澄的族人了!”明朝海南有三位进士——李珊、海澄和陈实,分别当过南京监察御史、四川道监察御史和广西道监察御史,朝廷曾在他们的家乡,立了三座绣衣坊,其中海澄正是琼山海氏人,当地也尊称这一族为绣衣海氏。这个姓氏不多见,家学渊源,应该没错。这边低声讨论着学子的来历,那边安南王子和书院教谕也就西游交流好意见,朝着学堂走去。书院内的学子早被惊动,听得是府衙来人,更有外藩使臣陪同,赶忙涌到门口,齐齐行大礼。没有从众的,是坐在后排靠窗的两名学子。一位身着月白澜衫,眉眼俊逸,身材高大,既有文人的清俊气质,又有其他学子不具备的雄俊魁伟,端的是仪表堂堂。另一位五官与之稍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袭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青衫,身材瘦长,骨骼锋棱,气宇间亦有股清硬不折之气。“海玥!海瑞!”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前排,望向那不卑不亢的两位少年郎,生出赞叹:“绣衣海氏,好一对贤昆仲!”(本章完) 第2章 十四弟: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本官邵靖,忝为州衙推官,这位是安南王子黎氏维宁,持节出使我大明。”“见过邵推官!见过黎正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小王维宁,表字怀德,哈哈……恕小王冒昧,那西天取经的故事,可是海小相公所著?”“黎正使说的对,但西天取经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事件,发生在唐朝初年的中土与天竺,佛门高僧玄奘远行万里求取真经,经由历代创作积累,才展现出一段奇思妙想的神话冒险,我充其量只是稍作演义……”“不然!不然!市井里的西游故事,小王也听了不少,与海小相公所著的大不一样啊!你写的太精彩了,就不知宝象国中,唐僧被妖魔所害,化作老虎,后面如何了?”“后面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辈士子之愿,当苦读圣贤书,追寻先贤大道,岂可分心演义?”“这……小王实在喜欢这个故事,不知海小相公能否透露一下后续?一点点!就一点点!”“如果黎正使实在憋得慌,就当唐僧没救回来吧。”“!!”……双方见面后,友好而坦诚地进行了交流。琼州府推官邵靖旁听,眼见安南王子黎维宁是真急了,不由地唇角微微上扬。海玥仪表堂堂,声音清朗正派,谦而不卑,已经完全扭转了最初的印象。这般不为外藩王子的请求所动,说断就断,更让他暗暗点头。干的好啊!大明士子,正该如此!殊不知海玥面对着这个外藩书粉,也有些无奈。《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即后世百回本西游记,确实是他的“作品”。现在不愿多提,不是故作矜持,不是自抬身价,也不是觉得对不起吴承恩或李春芳,倒还真有些像邵靖认为的那样,悔过自新……两年半前,他穿越来这个时代,成了大明嘉靖年间,琼州海氏十三郎。后世的他,叫海岳,山岳的岳。这一世成了海玥。玥,传说中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海氏这一辈,都以玉石有关的斜玉旁为名,如海珀、海珍、海琪、海珅、海玥、海瑞,海瑞的瑞在这里不是吉兆,而是瑞玉,古代一种玉制的信物。对于古人来说,尤其海氏为书香门第,这确实更符合取名的习惯,以玥字取名,寓意着生来就赋予殊荣,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才。海玥确实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哪怕没有系统展开,没有深蓝加点,没有任务天赋,也没有作死后可以两眼一闭重回现代的福利,现代人穿越回古代,熟知历史走向,外加眼界知识,本就是高屋建瓴。何况还有发明和文抄。发明这方面,海玥不太擅长,十六世纪的明朝也不是距后世千年之久的汉唐了,许多日常用品都已出现。至于文抄,其实更不容易,所幸他特别喜欢西游,曾经背诵过不少精彩篇章,这一世的记忆力更是尤为出众,竟还能回忆起七七八八,便开始尝试“创作”后世最经典的百回本《西游记,准备凭借名著出人头地,站稳脚跟。穿越的第一年,他的精力都放在适应环境和编著西游上,结果迎来的不是名利双收,坐着在家数钱,而是被书商剥削,“卖文字”的恶名他来背,实惠却是少之又少,落得个“我耕彼食”的下场。所幸西游是长篇,他又没有一次写完,那还犹豫什么,断呗!内容恰恰到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马忆心猿,说的是宝象国中,黄袍怪把唐僧变为老虎,小白龙扮成侍女斗老魔,落败后说动八戒,去果山请被唐僧赶走的悟空回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唐僧变了老虎,文抄之路中断,海玥深刻体会到古代社会地位的重要,及时改变努力的方向,准备往肩上要压一压担子。进县学,走入仕。海氏发家不久,仅仅三代人,在琼山就出过一位进士,数位举人,殊为不易,虽然海玥这一房画风有些独特,家学条件还是有的。海玥能文抄,有一定的文学水平,毋须好高骛远,穿越后第二步的目标,就是取得功名,成为士人阶级里的一员。在这样的人生规划下,对于找上门来的州衙推官,海玥还能保持礼节,对于这个什么安南王子,就基本无视了。一问一答,黎维宁好说歹说,愣是没得到半句有用的后续,表情不禁有些讪讪。可他似是真的爱极了这个故事,在遭到如此回拒下,依旧不肯罢休,转而对着邵靖道:“邵推官,可否容小王在书院暂住?”邵靖一怔,断然摇头:“万万不可!使节团岂能居于县学?见了人,黎正使就随本官回府衙吧!”“呵!在府衙内也不见得安生……”冷笑的声音从黎维宁身后传出,众学子侧目,发现说话之人身材魁梧,面孔方正,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似是这位安南王子的护卫,但对于府衙大为不满,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不可无礼!”黎维宁侧头,责备了一句,转向邵靖,又温和地道:“顾府尊临行前,曾嘱咐我等在此安心住下,言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四方宾客,一入贵境,皆当以常供相待,不至有所匮乏,务使其宾至如归。’然而,纵使款待得再周到,若无法北上,小王仍觉度日如年,如今在州衙苦等,心中焦灼难耐,还望邵推官体谅,成全小王之愿!”“这……”邵靖皱起眉头,但看着堂内的学子竖起耳朵,意识到这里不是争论的地方,沉声道:“请移步。”说罢,转身率先朝外走去。“小王告辞!”黎维宁作揖,与众学子告别,温文尔雅的姿态赢得了不少好感。众人齐齐送出,唯独海玥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就掉头坐了回去。不待他埋首于案上的书卷,弟弟海瑞的低语从身后传来:“安南人出使大明,不该远航过海,至我琼山吧?”海玥头也不回,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走海路,不仅是舍近求远,更要冒生命风险,安南此行必不寻常,再结合府衙的为难之色,或是内生动荡,遣使求援,地方州县不敢贸然答应,互相推诿着呢!”安南即越南,在海南岛的正西边,后世从海南三亚飞到越南芽庄,起落只需一个小时出头。但这个年代,两地间隔大海,往来远没有越南和广西接壤的边境方便频繁,消息并不互通。不过海玥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中国、日本、越南古代各有一段南北朝对立,越南的南北分裂内乱,就是从嘉靖朝前期开始的。结合历史进程,这位安南王子舍近求远,突然出现在海南琼山,背后的缘由就可以推测一二了。当然,对于海玥来说,这就是稍稍回忆的事情,对于此世人而言,就相当厉害了。海瑞稍加思索,觉得十分有道理,由衷地道:“兄长所言甚是!”“厉不厉害你十三哥!”海玥扬了扬嘴角。琼山海氏,历史上出过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而这个人,正是身后这位与他同龄的弟弟,海瑞。两人一般大,都是正德八年出生,海玥的生辰是十月八日,同族兄弟里排行十三,海瑞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同族兄弟排行十四。今嘉靖九年,都是十七岁。他们的祖父叫海宽,举人出身,曾于福建松溪县任知县。海宽生有八子,海深、海浩、海泌、海瀹、海潮、海浴、海沂、海瀚,海玥的父亲是排行第二的海浩,海瑞的父亲则是排老幺的海瀚。海瀚本是廪生,每月能从府衙领取廪米,虽然未中举人,但在秀才里面也是佼佼者,可惜在海瑞四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一直由寡母谢氏将其养大。谢氏性情要强,不愿受人恩惠,渐渐的就与海氏其他几房疏远,除祭祖外少有往来。海玥却不管,直接登门拜访,一来二去,双方也熟悉了,如今两人同在书院进学。对于海瑞,海玥没有完全受未来的名声影响,而是接触之后,默默观察。后世不少人存在着偏见,认为海瑞是只会喊口号的礼教卫道士,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执政能力很差,等到电视剧大明王朝火了,也认为那是影视作品的美化,主角光环的体现。可事实上,电视剧不仅没有夸大海瑞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反倒略略简化了些。历史中真实的海瑞,任淳安知县时,可没法抬出裕王和清流之类的隐性靠山,他是单枪匹马,在得罪一众官僚的情况下,对衙门进行人事大换血,稽查黄册、清查虚税、重新量田、重整均瑶,桩桩件件都是为当地百姓办实事;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海瑞又敢与胡宗宪、鄢懋卿针锋相对,手段巧妙,刚柔并济,让他们无法直接拿住把柄,后来严党倒台,发现时局并未好转,便将矛头直指罪魁祸首,嘉靖皇帝;一篇《治安疏把嘉靖都快逼得精神分裂了,一会儿骂海瑞是畜物,无父无君的畜生,一会儿又觉得海瑞是比干,自己杀了就成纣王了,犹豫不决。嘉靖想要让内阁解决海瑞,堵住悠悠之口,结果内阁不干,这种千古骂名谁愿意背,最终只能将海瑞关在牢里,直到嘉靖病死都没有处置。等到隆庆登基,海瑞名望如日中天,开始接连升官,但也没人敢给他实权,俨然成了朝廷的吉祥物,海瑞不愿被高高架起,借助京察给各方施加压力,最终巡抚应天,对上前任首辅徐阶,拿松江徐氏开刀……为国为民的青天,当之无愧的传奇!现阶段的海瑞,自然没有历史上那么老辣,但其心怀良知、奉公正己、忧国忧民的品质,已经初步展现出来,海玥有时候也会逗一逗,比如用十四弟、老十四称呼。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这方面海瑞还挺适合两人低声说完话,送别的学子也返回,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的自然是安南使节。海南地处大明的最南端,独悬海外,平日里最多就在岛上跟生黎人龇牙,还真没见过多少外藩人,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准则,他们对于安南人是很好奇的,何况来者还是一位王子。不仅是议论,很快还有学子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匆匆而归:“住下了!安南人真在书院住下了!”大伙儿拥过去,接连发问:“在哪?在哪?”“就在学舍,安南人在选屋子呢,还有护卫巡逻,威风凛凛的。”去打探消息的学子朝外一指,又看向海玥,满怀期待:“玥哥儿,那位王子看来是不放弃,想是要住在你隔壁的,他这般诚心,你就不能接着写下去?”“是啊!至少把宝象国这一难写完吧!”“断在这里,实在过分!”……“考完一定!考完一定!”海玥例行回应,在同窗的唉声叹息中,又提醒道:“到饭点了哦!”“吃饭吃饭!”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大伙儿顿时被干饭转移了注意力,一股脑地朝膳堂涌去。等到了膳堂,脚步声传来,刚刚入住的安南一行,嗅着油盐烹肉的香气,也恰好抵达。为首者灼灼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海玥身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大步走了过来:“海小相公,一起用膳吧!”(本章完) 第3章 十三哥:侠王 “这是我海南当地的特产,蚝。当年东坡先生居儋州时,就试过烤生蚝,盛赞其滋味,‘恐北方君子闻之,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唔!确实美味!”“这是椰子……”“哈!小王知道,‘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西游第一回天宫中就有椰液萄浆,天宫的神仙都饮椰子酒呢!”“这是酸笋,这是江瑶柱……”安南王子热情,海玥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介绍了一番当地美食,略尽地主之谊后,开始打探安南国内的真实情况:“不久前我听一位安南商人说,贵国明君在位,贤臣辅政,百姓富足安康,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此问一出,黎维宁进食的动作一顿:“这……啊?”海玥不等气氛僵硬,接着道:“不过另一位安南商人却言,贵国有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扰得境内四方不宁!我从未去过安南,不敢道听途说,不知哪一位说的是真话?”黎维宁缓缓地道:“小王多么希望前者所言为真,然而可惜,我安南境内确如后者所说,正有逆贼犯上作乱!此獠名为莫登庸,曾为我王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手握重兵,却不料如今竟生异心,祸乱朝纲……”伴随着这位的讲述,海玥后世有关古代越南的模糊记忆,顿时清晰起来。永乐年间,明灭安南,设置了交址三司,派遣官员,予以管辖,然而经略上操之过急,当地反叛此起彼伏,明军逐年压制,损失越来越大,被拖入战争的泥沼。等到朱瞻基继位,考虑到“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认为得不偿失,撤省撤军,安南在反抗首领黎利的带领下,再次独立,开后黎朝。安南亡又复立,也算因祸得福,依靠着逼退明朝后在南洋诸国获得的威慑力,同明朝军队长期作战的经验,不断向中南半岛的其他方向扩张。最强盛的阶段,其影响力向南抵达马六甲,向东辐射琉球,无论是旧敌占城,还是西面的暹罗、真腊,都感受到庞大的压力,一时间颇有些地域霸主的雄姿。但中原王朝都经受不住穷兵黩武的折腾,更何况这区区小国。军事动员的背后,是内部矛盾的不断积压,终于到了三年前,即公元1527年,权臣莫登庸羽翼丰满,自立为安兴王,先逼恭皇黎椿退位,随后很快将之杀害,完成篡位,由此在安南北方,开启了长达六十多年的莫朝统治。之所以仅仅在北方,是因为国内反对莫登庸的人很多,安南王一脉的黎氏也很快重新立朝,莫氏与黎氏,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南北对立。这就是越南历史上的南北朝时期。现在的内乱,只是南北分裂的开端,黎维宁自然不能未卜先知,在他的描述中,叛臣莫登庸弑主犯上,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安南境内到处都是义军揭竿而起,要拨乱反正,重新拥护黎氏正统。讲到这里,他也顺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如今我安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小王万分悲痛,却也无能为力,今至贵国,便盼着尽早入圣京,觐见大明天子!”海玥颔首:“愿天下太平,百姓少受兵戈战火之苦!”这话真心实意,而落在这里,就像是期盼安南内乱结束,黎维宁顿时露出笑容,拱手道:“是啊!是啊!”‘还能笑得出来?’海玥觉得对方讲述国内动乱时,语气里并无多少悲痛,如今笑吟吟的模样倒是真心实意:‘当王子的这般不关心国家存亡,难怪要南北分裂……’默默摇头的同时,海玥又看了眼黎维宁的身后。这位安南王子自从露面,身后就始终跟着一位高大魁梧的护卫,之前开口驳斥府衙推官邵靖的,就是此人。而就在黎维宁讲述安南境内的纷争时,这位贴身护卫的神色反倒更加丰富些,嘴唇抿起,眉宇间透出厉色,想来是对于国内的叛乱愤恨不已。海玥见此人形貌出众,气质强悍,倒是有了兴趣:“这位壮士是?”护卫看了过来,眼神并不友好,冷冷地道:“在下阮正勇,护卫殿下安全!”黎维宁补充:“这位是禁卫将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此番出使,多仰赖他保护左右。”海玥直言不讳:“我见这位阮壮士至书院后,依旧形影不离,莫不是担心叛臣莫氏,派出杀手行刺吧?”黎维宁笑了笑,神态沉稳:“此乃大明,天朝上国,那群叛贼不敢乱来的!”海玥则觉得对方有些天真:“贵国境内烽烟四起,叛臣莫登庸的势力又囤聚于安南北方,堵住了出使我大明的道路,才迫使你们走海路,对么?”“确实如此……”“使团至琼州,避开了北边的叛贼,可你们能出海,莫登庸的部下也能出海!叛臣弑主,内部局势未定,更不希望宗主大明干涉,他们但凡知道使节团的行踪,肯定会千方百计破坏的。”“海小相公见识非凡!”“不敢当,在下只是东坡书院的一位普通学子,都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黎正使肩负出使重任,关系到安南境内千千万万的百姓安危,更不能疏忽大意,还请回府衙吧!”“多谢好意!但我们暂时不能离开……”海玥想劝这群安南人离开。可黎维宁态度固然谦和,在这件事上却很执拗,似乎是借着离开府衙,与那位推官较劲,怎么说都不愿离去。“也罢!”海玥没劝动,也就放下,专心干饭。现阶段他的人生目标,是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一名秀才,若是能成为得朝廷供养的廪生,那就更好了。穿越回古代,科举之路最是平平无奇,但不得不承认,也最稳妥。明朝的科举不比唐宋,一定要获得进士功名,才有巨大的回报,在明清时期,举人、秀才乃至童生,都拥有不同程度的社会地位,这便有了范进中举的故事。海玥也很实在,他不指望一步登天,金榜题名,就是先取得一个功名兜底,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再看看是继续考取进士,专心仕途,还是走别的更适合自己的道路。至于安南来使,过客罢了。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并非过客。“外面在吵什么?”饭后谢绝了黎维宁的邀请,海玥与海瑞一同回到自己的屋子,正在温习书卷,院外喧闹的声音就飘了进来。海瑞性情沉静,此前因为家贫,连县学都没法进,如今十分珍惜机会,真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头都没抬,专注于书本。海玥则皱起眉头,趁机丢下背得脑壳疼的程文程墨,站起身来:“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用功了?”海瑞习惯地递话道:“兄长去看看?”“哼!我去去就回!”海玥出了门,就见一群五大三粗的安南护卫,与同窗起了争执。“玥哥儿!”眼见这位出现,众学子赶忙靠了过来,指着对方:“他们欺人太甚,竟拦在门口,要求搜身!”“搜身?”海玥脸色沉下,排众而出,看向安南护卫:“你们这是何意?黎维宁吩咐的?”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瓮声瓮气地道:“不用殿下吩咐,是俺郑五在办差,你们明人会偷贡祀,府衙的人就偷了,把珍贵的沉香带出去,俺们受到责罚,打得很疼!现在开始,进出这里,必须要搜身!”‘贡祀?府衙之前的冲突,是这么回事吗?’海玥皱起眉头。安南作为外藩,入明朝的主要名目有:朝贡、告哀、请封、谢祭、贺即位等,而大明派遣使臣出使安南的理由,则主要是:告即位、宣立太子、吊祭、册封、赏赐等等。此番黎氏出使,是国家内乱,恭皇被杀,来大明搬救兵的,但也可以用朝贡的名义,带上贡祀。考虑到是跨海而来,金银器皿、马、象、象奴之类的贡品不好携带,那么方便运送,价值又高的沉香,确实是不二之选。而照这个郑五的意思,之前使节团在府衙时,沉香遭窃,护卫还受到责罚,如果真的发生过这种争端,难怪那位邵推官最终退让,同意让使节团留在书院。只是这群护卫如今的作为,实在过分,俨然是把每个进出之人当作了贼,学子最重体面,怎能接受得了搜身?海玥也不与他们争辩,直接朝着西南方向一指:“看到那边没有?”郑五下意识地转过头,瞅了瞅,才转过来:“看到了,怎么着?”海玥道:“那是单独的院落,有十几间号房,足够使节团居住了,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住,彼此互不打扰!”“府衙都允许我们住在书院里,你这小秀才却让我们搬去那什么号房?”郑五哼了一声:“就不搬,怎么着?”黎维宁斯文有礼,海玥也斯文有礼,这群护卫粗鲁凶恶,海玥同样不再客气:“取棍子来!”“给!”不知何时,海瑞悄然出现在身后,递来了一根白蜡杆。“十四弟,你也不专心用功啊”海玥探手接过。海瑞退开几步。这位兄长家传武艺,使的一手好棍棒,因此著作新篇西游,以猴子为主角,使如意金箍棒时,大伙都觉得正常,有代入的嘛!而兄弟俩闲聊时,十三哥更是笑称,若是条件允许,最想当一位侠客,行侠仗义,棒打不平,潇洒快意,如此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只是现实与梦想之间终究有差距,自从创作失败,入了书院,准备进学科举后,兄长的性情也收敛许多,却未丢下武艺,转棍棒为内练。穷文富武,以海瑞家的条件,不足以支持他习练武艺,但身为男儿,自然也向往威风凛凛,更是支持兄长给这群不知礼数的安南人一个教训。“有好戏了!”其他学子同样眉飞色舞,默契地退到旁边。安南护卫见状面面相觑,为首的郑五更是咧嘴道:“呵!小秀才,你要跟俺们动手?”“你准备好了么?可别说我是偷袭……”“哈哈!你尽管……”砰!棍势骤起,直出直进,快若闪电,只听一声闷响,那庞大的身影踉跄着倒飞而出,重重摔坐在地。“怎么着?小爷给你一棍棒!”新书发布,拜求支持!(本章完) 第4章 《安南王子遇害事件》 第4章《安南王子遇害事件“不服!俺不服!俺大意了!被你偷袭得手!”“就知道输不起,再来?”“再来……”嘭!!当膀大腰圆的郑五第三次被放倒,安南护卫面色齐变,众学子则欢呼起来:“兄长威武!”“玥哥儿侠义!”“悟空到底回没回去救师父啊?”“俺要撕碎你!”郑五翻身爬起,咬牙切齿,满是狰狞,然而下一刻,他却立刻缩了缩脖子,垂下头去。“住手!住手!”两道身影飞速逼近,为首的正是黎维宁,大惊失色,一路小跑,已是不顾仪态。其后是阮正勇,步子迈开,紧紧跟随,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郑五,吓得他气焰全无,再望向海玥,冷冷地道:“好棍法!没想到大明学子,竟是文武双全!”“承让!承让!”海玥将白蜡杆背于身后,潇洒一笑。琼山海氏是出过绣衣御史的书香门第,但也不是每个海氏子都有习文的天赋。海玥的父亲海浩,就更擅长武艺,甚至有“琼海第一勇士”的赞誉。甭管是不是第一,在这样的声名下,海浩创办了一个民间结社,号英略社,有点类似于清末民国的广东武馆,在里面教授武艺,以此谋生。海玥的武艺正是从小父亲耳提面命,打好基础习得的,而枪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其实算不得太稀奇,各家真正秘传的,是内练法门。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名“安禅制龙”,取自唐朝王维的一句诗词“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意为安禅之心入定,以制伏尘俗的毒龙。此法一旦入门,运劲便精巧无比,远不是蛮劲可比,若论气力,海玥的身材同样高大,但也不见得比这个膀大腰圆的郑五强上多少,可比起技巧,后者就远不是对手了。郑五明显是败都不知如何败的,阮正勇则识得厉害,语气固然冰冷,但打量海玥的目光里,隐隐闪过一抹异色。而黎维宁小跑到面前,满是不解:“呼!呼!这是怎么了?怎的动起手来了?”海玥道:“黎正使这就要问一问你的护卫了,府衙内贡祀失窃,其中缘由我不知情,不便妄加评议,然则诸位既已入住书院,却因担忧贡祀被盗,欲对我等学子搜身查验,却是万万不行!”“说的对!”此时其他学子也闻声走了出来,听了事情原委,都纷纷叫好。安南一方的脸色则难看起来。海玥本以为,这位王子总要袒护自己的部下,不料黎维宁听完过程,瞪大眼睛,毫不迟疑地对着护卫质问起来:“此来大明,肩负的是出使的重责,你们怎敢这般失礼?我等是客,更当谨守礼数,岂有在主人之地肆意妄为之理!”郑五面色青白交加,鼻子里喘着粗气,显得忿忿不平,阮正勇则上前几步,挡住了这个粗鲁的护卫,对着黎维宁躬身道:“末将管教无方,请殿下责罚!”“哼!”黎维宁怒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海玥,立刻露出歉然:“小王确是喜爱西游,才来叨扰,不料竟致书院纷扰,实非本心所愿,还望诸位海涵,恕我冒昧之过!”说罢,双手作揖,向四方行礼。众学子有些动容,方才怒气冲冲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虽说安南是外藩,可一国王子终究是贵人,这般谦逊,着实不易。海玥则不为所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谁不会啊,朝着西南方指了指:“黎正使,看到那片院落没有?”黎维宁奇道:“那是?”海玥再度提议:“是号房,有些屋子简陋,有些则足够使节团居住,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与书院学子互不打扰,如何?”周遭学子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本以为是刺激对方的话,结果你还真想使节团搬啊?号房终究是临时居所,条件怎么的也不比学舍,这安南王子绝不会同意……“这个法子好!就去号房住!”然而黎维宁眼睛一亮,居然颔首应下。阮正勇面色微变,沉声道:“殿下,我们已经安置好了……”黎维宁看着这个护卫统领:“你们担心贡祀有失,我也担心叛臣刺客,万一真有贼人来行刺,能护我周全否?”阮正勇立刻道:“我等定保殿下无碍!”“那旁人呢?住在学舍里,刺客行凶,岂不殃及无辜?”黎维宁道:“多亏海小相公提醒,搬去号房,你们护着我,便是有刺客来,也不会波及书院,正是两全其美!搬!”事实证明,黎维宁不是嘴上说说,真的督促护卫,把行李从整理完毕的屋子搬出,去往号房。那是一片单独的院落,县学府学都有,每年科举前三场预试开启时,给前来应试学子居住的地方,条件相对简陋不少,还需要重新打扫。安南护卫进进出出,脸色都不好看,众人则纷纷出来围观,窃窃私语间,对于安南王子印象都很不错。“如此甚好,大家相安无事,省去麻烦!”海玥都笑着对着弟弟海瑞说了一句。甭管是不是表里如一,对方至少真的愿意让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事实证明,搬去号房,不代表双方并无接触。接下来的几日,每每在书院遇见,黎维宁总是凑过来闲聊,态度越来越亲热:“若蒙不弃,请称呼小王的表字‘怀德’,小王也能称海小相公一声‘十三郎’?”“咱俩还没那么熟,黎正使也不必屈尊纡贵……”“怎是屈尊纡贵呢,所谓王子也不过是大明外藩的王室宗族,十三郎来日金榜题名,前程定然远大!”“承怀德兄吉言!”“贵地也有一座五指山吧,小王还曾畅想过,那位齐天大圣是否曾经压在山下,等待取经人解救?”“确有此山,你来我海南不久,对于这里的地理却很了解?”“哈!西游是我大爱嘛……尤其是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里,实在委屈他了,我最难受的是悟空欲拜唐僧,唐僧不受,悟空变出分身,拜了一拜,这才离去!哼!唐僧肉眼凡胎,辨不清真伪,宝象国该有此难!”“莫激动……莫激动……”“说起来,悟空还会娶金鼎公主为妻么?以前的悟空,是为了妻子,才大闹天宫,现在是全改了?”“你还看过元杂剧?”“哈!是看过……但我更喜十三郎的新版!悟空是个异类,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面对这么一位几乎能把前三十回倒背如流的书友,海玥作为本就喜爱西游的人来说,倒是渐渐聊了起来,尤其是提到元杂剧和百回本的差异。西天取经的演义故事,早在宋朝就已经诞生,戏曲杂剧的方式,更是将唐僧师徒的冒险传奇带入了千家万户,为百姓所熟知。而在如今的明朝中期,人们普遍印象里的西天取经,是元杂剧的版本,唐僧为绝对的主角,智勇双全,西行路上全是这位圣僧在化险为夷,顺带教化几个徒弟。至于孙悟空,则号“通天大圣”,有正牌夫人金鼎国公主娇姿,被猴王摄在了果山紫云罗洞中,那公主不得见父母之面,常常唉声叹气,悟空为了哄她,盗了仙衣仙帽,仙桃仙酒,大闹天宫,后来被观音菩萨降服。等到了明朝后期大规模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里,唐僧和孙悟空的位置互换了,改动可谓大胆,不符合历史原型,但整体的精彩程度,远远超过元杂剧版本。“同人”强过了“原著”。黎维宁连元杂剧的剧情都信手拈来,确实是真爱。海玥也聊了些后续内容,让黎维宁极为激动。当然催更依旧是无用的。黎维宁伤感之余,化悲愤为酒量,接连宴请,赴宴的学子也越来越多。“设宴豪饮,通宵达旦,这位安南王子倒是真海量,山岚酒外地人都喝不惯,他却能拼酒,把大伙儿都灌醉……”这日清晨,海玥起身洗漱,闻着衣衫上留下的酒气,不禁有些嘀咕。语气里没什么厌烦,只是有些感慨。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也看得出来,黎维宁并非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人真的挺不错,脾气温和,谦逊有礼。但恰恰如此,此人并非合格的安南使节。所以这份感慨,首先对着水深火热的安南百姓。如果他们知道,自家赖以为希望的使节团,在大明的土地上与一群地方学子谈笑风生,丝毫不关心国内战火处处的惨状,不知会是什么感受?同样的感慨,也对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明百姓。现在是嘉靖九年,年轻的嘉靖帝正准备励精图治,虽说封建王朝所有的改革,都是以强化中央集权和增加财政收入,最终巩固皇权的统治为目的,但底层百姓确实也能分到部分福利,改善一下生活。可惜嘉靖没能坚持下去,大明发展到这个阶段,弊端又太多,待得南倭北虏上演,家家皆净的大明子民,又比起安南好到哪里去?‘有时候知道历史走向,也是一种无力,我能做些什么呢?’‘当一位侠客……呵!往后的天下,侠在何处?’‘至于科举,污浊的官场,又能走多远?’或许是带着宿醉未醒的酒意,此时此刻的海玥,难免有些多愁善感,摇了摇头,伸向靠在床边的长棍,准备出去晨练一番。“啊——!!”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道凄厉的尖叫。海玥第一时间探手,拿起武器,走了出去,还未到学舍的大门,就见弟弟海瑞迎面奔来:“哥!出大事了!黎正使……遇害了!”感谢书友“做个俗人0723”“上仙齐天”的盟主,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支持,新书启航,拜求追读收藏,月票也很重要!(本章完) 第5章 不可能的毒杀?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死人……黎维宁?啊!!”叫声惊动了许多人,当众学子走出,听到那边的惨剧时,纷纷变了脸色。安南王子黎维宁……遇害了?“昨晚我们还在一起饮酒的啊!怎么今早就……?”“叛臣真派刺客来了?”“嘶,幸亏玥哥儿逼着他们搬到号房去啊!”众人震惊之后,议论纷纷,下意识地朝着号房的院子接近。“回来!都回来!!”正在这时,苍老的声音传至,老教谕出现,浑浊的眼睛里罕见地透出严厉的光。制止了众学子去号房瞧热闹,他又对着两位训导吩咐:“黄训导,看住这些娃娃,别自找麻烦!刘训导,你快去府衙禀告,让邵推官带捕手来!”“是!”两位训导照办。明朝府学设教授一名,训导四人;州学设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除了府学教授是最低的从九品,其余的学正、教谕和训导,都是杂职,历史上海瑞初任的福建南平教谕,就是杂职,连品阶都没有。但在官学里面,这些都类似于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是有实权的,众学子固然好奇,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回了屋。海玥见状,也提着棍棒,折返回去,身后跟着弟弟海瑞。两人进了房间,海玥立刻问道:“黎维宁真的遇害了?到底怎么回事?”“人……怕是没了!那些护卫的叫声做不得假,号房都乱了!”海瑞也很震惊,缓缓地道:“应是亥时三刻以后,我扶着哥哥你回来时,还看到阮正勇跟着黎维宁往号房那边走,黎维宁当时是清醒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还让我给你煮醒酒汤……”‘亥时三刻……晚上九点四十多……’海玥按了按眉心:“昨晚我回房后,到今早你起来,号房那边可有打斗和呼救的声音?”海瑞摇头:“没有,安安静静,直至天亮!”平日里兄弟俩之间,都是海玥起得更早些,因为要晨练,但昨晚黎维宁宴请书院学子,海玥入席,期间气氛到了,大家推杯换盏,畅饮美酒。海玥喜欢酒,但偏偏前身酒量就很浅,每每喝不了几杯,就脸红上头,在书院外往往是四哥或八哥将他抬回来,书院内自然是十四弟。昨夜也是海瑞将半醉的海玥送回屋中,一觉睡到天明,所以听到噩耗的第一反应,同样是昨夜安南那边来了刺客,成功行刺了王子黎维宁,阻止黎朝的出使。可海瑞又说昨晚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就奇怪了,难不成刺杀悄无声息,直到今早才发现尸体?“贼子胆大包天,敢来我大明行凶!”海瑞的关注点则在凶手的毫无顾虑上,握紧拳头:“还望衙门速速拿住凶手,为黎正使报仇!”“黎维宁……黎怀德……遇害了……”海玥喃喃低语。那个痴迷西游,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昨夜敬酒时还恨不得勾肩搭背的王子,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方才涌出的惊讶和疑虑,这一刻也转为悲痛与伤感。‘挺好的一个人啊!’‘擒凶么?外藩使节在我大明的官学遇害,地方衙门自然要全力搜捕,但对方既然能在重重护卫下得手,恐怕很难抓到……’海玥心中并不看好。这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说,暴风雪山庄是标配,凶手杀完人后都会由于种种原因停留在现场,等待侦探调查。现实中,刺客得手之后,岂会继续在当地停留?远遁千里不至于,但在不在琼山都不好说了,哪里找去?“凶手!把凶手交出来!!”这份叹息刚刚从脑海中升起,外面再度传来喧哗声。原本被勒令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不准出来的学子们,纷纷探出身子:“怎么回事?”“滚开!”于是乎,映入众人眼中的,恰恰是被老教谕吩咐看住大伙的训导,直接被推得坐倒在地,根本阻止不了那怒闯而入的一群大汉。为首的正是阮正勇,十几名安南护卫紧随,个个凶神恶煞,怒吼道:“海玥呢?让他出来!”见到训导被推,海玥目光一沉,再度拿起白蜡杆,海瑞毫不迟疑地准备跟上。但当哥哥的名字从安南护卫嘴中喊出时,海瑞心头一沉,赶忙拦在面前:“哥!且慢出去!”海玥也意识到不太对劲,怒气涌上心头:“我要出去,听听这群安南人放什么屁!自己护卫不力,想污蔑我是凶手?且要问问我手里的棍棒答应不答应!”穿越之后,由于古代娱乐极度匮乏,他又欣赏不来那些民间的戏曲杂艺,也看不进去书肆里面的寻常演义作品,最后用以打发时间的,就是外练枪棒,内练法门。这同样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古代可不比后世太平年间,即便是升到高位,指不定还要在朝堂上殴打官员呢,没有一身好体魄,肩膀上怎么担得起两京一十三省?现在海玥的肩膀上空空荡荡,但手中的长棍,是能镇压邪祟的!“不可!万万不可!”海瑞相信兄长的身手,却连连摇头:“此时冲突,便是兄长将他们统统打倒在地,也是授人以柄,更影响后续的断案!刚刚马老先生已经安排刘训导去府衙,等到衙门的人到了,控制住局面,兄长再露面,说清楚不迟!”“呼!也罢!”海瑞所言有理有据,更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海玥不是固执不听劝的,稍稍冷静下来:“只不过人都来了,我不出去,他们也会闯进来的!”“我去应付便是!”海瑞定了定神,走了出去。安南护卫一行确实冲入院中,瞧着大有一间间搜查的架势。而海瑞一露面,阮正勇的视线立刻落了上来,冷冷地道:“你哥哥呢?殿下就是他谋害的!让他出来!”年近三十,魁梧壮硕的阮正勇,对上年仅十七,身材瘦削的海瑞,无论是体态还是气势,都有着明显的差距。此时这安南将领大步流星地走来,更有一种将海瑞笼罩在自身阴影下的浓浓压迫感。然而海瑞不慌不忙,背脊挺立,双目平和地看了过去:“敢问阮护卫,你们的人是否守在学舍外?”阮正勇一怔:“嗯?”“安南使团住进书院的第一日,就借口在府衙内遗失过贡祀,于学舍门口要求搜身,这等荒唐无礼的行径,遭到了黎正使喝止,而今……”海瑞说到这里,语气里也露出悲伤:“黎正使遭遇不幸,你们想来更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学舍围住!”“是又如何?殿下为你们明人所害,你们还想逃?”郑五闻言大怒,顿时吼了起来。阮正勇却抬了抬手,冷冷地道:“不错!我的手下在外面守好了,你们书院里的人,都有加害殿下的嫌疑,一个都走不掉!”“这里是大明琼山,东坡书院,我们不会走,更不需要走!”海瑞的声音没有对方那么森冷,却充满着底气与自信:“你们从安南来,地处一隅,国中又值多事之秋,想必不知嘉靖二年曾有争贡之乱!当日倭国两路使团渡海来朝,竟于宁波私动刀兵,自相残杀,以致龙颜震怒,尽数驱逐,永绝朝贡之途!今观尔等行止,是准备重蹈倭人的覆辙,触怒我天朝威严么?”“看不出来,道学先生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竟这般厉害?”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四周,众学子惊佩不已,就连之前被推倒后,不太敢上前的训导黄徽都给了海瑞一个赞许的眼神。阮正勇则凝视过来,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一直跟在海玥身后,干干瘦瘦的少年郎,冷冷地道:“那你是何意?”“我兄长昨晚饮酒,回到屋内,一夜未出,这点除了我,学舍内的同窗也能证明!”海瑞这才转回具体的证据,沉声道:“我不知阁下因何断定,家兄乃杀害黎正使的凶徒,然既已围困学舍,何不等候府衙前来彻查?若贸然动武,非但于事无补,反令真凶逍遥法外,岂非正中其下怀?还望三思而行!”“真凶?呵!我们护卫在殿下左右,根本不容许刺客行凶,然千防万防,却没料到,殿下会中毒……我整晚守在外间,今早入内,殿下已没了气息!”阮正勇深深叹气,眼眶通红,神情悲愤:“殿下昨晚赴宴之前,一切如常!赴宴之后,再未进食!中毒唯有筵中!”“昨夜的饭菜,取用的都不止一人,如今殿下中毒身亡,你们书院学子上下皆无碍,证明饭菜无毒!”“酒水起初也是通用,后来大伙醉了,才各自拿起酒壶,而殿下一直拿着自己的酒壶,唯独替海玥挡酒时递给了他,再无旁人接触过,我看得一清二楚!”“试问……”“不是此人在酒中下毒,害了我安南的王子殿下,又会是谁!!”(本章完) 第6章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仵作!仵作!速速验尸!”“禀邵推官……他们不让小的……剥下衣物……说那是亵渎了尸体……”“什么!”琼州府衙推官邵靖,很快带着一众快班捕手出现在学舍。发现以海瑞为首的学子与以阮正勇为首的护卫对峙后,匆匆问了大概,就到了号房现场,准备验尸。而当佝偻着背的仵作上前,低声禀告后,邵靖阴沉似水的脸色终于彻底爆发,冲到阮正勇面前怒吼:“本官让你们待在府衙,尔等一意孤行,偏要来书院,说护卫不劳烦我大明军士?结果呢?结果如何?现在黎正使遇害,你们还敢阻挠仵作验尸?”“失责之罪,等回到安南,自有大廷定罪!而殿下遇害,也非我等护卫之责,若是莫氏杀手行刺,我们的尸体定会倒在殿下遇害之前,然我等万万没有防备,是你们大明人施毒加害!”阮正勇声音同样暴躁:“殿下的尸身,绝不容许你们明人亵渎,令他归国安葬后,无颜见得黎王先祖!”“你!你们!”邵靖大怒,可眼见着这群护卫寸步不让,甚至手按刀鞘,就是守在尸体前,亦是无可奈何。这种事并不罕见,古代验尸别说解剖,就连剥下衣物都往往不被亲属所接受。更有甚者,大户人家死了人,都不允许仵作进入,避免让活人沾惹晦气。所以除非是明确的凶杀案件,不然根本用不到仵作到场,但现在不验不行。邵靖看向仵作:“不脱去衣物,能查明死因么?”仵作低低地道:“小的可呈上……简略的检状……”“去吧!”仵作进入屋内,绕着重重保护的尸身转了一圈,再度折返出来,缓缓地道:“尸身仰躺于地面,头朝西北,脚向东南,周身无伤处,脖颈处无勒痕,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应是中毒身亡!”邵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司法监察地方,自从他上任,琼山并没有出过如此恶性的凶杀大案,但他为人尽责,更是看过《洗冤集录,也知几分验尸的手段。依照仵作所言,特征明显,黎维宁确是中毒身亡。可如此一来,就不比寻常的利器刺杀了。利器搏杀,是安南护卫失责,让刺客近得身前,被保护的王子惨遭不测。中毒身亡,固然同样是护卫失责,但周围接触过的人,就都有了嫌疑。难道说真与书院学子有关?“你们此前在争什么?”阮正勇等的就是这句话:“行凶之人,就是那个著西游的海玥!”“海玥?”邵靖马上想到那位仪表堂堂,知错能改的少年郎,心里不信,但也望向等候在号房外的人:“让书院的学子进来!”胡教谕、两位训导带着众学子鱼贯而入,站在号房所在的院落前。海玥和海瑞立于学子的最前排,脸色固然沉凝,却无慌张之态。邵靖见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说!”海玥开口:“谁主张,谁举证,让安南人先讲。”这句话大家自然没听过,但稍一思索,都能理解其中的意思,齐刷刷地望向安南护卫。确实,一大早的先听说黎维宁的死讯,然后这群安南人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若非海瑞挺身而出,恐怕都要上演武力冲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的学子听到了阮正勇的毒杀推断,但大部分人至今还是一头雾水。“好!我就先讲!”阮正勇也不含糊,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昨夜殿下设宴邀请,有十六位学子来了,是也不是?”院中林林总总,有三十多名学子,其中半数变了脸色,有人开口:“是黎维宁邀请我们的,我们自然赴宴!”阮正勇再问:“殿下饮的是你琼山特产,‘山岚酒’,是也不是?”又有学子道:“这也是黎维宁提出的,他听说山岚酒不仅是我琼山的美酒佳酿,更号称三碗不过岗,常人喝上三碗就得倒下,外地人更不堪,便要比拼酒量……”“别扯那些!”阮正勇断然一喝,怒声道:“你们在场之人,都敬过殿下的酒,可还记得?”说话的人越来越多:“黎维宁也敬我们酒的啊!”“此人确是海量,来者不拒,足足二十多杯下肚,差不多五碗的量呢!”“酒酣耳热,放浪形骸,实属常事,谁记得那么清楚?”“我记得清楚!”阮正勇厉喝道:“虽然未曾防备明人加害殿下,但昨夜我就站在屋外,时时守护,也是亲眼所见整个宴饮的过程!期间殿下确实喝了许多,但都是从酒盏里倒的,如果那里面有毒,中毒的就绝不止他一人。而后他单独拿过一个酒壶,开始倒酒,酒壶始终没有离手,直到帮海玥挡酒时,才递给了此人,是也不是?”唰!随着他的指向,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海玥。有的努力回忆,有的皱眉沉思,有的欲言又止,但最终都没有吭声。不反对,就是默认。海瑞心头一沉,暗道不妙:‘这个护卫统领,好生厉害!’对方的询问,看似只是还原昨晚的情形,实则别有用意。先把过半学子卷入安南王子遇害的事件,再把重点嫌疑锁定在海玥一人身上。如此一来,昨晚在场的其他学子,即便觉得海玥不是凶手,为了避免自己沾上杀人的嫌疑,也不会帮着他说话了,甚至还会产生若有若无的排挤。海玥也立刻感到,同窗们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但他更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把其他人推到对立面,直接回了两个字:“就这?”阮正勇勃然大怒,猛地握住腰间的刀柄:“你这凶手,还敢嚣张?”“嚣张的人是你!”海玥争锋相对,怒斥道:“明明是你们护卫不力,为了推卸责任,现在妄加指责!理由更是荒唐,我是凶手,只因昨晚宴会上,黎维宁的酒壶递给了我一次?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我若是下毒,岂不是也被你尽收眼底?”“我怎可能什么都看到?”阮正勇厉声道:“这群学子里,唯有你身怀武艺,可以找准时机,避开我等注目,偷偷在壶中下毒!你不承认?好!那你说,在场之人还有谁,能在殿下的酒食里下毒,害死了他?”此言一出,别的学子呼吸不禁微微一促,尤其是同样赴宴的,顿时紧张起来。海玥却毫不迟疑,直接反驳:“你作为贴身护卫,不知保护之人何时中了毒,现在反倒来问我是谁下毒了?简直可笑!”话音落下,弟弟海瑞接上:“行凶总要有动机,我兄长谋害黎正使的动机是什么?又如何能早早备好毒药?”这个问题,让不少人都点了点头。海玥和黎维宁不仅无冤无仇,黎维宁还最是喜爱这位的西游记,与之结为好友,完全没有理由加害。可到了阮正勇嘴里,却是另有一番不同:“从殿下来到书院起,你就假惺惺地劝他离开,其后又与郑五起了冲突,明为同窗出头,焉知不是故意试探护卫的武力?”“你又逼迫殿下,将住处搬去号房,看似断绝了同住一院的风险,实则降低了我等的防备!”“更关键的是,你曾见过安南商人,得知我安南境内战火蔓延,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那个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安南商人,可能就是叛臣莫氏的手下,此人正是主使,让你毒害我朝使节,阻止他向大明求援,毒药自然也是安南商人提供的!”‘卧槽!联想还挺丰富……’海玥听完,不禁有些无语。他确实和黎维宁提过安南商人讲述国内情形,但那是为了验证记忆里的历史进程,与现实发生的是否吻合,没想到还被当作证据。只是这个理由有很大的漏洞,弟弟海瑞立刻道:“贵国使节远渡重洋至我琼山,实属意外,那安南商贾即便为叛臣部属,又如何能未雨绸缪,预先收买?”阮正勇道:“那如何证明,在我使团来到琼山之后,你们一定没有与贼人接触过?”不可能有人全天都有不在场证明,海玥更不会陷入一味自证的陷阱,立刻道:“我为何要证明?现在是你指认我为凶手,就该拿出切实的证据出来,而非全凭猜测!”阮正勇冷冷地道:“我们自然会抓到那个提供毒药的贼子,更会问出,他如何用钱财收买你,让你谋害我安南的王子、本欲觐见大明天子的使节!”“用钱财收买我杀人?”海玥被气乐了:“且不说我父辈颇有家资,便是新刊西游问世,都是不菲的钱财,我不愿卖文字为生,拒绝了书商多少次重金恳切,现在你觉得,安南商贾用钱财收买,让我毒杀一位外藩的使节?”众人露出鄙夷。当真是外藩小国,坐井观天,这等凶案哪有用钱收买的可能,玥哥儿也确实不是缺钱的主儿啊!阮正勇却毫无动摇:“有句话,叫黔驴技穷!你新编的西游断在三十回,怎知是你所言的不愿贱卖文字,专心科举,还是根本编不下去了?”众人又不禁侧目。这安南人也挺厉害,指责实在诛心,关键是不好反驳,毕竟后面确实不写了……“那请诸位听好了!”然而海玥开口:“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唠唠叨叨……”随着宝象国后续的故事,在抑扬顿挫的语调下讲述出来,听众屏息凝神,一片鸦雀无声。期间阮正勇几度要插话,却在众人凌厉如刀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未能得逞。当变成老虎足足一年的唐僧,终于恢复了人形,胡教谕苍老激动的声音率先响起:“海十三郎岂会行凶?老朽愿作担保,他一定是被冤枉的!!”大家元宵快乐!公众期间每天两更,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新书求支持(本章完) 第7章 如何彻底洗清嫌疑 问:如何扭转口碑?答:更下去。老教谕的出言,代表了不少心声。奶奶的,宁愿担上嫌疑,我们也要听完西天取经!海玥没有让大家失望。等到八戒义激猴王,智降妖怪,悟空来到唐僧面前的桥段,更让大伙舒服了:“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回去的。’……”百回本西游不比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唐僧意识到之前被白骨精骗了,与悟空重归于好,标准的合家欢,但书中的宝象国一难里,根本就没有提到之前白骨精的真相。唐僧不是知道自己错了,是险些死了。他原以为八戒和沙僧能护送自己西行,经历黄袍怪,明白没了悟空不行,才认可这个大徒弟的价值,马上承诺悟空,来日功劳第一。悟空也不是吃亏的,先是嘲讽了唐僧一番,再顺势回归取经团队,既展现了大圣的性情,又体现出了行者的逐渐成熟。这个年代不流行包饺子,众人听得都很满意,觉得不仅没有黔驴技穷,还对未来的故事很期待了。而海玥讲述完这一难的结局,还没有结束,接着道:“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洞木母逢灾……”不仅仅是报章回名,还截取了少许片段,颇得后世预告剪辑的风采。待得说完。号房内外。气氛立变。西游故事本就有广泛的根基,百回本西游记在这个年代属于再创作,因此哪怕是片段,大家也能听得懂一些,不至于完全茫然。甚至因为这些片段,即便是原本看不起演义之作的推官邵靖,都生出浓浓的兴趣。好像……很精彩啊!但更多的人心里萌生出的,是一个相似的念头。之前是断在唐僧变老虎的地方,现在好不容易把宝象国讲完了,又一股脑地放出这些,接着吊人胃口?你真不是个人呐!弟弟海瑞最先反应过来,趁着同窗尚且处于支持兄长的关头,立刻质问:“阮护卫,你方才所揣测的动机,现在证实了何等荒谬,可准备收回?”阮正勇是唯独面无表情的人,断然摇头:“为何要收回?钱财收买不了,焉知你有没有其他把柄,落在安南商贾手中?”海瑞脸色沉下:“你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阮正勇也沉声道:“那你们说,如果不是他,昨晚凶手到底是怎么下毒谋害殿下的?真不是他,那就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凶手根本没法下毒!”海玥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车轱辘话了,开始回忆。他昨晚连干三杯山岚,就有些撑不住,只是气氛到了,人菜瘾又大,还想再喝,当时黎维宁确实过来替他挡酒,把自己的酒壶递到他手里,端着杯子面对大伙儿的敬酒,豪爽地干了。这位王子平时温文尔雅,一旦喝起酒来,也尽显豪迈,未曾想如此短命……‘唉!’海玥默默叹了口气。阮正勇的指控,他是不能接受的,但这确是人性,遭遇重大过错,往往对外寻求理由,推卸责任。况且站在阮正勇的角度,此人也许真的认为,自己是唯一可能的杀人凶手。亦或者此人就有行凶嫌疑,可身为护卫统领,一路保护王子黎维宁至海南,结果在书院将之杀害,又是图的什么?海玥一时间脑子也有些乱。突如其来的指控……不可思议的毒杀……正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匆匆到了阮正勇身后禀告:“庖屋的酒具,少了一个酒壶!”几乎是同时,府衙对于现场的勘察结果也汇报了过来:“禀官人,经过三名书院杂役证实,庖屋少了一个酒壶。”邵靖脸色一沉:“搜!”“是!”捕役冲入屋内,开始搜查,阮正勇立刻道:“在学舍里搜查又有何用?凶手岂会愚蠢到把下毒的酒壶藏在自己屋内,肯定是昨夜外出,丢弃在某个角落了!不过少了酒壶,恰恰说明,我的推测没有错,毒就是下在里面的!”场中的气氛再度发生变化,众人看向海玥的目光,多了些惊疑和担心。阮正勇为人证,作为被害者的贴身护卫,全程目睹酒宴的经过,一口咬定海玥有重大嫌疑。现在酒壶的缺失,又侧面印证了这个怀疑,至少能证明不是对方胡乱攀咬。哪怕这些都不是实证,但古代断案,本来就不注重完整的证据链。地方衙门往往是有了人证、物证的其一,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拿人审讯,至于不交代?三木之下,没有不交代的!“没有!”“没找到!”“都没有!”眼见酒壶同样没有藏在学舍里,就这般消失无踪,邵靖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终于道:“海十三郎,你随本官去衙门吧!”“玥哥儿不会杀人的!”“你们要查清楚啊!”“西游……我的西游……”学子们面色数变,不少人开口哀求,声音里却没多少底气。倒是马老教谕来到邵靖身边,恳切地道:“海十三是个好娃娃,不会害人的,老朽愿作担保!”对于这种教了一辈子书的教谕,邵靖是尊重的,只是听了此言,也为难道:“兹事体大,本官做不得主,还望老先生见谅。”“唉!”老教谕眼中露出担忧,却也无可奈何。海瑞已然变了脸色,刚要继续辩驳,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不用作无谓的争辩了,说不清楚的!”海玥低声道:“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能彻底洗清我的嫌疑,要么破解凶手下毒的手法,要么……就直接拿住凶手!”外藩使臣之死绝非小事,闹大了不说身家性命,至少一辈子的正经前程就毁了,海玥大脑急速运转,语速越说越快:“此案的动机很明确,安南使节团抵达我琼山不过十数日,一向深居简出,与本地人无仇无怨,欲杀之而后快的,唯有国内叛臣莫登庸一党!但刺客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阻止黎朝正统,向我宗主国大明求援!”海瑞反应同样很快:“黎维宁固然遇害,但安南黎氏还可以再派别的使节来?”“不错!”海玥分析:“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在酒宴中下毒,是凶手刻意布置的诡计,此人不仅要杀害黎维宁,更要让我大明学子沦为嫌疑人,这样对于使节团的打击才最大!只是具体怎么做到的,我还不明白……但如此一来,凶手应该会留在周围,等待案情的进展,看一看黎维宁死后,使团的护卫会不会在情急之下,与我大明交恶!”海瑞冷静下来:“此人行凶得手,难免懈怠,即便伪装得再好,总有破绽!一旦将贼子拿了,到底是如何下毒的,就能水落石出,还兄长一个清白!”“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双管齐下吧!”海玥心中其实难免忐忑,能够在护卫的层层保护下,巧妙毒杀一国王子的凶手,哪是好抓的,可他必须为之努力:“我入衙门,破解凶手的下毒手法,你在书院,寻找凶手的蛛丝马迹!”海瑞重重点头,又提议道:“搜查之人如果都是府衙的捕快,凶手会戒备……”海玥目光一动,倒是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准备用何人?”“哥你一直说,打虎亲兄弟,我不该那般孤僻……”海瑞平日里与各房确实少有往来,那是父亲早逝,母亲强势带来的影响,但此时情况危急,刻不容缓,终于沉声道:“二哥鞭法最强,四哥管理会社最是得当,八哥在外贤名最盛,我想请他们三位相助,找出贼凶!”(本章完) 第8章 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 啊?琼州府衙。海玥步入刑房,左右官差紧随。他的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却无惊惧恐慌。推官邵靖入内坐下,按了按眉心,目光打量过来:“你这少年郎,倒是泰然。”海玥露出苦笑:“遭此无妄之灾,常人岂能真正泰然处之?然我辈读书人,蒙圣人教化,自当持守礼法,岂可如那等未开教化之人,失态咆哮,一味怨怼?”“嗯!”邵靖想到那群一意孤行的安南人,苦劝不听,偏要入住书院,当真是未开教化的夷民,不禁点了点头,再度发问:“海十三郎,此案你有嫌疑而无动机,本官给你机会,现在你仔细回忆一下,昨晚其他人与黎维宁的接触中,可有下毒的手段?”海玥在路上,其实就一直思索,但至今仍无头绪,摇了摇头:“依学生所见,昨夜宴席之上众人皆无异状,黎维宁身侧便是学生,然并未察觉有人在其酒食中动手脚……此事着实蹊跷,为何独他一人中毒身亡,实在令人费解!”“哦?”邵靖有些诧异。如果说之前有意回避,是不想沦为众矢之的,现在周遭已无书院之人,大可以揪出几个人,帮自己分担分担嫌疑。如此作答,当真难能可贵!邵靖欣赏这份品质,却又皱起眉头。海玥没有动机,但因为安南护卫统领的指认,有了嫌疑。如果没了其他嫌疑人,又看不透凶手下毒的手法,那么这位唯一嫌疑人的处境,就相当不利了。稍稍迟疑,邵靖提醒道:“海十三郎,推官之职虽掌推勾狱讼,寻常案件确由本官审理,然一地之大案要案,府衙上下皆会过问,顾府尊今闻使团噩耗,恐怕已赶过来了……”‘赶来府衙?’身为堂堂知府,不该在府衙里坐镇么,又是从哪里赶过来?海玥心中一奇,但也听出了这位的言下之意。邵靖对他还算信任,若换一位官员,态度如何就不好说了。可恰恰面临这等风险,海玥反倒被激起斗志来,朗声道:“邵推官的回护之心,学生领会得,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生如今背负行凶嫌疑,心中苦闷不甘皆有之,却唯独不会为了证明清白,而将这份嫌疑转嫁旁人!”“君子至诚!好!”邵靖终于动容,下令道:“带他去偏院安置,此案本官会彻查,绝不冤枉无辜!”“学生拜谢!”海玥作揖一拜。方才所言,他真心实意。此时感谢,也确实松了一口气。偏院安置,就代表只是来接受询问,如果下了牢狱,就完全是嫌疑犯了。能遇上一位负责任的衙门推官,可谓不幸中的万幸。邵靖坦然受了一礼,同时一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儒士来到身后,低声道:“小相公,请随老夫来!”海玥认得这位,之前安南使节团还未入书院前,就是此人先来通知,当时他还说不想见安南王子,结果依旧没拦住,招呼道:“季师爷请!”按照明朝中后期时兴的叫法,幕僚已经可以被称为师爷了,作为辅助地方官员,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的佐理,虽无官职品阶,却是亲信里的亲信,权力很大。既然之前见过面,海玥跟着他一路往偏院而去,顺便道:“不知顾府尊何在?”季师爷脚下平稳,不答反问:“小相公可知,府衙在职的官员,共有几位?”海玥道:“知府衙门的官员,有正四品的知府,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正七品的推官和正九品的知事。”“常理而言,确实如此,有些大府,在位的推官和知事还不止一人,然这里是琼海,历来缺额严重!”有些话,身为推官的邵靖不方便亲自开口,身为师爷的季华反倒可以直言不讳:“目前上任在职的,只有顾知府、宗通判和东翁,宗通判还一直称病在家修养……”海玥明白了。海南孤悬海外,地处最南方,到此处任职的官员,要么是降罪发配,要么是本就岭南出身的,不得重用,只能在地方衙门打转。根据这位师爷接下来的介绍,知府顾山介属于前者,被降罪发配过来,上任后就开始摆烂,几乎不理府衙政务。推官邵靖属于后者,他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举,志向甚大,一意求取进士功名,然而屡试不中,蹉跎岁月,直到年近不惑,才入仕为官,辗转了地方县衙几任,功绩颇佳,可因上面无人赏识,最后被调入琼州府任推官。相比起其他官员挂印而去,根本不愿到这种地方来,邵靖不仅来了,而且上任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不分分内分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东翁原想在琼州做出一番政绩,偏偏安南使团跨海来此,正使还遇害……”季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叮嘱道:“此案只有东翁才会用心审理,然顾府尊得知安南使节遇害,定会出面,小相公到时候得矢口否认,万万不可多言!”海玥暗暗摇头,若是一味否认,就能洗清嫌疑,那未免也小觑衙门的审问手段,他沉声道:“多谢季师爷提点,不知顾府尊之前在何处?”季华道:“顾府尊在各地走访,准备编撰一部讲述琼海民风习俗的书籍,著作留名。”“走访各地?黎人部落也去么?”“那里不去,顾府尊担心凶险……”“为什么不与熟黎联系?要记录我海南风俗,黎人是绕不开的吧?”“确实绕不开,可他也不愿真的了解……”“怎么讲?”“这……”“还望季师爷指点!”“唉!小相公啊!你以为那些外来的罪官,真的关心岭南琼海之地的民风么?不过是中原的老爷们好奇,想要看一看我们这等蛮荒之地,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罢了!不去生黎部族,靠着道听途说,也可以著作编书的!”海玥不仅仅是好奇,而是要了解一位可以掌握自己清白与否的官员,到底是怎样的性情。如今形象大致清晰了起来。带着地域偏见,想要了解海南风俗,却胆小怕事,不愿承担相应风险的中原文官。面对这么一位地方主官,海玥眼珠转了转,有了应对之法:“季师爷,我在偏院等待调查的这些时日,忧心凶案,怕是读不进书了,能否给我一杆长枪?”季华脸色微变:“这要作甚?”海玥微笑:“师爷不必紧张,家父经营英略社,学徒众多,连县衙的捕快都多有教习,我有此家学,在府衙习练个武艺,应该很合理吧?”……“府尊!”“府尊!”顾山介大步迈入府衙,一路上差役胥吏纷纷招呼,这位进士出身的四品官员充耳不闻,铁青着脸往里面走。终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顾山介立刻质问:“本府离开时,黎正使还好好的,怎料短短数日,竟遭此横祸!邵推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邵靖回答:“下官正在详查此案……”刚起了个头,顾山介直接打断:“本府去了书院,听那群安南人说,他们已经指出了毒害黎正使的凶手?”邵靖沉声道:“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东坡书院学子海玥,下毒杀害安南王子黎维宁,然此案动机未明,证据亦嫌不足,况海玥人品端方,谦谦君子……”“够了!”顾山介再度打断,厉声道:“此子可有功名?”邵靖答:“尚未应试。”顾山介眉头扬起,声音愈发高亢:“那还不拿入狱中,严加审问,给外藩使团一个交代?此事若是传至京师,陛下震怒,别说琼州府,就连整个广东的三司衙门,都是万万担待不起的,你可清楚?”邵靖稍加沉默,缓缓地道:“海玥正在偏院,府尊请随下官来……”顾山介哼了一声,拂袖往前疾走,心里酝酿着说辞,怎么让对方认罪伏法,赶紧将案情平息,避免罪上加罪,连累自己一辈子烂在这个鬼地方。然而距离偏远越近,越听得有呼呼风声传出。再往里走,竟发现一人正在舞枪。脚步雄浑,枪影翻飞,破空声远听并不激烈,接近后却如同铁骑奔腾,气势磅礴。“此人是?”“正是海玥。”“海氏在琼山不是书香门第,还出过绣衣御史么?”“确是书香门第,然大族子弟,亦有不同,海玥之父海浩就武艺不俗,于海口浦开了英略社,教习枪、棒、锏、鞭。”“地方结社么……”“下官也是刚刚知晓,连衙门里的不少捕快,都有在英略社习武的经历。不过海玥说了,他父亲、他的兄长,还有英略社的学徒,都是遵纪守法之辈,绝不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不会阻挠衙门办案缉凶,查明真相。”“嘶!”“下官已经调查过,那群安南人在书院无礼,就是被这位文武双全的少年郎收拾过,产生敌视,自从入了衙门,他也不曾惊惧,只是日夜习练枪法,准备擒凶!”从事实看来,对方确实没有惊惧,反倒是顾山介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害怕,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啊?”(本章完) 第9章 凶手落网? 顾山介身为琼州知府,理论上整个海南岛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实际上,他是流官,又是来到海南这种官员缺额、胥吏代代相传的地方,最是盘根错节。明面上官吏尊卑分明,实则真正的执政权力,都掌握在那些无法科举的吏员手中,真要针锋相对,那群人有的是法子能让流官寸步难行。听得外藩使臣死于琼州府的噩耗,顾山介匆匆赶回,去往书院,就见过那群捕快懒惰懈怠,并没有专心查案。他担心这般态度,根本找不到凶手,在得知安南护卫已经指认了一个嫌疑人,这才迫不及待地来府衙,要求审讯,速速结案。怎料这个嫌疑人也不是普通的学子啊!若真是逼迫得狠了,且不说此人会不会拼命,那英略社是不是要拿起棍棒,带上一群武夫学徒上来围了,怒火之下,将其乱棍打死?想到这里,顾山介的语气彻底柔和了:“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便是这等没有功名的白身,也不可随意冤枉,得把案情查清楚啊!”“下官谨记!”邵靖嘴角压了压,应了下来。“嗯……”顾山介嘱咐完,有些没趣地转身,迈着方步离开。邵靖看了看依旧在习练枪法的海玥,也转身离去。“嘿!”海玥其实早就发现了围观者,方才的气势也有几分故意为之,并为此准备了后手。结果这位琼州知府比想象中还要怂,灰溜溜地滚蛋,连质问的过程都没有,他也乐得轻松。此时并不停歇,专心致志地舞弄长枪,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气血,体悟着变化细微的劲力。父亲海浩说过,刀枪棍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再是精妙,也不会成为秘传。习武者真正秘不外传的,是内练法门。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安禅制龙”,旨在心灵空明,消解多余的欲望杂念。修炼到高深处,举手投足间,每一股力道发出,都包含三重劲,一重劲破体,一重劲制压,最后一重劲克敌。海玥的前身体魄强大,但年纪太小,浸淫未深,倒是他来到了这个时代,竟接连破关,领悟出前两重冲劲和寸劲。固然第三重最为浩大的长劲,始终不得入门,但传授此法的海浩已是惊为天人,评价他的前程不可限量。海玥自己倒没有觉得如何兴奋。对于武艺,更多的是兴趣,而非追求什么天下第一。他打听过了,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江湖门派,绝顶高手之类的,练武更多的是防身与自保,还有在关键时刻血溅五步。所以这两年多来,海玥并没有刻意追求武艺上的提升。直到今时今日。案子能不能破,凶手能不能抓到,海玥并无信心。有信心的是,若是有人因为抓不到真凶,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那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大不了杀将出去,当一个漂泊四方的游侠,看一看能否闯出另一番天地!一套枪法使完,气通百骸,劲随意走,海玥收势,只觉得酣畅淋漓,然后又听得匆忙的脚步声传来。这回来者入了院中,露出一张精明的瘦脸:“十三爷!”海玥认得,对方是府衙的快班捕手,一个叫林小六的,子承父业,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当了好几年差,为人圆滑世故,对于称呼有些诧异:“林捕快来了,不敢当此称!”“哎呦!当得起!当得起!”林小六笑容满面:“十三爷还不知吧,八爷帮过俺家哩!”海玥恍然。海浩生有三子,海玥最小,上面有两个同胞哥哥,族中同辈排行老二和老四。二哥海珉,孔武有力,不仅骑射了得,一手钢鞭更舞得出神入化,甚是威风。四哥海珍,幼时生了场病,体质弱了,就不喜武艺,所幸性情沉稳刚毅,喜怒不形于色,是能承袭家业的,英略社在他的手中只短短数年,就已壮大不少。而同样是同辈兄弟,八哥海琪是族内族外,人面最广的一位,堪称长袖善舞,素得各方赞许,贤名最盛。且不说兄弟齐心,海玥如今被牵扯进安南王子的遇害案中,若是最后落得个不明不白的嫌疑,不仅他自己绝了前程,还会影响同族兄弟。所以此前海瑞准备向这三位哥哥求助,海玥当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现在林小六就是受八哥所托而来:“八爷让我给十三爷带句话,凶手找到了,二爷亲自出马,擒了一个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贼子,案子要破了!”“啊?”海玥一愣,先是大喜过望,然后又觉得震惊:“这么快抓到了?”他入府衙,才三天时间。考虑到海瑞先要去各家,请出几位哥哥援手,再以东坡书院为中心,于附近搜寻可疑人员的踪迹,三天时间,仅仅是一个开端。这么快就拿到,实在出乎意料,海玥发问:“人是怎么抓到的?”林小六笑道:“贼人在书院外窥视,还向黎人小贩打听消息,出手阔绰,又不似本地人,那小贩当时就留了心,等人离开后,暗暗跟着,一路尾随!八爷得知了住处,让二爷带着英略社的好汉出手,一举擒获了贼子!黎人在海南分为生黎和熟黎,生黎居于大山之中,与外界接触很少,熟黎则随处可见,街头叫卖的女子多为眼线,对于钱财也颇为渴望,却是很好的耳目。海玥对此倒无疑虑,接着问道:“武艺如何?可有反抗?”林小六道:“如何反抗?二爷的钢鞭何等威武,那贼人本就是个弱女子,都挨不住一下,就被打趴下了!”海玥奇道:“贼人是女子?”“是!”林小六显然看过了贼人的面貌,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淫荡的笑容:“长得比轻烟楼的美人儿还美呢!八爷说了,定是使的美人计,才伙同内应,毒害了安南王子!”“美人计么?”海玥喃喃低语。他之前分析了动机,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要将嫌疑扣在书院学子头上,籍此挑拨黎朝正统与宗主国大明间的关系,一劳永逸地破坏使节团的任务。但安南来的刺客不可能隔空给黎维宁下毒,只能让赴宴的书院学子动手,且不说下毒的手法,这个人配合的动机又是什么?为了钱财?还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现在有了新的可能。美色诱惑。但海玥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对!黎维宁住进书院六天,第六晚就遭到毒害,他来书院也是临时起意,什么美人计能在短短几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其言听计从,冒着杀头的风险,下毒加害一位外藩使节?妲己么?”林小六听得十分茫然,欲言又止。抓住真凶,你这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嫌疑人,不该是狂喜么?管这些作甚?海玥却要管:“捉拿凶手,十四弟定然在场,他怎么说?”林小六有些茫然:“十四爷?”海玥描述了一下弟弟海瑞的相貌,林小六恍然:“是那位小爷啊,他……他……”见这位捕快有些吞吞吐吐,海玥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说!”林小六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竟是心头一凛,不敢隐瞒:“自从被擒后,这女子直呼冤枉,说话十分古怪,那位小爷……呃,十四爷见了,说不能早早断言,得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下毒的……”海玥重重点头:“正是此理!”四哥从小与他感情最好,八哥则最是在乎自己的贤名,这两位为了把他捞出来,拿到人当然迫不及待地定罪。唯独海瑞最是公正,即便为了亲兄弟,也不会失去原则。而海玥自己,同样接受不了牵扯无辜,沉声道:“将案情弄得水落石出,才能彻底解决此事,迫不及待地拿住另一位嫌疑人,送进衙门,万一对方并非真凶,岂不是反过来增加我的嫌疑?请林捕快将这番话带给几位哥哥!”“啊?”林小六脸色发苦:“十三爷,不是俺不愿带话,是那个安南贼女刚刚已经送入衙门,顾府尊和邵推官开始审问了……”‘晚了么?’海玥皱起眉头,转念一想,又问道:“你刚刚说,这女子被抓后,直呼冤枉,话语古怪,她说了什么怪异之言?”“说了好多……乱糟糟的……”林小六挠了挠脑袋,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个贼女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安南王子没有遇害’!”(本章完) 第10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你是怎么毒害安南使节的!”“……”“说!东坡书院里,可有学子是你的同伙?”“……”“好啊!还敢嘴硬?来人!大刑伺候!”“……”府衙刑房,顾山介看着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的女子,声音高昂,发出一连串的质问。相比起知府的兴奋,推官邵靖反倒脸色难看。多了一位嫌疑人本是好事,能够令案情出现突破,但令他顾虑的是,这个女子是海氏族人擒来的。据报,此女在书院外窥视,并打探使团消息,极可能是安南叛臣莫登庸派来的刺客,恳请衙门详加审讯。邵靖不得不怀疑,此举到底是不是为了保海玥出去,推了一个替罪羔羊出来?若真是找人顶罪,那之前的维护当真是白瞎了眼。以为海玥是志诚君子,弄了半天是拖延时间……对于琼山海氏,他也不会客气!正想到这里,一名书吏走入,拱手道:“顾府尊,邵推官,外面有东坡书院学子海瑞,言贼人的抓捕与他有关,有事禀告……”“哦?”顾山介迫不及待破案,解决这桩麻烦事,马上道:“他有何线索?快快说来!”书吏顿了顿,低声道:“他说此女虽在院外窥探,又是安南人士,却不能就此断定她就是凶手,按照大明律……呃,更不该妄动重刑……”顾山介愣住:“大明律?”师爷季华此时也走了进来,相较于不学无术的胥吏,他显然更有文化,将海瑞的话复述一遍,只字不差:“我大明有律法,‘凡内外问刑官,惟死罪并窃盗重犯,始用拷讯,余止鞭扑常刑’,海瑞之意,是此女罪责未定,不能妄动大刑……”堂内一静。《大明律还有这条?地方衙门,哪有不用三木审问的?或者说,不上重刑,怎知对方犯的是不是重罪?邵靖却是眼睛一亮,抢先道:“此案干系重大,自不会行刑逼供,屈打成招!”顾山介一滞,头微微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海瑞……与海玥是何关系?”“兄弟。”“呃……亲的?”“亲的。”“那……兄弟阋墙?”“感情甚好。”顾山介反复确认,到了这里,目露怪异,实在忍不住了:“既如此……他为何阻挠衙门拷讯?难道不知,定了这贼女的罪名,海玥就能洗清嫌疑,出去了么?”邵靖脸色好看了起来:“下官以为,这才是心怀坦荡之辈,海瑞正因为坚信其兄是冤枉的,才更不能让其他无辜者充作凶犯!”‘迂腐!’顾山介心里暗骂,又盯了眼一直耷拉着脑袋,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囚,烦躁地挥了挥手:“将这女囚带下去!看好喽!”虽然他连《大明律的第一篇都背不出来,但身为一州知府,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绝不能违背太祖颁布的律法的。而这女子又不似一般小民,入了衙门就惊惶失措,哭天抢地,不用大刑,还真的难以撬开对方的嘴,他只能悻悻罢手。邵靖也在考虑怎么审问对方,他怀疑这个女子不一定是真凶,但也看出对方不是普通女子,如果真是来自安南,或许对破案大有帮助。然而不待他想到突破口,林小六入内禀告:“海十三郎求见。”邵靖眉头一扬,顾山介也有了兴趣:“让他进来!”海玥入内,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顾府尊,见过邵推官。”理论上,大明的读书人中,唯有取得了秀才功名,才有见官不拜、不受刑、遇公事禀见当地知县的特权,但实际上,一般来说成为了童生,对待官员就可以作揖了。海玥现在连童生都不是,正常的草民见到官,膝盖早就弯了下去,何况是知府这种一地的主官,再是海南之地,也终究是正四品。但他若能遇见嘉靖,都想找机会正眼瞅瞅那老道士……哦,现在还是年轻小道士的模样,对待这位不久前还被自己练武吓走的地方知府,自是不亢不卑。‘咦?’顾山介此前远远见到此子舞刀弄枪,威风赫赫,没有仔细观察,此时近身见了,才发现此子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倒是少了些恶感:‘好相貌啊!生在这蛮荒之地,可惜了!’邵靖则关注案件,直接问道:“海十三郎,你可知刚刚又有嫌疑人被捕了?”“学生知晓!此人的抓捕思路,还是学生提供的!”海玥十分坦然,将动机的分析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顾山介目光一动,立刻出言赞同:“刺客毒害王子,又行挑拨离间之策,幸得我府衙未中此奸计,从容识破!”他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想到刚刚中断的审讯,沉声道:“不过令弟海瑞,却一口咬定此女不是凶手,阻挠府衙审讯,此事你可知晓?”这话一出口,他便等着看那少年郎惊怒交加的表情,好出一口先前被吓走的恶气,然而海玥眉头一挑,断然道:“正该如此!”顾山介一愣,邵靖则立刻道:“为何?”海玥道:“学生身负嫌疑,自是盼着案情早早告破,然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若是只为脱身,而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归到这个安南女子头上,来日万一案情再有反复,到时学生岂非百口莫辩?因为捉拿安南女子的,是我海氏族人,世人自会认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冤枉了无辜!所以此案定要查得水落石出,一切清清白白才好!”“啧!”顾山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兄弟真是怪……”“好!”邵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承诺道:“十三郎,你且放心,琼州府衙绝不屈打成招,更不会让无辜者蒙上不白之冤!”海玥相信这位推官的责任心,但他更相信自己,主动道:“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邵靖道:“讲。”海玥道出来意:“能否安排我和这位嫌疑人,同处一间牢狱?”“啊?”刑房一众大为震惊:“入狱?”那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居然有人主动进去?海玥之前也非常抗拒入狱,因为进入了可能就出不来了,但现在他却有了决断:“不入狱,如何能与对方接触?”邵靖目光一动:“你想要从她口中套话?”“不错!”海玥点了点头:“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凶手,那我就是被冤枉的,如今同处一间牢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一定会感到紧张、担忧乃至恐惧,言语里多少会有些破绽……”“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被冤枉的,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都受案情牵连,这样的身份有助于交流……”“如果这个安南女子不是凶手,但又确实与使节团有关,我希望能获得线索,为案情的进展打开缺口……”说到这里,海玥补充道:“请狱卒在外监督,防止我们有串供的嫌疑。”顾山介闻言很是意动:“值得一试啊!”邵靖同样微微颔首,但还是提醒道:“入狱之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轻率行事!”海玥微笑以对,掷地有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学生愿冒这个风险!”……琼州府大牢,是一栋土房建筑,位于府衙最角落。表面简陋,墙壁遍布裂痕。而进了内部,即便是海南这种炎热的地方,都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这不是错觉,但凡监狱,都是集世间诸多不堪之事于一体,称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就不提鼻翼前萦绕的污浊气味,那无处不在的呻吟声,阴嗖嗖的往骨缝里面钻,让人不寒而栗。当然,最为可怕的,是古代地方监狱,向来是男女同狱。即便是清朝特别划分出了女监,管制也一片混乱,甚至被营造成了一种半妓院的存在,女子入狱要遭受的屈辱,往往和官员犯罪后,女眷被贬入教坊司,没什么两样。牢房之中,安南女子原本一人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到了门前,狱卒森冷的声音传入:“就是这间了!进去吧!”女子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眼见有犯人要进来,面色剧变,赶忙往角落缩去。跟其他犯人关在一间牢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想象!叫破喉咙外面都听不到!但这显然不是最糟糕的。紧接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忿:“我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没有毒害那个安南王子!”“来这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说!”狱卒不屑的嗤笑一声,还好死不死的补充一句:“你要喊冤,跟里面那个喊去!那个也是谋害什么王子的凶手,你们好好对一对,看看谁才是真凶吧!”牢门开启,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恰好与抬头看过来的女子见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本章完) 第11章 投石问路 ‘这女子长得确实美丽。’海玥打量着这个明眸皓齿,肤色雪白,哪怕披散着头发,都愈发显得我见犹怜的第二嫌疑人。难怪八哥觉得对方是靠美人计色诱,让书院学子协助她下毒,加害安南王子。说实话,倘若安南使团在东坡书院住上两三个月,那海玥还真的怀疑,凭借对方的容貌,足以把学子吊成翘嘴,对她死心塌地,连杀人都敢做。但短短几天时间,实在太仓促了……何况这个女子被抓时,不仅直呼冤枉,还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安南王子没有遇害!”这句话让海玥有了一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真的知晓隐秘,还是仅仅故弄玄虚,搅乱局面。心里念头转动,脸上则依旧充斥着愤怒之色,海玥迈开脚步,顺势逼了过去:“就你是真凶啊?”“不!不是的!”女子开口,声音轻柔好听,只是口音并不标准:“小女子一介弱质,如何能谋害得了被众多护卫层层保护的使节?”海玥冷冷地道:“安南王子是死于毒杀。”女子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小女子刚刚打听到,安南使团居于县学之中,连书院的门都未得入,如何能投毒?”几句话间,海玥已经来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去:“那你又是为何入狱的?难道也是被阮正勇指控?”女子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中,呼吸也急促起来,急中生智:“阁下是海公子么?外面都在传,公子的西游编到一半不写了,遭安南使节催促,愤而将之杀害!”“啊?”海玥的脸顿时一黑:“无稽之谈,荒谬至极!”他不就是新编西游,断在三十回了,至于这么造谣吗?那日还补完了宝象国一难啊!“海公子的冤屈,小女子感同身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蒙受不白之冤,却无人肯信……”女子得到喘息的机会,泫然欲泣地道:“那些人不由分说便动手,令人百口莫辩,当真是有苦难言!“‘钢鞭是我哥打的……人是我弟叫的……主意是我出的……’海玥观察着对方,往后退了一步。此前一直在逼近,女子的身体一直往角落缩,此时见他退后,才明显舒了一口气。“唔!我看你倒确实不像是凶手……”海玥怒气似乎散了,语气缓和下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姑娘?”女子愣了愣。海玥道:“这是我们当地的称呼,对年轻娘子都是这般叫的,姑娘的口音也有些……莫非不是本地人?”姑娘在明朝以前,都是泛称长辈女性,是真的“姑”和“娘”的并称,到了明朝中后期,逐渐被用于年轻女子身上,到了清朝,才完全成为年轻女子,特别是未婚女子的称呼。琼山对于年轻女子,事实上依旧是称呼娘子,不太叫姑娘,但女子是外来人,当然不清楚这点,气势一弱,低声道:“小女子芳莲,自安南而来。”‘芳莲?这样的化名,可没什么诚意啊……’海玥暗暗皱眉。古代女子介绍时,会报出姓氏,外加家中的行次,闺名是不能随便告诉外人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成婚之前都不会让丈夫知晓,只有真正成为一家人后,才能告知全名。但现在连个姓氏都没问出来,又不适合在刨根问底,海玥继续退后两步,作揖行礼:“在下琼山海氏子弟,东坡书院学子,姓海名玥,行次十三,见过芳莲姑娘。”女子从墙角的蜷缩中缓缓起身,轻拂衣袂,将凌乱的衣衫细细整理,敛衽一礼,姿态端庄:“芳莲见过海公子。”见礼之后,海玥迫不及待地道:“既然你我都是冤枉的,那咱们就要洗刷冤屈,从这里出去!你在琼山可有熟人?”女子轻轻摇头:“没有……小女子至贵宝地不久,正想着做些香料买卖……”“香料?”“小女子家中世代经营香料生意,祖上也曾显赫,只是近年来家道中落,风光不再……那安南使团初到琼山,外出采买出手阔绰,引得城中商贾纷纷侧目,小女子想着既是同乡,若能做些生意,或可稍解家中困顿,这才在书院外打探消息!谁料天不遂人愿,偏生遇上那安南王子遇害的祸事,想必是因此惹人猜疑,这才被押入衙门……”‘呦……你还是真正的安南商人了?’听到这里,海玥心头失笑,半个字都不信。不过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顺势问道:“芳莲姑娘可知,安南使节团原本住在府衙,之所以离开去了东坡书院,就是因为有衙门差役偷了贡祀沉香,双方起了争执?”女子道:“贡祀沉香?‘芽庄香’?”海玥道:“我不懂香,不知道是不是,只知此物失窃了。”女子缓缓地道:“安南使团渡海而来,贡祀之物本就不会携带太多,‘芽庄香’固然珍惜,但贵地差役窃取,似乎并无必要。毕竟琼州本就是沉香之乡,就说那‘黎峒香’,在安南国内亦是深受贵人追捧的珍品。”海玥奇道:“‘黎峒香’?能与贡祀的‘芽庄香’相比?”女子道:“两种沉香各有妙处!‘芽庄香’层次分明,初闻清冽,渐转醇厚,余韵悠长不绝;而‘黎峒香’更是奇特,薄如蝉翼却入水即沉,其色以坚黑如墨者为上品,金黄者次之.”‘咦!这女子真的懂香?’海玥一时间倒有些判断不了了,等待对方说完,总结道:“那芳莲姑娘的意思是,安南使团污蔑了府衙差役?府衙差役并不敢为了区区小利,去动进献给陛下的贡品?”女子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小女子不敢妄言。”“好吧!轮到我来说了!”海玥将黎维宁自从来了书院后,一直到那晚宴请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一遍,末了道:“那个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我为凶手,言辞凿凿,我固然冤枉,却一直想不明白,那晚的筵席中,凶手到底是怎么下的毒?芳莲姑娘旁观者清,可否教我?”女子仔细听着,但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毒药既然并非公子所下,那位……黎正使,确实不该中毒,小女子想不出来,不过……”海玥听的就是不过后面的话,赶忙道:“芳莲姑娘但讲无妨!”女子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公子有没有想过,黎正使在酒宴里中毒,后夜间毒发身亡,整个过程都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或许……那群护卫,根本没有说实话!”‘来了!’海玥精神一振,嘴上却迟疑着道:“芳莲姑娘觉得,安南护卫有意欺瞒?是因为保护不力,要将罪责推到我大明学子的身上么?亦或者……还有别的蹊跷之处?”女子沉默下去,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片刻后开口道:“小女子不知,只是猜测而已,还望公子见谅。”“这是哪的话!”海玥微笑:“既是集思广益,自当畅所欲言,只为寻得破绽,查明真相,还你我清白!芳莲姑娘所言安南护卫作假一事,确实是个极好的思路,可眼下你我身陷囹圄,难以查证……不知姑娘可还有别的见解?”“没了……”女子摇了摇头。显然,双方互不信任。这很正常。寻常时候刚刚见面的陌生人,都不会交浅言深,更别提两人是因为同一起案子进来的。既如此,海玥准备主动出击,投石问路。他背着手,在牢房内踱步了一小圈,突然道:“刚刚芳莲姑娘所言,倒是给了我启发,我怎么觉得,那位遇害的安南王子,不像是安南王子呢!”(本章完) 第12章 破绽在这里! “!!”话音落下,女子的身躯顿时一震,神色动容。海玥说话之际,就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反应。此时尽收眼底。没有震惊。有的似是欣喜与恐惧?果然!这女子心里藏着很多秘密!海玥停止踱步,看着对方,正色道:“芳莲姑娘,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女子抿了抿嘴:“公子何以觉得,死者不是安南王子呢?”海玥道:“我之前没有这么想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现在回过头来,整理细节,发现了不少疑点。”“《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出版不足两年,就算这部书辗转传入安南,也只可能是这一年左右,而这段时间,恰恰是安南处于叛臣弑主,战乱不休的年代。”“身为一国王子,不顾国内战乱,只爱演义之作,这样的人当然存在,但他显然不适合成为一国正使,更没有冒着叛臣莫氏阻挠,跨海而来我大明的勇气与担当。”“事实上,初次见到黎维宁时,我和他谈到安南境内发生的内乱,他表现得就完全感觉不到悲伤与担忧,讲述起安南内乱,好似是一位局外人!”“我当时以为,安南的贵人与百姓脱节,完全感受不到民间疾苦,现在再看,是不是身份就有存疑之处?”“还有,黎维宁遇害的当晚,畅饮当地的山岚酒。”“此酒本是黎族特产,后来我琼海的汉人也学会酿造,逐渐成为当地一绝,外来者到琼山酒楼,往往都要点一壶最正宗的山岚,细细品尝,却又不敢多喝,因为很容易就醉了。”“我的酒量……唔,也是不错的!但完全无法与黎维宁相比,他纵情豪饮,放浪形骸,能把大伙儿全部喝到桌子底下去……”“这固然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但如果此前就喝过山岚酒,早就有所适应,那就更合理了!”听到这里,女子的双眸也亮了起来:“那依公子之见,使节团为何要这么做呢?”“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刺客的追杀!”海玥道:“安南内乱,使节团跨海而来,希望求得我大明援助,最担心的莫过于国内的叛党了!莫登庸连安南王都逼死了,岂会放过使节团?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身份的互换,王子隐于幕后,让一位替身居于台前,自是有莫大的好处!”女子眉头微蹙,发出质疑:“既是这般,替身是谁杀害的呢?遇害后,真正的王子为何不站出来?护卫统领为何要污蔑公子你是凶手呢?”“所以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追杀!”海玥沉声道:“我现在怀疑,使团护卫是故意让刺客得手,误中副车,然后顺理成章地宣布替身的死亡,由此向叛臣莫登庸,传达出两个消息——”“第一,安南王子黎维宁已经死了!”“第二,使节团剩下的人,认定凶手是大明的学子,双方爆发了激烈的矛盾。”“叛臣一方自以为成功地阻止了这场出使,自然不会再派出刺客,清理使节团剩下的人,反倒乐于见得他们与大明交恶。”“却不知真正的王子接下来将安全上路,直抵京师,到时再自曝身份,替身之死,恰恰证明了叛党的穷凶极恶,不敬天朝!”“他们算计得很好,却根本不会顾及替身的性命,更不会理会你我两个无辜之人,成为了牺牲品!”“我想为那个枉死的替身讨一个公道,更想要自救!”话音回荡在牢房之中,海玥双目熠熠地看了过去。女子神情依旧复杂,脸上并无激动,反倒苦涩地道:“公子所言,小女子是相信的,只是这般辩驳,在衙门眼中不过是困兽之斗,那些官人岂会采信?”海玥沉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姑娘莫要丧气,仔细想一想,是否还有别的线索?”女子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没用的!口说无凭,小女子无论讲什么,衙门都不会信的……”海玥再劝了几句,对方只是摇头,也有些无奈了。刚刚的分析,他在入狱前就已想到。之所以还要进来,接触这个女囚,就因为上述的疑点,哪怕确实存在,但安南使团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必须得有实际的突破点,才能向府衙证明,他的这番推测是正确的。不然的话,倒像是为了脱罪的胡编乱造。这个女子应该也早早知晓,死去的王子是假的,才会说出“安南王子没有遇害”之言。海玥为此营造出同仇敌忾的关系,可惜对方似乎还有顾虑,终究不肯将秘密和盘托出。两人相对无言。天色暗了下来。“哐当!”牢门敲了敲,狱卒将两对碗筷放了进来,米饭上搭了些菜叶。“吃饭吧!”为了照顾海玥,饭菜至少没馊,海玥拿起碗,女子也开始细嚼慢咽。用完晚饭,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女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瞄了海玥一眼。海玥却未多言,只是来到靠近天窗的位置,盘坐下来,放空心灵,默默运转内练。安禅制龙。渐渐的。污浊的气味、痛苦的呻吟、压抑的环境,如烟云般消散无踪。他仿佛置身于一汪幽潭之畔,清风徐来,拂过如镜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然而凝神细观,便会发现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隐约有庞然巨物游弋其间,正伺机而动,只待那兴风作浪、百无禁忌的时机降临。犹记得得授安禅制龙的那一日,父亲海浩告诫,世人心中皆盘踞着一头“毒龙”,若不能降服,终将坠入无底寒潭,与毒龙为伍,从此之后身不由己。世上有很多压制“毒龙”的办法,这门内练法,靠是一颗禅心。听着应该是佛门的路数,但海浩没有出家,也早早娶妻生子,不知为何学到了这门。海玥倒没有太在意这些,管他是儒释道哪一门,到了西游都是三教合一,好用就行。现在他便将环境当作修炼地。案情如同一颗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滋养着“毒龙”!关键是这起案件的“毒龙”,又藏在寒潭的哪一个角落?杂念散去,昔日的回忆愈发清晰起来。一幕幕画面、声音、神态、动作,印入脑海。使团的入住,酒宴的热闹,案发的喧嚣……“慢!”突然之间,一幕画面在脑海里定格,寒潭下的黑影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冰山一角,海玥通体一震,睁开眼睛:“我明白了!破绽在这里!”“唔!”牢房内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已经在角落睡着了。蜷缩着身体,小小的一团,此时猛地惊醒,就去摸自己的衣服。衣衫无事,她刚刚松一口气,海玥兴奋的声音就传入耳中:“你还未就寝吧?正好!我之前疏忽了,阮正勇指控我是凶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破绽!”女子懵懵地看着他。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未就寝的么?海玥接着道:“阮正勇认为我是凶手的理由,是因为其余酒食都是大家共用的,如果毒药下在那些酒食里面,中毒的就不止黎维宁一人,可书院学子无事,唯独黎维宁遇害,而黎维宁在挡酒时,把酒壶递给了我,我可以将毒药下在其中,单独害他一个,事后再处理酒壶,毁灭掉证据!”女子讷讷地道:“公子不是明白了么,这些都是谎言……”海玥沉声道:“是谎言,可我们要揭穿,就得找到其中的破绽!不然别人凭什么信我们?”女子琢磨了一下,为难地道:“这番话编的,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海玥道:“我起初也觉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推断至少没问题,直到刚刚,才发现了忽略的关键一点!试问安南人是怎么知道,只有黎维宁在那一晚中毒,其他书院学子全都安然无恙的呢?”女子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他们事先不知道?”海玥道:“他们知道不了!号房和学舍,是隔开的,那日清晨,待得号房传来凄厉的尖叫,学舍被惊动,大家想要瞧热闹,却被教谕和训导赶回房内,安南人根本无法事先确定,躲在房间里面的书院学子,是不是也有人中了毒!”女子道:“正常的情况,他们应该先来查看,赴宴的其他学子的状况……”海玥道:“可事实却是,安南一行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还未入院,就高呼我的名字,将我定为凶手,而后阮正勇直接指出,昨晚赴宴的其他人,今早都身体无恙,唯有他们的王子中了毒!”两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顺序错了!”海玥握紧拳头,面露振奋。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前面的一系列推断,才有了一个立得住脚的根据,而非空中楼阁,全凭猜测。那群安南护卫从一开始就清楚,那晚宴会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人中毒,他们心怀叵测,故意误导。遇害的“安南王子”,身份确实有异!连日来积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神采奕奕地来到牢门前重重地敲了敲,在外面的狱卒磨磨蹭蹭地前来开启大门后,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姑娘且宽心,真相只有一个,待我查明一切,还你我清白!”(本章完) 第13章 兄弟默契 ‘毒到底是怎么下的呢?’东坡书院,海瑞一个人站在屋内,回忆着那晚宴饮的过程,思索着凶手下毒的手法。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先去请各方出面,协助搜索,当真的抓捕到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女子后,海瑞依旧没有觉得大功告成,而是去往府衙,以《大明律劝谏官员不要大刑逼供,屈打成招,得知府尊接受后,又赶回书院,在现场思考起凶手下毒的办法。那晚海瑞也在场,十分沉默,是唯一滴酒未沾的人。他一向如此,与旁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只觉得他们吵闹,因此得了一个“道学先生”的称呼。这一方面是肯定学问,与先生相似,能够当大伙儿的老师,另一方面,也觉得他一言一行,古板无趣。唯独海玥知道,这位弟弟或许有些孤僻,但绝不古板。海瑞不会跟那些不懂他的人解释,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帮助兄长洗刷嫌疑。‘不能再迟疑了,得从那晚赴宴的同窗,和保护黎维宁的护卫身上,问出答案来!’海瑞清楚,他本就是县学里家境最差的,若非兄长照顾,势必会受同窗排挤,现在还要一个个盘查过来,无论成功与否,书院怕是待不下去了。至于安南护卫,就更难开口了。但他转身走出屋子,步伐却没有半分迟疑,直直朝着学舍而去。不过尚未入院门,里面传来的却是欢腾的笑声。“抓到凶手了!”“终于抓到了!这下大伙儿都没嫌疑了!”“呼!好!好啊!”这几日,不仅是海氏上下忙活起来,书院同样气氛压抑。外藩使节的身亡可不是小事,沾上嫌疑一辈子都毁了,所幸得到衙门那边的消息,已经拿了一个女贼入府,还是安南人,完美地满足刺客条件,自然如释重负。所以海瑞刚刚走入学舍,就见有学子笑着迎上:“道学先生!令兄有救了!他能接着写九九八十一难了!”海瑞念头一动,并不分辨,那女子可能不是凶手,而是迈入堂内,看向众人:“诸位就准备如此作罢了?”众学子一怔:“何意?”海瑞沉声道:“东坡书院的学子,饱读诗书的圣贤门徒,被外藩冠以杀人的罪名,闹得整个学院鸡犬不宁,好不容易沉冤得雪,那群护卫还在号房,诸位就这般算了?”众人如梦初醒,脸色顿时变了:“对啊!那些安南护卫一口咬定,是我书院学子下的毒,事实证明,根本不是嘛!”“走!去号房,我们得好好质问一番!”“为玥哥儿出一口恶气!他回来后一定会继续写西游的吧!”海瑞想到兄长平日里的话,给出六字真言:“精神点!别丢份!”此言一出,大伙儿群情激奋。被道学先生鄙视了,这还了得,顿时乌泱泱地涌出学舍,朝着号房冲去。“开门!开门!出来,知道你们在!!”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学子的声浪越来越高。号房的院门终于被硬生生敲开,两个魁梧的安南护卫戒备地看了过来,神情凶恶。拍门的学子却夷然不惧,仗着人多势众,昂着脖子道:“你们的头领阮正勇呢?让他出来!”他本以为这是质问的开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开口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土话。“说我大明话!”另一位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你们都听不懂我大明的话?换人啊!有能听懂话的吗?”无论学子如何呵斥,对方都是摇头,脸上带着茫然,嘴里咕隆着听不懂的土语。喊声逐渐停歇。准备兴师问罪的众人面面相觑,连沟通都做不到,如何进一步质问?但让他们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肯定不成,面子太难看了,便干脆一股脑地往里面涌:“阮正勇肯定在里面!让他出来!”“还有那个叫郑五的呢?都躲着我们呢!”两名安南护卫被逼得朝后退去,被大伙儿闯了进来。“夷人就是夷人,这里可是我大明的书院,也想阻拦?”众人进了院子,仿佛胜利了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屋子里面闯。然而进入屋内,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桌子上的酒水饭菜,和站起身来的五六个壮汉。饭菜不错,有荤腥肉汤,有特产山珍,更有七八个酒杯,里面尚未喝完的酒水,散发出香气。“这不是山岚么?”有人嗅了嗅鼻子,顿时震惊了。不是说王子黎维宁就是喝山岚酒中毒身亡的么?这些安南人真不忌讳啊!尸体还停在号房呢,自己也喝上了?海瑞目光一动,默默退至人群之后。为首的阮正勇和郑五都不在,应该是得知又有嫌疑人被抓,去衙门了。这里双方语言不通,鸡同鸭讲,除了发泄情绪外,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恰恰这个吵闹的过程,吸引了安南护卫的注意力,是个好机会。海瑞原本拱火,是为了让双方对峙,自己寻找线索,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抽身而出,观察起其他房间的情况来。安南使团自从入住书院,就占据了这一处偏僻的院落,共有两排号房,每间可住四人。最中央的,是安南王子黎维宁的房间,黎维宁遇害后,那间屋子就成为了停放棺木的地方。时间不多,海瑞直接朝着那一间走去。然而来到屋子前,却发现房门紧闭,轻轻推了推,纹丝不动,敲了敲,里面也没有任何回应。‘无人守灵?’海瑞十分惊讶。守灵是各地最为普通的一种民风习俗,人死后,遗体要在家中稍事停留,被称为“停灵”,入夜后则由家属亲人守在旁边,以敬孝道,基本以三天为限。黎维宁死得突然,仓促之间,棺木是衙门准备的,灵堂还未搭建完毕。但刚刚三天,至不济也得派几人守在棺木前,为亡者守灵祈福,这是最基本的礼仪。‘那日仵作来验尸时,安南护卫不允许接近,担心外人亵渎了他们王子的尸身,这是很尊敬的表现。’‘今日一群护卫却在屋内饮酒作乐,无一人在棺木旁守灵。’‘是人死之后,手下的懈怠?还是那日的敬意,根本就是假的?’海瑞默默思索,突然有一股冲动。打开棺木,查看一下尸体的冲动。但朝着不远处争吵的房间瞥了一眼,海瑞还是理智地放弃了打算。这间停放棺木的屋子窗门紧闭,牢牢锁住,他想要进去就要费一番手脚,再打开棺木,察验尸体,隔壁的争吵,很难争取到这么长的时间。如果开棺验尸时被安南护卫抓个正着,那无理的又会变成书院一方,甚至会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连累还在府衙内的兄长。行险冒进,他不取之。不过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还是有办法的。果不其然,那边的屋子里吵闹了一番,众学子泱泱地走了出来,安南护卫也跟了出来。眼见着就要分开,海瑞突然排众而出,朝着黎维宁的灵堂走去,还做出上香的动作:“我想祭拜一下黎正使。”对方或许听不懂汉话,但这个动作是通用的。然而安南护卫见状勃然变色,嘴里哇哇叫着,膀大腰圆的身体直接阻挡在了屋子外,凶恶程度比之方才的忍让截然不同。甚至还有两三个马上转回屋内,听那动静,是去拿武器了。众学子被他们眼中陡然迸射出的凶光也吓了一跳,拉住海瑞的袖子往后扯,低声道:“算了算了,这群夷人不识好人心的……走!走吧!”海瑞被他们半拉半扯着,一起出了号房的院落。“嘭!!”院门重重关上。待得大伙儿散去,海瑞这才驻足,转身深深地看了眼号房,心中已有了答案:‘完全没有懈怠被发现后的慌张,而是一副制止旁人接近尸体的警惕。’‘我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女子被抓时的话语,陡然浮上心头,海瑞目光大动,匆匆出了书院,朝府衙而去。刚到门口,恰好就见海玥走了出来,身边已经没有了差役押送。兄弟重逢,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各自调查出的案情关键:“安南王子是假的!”“证据就在尸身上!”两人相视而笑:“走!去揭开真相!”(本章完) 第14章 凶手是你们! “女贼既已擒获,你们为何不将凶手带入大堂,严加审问?”“此女身份尚未查明,依我大明律法,不可擅动刑讯,当详查……”“还要查什么?你们不敢审的,我们来审!你们不敢干的,我们来干!”“大明不公,害我使臣,包庇纵容!”“俺们要去广州府,让巡抚给我安南上下一个交代!!”“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啊!”府衙刑房,两方争吵。一方是以郑五为首的安南护卫,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另一方就是府衙上下,知府顾山介焦头烂额,推官邵靖脸色铁青。“够了!”直到阮正勇突然开口:“我等来此,是讨要一个说法,并非一味吵闹!”郑五等人瞬间噤声。刑房内陡然安静下来。顾山介松了口气,邵靖看向阮正勇,却是眉头紧锁。这个护卫统领令他印象深刻,在王子黎维宁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发号施令,极为强势。今日来到府衙后,更是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由得郑五叫嚣,十几个魁梧壮汉撑场。此刻出面喝止,一开口便先声夺人:“方才我等所言,实乃气急攻心,当不得真,然主辱臣死,此乃天下至理!今殿下遇害,我定当追查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邵靖沉声道:“你还认为书院学子海玥是下毒之人?”“书院学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氏党羽!”阮正勇摆了摆手,眼中露出厉色:“这个贼子肯定还有别的同伙,这些人必须统统剿灭,一个都不能放过,此事不劳烦贵府衙门,我们可以自己来,将她交给我!”顾山介和邵靖齐声道:“你们想做什么?”阮正勇道:“我们不会大动干戈,一旦审问出贼子藏身的地方,由我使团的护卫亲自动手,必定犁庭扫穴,根除后患,这也是保护当地的太平!”他的语气肃然起来,透出忧虑之色:“两位当知,我安南境内已是烽烟四起,黎氏莫氏水火不容,府衙真的希望我们两方的仇恨,蔓延到贵国,不断的上演刺杀与复仇么?”“嘶!”顾山介顿时想到了前些年的宁波之乱。宁波之乱,又称争贡之役,嘉靖二年,日本的两个大名,各自派遣使团来大明贸易,结果双方在抵达浙江宁波后,因勘合真伪之辩,于当地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一方暴起,干脆烧杀抢掳起来,甚至还杀死大明多位基层将领,引得朝廷大为震怒。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明廷废除了福建和浙江的市舶司,也导致大明与日本的贸易途径断绝,沿海商族备受损失,为后来的“东南倭祸”埋下伏笔。倭患顾山介预料不到,可宁波之乱导致当地多名官员死的死,黜的黜,却是实实在在的大祸,他当然不希望重蹈覆辙。“邵推官,你看……”当顾山介侧头低语,邵靖知道这位受不得威胁的知府又心动了,就想把女囚交出去,平息使节团的怒火,再任由安南人自行解决内乱。实则单论后者,他亦颇为心动,然此举无异于自弃主动,更显琼州府衙无能,邵靖接受不了。正琢磨着如何劝说,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另一群安南护卫冲了进来。郑五不禁奇道:“你们怎么来了?”那群护卫用土话叽里呱啦回答了,郑五更莫名其妙:“将军没有唤你们啊……”“嗯?”阮正勇听得身后动静,转身一看,神色立变:“你们不守着棺木?岂可擅离职守?快!快回去!”“呵!已经晚了!”伴随着清朗的笑声,海玥大踏步地迈入刑房:“仵作已经开棺验尸了!”堂中其他人还茫然之际,阮正勇已是震怒:“开棺?你敢亵渎殿下的尸身?”海玥反唇相讥:“你都指控我为杀害外藩使臣的凶手了?与之相比,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看着争锋相对的两人,顾山介懵了。“顾府尊!邵推官!”海玥作揖行礼:“学生此来,是为了揭开‘安南王子遇害案’的真相!”顾山介喜上眉梢:“好!好啊!凶手果然是那个贼女对么?”邵靖关心案情细节:“凶手是怎么在酒宴中对黎正使下毒的?”海玥摇头:“凶手不是那位来自安南的女囚,那晚的酒宴里,死者也根本没有被投毒。”“啊?”在场的府衙官吏一怔,邵靖沉声道:“可黎正使的尸身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又作何解释?”海玥道:“以上特征确系中毒身亡之迹象,然不足以证明死者是在酒宴中被投毒,真正能锁定遇害时辰的,是此人的供词!”众人看向护卫统领阮正勇,阮正勇冷冷地回道:“殿下自酒宴归来后,便再未进食,酒宴之前亦一切如常,若非酒宴中毒,又当何时?”“何以证明?”“何须证明?我已言明……”“何以证明你所言非虚?”“你认为我在说谎?”“为何不会?”海玥冷冷地道:“王子遇害,使节蒙难,尔等身为护卫,罪责难逃,甚至有杀身之祸!既与此案利害攸关,你们的供词,府衙何以尽信?”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的目光倒是闪烁起来,陷入沉思。实际上,对于这群护卫一口咬定,是大明学子加害安南王子,有不少人就觉得,这是为了遮掩护卫不力的罪过。但如今看来,莫非他们为了推卸责任,行为还要更加卑劣,不惜捏造中毒的时辰?“一派胡言!”阮正勇毫不迟疑地怒斥:“你是在说,我们故意报错时辰,有心构陷你么?”“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可以先别急,因为该急的还在后面”海玥冷冷一笑:“我不仅说你们有心污蔑,还要指控你们故意让刺客得手,才有了安南王子的不幸身亡!”刑房内安静了一瞬,郑五的声音率先囔囔起来:“放屁!俺们一路护送殿下来此,怎么如此?”“哦?”海玥看了看他:“可我怎么觉得,你对于那位王子殿下并不怎么恭敬,完全不如对这位统领言听计从呢!”郑五一滞,看向阮正勇,其他护卫叫嚣的声音也陡然低了下去。‘难道说!’邵靖身躯一震,凝视着阮正勇,再看向唯其马首是瞻的护卫,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哦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叫‘床头捉刀人’!”海玥心平气和地道:“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节,他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方的国家,就让崔季珪代替他接见,他自己则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边做侍从。接待完毕,曹操令谍细询问匈奴使节,魏王这人如何,匈奴使节回答,魏王风雅高尚、仪容风采,但是坐榻边上握刀的那个人才是真英雄,曹操听后,就派人追杀这个匈奴使节!”这下顾山介也懂了,双目圆瞪,看向阮正勇,呻吟着道:“你!你们!”阮正勇的眉宇间已然浮现出阴沉之色,直直地瞪着海玥,刚要开口,脚步声传来。海瑞匆匆赶到,将一物递了过来:“哥!复验尸格拿到了!”海玥展开,目光扫过,末了倒吸一口气:“没想到事实比我所想的更为残忍!阮正勇!你那日诬我杀害安南王子,今日我在此,正式控告尔等滔天大罪!”这一刻,他环视刑房,对着所有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安南使团以下犯上,欺瞒我宗主国大明,东坡书院号房中的死者,根本不是安南王子黎维宁,而是安排的一个替身!最可怕的是,那不幸身亡的替身,也非刺客所害,乃尔等护卫丧心病狂,痛下杀手!”(本章完) 第15章 承认 刑房内外。鸦雀无声。两方怔怔地看着海玥。府衙是震惊居多,除了顾山介和邵靖有所醒悟外,其他人都傻了。这些日子,整个衙门围绕着黎维宁遇害的案子团团转,现在有人告诉他们,死的不是王子,还是护卫害的?这怎么可能!而安南护卫一方的神情就十分微妙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空,好几个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神情古怪。“可笑!”阮正勇的神情相对而言最为平静,连暴怒之色都隐去,只是目光狠狠地刺在海玥身上,好似要重新审视这个受到自己指控的书院学子:“你为了脱罪,竟捏造出这等弥天大谎?”“不必急着狡辩,有关安南王子的真假,我早就有所察觉,因为疑点不止一处。”海玥开口,将新编西游、山岚酒量、灵房无人等种种细节都说了一遍。所有接触过那位安南王子的人听了,都不禁露出回忆之色。比如邵靖就想到,出府衙前,安南王子特意要坐在轿子里,而非骑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介绍东坡书院的历史时,对方表现又是毫不惊讶,连苏轼在海南的教学也颇为了解。这些细微之处,很难特别注意到,但此时回想,不禁从侧面佐证了真伪。但海玥说完这些,竟又主动:“当然,这些都不能算作真凭实据!”郑五闻言立刻囔囔:“那证据呢?你说了一大通,倒是讲证据啊!”“放心,我所说的证据,不是模棱两可的栽赃,比如庖屋里丢失的酒壶……”海玥冷笑:“那酒壶是你们那晚特意拿走的吧?很阴险的手段,明明不是实证,却能让人百口莫辩,若非府衙的两位官人明察秋毫,不为把戏所动,我就被冤枉死了!”顾山介暗道惭愧,若不是你一个学子用上枪了,他肯定是要下令好好审问。至于无辜不无辜,审出结果来不就知道了么?但既然那种逼问没有发生,顾山介自然义正言辞,抚须道:“我等为官之人,当不畏艰险,明察秋毫,岂会被区区小道所惑,冤枉了良善?”邵靖为之侧目,阮正勇也听不下去:“别东拉西扯了,说证据!”海玥道:“那日清晨,你带着护卫气势汹汹地冲入学舍,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当时的理由是,别的学子都安然无恙,唯有你们的王子中毒身亡,那么接触过他酒壶的我,自然有了重大的投毒嫌疑。”“当时所有人都被你蒙骗,也包括我在内,我知道自己没有下毒,但也一直在琢磨,凶手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思来想去,都觉得那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事实上,这个指控的过程中,你就露出了破绽!”阮正勇目光闪动:“哦?什么破绽?”海玥道:“你太急了!或者说,由于你预设了答案,推理案情的过程就省了,顺序出现了致命的错误——还未入学舍,就已经把我定为了凶手,而不是在确定了其他书院学子的状态,再得出是谁下毒的结论!”邵靖反应过来:“对啊!尔等居于号房,未入学舍,怎么就知道其他书院学子没有中毒,直接把海玥定为凶手的?”阮正勇愣了愣,表情终于沉下。“这是其一!”海玥紧接着展示手中的尸格:“另一项铁证,在尸身上!”“你们起初以不愿王子的尸身遭到亵渎的名义,禁止仵作验尸,事后派遣护卫看守,结果这群护卫饮酒作乐,连一个守灵的人都没有!”“这不奇怪,躺在棺木里面的,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子,岂会有半分敬意?”“可一旦外人要靠近灵堂,护卫却又无比紧张,拿着武器,坚定守在外面,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我调虎离山,诓走了大部分护卫,让仵作趁机入了号房,开棺验尸!”短短的一句话背后,是海氏族人的相助,四哥的调配,八哥的重金收买,否则仵作岂敢出面冒险?不必事无巨细,一一赘述,海玥大致说明了过程,就将复验尸格递给了顾山介和邵靖:“两位官人请过目!”顾山介迫不及待地拿过,仔细一看,惊咦道:“除了中毒的迹象,左右肩部、胸腹处,还有黑斑淤积?”海玥沉声道:“这是外力控制住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腹,从而导致的约束性损伤,尸体皮肤上出现的黑色斑块,正是皮下出血映现在体表的痕迹。”后世尸检,尸体各个部位的损伤究竟有多严重,能不能致死,是需要解剖检验的,法医会详细记录损伤所在的部位,损伤的特征形态,并且尽可能地推断致伤物形态。古代没有那么科学的验尸流程,但经过这样的解释,大家也明白了:“有人控制着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膛?”“不错!那一晚,王子的替身酒喝半醺,被扶入卧房,然后迷迷糊糊之间被灌下了毒药,夜半时分,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起来。“而同处一室的护卫统领,不仅不通报,反倒用膝盖压在对方的胸前,再用两只手控制住对方的肩膀,制止喊叫和挣扎!”“他就这般痛苦而无声地死去。”“直到第二日清晨,安南护卫故作惊怒大叫,昨夜还谈笑风生的‘王子殿下’,已然‘遇刺’!”说到这里,想到“黎维宁”热情开朗的笑容和对西游的热爱,海玥露出悲伤与愤怒:“我原本以为,确有刺客暗杀,只是误中副车,害死了替身,而你们顺水推舟,谋划了这一切!但从尸体的特征上来看,刺客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杀死目标,只有你阮正勇,你这个身边人痛下杀手,才会有这样的死亡特征!”“嘶!”这次倒吸凉气的不止是顾山介一人,就连邵靖都变了脸色。太残忍了!安南护卫则一声不吭,阮正勇默然良久,咬牙挤出一句话:“荒唐!若真如你所言,那人是王子的替身,我杀死他,目的何在?”顾山介只觉得惊心动魄,呻吟着道:“对啊……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海玥正好反问:“顾府尊,学生想请教一事,安南使节为何至今停留在琼州府,没有北上?”顾山介嘴动了动,看了看在场的安南护卫个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一时间不太敢说,担心对方暴起。邵靖则接上:“使团来得本就突然,他们不仅要我琼州府衙出具通行文书,更要安排轿撵,匹配王子之尊,一路护送至布政使司……”“这是不仅要配备大队护卫,还要有足够的排场,车架器具,一应俱全?”“是!”“安南使团以往入京,从未途径过我海南,这完全没有前例可循!况且安南是藩属,我大明乃宗主,恭迎外使,如此礼节,岂非本末倒置?”顾山介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是啊,所以本府断然拒绝,后见他们还在纠缠,不得不避了出去,咳咳!”海玥道:“那么动机就很清晰了。”“半个多月前,安南使团跨海而至,琼州府衙不敢随意放行,更无法答应他们的无礼请求,只能将之留下。”“在等待三司衙门回应的过程中,假冒的替身并不感到紧迫,真正的安南王子却等不及了,迫切寻求北上的机会。”“而从地方衙门的态度里,真正的安南王子也意识到,此行坎坷,求援艰难,于是酝酿出了一个计划。”“一个用严重的外交事件,来帮助使团获取主动的计划!”“府衙是不能待的,便假借贡祀失窃,搬出府衙,来到书院,鼓励替身与众学子往来,那晚觥筹交错,眼见有了嫁祸的机会,等到替身回到号房,将之残忍杀害,第二日清早,气势汹汹地闯入学舍,将罪名定死在我大明学子身上!”“府衙不知有假,以为身为正使的安南王子,真的在我大明官学遇害,外藩使臣朝贡,出了这等恶事,经此一来,使节团接下来的路途势必顺遂,沿途的衙门谁敢再作阻拦?”“同时,便是到了京师,使团也占住了理,一方面叛臣刺客穷凶极恶,丝毫不顾及大明天威,另一方面终究是我大明地方没有保护好使节,多少显得理亏。”“所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凶杀,从使节团来到书院拜访的那一刻起,‘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经酝酿完毕了!”听到这里,刑房官吏,皆对安南上下怒目而视。如果说隐瞒王子的身份,是为求安全的不得已措施,这等所作所为,就完全是卑劣的欺骗!可恨至极!“你指控我的破绽是一证!复验尸格是一证!如今动机已明,还有一证!那位替身,不会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海玥最终道:“此人的谈吐风度,非寻常百姓可比,我将请人循着你们登上琼海的路线,将沿路的城镇查一遍,找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这个过程需要些时间,但终究能水落石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阮正勇微微垂首,眼睑低敛,似在思忖狡辩之词,但听到最后,他冷哼一声,猛然昂首:“不错!本王才是真正的大越王子,黎维宁!”(本章完) 第16章 反转 “放肆!你说什么!”“敢自称大越,是要不认我大明宗主么!”对于阮正勇,不,黎维宁的自我介绍,顾山介和邵靖齐齐变色,勃然呵斥。反应前所未有。安南这个名字,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于唐末群雄割据,五代十国乱局的时候,独立了出去。到了宋朝,接受宋太祖的册封为交趾郡王,正式列为藩王。安南、交趾,这两个名字,都有着源远流长的来历,无论是哪种称呼,对于大明而言,都可以接受。唯独大越不行。那不是中原王朝的册封,真要追溯,得追溯到前秦时的百越了,是土著的叫法,当然不被宗主国允许。你在自己的国家叫,没人管,但一国使臣,跑到宗主国自称大越,无异于最严重的挑衅!别说现在,到了历史上的清朝,嘉庆帝册封阮朝君主阮福映为越南国王,这才正式建立了新的国名“越南”,这也是后世越南这个国家的由来,都不是能自己随便取的。所以当大越王子这个称呼从对方口中说出时,性质比让人伪装王子,还残忍杀害了替身都要重。顾山介别的都能忍,事关国家礼数,竟连魁梧壮汉都不怕了,厉声道:“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好好看管!”“哼!”似乎意识到自己恼羞成怒,犯了大错,黎维宁面沉似水,阴毒地瞪了海玥一眼,狠狠地一拂袖,大踏步地离去。眼见这位王子未作反抗,郑五等一众护卫也默默跟随,很快在差人的押送下,消失在了院中。“呼!”海玥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已经没有了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他算是深刻体会到含冤之人的无助了。查明真相,何其难也?‘此案若是上达天听,本府说不得有重回中原,离开此处的机会啊!’而另一边,眼见安南使团没敢造次,再想到此番琼山府识破这等要案,足以扬眉吐气,顾山介心头狂喜,笑容满溢:“琼海十三郎!哈哈!好!好啊!你的功劳,本府记下了,来日保你一个前程!”海玥咧了咧嘴角,敷衍地拱了拱手:“多谢顾府尊……”邵靖则看出了这位的疲惫,温和地道:“你先去休息吧!”“多谢邵推官!学生告退!”对于这位,海玥的感激就是真心实意了,行礼转身,走了出去。待得步出府衙大门,他也顾不上其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狂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终于!终于真正走出衙门了!”海瑞跟在身后,见状眉宇间露出一抹迟疑,但最终还是道:“哥,我有些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我之间,还要见外?”海玥故作不悦:“走吧!边走边说!”两人并肩,海瑞开口:“刚刚黎维宁的承认,是不是太快了?”“终究是一国的王子,既然被识破了算计,该有些气度吧?认就认了,难道一定要颜面扫地跪地忏悔么?”海玥对此不以为意,他在意的是真相揭露后的处置:“只可惜此人干脆地承认了,那位顾府尊恐怕都不会将这群杀人凶手拿入牢狱,更别提治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在阶级分明的古代并非如此。别说偿命了,遇上贵人,连定罪都难。比如这起案件里,那个至今连真实姓名都不知的替身,就这般毫无尊严地死在了“同伴”手中。而让琼州府衙以此定罪,让安南王子黎维宁付出应有的代价,并不现实。如果知府是邵靖,海玥还能努力努力,在身份上做文章,你说自己是安南王子就是安南王子了?焉知不是杀害了真正的王子而为求脱罪?但顾山介为知府嘛,终究会忌惮于外藩使臣的身份,只会赶紧送走瘟神。海玥心中对于黎维宁自然极为痛恨,只是他的心理年龄,可不是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比,这点城府还是有的。越在意的事情,越不要表露在外。若是能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跟上这支肯定在大明地界待不下去的使节团,一枪一个血窟窿,方才念头通达。海瑞却还有想不通的地方:“牢房内的安南女子,是怎么知道王子真假的?她在护卫里有眼线内应么?”“这位‘芳莲’姑娘,确实有许多秘密,我准备救她出来,到时候可以好好问一问。”海玥同样没有忘记那个牢房里的“狱友”。这位自称“芳莲”的女子顾虑重重,有鉴于两人本来就见了半天不到,哪怕是在牢狱之中,有人能放下戒备心,有人依旧不会袒露心扉,倒也正常。现在安南王子遇害案真相大白,府衙更是对于这群机关算尽的外藩使臣痛恨至极,她也就没必要担心,有什么秘密可以和盘托出了。海瑞点了点头,问出了最后的疑惑:“哥,你觉得安南使团为什么要选一位海南当地人,作为王子的替身呢?”海玥眉头一皱:“这确实显得多此一举。”替身的破绽,许多都源自于当地人的习惯,再加上他根本不是出身安南,自然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换成一位安南人,漏洞就绝不会这么明显。为什么要舍近取远呢?不过转念一想,海玥有了个假设:“这样选择也有一个好处,可以拉近与我们当地人的关系,那位替身平易近人,习惯又相近,大伙儿都会下意识地喜欢他,对于他的遇害,也会有震惊与悲伤,试想如果是郑五那样蛮横粗鲁的王子,有几人在意他的死活?”海瑞想了想,难得失笑道:“兄长此言有理,他们选出来的替身,是要让我们觉得最舒服的安南王子,而不是阴险狠毒的阮正勇、粗野骄狂的郑五,甚至是那群不通我大明话的护卫!”“不会说大明话?”海玥闻言一怔:“不应该啊,安南的官方书写文字就是汉语!”同为中原王朝的藩属,安南比起朝鲜、日本,受到华夏文明的影响更加深刻,毕竟那里原本就是中国的领土,后来才独立出去,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都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官方文书、公告、钱币乃至科举应试,都需要写汉字。因此安南民间,可能用地方上的土语,但稍有身份的人士,都是用汉话交流的,这点和朝鲜、日本存在着各自的语言体系,唯有上层贵族才会学习汉字,以展示身份的高贵,方便阅读和交流汉字书籍,又有不同。所以海玥奇道:“你确定他们是不通汉话,还是为了不露出破绽,故意装作听不懂?”海瑞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反应确是听不懂我大明话,不像是装的。”“不是装的……不是装的……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海玥的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丝灵光,与案情相关的种种细节顿时如潮水般涌现,在思绪中翻涌不息,他双唇微动,低声呢喃着什么,脚下却似失了魂般,机械地向前挪动着步子。海瑞陪伴着,没有打扰,兄弟俩肩并着肩,一路回到了书院。海玥猛然止步。寒潭下的毒龙再度翻涌波涛,隐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只是这一次指向的真相,却与此前的所有推测,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反转。“是这样!这才是唯一能够解释所有谜团的真相!”海玥的眼神恢复清明,呻吟着道:“我之前的推理……近乎全错!”“啊?”海瑞都愣住了。他只是有几点小疑惑,再加上性情使然,总想要刨根问底。但兄长此前的推理,分明丝丝入扣,逼得安南使团上下也哑口无言,怎会全错?海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东坡书院门口,前面甚至传来了同窗热情的欢呼:“玥哥儿,可把你盼回来了,快些过来,大伙儿都等着为你接风洗尘,驱驱晦气呢!”是啊!他已经揭晓了“真相”。他已经洗清了嫌疑。只要迈出几步,回到书院,他就能回归原本的生活。何必要再理会那些?万一再卷入麻烦中,不得脱身,又当如何?但是……有一个人无辜枉死。那个人喜爱西游。那个人热情大方。那个人视他为友。那个人惨死的当晚,都还真心实意地帮他挡酒……海玥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转身。“走!”“我们回府衙!”“我要让这起案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周一提前更一下,冲一冲新书榜,听说零点管用,也不太懂,反正求一下追读月票各种支持吧!(本章完) 第17章 钓鱼,上钩 “十三郎,你怎的又回来了?”“季师爷,学生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安南使节团入府衙后,有出示国书、符节之类的信物么?”“自是符节、国书、信物,一应俱全啊。”外藩出使,不是空口白话,必须有证明身份的信物,最典型的就是节杖。使节使节,就是指使者所持的符节,“节”代表天子的身份,凡持有节的使臣,象征天子亲临,可行使至高的权利。因此符节无疑是最重要的象征,身为宗主国的大明使臣持节,和外邦藩属的小国持节,又有许多规制上的不同。季华被问得不明就已,但海玥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古怪了:“那安南的国书中,是否写明了详细的贡祀单目?”“当然是要注明的。”“府衙可曾核对过单目?”“这不是地方衙门的职责。”外藩贡祀,当然要核验物品,那毕竟是名义上进献给天子的贡礼,但即便要检查,也要是等到了京师礼部,再查收这些贡祀,地方衙门除非专门担上押送的职责,不然是不会越俎代庖,出力不讨好的。显然琼州府衙就没有查看,海玥立刻道:“所以此前贡祀失窃,他们说丢了多少沉香?”季华皱起眉头:“这件事不是过去了么?”海玥语气郑重:“季师爷,兹事体大,任何细节都不能错漏,此番结案,顾府尊、邵推官皆有大功,万一再现波折,岂非前功尽弃?”“唔!十三郎所言有理!”想到东翁在此案中的表现,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上官的嘉奖,摆脱一辈子在地方州县打转的下层官员命运。季华面色好看起来,回忆了一下道:“使团此番跨海而来,所携贡品本就寥寥,观其车驾不过三乘,衙门守卫见其简薄,不免疏于防范,以致遭了窃贼。所失之物肯定不多,然他们借题发挥,喧哗不已,初时我等觉得理亏,后经十三郎剖析,方知此乃对方欲离府衙,图谋不轨,特设此局,以为托词。”‘恐怕不止于此……’海玥再度核实:“既然贡祀本就不多,又被盗窃,那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总不能丢了就丢了吧?季华道:“使团准备重新采买,为此还拜访了本地的所有安南商铺,留下人手,要补齐沉香。”‘果然!’海玥舒了一口气,已经基本确定,但眉头又拧了起来。相比起已经确定的“事实”,接下来的真相,更加难以得到证实。毕竟他已经当着府衙和使团两方,给予了此案的完整推断,现在所言,不吝于自己将自己的结论给推翻。别说凶手会矢口否认,旁人怎能相信呢?‘看来只剩下那一招了!’海玥目露决断,将季华往角落里带了带,确保周遭无人,不会有偶然路过的外人听到后,再问道:“安南使团没有入狱吧?”“终究是一国使节,将之下狱,府衙做不得主。”季华以为他一口恶气咽不下去,低声安慰:“顾府尊将他们安置到了偏院,等将最新案情禀明三司,就驱逐出境,十三郎放心,等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这群贼子灰溜溜地滚蛋了!”海玥道:“季师爷可否帮我一个忙,让他们听见这么一段话……”他低声在耳边说了一番话,季华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作甚?”海玥正色拱手:“此事绝不会对邵推官产生害处,烦请季师爷帮一帮我!”“唔……”季华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不会对东翁怎样,再看着这个出身偏远,通过此次案件,却完全能期待其未来前程的少年郎,抚须道:“好!我帮你!”……夜深。人难静。琼州府牢狱。女子环抱双臂,坐在冰凉的地上,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衫。这外衫是海玥留下的。眼见狱卒将这位带了出去,女子顿时醒悟,对方恐怕是演的一出戏,专门来套话的。‘海公子蒙受污蔑之冤,却仍能赢得衙门信任,可见其非凡才能,倘若我及时将那些相告,或可寻得一臂之力……’‘不可!我手中并无确凿凭证,他未必会轻信于我。倘若风声走漏,只怕那些人恼羞成怒,届时琼州府衙的卫士恐难抵挡……”‘到那时起了大乱,一切就全完了,还不如先在这里,以待转机!’正自言自语着,女子的耳朵突然耸了耸,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平日这个时辰,即便没有狱卒在外面巡逻走动,也有饮酒说笑的动静,今晚怎么如此安静?甚至是死一般的寂静?她猛地回头,然后一股凉意自脊骨直窜上来,瞬间遍布整个后背。一张脸贴在牢门上。那幽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投来阴寒彻骨的目光。“啊!!”女子尖叫一声,转身朝着角落里缩去,却制止不了那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你们真是大难不死,居然也到了琼山,嘿!我的防备是对的,若非此计,你们岂会自投罗网?”“唔……唔!”女子咬着一口白牙,嘴唇颤抖,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来者俯视着对方,犹如饿狼看到食物,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现在说吧,他藏在琼山哪里?”女子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了冷静:“他不在琼山!你之前没有找到他,以后也找不到!”来者咧嘴一笑:“不在琼山?我的手下确实没有从铺子里,搜寻到你们的蛛丝马迹,但这里终究是琼州,正如你被海氏族人捉了,衙门现在也发现他的踪迹了,你们果然一起藏在城中!”女子变色:“府衙发现他了?不可能!”“行了!不必再做无谓的狡辩了!”来者大手一挥:“其他人都被我宰了,唯独你们兄妹逃走,你是女子,便是逃了,也做不了大事,但你兄长就不同了!现在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作主放过你,我以父王的名义起誓!”“我不知道,知道了也绝对不会说的!”女子咬牙切齿:“你敢放肆,这里是大明,是天朝上国!”“大明……大明?”来者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手虚握:“大明又如何,还不是一群蠢物,自以为识破了一切,结果被我耍得团团转!你真该看看他们那愤恨却又奈何不得我的眼神,我都快装不下去了!哈哈哈!”“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事实上,真正中计的人是你,我放了一个饵,你就乖乖上钩了!”正在这时,一句悠然飘入的话语,令他有意压抑的笑声戛然而止。来者猛然回头,就见出声之人手持长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门外:“你!你怎会!”海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来者:“我怎会知道,你一个被揭穿了身份的安南王子,竟敢冒大不韪,夜间擅闯府衙牢狱的?黎维宁……不,阮正勇!”月光洒落,落在原护卫统领,现安南使节黎维宁的脸上,照得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逐渐扭曲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黎维宁……”“不!你不是!”海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原本也上当了,以为死去的替身是唯一的假货,万万没想到,从某个方面来看,他才是唯一的真,至少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扮演安南王子!”“而除他之外,其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假冒!”“你们根本不是安南黎氏正统派来的使节团,而是莫氏叛臣派出的杀手团!!”第二更也提前到中午了,不让大家等到晚上了,求支持!(本章完) 第19章 擒凶结案 安南叛臣莫登庸,历史上越南古代北朝的开国君主。今已弑主黎恭皇,从安兴王迈出了帝位的关键一步,但由于国内反对者众,莫朝的统治还不稳固。而莫登庸家境贫寒,自小以打渔为生,后因身材健壮,武力高强,考中武举成为宿卫,才步步高升,最后东征西讨,获取了军队的大权。此人在军中所收的义子,都是骁勇之辈,不拘一格用人才,统称十三太保。莫正勇排名第三,除了勇武,还有韬略,此次得莫登庸耳提面命,务必要将黎氏使节团拦下,不让他们求得大明的外援。这一路上,他做的几近完美。除了两件事。一是被黎维宁、黎玉英兄妹逃脱。但那是对方的护卫舍却性命,黎氏自然也有忠勇之辈,死战不退,顶着杀手团的攻势,硬生生护送了两人逃脱。二是选了这个东坡书院的学子栽赃。本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万万没想到,居然栽在对方手中?不!还没有结束!“本将军是刀枪里滚出来的,难道拿不下区区一个大明书生?”真正动手,莫正勇也抛却一切杂念,只剩下一股生死厮杀的悍勇血气。单刀进枪,九死一生。一寸长一寸强,刀对长枪,本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然而任何兵器使来,都要因人而异。莫正勇显然身经百战,步伐灵动,刀随身走,险之又险地避过前两枪的攻势,利用牢狱狭小空间限制长枪威力,眨眼间欺近海玥身前。“嘭!”海玥横枪招架,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刀尖与枪身碰撞,虎口颤动。“他力道不及我!刚刚是我胆怯了,早该直接下手!识破了又如何?杀了他,再用使节团的名义在府衙放火,彻底毁了黎氏的名声!!”一拼之下,莫正勇信心陡增,刀势愈发凌厉,招招抢攻,刀光如电,直取对方要害。而相比起莫正勇的气势如虹,海玥招数中正平和,不急不缓,看似少有攻势,脚下却寸步不让,立定牢门口。同时枪风呼啸,将对方圈在其中,进不得,也退不了。仅仅十数个回合,莫正勇脸上的狞笑,就凝固起来。“不好!这家伙走的是内家门道!”一开始不明显,很快莫正勇就发现,每一下兵刃碰撞间,似有一股怪力,朝着自己不断渗透过来。那种感觉好似一根根细针,穿着丝线,循着最细微的薄弱点,钻入体内。这是内家劲,虽不及外家功夫那般刚猛霸道,却胜在绵延不绝,无孔不入。“呼!呼!呼——”于是乎,打着打着,莫正勇的胸腹就开始发闷,迫切地想将一口浊气吐出。偏偏在激烈交锋的关头,根本不敢乱了节奏,以致于胸口越来越沉,步伐越来越缓,呼吸声越来越大。“这叛臣的将领果然有不俗武艺,所幸此人适合沙场交锋,不通内家修为,这一战我能胜!”而十数个回合下来,海玥已然成竹在胸。根据身为琼海第一勇士的父亲海浩的评价,自己虽然习武天赋不俗,但由于年纪尚轻,武学造诣只算勉强,不可有半分骄傲自满。在海玥自己看来,从小到大主攻一门武艺,安禅制龙居然至今都没有练出第三重劲,确实也就一般般。临到高手交锋时,也不免紧张,甚至打过退堂鼓。毕竟这不比平日里的习武切磋,是生死交锋。但当他循着安禅制龙的内息出招,这门从小到大的内练修为,又让心灵出乎意料的平静祥和。古代不比后世太平年间,习武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一场风险相对较小的战斗都不敢应对,那真正经受风吹雨打的时候,瞬间就会垮掉,经年累月的修习武艺,也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和自我安慰罢了。如今正好用这个凶手,积累临敌的经验,作为又一项安身立命的资本!心念电转间,海玥察觉对方受内劲所扰,步伐已显凌乱,当即转守为攻,枪势如虹,冲劲与寸劲相辅相成,宛若江河决堤,势不可挡,直取对方要害。“喝——呜哇!”莫正勇立知不妙,借着暴吼的同时,猛地将胸口堵住的浊气吐出,结果伴随着那口浊气的,是喉头陡然涌上的一股血腥。而那口浊气明明吐出去了,可胸腔的沉闷感没有半点舒缓,一股剧痛反倒彻底弥漫开来,在五脏肺腑里翻江倒海,令人痛苦不堪。不待他调整,海玥的枪尖已然点在刀背上,莫正勇虎躯剧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噗!!”“人质……最后的机会……”不假思索间,他就地一个驴打滚,朝着角落滚去。抓住黎玉英,作为人质,要挟对方!起初两人对峙,莫正勇没有把握,在抓人质时会不会露出破绽,被对方一枪刺来。一旦海玥不在乎这位安南郡主的死活,他就再也争取不到先手。可现在,正面交锋已败,那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没有机会!”然而海玥早有预料,健步冲刺,一枪点出。“啪!”莫正勇的刀直接脱手,旋转着飞出,眼见枪尖逼近,情急之下,他吼出最后一句:“我莫氏也可以出使……”“在杀害我大明人之前,或许可以!现在……晚了!”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笑容热情,喜欢西游的“王子”,海玥终现怒火,一枪重重刺在莫正勇的右肩,狠狠一挑。再对另一边,如法炮制。“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内外。安南出使一事已经闹大,别说广东省三司衙门,京师说不定都被惊动了,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不能直接杀,但可以趁机废掉。此世可没有什么穿了琵琶骨,武功尽失,解开锁链,就能恢复功力的事情,废了就废了,两侧肩膀再也使不上力,连正常生活都困难。海玥痛下狠手,最后一枪扫出,莫正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如烂泥般瘫倒,直接昏死过去。黎玉英一直缩在角落,没能帮忙,也没有帮倒忙。此刻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不敢相信如此的峰回路转,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多谢……公子……呜呜呜……恶贼!恶贼!!”而眼见莫正勇真的被打倒了,她扑过去,无比愤恨地踹了起来,一边踢,一边泪水夺眶而出。来不及安慰哭得梨带雨的郡主,外面已经传来了喧闹。待得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带着差役匆匆赶至,就见牢房内一位昏死,一人大哭,最后一位长身玉立,潇洒抱拳:“学生幸不辱命,案情真相大白,凶手已被缉拿归案!”(本章完) 第20章 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听完案情真相,看着地上昏厥的莫正勇,顾山介脊背发寒,冷汗涔涔。白日真相揭晓,事态已经严重,结果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跟他们接触的,根本就不是外藩正统派出的使节团,而是叛臣的刺客杀手!但冷汗过后,又是狂喜。福祸相依,现在揭晓对方的身份,还救出了险些遇害的郡主。这足以上达天听……“好!有枪好啊!”顾山介再看放下长枪,侧立于一旁的海玥,没了之前的胆战心惊,满口称赞:“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正该如此!”海玥则问出最关心的问题:“莫正勇还有一众手下,这群杀手穷凶极恶,可曾控制?”抛下诱饵后,今晚兵分两路,他来牢狱堵住凶手,拿下铁证,海瑞则向府衙的两位官人禀明利害,控制住剩下来的人。“本就有衙役看守……”他们能够出现在这里,显然海瑞成功了,顾山介眼珠转了转,却看向邵靖:“首恶受缚,剩下的贼人不足为虑,邵推官,你带人将他们统统拿了,不得有误!”邵靖抿了抿嘴,拱手道:“下官领命!走!”目送邵靖领着一众快班捕手离去,顾山介这才望向牢狱内的苦主,眼中闪过火热:“黎郡主,莫贼无道,陷害于你,实是可恨至极……”若非之前海瑞以《大明律阻止,他就要让对方尝尝府衙特色的三木手艺了,换成旁人多少有些尴尬,但能当到四品知府的,面皮显然是练出来了。罪过都是凶手莫正勇的,与他顾山介何干?趁着这段时间,黎玉英终于平复了心绪,敛衽一礼:“莫贼天性险暴,多有妄言,自篡权夺位,犯上弑主后,更不将大明放在眼中,南境下民无不愤慨!”顾山介以为她言下之意,就是之前的纠葛就此揭过,顿时浮现出浓浓的笑容,虚扶了一下:“郡主所言极是,请移驾,府衙为郡主接风洗尘,以慰惊澜。”然而黎玉英摇了摇头:“请顾知府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公布,张贴于众,我再出去!”顾山介笑容一僵:“郡主这是要作甚?”黎玉英道:“为了寻找我的兄长!自从被贼人追杀,兄长与我分开,至今已两月有余,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而让此案尽早公开,兄长知晓莫贼事败,自能与我会和,继续完成出使重责!”“这……倒也不急于一两日吧?”顾山介抚须。有关案情的过程,是要润色的。身为琼州府主官,下属的功绩就是自己的,更妄论一个白身学子,记下功劳,改明儿照拂照拂就行。禀告到三司衙门,乃至京师的版本,自然是他顾山介如何明察秋毫,识破了使节团的蹊跷,又将安南郡主以暂时囚禁的方式保护起来,最后引蛇出洞,一举将贼子一网打尽。但如果匆匆公布,就不好编了,顾山介笑容变淡:“当务之急,是先将贼子拿了,定下罪证,我等自会加派人手,寻找黎正使!”黎玉英的脸色变得肃然,哪怕披头散发,也自有一番威仪:“顾府尊可想过,若贼人不止这些,他们再作乱,琼山府能担得起重责么?”顾山介悚然一惊:“还有贼人?”黎玉英道:“我使节团护卫不少,是遭莫正勇率上百精锐追上,才被杀败!便是中途有伤亡,如今扮作使节团的也不足半数,剩下的是否也到了贵地?若不早早公布案情,将使团真伪公示与众,贼人在琼山作乱,又当如何?”‘原来她是顾虑这些……’海玥旁听,默默点头。黎玉英之前一直不敢透露身份,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凭证,符节、国书、信物统统被夺,莫正勇带队的杀手团,又在当地府衙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当时谁会相信她是安南的郡主?退一步说,就算有人相信,莫正勇恼羞成怒,带队在琼州杀人放火,正如当年日本使节在宁波杀人放火一样,那大明震怒之下,甚至会和安南断交。当然,站在海玥的角度,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一来莫正勇终究不是死士,他要是那么做了,恐怕也没法全须全尾地回去;二者现在的安南,是莫登庸一派占据上风,岂会冒着触怒大明的风险,去干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事情?要知道历史上的嘉靖,还真的想过效仿成祖,趁着安南内乱,把交趾之地收回来,一度要求两广筹备军需。但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地方,都不愿开战,一拖再拖,兵部更算了一笔账,远征安南,单单是开始打,就需要消耗至少两百万两白银,此后投入更是不计其数。而莫登庸见势不妙,赶忙派出使者,割让了边境的一片土地给大明,极尽讨好,给足面子,嘉靖这才选择放弃。顾山介虽不知未来之后几年的事情,却也意识到了凶险,干笑一声:“那好!本府明日一早就张贴告示,黎郡主请吧!”黎玉英微微颔首,眸光流转,又特意与海玥的视线一对,眨巴了一下,这才跟着顾山介,正式出狱。‘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海玥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意味。如此迫切地让衙门公布案情,固然是要寻找失踪的黎维宁,只怕也是看出了顾山介要揽功,有意逼迫。说实话刚刚满脑子都是擒凶结案,他还真没考虑这么多。学到了。只是如此一来,海玥更觉得疲惫,离开牢狱,刚刚出了府衙,却见对面正有一行人早早等待。他终于露出笑容,迎了上去。“二哥!四哥!八哥!十四弟!”等待之人除了海瑞外,还有二哥海珉、四哥海珍与八哥海琪。二哥面如冠玉,相貌俊朗,举手投足间有几分难得的贵气,只是从小受宠的他,性情颇为暴烈,少年时就飞扬跋扈,惹是生非,后来娶妻郑氏,才安稳下来,不过依旧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经营结社的才能。四哥平日里不苟言笑,打小就不好接触,更有甚者觉得他性情阴沉,喜怒不定,不过才能却是海氏年轻一辈里一等一的,英略社交到他的手中,短短数年时间已是弥补了上一辈的亏空,还壮大不少,让人刮目相看。八哥见谁都笑意盈盈,如沐春风,配合上宽厚高挺的身形,让人容易生出好感,难怪远近都有贤名,府县衙门里面,也是他门面最熟,与吏胥颇多往来。海氏年轻一辈如今已有二十多个男丁,不过从行次十四的海瑞往后,就是年龄比较小的,与前面的不属于同一年龄段,相比起来,前十四位里面,排除早逝的老六和老十一,目前所在的这五人,基本是最杰出的年轻子弟。当然,现在大伙儿都围着海玥,啧啧称奇地听完来龙去脉后,八哥道:“没想到我们那时抓住的,居然是安南的郡主,幸得十四弟坚持,没让衙门给定了死罪!二哥是收着力的吧?”二哥笑道:“我那一鞭自然没有下死手,不然一头牛都给打趴下了,何况是个弱女子?”四哥闻言嘀咕道:“也不知是谁早年踢踹我,那力气可没收着……”二哥有些尴尬:“儿时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做哥哥的给你道歉了行不?”四哥嘴角微扬,八哥则哈哈一笑:“又来了,小时候谁没被二哥揍过,就连大哥……咳咳!在十三弟和十四弟面前,我们这些当哥哥的,还是保持些体面吧!”三位兄长笑闹打趣,其乐融融,海瑞也露出了笑容。若不是海玥带着,海瑞那一脉确实有些独立于外,主要是其母谢氏过于要强,不愿受族人恩惠,走动很少,感情也就淡了,直到此番为了破案,众人同心协力,这位小十四的能耐也让大伙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又提到了案情的后续,海玥正色道:“八哥,还要拜托你再派些人手,把遇害者的身份彻底查明。”八哥点点头:“既然十三弟开口,我一定查清楚!”海氏确实准备派人去搜寻替身,八哥揽下了这个活,海玥了解这位,每分钱财都用到刀刃上,贤的最是时候,现在案情水落石出,恐怕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用心。但海玥却希望死者能以真实的身份,入土为安,才有了请托。八哥真的上了心,四哥也道:“我让隆哥儿带一批人过去,英略社里属他为人最沉稳,办事老道,早日查明受害者身份,为他设灵堂,超度亡魂,也算是尽我等一份心意。”“有始有终,正该如此!”海玥心满意足,仰头看着半空的明月,舒展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功告成,回去睡觉!”(本章完) 第21章 名动琼山 “十三郎!神探啊!那么狡猾的安南人,都被你看得透透的!”“不敢当!不敢当!”“十三郎!威风啊!听说你一个人杀退了上百刺客,救了整个使节团?”“不敢当……啊?多少?”“十三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今晚来我家,咱叔侄不醉不归!”“改日改日……哈哈……呃,我认识他么?”琼山这地方,一贯没什么大事,此前安南使团到访,招摇过市,就吸引得当地百姓议论纷纷。而当衙门的公告贴出,再由于芳莲郡主黎玉英的压力,海玥的作用没有被神隐后,顿时造成了轰动。事实上,顾山介依旧进行了一部分润色,但老百姓不在乎衙门如何,只注意到一个尚无功名的学子,如何洗清自身的冤屈,识破凶手的诡计,最后一举拯救了整个使节团。神探之名,不胫而走,连市井的说书人都开始编了。海玥成功从人名变为了名人。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带着海瑞,一路跟乡亲打着招呼,费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高声喊道:“婶婶!婶婶!”这里是琼山县外,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洪亮的声音传入,屋内哒哒哒的织布机声音停下,一位干干瘦瘦,眉眼锐利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海母谢氏。海瑞和宋朝名臣范仲淹、欧阳修一样,都是小小年纪就丧了父,只是相比起范仲淹的母亲带着小范仲淹改嫁,继父对他不错,欧阳修的母亲带着欧阳修投靠小叔子,又用芦杆当笔在沙地上教其读书写字,谢氏既不改嫁也不靠人,就凭着十几亩薄田和几架织布的木机,将海瑞养育成人。也难怪海瑞那般孝顺,对母亲言听计从,此时直接拜倒,行了大礼:“阿母!我们回来了!”相比起拘谨的儿子,海玥这个当侄子的很随意,手里拎着的袋子提了提:“婶婶,这次十四弟可帮了我大忙,若没有他,我就被那群安南贼子骗了呢,这点东西,婶婶总不能再拒之门外了吧!”谢氏却是软硬不吃:“你拿他当外人?”“当然不……”“那就别送这些,若是见外,以后就别来了!”“好吧好吧!”海玥无奈,将袋子放在院外,走进了家中。身为廪生的海瀚早亡,谢氏又不愿受海氏同族接济,海瑞家的生活过得很拮据。薄田给了佃户耕种,每年收上来的粮食仅够温饱,平日里的生活用度,就要靠谢氏的双手织布换钱,勉强支持。将来海瑞当了官也是如此,由于大明的官员工资懂得都懂,海瑞又从不贪污受贿,哪怕他能力出众,毋须聘请师爷也能自己拿捏衙门上下,所得的银两也得节衣缩食,每年只有在谢氏生辰的时候,才能买点肉来庆贺,为此还被胡宗宪拿出来说道。现在亦是如此,简陋的庖厨里面少有油水,最珍贵的就是些野味,能换钱财的还被谢氏拿去卖了,由此支付书院的束脩,也难怪海瑞长得如此干瘦。不过恰恰是谢氏的自尊心极强,不想自己的儿子幼时没了父亲,还得寄人篱下,看旁人脸色,一力操持,海瑞才养成了刚正不阿的风骨,确是言传身教。但同样的,海瑞历史上绝了嗣,三个儿子都夭折,也与少年时长期营养不良有关。海玥自然不希望如此,不过看来还得铺垫些,便按捺下来,开始帮忙干活。谢氏对此倒也不客气,只是这回看着名动琼山的侄子忙前忙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刚刚说险些被安南贼子欺骗?不是直接识破了他们的诡计,禀明衙门,让贼人落入圈套,不打自招的么?”“哪有那么神?”海玥苦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当时蒙受了不白之冤,只想着证明自己是冤枉的,在识破安南王子身份有假,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以为大功告成,下意识地忽略了其中的疑点!是十四弟提醒了我,才能让案情真正水落石出,十四弟有神探的资质,来日更能成为民做主的青天!”海瑞有些赧然,刚要开口,谢氏皱起眉头:“他?你们兄弟要好,也别胡乱吹嘘!”海瑞低下头,不说话了。海玥最厌烦这种一味打压的挫折教育,正色道:“婶婶,断案靠的是敏锐的观察力、灵活的思维和严谨的推断,若再加上良知与德行,那就是公正廉明的青天了!狄梁公、包孝肃、宋提刑,在民间被百姓传颂,有了许多断案如神的经历,皆是如此!这也寄托了大家最朴实的愿望,出现了悬案,有人能缉拿真凶,令遇害之人安息;发生了冤情,有人能辨明真相,为无辜之人作主!你难道不想十四弟成为这样的人么?”谢氏有些动容,沉声道:“可他还小,你俩都未及冠,别是侥幸破了一案,就得意忘形,不知所以!”“自然不会如此!”海玥正色道:“然赏罚应当分明,此番若非十四弟提醒,我岂能有所成就?如今外人只知我,却不知他的功劳,我独享盛名,岂非成了欺世盗名之徒?我定要出去说个明白!”谢氏一滞:“你这未免较真,兄弟俩何必如此?”说罢,又对着海瑞道:“你此番做得很好,当再接再厉,不可懈怠了!”海瑞听得一怔,几乎没有听过娘亲夸奖的他,此时的眼眶竟有些湿润,深深一躬:“谨遵阿母教诲!”‘老十四啊,有这么一位严母,确实难为你了……’海玥心中叹息。年轻的海瑞性情多少有些孤僻,毕竟父亲早死,寡母将其养大,终究还是有些自卑的,借着此番破案,正好帮这位建立一下自信。谢氏难得赞许了一句,马上恢复严肃,又接着问道:“听人说,安南贼子还有在逃的?”海玥颇为无语:“是啊!贼首莫正勇如今正关押在大牢,他的手下有个叫郑五的,之前在帮凶的配合下冲杀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事实证明,宁波之乱不是意外,地方卫所的明军,大都是纯粹的农奴,战斗水准十分低下,府衙快班的捕手,则是不肯用命,在团团围住,推官邵靖又先发制人的情况下,居然还被为首的郑五带着两个护卫冲杀了出去。话说如果莫正勇不怕死,就看地方上这种可笑的战斗力,闹一场“琼州之乱”是完全办得到的。海玥只觉得难评。谢氏听完后,也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衙门的表现大为不满,又硬梆梆地道:“万一这群人贼心不死,欲寻你们报复,可要防备着!”‘若是真来,倒能一网打尽,就怕已经屁滚尿流,逃回安南了!’海玥心中有些遗憾,嘴上则笑道:“县试在即,那我就在这里避一避,还望婶婶收留!”(本章完) 第22章 为王子替身复仇? “住下吧!”对于海玥留下,谢氏自无不可,她不愿接受旁人恩惠,可但凡有余力,却是相助邻里,更别提自家的侄子。不过既然提到了县试,谢氏又考校了一番学业,叮嘱道:“县试在即,你们不要顾念杂务,专心备考,才是正道。”海玥道:“婶婶放心,我和十四弟都不会受此案影响,尤其是十四弟,素有才气,书院的同窗都赞他是‘道学先生’,过县试和府试已是十拿九稳,更能名列前茅!”谢氏嘴角终于往上弯了弯,又压了下去,淡淡地道:“大话!”海玥道:“绝非虚言,十四弟的性情,又何时自大过?我这一年多蒙他提点,学业也有进境,且不好高骛远,只待过了院试,考中秀才,也让爹娘光耀。”明朝科举大致分为六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简单的说,考过前两场是童生,考过前三场是秀才,考过前四场是举人,通过第五场会试,就注定为进士了,最后在第六场殿试中定排名高低,排出状元、榜眼和探,一甲二甲三甲。由此也引申出了一个理论上的荣耀,连中六元,即六场考试,场场都是第一名。这比起宋朝的连中三元还要困难得多,严格来讲,科举史上就没有连中六元的人,明朝的黄观有争议,属于后人笔记里面的“三元六首”,真实性并不高,清朝的钱棨倒是六场第一,但并不是同一届考的,不能叫连中。海玥想都没想过那种,他从不好高骛远,给自己的定位,暂时都不是进士,而是先一步考上举人。弟弟海瑞则有进士的天赋,一甲前三名别想,二甲也悬,但就算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如果年轻时真高中,未来前程也不可限量,远比历史上的大器晚成要好。没有一位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谢氏自然不例外,听了海玥的高评价,转向自己的儿子,这次总算没有打压,依旧是叮嘱:“学无止境,切不可生出半点自矜之心!”海瑞立刻俯身,规规矩矩:“孩儿谨遵阿母教诲!”海玥顺势道:“婶婶,待得院试结束,让十四弟去英略社暂住,备考明年的秋闱如何?”科举六场考试里面,前三场是完全由地方主持,只要没有兵戈大事,县府考试年年都会举办,后三场则是国家层面的动员,每三年办一届,而最近的进士科,是去年的嘉靖八年,今年自然没有。也就是说,如果海玥和海瑞考过前三场,成了秀才,想要继续接着考,就得等到明年秋天举办的乡试,即俗称的秋闱。得中举人,再去往京师,参加会试和殿试。而这段时间,海玥计划着带海瑞去自己家中住一住。到时候给这位弟弟改善一下伙食,养得壮实些,不仅是生育问题,来日也能更好地在官场上进步。谢氏闻言一怔,先是下意识要拒绝,但话刚要出口,见得海玥牛高马大,健壮结实,越发衬托得自己的儿子干干瘦瘦,暗叹一声,改口道:“现在莫想那些,考完再说吧!”“好嘞!”海玥展颜一笑,知道这就是应下了。事实上,如果海瑞真能考过院试,年仅十七岁就成为秀才,再回族内,不仅不用看人脸色,反倒是下一阶段族中最重点培养的人才。海氏本就是靠着科举功名起家的,这一代子弟还没有出一位举人,原本学识最好的老三在两次秋闱失利后,也开始自暴自弃,醉心于杂务。更别提老五那种文化荒漠,九岁连一本三字经都读不明白的了,如今在书院进学的海玥和海瑞,其实已经得到了祖辈叔伯的关注。而说着说着,谢氏去烧饭,海瑞想去帮忙被赶了出来,来到海玥身边,低声道:“哥,谢了!”“别说这话!”海玥拍了拍他的肩膀:“婶婶表面严厉,实则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绝不会看轻你,其实是以你为荣的,只是不太会表达……”“是么?”海瑞还真从未这么想过,低声道:“二伯和二伯母也是如此么?”“他们嘛……更自在些!”想到此世的爹娘,海玥面容闪过一丝古怪。海浩与朱琳,是他此世的爹娘,两人生有三子两女,海玥是最小的儿子,上面同胞的两个哥哥就是二哥和四哥,两个姐姐则已经出嫁。英略社是海浩创办的,但这位武艺高强的琼海第一勇士,并不会经营结社,英略社在其手中连年亏损,入不敷出,直到四哥接手,才开始飞速壮大,如今别说在琼山,整个琼海都有人慕名而来,习武学艺。发现儿子能独当一面,海浩如释重负,带着妻子离开,说去外地访友。起初每年去个两三月,然后越来越长,近一两年已经不再回来,只是派人带回信件,报一下平安。说实话,就海玥而言,觉得这样挺好。他既不希望穿越后就是孤儿待遇,父母亲人死绝,但若是让他按照古人的规矩,整天奉养此世的爹娘,也有些受不了。所以他很希望爹娘有自己的生活,别整天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如谢氏那样的,就太压抑了。当然古代孝道为重,父母不在身边,是不能表现出兴奋的,海玥面色沉凝,握了握拳头:“我等早日考取功名,也是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你习文天赋好,遇事又冷静,理应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是!”海瑞目露坚定:“哥,你也能高中的!”“我嘛,就靠你监督了,不然这些程文墨卷,真啃不下去……”海玥采用的是后世的题海法,所谓程文墨卷,便是这个年代的范文。若能将四书五经和朱熹批注融会贯通,那写起八股文来,自然下笔如有神,如果办不到,那就借鉴别人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只不过许多读书人不屑为之,硬要自己从圣人文章里感悟至理,海玥却完全没这种负担。考文凭而已,较真作甚?在他的影响下,就连之前对于程文墨卷不怎么在意的海瑞,都开始侧重温习。眼见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琼山街头已然多了不少赶考的学子,县考的气氛完全逼近。然而这一日海家前,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翻身下马,却是四哥在英略社的左膀右臂隆哥儿,带来了案情的后续消息:“玥哥儿,遇害者的身份查清楚了,是崖州的黎人。”“黎人?”海玥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有此书卷气的黎人可不多,不过这就难怪了,他会听信那伙安南杀手的谎言,又敢扮作外藩的使臣……”黎人就是海南的少数民族,但在岛上的数目也很可观,琼山街头经常能见到黎人商贩,更有女子露腿赤足,落落大方。许多熟黎部落除了受土司管制外,生活习惯与汉人的差距已经不大,其中自然也有读书人。但这等读书人也受歧视,终究不能如常人被对待,海玥与“黎维宁”相处时,就隐隐有种对方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如今看来,原来应在这里。“他叫什么名字?”“是黎族的大姓,姓那,叫那英!”“……”这名字后世听得难绷,现在并不奇怪。海玥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再过个二十年,海南岛上还有一场那燕起义,弄出了诺大的阵仗,堪称琼海小方腊。不过从隆哥儿的表情上,事情似乎还没完:“是对方的亲人要带回遗体么?我们已经设下灵堂,为他守灵超度,既然联系上了亲人,将棺木交予便是。”“没这么简单,黎人恐怕要为那英复仇……”隆哥儿声音凝重:“就在今早,府衙前发现了三具尸体,正是之前逃跑的那三个安南刺客!”(本章完) 第23章 县试 “逃走的郑五和另外两个安南人被杀了?还抛尸在衙门口?”海玥神色郑重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那英的亲人的?”隆哥儿解释:“起初都是在汉人里面询问,确实都说不认得,直到仵作再验尸,发现了尸体上有独特的刺青,这才醒悟,此人可能是黎人!”“原来如此!”黎族中纹身是习俗,女子会亲手在脸部、腿部、脚踝纹,“自持针笔向肌理,刺涅分明极微细”,男子纹身相对少,部位则往往被衣服遮挡。王子替身遇害后,莫正勇用不可亵渎尸身为由,制止了验尸,仅让仵作用眼睛看看,衣服都不许脱下,当然发现不了纹身。而后获取证据的那一次,又是调虎离山,匆匆忙忙,光顾着找尸体的伤痕了。直到真相大白,仵作仔细复验,这才发现纹身,疑似黎族。带着这个特征,八哥再派人去了一趟崖州,特意寻找黎族,终于知晓了死者的身份。了解完这些,海玥沉声道:“郑五三人能从快班捕手的合围中逃走,彼此的配合不容小觑,他们的尸体丢到府衙门前,能否确定是黎人的有意复仇?”尧哥儿道:“不仅是那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地上还用鲜血绘制了一个可怖的纹路,瞧着正是黎族的图腾!再者琼州地界,除了那些屡屡造反的黎人,还能有谁胆敢如此挑衅府衙?”“若是这般,就怕又起冲突啊!”海玥轻叹。海南岛上,黎族与汉人朝廷的矛盾一直存在,不说其他朝代,明朝从洪武六年到崇祯十四年,黎族起义多达三十多次,规模较大的就有十四次。最近的一次是弘治十四年,即公元1501年,海南发生了符南蛇起义,整个琼州府所辖的三州十县黎民起兵造反,先后围困儋州、昌化、临高等地。明廷一开始派两万大军征讨,被符南蛇击败,使得起义军的声势愈发浩大,其兵力最多甚至达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出动了十五万大军,历时四个月,才终于将这股起义给镇压下去。而历史上的二十年后,海南岛上还会爆发出一场规模更大的黎人起义,广东省都无法应付,最后调集俞大猷等将领率军南下,才将之平定。就是那燕起义。这些叛乱,对于琼山自然有着强烈的冲击,所以历史上的海瑞,前半生都在研究如何解决黎乱。他亲自跋山涉水,去往生黎所居住的部落考察,甚至进入五指山,收集第一手资料,参加乡试时,写了一篇《治黎策,后来去京城参加会试,又进献《平黎策《平黎图说《上兵部条议七事,都是解决当地民生矛盾的策略,甚至为此敢立军令状,“事如不效,请甘服上刑”。后世考察,其中许多方略与俞大猷等将领平定那燕起义时不谋而合,不知是互相参考,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很可惜的是,海瑞前半辈子的心血,朝廷根本没有采纳。直到清朝光绪年间,冯子材将军按照海瑞当年的建议和对策具体执行,这才大大化解了汉黎之间的民族矛盾和战争对峙,“前有海瑞,后有冯公;通道设县,志继刚峰。”海玥了解这些原有的历史进程,才会希望弟弟早日发迹。何必等三百多年,由后人把自己的想法付之于实践呢,自己来做不好么?况且不仅仅是海南,还能改变更多的地方!当然现在说那些远了,隆哥儿前来报信也是担心黎人不计后果的复仇:“玥哥儿,此案终究与你有关,现在外面都在传你的神探之名,黎族当然也听说了,要当心啊,万一他们杀红了眼,迁怒于你……”‘冤有头债有主,黎人不是不讲道理,也是被压迫的……’海玥对于黎族倒没什么坏印象,但也没有一厢情愿,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会防备的!”送走了这位,海玥回到桌案前,温习功课的眼神也更加专注。经历此事后,他更不想当一位身不由己的小民。第一步。专心备考,拿下县试!……相比起每三年一次的正考,县试属于预考,对于地方州县而言,依旧是一场盛会。哪怕琼州府这种海南岛的政治枢纽,也不例外。这一日,东坡书院外,聚集了三百多名赶考的学子,外加给他们鼓气壮行的亲友,乌泱泱的一大片,将一整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海氏兄弟正在其中,不仅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齐聚,就连文化荒漠的五哥和身体略有残疾的七哥都来了,老八、老九、老十更是八九不离十。“十三弟!十四弟!以二位的学识,县试不在话下,便要看能否得个案首!”“来日中个小三元,扬我琼山海氏的威名!哈哈!”在一众兄弟的殷切鼓励下,海玥和海瑞经过了简单的搜身,各自带着考篮,消失在了龙门口。本就是之前进学的书院,两人轻车熟路,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考篮里的考证、校卡、文房四宝、食物等纷纷取出,第一时间翻看起答题纸。这玩意厚厚一沓,最上面是封面,写着“县考甲字七十三号,海玥。年十七,体貌丰伟,面容上佳。民籍。曾祖福,祖宽,父浩。认保人梁经、吴勋、付远……”翻开封面,后面是答题的纸张,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竖行,每行二十个字格,再发两张素纸作为草稿。答题皆有规范,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直接作不合格处理,就连草稿都不能胡乱书写。海玥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别小看这些步骤,琼山县毕竟是府治,倒还好些,偏远的小县有时候就会糊弄了事,若是考生不仔细察验,答题纸出了问题,到最后成绩不作数,哭都没地方哭去。不过这种考试其实也没有正考严格,大多数地方都不糊名,更不会找书吏誊写试卷,如此一来就又掺杂了些人情往来。在一些人文荟萃的大省,竞争尤其激烈,因为会有不少才子争夺“县前十”,尤其是“县案首”。县案首的荣誉是,接下来只要不犯重大过错,毋须再一路考到院考,可以直接“进学”,获得秀才功名。也就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免试了。当然如果要争小三元,即县试、府试、院试,场场第一,可以自行选择参加后两场。县前十的荣誉则是,至府考时,提坐堂号,也就是被特别安排到更尊贵的位置上参加考试,如此可以于当地扬名。海玥对于名列前茅没什么热切的想法,但也不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一定不行。诚然,以原身的学问,外加后世的学识,与当世寒酸苦读十年的学子竞争,似乎有些勉强。但这一年多来用心备考,又有专门应试的办法,比起来,还真就不见得差了。抱着好心态,他耐心等待,终于所有考生都坐好,开始发下试卷。“呼!”看似第一次参加科举,实则已然身经百战,海玥毫不紧张,尤其是真正看到题目后,脑海中成百上千篇范文迅速过了一遍,瞬间有了可以借鉴的对象,嘴角顿时扬起自信的笑容。从容提笔。开始答题。(本章完) 第24章 案首与县前十 县试作为科举六场中,最初级的一场考试,不要以为它的难度就一定是最低。原因很简单,出题人是地方知县,而许多知县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水平,还喜欢出小题文。八股文分为大题与小题,大题是以完整的章、节形式出题,小题则多为截搭,把经文中两个原本不相干的句子组合到一起,让学子破题答题。这就很为难人了,明清士人都普遍认为小题文的写作“难工”,大题如行于康庄大道,可以据鞍顾盼,但小题如行之峭涧,写时便要提心吊胆,以免有失足之险。当然也有不少自忖才华的文人,最喜欢用小题装逼,凸显才华。海玥从不装逼。他怕小题。作为题海流,小题简直天克他。所幸此时拿到题目,目光一扫,就发现三道题的题目,句子和文意都十分完整,是堂堂正正的大题,顿时如释重负。这倒也不奇怪。一来历史上,隆庆、万历两朝,才是小题文的创作盛期,出现诸多小题名家;二来如果在江南那种人文之地,出水平不够的大题,那是要被士林嘲笑的,因为无法有效地区别出答题人的水准,也就显得出题者无能。但在海南琼山这种地方,出题太难,万一把应试的学子都给难住,同样是出题人的事故。而海玥这些时日也了解过,刚刚赴任没多久的琼山知县吴柯霜,为人很是低调,此前安南王子遇害案,他其实也有查案的权力,但琼山县衙就好似不存在一样,一切听从府衙的调遣,从未冒过头。这样的人出题,确实也会求稳。海玥喜欢这样的考官,这样的考卷,下笔如有神。县试不是一场考试,分为五场,第一场为正场,文两篇、试帖诗一首,题目、诗、文写法皆有格式,全卷一般不得多于七百字。如果是清朝,理论上答完第一场正场,还有第二场招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到了中期,还要默写康熙和雍正的《圣谕广训约百字,然后第三场再覆,第四五场连覆,所考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总共要考四五天,综合定排名,量可不轻松。但在明朝,第一场正试结束,只要通过了,后面几场就不用参加,如果无法通过,后面才是补考的机会。直到最后一轮面试,考官亲自察验,排除一些“一行征燕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的考生,县试的流程才彻底走完。有鉴于正试的重要性,海玥下笔极快,酣畅淋漓,一蹴而就。打草稿的素纸一片空白,他的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就已经写完。海玥没有东张西望,但通过周围的动静,基本判断自己是第一个答完的,马上挺胸抬头,正襟危坐,开始等待。“哦?”知县吴柯霜正在巡场,虽然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县尊,但这种为国取士的县考,还是用心的,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位相貌甚佳,鹤立鸡群的学子。海玥目不斜视,并不与之对视,只是等待外面的梆子响。“咚!”放牌的时刻到了,海玥不紧不慢,第一个起身,将答卷交上,再行了一礼,朝外走去。县试就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龙门都会打开,放一批提前交卷的考生出去,无形中也是压力。知县吴柯霜作为阅卷人,自然而然地拿起这第一个交上的卷子,仔细看了起来。科举考试都是主观题,没有后世物理化那种标准答案,排除犯忌讳或离题太远的硬伤,中与不中,其实都在考官的一念之间。而阅卷又是个辛苦活,考官批前面的考卷时,精力充沛,还会仔细品味推敲,批到后来,便开始敷衍,恨不得草草了事,快点结束才好。所以科举里面作弊的门道,不止是泄题、夹带、涂改等等。收买相关的书吏,修改送卷的次序,让自己人的卷子先一步递到考官手里,有时候都能决定学子的命运。提前交卷也是一种方式,而且是极为正常的竞争方式,让考官瞬间注意到考生,并且有很大几率仔细阅览考卷。现在的吴柯霜就是如此。“海玥?就是此子破了使团要案,更揭穿了刺客的真面目……唔,好字啊!”不止海玥一人,陆续有考生上前交卷,但这位知县拿着海玥的考卷,足足看了一刻钟,才放了下来。吴柯霜的评价是,无可挑剔。这倒不是说文章写得完美无缺,而是在八股文中,完全挑不出错处来。首先,字体方正光洁,大小一律,是应试最标准的台阁体,书写起来又整洁连贯,笔锋之间透出一股自信昂然,第一印象就很好。其次,四书文重破题承接,内容符合音韵,试帖诗合辙押韵,格式正确,全篇不犯任何忌讳。最后,这文章写得不错,就是似乎有些眼熟……哪里见过?所幸科举考试没有抄袭一说,毕竟讲白了,大家抄的都是朱熹的批注,展开来说而已,原封不动的拿过来,顶多显得水平低,不是什么错误。而且这也不是原封不动的拿,化用得很高级,莫非在这方面使力了?吴柯霜对其印象很好,这个念头转了转就抛开,结合场外第一个交卷,顿时又有个赞许。才思敏捷,心态过人!仅仅是十七岁的年龄,就能以最快速度应试完毕,又交出这么一份答卷来,如此心态,许多年年应试的老学子都达不到。“难得!”吴柯霜的兴头起来了,放下海玥的卷子,再拿起提前交上来的卷子,一份份批阅起来。很快,他的眉头就皱起。珠玉在前,这些答卷的内容就令他很不满意了,有些为了提前交卷而提前交卷,更是毫不客气的黜落。不过这也不算黜落,这些学子依旧有机会,明天可以再来参加第二场招覆。只不过心态不过关的学子,一旦第一场过不了,后面的往往会越考越差,最后彻底崩溃。吴柯霜见怪不怪,批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进入落落落的模式,突然手中一顿。“咦?琼台先生的理学讲义,此子理解得很深刻啊!”琼台先生指的是丘濬,这位同样是琼州府琼山县人士,六岁丧父,由祖父和母亲抚养,家境贫寒,借书苦学,明正统九年,乡试中首名解元,到了景泰五年,殿试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其后编撰多部史学著作,为于谦受诬辩白,后开尚书入阁之始,为官四十余载,清廉刚直,有“布衣卿相”之誉。丘濬的理念教导了许多人,吴柯霜少时也受这位的理学影响,一眼就看出,这份答卷里面,有《大学衍义补的底子。这部著作系统地论述了丘濬的经济思想,诸如土地、财政、税收、货币、利息、国家预算、对外贸易、藏富于民、漕粮运输等等,均有切合实际且值得称道的见解。而这名学子显然对丘濬的学说有着深入的了解,最为难得的是,学的不是皮毛表象,字里行间中体现出的风格,恰恰是与那位清廉刚直的大儒有着一脉相承的务实。当然,由于年龄还小,见识尚浅,文章难免显得有些稚嫩。吴柯霜看完这份考卷,却是颇为欣赏,再翻到封面一看:“海瑞……曾祖福,祖宽,父瀚……与海玥是兄弟么?琼州海氏,不愧是出过绣衣御史的门第啊!”“咚——咚——咚——”梆子一声声地响起,第一场终于完全结束,吴柯霜已经初步整理出十份相对最满意的答卷。除非后四场有人发挥得特别好,不然县前十基本就是这十份试卷了。而其中又没有那种特别突出,力压群雄,无可置疑的文章。那么如何排名,就全看知县的喜恶了。吴柯霜稍加思忖,有了决断,抽出一份,放在最前端,露出笑容来。府衙破奇案,四方扬威名,关键是令外藩贼子未能得逞,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琼山案首!就是你了!(本章完) 第25章 庆贺与求援 “十四弟?十四弟?就寝了么?”“哥……”“呵!这是真没就寝!”“哥,你就睡在旁边……”海玥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翻来覆去。明天就是公布县试成绩的时候了,突然失眠了。这还仅仅是科举第一场,关键是他考的过程中也不紧张啊,怎么如今等成绩公布时,反倒不淡定呢?好在海瑞也没睡着,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开始聊天:“那三个安南贼人的尸体,被丢弃在府衙门口,便这般不了了之?”“这等挑衅,不好回应啊!”海玥道:“若是大肆彻查,真查到为那英报仇的黎人部族头上,如何处置?难不成为了几个外藩的恶贼,引得地方不宁?”海瑞声音沉下:“失察则无信,亦是祸乱之源。”“没办法的事情……”海玥对于黎族没有恶感,这些少数民族在海南岛上接连起义,完全是反抗暴政和欺压。以前的不说了,历史上二十年后的那场浩大起义,是一个叫黄本静的官员,下令他所管辖的黎族村庄,缴纳实物税,每户黎人必须上交一只鸡、一碗食盐和五升谷物,后来还盯上了这些部落的牛。黎族人忍无可忍,将税吏驱赶,黄本静还不死心,借势要查封村落的粮仓。于是彻底将黎人部落逼反,先杀酷吏,再攻县城。县城迅速陷落,十里八乡的听说后,都来参加,起义规模越滚越大,不仅是黎人,海南当地的许多汉人,也都参与了。天怒人怨,官逼民反,朝廷不干人事,就别怪老百姓造反,哪怕现在海玥正式科举,依旧是这样的观念。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战乱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黎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同时战火也会摧毁汉人百姓居住的环境,这是一种双输。所以每次起义之后,当地官员又开始安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方衙门对待黎族的态度颇为矛盾,一边欺压,一边妥协。”“剥削时毫不客气,真当衙门需要立威之际,又顾忌黎人的悍勇,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位知府,显然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海玥用两句简短的话语,将如今的局势描述得明白。海瑞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迷茫:“照此下去,符南蛇之乱,恐怕又会上演,黎民必须要治理,更要妥善安置,琼海才能太平……”海玥趁机道:“那你就更要高中进士,来日入阁,做一位比起琼台先生更有实权的臣子,朝廷才会真正下力气治黎安黎!”琼台先生丘濬,确实是海瑞的偶像,不仅是同乡,幼年丧父的经历都很相似,以致于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嘉靖临死前与海瑞辩论的那场戏里,都特意提到了丘濬,还说海瑞学了丘濬的直。但实际上,海瑞学到的不仅是直,更是丘濬学术理念里的务实。海瑞听了此言,眼神也坚定起来。他原本过得固然贫寒,却对于功名没有多少渴求之心,更多的是希望学以致用,改善家乡的环境。可现在仔细想想,若无功名仕途,确实难以改变外界。兄弟俩漫无边际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还未醒,就感到外面传来吵闹,海玥终究整日习武,马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来到另一侧的床头,推了推海瑞:“醒醒!”“哈哈!恭贺两位小相公高中案首、高中前十,后生俊彦,琼山菁英!”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涌了进来,当先的衙役喜气洋洋,敲锣打鼓。县试理论上还没完全结束,但排名已经出来,消息也泄露了。别说小小的县试,就连决定能否考中进士,改变一生命运的会试,名单都会提前泄露,以方便达官显贵招婿。当然,相比起那种两三百人的进士名单,县试要简陋许多,不可能每个人的名次都告知,所以高中案首的海玥,是第一个被大伙儿知道,也是最先被恭喜的。“十三弟文武双全,光耀我海氏门楣!”“十七岁的案首,前程无量啊!”“十四弟亦是前三,我海氏此番扬眉吐气了!”“我第一么?”众兄弟们都来了,笑容满面,齐齐围着他,海玥稍稍有些惊讶。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文章的水平也就那样,仿造程文程墨的痕迹过重,所以对于高中头名并不抱什么期待,甚至认为弟弟海瑞的机会都比自己大。毕竟海瑞的文章是真有思想的,他写的纯粹为应试,难免空洞。现在自己是第一,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惊讶之后,当然是喜悦。要知道案首不仅可以直接取得秀才功名,成为廪生基本也是板上钉钉。廪生肯定是秀才,秀才却不见得是廪生,而是要其中成绩最为优异的那一小撮,才能吃上皇粮,每月领粮米六斗,隐性的福利和地位更是不少。海瑞的父亲海瀚就是廪生,一家人那时日子过得很舒泰,可惜死得太早,留下孤儿寡母,现在海瑞虽未中案首,却也排在第三,是相当高的名次,左邻右舍听说消息后,纷纷前来。“恭喜恭喜!”“瑞哥儿从小就能瞧得出,是有大出息的!”“妹子你终于熬出头了!”谢氏对于儿子教育严格,对邻里却是没话说,再加上守寡独自抚养一子,大伙儿本就敬佩,此时听闻喜讯,更是真心实意地恭贺。“多谢!多谢!”而听得儿子高中前三,谢氏终于露出笑容,皱纹都展开了,一路将大伙儿送出屋门,海瑞更是红了眼眶,对着娘亲连连挥手。众人一路簇拥着两兄弟,来到县衙。最后一场面试开始了。这场面试和后面的殿试不同,殿试是要由天子确定考生的名次,分出三甲进士,而这里是县内排名已定,只是检查一下学子的素质。主要是因为朝廷也知道,县衙的预考,能做手脚的地方不少。未免过于滥竽充数的学子混进来,便让知县与考中的学子面对面的交流一次。到了历史上的清朝,这种制度进一步明确,考前二十或三十名者,提考于县大堂,整个过程就叫“提堂”。所以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许伟升听题的那种名场面不会发生在殿试,地方上倒有可能。现在海玥作为案首,海瑞作为前十,都排在前列,在大伙儿羡慕的注视下,第一批走入县衙大堂,拜会县尊。知县吴柯霜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银革带,革带上悬玉佩,还有黄、绿、赤织成的练雀三色锦绶,正是大明七品官的朝服。必须穿得正式,毕竟这场县试一过,他与这群学子就有了一个师生的关系,哪怕还算不上座师,毕竟县试的层次太低,但若是将来这批学子出息了,再见面官场上依旧是照应。如此面试,自是其乐融融,更偏向于一场筵席,到了午时,学子们还真的在县衙内用了膳,这才散去。既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下午县试的名单就会挂在县衙外面的墙壁上,正式出炉。众人鱼贯走出县衙,海玥又被围住。之前的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传得沸沸扬扬,琼山本地人不少都有所耳闻,如今高中案首,自然更想结交一下这个堪破真相的少年奇才。还有些催更西游记的……这就没意思了。考完一定,不是还没考完么?好不容易处理好大伙儿的热情,海玥松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一道视线看向这里。他目光一扫,就见角落里,推官邵靖的师爷季华,正朝着自己招手。海玥寻机走了过去,行礼道:“季师爷!”“恭贺十三郎高中案首!”季华显然想为他高兴,但脸上却是挤不出半点笑容,迫不及待地道:“十三郎可知,之前逃走的安南刺客,被杀死后丢在府衙前,还用血留了一个图腾示威?”海玥微微点头:“听说了,府衙准备追查?”“东翁是震怒的,但顾府尊不愿多事,本想着就此作罢,可现在……出大事了!”季华哭丧着脸道:“就在昨日,广东巡按御史吴麟抵达琼州,在驿馆失踪了,现场也留下了同样的鲜血图腾!”(本章完) 第26章 《血图腾之迷》 第26章《血图腾之迷吴麟,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广东。明朝的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地方,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可直言无避,和朝中的六科给事中一样,看似只有正七品,实则权力远远不同,前程更是远大。胡宗宪就是在浙江巡按御史的任上,搭上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委以抗倭重任,仕途飞黄腾达,没过几年就成为了封疆大吏。海瑞也是因为他在面对福建巡按御史时,不卑不亢,事后被那位御史传扬出去,才有了海笔架的赞誉,和赴任淳安知县的际遇。巡按御史是可以举荐人才的,影响力深入到方方面面,有鉴于此,海玥再看师爷季华额头冒汗的模样,心里有了数,开口问道:“吴巡按是为何而来?”“不正是安南使节团的案子么!府衙上禀了三司衙门,吴巡按便要来,亲自问明案情细节!”季华眼见左右无人,干脆直言道:“东翁莅事以勤,严峻守法,一直以来却不得赏识,若能凭借此案得到吴巡按的举荐,便是天赐良机……谁知却出了这等事!”说罢,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要躬身行礼:“安南宵小那般伪装,都被十三郎识破,神探之称,名副其实,在下此来,正是盼着十三郎相助,若能查明此事,救回吴巡按,感激涕零!”“季师爷这是作甚?万万使不得!若无邵推官秉公执法,刚正不阿,我恐难以洗清嫌疑,连县试都参加不了,更遑论夺得案首之位,自是愿意相助!”海玥赶忙扶住。之前他被莫正勇污蔑,按照这个年代的断案流程,死者的护卫都一口咬定凶手,府衙官员完全可以将之拿入大牢,严加审讯,至少有一个兜底的犯人,知府顾山介就是这等思路。真要如此,他就十分被动了,指不定要提着枪棒一路打出去,沦为被官府通缉的游侠。幸得推官邵靖维护,才能查明真相,彻底洗刷冤屈,遇上好官不容易,正如他希望弟弟海瑞有比起历史上更远大的前程一样,他也希望有责任心的邵靖能升上去。但现在看来,邵靖的官运好像确实不太行,好不容易在安南使节团事件里出了彩,来考察的巡按御史又出事了,实在倒霉……只是有一点,海玥不解。吴麟失踪的现场,留下了相似的图腾印记,因此衙门认为也是黎人所为。可这位巡按御史是刚至琼山,怎会与黎人扯上关联?绑走了他,又有何用?带着这个疑惑,海玥先回到兄弟那边,打了个招呼。其他几位哥哥以为是府衙的官人有请,满脸笑容地与之告别,唯独海瑞看出了海玥神情里的变化,交换眼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海玥这才跟着季华,朝着府衙走去。他认为邵靖是一位好官,但与这位师爷接触不多,此前遭受了污蔑,心里终究是有些戒备的。这份防范之心,直到入了府衙,才放了下来。案情的气氛再度笼罩整个衙门,甚至比起上次还要紧张,胥吏们匆匆来去,大气也不敢出,知府顾山介不见了,推官邵靖端坐于堂上,眉头紧锁。“海十三郎?”而直到脚步声接近,出神的邵靖猛地抬头,才发现海玥走了进来,诧异地道:“你不去参加县试么?”海玥行礼:“学生刚刚自县衙而来。”季华补充:“东翁,十三郎此番高中案首,十四郎也位列第三。”“哦?好!好啊!”邵靖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愿贤昆仲复二宋双状元故事!”这说的是仁宗朝,宋庠宋祁两兄弟,殿试弟弟宋祁原为第一,哥哥宋庠排在第三,但太后刘娥改变了名次,点了哥哥宋庠为状元,事后便有了“双状元”之称。邵靖此言显然是赞赏海玥海瑞的才华,又责怪地看了眼季华:“如今他们该备考府试,你把十三郎带过来作甚?”季华低声道:“卑职自作主张,望东翁恕罪。”“没什么罪不罪的……”邵靖摆了摆手,对着海玥道:“你回去吧,好好备考,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理会。”‘嗯!这个忙我帮定了!’海玥就这脾气,如果对方挟恩图报,那他依旧会认此前的人情,但此事后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而现在他是真心觉得该为这位好官出一份力:“安南使节团一案,我全程参与其中,如今发生的一切,可能是那起案件的延续,岂会与我无关?”邵靖皱了皱眉头,稍作思索,不禁点了点头:“也罢,敢犯下这等事的黎人,已是丧心病狂,恐怕还真会牵连到你……看看这个,刚刚丢在后院的!”接过这位递来的信件,季华扫视一眼,顿时勃然变色:“这是要挟府衙杀人?”海玥接过,目光也变得凝重。信件上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围绕着这六个字的,还有个十六个大小不一的血手印,印在素纸上,透出一股扑面而出的残忍与血腥。“十六个?”邵靖冷冷地道:“这是安南杀手的数目!身份被戳穿的那一晚,贼人郑五、阮义、洪大三人逃了出去,后来被杀,抛尸在府衙门口,如今牢内还关着剩下来的十六人,这十六个手印,显然就代表那些安南贼子!”‘还血手印?颇有赤练仙子的气质啊!’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沉声道:“所以这个传信的意思是,杀了这十六个安南人,换回吴巡按?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为被安南杀手团谋害的黎人那英报仇?”“反了!反了这群黎贼!”邵靖咬牙切齿:“府衙绝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一定要将这群犯上的贼子统统剿灭!”这话其实该由知府顾山介来说,但此人在遭遇困难时是从来不冒头的,直到有了功劳才会现身,而但凡绑架案,若是人质有个三长两短,那破了案都没好结果,更何况还涉及海南黎民。‘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都让东翁来做!’季华暗暗叹息,却也知道劝不住这位,只能提醒道:“得先查明贼人身份,设法营救出吴巡按,十三郎,你可有想法?”说罢,恳切地看向海玥。海玥既然决定帮忙,当然要听一听案情的细节:“吴巡按具体是怎么失踪的?”季华开始详述:“昨日,吴巡按渡船至海口浦,酉时五刻下船,天色已晚,便未来府衙,直接在驿馆用膳休息,待得夜半,亲随书童发现窗户大开,吴巡按已经消失无踪,墙上则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图腾印记……”“吴巡按的亲随有几人?”“三人。”“这么少?”“吴巡按不喜排场,往来广东州县,身边都只有三位亲随,一位幕宾、一位书童和一位力士,其中力士颇有武艺,一路上都能护其周全……”“那昨晚力士就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此人晕船,吴巡按体谅,到了驿站便让他早早睡下,以致于被贼人所趁。”“这三人现在何处?”“正在府衙偏院,不得擅离。”“吴巡按要来琼州,可有事先宣扬?”“没有。”“图腾印记有画下来么?”邵靖一直旁听,到了这里开口道:“过来看!”季节磨墨,邵靖提笔,在纸上绘出了一道双蛇缠绕的图案,冷冷地道:“就是这样的印记,现在府衙上下,称之为‘血图腾’!”(本章完) 第27章 起义军首领的象征 ‘血图腾……’海玥凝视着纸上的双蛇纹路。伴随着这个图腾,已经出现了两起事件。第一起是县考前的凶杀,逃跑的安南刺客郑五等人,被杀死后丢在府衙门口,血淋淋的尸体前,就绘了这样的图腾纹路。第二起是昨日的绑架,为了安南使团案南下的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在登上海岛的第一晚,就被人掳走,现场的墙壁上也留下了相同的图腾纹路。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黎人对于这个图腾,有什么看法?据我的了解,黎人祭祀所用的图腾,不是这样的……”远古时期,每个氏族都有自己崇拜的图腾,后来汉族将之衍化成了龙,黎族则维持在较为原始的状态。海玥作为本地人,见识过黎族图腾崇拜的仪式,印象里膜拜的是一个大大的蛙人,听爹娘说过,那是祈求多子多福的。至于这双蛇缠绕的图腾,即便不以鲜血绘制,都有种阴冷残酷之感,不是吉祥祈福之意。“府衙寻土司问过,都说这不是黎族各部共用的图腾……”季华具体解释:“黎人各部落通用的图腾,最常见的是蛙纹,寓意多子多孙,祈求部落人丁兴旺,来年有个好收成;另有一种葫芦瓜纹,黎族有个传说,他们的祖先在洪水中幸存,是因为躲在葫芦瓜里,得以避难,因此葫芦瓜有祖先庇护之意;除了这两种图腾通用外,剩下的就是氏族图腾了,象征着各族的身份。”海玥道:“那这个双蛇缠绕的‘血图腾’,象征着哪一族的身份?”季华摇了摇头:“府衙询问的土司,都说不知!”邵靖冷哼一声:“瞧着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恐怕不是不知,而是不愿吐露真言!吴巡按被掳走,意外颇多,肯定不是早有预谋,黎人互相通风报信,联络紧密,都有嫌疑!”海玥默默点头。根据方才的询问,他也有了这个初步判断。吴麟来此并未大张旗鼓,事先通知,可偏偏入住驿馆的当晚,就被掳走。无法事先计划,只会是临时起意。比如吴麟入住驿馆时,被门口的黎族商贩注意到,听说其身份尊贵,再告知欲为那英报仇的黎家人,当晚将之掳走,用来威胁衙门。海玥作此推断,还根据之前,芳莲郡主黎玉英,也是被当地的黎人商贩注意到落脚点,二哥才带着英略社的好手,上门抓住的?不能只在案情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认可黎人的耳目作用。‘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行动频繁,海口浦又三教九流,人多眼杂,府衙的搜寻极为困难,想要获得线索,得回家问问了!’海玥心中有了计较,却没有直接说出,拱手道:“邵推官,季师爷,学生想去驿馆现场,看一看是否有蛛丝马迹,能追寻到贼人下落!”邵靖默然。哪怕心里面认可对方的能力,可事到临头,让他堂堂推官求助于一位十七岁的学子,依旧有些拉不下脸。师爷季华则是连连使眼色,最终更是目露哀求。‘也罢!’邵靖不再执拗,对着季华道:“开一份文书给他。”显然现场还有差人在,普通人是无法接近的,季华充当书吏,很快开具了文书,递给海玥,低声道:“十三郎,拜托了!”“定尽全力!”海玥没有大包大揽,行礼告辞,走出府衙,朝着海口浦而去。海口浦在历史上,就是琼州府的别称,但在明朝当地的说法中,又特指城北码头的那一片最繁华的区域。此处船只往来,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着武馆性质的英略社,为了广招生源,自然选择开在这里。所以海玥并未直接去驿站,而是回了自个儿的家。站在门前,听着里面弄枪使棒,打熬筋骨的呼喝声,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怀念。来到这个时代,最初的一年多里,他就在自家的会社里习练武艺,顺便编一编西游。正如后世健身可以让人上瘾,习武感受到强大与精进,也能让人着迷,那段没了现代娱乐手段,单调难熬的岁月,他就是这么坚持过来,并逐渐适应。不过此世终究不是武侠世界,没有诸多武林门派,竞争一个武林盟主,杀得头破血流,武功练得再好,顶多在偏远地方做个游侠,或者依托达官贵人成为门客。想过正常的好日子,终究还要有世俗的权势……只是如今看来,走这条路线,也不太平啊!堂堂巡按御史,居然也能被掳走。不过也正常,毕竟大明天子都频出意外。比如嘉靖,就遭过两场生死大难,一次火灾险些被烧死,一次睡觉险些被勒死。可惜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没能真的去世,朱厚熜要死在那个时候,对大明朝反倒是贡献了……稍作感慨,海玥入了英略社,迎面就见二哥、四哥和尧哥儿联袂走了过来,见状笑道:“十三弟,你从府衙回来了?正好正好,大伙儿一起去雅韵居,为你和十四弟庆贺!”雅韵居是当地最大的酒楼,也是文人雅客最喜欢去的地方,此番海玥高中县案首,海瑞名列第三,是海氏的大喜事,不仅八哥张罗,长辈们都要出面了,到那里好好庆祝一番。“正要找几位哥哥!”海玥带着三人到了一旁,将府衙那边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顿时收到三张惊骇的面容:“黎人居然敢这么做?绑架巡按御史,那不是又要造反么?”“琼海又要乱了?”“‘血图腾’是什么样子?我来看看是哪一族的!”最后一句是尧哥儿说的。此人和隆哥儿是四哥的左膀右臂,振兴英略社时提拔上来的,海玥其实最想请教的就是这位。因为尧哥儿的祖母正是黎人,与黎人部族天然有几分亲近,英略社里面也有几名熟黎良家子,都是这位介绍来的。果不其然,当海玥找了一张纸,将邵靖画出的图腾还原出来后,尧哥儿一看,马上道:“这是符南蛇的图腾啊!”海玥恍然:“符南蛇?弘治十四年起兵的黎人首领?”尧哥儿再仔细分辨了一下,笃定地点了点头:“蛇纹血路,是符南蛇的图腾无疑,此人当年起兵造反,席卷琼海,朝廷调军十多万,经多次苦战,才将之围堵住,但最后身亡,却是他的亲信族人受了朝廷招安,将之出卖!临死之前,符南蛇剖心沾血,在地上留下了这个血色图腾,触目惊心,此后崇拜他的黎族人忿忿不平,想要祭拜,担心官府再做围剿,土司便严令各部落不准再提!”海玥微微点头。这般说来,邵靖的判断还是对的,那群土司不是认不得,而是不敢说。敢在衙门口留下起义军首领的图腾,挑衅之意确实再明显不过了。二哥不关心那些,倒是提及一事:“符南蛇有一门飞箭绝学,名‘天弓逐影’,不知有没有传下?当年此人就是靠着这手绝艺,纵横琼海,无人可敌!”海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武学?”二哥描述:“符南蛇特制的弓箭,弹指间,最机敏的黄猄会被刺瞎眼睛,最暴躁的山猪会被钉住尾巴,最灵巧的飞鸟会被扎穿翅膀,例无虚发,防不胜防!”“黎家人本就敬畏射箭手,对于符南蛇的神射更是惊为天人,认为他是天神的化身,久而久之,便有了‘天弓逐影’之称!”“由此符南蛇在黎峒山寨和汉乡,都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三十年前反抗朝廷,才能一呼百应,迅速席卷大半个琼海……”说到这里,二哥一向高傲自负的眉宇间,都露出凝重:“爹爹讲过,普天之下能让他高看的绝艺,也只有五门,这符南蛇例无虚发的‘天弓逐影’,就是其一!”(本章完) 第28章 古怪的现场 “血图腾……黎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象征……”出了英略社,海玥脚步匆匆,朝驿馆现场而去。从尧哥儿口中,他了解到“血图腾”的真正含义,也进一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巡按御史本就是位卑权重的臣子,在天子那边都挂了号的,如果吴麟在黎族人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海南岛上恐怕真要爆发一场大乱,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首当其冲,谁都逃不开。“来者止步!咦?十三爷?”到了驿馆门前,就见两个捕快守在外面,其中一位正是受过八哥恩惠,之前通风报信的熟人林小六。海玥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林捕快,这是府衙文书,请过目。”“哎呀,这是哪的话,十三爷还会骗俺不成?”话虽如此,林小六还是接过,认真看了看,这才转身唤道:“王驿丞!王驿丞!”“来喽!”不多时,驿馆内奔出一道身影,身形矮小,长相颇有几分猥琐,此时额头冒汗,点头哈腰地道:“不知是哪位官人到了?”林小六介绍:“这位是海氏十三郎,之前破了安南使团案的神探,王驿丞听说过吧?”“啊!听过!当然听过!本官王玉辉,见过海小相公!”驿丞负责管理驿馆的日常事务,确保公文传递、官员接待等工作顺利进行,在各个朝代都是属于未入流的最低级官员,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没有品阶,但自称本官还真没毛病。只是这位的相貌,实在有些抱歉。不过这副尊荣还能占着迎来送往的驿丞之位,恐怕颇有几分能耐,海玥正色见礼:“我此次前来,是为吴巡按失踪一事,劳烦王驿丞了。”“哎呦!黎贼嚣张,害苦了我们啊!”王玉辉一拍大腿,对凶手愤恨不已,又满脸堆笑:“外间皆传海小相公乃神探,由你出面真是太好了!一定要将那群黎贼统统拿了,打入大牢,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放肆!请!快请!”“请!”三人一同进到驿馆,就见门厅宽敞,桌椅整齐,迎面是一道楼梯,通往二楼。以巡按御史的地位,理所当然住在二楼最好的客房,海玥在王玉辉的引路下走了上去,更见窗明几净,分里外两间。外间可以住下两到三位贴身小厮,里间地铺青砖,桌椅皆是黑漆乌木,四墙粉白,挂着十几幅笔墨丹青,似是文官留下的墨宝,颇有几分雅致。只是此时西边的墙,显得格格不入。几幅画作被随意扯落在地上,墙壁正中留下了一道双蛇缠绕的硕大印记。“这就是‘血图腾’?”“就是黎人的凶恶图腾,瞧着可吓人呢!”“咦?”从纹路上看,与邵靖画的几乎相同,是一个双蛇缠绕的图案,可相比起纸上描绘,在墙上的效果无疑更具备冲击力,只是海玥凑近了细看,眉头却又一皱。他虽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但为了应试,也练得一手漂亮的台阁体,明白笔走龙蛇之时,最重一气呵成,最忌迟疑不决。而现在墙上的“血图腾”,行笔间却显生硬,笔迹至末尾甚至有些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而成,透出一股急迫之意。海玥端详片刻,开口问道:“这个印记,和那日清晨出现在府衙门口的一模一样?”“一样!一样!”林小六也跟着一起上来了,闻言涩声道:“俺那日正好见到,那可吓人喽!据说是蘸着尸体滴下的血画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到现在似乎都还能闻到那股味!”王玉辉也露出惊惧,又咬牙切齿:“黎人穷凶极恶,朝廷早该派重兵剿了他们!”海玥不置可否,接着问出关键:“上次是抛尸,能够用尸体的血留下图腾,这次呢?”林小六回答:“这次用的倒不是人血,是鸡血。”海玥眉头一扬:“鸡血?怎么判断的?”后世化验,人血鸡血一目了然,但古代的方法就比较粗陋了,纯靠经验。比如人血的味道相对咸腥,动物血各有特点,羊血通常带有膻味,猪血发臭,鸡血则有一种特殊的骚味,常年跟这些打交道的屠夫或厨子可以分辨。果不其然,林小六看向王玉辉,王玉辉解释道:“厨子老傅上来闻过,说是鸡血,我们去后厨,发现确实少了大半盆鸡血。”“这么说来,贼人掳走吴巡按的同时,还去后厨取了盛放鸡血的盆子,带着盆上了二楼,在墙壁留下‘血图腾’?”海玥走回外间,看向靠墙的一张床铺:“吴巡按失踪的当晚,此处睡人么?”林小六道:“吴巡按的书童孙彬,当晚就睡在这里,幕宾闵子雍和力士项昂睡在隔壁。”‘这就奇了……’海玥目露疑惑。他来现场前,已经初步勾勒出凶手的特征。黎族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传人或隔代传人,安南王子替身那英的亲人或挚友,消息灵通,耳目众多,心狠手辣,胆大包天。拥有这些特性的人,才能先将逃跑的郑五三人截住,杀死后抛尸府衙,第一次留下“血图腾”示威,又把初到海南的巡按御史吴麟掳走,第二次留下“血图腾”威胁,传来血手印,逼迫衙门杀死关押在牢房内的其他安南犯人。如此行径,不仅是为那英报仇,更透出一股对朝廷的仇视与挑衅。‘这样的人,会舍近求远,宁可去后厨取鸡血,也不用人血么?如果要留吴麟一命,是因为这位身份尊贵,可以用来要挟官府,外间的书童也可以打晕后放血,甚至凶横之辈,用自己的血在墙上涂抹,那才叫煞气腾腾!’‘现在用了鸡血,血图腾画得也是急不可耐,好似一个担惊受怕的小贼……’‘胆小的模仿犯么?可敢绑走一省巡按御史的,又岂会胆小?’海玥觉得十分古怪,沉吟片刻,看向林小六:“昨晚案发以来,现场就被衙门接管,旁人不得靠近?”林小六拍了拍胸脯:“之前快班都在这呢,不少人围着瞧热闹,俺们一个都没让接近。”海玥继续问道:“现在驿馆就剩下你们了?”王玉辉苦声道:“厨子、小厮被吓得不轻,都被放回去了,本官责无旁贷,留在这里看守。”“黎人嚣张,怪不得王驿丞。”林小六安慰一句,又指了指后门:“大伙儿都散去找黎贼了,驿馆留下了四个捕快,后门也有两个兄弟看守的。”海玥看着外面,天色已是暗了,开口道:“王驿丞回家去吧,你在这里于事无补,倒是现场越少人出入越好。”王玉辉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心地道:“那府衙……”海玥道:“邵推官授我文书,这点主还是能做的。”王玉辉如蒙大赦,拱手行礼:“多谢多谢,还望海小相公早早拿了黎贼,还我琼山一片太平!”驿丞离开后,海玥与林小六下到一楼,再度问道:“你们今晚都不准备离开?”林小六叹了口气:“邵推官下令,让俺们轮班职守,墙上画着的血图腾是罪证,来日按察司衙门有人来,也好交代。”“我有一个想法……”海玥低声说了一番话。林小六听完,有些茫然:“为何要这么做?”海玥没有解释,而是反问:“林捕快,你我都是琼山人,父辈都经历过当年席卷海南的符南蛇之乱,你也不想黎乱再起吧?”林小六悚然一惊,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那就听我的,且试它一试!”“好……好吧!”当地的快班捕手,其实并不在乎破案立功,立下再大的功劳,明朝的吏也不可能为官,改变不了社会地位,他们追求的,是当地的安稳。地方安定,衙门的实际权力才能掌握在这些代代相传的小吏中,而一旦发生暴动乃至叛乱,起义军往往第一批杀的,就是贪官污吏。所以对黎人造反的担忧,林小六比起海玥更甚,那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马上被说动。除此之外,海玥告辞时,还特意道:“此番县试,我侥幸中了案首,原本正要去庆贺,此番大案重要,待得案情结束,也请林捕快赏脸一叙。”“哎呦!恭喜十三爷!恭喜啊!”林小六动容,案首可是直接能获得秀才功名的,相比起高到天边去的进士,地方衙门的小吏更在乎这等够得着的士人老爷:“请十三爷放心,俺一定照办!”海玥微笑以待,大步离去。林小六回到驿馆门前,稍作酝酿,就看向另一位守门的捕快:“大壮!去打四壶山岚来!”“四壶?六子你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诶!你真是榆木脑袋!给后门的老吕头和陈叔也送两壶去啊,那两位是快班的长辈,守在这里都累了,该孝敬他们的!”“六哥大气!俺这就去!”夜色降临,海口浦越发热闹起来,尤其是不远处的赌坊和妓馆,喧闹震天。喝得醉醺醺的捕快大壮和林小六靠在一起,大声调笑着哪个小娘子最润,后门也是类似的动静。他们没有注意,一个高瘦的商贩挑着担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路过驿馆门口。而当商贩第三次经过,酒气飘来,再冷眼观察片刻,确定了看守的四个捕快都在饮酒说笑后,悄然翻入院内。二楼屋内的烛火亮了亮,很快熄灭。那道身影翻了出来,挑起担子,匆匆离开。‘果然最关心案件的细节,除了查案之人,就是被冤枉的对象了……’捕快们说说笑笑,一无所知,而街对面的阴影处,海玥走出,默默跟了上去。(本章完) 第29章 小方腊 “少族长!”帘布掀开,黎人商贩走入屋中,对着正在把玩武器的少年郎道:“我进了驿馆,看到图腾了!”少年恍若未闻,摩挲着一根根造型奇特的箭矢。明军所用的弓箭,长以小尺算,约二尺三寸,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角细小,箭杆以木或竹制。而少年手中的箭矢,长仅一尺有余,前头为月牙状,有朝前突出的两尖刃,隐隐流转着异样的光泽。黎人商贩沉声道:“那群恶吏都在传,一个从广州来的大官,被我们的人掳走了!那些土司也乱了,说我们用符帅的图腾挑衅官府,要出大乱子!可这根本不是我们做的啊!”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箭矢不语。黎人商贩急了:“少族长,这是有人要害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少年终于开口:“你怕官府?”黎人商贩一怔,赶忙摇头:“不怕!”“那不就成了?”少年冷冷地道:“朝廷压迫我黎部,不是一时,我十万众黎民反抗朝廷,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恶事,栽在我们头上,不是早就能预料到的事情么?与其为此担忧,倒不如好好习练武艺,效仿符帅当年,大败官兵,杀出一场威风来,才能让那些狗官不敢对我们横加盘剥,敲骨吸髓!”黎人商贩听得颇为信服:“少族长说得好,大伙儿都服你!”“这是小时候,哥哥教我的……”少年激昂的声调低沉下去:“哥哥有才,若无他的教导,我也只有一股子蛮力气而已,哪能让族人听我服我?可他看多了汉人的书,信多了汉人的道理,便要去参加朝廷的科举,却不料那考官视他为‘土人’,刻意刁难,连场县试都过不了……若非如此,以他的才华,又岂会听信那群安南贼人的诓骗,去假扮什么王子?”说到最后,少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那个狗官我必杀之……不好!有人跟着你回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信手一抛,箭矢瞬间消失不见,刺破窗户,飞射出去。“走!”少年的身形随之掠出,鹰隼般的双目瞬间锁定了敌人——枪头一旋,将飞箭拨开的海玥。“嗖嗖嗖嗖嗖!”不见他作何动作,五道厉芒已然电射星驰,破空而至。看似同时射至,实则彼此间快慢错落,每一根箭矢都在预判上一根躲避的空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人笼罩其中。海玥的枪尖则划出一道半圆,仿佛生出一股奇异的牵引之力,将五根箭矢一一拨开,整个动作清晰分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内家劲力?’‘黎族箭法?’两人遥遥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郑重。海玥拦下飞箭,枪身一横,借着力道飘然后退,率先开口:“我叫海玥,一个人来此,阁下是那英的至亲么?”“真是一个人?”黎人少年目光扫视,在左右街巷里转了转,最终又回到海玥身上。他冲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外面有官兵包围的准备,且对此并不畏惧。琼州卫所里的官兵素质,他早就做过了解,如今又是黑夜,以他的武功,有信心突出重围,甚至还能为族人争取到撤退的时间。但对方只有一人,让他颇为诧异,再听得介绍,眼神也有了异样:“原来你就是海玥!我黎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看在你为我兄长设灵堂,请人超度的份上,你走吧!”海玥打量着这个皮肤偏黑,精瘦矫健的少年:“原来你是那英的弟弟,你确实想为你的兄长报仇,但在驿馆掳走巡按御史吴麟的,不是你吧?”黎人少年哼了一声,懒得分辨。海玥接着道:“就在今日,一封威胁书信递到了府衙,上面威胁衙门,要杀死十六个关在狱里的安南囚犯,才能换回吴巡按的命,是你们做的吗?”黎人少年面色沉下,立刻反驳:“我们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海玥点了点头:“换成你们,真要不顾一切,就该直截了当,冲入府衙牢狱杀人!现在的威胁,看似符合黎人胆大妄为,敢于和朝廷对抗的风格,但府衙一旦不同意,防范的官兵增多,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报不了仇了?”“不错!”黎人少年脸色缓和下来,但语气依旧冷硬:“你既然知道,那个大官不在我们手里,跟着我的族人到这里做甚?难道想让我们去衙门跪下,向那些狗官述说冤屈?”海玥淡淡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真正的凶手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将这件足以造成琼海动荡的罪责,扣在你们黎人头上!”“少族长!”此时黎人商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叫海玥的很有名,这些日子街上都在谈论他,既然他愿意信我们,就请他去和衙门说清楚吧……”“你让我去求他?”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族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我那燕绝不向汉人摇尾乞怜!”‘那燕?小方腊?’海玥目光一动。历史上,嘉靖十八年至二十七年,整整十年期间,黎民起义陆续爆发,起义军领袖那红、那黄、那牵、符门钦等人屡次与官兵交锋,不落下风。而最震动一时,逼得整个广东束手无策,不得不从外省调集重兵平叛的,莫过于那燕起义。那燕率领各个黎人部族,兵锋席卷大半个海南岛,险些连琼山都攻陷,引得南方震动,若不是海南局限于一岛,难以北上,他的影响力不亚于北宋的方腊起义。起义要到二十年后了,而现在的那燕,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还是那英的弟弟……海玥心头有些感慨,语气沉重:“关于令兄的悲剧,我深感痛惜,安南王子一案中,事发突然,难以防备,待真相大白时,已为时过晚,而此案的凶手虽绑走御史,留下血图腾,企图嫁祸于人,但事情尚有转机,我愿意出一份力。”那燕握紧拳头,冷冷地道:“我不要你的同情和帮助!”海玥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要自作多情!你可知道,岛上汉黎再乱,血流成河,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那燕,你若是真要率领族人反抗朝廷,我扭头就走,不会多说一句,但你要为了一己之私将黎人部落拖入血雨腥风之中,那我瞧不起你,你哥哥在天之灵,更不得安息!”黎人商贩听得心惊肉跳,那燕更是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他对于当地朝廷很是敌视,但若说直接起义,确实还没有那个决心。环境也不允许。符南蛇之乱后,官府对黎民的剥削减轻不少,不敢逼迫过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又具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契机。现在反了,除了自己的部落,没人会追随,那真就将族人带入绝境了。“我再说最后一句,查明案情不是为了你,而是有太多的无辜,会受此牵连!”海玥看出了对方的性格,好言好语是没用的,转为激将:“我原本是要你的人手为耳目,打探真正凶手的下落,还想让你跟我走,一起参与到查案中,但现在看来,你不愿意,也不敢跟我一起走……”“有什么不敢的?”那燕头一昂,衣衫摆动,露出腰间斜挂的箭囊:“我也不怕你诱我入伏,那群无能的官兵,困不住我的‘天弓逐影’!”这回换成他的族人变色了:“少族长!不可啊!”“你去将街头小巷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清楚谁看到那个大官了!”那燕下定了决心,先吩咐了族人后,又看向海玥:“我跟你走,把大官救出来,到时候你去衙门领赏,我保我族人平安,你我两不相欠!”(本章完) 第30章 嫌犯三选一环节 “这是去哪里?”“府衙!既然抓走吴巡按的凶手,不是为那英报仇的你们,那么嫌疑人最大的,就是他的随从!师爷闵子雍、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这三人正在府衙偏院,接下来由你出面审问!”“我来审问?”“你是黎族人,此番被污蔑为绑架御史的凶手,一旦露面,威慑力比起官府强多了,难道你不敢入府衙?”“当然敢!走!”海玥和那燕一前一后,落在府衙的偏院外,侧头看向对方,语出赞叹:“轻身术不错。”“你也不赖!”那燕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内壮极强,此前的呼吸声加重,是故意引我出来的吧?”海玥道:“家父曾言,轻身术为软功内壮,‘以人百斤之体,欲使如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看似不起眼,实则最不易学。”“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那燕低声重复了一遍,想象着人身做出那灵巧飘逸的一幕,由衷地道:“令尊不愧是琼海第一勇士,说得真好!”‘没想到我那老爹的威名,连黎族人都知道!’海玥笑笑,这句话其实出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戚继光如今才三岁,借用一下无妨:“我的武功是家传,以你的年纪,有此武艺,莫非长辈是符南蛇亲传弟子?”那燕哼了一声:“我们黎人可不像你们汉人,将武功视作珍宝,秘不外传,当年符帅对于身边的人,无论是哪一姓哪一部,都悉心教导,若非‘天弓绝影’太过难学,我黎族各部都能靠此箭术,杀得官兵大败!”‘结果他后来被身边人背叛,叛徒还受了招安……’海玥对于这种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轻声道:“三个人都在。”那燕凑近,就听里面泣声传出:“老爷若真有个好歹,咱也别活了!”通过窗户的缝隙,他定睛一看,就见说话之人是一个衣衫朴素的少年郎,也就十四五岁,稚气未脱,正是吴麟的书童孙彬,此时肩头耸动,哭得极为伤心。“怪俺!都怪俺!俺以前不是没坐过船,怎的这次就晕了呢?”另一个汉子五官憨厚,粗手大脚,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抓着脑袋,声音里满是悔恨,正是吴麟的贴身力士项昂。除了他们,屋内的第三位自然就是师爷闵子雍了。此人而立之年,相貌不俗,气质儒雅,此时眉头紧锁,默默思索。“闵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啊?”哭泣半晌,书童孙彬抹了抹眼睛:“琼州府衙到现在都没个传话之人,又不让咱们出去找,难道一直等着?”闵子雍开口,语气沉稳冷静:“当然不能一直等待,我认为东翁不是被岛上的黎民掳走的,那个血图腾有蹊跷!项昂,你的身体可好些了?”项昂猛地起身,拍打胸脯:“俺早好了!”闵子雍正色道:“那我们三个的性命,就交托在你身上了!于此处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你出去,寻到东翁的下落,大家才能活!”“俺听闵先生的!”项昂瓮声瓮气地应下,却又皱起浓眉:“可去哪里寻老爷啊?”孙彬也期待地道:“闵先生有法子了?”闵子雍起身来到桌边,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三行字,递了过去:“我在琼山并无完全可信赖的友人,这张纸上列有三处去处,你可前去向他们求援,报上我的名号。然而,这三人都可能向衙门告密……务必小心!”“是!”项昂接过,郑重地收入怀中,抱拳躬身,朝外走去。‘好机会!’那燕给海玥使了个眼色,海玥微微点头,看着他悄然尾随,却没有跟上,而是继续打量屋子里面剩下的两个人。他注意到,闵子雍凝视着项昂的背影,片刻后收回视线,目露思索,而书童孙彬也在打量着这位幕僚,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带有一丝惊疑的神色。‘有意思,吴麟身边这三个亲近之人,也在互相怀疑么?’海玥再观察片刻,视线在闵子雍行走的步伐上落了落,眼见这位师爷走入里间,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安歇,这才转身离去。出了偏院,没走多远,就在角落里发现了怀抱双臂,颇为得意的那燕。“制住了?”“呵!这汉子练的是硬气功,若非偷袭,他还能在我手下过个十几招,弄出些动静来,现在已经被我制住气血,可以逼问了!”“你对偷袭好像并无负担?”“你们汉人狩猎时,难道要敲锣打鼓,事先通知猎物么?”眼见火药味又重了,海玥心里对那燕性情愈发了解的同时,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项昂:“先把闵子雍给他的那张纸搜出来。”“在这里!上面还有一个你最熟悉的名字!”那燕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纸,递了过来。‘英略社,海浩……师爷闵子雍认识我父亲?’海玥目光一扫,头一个名字就让他一怔:“衍义堂,丘祁!清介堂,唐嘉!一个琼山丘氏,一个琼山唐氏,与我海氏一样,都是当地大族。”实际上,丘氏和唐氏才是琼山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发家仅仅三代的琼山海氏跟他们没法比,历史上等海瑞名留青史了才差不多。衍义堂取自海瑞崇敬的大儒丘濬之作《大学衍义补,丘祁是丘濬的嫡系后人,清介堂则是秉持清廉正直之意,不过唐家在当地兼并土地,十分贪婪,所作所为和清廉正直差得有些大。那燕并不知这些,但也道:“怪不得这个师爷让护卫去求救,有当地大族相帮,确实有助于寻找大官,哎呀!我应该跟着这个项昂,看他是不是真去求援!如果他就是凶手,自然不会卖力!”海玥道:“这法子对于一般人管用,但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位巡按御史,再用血图腾嫁祸给你们,你怎知他不会故意卖力求援,实则洗刷自己的嫌疑?”那燕皱眉:“就这粗野汉子?”“真要是粗野汉子,师爷闵子雍不会将此等要事托付于他……”海玥淡然道:“这个时候更不会醒了还装睡,偷听我们说话!”“唔!”项昂猛地睁开眼睛,双目精光闪烁,就要暴起发难:“贼子——!”“给我坐下!”一道流光倏然自那燕袖中飞出,这魁梧大汉闷哼一声,又猛地跌坐在地上,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精瘦的黎人少年。而海玥看了看那燕的袖口,微微一笑:“如何?”那燕虽然眨眼间制住了对方,却觉得失了颜面,颇为恼怒:“看来你这突然晕船的护卫,果然才是掳走吴麟的真凶!”项昂原本怒视那燕,闻言不禁一怔:“俺掳走了老爷?你这贼子在胡说什么?”那燕冷冷地道:“别装了!大官来岛上,第一晚就被凶手掳走,我就是黎人,我知道大官不是我们绑走的,那么剩下最可疑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身边人了么?”项昂张了张嘴:“你们黎人没有抓老爷?俺……俺更没有!”“说谎!”那燕冷冷地道:“你不说也没用,我们族里有人偷盗‘殷’粮时,就有一套处罚,没人能挨过所有的,都不把实话吐露出来!”“殷”是黎族储备米粮的地方,整个海南都缺粮,需要靠广东省接济,黎族更不用说了,米粮格外的珍贵,对于偷盗者的处罚也极为残酷。“我先问完,你再上手段不迟!”眼见那燕摩拳擦掌,就要动手了,海玥无奈地阻止。怎么和衙门一个套路,没问几句就要用刑?而他来到项昂的正面,稍稍弯下腰,目光平和地凝视对方:“你不信任我们,这很正常,但你粗中有细,也该想到,如果我们是绑架了吴巡按的凶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出现在这里,对不对?”项昂铜铃般的大眼睛露出思索,片刻后道:“你要问什么?”海玥道:“你经常晕船么?”项昂苦着脸道:“有时晕,有时不晕,俺也说不准……”海玥道:“假使你的晕船,是别人动的手脚,剩下的两个人之中,谁有这个机会?”(本章完) 第31章 度田清丈,一条鞭法 两刻钟后,海玥和那燕回到了府衙偏院。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但还有些翻身的动静。显然人躺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燕做了个手势,示意直接进去,海玥则摇了摇头,耐心等待。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有人起身,走了出来。‘是他!好机会!’‘拿下吧!’海玥点了点头,那燕闪身而出。不多时,书童孙彬如同一只小鸡子,被提溜了过来,惊恐万分地看着静立于黑暗中的两人:“你们……你们要做甚?这是琼州府衙!”那燕神情中本就蕴含着被栽赃的怒火,此时愈发凶神恶煞,干脆探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刚刚你还故意哭泣,却没想到,你给项昂下毒的事情,被我们发现了吧?”“毒……什么……毒……”“还敢狡辩!”“唔……唔唔唔!”眼见孙彬被掐得直翻白眼,海玥按住他的小臂:“行了!”那燕一甩手,这文弱书童顿时摔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海玥并没有扮红脸的意思,声音也十分冷酷:“你们三人,闵子雍负责出谋划策,项昂负责贴身护卫,你负责饮食起居。项昂此番乘船,行至半路,就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继而四肢乏力,看似是晕船之兆,其实是被你下了药!”孙彬连连摇头:“没……没有……”海玥道:“经手食物,能给项昂下药的人是你!昨晚与吴巡按共处一室,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还是你!说吧!背后是谁指使的你?”孙彬道:“家父服侍老爷……如今腿脚不便……才由小的跟着老爷……岂会加害……”‘家生奴么?’海玥倒不意外。古代书童是最为贴身的心腹,一般来说要么是家生奴,祖辈父辈都在家中为奴仆,忠心耿耿,要么就是庶出的同族子弟,有血缘亲情,一荣俱荣,还有一种清秀柔软的,那提供的就是别的需求了。孙彬长得普普通通,与吴麟不是同姓,确实更像是家生奴,但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海玥继续道:“胆敢与巡按御史作对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这些人要收买你,所用的自是重利重金,我说的可对?”孙彬断断续续地道:“老爷……老爷自从来广东度田……就遭到了各方的威逼利诱……他都严词拒绝……更对我们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小的虽为书童……也知圣人之理……万万不会受贼人拉拢!”‘度田?’海玥身体一震:‘是了!度田清丈,一条鞭法,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今年是嘉靖九年,朝廷正在进行两件大事。第一是推行预籴备赈之法,第二则是桂萼进《任民考一疏,主张实行“一条鞭法”等措施,度田清丈。实际上去年,桂萼、郭弘化、唐能、简霄等臣子,就先后疏请核实田亩,其中“南海三老阁”之一的霍韬奉命修《会典时,更直言“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而湖广、河南、广东失额尤多。非拨给于王府,则欺隐于猾民。广东无藩府,非欺隐即委弃于寇贼矣……”二十四岁的嘉靖帝朱厚熜深以为然,力主改革。这场改革,在后世被称为“嘉靖新政”,也为后来的“张居正改革”做出了铺垫与榜样,影响深远。海玥之所以没有感觉,是因为海南真是孤悬海外,朝廷的许多政策实施到这里,基本上是最后一轮了,相比起来,广东省其他内陆的州县,已经初步实施度田清丈。‘如果巡按御史吴麟,是因为这个政令从中枢下到地方来的,那么他和地方上就有了根本利益上的冲突,要掳走他的仇家就多了……’‘不对!’想到这里,海玥立刻取出刚刚的纸张,展开给书童过目:“你可知琼山唐氏是靠什么发家的?”孙彬茫然地摇摇头。海玥冷笑一声:“就是靠兼并土地,你家老爷下来是度田清丈的,现在他出事了,去找唐氏一族求援?你这是耗子给猫当喜娘,自投罗网啊!”那燕的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孙彬的脸色就精彩了,先是震惊,很快难看起来:“闵先生……难道是闵先生……”海玥立刻道:“你是不是也怀疑他?”孙彬顺过了气,缓缓地道:“闵先生本就是老爷到了广东后,才聘请的师爷,据说是闵庄懿之孙,出身不凡!可真正的士族子弟,不去考取功名,却来为师爷,实在古怪!上船之前,小的更亲眼看到他和老爷私下低语,似有争执!”‘闵庄懿……曾为两广总督,镇抚地方,平定叛乱的闵珪么?’海玥念头转了转,也觉得这种出身给人家当幕僚未免奇怪,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指控闵子雍,设计绑走了吴巡按?”“不……闵先生人很好……老爷平日里都颇为依仗……我……不知道……”孙彬瑟缩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又变得犹豫不决。海玥再问了两句,见他说不出什么新的,对着那燕点了点头。“我去把闵子雍抓来!”那燕转身就走。力士项昂和书童孙彬的审问并没有结束,但也确实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不少情况。现在就剩下一个闵子雍,带过来审问后,再让三个嫌疑人互相对峙,势必能挖掘出更多的线索。‘到了王朝的中期,想要纠正时弊,都是与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作斗争,相比起张居正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十年之久,嘉靖新政却是数行数止!’‘吴麟的失踪,或许就与地方上的违抗有关,假借经常起义的黎人之名,把这个巡视地方的御史给害了,朝廷真的追究起来,大不了再激起一场黎乱民变!’‘真要如此,就麻烦了,凶手没有理由留下活口……’海玥默默思索着案情的动机,突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转头就见那燕飞扑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闵子雍不见了!屋中的墙上,又留下了一个图腾!”“什么?”海玥的脸色也变了,伸手一按孙彬的脖颈,将昏睡过去的书童藏到旁边的小树丛里,然后跟着那燕,朝着偏院飞奔过去。两人很快冲进屋中,里面烛火熄灭,空无一人,但就着月色,却一眼能看到,那墙上新留下的双蛇纹路。“岂有此理!”那燕勃然大怒:“竟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案,还留下这图腾嫁祸给我黎人,让我找到这个凶手,非将他扒皮放血,喂养万蛇!!”“这味道……是墨汁?第三个血图腾,是用墨汁留在这府衙墙壁之上的?”海玥却凑到墙边,细细地闻了闻,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三次血图腾,三种不一样的材料?”那燕却顾不上这些,咬着牙道:“凶手肯定还未走远,带上一个人也不方便,你我分头寻找,一定要把人截住!”“不!”海玥思索片刻,目光已经亮了起来:“这第三个血图腾的出现,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不少事情,但还有一些谜团尚未揭开,看来还是得回那个地方……”“什么地方?”“海口浦驿馆,失踪案发的现场!”(本章完) 第32章 就是这么一回事 “夜半三更,平安无事——!”打更人敲梆的声音遥遥传至,海玥、那燕与孙彬,站在驿馆门前。同样是嫌疑人,力士项昂由于身体强壮,武功不俗,被绑住留在府衙,小书童孙彬则被带回现场。醉酒的捕快都去睡了,三人直接迈入厅堂,走向二楼。“咯吱咯吱!”脚下踩着楼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驿馆里回荡,格外的醒目,海玥探头看向一楼,突然问道:“你们来住驿馆的时候,客人多么?”“不多!”孙彬摇了摇头:“这里是渡口的官驿,寻常人是住不进来的,我们入住时,只有另一位官人在。”“谁?”“琼州府的宗通判,似是身体抱恙,在驿馆已经住了好几日,听到老爷来了,才出房相迎。”“通判宗承学?”海玥眉头一扬。知府衙门的官员,正常情况下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和知事,然琼州府地处大明的最南边,过于偏僻,州县官员都有缺额。之前安南王子遇害案,出现的官员就仅有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但听师爷季华提过,确实有一位通判在,只是此人水土不服,自去年到任后,就在家养病,几乎不过问事宜,所以别说他们了,连府衙中人都几乎没见过。海玥继续问道:“这位宗通判住在驿馆,是准备离开琼山?”孙彬道:“出事后,小的看到他们匆匆收拾行李,连夜离开,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应是北上去徐闻了……”海玥若有所思,走入房间。白天他来到这里,观察过现场的血图腾,对于黎族人作案产生了怀疑,此后果然钓出了黎人耳目也来查看,顺藤摸瓜,找到了那燕。现在第二次来现场,为的是进一步还原案情的细节。“你们住进驿馆是几时?”“酉时五刻晚六点十五下船,住进驿馆应是酉时七刻晚六点四十五左右。”“可曾张扬,暴露行踪?”“没有张扬,但入住官驿,自要出示符牌,王驿丞见状马上出来招待,鞍前马后,还要张罗酒菜,去街上最好的酒楼买。”“买了吗?”“没有,老爷拒绝了,就在堂中简单吃了些饭菜,王驿丞作陪,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他很是健谈,用膳时一直陪侍左右,还在席上提及了如今岛上有黎人作乱,嚣张跋扈,威逼府衙,弄得人心惶惶,唉!可惜我们那时没有防备……”“入睡是几时?”“戌时四刻晚八点。”“这么早?”“项大哥晕船呕吐,老爷坐船后也不舒服,用了晚膳,稍作洗漱,便早早睡下了。”“你是几时休息的?”“戌时六刻晚八点半。”“几时醒的?”“不知,那时乱的很,小的连外面的打更都顾不上听,根本不知是什么时辰……”“那你是怎么醒的?听到吴巡按被掳走的动静?”“没有,这扇窗户当时开着,夜风吹进来,把小的冻醒了,小的起来关窗,然后就发现老爷不见了!”孙彬来到窗边,指了指。海玥和那燕也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后者冷声道:“这里并不高,你们这般疏于防备,凶手只要轻身术好些,完全可以绑了吴麟,一跃而下,直接从后门奔出……”海玥则摸了摸窗户上的扣锁:“你们入睡前,窗户锁好了么?”孙彬笃定地道:“锁好了!小的特意检查过!”“所以贼人从外面打开了扣锁,再翻入屋内,劫持了吴巡按离开……”海玥目光一转,看向那燕:“你能演练一遍么?”那燕脸色沉下:“你什么意思?”“这样吧,我来演练一遍,你们关好窗户。”海玥说罢,直接翻身而出,落在了一楼,然后仰头等着窗户关上,再灵活地爬了上来,趴在窗边,伸手捣鼓了片刻,最后敲了敲,示意里面打开,翻身入内。房间里面是两张惊讶的面庞,海玥直接问道:“我不会从外面开锁,且略去这一步,其他的动静如何?”那燕皱起眉头:“动静比预计的大……”说罢看向孙彬,目光森然:“你睡得这般死?如此响动都没有听到?”孙彬脸色苍白起来:“小的……真……真没听到……”“我看你就是在撒谎!你在屋内打开了窗户,放贼人进来,里应外合,事后再说自己刚刚醒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那燕双手捏了捏:“看来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且慢!”海玥止住了那颗蠢蠢欲动的用刑之心:“拥有绝顶身手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外打开扣锁,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吧?”那燕愣了愣,有些无语:“你以为人人都是符帅和令尊么?”“如果你不愿相信绝顶高手作案,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海玥微微一笑,继续看向小书童,回归当晚的话题:“你被夜风吹得冻醒,发现吴巡按不见了,然后呢?去寻闵子雍和项昂?”“是的!小的奔出房间,来到隔壁重重敲门,将他们敲醒,回到屋内,确定老爷不见,开始寻找,很快整个驿馆都被惊动了!”“闵子雍和项昂发现吴巡按失踪后,各自有什么反应?”“项大哥极为懊恼,倒是闵先生很冷静,让我们不要慌乱……我们很快就分开寻找,小的连驿馆外的整条街都跑遍了,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有老爷的踪迹。”“等一等!”听到这里,海玥立刻道:“这样搜寻有何用处?你们当时都认为,是黎人绑走了吴巡按吧,难道黎人会藏在街巷的屋内?”孙彬一愣:“我们那时不知啊,我们心里还盼着是老爷夜间气闷,先是开窗透气,再出门散步,迷了道路,这才未归,所以在附近寻找。”“又在说谎!”那燕愤怒地指着墙上的图腾:“窗户大开,贼人又留下如此醒目的图案嫁祸,你们还认为他是出去散步?”“对啊……我们怎么会觉得……老爷可能是在散步?”孙彬也呆住。海玥却微微眯起眼睛:“你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孙彬眉头紧锁,嘀嘀咕咕,目光落在那散落地上的字画上,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一开始发现老爷不见时,这些字画还挂在墙上,待得字画被扯下来后,才发现这个血图腾!”那燕皱眉:“你是说,贼人留下了图腾嫁祸,还用字画把它遮住?你觉得我们很蠢?会相信这等鬼话?”孙彬急了:“可……可真的是这样啊!”海玥按了按手,接着道:“府衙来人发现血图腾后,是不是马上断定,吴巡按是被当地黎人掳走的?”孙彬点头:“是!是的!”海玥道:“那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听到这个说法后,在场的人之中,谁表现得最为抗拒?你想好再回答,这个问题很关键,我会向其他人一一求证!”孙彬仔细思索了半晌,谨慎地道:“当时最不可接受的,就是闵先生了!他反复地说过,我们刚至琼山,老爷不可能被黎人绑走,直到邵推官说出不久前,黎人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同样留下了血图腾,他才不得不接受,当时不仅我和项昂,府衙的差人们也都听到的!”“很好!随我来!”海玥微微一笑,走出房间,来到一楼:“哪里是宗通判的房间?”孙彬道:“这一间。”海玥进屋内打量了一下,确实还有药味没有散去,再走了出来,转了一圈,到了后院,打量着一物,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梯子?你看梯子作甚?”孙彬满眼茫然,那燕也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不是一起案件,其实是两件事……”海玥道:“走吧!再去最后一个地方,如果那个人也在那里,绑架案就可以真相大白了!”(本章完) 第33章 绑架案的真相 “这是哪?”“根据捕快所指,是驿丞王玉辉的住处。”“为何来此处?”“因为有个人可能先一步到了,进去看看吧!”驿丞没有品级,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但作为迎来送往的职位,还是有油水的,这点从宅院的档次就能看出。比不上琼山丘氏、唐氏、海氏等大族,可两进出的院落又远不是普通百姓可比,还有一座不小的后院。此时海玥轻盈地翻入后院,那燕提着孙彬,也一并翻了进去,刚刚抵达内宅附近,就听到压抑的说话声传了过来。“你你你,本官也是朝廷命官,你岂敢如此!”“不入流的杂役,也配自称本官?你到底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说!!”“本官祖上为朝廷立过功!立过大功!你岂可这般凌辱!”“还敢嘴硬!!”“唔唔唔——”听到这里,那燕和孙彬的脸色都变了。因为里面有一个人,分明是师爷闵子雍。另一个人,恐怕就是此处的主人,驿丞王玉辉了。‘闵子雍不是被凶手抓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闵先生在逼问老爷的下落吗?看来他不是凶手!但为什么会对着王驿丞逼问呢?’“我们进去吧!”就在两人惊疑不定之际,海玥已然举步往那里走去,并且特意加重了步子。“谁!”屋内之人转身,眉宇凌厉地看了过来,正是师爷闵子雍。而驿丞王玉辉歪倒在他的脚下,嘴里塞着一块破布,额头全是冷汗,显然已经遭到了逼供。“唔!唔唔唔唔!”眼见三人走入,尤其是见到海玥,王玉辉猛地挣扎起来,但视线转到那燕身上,却又一变,露出了恐惧和仇恨之色。闵子雍的视线则在孙彬身上落了落,有些惊讶,再仔细观察了一下海玥和那燕,沉声道:“两位是谁?为何来此?”那燕肩膀微耸,五指间已扣住了飞箭,冷声回应:“这个问题该我们来问吧!你为何来这里?用刑逼迫此人,莫非是要灭口?”海玥则语气平和:“在下琼山东坡书院学子海玥,这位是黎族勇士那燕,未免琼州再行汉黎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吴巡按的失踪而奔走。”闵子雍脚下缓缓移动,靠近窗边,沉声道:“东翁不是黎人抓走的,待我查到实证,自会向琼州府衙禀明。”“恐怕到那个时候,就晚了!”海玥看了看地上疼得抽搐的驿丞王玉辉:“阁下的顾虑,我能理解,但对府衙隐瞒你所知的真相,行险逃走,逼供你怀疑的对象,此法绝不可取!”闵子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你知道?”那燕火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再打哑谜,休怪我飞箭无眼!”“不是我故意打哑谜,有些事情,确实要当着正主的面才好明言。”海玥看了看面色沉凝的闵子雍,再瞧了眼竖起耳朵的孙彬:“此次血图腾一案,共出现了三次图腾,在外界看来,它们都是黎族人的标志,且象征着黎族对抗官府之心,所以难免将之笼统地归于一体,可事实上,三次绘制所用的汁液都不尽相同。”“第一次,府衙门前抛尸,用的是人血,安南刺客的鲜血。”“第二次,驿馆巡按失踪,用的是鸡血,驿馆后厨的鸡血。”“第三次,偏院再留图腾,用的是墨汁,就地取材的墨汁。”……那燕皱眉:“这又如何?凶手要嫁祸我黎人,就近取用,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画下图腾!”海玥摇头:“如果三场案件是同一人所为,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想要嫁祸给谁,所作所为都是在频繁地挑衅官府,触怒朝廷!如此胆大包天之辈,不会是毫无计划,尤其是掳走吴巡按,从后厨取来鸡血,再在墙上涂抹,这一来一往所耗费的时间是不是太多了?不怕中途被人目击么?万一后厨也没有合用的血又如何?何不随身携带一个器皿,事先装好?”那燕被问得哑然,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照你这么说,三次图腾所用汁液不同,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三个图腾,是三个不同的人留下的!”海玥看向闵子雍,“阁下以为如何?第三次‘血图腾’的缔造者?”闵子雍默不作声,那燕脸色沉下:“没有凶手?偏院里墨汁绘制的图腾,是你自己留下,然后偷偷从府衙里逃了出来?”海玥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位的轻身术,很了得么?”那燕还真没留意过这点,此时回忆闵子雍方才掠至窗边,随时准备撤离的步伐,恍然道:“看来你这师爷还习过武艺,怪不得敢一个人来这里逼问驿丞!”孙彬满是不解:“闵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闵子雍依旧沉默,海玥帮他解释:“他留下‘血图腾’的用意,是想要提醒衙门,‘血图腾’谁都可以留下,前面的那个也根本不是黎人所做,而是有人模仿作案!”那燕不信:“啊?他为我们黎人辩解?这般好心?”“这不是好心,而是不愿意见到琼州真的爆发黎乱!”海玥道:“因为阁下很清楚,吴巡按到底去了哪里,但又解释不清楚血图腾是怎么回事,干脆冒险为之!”闵子雍身躯一颤,海玥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刚刚查看现场,我说过,想要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进入房间,除了身手绝顶的高手外,还有一种可能么?其实很简单,房间里面的人自己开窗就行……”“你等等!等等!”那燕觉得脑子有点乱,“你是说,那个大官打开了窗户,让贼人绑架了自己?”“不是绑架,是打开窗户,下面有人接应,已经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海玥看着闵子雍,眼神里已经有了逼视的意味,“事到如今,还在心存侥幸,不愿意开口,让事态继续恶化么?”“唉!好吧!”听到这里,闵子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确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黎人是冤枉的,因为昨晚,东翁是自行离开的,这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事情,唯独墙上留下的‘血图腾’,完全在意料之外!”(本章完) 第34章 案子得这样查 那燕愣住。孙彬呆住。地上的驿丞王玉辉,蜷缩的身体则猛地一哆嗦。片刻的安静后,孙彬完全无法接受:“不可能!老爷一个人怎么会离开?又为何对我们闭口不言?没有了项大哥,谁保护他的安全?”海玥提醒:“驿馆内不止一位客人,住在一楼的还有另一位官员,而等到二楼出事后,他们就默不作声地离开。”“没想到你这也看出来了……”闵子雍露出惊异,干脆全说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此人本就是东翁的故交,他在驿馆相侯,就是为了让东翁使一个金蝉脱壳之法,明面上抵达琼州府,当晚就跟随宗通判一同北上,折返徐闻!”孙彬瞪大眼睛:“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闵子雍道:“项昂虽外粗内细,却不会作戏,你年龄尚小,更容易露出破绽,不告诉你们,实在是这次行踪干系重大,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暴露!”“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那封信,还准备去查总……”孙彬嘴里咕隆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闵先生之前在船上和老爷低声争论,也是因为此事?”“不错!”闵子雍点了点头:“东翁的计划是,他悄然北上,琼州府这里,留下我与府衙沟通,由于不确定是否夜间散步走失,便以东翁水土不服,生病为由,暂时压住消息,暗中寻找,拖延时间!可此举终究是行险,我心有忧虑,在船上极力劝说,东翁却认为机会不容错失,毕竟广州府都知他因安南使节团一案,南下琼州了……”那燕听得满脸迷惑:“等一等!等一等!那个大官竟然是自己离开的?我就不说你们折腾这些为了什么,墙上的图腾是怎么回事?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污蔑我们黎人绑架?”“那个‘血图腾’根本不是东翁所留!”闵子雍咬牙切齿:“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东翁为什么突然留下此物,导致府衙误会,局势紧张!后来才想明白,大家最初发现东翁不在屋内,墙上的字画是挂着的,直到字画扯落,墙上才出现了那个狰狞的纹路!这不对!墙壁上原本根本没有任何图案,‘血图腾’是另外一人趁着大家出去寻人的时候,偷偷画上去的!”那燕和孙彬一怔,齐齐看向地上蜷缩的矮小身影。小书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那燕则双拳紧握,怒声道:“是你?是你趁着他们三个外出寻大官,去后厨拿鸡血,在墙上绘制了图腾,嫁祸给我黎人?”闵子雍冷冷地道:“我原本也没注意到此人,但回想起来,用晚膳时,这个驿丞就屡屡在东翁面前提起,琼州黎民如何如何嚣张,抛尸在衙门口,要再造反!我这才意识到,‘血图腾’可能是他添在墙上,嫁祸给黎民的,这才来此逼问!”王玉辉之前安静下去,此时又突然挣扎起来,甚至把嘴里的破布都吐出来了:“唔唔!唔唔唔!不是我……不是……这等事情,我怎么敢做啊?”眼见这个其貌不扬的驿丞在地上扭动,那燕又皱起眉头,闵子雍的眼神也波动了一下。事实上,就连他的怀疑也不是十分坚定。总觉得动机有些缺乏。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因为仇视黎人?正在这时,海玥开口:“我最初观察‘血图腾’时,就发现笔迹有异,明明是一个狰狞血腥的图腾,行笔间却显得很生硬,笔迹至末尾时甚至大为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画成,透出一股胆怯之意。”“根据血图腾的笔迹,我当时有了一个假设,绑架案其实有两伙人,一伙贼人胆子大,绑走了吴巡按,另一伙贼子胆子小,在现场留下了血图腾,嫁祸给黎族人。”“但根据这个假设,又有两个新的疑问——”“第一是时间,两伙人为什么如此巧合,一前一后,恰好完成了这两件事?”“第二还是胆量,留下血图腾看似不比绑架一位官员大胆,实际上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这是挑起汉黎之争,要祸乱琼海,从某种意义上讲,性质更加恶劣!”“于是乎,根据这两个问题,嫌疑相对最大的目标就出现了。”“驿馆成员!”听到这里,刚才还一个劲哀嚎的王玉辉明显更慌了:“海公子,海公子你不能也冤枉我啊!就算你们怀疑驿馆的人画了那个图腾,当晚驿馆人有那么多,不止我一位驿丞,为什么是我呢?”“因为你真的很恨黎人啊!”海玥道:“岛上汉黎杂居,或融合,或互通,或排斥,或敬而远之!对黎族人有偏见的很多,但也往往是敌视,但你方才看向那燕的眼神,既有恐惧,又有一股刻骨的仇恨,再结合我听到了一句话,你是不是说过‘本官祖上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王玉辉身躯彻底僵住,一动不动。海玥却已经转向那燕:“当年符南蛇身边有亲信受了朝廷招安,背叛了这位首领?”“有!”“亲信姓甚名谁?你还记得么?”“那几个叛徒,我们黎族人记得清清楚楚,怎么敢忘?”那燕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地上的驿丞王玉辉:“你是叛徒王桐为的后人?”海玥道:“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推测,所幸验证也不难,这件事才过去三十年,府衙只要一查,就能知道你祖上是不是与黎人有这层关系!”“得得得……”看着地上脸色惨变,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言,牙齿开始打颤的驿丞,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海玥淡然道:“相比起行刑逼供,我更相信作案的动机,线索的联系,现在这一切有了完整的脉络,真相也变得清晰——”“你在听说了黎族人杀了安南逃犯,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还留下了符南蛇的双蛇图腾时,心中是惧怕不已,因为一旦黎人再动兵戈,你这种当年背叛符南蛇的后人官吏,势必首当其冲。”“因此吴巡按初至驿馆,你就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希望朝廷重视,镇压黎族。”“结果,当晚御史吴巡按失踪,他的随从焦急万分,你自然也被惊动,当发现他们外出寻找时,突然生出一股恶念,从后厨拿了鸡血,在墙上也画了一个和衙门口一样的‘血图腾’,将这盆脏水泼给黎人!”“此举一方面是嫁祸给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黎人,让朝廷重视,着手镇压黎部,另一方面也是推脱责任。”“毕竟巡按御史在驿馆失踪,若没有一个更遭官府忌惮的目标,你这个驿丞就是首当其冲,恐怕连这不入流的官职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海玥对于案情进行总结:“是故,昨夜巡按御史吴麟自己打开二楼窗户,在一楼通判宗承学的接应下离开,身边不知情的随从外出寻找;”“与此同时,驿丞王玉辉出于对黎族人的仇恨与恐惧,在墙上留下‘血图腾’嫁祸,推波助澜,将事情彻底闹大;”“两起谜团交杂在一起,便有了这场震动府衙,乃至足以引发汉黎动荡的‘血图腾’要案!”(本章完) 第35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海玥俯视王玉辉。王玉辉牙齿打颤,瘫倒如烂泥,之前面对闵子雍严刑逼供时的硬气荡然无存,连声哀求:“小人糊涂!画下图腾,是一时糊涂!只是一时糊涂啊!”“呼——”眼见这位终于交代,闵子雍如释重负,身子晃了晃,一时间也有些虚脱,却又面向海玥,无比恳切地行礼:“大恩不言谢,海公子的厚恩,我等铭感五内!”孙彬也赶忙来到闵子雍身侧,齐齐一躬到底。本来吴麟的计划只关乎自己的安危,但阴差阳错之间,这个驿丞自作聪明的栽赃黎民,万一真的让海南再度爆发大乱,黎人部落直接造反,即便事后查清,王玉辉是必死无疑,吴麟的罪过也大了,别说巡按御史,仕途都到了头。现在真相及时揭露,将动荡的苗头压下,身为吴麟的幕僚和书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极为感激。“先将犯人押去府衙,述说来龙去脉,再传信徐闻,追上宗通判,确定吴巡按的安危。”海玥的表情反倒有些淡,当仁不让地拿过指挥权,闵子雍点了点头,自觉地与孙彬一起留下,等待他们去府衙叫人。事不宜迟,海玥毫不耽搁,带着那燕走了出去。那燕跟在他后面,起初也为真相震惊,渐渐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刚刚出了驿丞的宅院,这黎人少年就磨着牙道:“弄了半天是虚惊一场,这些当大官的真是可恨,失踪也能造假么?若是闹大了,要死多少人,他们想过么?”海玥默然。吴麟此举,确实不地道,换做江南富饶之地,即便是代天子巡按的御史,敢用这等手段?究其根本,还是将海南视作孤悬海外的流放地,觉得自己三个贴身随从,就能应付了琼州府上下官员,为自己拖延住时间,好配合他来一起金蝉脱壳的妙计!此人要折返广州府做什么,海玥不得而知,但身为琼州当地人,作为被“牺牲”的一方,自然感到不舒服。“我哥哥明明才华出众,参加科举,却被故意刁难,就是这等绝望无奈!出身琼海,无论汉黎,在那些人眼中,都是蛮夷!”那燕语气里愈发愤慨。事实上,明朝科举限制的是籍,而不是族,即贱籍、贱民不能参加,还有僧人道士、体有残疾、丁忧期间不能科举,少数民族是没有限制的。甚至为了改土归流,有些少民还得到优待,比如嘉靖三年,贵州镇远府土舍杨载清,参加贵州乡试,考中举人,后袭“土推官”,时任贵州巡抚的杨一汉考虑到他的夷人身份,还向朝廷请求额外升其官职,相当于少数民族加分了。但这属于特例,更加广泛的,还是偏见与鄙夷。那英考科举,被当地考官刁难,以致于明明才华出众,却连县试都过不了,显然就因为他黎族人的身份。‘悟空是个异类,却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原来你对书中人物的期待,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么?’想到那英扮作黎维宁时,在书院里和自己眉飞色舞地谈论西游的一幕幕,海玥叹了口气:“杀害令兄的安南贼人,我会盯住,尽力促成朝廷处死此獠!”“不必!哥哥的仇,我自己报!”那燕一摆手:“罪魁祸首是不是衙门说的那个安南刺客?”“是。”海玥点了点头:“安南叛臣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害死了你的兄长,他已经被我废了,假冒外藩使臣更是欺君之罪,便是顾及邦交,朝廷也不会容他活命。”“他死了,还有其他安南人!”那燕冷哼一声:“我一定要亲手斩下安南人的头颅,到哥哥墓前祭拜,以慰他在天之灵!”海玥微微皱眉,好不容易澄清了巡按御史绑架的误会,他可不希望那燕冲动之下,再起波澜:“冤有头债有主,你兄长是莫正勇害死的,如今莫正勇离死不远,他的部下也统统被擒,逃走的三个也被你杀了,收手吧!”那燕闻言滞了滞:“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三个人,不是我杀的……”海玥脚下一顿:“你说什么?”那燕嘟囔着道:“逃走的三个安南刺客,不是我杀的……”海玥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再度确认了一遍:“如此说来,第一幅‘血图腾’,也不是你们黎族人留下的?”‘怎的?也有你料不到的事情?’那燕本想得意一笑,他不仅武力过人,在黎族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聪明小伙,结果遇上这位,好似就成了蠢货,什么真相都看不出来。但迎着海玥的注目,涌到嘴边的话临时变成了:“被冤枉三次也有错?”“此事非同小可!”海玥面容郑重,立刻问道:“那你带了那些忠心的族人,赶来琼山,是为了什么?”“哥哥假冒了安南使节,官府万一在此事上还有刁难,不愿意归还尸身,我自要带上人手!”“你来了后,没有抽查郑五三人的下落?”“我来到琼山后,确实听说跑了三个人,可那时他们都跑了好多天,只以为都逃出了琼山,族人耳目也无法遍及四方,难以寻找啊!”“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你也没问我……”那燕声音低了下去。海玥实在无语。他本身对于黎族的这些起义首领,抱有一定的同情和理解,不多问,是避免对方说出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弄得双方都不好下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结果这瓜娃子,总共就三次“血图腾”,竟然被冤枉了三次,屎盆子干脆焊在脑袋上得了!‘怪不得!按照我之前的案情分析,其他都可以解释,唯独那件事难以说通……’海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细节,再将整个案情过了一遍,缓缓地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那燕有些紧张:“好消息是?”海玥道:“好消息是我此前的分析并无错误,驿馆绑架案现场的‘血图腾’就是驿丞王玉辉所画,向府衙说明后,你们黎族的嫌疑洗清,岛上的汉黎之乱不会发生了。”那燕松了一口气,又好奇道:“那坏消息是?”海玥嘴角扯了扯:“那位金蝉脱壳的巡按御史吴麟,恐怕真的被贼人绑架了。”(本章完) 第36章 真正的绑匪是谁 “真相竟是如此……实在是想不到……吴巡按……哼!!”“东翁,虚惊一场,此乃万幸,万幸……”当海玥赶到衙门,向留守在刑房的师爷季华说明了情况,季华立刻把真的没睡着的推官邵靖唤了起来。众人赶到王宅,听了王玉辉的证词后,大伙儿先是如释重负,然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一次案子,不仅是地方衙门的责任,更关系到琼海的安定。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动荡,战乱一起,无人能置身事外。因此府衙上下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连一向懒散的差役都卖力了。结果被“绑架”的吴巡按,竟是自行离开的?邵靖如释重负之后,语气就难掩恼怒,季华见势不妙,赶忙遮掩,却终究制止不住这位恶狠狠地瞪着坐立难安的闵子雍三人。“唔……”之前被绑住的力士项昂也带过来了,此时承受着众人的眼神,神情满是尴尬。俗话说主辱仆死,现在是主子潇洒离开,留下他们在这里遭恨。气氛僵持了片刻,邵靖的视线转向驿丞王玉辉,一字一句地道:“把这个贼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王玉辉大小是个官,哪怕不入流,正常情况下推官也没权力直接羁押,非得知府出面不可。但此时一声令下,左右差役立刻架住,狠狠地朝着外面拖去。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扒了他的一层皮。祖上就是出卖族人的叛徒,令人不齿,现在摇身一变当了官,还因一己之私闯下这等大祸来,简直罪无可赦!呸!海玥默默旁观,待得差役散开,在王宅继续搜查罪证,来到邵靖面前:“邵推官,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十三郎但说无妨。”邵靖表情变化,看向这位少年郎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和颜悦色可以形容。连续两起大案,一起事关外藩使节,一起事关一省巡按,自己碰上虽然倒霉了些,但若不是有此等英才相助,岂能让错综复杂的案件迎刃而解?实在庆幸!然而邵靖很快发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海玥提到了一件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事情:“昨日府衙收到一封血书,上面印有十六个血手印,还有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是有这封血书……等一等!”邵靖马上意识到蹊跷之处:“既然第二个‘血图腾’是驿丞王玉辉所留,为的是嫁祸给黎人,为什么还会有这封血书?”原本衙门认为,“血图腾”都是黎人所留,第一次在衙门口抛尸是示威,第二次驿馆客房是赤裸裸的威胁,为的就是给之前惨死的那英报仇,要让安南犯人血债血偿。事关外藩使臣的要案,琼州府衙已经把案卷上交广东按察司,想必广东按察司审阅后,已经快马加鞭,将案卷送往京师了。让衙门杀死莫正勇等一干要犯,去换回吴麟的性命,根本不现实,没人敢下这样的命令。可现在绑架的真相大白,再看这封威胁的血书,就显得莫名其妙了。王玉辉与安南人毫无干系,甚至都不知牢房内关押着十六个安南囚徒,血书是谁送来的?“还有一事!”眼见疑惑不解,海玥这时才给出关键的线索:“被安南贼人所害的黎人那英,有弟弟名那燕,在黎人部落颇有威望,此前来到琼山,希望迎回兄长遗体,听说了府衙前血图腾一事,向同族求证,确定了那根本不是黎人所为。”这话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时机说,大伙儿不见得相信。但现在由海玥讲出,大家是信的,却难免更糊涂了:“第一起‘血图腾’,也不是黎人留下的?那是谁杀了三个逃跑的安南人?”海玥道:“学生由此分析,杀死三名安南逃犯,在府衙门前留下黎族图腾的,和将血书送入府衙用以威胁的,是同一伙人,因为动机连贯,都与安南有关。”“有理。”邵靖微微点头,但还是不解:“那他们为何要送来血书呢?听说吴巡按遭贼人绑架,冒名诈一诈衙门么?”“对于胆敢在衙门口抛尸的人来说,冒名讹诈的可能性并不高,我倒觉得,对方是真有底气!”海玥看向闵子雍:“闵师爷,你现在能否去码头寻一下宗通判的随从,看看有没有别的消息?”闵子雍脸色微变,沉声:“我去去就回!”说罢,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也听出了不对,目露惊惶:“老爷他……”“两位不必着急,先等到确切消息不迟。”海玥稍作安慰,退到一旁,闭目养神,平静等待。场中安静下来,除了低低的哈欠声外,只有跃动的烛火,表达出忐忑的思想感情。就在上了年纪的师爷季华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时,一道身影冲了进来,正是闵子雍。他颤声道:“我刚刚见到宗通判留下的侍从,东翁半路被人劫走了!”众人表情古怪。之前说人丢了,是自己离开的,险些闹出大乱子。现在又丢了?你让我们信,还是不信呢?“这次是真的!”闵子雍眼眶通红,之前一直维持的镇定崩溃了,再度强调了一遍:“东翁藏在宗通判车队最后的马车里,刚到码头,还未上船,几个贼人突然冲出,将他劫走,宗通判派人回来报信,却恰好发现衙门出动,因驿馆墙上的‘血图腾’,四处搜寻黎人,便以为那些是黎族人,没有相告……”众人怔住。这还真是阴差阳错啊!驿馆那边以为人丢了,是假丢。码头这边人真丢了,却被驿馆那里的假消息影响,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求求邵推官!救救我家老爷!”场面安静了片刻,孙彬和项昂如梦初醒,立刻跪下,猛猛磕头,闵子雍也不顾上其他,拜倒在地:“伏乞邵推官垂怜施援,东翁此举实非为私,乃推行国策,以纾民困,冒犯之处,我等甘愿赎愆谢罪!”“唔!起来吧!”邵靖之前听说吴麟真丢了,神色有些微妙,眼见三人这般,倒有些不忍:“本官自想救出吴巡按,可既非黎族人所为,线索就太少了,去哪里救人呢?”顿了顿,他沉声道:“如何营救吴巡按,还需从长计议,今夜大家都困倦了,你们先去休息吧,明早再议。”“邵推官!邵推官!”孙彬和项昂还想恳求,闵子雍已经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起身先对着邵靖一礼,转向海玥,再对着他作揖拜了拜,这才带着两人退了出去。“你们也去歇息吧。”邵靖挥了挥手,让书吏和捕快退去,待得堂中只剩下海玥和季华,才呵了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此案峰回路转,竟至于此!”广东巡按御史和琼州府衙推官,在官场上同为七品,但地位和前程着实天差地别,邵靖本来确实希望,借着安南使团破案有功,得到这位巡按的赏识。但得知对方的所作所为后,邵靖却是颇为恼怒,现在对方倒霉了,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季华则觉得这是个机会,看向海玥,语气里透出亲热:“十三郎,救出巡按,你有几分把握?”海玥也不藏着掖着:“没有把握。”季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邵靖却看了出来:“找出绑架的凶手呢?”海玥微笑:“这我倒是有了些头绪。”邵靖颇为期待:“怎么说?”“关键在于黎人那燕。”海玥道:“那燕其实迫切地想要为其兄报仇雪恨,但即便发动了族人搜寻,也没有寻到逃走的郑五三人,试问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耳目众多,又与这群伪装成使节团的安南刺客有深仇大恨,都没有找到这三个逃犯,凶手是怎么找到的?”邵靖目露思索:“对啊!凶手是怎么找到逃犯的呢?”“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人,恰恰是从书院逃走的郑五三人,主动找到了凶手!”海玥道:“邵推官,欲寻凶手,我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帮助。”“谁?”“安南芳莲郡主。”(本章完) 第37章 郡主出马 “海公子请稍候,郡主正在梳妆!”第二日大早,用完早膳,海玥来到府衙后院,默默等待。自从身份揭晓后,这位使节团目前的唯一幸存者,就被妥善安置起来,看守的护卫甚至比起府衙前堂还要多些,就怕这根独苗苗也被安南刺客谋害了。而黎玉英也不客气,没过多少天,连使唤的婢女都有了。海玥于院外等候片刻,待得婢子出来通报,随之入内,远远就见小阁之中,一位女子素手烹茶,姿态优雅。进到堂中,首先迎上温柔而深邃的双眸,眉如新月,眼似秋水,然后才是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的容颜,最后是绣着淡雅纹的素色衣衫,整个人如一幅端庄静雅的水墨仕女图。上次见面,还是脸色苍白、神色惊惶的女囚,此时的反差感,让海玥都涌出些惊艳之感,行礼道:“黎郡主。”黎玉英敛衽还礼:“囹圄之中,蒙海公子搭救,至今未及叩谢,今闻科考第一场结束,公子果然顺利高中案首,愿公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海玥微笑:“承郡主吉言,咱们也是患难与共过的,就别这般生疏了,如何?”黎玉英展颜:“好!请用茶!”海玥坐下,品了品后,称赞道:“水沸如鱼目,茶汤似琥珀,饮之沁人心脾,五指山茶能烹出这般造诣,实在不易。”五指山是海南的主要茶叶产区,因其高海拔和湿润的气候,适合茶树生长,口感以清香和甘醇而闻名,但烹茶时对水温和茶汤颜色的掌控要求很高,现在茶汤色泽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确实造诣不俗。黎玉英轻笑:“烹茶一道,在我安南亦是风雅之事,茶艺精湛者,常受世人推崇,小女子闲居无事,唯以烹茶为乐,聊以遣怀。”海玥又品了一口,待得茶香在口腔里散开,才顺势进入话题:“郡主无须担心闲居府衙,可知巡按广东的吴御史,已至琼山详查使节团一案?”“当然知道,小女子盼着呢,只是听说吴巡按被黎人掳走,人救出来了?”黎玉英眸光一亮,赶忙问道。“还未真正救出,但已经有了不少线索……”海玥摇了摇头,将目前整理出来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黎玉英俏生生地端着茶杯,听得聚精会神,末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竟是如此波折!只是若如公子所言,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贼,恰恰是从府衙逃走的郑五三贼,主动找到了凶手,那他们三贼到底去寻了何人呢?”海玥道:“郡主可还记得,出狱那一晚,你说过,安南杀手团的数目,远不止如今使节团的二十多人?”黎玉英面色立变:“公子之意是……”“不能仅凭猜测,正要向郡主请教!”海玥开始发问:“莫正勇家世如何?”“此獠出身卑微,无家世背景。”“莫正勇的上位,是全靠勇武与心机?”“不错!此獠确有勇武,性情阴狠,手段歹毒,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之士,才被莫老贼收作义子,成了十三太保。”“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可有排名?”“排在第三,若论莫老贼对其的信任度,此人堪称第一。”“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人缘如何?”“肯定不好,他是后来居上,其余早年跟着莫老贼的十三太保,岂会服气?”“莫正勇追上使节团时,麾下有多少人?”“他们当时乘两艘战船而至,麾下有百余人,凶狠异常。”“那一战后,剩下多少人?”“我使节团的护卫拼死抵抗,双方厮杀,皆伤亡惨重,至于莫贼一方剩下多少人,由于我早早受保护,乘小船离开,难以确定。”黎玉英回答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之前的猜想没错:“如果还有一伙贼人藏在琼山,郑五三贼自府衙逃走后,当然是去投奔同伴,可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呢?”海玥道:“安南使团出事后,对于郡主来说,此案当上达天听,让我大明的天子知道,外藩的叛臣有多么嚣张,竟敢让刺客冒认使节,戏耍宗主国,所以接下来自是把莫正勇一行押送京师,由刑部、大理寺审问,明正典刑,对吗?”黎玉英点了点头。海玥接着道:“可对于叛臣莫氏一方来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止黎氏使团求援成功,如今却刺激明廷,这件事最好能偃旗息鼓,就在海南当地结束,关押在牢房里的莫正勇一行,如果能死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了!”“啊!”黎玉英恍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眼见事败,想要掩盖这份对贵国的欺瞒,那群贼子杀死郑五三人,接下来更是绑了吴巡按,逼迫府衙,想要杀人灭口,除去罪证?这能办到么?”“不能!”海玥摇摇头:“但有时候,亡羊补牢,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倘若动机真是如此,下令之人倒也十分果断,所以我怀疑,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来了不止一位,莫正勇扮作使节团入府衙,另一位在外策应!但听郡主方才所言,莫正勇出身卑微,立功晋升,又与其余义子不合,难道他麾下还有别的人才?”“这就不知了。”黎玉英目光微动,低声道:“公子是想寻找那群贼子的据点?”“是!”海玥起身作揖:“还望郡主助我一臂之力!”当意识到凶手的指向,再度回到安南的内乱与纠纷时,就已经不是救不救吴麟的问题了,而是要斩草除根,解决后患。毕竟莫正勇的败露与被擒,是海玥所为,结下了深仇大恨,而海氏可是琼山本地人,敌在暗我在明,万一遭了报复,后悔都来不及。所以海玥此行,就是请这位芳莲郡主出马。最了解安南人特征的,当然是安南人。至于黎玉英待在府衙内,派人来回传话,那更会错失良机,唯有她跟着一起行动,识别安南落脚点,最是方便!“好!”黎玉英抿了抿嘴,缓缓起身:“这本是我安南之事,岂有退避之理,我跟公子同去!”话虽如此,当黎玉英换了一身衣衫,戴上面纱,跟着海玥迈出府衙大门之际,她的脚下还是一顿,眉宇间露出几抹不堪回首的惧意。这些日子,她半步不出府衙后院,却觉得踏实,晚上睡得都很香甜,而不是被噩梦惊醒。不止是噩梦,若非海玥出现,还不知要遭遇什么惨祸……恰恰是同样的人站在身边,威风凛凛:“郡主请看,护卫的人手来了!”话音落下,伴随着还算整齐的脚步声,一群快班捕手匆匆赶到门口列队,府衙推官邵靖亲至。对面的巷道里,还有一群悍勇的黎族勇士,为首的少年郎精瘦干练,目光熠熠。而海玥与两方各自对了个眼神,探手接过长枪:“走!缉贼!擒凶!”(本章完) 第38章 意料之外的凶手 “我们如今要寻找的是贼人据点,不会直接表露出与安南有关的特征,从表面来看,就是当地人,但某些习惯不会变,这就靠郡主分辨了。”“先从哪里开始?”“海口浦。”海玥护着黎玉英,以驿馆为中心,开始搜寻蛛丝马迹。不同于朝鲜和日本,多多少少发展出一些自己的东西,安南与中原王朝的文化、语言、习俗上完全是一脉相承。当然,即便大方面没有区别,大明自己的各个行省,乃至各个州县,都还有自己的风俗呢,所以想要寻找下落安南人的踪迹,非得老乡出马不可。海玥对此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甚至做好了长期搜寻的准备,不料黎玉英只是走过两条街,突然嗅了嗅鼻子,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公子,你闻到什么了么?”海玥有些茫然:“没有啊。”“随我来!”跟着黎玉英再走过半条街,海玥终于察觉到了:“是有一股香气,有什么特别么?”街边商铺点香,也不奇怪,尤其是进了风月之地,整条街道都弥漫着一股香腻的味道,让人想入非非。“我从小对于气味就很敏感,这股香料很特殊,近似‘芽庄香’!”黎玉英再嗅了嗅,笃定地道:“‘芽庄香’乃我安南沉香之绝品,香气层次极为丰盈,初闻清凉沁心,继而甘甜绵长,终以香与果香交融,令人如置身山林,此香虽无那般鲜明之层次,亦与‘芽庄香’有几分神似,料想是筛选之余的次品……”“你不要靠近,指出大致是哪个方位就好!”海玥精神一振,未免打草惊蛇,脚下不紧不慢,护住对方,自然地拐到一旁的小巷。黎玉英也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再度辨别之后,望向一个位置:“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好!”海玥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不多时一个黎人小贩走了过来,听到了明确的指示:“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查一查那里是做什么的。”黎人小贩挑着担子,哼着小曲,走了过去。衙门的捕快不适合大规模的搜查,此时远远在后面跟着,那燕麾下的黎人商贩,平日里就走街串巷,倒是最好的耳目。此时两人默默等待,很快黎人小贩折返,低声禀告:“永安堂!”“永安堂?”海玥一怔,旋即恍然:“怪不得……”黎玉英好奇:“那是什么地方?”海玥道:“棺材铺子。”自家十二哥特别喜欢丧葬,若非海氏乃书香门第,指不定就自己去主持葬礼了,受那位的影响,海玥也听说过永安堂的名声,知道这里是海口浦最大的棺材铺子,别说汉人,就连熟黎有身份地位的人去世,都往往请永安堂的人过去主持。“永安堂占地颇广,后堂陈列棺木,素来生人勿近,寻常百姓哪敢擅入?幽深僻静,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没想到真的藏在海口浦,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伙儿一核对,都觉得十分可疑,那燕直接提议:“我轻身术最好,先入内一探如何?”海玥道:“若是有了确切的证据,你发个信号,府衙捕快冲入正门,黎民从后院突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邵靖原本对于黎族人抱有偏见,但此番对方摒弃前嫌,合作擒贼,也颔首道:“壮士一切小心!”“放心!”那燕闪身而出,绕道后院,翻了进去。永安堂的前门在街边,后院颇大,后堂停放着棺木,空无一人,明明光天化日,竟显得有几分阴森。那燕目的明确,直接朝着后厨摸去。“好多食材!”“还有藏在柜子最下面的碗筷!”“没错了!就是这里!”如果说仅凭气味,只是一个侧面的线索,那么后厨的碗筷食材,就是切实的证据。永安堂的掌柜和小厮,绝对用不到这么多,总不能是给鬼准备的吧?“进!”那燕一根飞箭甩出,发出破空的呼啸,正是给墙外的信号。前方的正门轰隆一声,捕快们直接闯了进来,黎民更是手脚灵活地从后院翻进。里面的人也很敏锐,听到动静,有三四个大汉立刻冲了出来,见到那燕,立刻手持利刃,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嘿!来得正好!”那燕身形一闪,轻若飞絮,倏然跃上墙头,左手往腰间一探,五指间已夹住四根箭矢,右手翻出小弓,劲气聚弦,如挽长虹。说时迟那时快,箭矢破空而出,宛若电射流星,势不可挡!嗖!嗖!嗖!嗖!两根穿胸而入,两根刺脖而出,四名的壮汉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带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人就断了气。“好箭术!”海玥持枪冲入,见状不禁侧目。“天弓逐影”不愧是二哥称颂的飞箭绝艺,那燕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等箭术,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符南蛇纵横琼海,莫可匹敌的威风。所幸他也不差。“安禅制龙,心如止水,一念清净,万缘皆寂!”随着屋内冲出越来越多的壮汉,激烈的厮杀骤然爆发,海玥却神色从容,呼吸绵长,仿佛置身于空山幽谷,独坐寒潭之畔,静观天地浩渺,云卷云舒。周遭的一切渐渐慢了下来,非是真的时间凝滞,而是一种玄妙的感应。那些冲杀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神情、动作、行进的方向,乃至结成的阵势,皆如画卷般清晰地映照在脑海之中,分毫毕现。“咦!”那燕以箭矢压制,俯瞰全场,率先发现,这位枪身背于身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过去,所过之处,敌人全部被各自的对手缠住或者挡下,就连他的利箭都在无形中为其开路。“原来如此,贼子在保护那间屋子,首领就在其中!厉害啊!”那燕很快发现关键,箭矢再射死了两名贼子,遥遥护送着海玥消失在一间屋子内。而海玥刚刚入屋,就听到墙壁转动的声音,一个马脸壮汉从里面钻了出来。照面之间,海玥二话不说,身形骤动,快若惊雷,枪出如龙,直取敌身。“噗哧!”枪尖入肉,海玥长臂一舒,将惨叫的马脸大汉整个提了起来,冷声道:“你们的二头领呢?留下你们送死,独自跑了?”马脸壮汉猝不及防,竟是没能挡住一击,双手握住枪身,嘶声道:“什么……什么二头领……”“莫正勇是杀手团的大头领,如今被擒,能给你们这帮人作主的,不就是二头领么?”海玥冷笑:“此人阴毒得很,想要借助衙门之手,除去莫正勇一行,自己好借机上位吧?可惜他不知,越是嫁祸黎人,越是绑架巡按御史,朝廷越不会如他所愿,反倒要追查到底,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番话真真假假,乃是故意为之,看看能够激出些什么来……果不其然,马脸壮汉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但所说的话却令人始料未及:“可恨的王子,我们都上当了,以为他是真心投降,结果把明人的官差给引来了!”海玥眉头一挑:“谁骗了你们?”提到出谋划策的元凶,马脸壮汉顾不上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吼道:“是黎维宁!那个投靠我们的叛徒,嫁祸黎人,绑架大官,都是他出的主意!!”(本章完) 第39章 情理之中的赴死 “黎维宁……”“第一起案件的‘遇害者’,是第二起案件的‘凶手’?”“不过如此一来,确实能解释这群安南人为什么举止如此古怪了……”正如此前海玥对黎玉英所言那样,他原本怀疑,是有另一位“十三太保”在杀手团里,才能酝酿出这样借刀杀人的毒计。不然的话,之前的莫正勇的不少手下,连汉话都不会讲,属于安南的底层,实在不像是能出谋划策,想出如此手段的。这是疑点一。疑点二,就算对方的计划如其所愿,莫正勇一行死光了,回到安南后依旧难以交代,那位弑主自立的莫登庸,依旧不会放过这群任务失败的手下!现在答案揭晓。真正的安南王子黎维宁,被另一伙安南刺客抓住了,并且为其出谋划策,才阴差阳错地促成了“血图腾”之乱。“如此说来,莫正勇的计划其实成功了!”“他让杀人团假冒使节团,真的将逃走的安南王子引了出来,潜伏在当地的另一伙安南杀手顺利抓住了人……”“只是莫正勇过于算计,又在书院害死了替身,制造了安南王子遇害案,结果反而导致身份暴露,功败垂成!”想到这里,海玥摇了摇头,沉声问道:“黎维宁在哪?”马脸壮汉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自知活不了了,也不愿说。海玥嗤笑一声:“你这是在为仇人遮掩?他把你们都耍了,再安然离开,你接受这样的结果?”马脸壮汉怒目圆瞪,勉强伸出手,哆嗦着朝着还未关闭的墙指了指,头歪了下去。确定此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海玥拔出枪尖,抛开尸体,谨慎地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刚一踏入,便觉恶风扑面,暗器破空而至。海玥神色从容,手中长枪轻抖,枪尖如灵蛇吐信,将袭来的暗器一一挑落,再直面扑过来的杀手。通道狭窄,四壁逼仄,长枪难以全力施展,所幸敌人不多,倒也无需大开大合。寒光闪处,不出数招,几名安南杀手应声倒地,鲜血溅染墙壁,深处却传出打斗声。刺死最后一名杀手,海玥加快脚步,冲入里面,就见两道身影扭打在一块。稍加分辨,海玥便果断出手,一枪刺中那个占据上风的安南杀手。当尸体挑开,与之对峙的汉子身躯晃了晃,跪倒下去。海玥查看了一下,发现他的腹部和后背都中了刀,并非致命伤势,但方才的搏斗导致伤口崩裂,血流了不少,立刻扯下衣袖,为其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汉子呻吟一声,却似是顾不上自己,指着后面:“救!救人!”海玥已经看到,暗道深处是一座简易的牢房,里面关着一位四十几许的文人,双手紧握木栏,长发披散,凌乱地垂落肩头,衣衫褴褛,沾染污渍,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吴巡按?”“我是吴麟!”海玥一枪挑破了牢门上的锁,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多谢义士搭救!”吴麟显然颇为虚弱,倒不是肉体折磨,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势,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和恐惧。毕竟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内,又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外族人,普通人恐怕都要疯了,而他还带着几分审视看过来,显然在判断海玥的身份,旋即又不忘刚刚与人生死相搏的汉子:“这位是安南的黎正使,同样被那群贼子绑到这里来,这两日若无他的周旋和保护,老夫早就命丧于此了!”“哦?”海玥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汉子,也不在这里多言,沉声道:“我带他出去,吴巡按跟在身后就好。”“老夫也来帮忙!”吴麟身体尚且虚弱,但也上前扶住重伤的汉子另一边肩膀,艰难地往外走去。“老爷!老爷!”刚刚出了暗道,回到之前的屋子,力士项昂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吴麟顿时露出如释重负之色。显然,这位巡按御史担心前来营救的,也不见得就是好心之人,可别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现在项昂的出现,才让他彻底安心。海玥也看出对方的不信任,不以为意:“吴巡按去和项壮士会合吧,这里有我。”吴麟这才正色行礼:“不知义士尊姓大名?”“琼山海玥,东坡书院学子。”听到这个名字,吴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是想起了使节团的案件,却没有多言,再度拱手一礼,踉跄着走了出去。海玥则继续把汉子往外搀扶,不料他也发出沙哑的声音:“海玥?揭穿莫正勇真面目的海小相公?”海玥道:“是我。”汉子赶忙道:“那个马脸贼子叫阮四,是莫正勇的左膀右臂,他是这里发号施令的头领,得杀了他!”海玥道:“他已经死了,我能找到暗牢,就是此人指路。”“好!死得好!”汉子松了一口气。海玥淡淡地道:“阁下是否以为,阮四死了,就无人指控,你才是‘血图腾’之乱的幕后指使者了?”汉子身体轻轻一颤,抬起头:“看来海小相公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海玥道:“安南王子黎维宁,近来阁下的大名,早已传遍琼山,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大明的朝堂也将人尽皆知了。”“呵!”黎维宁扯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请把我放下来吧,没有出去的必要了!”海玥道:“这恐怕不是阁下说的算的。”黎维宁笑着道:“我还真能说了算,我中了‘赤鳞髓’,那是安南剧毒,可溶于水而无味,莫正勇杀死那个替身的,应该也是用的这种毒药……真假安南王子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莫非也是定数?”海玥脚下一顿,将他放了下来,看着这个疲惫而削瘦的汉子。黎维宁靠在墙边,整了整衣衫,明明血染衣襟,却透出一股贵气,面容平和地道:“海小相公,你是使节团的恩人,趁着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若有疑问,尽管开口吧,在下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本章完) 第40章 结束 “你如何让这群安南杀手听命于你?”“这并不难,因为他们任务失败后,心怀恐惧!恐惧回去!老贼莫登庸性情凶残,自弑君夺位后,被忠义之士刺杀了两回,察觉不能服众,便直接退位,让自己的亲子莫登瀛继位……”“将其子送到台前,自己隐于幕后?”“不错!莫登庸自称太上皇,看似不问世事,以渔为业,遨游自乐,实则掌握着伪朝大权,麾下十三太保更是把兵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他的那位继承了王位的儿子,不过是傀儡和摆设罢了!这样的人,连亲子都能利用,何况义子?”“所以莫正勇才那般穷尽算计,他接受不了失败……”“是啊!莫正勇看似被老贼委以重任,平日里宠信有加,但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后他也将失去一切,下场会极惨!”听到这里,海玥微微点头。他原先没有考虑过黎维宁会是幕后指使,主要是没想过,另一伙安南刺客会如此愚蠢,居然听信一个阶下囚的出谋划策。但如今看来,阮四的头脑或许不是特别好用,可真正让他病急乱投医的,还是来自于上面的压力。那个渔民出身,如今却能在安南称帝的枭雄,手段残忍狠毒,犹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每个手下的心头!“阮四自己也有野心……”黎维宁解释道:“莫正勇将手下一分为二,是知晓郑五对他忠心耿耿,确保不会掣肘,便扮作使节团的麾下,随其入府衙。而阮四表面恭顺,实则也嫉妒莫正勇的地位,此人追随莫老贼的时间更早,如今却无法出头,平日里就有些闲言碎语,莫正勇不放心他,便将其安排在了据点,也是为了等我上钩!”海玥道:“你还是中计了?”黎维宁深深叹息:“我知道莫正勇假扮使节团,是为了引我出来,这是陷阱,但任由他败坏使团声名,即便苟活于世,又有何用?听说书院案发,莫正勇一行去了府衙,我想冒险取回符节,再证明真身,结果还是被阮四发现,直接抓到了此处。”那个时候杀手团还未暴露,其实黎维宁只要等待,等到海玥将案情告破,就能迎来转机,可惜终究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莫正勇被我揭穿擒拿的同时,你也被阮四拿住……”海玥道:“然后你‘策反’了他?”黎维宁道:“府衙宣告了案情,阮四震惊不已,既害怕回去无法复命,下场凄惨,又蠢蠢欲动,想取莫正勇而代之,我便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只把我抓回去无用,我妹妹还在府衙,大明朝廷还是知道了莫氏叛臣的嚣张,连功过相抵都做不到,除非莫正勇及其亲信,统统死在琼州府!”“唯有如此,阮四带着我回去后,才能将罪过全部扣在莫正勇头上,功劳则记在自己身上,成为新的‘十三太保’!”海玥皱眉:“你挑唆阮四,将逃回来的郑五三人杀死,尸体丢到衙门口,这无可厚非,你们本就是仇人,但为何要绘制嫁祸给黎人的‘血图腾’呢?”黎维宁的手按住腹部,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因为黎人敢于造反,大明官府十分忌惮,用造反头目符南蛇的图腾,更能激起衙门的恐惧!况且那个假冒我的替身是黎人吧?黎人先扮作的我,我再借阮四的手嫁祸,难道有错么?”海玥暗叹。那英假冒黎维宁,是被莫正勇欺骗,再加上本身遭遇到不公所致。当然站在黎维宁的角度,自己被人假冒,还败坏了整个安南使节团的名声,由此愤恨,也无可厚非。冤冤相报。顿了顿,海玥继续问道:“绑架吴巡按,也是你的布置?”黎维宁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海玥道:“血书呢?”黎维宁道:“阮四认为,利用这位身居要位的官员,威逼琼州府衙,就可以大功告成!我却知道,那封血书一送,琼州府衙更不可能受威胁,将囚禁的犯人杀死,他们没法交代!血书只会把事情闹大,进一步触怒大明朝廷……”海玥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准备让吴巡按死在这里?”“不!”黎维宁道:“我希望他能被救出去,所以这两日才竭力护他!”海玥道:“但吴巡按真的会承你的情么?”“唔!!”黎维宁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那位巡按御史也有怀疑,他被抓与我有关,只是身陷囹圄时,不敢声张!现在他得救了,当然想要查清楚,但如果面对一个死人,他也只能接受这份‘恩情’了!”海玥终于动容。黎维宁所中的毒,到底是阮四等人下的?还是他自己服用的?答案至此已经显而易见。唯有死人,此前所做的事情才能一笔勾销。唯有死人,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同情。黎维宁对此十分平静:“叛臣篡位,我安南国祚将倾,身为正使,我却无能地落入贼人之手,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海小相公,若不是你揭穿了莫正勇的身份,我在被抓的那一刻起,就必死无疑,如今又蒙你救出那位御史,我万分感激,却无以为报,唯有一物,也不知你会不会用到……”“不必了!”海玥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对方临死前的这番开诚布公,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博取同情的话术,也不欲参与其中,直接道:“揭穿安南杀手的真面目,是因为他们污蔑我是杀人凶犯,此次能捣毁巢穴,也是令妹芳莲郡主相助,找到了这个据点……”“哦?”黎维宁精神一振:“她在外面?可否让她进来?”海玥皱眉:“你这样见她?”黎维宁毫不迟疑地道:“若是连这种事都无法接受,她接下来如何承担出使贵朝的重任?”“好吧……”半刻钟后,当原本等候在外的黎玉英被带入屋内,看到那倒在墙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汉子,不禁又哭又笑,眼中满是喜悦:“王兄!”“王兄!!”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就凄厉起来。因为黎维宁猛地侧头,咳嗽了一下,一股黑血再也遏制不住,喷在了地上。黎维宁也顾不上妹妹的悲呼,先是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再缓缓地道:“出使大明,求援平叛,本是我的职责……此事艰难险阻,若有我在,自当一力承担……然如今我已无力回天,这千钧重担,只能托付于你了!”黎玉英浑身颤抖:“不!不——!!”“哭吧!哭吧!但仅此一次……泪水虽可宣泄悲愤……却难解……世事纷扰!”黎维宁用脸贴着妹妹那颤抖的小手,感受着冰凉的触感,嘴角涌出黑血,拼起最后的力气:“带她……走!”海玥扶起放声大哭的黎玉英,对着这位垂死的王子,躬身一礼。受后世对越南人忘恩负义的种种行径的影响,他对于古代的安南其实没什么好感,但面对这位能在身陷敌手的情况下,以身伺虎,死中求活,更在最后关头毅然牺牲自己,只为了出使重责的王子,还是泛出由衷的敬意。而听着那悲怆的哭声逐渐远去,黎维宁的表情并不痛苦,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缓缓地闭上眼睛:“这趟出使好累啊……终于……结束了……我可以歇一歇……歇一歇了……”(本章完) 第41章 救命之恩不好还 “呜呜呜——”屋门外,黎玉英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声。似乎因为哥哥最后的遗言,她不想再继续哭泣,却如何都抑制不住,以致于泪水滚滚而落,整个人痛苦得几近干呕。海玥没有劝慰,只是轻轻扶住她。想到安南王子遇害案与血图腾之谜,以这样的结果宣告结束,他的心中都不免有些百感交集,对于至亲逝去的黎玉英来说,任何言语都是枉然,更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黎正使……黎正使他……”而吴麟在闵子雍和项昂的护卫下,闻声也赶了过来,面露惊愕。刚刚不是没有致命伤,怎的突然就……很快吴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整情绪,同样露出浓浓的悲痛之色,作揖一拜:“若无黎正使,老夫岂能从那群穷凶极恶的贼人手中活命,此乃大恩,当受老夫一拜!”海玥侧身让到一旁,黎玉英则好似如梦初醒般,终于停止了泣声,以家属的身份还礼,颤声道:“王兄与巡按,皆是受莫贼所害,理应援手……”“郡主节哀!贵国使团如今需要你!”吴麟稍作宽慰,又看向海玥:“多谢海小相公义助,救老夫脱得囹圄!”海玥道:“安南刺客祸乱琼州,扰我乡土太平,救人亦是救己,此乃分内之事,吴巡按不必言谢。”吴麟目露异色:“雏凤清于老凤声,海小相公日后必成大器啊!”说罢,这位再来到屋子前,对着里面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当背对着两人后,神情已是十分复杂。“郡主,我们先将黎正使的遗体,安置好吧!”另一边,海玥扶起黎玉英,轻声道。黎玉英木然地点了点头:“好……”等到一块白布盖住了黎维宁的尸体,就地取材,送入棺木,笼罩在琼州府头顶上许久的乌云,终于彻底消散。“我欠你两次!哥哥的案子!族人的案子!”那燕来到海玥面前,正色开口。此役他的箭矢杀死了最多的贼子,包括几个体露纹身,疑似黎族出身之人,显然安南杀手团藏于据点,也有当地人掩护,而符南蛇的图腾十之八九是这些人提供。对待这等丝毫不顾及族人的贼子,那燕痛下杀手,此时大功告成,他递过来两根翎羽特别的短箭:“日后若有用得着,持此物来黎部,便是刀山火海,我等亦来相助!走了!”潇洒地挥了挥手,这位黎人少年带着同族的兄弟,眨眼间走了个一干二净。海玥没有轻视对方的承诺,将短箭郑重收好,扫了眼不远处被簇拥起来的吴麟,缓步走出永安堂,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露出一抹轻松,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流之中。……“终于清静了些!”送走了府衙上下关切的人群,尤其是突然出现的知府顾山介,吴麟手扶额头,难掩疲惫地坐下。他其实也就被关了两天,又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度日如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而噗通一声,三个人已然在面前跪下。书童孙彬哭得泣不成声,力士项昂满脸懊恼:“俺护卫不力,致使老爷落入贼人之手,请老爷责罚!”“起来!”吴麟伸了伸手,却发现没有力气,唯有苦笑道:“此次是老夫思虑不周,一意孤行,与你们何干?”闵子雍发现了这位已经筋疲力尽,倒也主动起身,又将孙彬和项昂拉了起来,吩咐他们去准备洗漱之物。待得屋内只有两人,闵子雍这才将此前发生的一切,讲述一遍。吴麟细细聆听,末了感叹:“原本看案卷,老夫还不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能破得了使团之案,未想到此子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实在了不得!倒是老夫,此番栽了个大跟头!”闵子雍抿了抿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说。这次东翁虽然活着回来,但后续的麻烦确实有不少。比如广东地方官员,肯定趁机看笑话,指不定还要落井下石,备好奏本弹劾。毕竟此前因为推行度田清丈的国策,上下阻力重重,已然闹得颇不愉快……吴麟看出了这位师爷的忧虑,对此倒是有了应对之法,淡淡地道:“安南正使黎维宁,舍了性命护老夫,为报答此恩,老夫也要护使节团周全,让那位芳莲郡主一路北上,觐见陛下!”既然黎维宁已死,那某些疑虑就得抛开,对外必须扬言,之前的那场劫数,是自己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与安南使节同生共死,共抗外藩叛贼,最后九死一生,逃得生天。安南十五年不朝贡,陛下本就不悦,如今使团至琼州,搅得风起云涌,一旦传入京师,对礼仪规制最为重视,也渴望外藩朝拜的陛下,肯定会感兴趣!福兮祸兮,犹未可知!闵子雍目光一动,隐隐有了醒悟,安下心来:“东翁英明!”“亡羊补牢罢了……”吴麟摆了摆手,话题重新回到海玥身上:“这位海氏子出身如何?”闵子雍道:“出自已故绣衣御史海公澄的琼山海氏,其家门风清正,庭训严谨。”吴麟眼睛微微眯了眯,又问道:“可有功名?”闵子雍都打听清楚了:“刚过县试,高中案首。”“这等年纪,倒是不易!”吴麟有些诧异。实际上,若不是海玥年纪轻轻,区区一个县案首,并不值得在意。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吴氏更有一门三进士,虽比不得杨春、杨廷和、杨慎那一门誉满天下,也是了不得的书香门第。而琼山虽然出过丘濬那样的大儒,但整体进学环境是落后的,县考案首有时候连举人都中不了,更别提进士,可话又说回来了,十七岁的县案首,还是颇有前途的。“海十三郎乃良才美玉,只可惜出身琼山这等偏远之地,不得名师教导……”闵子雍眼珠转了转,趁机提议:“东翁何不举荐此子入国子监?”吴麟抚了抚眉头:“唔!老夫亦有此意!”国子监有四种入学方式。一是贡生,二是举荐,三是荫生,四是捐纳。如果是江南大县,县案首便可以贡生的身份,前往国子监进学,但琼山不行,所幸吴麟身为巡按御史,是有资格举荐的。吴麟自忖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番若非对方识破真相,又找到安南刺客老巢,他也许就死在那里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但海氏出身地方大族,而他下到广东来是度田的,和地方大族扯上关系,恐有负陛下所托,又不好随意报答。现阶段而言,举荐这位有科举之志的少年去国子监进学,无疑是合适的法子。关键在于,他早年与当今的国子监祭酒,在钤山就有一段交情。想到这里,吴麟抚须一笑,觉得甚是妥当:“取纸笔来!老夫要给严祭酒书信一封,以荐奇才!”(本章完) 第42章 给严嵩当学生? 四月。琼州府试开。知府顾山介头戴金顶乌纱,身穿绯红四品官袍,胸前补着云雀,腰悬金荔枝带,铿锵有力地宣读着圣人之言,毫无病态。此前巡按御史吴麟失踪的事闹起来时,这位琼州府的主官“不幸”病倒了,又是推官邵靖忙前忙后,工作不分分内分外。等到吴麟刚被救出,顾山介的病立刻“痊愈”,只是接下来的拜访,未免吃了闭门羹。这位知府大感沮丧,按理来说,绑架案件,人质十之八九回不来的啊,尤其是落在穷凶极恶的黎人手中,谁能想到会有这等发展。早知如此,之前也该奔走的……世上没有后悔药,顾山介丧气之余,只能准备府试的一应流程。府试和县试作为科举最初级的两场考试,为的就是筛选出一批拥有最基础能力的读书人,所以这两场考试的成果,叫“童生”。童生年纪并不一定真的小,黄发垂髫的是童生,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也可能一辈子只是个童生。但别小看它,这就已经是“士”了。士农工商。或许一名童生的物质条件,连耕地的农夫都不如,但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并且在地方,律法规定是秀才可以见官不拜,可现实里有着童生功名,年纪又不大的,地方衙门的官吏也会保持一份客气,毕竟谁也不知会不会日后能否飞黄腾达现在海玥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在朝着这条堂皇大道迈进。“《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还真是给蒙童考的题目啊,真是再偷懒不过了,放到其他府试,恐怕是要被嘲笑的……”“不过我喜欢!”海玥觉得自己就是科举宝宝,这些出题者,千万别学嘉靖后期,尤其是隆庆、万历年间的截搭题,乱弹琴,现在这样就很好嘛!他下笔如有神。程文程墨,挥洒自如,主打的就是一个致敬。由于致敬得太熟练,这回又是第一个交卷,当海玥起身,恰好见到顾山介背着手,恰好也巡视到这间考场。两人对视一眼,顾山介立刻过来,拿过卷子,当场阅卷。看了一篇,这位知府就抬起脑袋,满是嘉许地连连点头。海玥礼貌性地等候,没有立刻离场,但瞧着这位的表情,心头却是微微一惊。不会又要点我做案首吧?自家的水平自家清楚,县试也就罢了,府试是整个琼州府,也就是整个海南岛的学子竞争,以他的年龄,文章不是特别突出的话,一般能得个前十就了不得了,案首实在夸张。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那是奔着小三元去的!顾山介也是三甲进士出身,自然分辨得出文章好坏,更能看出既视感。但他赞许的也是这点。毕竟抄也要会抄,海玥作答的两篇八股文,行文朴实,基调成熟,细节上恰到好处,才华或许有一点不足,但作为应试文章,是极度合格的。科举入仕,通过考试选拔官员,本就因为科举最能评测考生的知识储备和智力,而县府院三级考试,作为预备考试,更重在考察学生的潜力。顾山介就觉得这位很有潜力。如此年纪就有这般才华,又救了巡按御史,那给个案首,再巡按御史们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不过分吧?海玥原本信心满满,此时却胆战心惊地离开了考场,那神情弄得外面等待一众兄弟心头也忐忑起来。二哥第一个开口安慰:“十三弟,胜败乃兵家常事……”话到一半,海玥叹息:“不是没考好,我担心顾府尊给我案首……”“啊?”众人瞠目结舌。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这位知府,着实不怎么靠谱……’海玥嘟哝了一句,终究没有详说,同时脸色也正经起来。因为吴麟的师爷闵子雍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十三郎这么早就出来了?哈哈,此番府试,看来也是手到擒来,他日蟾宫折桂,愿君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啊!”海玥拱了拱手:“承闵师爷吉言了。”闵子雍左右看看,低声道:“十三郎可否进一步说话?”“请!”等远离了考场的人群,闵子雍再度恭维几句,这才道出来意:“东翁有言,十三郎天资颖悟,如璞玉浑金,倘得入国子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国子监进学?”海玥闻言,颇为心动。他并不喜欢以八股文为主的科举考试,更不喜背那些范文,但正如后世多少人不想高考呢,还不是得考?既然选择了这条最稳的道路,就得为之努力。能去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深造,无疑是地方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然也希望去。然而闵子雍接下来一句话,让海玥怔住了:“东翁与国子监前祭酒严介溪素有交情,此番书信京师,大可为十三郎求一个名额!”‘严介溪……严嵩?是了,他不久前才卸任国子监祭酒吧?’海玥确定了一下:“吴巡按欲将我举荐给曾隐居钤山的严公?”“十三郎果然也听过介溪先生的美誉,正是他!”闵子雍抚须微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举荐也有高下,随随便便举荐入门,和直接向曾经的大明教育部长,无可限量的清贵之职推荐,被其收入门下,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严嵩现在已经不是国子监祭酒了,而是任礼部右侍郎,在朝堂一众高官里面虽不起眼,但无论是他隐居钤山十载养望,还是在国子监推行的种种改革,士林文人无不称颂。若能有这样一位老师,那得多么荣耀?‘让我去给严嵩当学生?’海玥心里哭笑不得。还别说,现在的严嵩,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是的,严嵩的前半生,是绝对的清流人物。甚至很多人想不到,严嵩和王阳明还有交情,正德十四年,即1519年,宁王在江西叛乱,王阳明去平叛,当时特邀严嵩赞议军事,严嵩尽心尽力,后来两人夜游赏月,同登明远楼,赋诗赏景,其情融融。由于这两位的历史评价截然不同,这也使得后人很少将严嵩和王阳明放在一起讨论,甚至都以为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而平叛宁王,是十一年前的事情,王阳明是去年过世的,享年五十七岁,严嵩比王阳明小八岁,今年四十九岁,五十知天命,基本到了一般人的晚年,但这老登能苟的很,人生路才刚刚走到一半。在正德一朝,严嵩混得很惨,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在钤山隐居,由此结识不了不少清流之士。到了嘉靖即位后,由于大批官员失势,严嵩终于开始崭露头角,于嘉靖四年,升国子监祭酒,开启了桃李满天下之路。这一步极为关键,国子监主管人才培养,身为祭酒的严嵩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师生关系,培养自己的关系网,为后来严党的只手遮天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而这四年祭酒生涯,还为他进一步赢得了士林的美誉,哪怕现在升任侍郎了,士林文人提及职务时,依旧会以严祭酒称呼。由此可见,吴麟的安排倒是好心,至少是急着报答救命之恩,只是海玥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承蒙吴巡按厚爱,学生铭感五内,然举荐非我所愿,望以贡生之身,凭真才实学入国子监,方不负所学!”国子监可以进,但和严嵩绑在一起还是算了,哪怕这是一条未来三十年间可以躺平的道路,他也绝对接受不了严党的祸国殃民。“哦?”闵子雍愣了一愣,真有些钦佩:“十三郎年少志坚,自立自强,不假外求,令我汗颜呐!”“惭愧惭愧!”海玥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风光霁月地笑了笑。闵子雍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偏偏理由又是这般光明正大,恩情没能还上,倒是起了结交之意:“府试已毕,院试在即,十三郎要北上吧?我们也要回广州府,一路同行如何?”(本章完) 第43章 两试案首出海南 “回吧!回吧!”海玥和海瑞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一众亲朋好友连连挥手。五日前,府试放榜。海玥发挥稳定,再度获得案首,一时间人人侧目,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毕竟他的文章,完全没有力压群雄的惊艳,当即便有老童生质疑,是否考官有所偏向?这何止偏向,若不是终究要些颜面,顾山介恨不得亲自来拜访,只盼着这位案首记得自己的好,能在吴麟面前美言几句,等到吴麟回京后,还记得琼州有个可怜兮兮的知府,把他调离这个极南之地。海玥倒真想这家伙滚蛋,别祸害自己的家乡了,但美言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岂不是坐实了幕后交易?倒是对于推官邵靖,他极为推崇,吴麟显然也知晓是谁真的在出力营救自己,颇多赞誉,师爷季华老泪纵横,只觉得东翁十几年努力,终于要熬出头了。言归正传,府试结束,兄弟俩也不耽搁,收拾行李,准备北上,去往广东的省城,广州府,参与由各省提学主持的院试。院试在六月份举行,时间上很宽裕,但正好答应与吴麟一行还有安南使团同行,早些上路也好。“阿母保重!阿母保重!”此时船头之上,海瑞拼命对着母亲挥手,谢氏看着儿子的目光既感骄傲又是不舍,海玥见状不免有些羡慕。他是接受不了海瑞母亲极度强烈的控制欲的,但眼见这对母子依依惜别,不自觉地想到前世的亲人,还有自己这一世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一时间有些出神。正吹着海风,一股清幽的香气飘来。海玥侧头,就见黎玉英一身孝衣,神情憔悴,怔怔地看着码头远去。经由琼山一役,黎氏使节团和莫氏杀手团的交锋彻底落下帷幕,看似是后者功败垂成,莫正勇作为囚犯,此番同样由官兵押解北上,但事实上,安南使节团也死得只剩下黎玉英一人了。为此,琼州府衙不得不为其配备婢女、侍从和护卫,组建出一支稍微像点样的队伍。眼见黎玉英楚楚可怜,想到两起案件里,这位芳莲郡主都有不小的助力,海玥移动脚步,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郡主。”黎玉英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没事……”海玥并未言语安慰,而是递过去一物:“给。”“这是?”黎玉英接过,先是疑惑,稍稍翻看后,才醒悟道:“是公子新编的西游?”“府试结束后,我又写了两回,把宝象国的故事补全,顺便开启了下一难,平顶山莲洞金角银角大王。”海玥道:“此书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再写……唔,倒也不是一定不写,而要等到功成名就,再将之写完,流传后世!不然万一那位原本要新著的,看到这部作品,自己不编了,岂非罪过?”他说的话,黎玉英没完全听明白意思,却懂了一点,抿嘴道:“公子如此肯定,此作能流传后世?”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讲究谦逊,可不敢如此夸口,海玥却笃定地道:“一定可以!取经之路,实为修心之路,降妖伏魔,恰似降伏心魔,这场横跨十万八千里的壮游,最终成就的是心灵的圆满与升华!”“修心之路……降伏心魔……”黎玉英若有所悟,郑重地收下:“多谢公子赠书,小女子定当拜读!”说着,脚下开始微微晃动,海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入舱吧。”一路无话。顺风行船,本来也就半天不到,待得徐闻的码头遥遥在望,太阳都未西下。大伙儿再度走上船头,目露激动之色。尤其是海玥和海瑞,兄弟俩还是第一次离开海南。虽说都是大明广东省,但正因为孤悬海外,再度踏上陆地时,就好像有另一番海阔天空在等待着他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不走出去,闯荡一番?强忍住迎风长啸的冲动,海玥第一个跳上岸,开始打量起徐闻码头。历史上,这里叫徐闻古港,是世界上第一个有官方史书记载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叫海上丝绸之路没错,那时船队所携带的交易物为“杂缯”,恰好是一种丝织品,正式翻开了中西方之间海上交流史的第一页。那时还是汉朝。不过由于远洋航路改变,古港泥沙淤积等原因,到了唐宋时期,徐闻古港就渐渐没落,到了明朝,这里更完全成为了连通海南与内陆的小码头。相比起海口浦,县级别的徐闻就没有那般热闹繁华的街道,驿馆都毋须进去,从门口一看,就知里面要寒酸许多。可这个时辰,也不可能赶往下一个城镇,只能将就一番。听得外面的动静,此地的驿丞迎了出来,见到这么长的队伍不禁皱眉,但见到为首的吴麟,顿时露出又惊又喜之色:“吴巡按,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吴麟去海南的前一晚,也是在这里住过的,对方认得自己不奇怪,但听着这语气不太对劲。驿丞赶忙道:“宗通判的老仆正候着吴巡按,快!将那位扶过来!”不多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被带了过来,见到吴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咽地哭泣起来:“吴……吴……俺……俺家老爷……呜呜呜!”吴麟见状变了脸色,去扶那老者:“快快起来!叔元兄出事了?”海玥旁观。叔元正是琼州宗通判宗承学的表字,之前的“血图腾”案件里,吴麟想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意渡海去了琼州,实则连夜折返,与他配合的就是宗承学的队伍。不然的话,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了身边的力士项昂和师爷闵子雍保护,这样做就不是奇策,而是自杀了。但宗承学早就来徐闻了啊,距今有一个多月了,这是怎么了?然而这个老仆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受到了惊讶,说话颠三倒四的,愣是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来龙去脉,最后从身上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这是……老爷的……遗……遗书!”吴麟接过,缓缓打开,看了一遍后,手就颤抖起来。但他收起遗书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我们进去休息吧!”众人了驿馆,各自选了房间。海玥正在铺床,海瑞来到身后,低声道:“哥,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那位宗通判去世了,死因很奇怪。”‘怎么近来这么多死人啊?古代还是太危险了……’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没什么感觉,他连人都没见过,完全不认识,顺口问道:“怎么出的事?”海瑞道:“听说宗通判死前常常梦到一个满是大雾的村子,村里的每间屋子前,都悬挂着一根绳索,似由珠宝串成,他每每在村子里徘徊,都不得离开,唯有将脖子套入绳索中,才能惊醒!”“咦?这噩梦确实古怪……然后呢?”“然后老仆人一日早起,发现宗通判真的在自己的屋中,上吊自尽了,门窗紧锁,绝无外人!”(本章完) 第44章 名著的正确用法 夜幕降临。众人在驿馆大堂用了晚膳,三三两两,各自回到屋中,神色一时间都有些异样。宗承学的死状已经传开了。梦中上吊,现实自杀?这比起单纯的被害,还要让人瘆得慌啊!海玥表现得很淡定,只是上床的时辰早了些,躺在那里就不吱声。海瑞睡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兄弟俩经常睡一屋,海玥不习惯古人的抵足而眠,脚与脚相触地同睡一张床上,表达出深厚的兄弟感情,他受不了这种,但一个屋子两张床,晚上谈天说地,正如大学时期舍友聊天,感觉还是很好的。只是今夜,海瑞罕见地露出促狭之色:“哥,你觉得这‘诡梦’可信?”“‘鬼梦’?哦,‘诡梦’啊,神仙诡诞之说……”海玥知道古人十分笃信这些,作为来自后世的人,嘴动了动,却也低声:“这些倒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以前是完全不信的,现在则免不了信了一点点。毕竟自己都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了,天地间自有神奇的力量。海瑞却显然贯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思路,平和地道:“所谓梦入雾村,只是昼想夜梦,神形所遇罢了,倒是那位宗通判上吊自尽时,门窗紧锁,绝无外人,该查一查,到底是真正的自杀,还是凶手伪装的杀人现场!”海玥点了点头,心情恢复平稳:“宗通判死在广州府,又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自有按察使司衙门调查,对了,你可知如今的按察使周宣,得邵推官推崇备至?”海瑞奇道:“哦?”海玥笑道:“那位周臬台人称‘铁面判官’,以铁面无私,淡泊名利著称,一心只在地方上破案缉凶,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老刑名,如果宗通判的案子有异,周臬台肯定会有察觉……”“是好官啊!”海瑞安心了,正要再说,敲门声起。“谁啊?”“是小女子。”黎玉英的声音传入。海玥先有些诧异,旋即又露出了然之色,起身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对方。“见过两位公子!”黎玉英被他看得小脸一红,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扯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小女子的房间刚刚换到了隔壁,来与两位公子打声招呼……”海玥道:“请进。”海南的男女大防远没有中原那么严格,当地娶亲,黎族小伙往往就以槟榔为彩礼,“不用年帖,只送槟榔”,一切从简后,就开始钻栏房,滚床单了,后来汉人也有了类似的习俗,还被外来者诟病,觉得不成体统。此时海玥邀请,黎玉英也走了进来,海瑞见状,倒是将门斜开了一条缝,以示坦荡。黎玉英敛衽一礼:“一直未能向十四公子道谢,若非公子以《大明律阻拦,小女子就要被那糊涂知府用刑了……”海瑞还礼:“不敢!令兄妹罹此劫波,犹存劲节,这般风骨气节,真乃松筠之范,实为吾辈楷模!”想到兄长,黎玉英眼眶微红,却又不再露出悲伤之色,她很清楚,没人愿意看着一张愁苦的脸,取出之前的赠书,开始进入西游话题。海瑞有些诧异:“哥,你又动笔了?”旁人写作,都是苦思冥想,海玥则与众不同,再加上书院中早早就有过预告,顺理成章地道:“是啊!当初应承的嘛,考完后就接着往后写!”海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我也挺期待后续的……”“啊?”海玥还真不知道,主要这位从来没有催促过,旁人探讨剧情时也是默默聆听,以致于连他都以为这位端方持节的弟弟,对演义话本兴致索然。黎玉英赶忙道:“小女子岂能夺人所爱,这本就还给十四公子……”“这倒是不必!”海玥笑笑,从包裹里又取出一本,递给海瑞:“我早准备给的,只是不想影响你备考罢了。”海瑞接过,十分高兴,抚摸着简陋的书封,颇有些爱不释手。黎玉英眼见自己那本保住了,也暗暗松了口气。她也就看了小半天,便已经沉浸到了那段奇幻的世界里,只觉得从未想象的精彩,怎么忍心将书还回去。现在继续有了书看,免不了要恭维一番:“公子可是有意将《西游全本付梓,刊行于世?若果真如此,只怕金陵三山街的书坊掌柜们,皆要闻讯蜂拥而至的!”这个时代,公认书籍质量最好的,是金陵三山街的书商们,连安南王家特供的书籍,都是从那里求取的,黎玉英此言对于一部演义话本来说,是了不得的赞誉了。海玥却摇了摇头,直言不讳:“书商太恶心了,别管是哪里的,我都不会卖给他们。”这年头完全没有著作保护权,翻刻盗版,屡禁不止。就拿《玉蒲团的作者李渔举例,素有才子之誉,著作良多,以致于翻刻者众多,李渔很愤怒,发出宣言:“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这位可不止是说一说,李渔行动利落,明察暗访,搜集证据,上告官府,奔走宣扬,愣是造出了不小的舆论声势,结果怎么着?书商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假惺惺地赔了少许银两,继续大盗特盗。海玥之前遇到的情况正是如此,《西游记先是被追捧,在琼州府有了名声,顿时有书商慕名而来,价格却压得很低,几乎是想一本万利。明明未谈妥,两个月不到,书肆的架子上,竟直接出现了《新刊西游释厄传。那是用他在书院传阅的稿子,直接刊印的。然后这新版的西游故事,就开始受到热情追捧,书商们马上加印,刊印越来越精细,排版越来越用心,插画越来越精美。等到《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热销,书商甚至在里面大打广告,为自家的其他书籍造势宣传。海玥不仅对此无可奈何,由于作品火了,引起当地的学子关注,还遭到了批评。堂堂县学学生不务正业,去写演义小说?什么,我们爱看?爱看也批判!海玥算是亲身体会到,为什么四大名著的作者,后世都要靠猜了,没有一个能有十足把握的。敢情这个年代,创作环境如此的出力不讨好,骂名作者背,好处书商得,还真是“我耕彼食”。海瑞同样知道这件事,大致说了,黎玉英听了也气愤不已:“当真是短视之辈!”“一群唯利是图的商贾罢了!无妨,我也省了卖文字的恶名,以后不卖,只送!”海玥大手一挥。他家虽非大富大贵,有四哥经营着英略社,也不缺钱财,所以才断然停更,现在就算准备写下去,也不准备给书商贩卖,而是准备送给亲朋好友,师长同窗。著作出售,俗!忒俗!著作赠人,雅!大雅!对《西游品质的信任,外加这种不卖文字的传播方式,才是文抄应有的路线。算是吃一堑长一智。黎玉英听了,倒有些欢喜,毕竟她可是第一批被赠书的:“那是小女子的荣幸了!”海玥笑笑:“刚刚听你说,已经看到大闹天宫的篇章,到唐太宗游地府了?”黎玉英化作好奇宝宝:“是啊!”“那我就要跟你说一说自大唐时期就有的民间传说了。”唐太宗游地府的桥段,确实是早在唐时便已流传民间,其本意是借幽冥之事暗讽二凤的玄武门之变,到了《西游记中,将此传说巧妙改编,化作了开启西天取经宏篇的楔子,可谓妙笔生。但说着说着,此时结合那位同判宗承学的遭遇,海玥下意识地道:“如果唐太宗的魂魄在地府里被勾走了,那他阳世里自然也活不成,可见神仙诡诞之说也有解释,比如刚刚都在传的‘诡梦’,梦里魂魄被勾走了,醒来后自然也就上吊……呵呵……呵……”笑着笑着,突然笑不下去了。两人面面相觑。脸都白了。尤其是黎玉英。可恶啊!我晚上来窜门聊天,就是因为白天听了那渗人的自杀案,身边又没有贴心之人,担心睡不着!你这么一说,接下来岂不是更睡不着了?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海瑞无语地看了两人一眼,自顾自地翻开书卷。这种事劝不得,越劝越怕,看书看书(本章完) 第45章 未来的状元郎 “呼!广州府终于到了!”由于宗承学的噩耗传来,吴麟痛失好友,自是闷闷不乐,其他人多多少少被其死法弄得毛骨悚然,一路气氛都十分压抑,除了探讨西游三人组外,其他人几乎是埋头赶路,少有言语。如此脚程也快,八天不到,就从徐闻抵达了广州。明朝广东省,有十府一州,上六府是广州府、肇庆府、南雄府、韶州府、惠州府、潮州府,下四府是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和最后的琼州府,直隶州则是罗定州。可以说这个时代广东省的行政区划,基本形成了后世的地理分布格局,也就是海南岛还在其列。当然海南省独立出去,本来就很迟,一直到八十年代,都还是广东省的一部分呢!且不说后世,作为三司衙门所在的省会,气派程度就远不是琼山可比了。众人赶了个大早,远远望去,巍峨的城门矗立在晨曦之中,气势恢宏,城门高约三丈,宽可容五马并行,青砖砌就的城墙厚重坚实,上设垛口,城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书“镇海门“三个鎏金大字,在初升的朝阳下生出光辉。城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由于人数太多,先不及打量,最直观的感受反倒是各种气味。新鲜蔬果的清香、海货的咸腥、香料的馥郁,再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只是这人群里面,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存在。“咦?那是什么人?”“那眼睛……那帽下露出的头发……啊!妖怪啊!”‘呦,还有老外?’除了海玥一看,马上意识到那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是外国人,海瑞都看傻了。这是个人?莫不是红毛鬼?所幸吴麟开口解释:“那是东南的佛朗机人,多与回回相似,也有的相貌奇特,或有不祥之兆,你们不要多看便是。”佛朗机是阿拉伯语"rang"的音译,其实就是葡萄牙人,由于葡萄牙人属于拉丁人种,黑头发的很多,与汉人的区别在于五官,所以被误认为回回人,而“红毛番”“红毛夷”是称呼后来的荷兰人的。但碰上的这队人里面,恰好有一位金发碧眼的,于是行人纷纷瞩目,有的甚至用看妖怪的眼神打量着,眉宇间带着畏惧,脚步加快,连连避让。吴麟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厌恶,喃喃低语:“林巡抚竟真的疏请佛朗机在广州贸易,若是让这群夷鬼留下,岂不让百姓难安?”听到他这番言语,旁人都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明朝与葡萄牙人打交道,可不是嘉靖朝的事情了,早在正德九年,即1514年,葡萄牙商船就抵达广东屯门岛,起初还披着一层和善的皮,用蕃货贿赂当地官员,又和当地富商贸易,得以滞留广东沿海,但没多久,海盗与殖民者的本色就暴露出来。盖房建栅,配以火药枪炮,俨然成一堡垒,又抢劫往来商船,甚至掠夺广东当地的儿童,贩卖到海外为奴,“盘留不去,劫夺行旅,掠食小儿,广人苦之”。由此明葡首战,屯门之战爆发。一开始明军并不知道西洋火器的威力,葡萄牙人凭借手中武器据险而战,使明军在交战初期战败,其后统帅汪鋐出马,师夷长技以治夷,才艰难地获得了驱逐的胜利。后来明葡又在嘉靖二年,爆发了西草湾之战,这一回赢得顺利多了,可没想到才七八年的时间,当地官员就想再度与这群贪婪的强盗再度贸易,自然引起了不满。葡萄牙人很快消失在城外,众人收回目光,只当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入了城门,朝着按察使司衙门而去。抵达门前,已经有官吏恭敬迎出,吴麟吩咐:“这位是安南芳莲郡主,因使团生变,如今肩负出使之责,不可怠慢!后面的囚车内,关押着一干重犯,更是要阻安南贡祀陛下的罪人,你们将之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是!”“郡主请!”黎玉英面戴纱巾,步履端庄地走入,再无这些时日私下里探讨情节时的随意,只是回头一瞥间,眼神里满是不舍。海玥目送她离开,也有些怅然,不得不说,有个漂亮妹子每天聊作品,感觉还是挺好的,可惜对方肩负出使重责。而他自己也提振精神,去向提学报备。提学,全称提督学校官,是明朝省一级的教育行政长官,一般由按察司副使、佥事或布政司参议充任,广东省就是由按察司副使王世芳充当提学。到了清朝,地方教育独立成一个系统,这个职位变成了学政,拥有独立衙门和密折奏事资格,地位和职权远超明代的提学,纪晓岚和张之洞就都在地方上担任过学政。现在没那好事,提学的办公地就在按察使司衙门里面,只是人员繁杂,屋舍又多,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走。“提学办公之所怎么走?”海玥拦了拦,没人理会,掏出些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呦!两位小相公不识得路?小的带你们去啊!”马上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吏就凑了过来,当先领路,边说边走:“两位小相公不是本地人吧?初至广州应试,可安排好了落脚处?若还未选定,小的有不少住处可供参详,多有士子聚居,平日谈诗论道,开文会友,最是清雅不过!”这个时候来按察司提学处报道的,基本都是考完府试后,前来参加院试的各州学子。考虑到时日还早,如此快赶到的,要么是以文会友,扩展人脉,要么是因为担心途中发生意外,延误了考期。前者颇有家资,出手大方,是牙人最喜欢的客源,后者家境贫寒,来到岭南最繁华的广州府后,吃住当然就成了问题,但牙人也会做生意。便宜自有便宜的去处。“我们已有了安排,不劳费心了。”海玥和海瑞当然是不需要的,吴麟都有安排,这种小事就不必推辞了,显得太过生分。小吏闻言顿时露出失望之色,热情就散了些,领到了一处院子,朝里面指了指:“就那了!告辞!”两人入了院落,准备向书吏出具文书材料,获得院试资格。这本是办理个手续的事情,不料刚到门口,就见三个士子立在外面,其中一人见两人到来,还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别进去。毋须询问原因,里面已经传来了争吵声。“办不了,你又少了一物。”“阁下此举,未免有失公允!前番言道小生尚缺一物,今次复言又缺一物,如此再三,岂非有意为难?”“嘿!你这穷书生说啥?敢咆哮公堂?”“小生绝非咆哮公堂,小生是在跟你讲道理……”“林大钦!我说你在咆哮公堂,你就是在咆哮公堂!”原本听到争执的内容,海玥莫名有种既视感,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等到那位被刁难的学子名字一出,更是眉头一扬:‘林大钦?这不是明年科举的状元郎么?’(本章完) 第46章 见义不为,无勇也! 明朝嘉靖壬辰科,状元林大钦,榜眼孔天胤,探高节。这三个人在历史上都不出名,但探高节被严嵩打压,榜眼孔天胤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而状元林大钦更是以不足二十一周岁的年龄折桂,在历朝历代都极其罕见,可谓天才中的天才。历史上的明年,林大钦参加乡试时,一出手便崭露头角,广东提学王世芳得其文,奇之,荐于巡按御史吴麟,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下者。海玥对于这些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本来听得里面书吏的刁难,就觉得恼火,此时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印入眼帘的,是一名立在桌案前面色难堪的学子,和一群趾高气昂靠在椅子上的书吏。海玥打量起林大钦。海瑞原本是干瘦,家境不好,营养不良,但身体没有大毛病,而近来在海玥的带动下,饮食中多了不少荤腥,气色明显好看了许多,脸颊上也有了肉。林大钦则是清瘦,穿着一袭陈旧青衫,那衣衫在他修长的身躯上,显得尤为宽松,所幸精神不错,尤其是双目清澈明亮,颇有种卓尔不群之感。不过再好脾气的,被如此折腾,也受不住了,此时的林大钦胸膛起伏,愤怒地瞪着对方。中年书吏嘴角翘起,欣赏着对方无能发怒的模样,狭长的双目一转,落在海玥和海瑞身上:“你们也是来办学籍的?来来来!”这明显是不怀好意,估计又要逞威风了,海玥却不理会,走到林大钦面前:“兄台没事吧?”“啊?小生没事!”林大钦一怔,旋即眼中露出担心来。果不其然,中年书吏面色一变,磨了磨牙,更显狰狞:“过来!把文书拿出来!”海玥淡然取出家状、结状、廪保文书、结保文书,还有县试院试的成绩,递了过去。“年十七,县案首?府案首?啧!莫不是……”中年书吏先看成绩,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嘴里嘀咕了一句,显然是想说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但终究没敢大放厥词,却又转向文书:“这份不合格!结保也不合规!你们是琼州府人?赶紧回府内再办一份,现在还赶得及,嘿!”海玥冷声道:“文书不合规?”中年书吏敲了敲桌子:“你琼州府不是没有前例,让身家不清白的贼人冒用身份参加了院试,我乃持重之举!”这正是吏胥的难缠之处,这些人通律法,晓旧闻,即便是刁难,往往也能师出有名,让老百姓苦不堪言。但这次不管用了,海玥声音凌厉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国朝取士之际,横加阻碍,有意刁难?”中年书吏变色了:“你说什么?”“我说你抓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坏行省学风!”海玥语调愈发高昂,内外皆惊。面对这等恶吏,忍气吞声只会导致对方变本加厉,他就是特意将事情闹大。大不了借一借那位巡按御史的势。自从拒绝举荐入国子监后,一路上吴麟与他相见时,客气归客气,但总有几分尴尬。恩情不能欠得太久,欠久了就成人情债,到时候难免发展成“斗米养恩,石米养仇”。所以适当地让吴麟出面,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不是坏事。“放肆!放肆!!”中年书吏暴怒,伸手一拨,之前放在桌案上的文书被他直接扫下。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中了两试案首,就了不得了?那是琼州府,广东里面最落后的一个州府,这里是广州府,省城所在,岂可一概而论?别的书吏亦是如此想法,冷眼旁观,外面的学子也探头探脑,惊讶于里面居然真的争吵起来了。直到脚步声响起。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走了进来。此人身材挺拔,眉如刀裁,未着官袍,只是一袭朴素的旧衣。然而之前还在看好戏的众多书吏勃然变色,齐刷刷地起身,行礼道:“周臬台!”面容扭曲的中年书吏更是瞬间低下头去:“周臬台!”‘咦?’海玥本来等的是吴麟,没想到来者却是这一位。别称臬司、臬台、廉访的,唯有按察使司的主官,三品按察使,也是邵靖此前推崇备至的“铁面判官”周宣。老者走进,却是直接看了过来:“你是琼山海氏十三郎海玥?”海玥行礼:“正是学生。”老者再看了一眼林大钦:“你二人相识?”海玥摇头:“不认识。”老者淡淡地道:“不认识,为何替他出头?”海玥道:“见义不为,无勇也!”“哦?”老者刻板的脸上神色不变,眼中却浮现出一丝笑意:“君子义以为上,不愧是能破使团要案的少年神探!案卷老夫看了三遍,推演过程如游丝穿针,令人击节,亲擒贼子,更显勇武!好!”称赞完毕后,老者这才看向中年书吏:“你是尤裕?”中年书吏颤声道:“小的……小的是……”老者道:“早听说你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每每有怨气,就拿赶考学子出气,老夫此前跟王提学说了此事,看来他是公务繁忙,未能及时处置啊!”“小的……小的……”中年书吏还想狡辩,老者已经摆了摆手:“你这等人,罚俸是无用的,降调吧!你瞧不起琼州府?那就去琼州当差!”中年书吏咯的一声,瞬间软倒在地。明初朱元璋时期执法酷烈,书吏贪墨五两即处死,但此后实际处罚力度减弱,多改为追赃罚俸,实则不痛不痒。唯独降调是他们最害怕的。这些吏胥都是扎根地方,代代相传,官员调走了他们都不动,早就盘根错节,但换一个地方任职,那里也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岂能容得下外来者?不知要费多少钱财,要托多少关系,才可能重新扎下根,甚至大多数情况,被当地的吏胥乐呵呵地笑纳了钱财,最后依旧融入不了。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以接受!“尔等引以为戒!”按察使周宣做了处置,再冷冷扫视一遍其他的书吏,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好一位铁面判官!’海玥心里大为赞叹。处置一个书吏不算什么,但提学办公处是王世芳的地盘,周宣此举可以说是丝毫不给那位面子,有悖于官场上的风气。海玥恰恰厌恶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团和气的氛围,此等吏胥看似没有大恶,但所作所为,有时候真的可能改变某些贫寒士子的一生,而双方甚至无冤无仇,平白无故被欺压折磨。现在之前还面带笑意的书吏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办起事来,态度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他们终究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态复萌,但至少能有一段时间的改变。办好手续,出了屋子,海玥海瑞准备离去,林大钦却追了上来:“小生林大钦,字敬夫,潮州府海阳县人士,多谢兄台义助!”海玥笑道:“在下海玥,琼山人士,行次十三,尚未及冠,未有表字,这位是舍弟海瑞,行次十四!”三个少年郎边走边说,很快探讨起学问来。相比起之前被书吏欺负的狼狈,此时真正的状元之才就体现出来了。林大钦自小“博通子史百家言”,其文“奔腾磅礴,酷肖三苏风格”,关键是他还非夸夸其谈,应试文章都很有独到见解,“考据详核,词旨凛烈,读之觉奕奕有生气。”海玥知晓对方的历史成就,倒还好些,弟弟海瑞则震撼了。他在书院也是“道学先生”,学识是能够教导同龄人的,可跟林大钦一比,差距实在明显。出了海南,方知天地之大。外面士子的学问,都这么厉害的吗?同样是年纪轻轻,眼见对方旁征博引,对答如流,海瑞不禁生出敬佩,更是毫不气馁,积极探讨,印证自己师承的丘濬学说。渐渐的,海玥没了声。范文背诵流的他,插不上话了。不过眼见林大钦有问必答,性格和善,海玥目光一动,发出邀请:“我等本为同科,今又共历此事,可谓缘分匪浅,何不共居一处,切磋文学,以增学识?”想要提升成绩,除了自己苦读钻研外,跟着学霸一起学习,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来吧!中等生和优等生同桌,猛猛拔成绩!(本章完) 第47章 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 “小生已经在西来庵住下……”“哈!那正好啊!于我等家境平平的士子而言,寺院是不二选择,宋朝名臣范文正公就曾寄居醴泉寺,日食一粥,夜读不辍,还有了‘划粥断齑’的佳话呢!”听了邀请,林大钦有些窘迫,海玥却不以为意。之前那个兼职牙人的小吏,有一类介绍的住处,就是当地寺院。为了对士人示好,寺院收留学子往往是不用多少钱财的,最适合穷书生居住。林大钦就是家贫,正巧说到,为谋生计,早早来广州塾馆任教职,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海玥笑道:“以敬夫兄的才学,别说塾馆任教,教导我们都绰绰有余了!”“岂敢称教导,不过是切磋学问,共求进益而已!”林大钦性情谦逊,被这位捧得脸都有些红了,赶忙道:“小生住在西来庵,厢房内还有空床,两位若不嫌弃……”“岂会嫌弃?走!走!”三人一路往城西而去,走了没多远,一座寺院就遥遥在望。西来庵的历史要追溯到南朝梁武帝年间,达摩西来弘化禅宗妙旨,从海上到达广州城外的珠江北岸,建此庵潜心苦修,开始广传佛教,故有“西来”之名。此庵建成后,历诸代多次修葺,传灯不绝,长盛不衰,等到了历史上的清朝顺治年间,又募资扩建,改名为华林寺,僧侣云集,成为当时广州佛教四大丛林之一。现在还没后世的那个规模,但香火同样不少,林大钦没有从寺院正门进入,而是领着两人入了后院,到了一处简陋但幽静的禅房外:“这间就是我的住处了,里面有四个床铺,我和另一位同乡住了两张……”海玥扬眉:“那就是正好还剩两张床位?”林大钦也笑了:“小生与二位兄台当真缘分不浅,若能同处一室,品茗论文,切磋学问,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正说着呢,房门打开,一位身材修长,外貌俊朗的士子走了出来。林大钦介绍道:“这位是小生同乡,姓郑名逸书,表字静轩。静轩兄诗书双绝,文采风流,尤擅论说!”海玥和海瑞见了,却是齐齐一怔。之前他们进提学办前,里面的林大钦正在被书吏刁难,门口则有几名学子在观望,其中一个正是此人,当时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连好心提醒,让他们别进去触霉头的都是另一位。原以为外面的学子都是路人,结果竟有林大钦的同乡,居然如此冷漠地袖手旁观?郑逸书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两人,依旧表情冷淡地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兄台,郑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行告退,望海涵!”说罢匆匆离去。这下林大钦也有些尴尬,但他性情一向温和,还为这位解释道:“静轩兄这几日确有要事,早出晚归,绝非有意冷落……”海玥暗暗摇头,海瑞也未多言,两人都是不喜背后说是非的,但对于这位室友的第一印象,难免很差。不过进了禅房,海玥倒是松了一口气。回到古代对于他来说就是吃苦,如果再在古代都要过苦日子,那他真的受不住。所幸这间禅房环境不错,干干净净,整洁清雅,住的不会难受。“我去传个信!”确定了院试前的一个多月就住在这里后,海玥立刻出寺院,捎个信给按察使司的吴麟,原本闵子雍安排了住处,是一份心意,现在换到了西来庵,也该通知一下。海瑞也和林大钦一起前往前寺,向僧人申请借宿,他本就一身贫苦士子的气质,马上被僧人接纳,还安排了小沙弥,将被褥送了过来。海瑞手脚麻利地打扫,林大钦多了这两位室友,心里十分高兴,一起帮忙,等到海玥折返时,禅房已经收拾好了。三人在禅房内泡了一盏清茶,海玥取出书卷,开始向林大钦请教,林大钦也发挥出私塾老师的能力,加以指点。‘果然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海玥学着学着,很快有了体会。有师长点拨和自己瞎琢磨,差距太大了,也难怪江南文教兴盛之地,进士辈出,而两广这类偏远州县,往往颗粒无收。林大钦身为广东潮汕人,能高中进士,且独占鳌头,可见才华,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会讲学,能够教人,不似有些人才高八斗却难以沟通。林大钦倒不觉得自己如何厉害,倒是被两人的虚心求教弄得有些羞涩,同时关心另一位好友:“咦?这么晚了,静轩兄怎么还不回来?”广州府是宵禁的,入夜了还不归,就得住在别的地方,比如客栈,都是要钱的,有禅房不归,实在奇怪。海玥和海瑞对那位没有好印象,并不多言,林大钦等了等,实在没有等到人,只能一起用了晚膳。三人学到挺晚,这才睡下。第二日大早,郑逸书依旧未归,直到临近正午,才姗姗而来。林大钦快步迎上前,面露喜色:“静轩兄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彻夜未归,着实让我担心不已……”“呵!你担心什么!”郑逸书神态又有不同,摆了摆手,轻佻地道:“如我这般人物,怎会出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步履虚浮,似是刚刚饮酒,待目光扫过海玥与海瑞时,眉梢挑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哟,二位也在这寺院落脚备考?此处穷酸,日子过得苦啊!”‘这人有病吧?你不也住在这里?’海玥和海瑞莫名其妙,林大钦微微变了脸色:“静轩兄,你这是怎么了?”“也罢!”郑逸书笑容灿烂:“且告诉你们吧,我昨日受到方家的邀请了!方尚书的方家!”“方尚书?”眼见三人茫然的样子,郑逸书更是傲然:“方公献夫,当今吏部尚书,知道是谁了吧?”‘大礼仪新贵,吏部尚书方献夫?’海玥眉头一挑。对于后世人来说,方献夫这个名字或许不熟悉,但想要了解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大礼仪事件中,世宗采纳张璁、桂萼、方献夫等建议,正式定下大礼。众所周知,嘉靖朝前期,只要在“继统而不继嗣”观念上,对朱厚熜予以声援的臣子,都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回报。嘉靖朝的一众首辅里,唯一可以说善始善终的,就是张璁,固然有他自身的急流勇退,也与这份最初的恩情有关。现在内阁首辅正是张璁,朝堂之上的掌权者,都是在大礼仪事件里获益的新贵,担任吏部尚书,出身广州府南海县的方献夫,是绝对的中坚人物。可想而知,方家在广州当地,自然是如日中天,倘若郑逸书真的巴结上了方家,那对于一个小小的赶考士子来说,确实是莫大的际遇。只是有些人的选择不同。林大钦的脸色冷淡下来,不是嫉妒,而是厌恶这种攀附权贵的行径,淡淡地道:“那就恭喜了!”郑逸书得意洋洋:“敬夫啊,为兄早就与你说过,在这世道上行走,需得有人脉根基,要懂得审时度势,不然纵使你文采斐然又如何?难道单凭文章就能高中状元不成?你且放心,你我是同乡,等我功成名就之后,不会忘了你的!”林大钦沉默。正在这时,海玥起身,招呼了海瑞一下,两人开始整理被褥。关键在于,他们整理的是郑逸书的床铺。“你们这是作甚?”郑逸书愣了愣。“阁下在方家作客,将要飞黄腾达,这寒酸的寺院,看来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海玥淡然一笑:“我们帮阁下收拾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愿你谨记今日的这副嘴脸,将来千万不要后悔!”(本章完) 第48章 “诡梦”再现 “你!”郑逸书变色,林大钦也没想到这两位如此直接,想要劝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海玥是从来不吃亏的主,口头亏也不吃,不然他练武作甚?碰上这种小人,更不愿与之共居一室,恶心!然而两人收拾起来似乎太麻利,眼见着郑逸书放在旁边架子上的书都被收好了,这位断然喝道:“够了!你们要赶我走!我偏不走!”海玥不乐意了:“别啊!跟我们这等穷书生住在寺院里,传出去对郑老爷日后的声名也不好,留下作甚?”老爷在这个年代,还不是普通的士子能够用上的,一般要是上了年纪的高官,四品以下的官员称老爷,都属于敬称了,海玥这阴阳怪气的味道可比对方足多了。郑逸书气得脸色铁青,手都哆嗦起来:“你!你!”“行了,别你啊你的!”海玥将包裹顺势往对方手里一塞:“不送!”郑逸书接过包裹,一时间似乎被气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海玥生怕他留下来碍眼,故作好奇地道:“怎的?堂堂天官方家,难道没有一个给幕客所住的院子么……亦或是说,你刚刚的话都是唬人的?其实方家根本没有瞧上你,离开这就无处可去了?”话挤兑到这个份上,郑逸书只要还要点脸,就不得不走了,然而他目光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包裹往床铺上一丢,咬牙切齿地道:“除非住持赶我,不然我还就住下了!至于方家的看重,是真是假,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两个琼海蛮子就会清楚!”眼见从口角升为辱骂了,林大钦赶忙道:“两位消消气!消消气!何必如此呢?”郑逸书胸膛起伏,怒目圆瞪,海玥则笑道:“敬夫兄可知,我们琼海人,在遇到侮辱时,是作何反应的?决斗!签订生死状后,不死不休的决斗!这还是我们跟岛上黎民学的习俗!”林大钦眨了眨眼睛,郑逸书的脸色彻底变了。海玥生得高大魁梧,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尽显英武之气,一看就知不是徒有其表之辈,跟着这种人决斗?“哼!不与尔等无礼之辈多言!”郑逸书不敢多待,拂袖就走。但那包裹还是留了下来,丢在床铺之上。海玥撇了撇嘴角,海瑞也神情平和,倒是林大钦叹了口气:“十三郎何必吓他呢?静轩兄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似是那场游学受了刺激,才会变得……变得……唉!”“甭管他以前是何等人,现在都令人厌恶,当然我们更得努力备考,用科举成绩让这等攀附权贵之辈哑口无言,才是正道!”海玥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好!”林大钦的目光也变了。年方十九的他,此前未曾想过真能力压天下士子,独占鳌头,但被同乡好友这般刺激,泥人也有三分火,顿时激起了昂扬的斗志。开卷!……接下来的日子,海玥和海瑞就在西来庵,与学霸一起用功。当真应了那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本枯燥乏味的经史子集、八股文章,经林大钦之口娓娓道来,竟如枯木逢春,焕发出别样的生机。海玥再动笔,对比之前的作品,顿时有了一种化腐朽为神奇之感。也不全是学习,闲暇之余,他还在寺院内逛一逛。海玥所修的内练法,叫“安禅制龙”,一听就与佛门有关。但他以前问过老爹海浩,没有得到答案,平日里也没怎么去过寺院。现在入了这禅宗祖庭,达摩老祖西来初地,运转起内劲来,似乎……嗯,也没什么不同啊!“武功就是武功,为何偏要与佛法扯上关联呢?”“何况修道者重修心,修佛者亦重修心,仁义礼智信皆为心之所向,内练之法,需静心凝神,故而诸般学术至高深处,皆可与内练法门相辅相成,共臻至境……”“不过在这个环境里,写西天取经的故事,倒是挺合适的!”课余时间,逛一逛西来庵,再创作一番。想通了文抄的正确用法后,距离西游正式问世就不远了。后世有一段谣言,说西游记是禁书,可事实上它不仅没被禁,相反销量极佳,出了不知多少个版本,反复刊印。至于其中有不少讽刺桥段,可能是讽刺嘉靖的,那也无妨。现在的朱厚熜才二十四岁,还是个人样,甚至被朝臣视作明君治世,要讽刺也是讽刺中晚年时期,老道士干的那些破事,如今的朱厚熜哪会知道?他下笔如有神,师徒四人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过了一难又一难。这期间还多了一位书友,正是林大钦。唐僧西行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市井坊间也有不少新编的桥段,对待这部新编,林大钦原本只是随手拿起,毕竟见海瑞看得起劲,不禁有些好奇,可一旦翻开,就再也放不下了。日子过得飞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碍眼的家伙,在眼前晃悠。郑逸书还住在禅房中。彼此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这位潮州出身的也不敢嘲笑琼州出身的是蛮子了,每日早出晚归,却终究没有离开。海玥本身不是气量狭小之辈,只是厌恶小人,更不愿在面对这等货色时忍气吞声,没人了再自个儿生闷气,现在对方老实了,也就罢了,与弟弟海瑞一样,视若无睹,只当对方不存在便是。唯独林大钦性情温和,哪怕这段时日也与郑逸书不再亲密,还是维持着明面上的礼貌,时不时聊上几句。这一日,海玥拿着一根寺院的棍棒,晨练回来,远远就见林大钦与郑逸书说着话,末了郑逸书打了个哈欠,甩着袖子,毫无礼数地走开了。再看林大钦颇有些无奈的表情,海玥不愿质疑朋友待人处事的风格,但还是忍不住道:“敬夫,何须对此等人以君子之礼相待呢?他实在不值你这般费心啊!”林大钦轻叹:“静轩兄这几日夜间总被梦魇所困,方才见他神色憔悴,本想关切几句,谁知他脸色更差了……”海玥想了想,好像夜里面那家伙确实翻来覆去的,只是自己睡眠质量很好,也不管旁人,就是呼呼大睡,随口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夜半惊梦?这就是做了亏心事的表现!”“唉!不过那个梦是挺古怪的……”林大钦皱起眉头:“说是在一个满是雾气的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去?”(本章完) 第49章 锦衣卫来人 “这不是和宗通判自尽的情况一模一样么?”与林大钦分别,海玥第一时间告诉了弟弟,海瑞听后也变了脸色。“此事确有几分渗人……”海玥的声音罕见地有些虚。他的安禅制龙能打贞子不?好像不行吧……所以发虚啊!还有这达摩祖师西行的寺院,似乎也不灵啊,住在里面还能做诡梦的?海瑞皱眉沉思片刻,还是道:“哥,我总觉得此事古怪,梦魇杀人,闻所未闻!”古代托梦的事迹其实很多,《聊斋志异里就有《梦别的故事,讲述朋友托梦相见,说要去很远的地方,醒来后果然发现那位朋友去世了。类似的桥段,古人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某个皇帝废了太子,让大臣们选新太子,结果选了个八贤王出来,都耍赖似的用孝庄托梦的由头,力排众议,把旧的废太子重立了。但梦魇杀人,确实不曾有过,关键在于还不是做了一场梦,而是连续梦。海玥沉声道:“郑逸书还没有出事,或许在哪里听到过传闻,再加上做了亏心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了个类似的噩梦,毋须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海瑞却看了出来:“哥,你不想管这件事了?”“不是不管……”海玥有些尴尬,但对弟弟也不隐瞒内心的想法:“这等小人,救了指不定恩将仇报,况且做梦我也管不了啊,难道不让他睡觉?”海瑞并不分辨,只是再问道:“可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若是波及到敬夫兄,波及到你我呢?”“嗯?”海玥神情一正,马上颔首道:“你所言有理,不能消极以对,我先去见一见吴巡按,询问一下宗通判身死的详细情况,再做定夺!”海瑞暗松了一口气,他其实也难免有些惊惧,但只要兄长一出马,莫名的就有了信心:“要告诉敬夫么?”“对待朋友,毋须隐瞒,只是此事尚无定论,至少要了解个大概,再向他言明……走了!”海玥摆了摆手,雷厉风行,直接出了西行庵,朝按察使司衙门而去。刚到衙门口,还未进去,就发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来去匆匆,没有最初见到的闲散,甚至不少人的眉宇间,都透出紧张与几缕恐惧?‘这是怎么了?两广巡抚林富来视察工作了?’海玥心里奇怪。如今广东最大的官员,是两广巡抚林富,提议恢复与葡萄牙人通商的就是这位,部分商贾极力赞同,但也有许多商贾和百姓不乐意,在民间颇受非议。想来能让官吏如此紧张的,就是那位封疆大吏降临了。刚刚入内,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走出,海玥唤道:“闵师爷!”“十三郎?正巧了,我正要去寻你!”闵子雍见到他眼睛一亮,却是将他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先是看看四周无人,才低声道:“京师来人了!为了安南使节团一事,锦衣卫亲至!”“锦衣卫?”海玥顿时明白,堂堂三司衙门,为什么会由上至下,那般畏惧了。纵观大明一朝,锦衣卫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立了军政搜集情报机构,锦衣卫。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却又亲自下令废除锦衣卫,同时将锦衣卫专属监狱的刑具拿出,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全部烧掉,以示再也不重启锦衣卫的决心。为何有这等转变,看看那十二年间弄出了多少大案要案,死了多少功臣要臣,就能窥得一二。这种完全不受司法控制的机构,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国家的司法威严将会荡然无存,朱元璋固然想方设法地为集权,都不敢放纵下去,才会选择当众裁撤。显然在这位开国皇帝的计划里,锦衣卫就是个夜壶,用完嫌臭了,一脚踢开。然而朱元璋没想到,自己的洪武年号居然在死后延续了四年,儿子朱棣得位太正,登上大宝后,就迫切地恢复了锦衣卫的一切权力,甚至变本加厉,设置了北镇抚司,专理诏狱,直接逮捕和拷问臣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统统无权过问。经过开国两代皇帝的操作,锦衣卫终于成为皇帝直辖机构,此后的东厂西厂其实就是换皮,除了受太监直系管辖,领导不一样外,真正执行的人员还是那一批。放在后世,锦衣卫、东厂、西厂为影视剧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为人所津津乐道,但在这个年代,锦衣卫三个字一出,别说平民老百姓了,便是官人老爷,都是闻风丧胆,半点不夸张。‘嘉靖对于安南使节如此重视么?居然把锦衣卫派到了岭南来?’海玥对此难免诧异。不就是一个外藩使臣么?不至于这么重视吧?闵子雍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低声解释:“东翁闻听锦衣卫亲至,也有讶色,此地距京师山高路远,想必是快马急递一抵京,不出数日,锦衣卫便已动身南下……”吴麟还跟他说过,如今的朝堂并不太平,大礼议的余波至今未能彻底消散,前内阁首辅杨廷和被削职为民,去年过世,一时间风声鹤唳,贬黜者众多,而今天子有意改革,扫除积弊,又免不了风起云涌。所以换做其他时期,区区一个外藩使节团确实没有这么重要,如今的时机却不同,又出了刺客假冒、正使遇害、巡按被绑等种种事端,惊动高层就很正常了。海玥也看了出来,朝堂恐怕也不安宁,再结合刚刚这位师爷所言:“锦衣卫要见我?”“原本不要的……”闵子雍道:“东翁已向锦衣卫禀明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见过芳莲郡主,也做了证实,只是有一位舍人,发现了十三郎在其中的关键作用,为了完善卷宗,特意提出要见一见你。”海玥奇道:“这位舍人挺负责啊?”闵子雍凝声道:“陆舍人与寻常文书不同,切不可掉以轻心,待会儿回答时,还望十三郎慎重!”海玥看了这位师爷一眼。他听得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这是要选择性地说话,忽略掉绑架案里,对于吴麟不利的部分。但他并不会这么做。撒一个谎,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直到再也圆不上为止。坦坦荡荡,不见得会招惹麻烦,可对上隐瞒,尤其是吴麟身为被嘉靖特派到地方的巡按御史,反倒是大大的失分吧?当然吴麟怎么做,海玥管不了,但让他歪曲真相,不可能。毕竟是他救了吴麟的命,又不是吴麟救了他的命。海玥心里有了计较,还没有忘了来意:“宗通判之死有眉目了么?是真的自杀吗?”闵子雍面色变了:“你问这个作甚?”海玥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低:“我如今住在西行庵内,同禅房的学子夜间噩梦,梦中总见一村落,从其描述听来,倒与宗通判所遭遇的颇有相似之处.”“又来了?”闵子雍脸色再变,嘴唇都颤抖起来。他这一颤,海玥也跟着颤:“什么意思?”闵子雍面露恐惧:“我们来到广州府后,也就宗通判的遭遇,询问了当地人,知情者纷纷避之不及,直到使了重金,方知这是当地的一门魇镇!据说从数十年前起就开始了,一旦梦中误入那个村落,徘徊不得脱身,必遭大祸临头!至今为止,凡梦入此村者,无一幸免,应验如神!”(本章完) 第50章 锦衣卫舍人陆炳 ‘催眠……致幻……鸦片……麻药……葡萄牙人……西方炼金?’‘到底什么手法,能达成如此诡异的梦魇,置人于死地?’‘难不成真是神仙诡诞?’海玥喃喃低语,一路进到了按察使司衙门的后院。刚入院内,数道目光刺了过来。八个劲装大汉站成一排,齐刷刷地立着,戒备地看着外人的接近。除了身材魁梧外,这群锦衣卫没有后世想象中的飞鱼服,绣春刀。很正常,飞鱼服是仅次于蟒袍的隆重礼服,非高品大员不可穿着,绣春刀更是轻巧短小,御赐佩戴,皆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能穿那一身的,数万锦衣卫里面,大概也就几十个。现在这群南下广东的,显然没有那种高官。倒是端坐中央的那位舍人,不仅身形健硕、气宇轩昂,年纪更是年轻得出奇,约莫弱冠之年,比海玥、海瑞大不了两三岁,可左右锦衣卫对他却格外恭敬,小心翼翼地拱卫在侧,未有半分怠慢之色。听得脚步接近,年轻舍人的视线这才从手中的案卷上移开,抬起头来:“你就是琼州府两试案首海玥?我乃锦衣卫舍人陆炳,有话要问你!”‘原来是你!’海玥恍然。他刚刚还有些奇怪,区区一个锦衣卫舍人,怎么敢扬言完善卷宗。现在明白了,朱厚熜的奶兄弟陆炳,居然来了。话说自从东厂西厂出现,锦衣卫的威风就渐渐被这两厂取代,管理者从外臣变为了司礼监的大珰,毕竟太监和天子的关系更加亲密,确实更适合执掌这种特务机关。唯独嘉靖朝是个例外。历史上的嘉靖朝没有老祖宗吕芳,朱厚熜并不重用太监,继位后一改正德时期的阉党之乱,此后执政的四十五年中,是宦官在明朝最安分守己的一个阶段。执掌厂卫大权的,是陆炳。在王府时期,陆炳的母亲就是嘉靖的奶娘,两人从小喝一个人的奶长大,也一起玩到大,关系亲密无间,而陆炳的祖父就是锦衣卫,父亲袭职,在嘉靖继位后,当然也入了京师。从十四岁开始,这位就在锦衣卫担任舍人,现任的都指挥使,亲自教他撰写审讯笔录、办案案卷和交接公文,并告诫陆炳,“锦衣帅不可不精于刀笔”,意思是将来要做锦衣卫头领的,不能不知晓这些。这段时间,奠定了后来陆炳统领锦衣卫的文化基础,毕竟严格意义上,他的出身不高,王府里不会给一个奶妈的儿子教授多少文化知识,但这些年间的学习,补足了这方面的缺陷。此时此刻,当陆炳开始发问,海玥明显就能感觉到,这位年纪虽轻,却绝不好糊弄。“最初假冒安南王子的是何人?”“那英,琼州府,崖州,黎族人。”“此人有何胆量,敢假冒外藩使节?”“那英恐是被莫正勇欺瞒,误以为安南使节被刺客杀害,需人代替,他出身黎族,黎民又受歧视,遭遇不公,心中不甘,也想要借此机会,走出琼海看看。”“他死后,黎族欲复仇?”“那英的弟弟那燕来了琼山,确有报仇之意,但最终协助府衙,清剿了剩下的安南刺客。”“案卷里没有记录这些,如你所言,是不愿记录黎族人的功劳?”“是!”“果真敢言”陆炳饶有兴致:“那我问你,巡按御史吴麟是怎么被安南刺客抓走的?”海玥道:“安南刺客的另一据点,位于海口浦的棺材铺永安堂,离吴巡按下榻的驿馆不足半里,这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再加上那一晚阴差阳错,吴巡按不幸落于贼人之手。”“好一个阴差阳错!”陆炳笑了笑,却没有在此事上刨根问底,转而问道:“吴巡按与黎正使最后脱困时,你可在场?”“在。”“你救出了两人?”“我赶到时,黎正使为了保护吴巡按,正与安南刺客厮杀,因此受伤,我杀死刺客,救出了他们。”“黎正使在厮杀中受了致命伤?”“腹部中刀,并不致命。”“那黎正使是如何遇害的?”“中了毒。”“刺客抓住这位王子后,如果要杀,早就杀了,既然还留着他,那就是准备把他带回安南,给莫登庸交差,为什么会下毒?”“……”“也罢!死者已矣!追究这些确实没有意义了!”陆炳在卷宗上补充了几句,颇有成就感地翻了翻,末了感慨道:“假冒使团,绑架巡按,这两起要案,你都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难怪当地衙门都难以隐去你一个学子的功劳!”见了那位芳莲郡主,再仔细翻阅了安南使团的卷宗,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书院学子。得多大的功劳,才能在这等上达天听的要案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过程基本清晰,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好奇的答案要验证:“安南叛臣莫登庸麾下有十三太保,个个武艺高强,身经百战,莫正勇正是其一,此人能败于你的手中,看来你武艺高超?”“只是练过。”“哼!武者不讲究谦虚那一套,证明给我看!”话音落下,陆炳手中的笔一搁,起身挥拳打了过来。海玥有些无语,却也毫不退缩,急提内劲,猛然迎上。“嘭!”拳掌相撞,海玥侧身卸力,巧妙化解那股力道。“来!”在身后八名锦衣卫见怪不怪的注视下,陆炳见猎心喜,一声暴喝,继续进拳,刚猛雄烈的内劲迸发,皮肤竟肉眼可见地泛红。海玥记得老爹说过,皮肤泛红,是许多内劲法门修炼有所小成的体现,与安禅制龙的静功,走的是两个极端。此时陆炳动手,海玥就都感到一股扑面的热量,好似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散发着滚滚热力的火炉,下意识就有种退避三舍的念头。但他心头一定,把这种胆怯退意摒弃,也猛提内劲,背脊挺立,针锋相对地与之过招。两人双手交错,空手相搏,拳风呼啸,竟是不分高下。“哈哈!痛快!痛快!”走了二十多个回合,陆炳陡然收势,双手负后,姿态威武霸气。锦衣卫里面可没人敢跟他真打,弱的打不过,强的总是收着几分力,小心翼翼,唯独这位毫无保留,旗鼓相当,大感痛快:“你弓马娴熟否?嗯,以你的内练修为,稍加习练便可,足以考武进士了!”历史上的后年,陆炳就考中了武进士,去了边防蓟州,后来蒙古鞑靼部攻打冷觜关,陆炳获得军功,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副千户,从此开始火速升级,没几年就授予锦衣卫指挥使的实权。现在的他确实有这个想法,才会这样问,而海玥回答:“若科举不第,投笔从戎亦是选择。”陆炳浓眉一挑,先是有些不悦,但他骨子里对于文人其实很尊敬,不然后来也不会庇护沈炼,再见海玥神态语气自然,并没有文人那骨子里瞧不起武夫的架势,倒是笑了笑:“有文武两道可选,以阁下的年纪,大有前程!来日到了京师,可来寻我,我看好你!”“多谢陆舍人!”海玥平和地拱手一礼,并无丝毫激动:“在下告退!”陆炳目送着这位离去,背在身后的手才猛地晃了晃,龇牙咧嘴:“这小子真是不留手啊,内劲好古怪,跟针扎似的,嘶!”海玥出了后院,快步来到角落,左右看看无人,也对着通红的手掌连连吹气:“呼!呼!我的武艺还不够啊,空手险些输了,练!还得再练!”(本章完) 第51章 又一个要收徒的 第51章 又一个要收徒的 等到拳头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褪去,海玥这才漫步,朝着按察使司衙门外走去。 一路上思索的,仍旧是“诡梦”。 古代南方的民间信仰和迷信习俗本就盛行,邪祭淫祀极多。 这是多重原因造成的,比如地理环境,热带及亚热带的气候,茂密的原始森林,毒蛇瘴气,台风洪水,种种因素都容易引发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神秘化,促使百姓通过祭祀来祈求平安。 还有文化的融合,少数民族本就多巫术、祭祀、鬼神信仰,各族交融的过程中,迷信习俗也互相借鉴。 可这个迷雾村子的传闻,似乎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习俗,有着明确的指向性。 “十三郎!” 正想着呢,闵子雍迎面而来,显然是恭候多时了。 海玥直接道:“陆舍人没有过问绑架案的详细。” “好!” 闵子雍顿时松了一口长气,脸上露出笑容来:“东翁正与王提学一起,十三郎随我来吧!” 这是投桃报李,海玥其实不太需要,但又不好拒绝,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府衙的另一座后院,就见吴麟正在品茗,对面坐着一位儒雅清秀的文官。 三十几许,穿的已是四品官袍,衣襟上绣着云雁补子,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书卷气。 此人就是广东按察司副使兼提学王世芳了,他出身太仓王氏,族中有个叫王世贞的,大名鼎鼎。 海玥上前见礼,王世芳稍作打量,颔首道:“本官看了你两试文章,十七龄得此锦绣文章,恰似昆山片玉初现,他年定成荆山之璞啊!”海玥心想这夸的是我么,我那文章海纳百川,身为进士出身的提学,不至于看不出来吧,再瞄了一眼坐在边上抚须微笑的吴麟,作揖道:“学生愧不敢当!” “呵呵!不必谦逊!” 王世芳抚须一笑,开始考校起学问来,言语间已经流露出了收徒的意思。 广东提学不仅是此次院试的主考官,明年乡试也是在广州府考,倘若海玥和海瑞考过了,那王世芳就是兄弟俩的座师。 如今的士林中,已经有了“轻授业之师徒,重门生座师”的风气,因为授业恩师往往是退隐不仕之士,只能将学子培养出来,而官场座师则正当权,有的更是部堂高官,带来的人脉荫蔽,完全不是前者能比的。 但海玥却注意到,旁边的吴麟脸上固然带着笑意,眼神却偶尔闪过一丝异色。 王世芳如此年轻就已是一省提学,是不是好靠山呢? 是。 也不是。 因为这位是故礼部尚书毛澄的女婿。 毛澄是谁呢?嗯,嘉靖帝初继位,议大礼时,杨廷和出“濮议”,授礼部尚书毛澄,毛澄会公卿台谏等六十余名官员,上汉哀、宋英故事,拟定以孝宗为皇考,其亲生父母则为皇叔父母。 简单地说,毛澄就是那个亲自出面,逼迫朱厚熜舍弃亲生父母,改换孝宗为爸爸的杨廷和死党。 朱厚熜对于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杨廷和致仕归乡,都难逃清算,去年以庶民礼下葬,两朝首辅,四朝老臣,都是这般下场,幸亏毛澄死得更早,嘉靖二年就去世了,不然肯定比杨廷和还惨。 再看王世芳,出身名门,高中二甲,如今却在广东当提学,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当然,杨廷和、毛澄虽然已经故去,但他们的门生故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散的。 对于一位出身琼山的士子来说,能拜入这等门下,其实已经相当不错,官场上有了靠山,这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 也是吴麟退而求其次的报恩方式。介绍前国子监祭酒严嵩,你不要,那就介绍广东提学王世芳,终归要把人情还上。 海玥却依旧没有拜师之意。 他的历史知识,其实不足以将每个官员的身世背景都记得清清楚楚,还真不知道这位的岳父被嘉靖恨之入骨,只不过敏锐地察觉到吴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觉得有坑,当然不会顺势拜师。 一问一答间,茶香四溢。 气氛却逐渐僵了。 王世芳眼见这位没有纳头就拜的意思,表情就有些淡,语气明显有些不悦起来。 他乃四品提学,绝不可能屈尊纡贵,主动提出邀请,这个小小的学子怎的如此不懂事? 吴麟也有些诧异,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尴尬来。 海玥则始终恪守学生本份,好似真的只是来受学问考校的,待得一切问完,行礼告退。 刚刚走出院子,耳聪目明的他就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声音:“允祥吴麟表字兄,这是何意?”“济美王世芳表字兄勿恼,许是少年羞怯……”“哼!琼海出身,就是不堪造就!” 海玥撇了撇嘴角,十分庆幸。 门生座师现在确实比授业师徒吃香,但如果日后翻脸相向,两者又反过来了。 科举座师是官场的规矩,没法主动选择,不可能考过了,就因为这一科的座师自己不喜欢,就放弃功名。 如果严嵩是科举座师,海玥反倒无所谓,只要不过分巴结,到时候对方成了大奸臣,自己翻脸怒斥,还是不同流合污的一段佳话,得世人称颂。 但如果是私人请托,拜了授业师徒的,到时候再背弃,就让人觉得不齿了。 所以海玥才不想走严嵩的路子入国子监,未来也不是一定不能跳船,但何必多此一举? 他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进国子监。“十三郎!十三郎!” 正想着呢,闵子雍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你为何不拜师呢?唉!恼了王提学,接下来的院试成绩可不好看啊!” “我本就没有小三元的才华,参加院试也是为了多多历练,来日为正试做准备罢了!” 海玥心态平和,只是对于另一件事有些无奈:“闵师爷,其实不必如此的……” 他参与到血图腾一案,起初是为了还推官邵靖的恩情,之后是为了家乡琼海的稳定,最终是要清除安南刺客的残余势力。 吴麟的性命,纯粹是顺手救的。 结果吴麟要报恩,选择的方法海玥又不愿意接受,现在弄得双方都有些下不了台。 何必呢? 闵子雍干笑一声,心里也不高兴了。 你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士子,固然有些才华,但也该把握住向上攀升的机会,接受难得的馈赠,还要挑三拣四,就实在不识趣了! 有你后悔的时…… “海公子!!” 伴随着高声呼唤,一名锦衣卫匆匆奔了过来,抱了抱拳,神态竟有些恭敬,递过来一枚玉佩:“公子还未离开太好了,陆舍人命俺将此物予你,有言刚刚酣畅淋漓,入京后一定要来寻他!” 海玥的拳头还有些隐痛,但想到方才的交手,同样觉得挺痛快的,便接了过来:“替我转告陆舍人,我一定去!” “好!好咧!” 锦衣卫咧嘴一笑,再度抱了抱拳,兴冲冲地离开了。 海玥将玉佩放入腰间收好,转头一看,就见闵子雍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傻了。 (本章完) 第52章 前倨而后恭 当锦衣卫出现之后,海玥明显地感到,这位师爷的态度变了。以前是客气,但隐隐有些高傲。现在虽然没直接前倨而后恭,但也只是恭得不是那么明显而已。闵子雍其实很想问一问,你到底知不知道,陆炳是什么来头?不会真以为人家就是一个小小的舍人吧?锦衣卫舍人,一般是由未正式袭职的锦衣卫军官子弟担任,真论起来,连品阶都没有,但此人可是跟在锦衣卫都指挥使身后学习的,普通舍人能有这份待遇?吴麟身为巡按御史,面圣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陆炳每隔一段时日就能入宫,普通舍人能有这份待遇?不过闵子雍转念一想,这种话轮不到自己来说。知道人家背景的,还巴结不上呢……也就此子赤诚之心,才能见上一面,就被陆炳念念不忘,特意派手下来送信物。如此一来,他当然得转变思路。吴麟原先急着还人情,也是怕海玥现在攥着,有朝一日求到头上的,就是一件大事。但瞧着现在这个势头,将来谁求着谁还说不定呢!闵子雍露出亲近之色,正想着如何弥补一下之前造成的小小不快,海玥就问道:“闵师爷,之前那个迷雾村落的事情,你说使了重金,方知这是当地的一门魇镇,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得知的呢?”闵子雍面色一变,推心置腹地道:“十三郎,这等诡事,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啊!”“我原本也不想过问,但现在同室之人做此噩梦,便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海玥目露坚定:“与其有朝一日,一夜醒来,我的亲友也对我说,梦到了这等怪梦,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未雨绸缪,先查个清楚!”闵子雍抿了抿嘴道:“当地人对此讳莫如深,不肯多言,是一个流徙之徒……”海玥看他有些迟疑,微笑道:“我出身琼海,见的流徙之人还少么?”海南位于中原王朝最南端,孤悬海外,是流放地里面的流放地,以琼山为例,别的地方的文化遗产,人文古迹,都是出过哪些名人才子,琼山可好,一座五公祠,纪念的是唐宋两朝被贬职过来的五位名臣……如此也难怪海南处于地域鄙视链的底端,连广东其他地方都看不起海岛上的人,但海玥自己不会看不起自个儿,坦坦荡荡。闵子雍定了定神,开始回答:“此人叫燕修,听说原是京师贵人的门客,受牵连流徙至此,在市井之中颇有人面,只是十分贪婪,但凡问他什么,都屡屡索取钱财……我带十三郎去吧!”“劳烦了!”闵子雍很快从衙门牵来两匹马,带着海玥,朝着濠畔街而去。宋大中祥符七年,广州知州邵晔在子城凿出一条玉带濠,以通舟楫,船只来往,于濠畔进行贸易,故得此名。经宋元明三代经营,濠畔街已经是广州府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广州新语中有记载,“香珠犀象如山,鸟如海,番夷辐辏,日费千万金,饮食之盛,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由于古人描写起来,往往夸大其词,是否能过于秦淮数倍,这得打个问号,但当海玥抵达濠畔街外围时,见到的确实是一片繁华的码头景象。濠畔街紧邻着河道,不断有船只进出,船上也满载着货物,漕工熟练地操控着船只,卸货交易,忙忙碌碌。“此处应是岭南最繁华的街道了。”闵子雍做出评价,带着他拐入一条小道,指向尽头一个门面很小的酒馆:“那里就是燕修的馆子,我再度登门,恐怕此人要价更高……”一路上,海玥除了打听通判宗承学死前的具体情况,就听这位师爷念叨对方如何贪婪了,干脆道:“不如我一人进去吧!”“也好!”闵子雍点了点头,从腰间取出钱囊:“这是应急所需,还望十三郎切莫推辞!”海玥确实没有推辞,接了过来:“多谢!”闵子雍涌出笑容:“莫客套,莫客套,我在外等候!”海玥其实想说不必等,但瞧着闵子雍不会离开,便也随他,举步朝里面走去。进了小酒馆,发现相比街边其他店铺的热闹,此处十分冷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酒保,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而正中的桌子前,身着灰布长衫的大汉背对着门口,自斟自饮,一柄长刀随意地靠在桌边,刀鞘斑驳。“生意上门了!”海玥刚刚走入,那大汉头也没回,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何以见得?”海玥眉头一扬。“从公子的脚步里听出来的,你不是误入的酒客,而是专门来寻我的!”大汉放下酒杯,转过了身。一张棱角分明的粗豪面容印入眼帘,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左眼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不比宋朝的流放之人都要刺配,明朝除党逆家属外俱不黥刺,这道狰狞的疤痕已经能说明很多。伤在这个地方,大多数人基本也就呼吸不到这人世间的空气了,这位还能悠闲自得地饮酒,手上自然有硬功夫。此时大汉举起酒香扑鼻的杯子,做了个敬酒的姿态:“我这里的规矩,公子可清楚?”“钱?”“不错!”大汉咧嘴一笑,张开手指:“广州地界,没我不知道的秘密,但再小的秘密,你既然问到我燕修身上了,都得五两银子!”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海玥还是有些惊讶。直接要银子?还是五两?你怎么不去抢?不比电视剧里交易都是用金银,真实历史上一直到清朝,银子才作为货币在民间流通,明朝中后期除了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发达,银两流通较畅,其他地方都是大户人家才用的。所以一条鞭法受后世诟病的一点,就是高估了民间的白银储备与流通能力,政策一出,逼得许多地方的老百姓被迫在秋收后集中卖粮换银,以致于粮价暴跌,贱卖贵买。想想北方、中西部地区都是如此,岭南更不必说,银两绝对是大户人家公子才用的。海玥之前随身带着碎银子,还是因为英略社被四哥经略得红红火火,跟巨富比不了,但在普通人里面绝对是颇有家资了。且不说银两的稀少,单就价值而言,明朝中期,万历前后,五两银子的主流购买力大致等于后世三千元到四千元,如今嘉靖九年,物价比起万历时要更人性化些,广州府普通人的月收入,也就在半两银子到二两银子,五两银子,便大约是寻常人半年的收入。不过反正闵子雍贴心地资助了钱囊,海玥直接取出,从里面掏出一块银锭,直接问道:“琼州府衙通判宗承学于两个月前来到广州,后遭遇不幸,我要知道详细!”“公子是爽快人!”大汉探手拿起银锭,轻轻一捏,便确定了真伪,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重重敲了敲:“小川,别睡了,起来干活!”(本章完) 第53章 《隐雾村的传说》 第53章《隐雾村的传说“唔!”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酒保抬起头来,拍了拍脸颊,听了燕修的吩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这小子腿脚快,公子等不了多久,定有消息传回来!”燕修自顾自地取了一个酒壶,来到桌前摆好碗,倒满了酒:“公子的官话说得很好,但口音上还是能听出些琼海的味道,那里的山岚酒我尝过一次,至今都回味无穷,哈哈!”海玥坐下:“我酒量不行,山岚喝不了三杯就醉了,却是无福消受那等美酒。”自从书院那一晚醉酒,第二日被指认为杀害安南王子的嫌犯后,哪怕事后揭穿真相,他也不再沾酒。人依旧菜,但瘾没了,自己在家都不喝了,更何况是与一个陌生人对饮。燕修也看了出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位琼州通判的事情不算秘密,公子这五两银子有点亏,若有什么想聊的,我附送了!”‘你还挺会做买卖,这算是话疗么?’海玥心里有些无语,却也跟对方闲聊起来。从当地的名胜古迹,说到了民间的三教九流,又从三教九流里的人物,说到了广东省的三司衙门。燕修侃侃而谈,竟是对这些了如指掌,甚至连两广巡抚林富都敢评价:“林巡抚是爱民的,此前还向朝廷上了奏章,劝谏陛下不可大肆采珠,大伙儿十分感激他!”“采珠?”“合浦县的海水珠,公子不知?”“哦,合浦珍珠,自是听过!”“合浦珍珠自古闻名,我朝之初因休养生息,未曾大肆开采,第一次大规模采珠发生在天顺年间,第二次则在弘治十二年,强征八千民夫下海采集珍珠,光是船只就动用了上千艘,结果回来的不足一半,啧!而最近的就是去年,朝廷下令采珠,三司动员,合浦动用了六百只船,一万渔民,耗时超三月,得到了二万八千两珍珠!”“阁下果然消息灵通……”“呵!这些不是我这小民能够知道的,是林巡抚为当地说话的,祖宗时每数十年才采珠一次,如今却频繁采珠,大伤民生,祈求陛下收回成命啊!”海玥听到这里,想到入城前见到的葡萄牙人,顺口问道:“听说林巡抚有意与佛郎机人通商?”“是啊!”燕修道:“公子看不过眼?”入城时,吴麟对此颇有异议,海玥却知道,通商不代表服软,而是有各种考量,却有意试探:“佛朗机人不仅贪得无厌,更有商贾不曾有的野心,若是将他们视作寻常的外族商贾对待,恐怕要吃大亏!”燕修摊开手:“没办法啊,佛郎机人在广东做不了生意,便转去福建,再往上还有浙江,堵不住的!既然这群外夷野心大,不如将他们留下这里!”海玥微微点头。这确实是事实,葡萄牙在广东碰了壁,并没有放弃,而是转移到条件较为宽松的福建、浙江等地继续走私,“自是,佛郎机诸番夷舶,不市粤而潜之漳州”。两广巡抚林富的观念是,广东毕竟与佛郎机打过交道,连仗都打过两场,彼此有了深入的了解,既然禁绝不了对方的船在沿海游弋,那不如选择这里作为通商地,总比其他地方再受骚扰的好。聊到这里,酒保小川掀开后帘,走了进来,到了燕修面前,耳语起来。燕修时不时地问一句,声如蚊讷,同处一室,海玥面对面,竟都听不太清,颇有种传音入密的感觉。当然,这其实也是内家修为的一种体现,让他倒是对于这个疤脸大汉高看了几分。而待得小川禀告完毕,又摇晃着身子,来到柜台前趴下,继续呼呼大睡起来。“舍弟就是如此,公子莫怪!”燕修喝下碗中的最后一口酒,畅快地一抹嘴巴:“有关琼州府通判宗承学的事情,公子可以问了!”“宗通判是何时到的广州府?”“三月二十一。”“住在哪里?”“北城高第街头的一座宅院里。”“因何而来?”“看病,他有病在身,入住的当天,就请了何氏药堂的名医何远慧,入宅中诊治。”“他何时出的事?”“三月二十五。”“死因?”“上吊自尽,按察使司衙门的卷宗,是因病情严重,疼痛难耐,自行了结。”“何人验尸?”“按察使周宣。”“周臬台亲自验尸?”“周臬台是三十年的老刑名了,遇到要案大案,都是亲自验尸的,宗通判是官员,突然死在了广州府内,自然是要详细勘验。”“现场呢?”“门窗紧锁,上吊时无外人入内,仆人老迈忠心,也无嫌疑,故排除了行凶的可能。”“尸身呢?”“已经送回家乡安葬了,他是福建闽县人。”……海玥来时,其实已经问过了师爷闵子雍,关于宗承学自尽后衙门的应对。按察使周宣亲自验尸,并勘查现场,与这位所言分毫不差。但有些事情,对方没有提及。海玥故意沉默了一下。燕修眉头一扬:“公子不满意?”海玥道:“若是只有这些,我确实不满意,宗通判留下一封遗书,你为何不说?”燕修的神色首度凝重起来,手拿向酒碗,举起后才发现里面喝光了,啧了一声:“看来公子是有备而来啊,我还以为五两银子赚了便宜,如今看来是亏了……得加钱!”海玥看着他。“好吧!我还不想砸了招牌!”燕修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公子是来打听‘隐雾村’的吧?当地人讳莫如深,都不愿细说,也就只能在我这里,能听到些真话了……”海玥立刻问:“既然当地人不愿说,燕兄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有钱能使鬼推磨!”燕修掏出银子掂了掂:“重金之下,必有莽夫!小川,出去看好门!别让人接近!”“哦!”小酒保就站起来,打着哈欠走了出去。海玥眼睛微微一眯:“怎的,阁下接下来所言,见不得光?”“确实见不得光,它关系到一位就藩王爷的滔天罪恶,而这个传说,我也是听当地人的祖辈流传下来,不保证真假!”燕修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道:“公子若是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海玥皱眉。和就藩的王爷有关?这里是广东啊,有朱家的王爷来这个地方就藩?那不等于流放么?“请讲!”不过随着燕修的讲述,他发现来广东就藩的,还真有一个朱氏子。淮王朱瞻墺。此人是明仁宗朱高炽的第七个儿子,出生时是永乐七年,朱棣在位,不过相比起大哥朱瞻基受到皇爷爷朱棣的宠爱,朱瞻墺就是个小透明。后来等到朱瞻基继位,将朱瞻墺的封地选在广东韶州府,以致于这位王爷急眼了,发出了“我何罪!斥万里”的疾呼。这其实并不奇怪,当时的政治版图,就像一盘杂乱的棋局,朱瞻基是在玩“战略安置”的套路,把弟弟安置在广东北边的韶州府,看似是边陲,实则是控制中原南大门的绝佳棋子。战略眼光或许是着眼天下,但不切实际。因为朱瞻墺完全接受不了来这个流放地,接连上书,以广东“多瘴疠”为缘由,请求更换封地,朱瞻基一直没有理会,直到驾崩,明堡宗继位,张太后由于和朱瞻墺的生母李贤妃相处的不错,终于将这位“贬”到广东六年的王爷招了回来,改封去了江西。海玥后世是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现在大致了解到这位王爷的倒霉事迹,却又生出疑惑:“这与‘隐雾村’有何关系呢?”燕修道:“据说那个王爷有一次带着几名随从,离了王府,一路策马狂奔,寻小道出了韶州府地界……”海玥的表情严肃起来。藩王未经天子批准,骤离封地是大罪,尤其是那个年代,靖难之役余波尤在。燕修的语气也变了:“王爷一行跑啊跑啊,人又饥又渴,马也跑不动了,发现前方有一个村落,便策马走了进去。”“村长见这群人困马乏的来客拿不出过所,十分警惕,不愿意收留,王爷取出了一串珍珠,想要让村民生出贪婪之心,然而村民只希望吃饱饭,依旧拒绝了他们。”“王爷被迫继续上路,很快就被王府的护卫追上,逃亡计划就此失败。”“而折返的途中,王爷又路过了那个村子。”“他怀恨在心,认为是村子不愿收留,才导致自己被追上,便对护卫撒谎,说村民偷窃了他的珠宝,命令护卫进村把珠宝搜出来。”“护卫冲入了村子。”“搜宝失败。”“护卫举起了屠刀。”“等到越来越多的村民倒在血泊之中,王爷终于怕了,下令一把火烧掉村庄,毁尸灭迹,正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笼罩了整个村子……”(本章完) 第54章 第二名死者 “哥!”西行庵禅房外,海瑞翘首以盼,眼见海玥折返,终于长松一口气,迎了上来。海玥知道去的时间长了,不免引起家人关心,回到屋内,坐下饮了一杯茶,左右看看:“敬夫不在?”“他刚刚出门。”海瑞关切地道:“事情有进展了?怎的去了那么久?”“我先到府衙,见了一位锦衣卫舍人……”海玥将陆炳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接着讲了闵子雍为他介绍的情报来源,最后才说到燕修讲述的隐雾村故事。海瑞听着听着,面色也变得震惊起来:“大雾笼罩村落之后呢?”海玥道:“那并不同于外地人口中的烟瘴,大雾笼罩之后,那群刀尖滴血的护卫冲了进去,竟再也没有出来,剩下的人害怕了,便护着王爷离开,而等到他们回到王府,噩梦开始了!”“所有参与过屠村的护卫,不久后就夜夜做梦,而且每一回梦见的,都是那个被迷雾笼罩的村落。”“一场一场梦境,他们始终徘徊在那罪孽之地,怎么都无法出去,那串王爷下令寻找的珍珠,也化作绳索,晃晃悠悠地悬挂在屋中。”“护卫再也受不了,梦中将头套入绳索,现实里也悬梁自尽了……”“那个王爷吓坏了,不断上书请求改换封地,最后终于说动了当年的皇太后,将他的封地移走,可住过去没多久,王爷也死了。”“年纪轻轻,暴毙而亡!”“从此‘隐雾村’的传说就开始流传于民间,经久不散,据说但凡梦到那个迷雾村落的人,无一幸免!”听完这个故事,海瑞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海玥看着弟弟,缓缓地道:“十四弟,你信这个传说么?”海瑞沉思良久,有些茫然了:“我不知道,只是此事距今数十载,又涉及藩王秘闻,恐怕难以证实了。”“是啊!就是证实不了,才容易被编造!”海玥哼了一声。他原本还有真有些从心,担心天地间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现在这个传说越是详细,反倒越觉得是人为编造的。尤其是利用了藩王的恶名。明朝的藩王下限极低,鱼肉百姓是家常便饭,对待一些看不过眼的地方官员也是殴打谋害,甚至还有些反人伦乃至反人类的行径,说出来都恶心。所以社会各个阶层,对待藩王的态度,只要不是依附或者从中牟利的,基本都是深恶痛绝,就连嘉靖是藩王出身,都开始整顿各地藩王。这个传说故事,基本上也投射出这种仇恨,反正有坏事安在他们身上,肯定没大错。关键在于,世俗有王爷,迷信有诡诞,总有害怕的地方,一根筋两头堵,难怪大家讳莫如深,谁敢讲啊?而越是不敢讲,越是感到神秘,源头就愈发难以查证。之前是海瑞开导海玥,现在换成海玥安慰弟弟了:“且不说真假,我们先依传说之言,犯下屠村大恶者,才会做那个噩梦,你我堂堂正正,大好男儿,问心无愧,怕什么‘隐雾村’?”海瑞点了点头,排去杂念,露出笑容:“兄长所言有理!”两人坚定心思,开始看书,温习功课。不过这一回,左等右等,换成林大钦不回来了。所幸天色渐暗之际,一位跑腿的闲汉带来一封林大钦亲笔写好的信件,有言他在外,今夜不归。第二日巳时,林大钦这才回到厢房,神色有明显的不安。海玥道:“敬夫,怎么了?”林大钦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是郑静轩的事情,我昨日去了方府,希望他听一听劝告……”这种行为明显有些老好人,孔圣人都不赞同以德报怨,林大钦显然也知道这两位很不喜欢郑逸书,所以说话时带着几分歉然。海玥确实不喜欢,但他也不会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做:“敬夫一片好意,我们当然知晓,他依旧不识好人心么?”林大钦松了口气,苦笑道:“昨日静轩的态度很古怪,带着几分难言的兴奋,见我到来,还要安排客房给我住下,我婉拒了,在外住了一夜,总觉得有些担忧,今早再去方府,却见乱糟糟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海玥面色一动:“具体怎么说?”林大钦道:“方家府邸外,一贯有不少人自荐,等候在外,可我今早到了府外,就见候着的人统统被赶走,向左右打听了,那门房平日里固然豪横,却也不至于如此失礼,我上前通报,那人更是什么都不听,只是一味驱赶……”‘郑逸书恐怕遇害了!’海玥和海瑞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个念头,同时也感到了棘手。古代的高门大户之中,死上个把人,简直再正常不过,甚至悄无声息,外人都不知晓。即便知晓了,那些贵人连仵作都不让进,担心死者的晦气影响了生人,事关女眷名节,内宅也是不让外人进的,还怎么调查?如果郑逸书真的死在吏部尚书的家乡府邸里,也只能……“嘭!”正想着呢,飞奔的脚步声传至,然后门被撞开,一个人扑到林大钦面前,噗通一声给对方磕了个狠的:“敬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海玥和海瑞都愣住了。卧槽,你是人是鬼?来者赫然是郑逸书,两人刚刚猜测已经惨遭不幸的死者。林大钦倒是脸色一喜,赶忙扶起:“这是作甚?起来!快起来!”而不待他询问,郑逸书已经急切地道:“方府死人了!方尚书最宠爱的侄子方威死了!现在他们都认为是我加害的!”“啊?”林大钦傻住,海玥看了弟弟一眼,海瑞开口道:“此言未免没头没尾,你慢慢道来,讲清楚前因后果,若是遭了冤枉,我们自会相帮。”不比海玥之前直接怼得郑逸书下不来台,海瑞没有与郑逸书直接冲突过,所以此时由他开口询问,也能让对方接受。事实上郑逸书哭丧着脸,满是惶恐,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我真是被冤枉的!我哪里敢加害方威啊?我这些日子对他言听计从!他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了,好不容易昨晚跟他抵足相眠,成为了心腹,结果今早起来一看,他死了!死了啊!!”(本章完) 第55章 你敢向锦衣卫告状么? 再询问了一番,情况基本确定。郑逸书之前不可一世,认为能够跨越阶级的依靠,就是大礼仪新贵,当朝吏部尚书方献夫的侄子方威。古人同床共榻,抵足相眠,可是一种情谊深厚,最为亲近的表现。可想而知,郑逸书被方威拉着同睡在一起,有多么的激动。这是人生的天梯啊!现在梯子架起来,他开始往上爬了。谁料到刚刚开始攀爬,梯子直接断掉,还轰隆一下,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海瑞开始询问具体细节:“你昨晚与之同睡一榻,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今早醒来,是谁发现方威身亡的?”“是我,我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臭气,睁开眼睛一看,身旁没人,再到了外间,才发现方威……方威已经吊死了!”“吊死在屋内,动静势必不小,婢女呢?其余仆从呢?”“方威有个习惯,与我等门客抵足相眠时,都会屏退下人,所以昨晚只有我一人在他屋内,方家人才会怀疑是我害的!”“那你是怎么逃出方府的?”“方威的婢女彩云不忿我含冤……偷偷让我从后门离开了……”房内几人看了看他的相貌。不得不说,这位生得一副好皮囊,比起林大钦和海瑞要好看许多,与海玥相比,则属于两种风格。海玥从小习武,生得雄俊魁伟,阳刚之气浓厚,郑逸书则面容清秀,唇红齿白,更偏向于俊秀书生,能够勾搭婢女不奇怪。只是这件事如果被方府发现,这个女子的下场就堪忧了。海玥和海瑞皱了皱眉,而郑逸书只是恳求林大钦:“敬夫,帮帮我吧!我真的没杀人啊!”林大钦被他哀求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法帮你啊……我能怎么办呢?”郑逸书带着哭声:“你帮我作证啊,我没有你的才华横溢,我上次乡试不中,这回也完全没有信心,我是要依靠方家的,岂会加害方威?你就说,你就说,昨晚我就住在庵里的,根本没去方家!”林大钦性情再温和,也知这等事情不能做,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作这种证!”海瑞则道:“你既然是无辜的,又逃出了方府,为何不直接去按察使司衙门报案呢?”“去衙门报案?”郑逸书尖叫起来:“我根本不认得衙门中人,他们岂会帮我这个贫寒士子,肯定是方府的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听到这一句,林大钦目光一动,忍不住看了看海玥。他没有忘记,最初相遇时,自己被恶吏刁难,海玥帮他出头,险些也被拖累,是按察使周宣出面,那位对于海玥极为赏识,或许能帮上忙?但林大钦只是暗叹一声,没有真的说情。念及以前的友谊,他自己可以帮郑逸书,却不想为难朋友,强迫他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然而海玥目光闪了闪,主动开口:“我倒是有个主意!”郑逸书眼珠滴溜溜转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挤出一丝讨好之色:“海兄,此前是小弟失礼,小弟这就给你赔不是,周臬台那边……”海玥直接打断:“你可知晓,如今按察司衙门内有京师来的锦衣卫坐镇?你若真觉含冤,又恐方家左右地方衙门,何不向锦衣卫递状?或许他们能还你一个公道!”“锦衣卫?锦衣卫……好!好!我去找锦衣卫告状!”郑逸书脸色剧变,阴晴不定了许久,最终咬了咬牙,踉跄着奔了出去。‘看来此人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海玥目送着此人的背影,做出初步的判断。从动机上来看,郑逸书一心巴结方家,确实没有理由加害方威,但两人是否有什么私下恩怨,不得而知,所以海玥对他是抱有怀疑的。不过锦衣卫的恶名远扬,如果郑逸书真是杀人凶手,那应该敬而远之。毕竟在方家会死,落在那群人手里,可能生不如死。现在郑逸书如此决然,看上去是真的为了洗清嫌疑,不顾一切了。林大钦见这位不再纠缠,人性使然,也有些如释重负,但锦衣卫的滔天恶名,又让他生出担忧:“十三郎……”海玥道:“在琼山时,我也曾遭凶手诬陷,险些无法自证清白,遇此困境,只能靠自己,外人相助终究有限,我们已尽力相帮,无愧于心了!”林大钦低声道:“我更担心你,万一那些锦衣卫迁怒于你,该怎么办?”海玥微笑:“敬夫放心,锦衣卫也非完全不讲道理,尤其是我之前遇见的那位陆舍人……”林大钦忧心忡忡,连连叹气。而似乎印证了他不好的预感,刚过午后,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大汉便直直地来到禅房外,高声道:“海公子!海公子!陆舍人有请!”“祸事了!”林大钦一个激灵,险些蹦起来,体现出了民间士子对锦衣卫根深蒂固的恐惧。但下一个动作,却是抓住海玥胳膊,颤声道:“我……我和你一同去!他们不能这般牵连无辜!”“敬夫莫急。”海玥颇为感动,拍了拍他的手,走了出去。海瑞则对着林大钦道:“听来者语气,不似恶客,锦衣卫更无需在我等面前掩饰。”果不其然,海玥走出禅房,一眼就看到,来者正是之前给自己送信物的壮汉,站在陆炳身后的八人之一,行礼道:“又是壮士,之前匆匆,未曾请教尊姓大名?”锦衣卫笑着挠挠头:“俺姓洪,家中排行第七,公子叫俺洪七便是。”‘这姓氏排行不进丐帮可惜了……’海玥心中失笑,抱了抱拳:“洪七兄,我们走吧!”“直接去方府!”洪七直接带了马匹,两人一路畅行,抵达城北的方府。稍作等候,就见一行官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前呼后拥,被拱卫在中间的,正是陆炳,左右则是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官吏。海玥能认得的,是按察使司的两位大员,按察使周宣和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至于布政使司的左右布政使则不认得。他也很自觉,与洪七一起退到一旁。不料陆炳临入方府,目光一转,落在这里,对着左右笑道:“田藩台,我和周臬台方才说到的琼山神探,就是这一位了!海十三郎,你让嫌犯自投罗网,此案也别闲着,过来出一份力吧!”(本章完) 第56章 难逃的魇镇 在三司衙门一众高官的注目下,海玥神色自若地走进了队伍里。单就这份不卑不亢的态度,又令众高官啧啧称奇。别人赏识,要能接得住。换做他们自己,在十七岁的年龄,遇到行省的一众高品大员,能否做到如此泰然?难说!陆炳更见欢喜。他年纪太轻了,初次下到地方,跟在一群年迈的官员里,哪怕受到恭维,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将同样年轻的海玥寻来,也是心血来潮。而今这位的表现,无形中让自己面上也有光,当真是好样的。陆炳心情愉悦,但在方府仆役的迎接下正式走入,看着这座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府邸,脸色忽又沉下:“方公是南海县人,家宅自在县中,正德年间,方公告病回乡,在西樵山读了十年书,那里亦有他的故居!倒是不知,这广州府城里,怎的有了这座方宅?听说还敢号称天官府邸,每日请托之人,络绎不绝?”此言一出,众官员的注意力顿时转移,神态各异。‘没想到此子巴结上了陆炳,我此前倒是该更主动些,说不定就是个离开岭南的机会……’其中王世芳原本心生悔意,觉得之前应该多给海玥一点好脸色,此刻闻言却是立马狂喜:‘难道陛下要对那群仰惑圣听的奸臣下手了?’身为毛澄的女婿,对于在大礼仪事件中的张璁、桂萼、方献夫一行,王世芳自然不会有丝毫好感,将他们视作蛊惑天子的奸佞,眼见陆炳对方献夫似有微词,马上想到,是不是当今陛下的态度改变了……相比起王世芳曾有礼部尚书作为岳父,其他人没有这般根基,但脸色都有变化。如果京师里的吏部尚书方献夫倒台,那于地方而言,必然也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啊!人群之中,唯独海玥眨了眨眼睛。他很清楚,嘉靖对待大礼仪中坚持他认生父的那一批官员,自始至终是最为宽容的,方献夫不久后可是入阁的,后因身体老迈,自行辞官,回乡养病,寿终正寝。所以嘉靖抛弃大礼仪新贵方献夫,实在是不现实的事情。而陆炳作为嘉靖的亲信,自然明了上意,那他说话的意图是……海玥仔细回忆,嘉靖九年前后,方献夫似乎因为族中子弟在家乡为非作歹,遭到了弹劾,后来他病故,妻子更是举报侄子图谋家产。想想也有趣,方献夫是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去世后,继子和亲子争夺遗产,一度闹得不可开交,是方献夫出面,为老师安稳家中,结果他死后,自己的侄子也来霸占家产,同样闹到朝堂。至于那个霸占家产的侄子是不是方威?这谁能记得……“小的来福,拜见诸位老爷!”正在这时,方府的管事满头大汗地迎了过来,看着一众官人点头哈腰。陆炳直接道:“死者呢?”“在……内宅。”“令女眷退避!给你们一刻钟!”“是!是!”之前担心的查案困难,在锦衣卫三言两语之间解决,海玥也不禁感叹。能够压制强权的,果然只有更强的权,方家借着方献夫的势,在广州府作威作福,恐怕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般对待。不过海玥注意到了,至今为止,没有见到方家的直系亲属,出面的都是下人之流,而且以年轻貌美的婢女居多,小厮也是俊秀清逸。这边默默观察,那边时间一过,陆炳立刻朝着内宅走去。其他官吏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大举闯入,领头的三人,左布政使田佳鼎、按察使周宣、提学王世芳跟了上去。步入内宅,在管事来福的带领下,来到一间院落,指着屋子:“少爷就是在此遇害的……”“带疑犯!”陆炳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架着郑逸书走上前来,郑逸书浑身直哆嗦,都没有注意到海玥,只是惊惧地望着陆炳:“小生冤枉……冤枉……他是中了魇镇而死的!‘隐雾村’的魇镇啊!”“嗯?”众人皆惊。海玥一奇,做噩梦的不是郑逸书么?怎么变成了死者方威?陆炳浓眉皱起:“说下去!”郑逸书嘶声道:“方威……方威跟我说,他这些日子都做一个可怕的噩梦,总是在一个满是迷雾的村子里徘徊着出不去,这是当地的传说,一旦梦见了这个‘隐雾村’,下场都很凄惨,无一幸免!”陆炳看向跟过来的三位高官:“诸位可曾听过这等说法?”田佳鼎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确有耳闻。”王世芳还沉浸在喜悦中,随口道:“本官不曾听过……”周宣冷冷地道:“市井之言,不足为信!”陆炳转向郑逸书:“既有这等传言,方威理应惶恐不安才对,怎会与你抵足同眠?”郑逸书嘴唇嗫喏了一下,似乎不想回答,但在周围一圈膀大腰圆的锦衣卫逼视下,还是涩声道:“他要的就是与我同眠,将那魇镇转给我!”陆炳愣了一愣:“什么?”郑逸书道:“我曾在西行庵中求问住持,如何化解魇镇,住持不答,但在寺院外遇见一位赤脚道人,言明有一法,可移接木,转嫁魇镇……”陆炳闻言更奇:“你用了?”“没有!我不敢用,我不想死啊!”郑逸书咬了咬牙,干脆道:“我对方威说了谎,告诉他西行庵的高僧传了我佛法,可以转嫁他身上的魇镇,他信了我,许我前程,这些日子与我越来越亲近!我为求圆谎,就对他说,我在庵中梦时,也梦见了‘隐雾村’,但有佛祖庇佑,故而能安然无恙!不仅是他,我对同住一庵的几个书生也是这么说,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啊!”海玥无语。之前自己那般讽刺,郑逸书都不肯离开西行庵,竟是这个原因?和林大钦说,这些日子夜间被噩梦纠缠,也是为了博取前程的伪装,恰恰凭借着这份信口开河,他才得了方家人的看重?可如此一来,在场其他人的表情不禁变了。如果郑逸书没有撒谎,这魇镇岂非真的避无可避?方威以为自己逃脱了,魇镇转给了这个穷书生,结果却被对方欺瞒,最终还是魇镇发作,在夜间悄无声息地上吊自尽了!陆炳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海玥,却见海玥回望过来,眼神里并无恐惧,只有探究真相的好奇。陆炳背脊一挺,更不能丢份,刚要开口,就见周宣取出随身带着的布手套,淡淡地道:“神仙诡诞之说,先放到一旁,将死者的尸身抬出,老夫来验尸!”(本章完) 第57章 查案不为施恩 第57章 查案不为施恩 “唔!!” 伴随着尸体被抬出,一股恶臭也飘了过来,众人纷纷捂住鼻子,抹了香的提学王世芳还赶忙朝后退去。 如今已是五月底,广东的天气本就炎热,尸体停放确实容易生出异味,但如此浓烈的味道,恐怕还与死亡的方式有关。 在尸身完整的死法中,以吊死的尸体,往往最是不堪入目。 因为人死之后,肛门会松弛,倘若尸体还处于垂直的状态下,肠道和膀胱里的排泄物,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会大量流出。 古人不懂这些,眼见死者这般污秽,还编出了许多说法。 比如吊死鬼最凶,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之类,甚至《阅微草堂笔记里还对缢死的痛苦做了详细的描写等等。 现在的情况类似,众人先是被方威尸体的恶臭熏得直皱眉头,当盖住尸身的布匹揭开,一双凸出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舌头伸出老长老长,当真是符合了民间所传的厉鬼形象。 王世芳远远瞧了眼,惊得脸色苍白,布政使田佳鼎原本想要强撑,此时险些呕了出来,赶忙退开。 唯独按察使周宣无动于衷,伸出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以一种老练而细致的动作,开始验尸。 “不愧是‘铁面判官’!” 陆炳都有些受不住,见状不由地露出敬佩之色。 而海玥则运转内息,闭住呼吸,上前一步。 周宣有所察觉,侧过头,唤了一声:“海十三郎,你过来看看!” 海玥来到尸体边上。 见他同样毫无畏惧与嫌弃,周宣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沉声道:“记!索沟呈八字,深浅均匀,斜向耳后,紫赤有血荫……面部青紫,双眼睁,舌尖长露……四肢无挣扎痕迹,手脚无其他外伤……” 验尸的同时,还讲解道:“自缢的索沟,多呈‘八字不交’,脚跟常有离地蹬蹭痕;他杀后悬尸,则是索沟闭合环绕,颈后提空,身上还会伴其他致命伤……” 海玥其实清楚这些,但也仔细聆听,露出受教之色。“进屋!取梯子来!” 初步验完尸体,周宣又带着海玥走进屋中。 屋子里臭气更重,他毫不嫌弃,让下人搬来梯子,亲自爬上房梁,观察梁木痕迹。 海玥从下面扶住梯子,就听苍老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自缢的痕迹单一,与死者下拉的力道一致,与绳索匹配;他杀的痕迹往往呈现多向擦痕,偏离中位,呈现横向和断断续续的擦痕,如此这般的,都是拖拽或强行悬挂的……” 说着,周宣已经爬了下来,沉声道:“死者是自缢,至少在上吊过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 当真是三十年的老刑名,干脆利落! 待得两人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纷纷躲到另一侧的众人也得知了结果,脸色都难看起来。 布政使田佳鼎道:“莫不是方威噩梦缠身,惶惶终日,疑神疑鬼,自赴黄泉?” 言下之意,就是方威听信“隐雾村”的传说,自己吓自己,最后折腾得神经质了,上吊自杀了。 周宣摇了摇头,指向郑逸书:“若按他的证词,方威已经相信了此人的嫁接之法,在揭穿这个谎言之前,岂会惶恐自尽?” 田佳鼎无法反驳,露出一丝惊惧:“依周臬台之意,那个传说,莫不是真有其事?” 周宣微微摇头,显然不太同意,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好!” 陆炳的声音响起,直接定夺:“如今疑犯有了交代,周臬台又亲手验了尸,案情确有蹊跷,剩下的就交予我们锦衣卫吧!” 田佳鼎面色微变,堆着笑道:“陆舍人,事关方太宰的家人,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王世芳捂着鼻子接近,瓮声瓮气地道:“地方要案属按察使司职权范围!” 周宣道:“按察使司不该袖手旁观……” “不必了!” 陆炳一指郑逸书,不容置疑地道:“这个人向我们锦衣卫伸冤,死者又与当朝吏部尚书有关,锦衣卫有巡察缉捕之责,既在广州府,就义不容辞!三位请回!”三位行省高官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但也颇为无奈,终于走了出去。 待得背影消失,陆炳这才看向海玥:“你可知我为何揽下此案?” 海玥摇头:“不知。” “这个方威,假借方尚书威名,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已经有人弹劾!” 陆炳冷冷地道:“方尚书若非日理万机,分身不得,怕是要回乡,清理门户了!” 海玥暗道果不其然。 有官员弹劾方献夫的亲侄方威在地方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正巧安南使节团一事传入京师,朝堂震惊,连锦衣卫都准备南下迎接,陆炳临行前便接到上谕,要他来查一查。 所以陆炳在方府前的那番话,根本不是给方献夫上眼药,而是将两人作切割,保护那位陛下宠臣的声誉。 事实上,凭借大礼仪上位的那一批朝臣,在士林中并没有什么好名声,方献夫由于性情平和,还稍稍好些,“性怡靖,立朝议论,恒在平恕”,其他几位如张璁、桂萼、霍韬,被骂得才叫难听。 但如今主持改革,推行度田清丈,一条鞭法的,恰恰是这一群人。 多是偏远地区出身,与原本的利益集团牵扯较少。 陆炳会告诉海玥这些,显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嘉靖前期很喜欢用两广出身的官员,海玥出身琼山,在旁人看来是蛮夷,现在却是加分项:“安南使团你能明察秋毫,实属不易,我信你才能,这起案件若能彻查,亦可全方尚书之清誉……” 言下之意,这可是个结交吏部尚书的大好机会。 天官,太宰,多少人求之不得! 海玥查案却不为施恩,更何况有了吴麟报答的前车之鉴,直接摇了摇头:“探本溯源,非为他人,若初心已偏,真相亦远矣!” “哈!” 陆炳笑了。 换成别人,他只会觉得虚伪,但从眼前之人的身上,却感受到了真诚。 而京师里都知道他和陛下的关系,指挥使都要对他礼遇有加,有时候也挺无趣的,到了广州,却能遇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偏偏挺对他的脾性:“甭管为了啥,查案吧!”“好!” 海玥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郑逸书。 他方才并没有说,疑似死于“隐雾村”传说的,不止吏部尚书方献夫的侄子方威,还有琼州府通判宗承学。 被害者一个接着一个,只会更添恐慌,让人们对于“隐雾村”的传说坚信不疑。 关键是宗承学案子已经很难查证了,现场全无,尸体运回了老家安葬,现阶段只能先调查第二个死者。 迎着海玥的注目,郑逸书的脸上露出讨好中带着悔恨的笑容:“海兄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海玥不理他,直接问道:“你刚刚的解释,总结起来,就是利用了方威被噩梦缠绕,假装能为他分忧,才攀上了这根高枝,对吗?” 郑逸书连连点头:“是!是!” 海玥沉声道:“那顺序就有问题,你起初根本接触不到方威,又是怎么从他口中知道,近来夜间噩梦,梦见了那传说中的‘隐雾村’的?” 郑逸书身体颤了颤,低声道:“其实最初是……是彩云告诉我的……” 就是那个之前放郑逸书逃离方府的婢女,此前不方便提,海玥却还记得,顺势看向方府管事来福:“婢女彩云呢?” 管事来福面色一变,有些吞吞吐吐:“她……她……” “回话!!” 海玥还未催促,陆炳没什么耐心,旁边的洪七伸出蒲团般的大手,一巴掌扇在这管事的背上。 来福被打得一个踉跄,骇然失色,立刻交代:“那吃里扒外的婢子在柴房!” “带路!” 几个人穿过内宅,抵达后院的柴房,打开门,就见一个鼻青脸肿的女子歪着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郑逸书身躯一颤,悲呼着扑了过去:“彩云!彩云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快救救她……她若没命了,我就说不清楚了啊!” (本章完) 第58章 专业人士出马 “恶心!”如果不加上最后一句,郑逸书不假思索地飞扑过去,倒还有几分情真意切,可加上了最后一句,陆炳顿时露出鄙夷之色,啐了一口。海玥则看向管事来福:“快去请大夫来,若这位有个三长两短,就又是一条人命了!”“去何氏药堂,请大夫来,带上重金!”来福闻言照办,心中却不以为然:‘这贱婢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在宋朝,婢女被称为“女使”,与主人家形成了雇佣契约关系,朝廷还限定了雇佣期限,或许这种制度没有真正贯彻到天下各地,但相比起以前的朝代,终于由“物”升为“人”,至少法律层面上是绝对进步的,北宋年间,还出现过宰执家中虐杀婢女,最终堂堂宰相黯然下台的事件。可惜到了明清,这种关系倒退了。明清恢复了“主奴法”,强化人身依附,洪武五年,就规定奴婢世世子孙永远服役,贱籍的后代永远是贱籍,什么人命不人命的,作为方府婢女,放走了郑逸书,就是吃里扒外,告状到官府,都占着道理。不过来福刚才被洪七扇了一巴掌,半边身子都麻了,更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把婢女的命当命,锦衣卫也是从来不把他这等人的命当命的,当然说什么听什么。趁着大夫过来的期间,海玥开始问话:“方威噩梦缠身,是从哪一日开始的?”“应是一月前的事……”“具体哪一日?”“小人……不知……”“你不知?你是府中管事,怎会不知?”“少爷威仪凛然,御下严明,其不言之事,无人敢议论……”这话翻译一下,就是方威喜怒无常,对待下人极为严苛,他沉下脸心情不好的时候,谁敢触霉头?海玥再问:“那第一个传出此事的是谁?”来福苦声道:“反正是从婢女嘴里传开的,少爷为此还大发雷霆,打得几个下人皮开肉绽,就再也没人敢议论了!”海玥又问了这些日子的细节,发现这个管事确实没有说谎的迹象。而这时,跑腿的小厮也带着一个年轻郎中奔了进来,给彩云医治。几人离开柴房,回到内宅,陆炳看着不远处一群仆婢战战兢兢,突然奇道:“方府就方威一个主人么?方氏男丁呢?”来福道:“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去了县里,九位姨娘刚刚也带着小公子们避出去了……”陆炳语气一沉:“方威有多少妾室?”“九……九位……”旁边的海玥都暗暗咋舌。某个老道士说过,好汉才娶九房妻,这家伙也这么“好汉”?“哼!”陆炳对于方威的感官更坏了几分:“我问的不是方威的子嗣,而是方氏的其他子弟,诺大的方府,就他一家人?其他各房呢?”来福目光闪烁了一下,陆炳已经冷声道:“想好了答话!”来福一哆嗦,赶忙道:“少爷与其他几房并不和睦,尤其是三房,早没了往来……”陆炳怒斥:“果然是借着方尚书的威名,招摇撞骗!”三房就是方献夫那一脉,想想方威对外宣称,他是当今吏部尚书最宠爱的侄子,结果真实情况却是双方几乎翻脸,都不怎么往来了。这广州城内的方府还真是方威独一家的,一位正妻,九房妾室,庶出的子女更是不知多少,再加上这么多婢女小厮……海玥目光陡然一动,看着富丽堂皇的宅院,突然举步闲逛了起来,边走边问:“这座宅子是几进出?”“三进四院,这条线为主轴,门厅、轿厅、正厅、后宅层层递进,两侧设厢房、书房、厅……”“这后面是园林?”“宅园一体,凿池堆山,植古木、竹丛,这块太湖石是从江南运来的呢!”“这些梁柱、门楼、砖雕也都是江南园林的风格?”“是!少爷喜江南之风,特意命人仿造的,那些江南宅邸,还没有这么多黄梨,我们岭南或许不及江南富饶,就是不缺名贵的木料!”“那个台子是做什么用的?”“是戏班的台子,少爷喜欢听琼会馆的戏,隔个三五日,就请整个班子来唱戏!”……陆炳起初饶有兴致地跟着,看看海玥这位琼山神探是怎么查案的,不吝于翻开一部活的案宗。但渐渐的,觉得不对劲起来。终于,他忍不住了,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在问什么?”海玥诚恳地道:“我想了解一下,方威到底有多少家财。”陆炳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你查这个作甚?”“陆舍人难道不觉得古怪么?”海玥道:“这位方尚书的侄子,与其他各房少有往来,却过着如此奢靡无度的日子,钱财收入从哪里来?总不能全靠外面那些登门拜访之人,提供银两吧?”古代大家族的钱财分配,各个时期有不同的模式。汉朝到宋朝,一般是公廨统筹,大家长集权,月钱定额发放;到了宋朝之后,江南宗族大多设立义庄、学田等族产,收益按章程分配,保障长远发展。方家是广州大族,各房各支的开支与收入亦是如此,方威对外可以宣称自己是方献夫最宠爱的侄子,但对内已经跟方献夫那一脉少有往来,那他得自家族的钱财用度也不会有多少,偏偏在广州有这般豪宅,家中养着妻妾仆从成群,稳定的收入是什么渠道?陆炳确实也察觉到,方威的生活过得太奢侈。但越是如此,越有顾虑。古代大宗族,始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除非彻底撕破脸皮,比如王阳明的两个儿子,或者历史上方献夫死后妻子状告侄子,不然的话,在外人看来,都是一体。方威终究是那位吏部尚书的侄子,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来了呢?但迎着海玥坚定的视线,想想这位自己找来的少年神探至今没有丢份,再加上调查之后,完全可以秘而不宣,禀告给陛下就成了,陆炳最终咬了咬牙:“好!就查一查方威的钱财是如何来的!”别的不说,查处官员的家产,锦衣卫是最专业的了!(本章完) 第59章 案子大了,欺天啦! 锦衣卫就喜欢干抄家的活。如今虽然不是抄家,但行事效率也极高。一群人散出去,在广州府内各个开销最大的馆子调查,比如琼会馆。一群人则将方府所有管事级的下人分开,尤其是经手钱财的来福,被反复审问。于是乎,方府每个月的开支出来了。骇人听闻。之前海玥找到燕修,支付了五两银子,都觉得有些肉疼,是因为这就是普通人半年的收入了,甚至农户一家一年都用不到。而根据后世的大致推断,明朝一个县令想要贪腐,每个月能贪到两百五十两白银,当然地方富裕程度不同,数目也差距巨大,而中高级官员收入就陡增至数千两了。对比一下,贫富差距极大。那么方府的用度,是多少呢?最高一月五千两!别说海玥,当这个数目送到陆炳面前,这位皇帝的奶兄弟都震惊了,眼睛瞪得溜圆:“他娘的,比王府里开支都要高?”这个王府指的是朱厚熜原本所在的湖广安陆兴王府,由于兴王去世得早,年仅十二岁的朱厚熜在长史的辅佐下,就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王府,对于上下开度也有些了解,兴王府的月均开销,也就是三千到五千两不等。而历史上万历年间,以奢靡著称的蜀王府,一月是八千两开支,如此一来,岁禄是肯定不足的,必须盘剥地方。再看方威的生活,哪怕不是月月都用五千两,也完全是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到极点了。海玥马上又问出一个问题:“这般用度,不会一直如此吧?查一下,他有没有一个陡然富裕的节点?”很快。答案出来。“从去年六月开始的?如此说来,挥金如土的日子维持了一年?”“可就这一年里,方威便又纳了七房妾室,也不怕累坏喽!”陆炳说到这里,语气都有些酸溜溜。海玥不关心对方的腰子,关心的是去年六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朝着后院走去。到了院子口,正巧见到一位年轻的郎中,背着药箱,正在对另一位婢女吩咐:“她伤势刚有了些好转,这外敷的药依旧不能懈怠,每过三个时辰就得换一次,内服的一日两剂……”“陆舍人先去吧,我有话想询问一下这位郎中。”海玥对着陆炳低声说了一句,等大夫叮嘱完,这才上前:“大夫是何氏药堂的?不知尊姓大名?”“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何仲芳……”“与名医何公远慧如何称呼?”“正是家父。”海玥立刻道:“两个月前,琼州府通判宗承学,可曾请令尊上门医治?”年轻郎中回忆了一下:“是的,那一夜有人匆匆上药堂扣门,请家父去医治,正是那位琼州来的宗通判,家父匆匆去了,回来后只是摇头……”这一段符合之前的情报,但接下来郎中所说的话,却令他面色一动:“宗通判的伤势太重了,又拖延了时日,已成顽疾,药石无医!”海玥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宗通判生的不是病,而是伤?被打伤的么?伤在何处?”年轻郎中道:“听家父所言,确是遭受殴打的旧伤,至于具体伤在何处,我就不知了……”“多谢!”告别郎中,海玥若有所思地走入药味浓郁的屋子,就见婢女彩云正躺在床上,陆炳则在急切地问话:“方威的钱财到底从哪里得来的?庄田?盐引?商税?”“啊?”“就是……哎呀!你听不明白?”眼见这个小婢女满脸的惧意和茫然,陆炳皱起眉头,悻悻地看了过来:“你问!”海玥接上,语气温和:“你是哪地方的人?”彩云松了口气,回道:“奴婢是廉州府合浦县人……”“入府多久?”“奴婢十三岁入府,至今五年了。”“你一直在方威房中服侍么?”“奴婢原先在三夫人房中,后来少爷将奴婢要了过去。”……一问一答之间,彩云渐渐放松下来,对答如流,各种方府内部的细节都没有什么隐瞒。比如方威性情暴躁,连妻妾都是动辄打骂,对待下人更是严苛至极,描述得最为详细,言语里已经掩饰不住一股对这个主子的厌恶和恨意。下人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不会一直逆来顺受,毫无反抗的心思。显然彩云对于方威就有怨恨,以前人活着,或许不敢表露,现在都臭成那样了,她自己又被打了个半死,自然就没了顾虑。海玥铺垫完毕,开始进入关键的问题:“你是怎么放走郑逸书的?你俩明明相识,府内为何让你看守?”彩云道:“并未让奴婢看守,奴婢一早入了院中,见到郑公子慌忙跑出,就带他由小道去了后门,他不会杀害少爷的,不该冤枉了好人!”“哼!”陆炳不屑地撇嘴,明显极不认同,海玥却没有辩驳,以免失去了这小婢女的信任,继续道:“去年方府发生了什么大事?”彩云道:“没什么大事啊……只是少爷常常不在府中……”海玥和陆炳对视一眼,立刻道:“你可知方威去了哪里?听府上其他人提过没有?”彩云想了想,摇头道:“反正不在府城里……”海玥继续耐心地引导:“那方威回来后,有什么表现?”“少爷回来后心情很好,那一阵对我们也不打骂了,每日都有戏班来唱戏,府上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有钱了?”“是。”“这些钱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府上总有人讨论吧?”“大家都在猜,说什么都有……”海玥顿了顿,换了一种问法:“那这样,你仔细回忆一下,方威平日里有没有在屋内藏着什么,比如账簿、书信,亦或者最忌讳你们看到什么?”“账簿、书信不知,少爷的书房只有来管事能进……”彩云眼珠转了转:“忌讳倒是有一处地方,少爷不让人接近!”海玥精神一振。这个婢女可不比寻常,既对那少爷抱有怨怼仇恨之心,又敢放跑疑似嫌犯的郑逸书,别人不敢接近的地方,她不见得不敢。果不其然,当海玥问出来,彩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奴婢确实偷偷看过一回……”“你看到了什么?”海玥和陆炳都充满好奇。什么暴利能够支持方威在这一年中,享受堪比王府,甚至凌驾于王府的生活?前面提到的庄田收入?盐引特权?商税截留?似乎都不至于啊……答案揭晓。“奴婢见到少爷打开一口箱子,里面似是奴婢家乡的珠子,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珠子……”“你家乡的珠子……合浦……合浦珍珠?”两人身躯一震:“去年的广东采珠?”合浦珍珠是皇室贡品,最受权贵阶层喜爱,以方威的身份,有个几串珍珠完全不奇怪,但如果是一箱,就绝对不对了。何况一箱只是彩云偷看到的,真正的还不止这个数!关键在于,就在嘉靖八年,广东地方上进行总动员,动用了六百只船,一万人参与,耗时超过三个月,官方没有记录死了多少人,但两广巡抚林富上疏请求停止采珠,因为此举实在害民,民间有“以人易珠”之说。可现在,这种宝贵而残忍的贡品似乎被人贪墨了。且贪墨的数目绝对不在少数!“好胆!好胆!”陆炳勃然大怒。如庄田收入,盐引特权,商税截留,被各方上下其手,那是谁都知晓,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可采珠不同。上一次广东采珠,要追溯到弘治十二年,即1499年,中宫皇后张氏,希望为孝宗制作珍珠袍,于是任命太监王礼到广东采珠。如今那位昔日的张皇后,成为了如今的张太后,与嘉靖生母蒋太后并称两宫。陆炳很清楚,陛下下令采珠,是为了孝敬蒋太后,至于张太后嘛……只会觉得她老是不死而厌烦,但明面上是为了两宫太后尽孝的。敢在此事上下其手,当真是不把皇家威严放在心上,陆炳沉下脸,之前的轻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的煞气:“来人啊!把方府上下彻底搜查,管事来福即刻下狱审问!这群大逆不道的贼子……”“欺天啦!”……明天中午上架,会有大爆发(本章完) 第60章 上架感言 不玩虚的,两件事。第一,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爆十更。第二,我有自知之明,没有那种不断变换新类型的能力,先把一条赛道深耕好,所以本书的题材与前两本一致,但具体到案件的写法上是有差别的,历史探案的网文写的人太少了,我只能自己摸索,看看大家最喜欢哪一种,目前看来反馈并不太好,公众期的成绩不尽如人意,希望后续能否扭转颓势吧感谢责编蓝光大大为我争取的推荐,感谢编辑盛夏大大的审稿建议,感谢运营官火焰之星、做个俗人,推荐一本《我在万历修起居注,这位作者功底很扎实,史料考据,写得颇有感觉,喜欢那种氛围的很值得推荐。明天十更见,么么哒(本章完)第60章上架感言不玩虚的,两件事。第一,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爆十更。第二,我有自知之明,没有那种不断变换新类型的能力,先把一条赛道深耕好,所以本书的题材与前两本一致,但具体到案件的写法上是有差别的,历史探案的网文写的人太少了,我只能自己摸索,看看大家最喜欢哪一种,目前看来反馈并不太好,公众期的成绩不尽如人意,希望后续能否扭转颓势吧感谢责编蓝光大大为我争取的推荐,感谢编辑盛夏大大的审稿建议,感谢运营官火焰之星、做个俗人,推荐一本《我在万历修起居注,这位作者功底很扎实,史料考据,写得颇有感觉,喜欢那种氛围的很值得推荐。明天十更见,么么哒(本章完) 第61章 可怕的头号嫌疑人(一更求首订) 第61章可怕的头号嫌疑人一更求首订“别!别打了!小人知道的……都说了……”当海玥再见到管事来福时,锦衣卫又一专业在此人身上体现出来。用刑。相比起地方衙门只会三木,打得人奄奄一息,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锦衣卫的手段无疑更精雕细琢,循序渐进,来福的口齿还很清晰,神情却恐惧至极,心理防线已然崩溃。但他的回答,却让陆炳很不满意:“贪墨贡珠,方威一个人绝干不了!所贪图下的钱财,也决计不止区区几万两银子!此事必有同伙,你还敢隐瞒?”来福瑟瑟发抖:“小人真的不知呐,小人确实看见少爷把玩过珍珠,也曾疑心过……却未想到那是大内的贡品,若是知道,小人早就告官了!”“呵!”陆炳怒极反笑:“你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狗奴,眼里哪会有大明的君父,哪会有大明的律法?看来是不上些厉害的手段,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努了努嘴,之前同样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驴脸汉子捏了捏手,满怀期待地走了上去,阴影很快将来福彻底笼罩。陆炳冷冷一甩手,对着海玥道:“我们出去吧!”海玥自无不可。方威作威作福,身为管事的来福定然有助纣为虐之举,对待这种自己就是下人,却从不把其他下人当人看待的奴才,他也不会有丝毫同情心。只是出了临时的牢房,海玥又提出了新的见解:“陆舍人以为,方威之死,会是灭口么?”“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陆炳原本也有沉思之色,闻言眼睛一亮:“我刚刚就琢磨着,那‘隐雾村’的传说,是不是盗珠的同谋捏造,为了掩盖罪行,杀方威灭口?只是这法子似乎繁杂了些,何必如此呢?”“因为死的人不止一位!”现在正是合适的机会,海玥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之死告知。陆炳动容:“竟有此事!那凶手真是处心积虑,这是要借魇镇之说,让知情者以自杀的方式,逃脱当地衙门的追查?”“事实上,宗通判之死,已经被归于自杀!”海玥道:“我们想要验证这个猜测,就得看一看,第一位死去的琼州府通判宗承学,与合浦珍珠是否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如果两者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真正的动机,就与窃珠脱不开干系了,甚至宗通判都可能不是第一个死者!”陆炳脸色肃然:“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正说着呢,洪七匆匆跑了过来,禀告道:“府邸内都翻遍了,没有发现装有珍珠的箱子!”陆炳沉声道:“转移走了?还是卖掉了?”海玥提醒:“方威如果将贪墨的珍珠卖给了当地的富户,也是一条线索。”陆炳咧嘴一笑:“不错!这是一条好路子!”合浦珍珠号称“掌握之内,价盈兼金”,就是珍珠拿在手掌心,比起黄金都要贵重,因为此物是皇家贡品,开采得又少,有市无价,渴求它的权贵极多。从卖家查起,可以反过来寻找出售的路线,从而掌握线索。这也是发挥锦衣卫的专业素养,这群人但凡调查与钱财有关的线索,行动力总是出奇地强。“宗承学与合浦珍珠的联系……窃珠后出售的卖家……”有了这两个思路,原本只能期待审问结果的陆炳,瞬间觉得案情的进展清晰起来,朗笑道:“不愧是琼山神探,此案有你相助,简直如虎添翼,哈哈!我眼光真好啊!”‘你还得意上了……’海玥心中失笑,却无自矜之色,案情脉络才刚刚清晰,不是开香槟的时候:“我想出府去拜访一下吴巡按,他与宗通判有旧。”“好!”陆炳点了点头,正色道:“小心些!”“明白!”嘉靖朝之前,对于采珠实施的是珠池太监制度,严控珍珠流入民间,大内专门派太监盯住,这些宦官在地方上都是“倚势为奸,专权生事”。到了嘉靖登基,清除弊政,对宦官严加管束,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地方上的许多太监都被招了回去,包括广东的“珠池太监”。所以去年的采珠,是广东省三司衙门配合廉州府完成的,能够上下其手,窃据大批珍珠的,极有可能是省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知道方威对外的定位,可是大礼仪新贵,吏部天官方献夫最喜爱的侄子,能够与之合谋的,岂会是平头百姓?一旦发现窃珠暴露,指不定要垂死挣扎,对查案者下手,陆炳因此提醒海玥,注意自身的安危。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待得海玥走出方府,隐约真的感到有盯梢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进出之人,甚至跟了他一段路,才消失不见。海玥不动声色,没有回西行庵,朝着城南而去。他要去拜访巡按御史吴麟。抵达城南院落,夕阳西下,海玥上前敲了敲门,不多时熟悉的应声传出:“来了!”开门的是书童孙彬,见得海玥露出惊喜之色:“海公子?是海公子来啦!快请进!快请进!”海玥入内,就见不仅闵子雍和项昂快步而出,就连一身便服的吴麟都在堂前相迎,笑容和蔼:“十三郎来得正好,这个时辰,一起用膳吧!”海玥作揖行礼:“正是饿了,还望吴巡按收留!”“这般客气作甚,在家中还称职务……”吴麟笑容愈发亲切起来,好似长辈看向子侄后辈。态度改变的原因,双方都心知肚明,事实证明,陆炳对海玥的看重不止是到了京师,连广州府都混在一起了,吴麟羡慕之余,也感到庆幸。救命之恩好啊!有人情,才好往来嘛!海玥对待吴麟并不感冒,但不深交便是,称呼很快也从官职改为了先生,一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气氛极佳。等到酒饱饭足,海玥这才开口:“学生有一事不明,恳请先生指点迷津。”吴麟抚须微笑:“直言即可,无需拘束!”海玥道:“琼州府通判宗承学,来琼山之前任何职?”吴麟笑容微僵,由于他之前与宗承学商议了一场假绑架,结果险些被安南刺客弄死,这个人生污点自然不愿提及,可面前之人似乎也毋须隐瞒,缓缓地道:“叔元兄原是灵山知县。”海玥继续问:“灵山县离合浦县有多远?”“灵山与合浦相邻,都隶属于廉州府,山水相连,交通便捷……”吴麟说到这里,有些恍然:“十三郎知道那件事了?”海玥目光一动:“还要向先生请教!”“你不知道?”吴麟颇为奇怪,但还是道:“宗叔元卸任灵山知县,是因为一场误会,遭了乱民袭击,被殴伤吐血,当时闹得颇大,三司衙门都被惊动了,将他调去了琼州,唉!”海玥知道到了关键,起身一揖:“到底是因为什么误会?被谁打伤的?此事至关重要,还望吴先生不吝告知!”吴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道:“老夫亦不知详细,只是听闻,有人污蔑他贪墨了合浦县的珍珠,遭村民激愤,拦路殴伤……”海玥沉声道:“那事后可曾查明,是否有此事?那些殴伤县尊的村民,又作何处置?”“那些乱民逃了,落草为寇,后来合浦县衙出力,将之剿灭!”吴麟声音里蕴含着愤怒:“宗叔元为人清廉正直,办事勤勉尽责,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岂会贪墨进贡给宫中的珍珠?此事后来查明,纯粹子虚乌有,可惜了叔元,无辜遭此大难!”海玥目露沉吟。之前何氏药堂的郎中有言,宗承学不是生病,而是被殴打致伤,拖延了时日,已成顽疾,原来是被合浦百姓打伤的……合浦县旁边的灵山知县,被合浦百姓殴打吐血,后来调离,去了琼州府当通判……这个关系,实在太紧密了!简直就是局中人!于是乎,迎着吴麟疑惑的目光,海玥开始讲述方威案的进展。古代没有案情保密,而吴麟是嘉靖九年初才至广东巡按的,那时合浦珍珠早就采完了,故而海玥觉得可以透露,末了凝视对方:“在先生看来,宗通判会与此案有关么?”“贡品珍珠?”吴麟听着听着,就已露出骇然之色,缓缓地道:“宗叔元曾是老夫在国子监的同窗,他虽然后来没有考中进士,只是以举人进官,然这么多年,我们书信联络,从未断去,老夫来到广东后,亲至灵山,走访村民,无不称颂宗知县爱民如子,县学士子至今对其念念不忘,老夫……老夫可以担保,以他的品行和操守,绝不可会伙同方威盗珠!”最后一句,吴麟也迟疑了,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做出了担保。海玥倒是对这位刮目相看了。案情非同小可,吴麟此举确有莫大的勇气,宗承学已死,胆敢担上如此风险,这份友谊令人动容。但海玥也没有就此相信,毕竟友人之言不能作为依据,只能参考一二,继续问道:“当时的合浦知县是谁?”“胡应恩。”“他现在还是合浦知县么?”“因剿匪有功,此人高升了,老夫巡按广东之时,他已不在广东。”“那合浦县尉呢?”“也不在了。”“当地的官员,全部因为剿匪升职了?那群匪……真的是匪吗?”听到这一问,吴麟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缓缓地道:“十三郎,话已至此,有一件事老夫也不瞒你!你可还记得,老夫此前准备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先至琼山,然后当夜与宗叔元一起偷偷折返?”“当然!”海玥正色道:“先生是为了调查什么?”吴麟摆了摆手,闵子雍和孙彬默契地退下,力士项昂更是在四周巡逻,以防隔墙有耳。眼见三位随从各就其位,吴麟起身背着双手,转了一圈,这才凝声道:“老夫收到一封举报信件,其上指认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金都御史,两广巡抚兼两广提督军务,林富!”“林巡抚?”海玥都不由地一惊。那可是广东广西的最高官员,总揽两广军政大权,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吴麟补充道:“林巡抚一向有爱民之誉,老夫原本根本不信,然那封信件中的诸多细节,绝非无的放矢,其中就提到了合浦民变,此前与你所言,那群乱民不仅袭击了当时是灵山知县的宗叔元,对内还袭击了合浦县的白龙村,将村民几乎屠尽,哄抢了大批珍珠上山!”海玥立刻道:“剿匪之后,珍珠呢?”“不知所踪!”吴麟沉声道:“林巡抚对此大发雷霆,却也无计可施,由此促成了他上疏《乞罢采珠疏之心,向陛下请求,停止采珠!”“既要停止采珠,又岂会贪墨?”海玥问出了口,再迎着吴麟的表情,缓缓地道:“先生是怀疑,他此举是为了让那批失踪的合浦珍珠,价格再上一层楼?”吴麟表情变得极为肃然:“十三郎,你要谨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此言出得我嘴,入得你耳,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胡乱指认,是会令两广为之动荡的!”林富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别说吴麟这位七品御史,就连现在的陆炳要动他,都要禀告京师,绝不可能擅自主张。关键还是证据。只凭一封举报信,和一些莫须有的怀疑,是无论如何不能发难的。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方才我向陆舍人提出了一个办法,从买家入手……”吴麟听完后目光一亮:“合浦珍珠宝贵非常,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原先也以为,这条路至少可以获得一些线索,但刚刚想到另一件事,林巡抚还促成了与佛郎机人的经商,我们入城前不是还撞见了么?”海玥沉声道:“如果贪墨的合浦珍珠,卖给了佛郎机人,早由海船运走,又待如何?”(本章完) 第62章 和郡主一起破解杀人谜团(二更求首订 第62章和郡主一起破解杀人谜团二更求首订!“灵山知县……合浦民变……林巡抚……佛郎机人……”海玥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更何况这等涉及一位封疆大吏,随时可能被灭口的欺天大案,都没等过夜,他就赶在宵禁之前返回了方府,将案情的推进告诉了陆炳。陆炳的脸色首度难看起来。他终究还不是历史上那个令朝野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若论官职,锦衣卫舍人是未正式袭职的锦衣卫军官子弟,连个品阶都没有,对上两广巡抚,背景再是通天,官场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必须要有实证!”“但如果他们窃取的珍珠,真的卖给了那些佛郎机的夷鬼,我们锦衣卫确实鞭长莫及!”“看来得从下面找证据了!”陆炳素有决断:“我要派人去一趟合浦县和灵山县!”海玥点了点头,与其空泛地怀疑,不如去采珠的地方直接调查。灵山知县宗承学有没有贪墨合浦的珍珠?对外殴打隔壁知县,对内杀害当地村民,哄抢珍珠的合浦百姓,是不是真的百姓?这群人落草为寇,事后剿匪,何以赃物神奇消失?如此种种,其实人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由于涉及到了封疆大吏,涉及到了两广的稳定,即便是锦衣卫,也要手握证据。只不过调查起来,人手方面恐怕……陆炳也想到了这一点,突然看了过来,目露异色:“你和那位芳莲郡主熟么?”海玥马上反应过来:“陆舍人是准备调集那边的人?”“不错!”陆炳笑道:“将郡主接过来,锦衣卫就能腾出人手,去查这件欺天大案了,我是不是很机智?”锦衣卫此次来广东的主要任务,是安南使团。使节团与杀手团的纠葛传入京师后,嘉靖高度重视,即刻令锦衣卫南下,那时还不知道正使黎维宁的安危,还抱有归团的希望,现在确定黎维宁已死,就剩下芳莲郡主黎玉英一根独苗了,锦衣卫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保护之责。此时黎玉英所在的院落外,有三十多位锦衣卫好手护卫,陆炳现在就准备把他们调来,去追查盗珠。当然被保护的郡主,也不能留在原地,得接过来,贴身保护。“就这么办了!”陆炳年轻热血,办事风风火火,很快传达了命令,就有手下骑着快马消失在夜色之中。而一个多时辰后,随着一辆马车开赴方府,黎玉英面露惊惶地走了进来。显然也听过大明锦衣卫的赫赫威名,虽然说不太可能,但终究有些慌乱。直到看到海玥,面色才明显地一松。陆炳见状眉头一挑,上前行礼:“锦衣卫舍人陆炳,因突发急事,请黎郡主移步,不周之处,还望见谅!”黎玉英知道锦衣卫是大明天子的亲信,自己作为外藩求援一方,没有资格给对方脸色看,赶忙敛衽一礼,温声道:“陆舍人言重了,此行一路,还需仰仗诸位护卫周全,如今既已抵达广州府,此地治安稳固,想来无甚风险,诸位若有紧要事务,尽管去处理,不必因小女子而分心。”“郡主果然通情达理!”陆炳颇为欢喜,哈哈一笑,指向海玥:“我知黎郡主与海十三郎熟悉,曾患难与共,就由他来保护你吧,告辞!”说罢,对着海玥挤了挤眼睛,转身潇洒离去。黎玉英眼波流转,待得陆炳的背影消失,赶忙凑过来,吐气如兰:“到底怎么回事?”海玥将她带到一旁,低声道:“还是上次那件事,夜间噩梦,迷雾笼罩的村落叫‘隐雾村’,此处的主人刚死于魇镇中……”“咯!”黎玉英一哆嗦,险些抽过去。她都快忘了那个可怕的传说了,结果现在倒好,直接把她带杀人现场来了?海玥接着道:“但那都是假的,并无魇镇杀人,真正的动机与贡品南珠有关!”说是合浦珍珠,身为安南人的郡主不见得知晓,但合浦珍珠又称南珠,“合浦珠名曰南珠,出欧洲西洋者为西珠,出东洋者为东珠”,“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想必这样解释对方就清楚了。黎玉英却顾不上其他,小拳头捏紧了,忍不住锤了他一下:“你就一定要说话大喘气,还要断那里么?”海玥失笑:“毋须害怕,我一早就知道是假的,必定是凶手借诡诞之说为之!”“呵!”黎玉英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也不揭穿,转回案情:“竟与走盘珠有关么?那确是极品,我安南宫内有一串,玉润浑圆,瑰丽多彩,粒粒放光,颗颗走盘,至今还记得呢!”走盘珠是合浦珍珠的另一称呼,即放在盘中稍动,就能滚动自如的意思,黎玉英说到这里,却又觉得不对劲:“如果隐雾村的魇镇是假的,宗承学的遗书是怎么回事?”隐雾村所杀的第一人是宗承学,而他托付其老仆,给吴麟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描述的就是死前受噩梦纠缠,痛苦自尽的事情。不过问出这个问题后,黎玉英倒是自己回答起来:“要么是凶手杀了宗承学,再仿造笔迹,写下这封遗书,要么是凶手逼迫宗承学写下遗书,再将之加害?我说的可对?”海玥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叹息,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两种伪装遗书的方式。”黎玉英道:“只可惜宗承学的遗体已经运回家乡安葬,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想必你们也不会开棺验尸,惊扰亡者的吧?”海玥道:“不会。”黎玉英黛眉微皱:“那现在就要破解第二个死者方威的杀人之法了?”海玥严肃起来:“按察使周臬台已经验过尸,从尸体上,没有他杀的迹象,但方威这样一个骤然获得巨量财富,穷奢极欲享受的人,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然是凶手用某种方式杀害的!”黎玉英迟疑了一下,朝着不远处烛火燃起的内宅看去:“哪间屋子?”海玥道:“你不害怕?”“鬼物吓人,凶手有什么好怕的?”黎玉英撇了撇嘴:“此人采取如此复杂的杀人方式,必然没有什么真能耐,再者不是还有公子保护嘛,那位锦衣卫大人物交代的哦!”这话颇有几分娇憨,海玥也笑了:“我一定护好你!走吧!”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方府内宅,到了方威死去的屋子前。黎玉英嘴是硬的,真正来到现场,身子却发软,下意识地朝海玥身边挨了挨,一股比沉香还好闻的香气飘来,驱散了屋内经久不散的臭气。海玥放缓脚步,先是来到中间被白布盖着的地面前看了看,再仰头看向房梁:“方威就是在这里上吊的,无论是尸身还是现场的痕迹,都没有他杀的迹象,现在的疑点就是,凶手是如何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挂在绳子上,自缢身亡的……”黎玉英来到身侧,却又赶忙退后几步,在鼻子前扇了扇:“这什么味道?”海玥也觉得极为难闻:“人死后就没有体面的,吊死者尤甚。”“可这也太臭了!”黎玉英皱起眉头:“是小女子的错觉么?这味道似是有些不对劲……”海玥知道她嗅觉极为敏锐,此前发现安南贼人巢穴,还是她从芽庄香的味道上寻到踪迹,锁定了棺材铺子,简直神乎其技,没有丝毫质疑,反倒马上予以肯定:“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要相信自己,仔细闻一闻!”黎玉英苦着脸,慢吞吞地挪过来,凑近了仔细嗅了嗅,渐渐地露出笃定之色:“确实不对!这臭气里隐约还有一股……一股草木的味道!”‘哇!’海玥心中赞叹,精神一振:“也就是说,有人在尸身上使用了某种草木?会是什么作用?”黎玉英缓缓地道:“这种草木,似乎才是臭味经久不散的来源,只是与尸身腐臭混合在一起,常人难以辨别!”海玥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拼了!”黎玉英先是一筹莫展,然后目露坚定,出去喘了口气,带着视死如归之色折返,在房间里嗅来嗅去:“唔!还有一种气味!很淡很淡……但是香的……被盖住了!“用一种气味掩盖另一种气味?”海玥双目亮起,马上反应过来:“用恶臭掩盖迷香!”黎玉英恍然:“难怪同床的书生一早醒来,才发现死者上吊了,如此恶臭他难道不该早就被薰醒了么?凶手应该是用迷香让两人都处于昏迷,从容地将死者搬过来,脖子套入绳索中,再用第二种恶臭的草木药材将之刺激醒,死者挣扎着吊死,臭气散开,掩盖了屋内的香气,也将迷香的痕迹抹去了!”尸检只能确定死者是否死于窒息,以及现场痕迹是否符合自愿上吊的特征。这个杀人手法的目的,就是模糊了主动自杀与被动自杀之间的界限。关键是由于自缢身亡的失禁恶臭,还巧妙地掩盖了凶手的痕迹,几乎做到天衣无缝。“呼!呼!”海玥和黎玉英分析之后,实在忍不住,冲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但彼此间对视一眼,齐齐露出笑容,满是成就感。借助隐雾村魇镇的传说,如何将他杀伪造成自杀的谜团,破了!(本章完) 第63章 得加钱!(三更求首订!) 第63章得加钱!三更求首订!“实在没想到,凶手居然会想出用尸臭来掩盖迷香的气味!”破解了关键的谜团,黎玉英脸颊泛红:“有机会在屋内点燃迷香的,就是凶手啊!”海玥道:“根据管事来福交代,方威当晚严令下人不准接近他居住的院落,那晚表面上确实只有郑逸书与他抵足而眠,但也给凶手制造了可趁之机,无论是府中的下人,还是有点轻身术的外人翻进来,都可以作案!”黎玉英啊了一声:“照此说来,破解了行凶的手法,对于擒获凶手并没有什么帮助啊?方威贪墨了那么多钱财,府中就没有大量的护卫么?”“这等人骄狂自大,对外自称吏部尚书的爱侄,自然认为广州府内无人敢动他,宁愿把钱财在纳妾和请戏班上,也不会多加护卫,严加防备……”海玥对此并不奇怪,多少大人物被刺杀前都是疏于戒备,相比起来,方威算什么。黎玉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死者的噩梦又是怎么来的呢?”海玥目光闪烁:“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解释……”黎玉英等了等,见他没有和盘托出的意思,就猜到案情的真相还不完整,伸手打了个小哈欠:“小女子今夜睡哪里啊?”海玥一怔:“锦衣卫没有安排?”黎玉英咬着嘴唇:“他们连一位婢女都没有带来,哪会安排妥帖?婢女我倒是不需,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不讲究那些了,可我一个人还是会怕的!”海玥闻言不假思索:“我来为你找一个住处吧!你住在内间,我居于外间,锦衣卫不在,我确要好好保护你,万不可重蹈方威大意的覆辙。”黎玉英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唇角微扬,随即敛衽一礼,声音如清泉般柔和:“多谢公子!”说罢,又神出鬼没地抽出一物:“我带了西游!已经看第三遍了”“那睡前就聊这个吧,不过我是不会剧透的。”“何为剧透?”“透露后面的剧情……”“那当然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一夜有话。等到第二早,黎玉英起床洗漱,海玥从锦衣卫那里取来了早膳,两人在屋内用了,结伴走了出去。迎面就见陆炳走了过来,应是熬了一夜,虽然习武之人不至于一晚上就出黑眼圈,但眉宇间也难免带出几分疲倦之色。见到海玥和黎玉英从屋中走出,陆炳怔了怔,露出揶揄之色:“两位早!神采奕奕啊!”“见过陆舍人……”黎玉英被他那眼神一瞧,不禁俏脸一红,低声招呼一句,就匆匆避开。陆炳目送郡主离开,凑了过来,笑吟吟地道:“这么快就成了?”海玥无语地看着他:“成什么了?”“你懂的!”陆炳挤眉弄眼:“安南女子能有这般美貌,可稀奇得很,又是一位郡主,这等风流韵事,任谁都羡慕啊!可惜娶不得妻,也纳不了妾,终究只是露水姻缘……”海玥仿佛回到后世,出去跟个漂亮女同学说话,回来室友就围过来起哄,一时间既感到熟悉,又有些难受,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却和一个历史上著名的锦衣卫头头扯这些:“行吧!你还真别说,我确实有些动心!”“你真想啊?”陆炳失声,他方才所言,难免带有几分调侃,毕竟就连他都不敢动这种念头。黎玉英身份特殊,作为安南使节团死剩下的独苗,又是一位郡主,宫中的蒋太后肯定会接见的。相比起空有虚名,实则早就被天子厌恶的张太后,蒋太后是宫中真正一言九鼎之人,宫中女眷,朝臣命妇无不敬服,由她出面考察,再看安南内乱是否真的有利于大明,敲定后续发展。如此一来,这位郡主看似是女儿之身并不方便出使,说不定反而可以凭借女子的弱势,走太后的路子,陆炳岂敢无礼?此时他再看这位琼海士子,愈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惊异过后,就是期待满满,连连拍手:“好!好啊!我拭目以待!”说完这些男人最喜欢的话题后,海玥也将昨晚和黎玉英通过现场气味,破解的杀人手法告知。陆炳正色起来,二十岁的弱冠少郎,又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好手段啊!如此说来,方威之死,是灭口无疑了?”海玥道:“是杀人无疑!要重新排查那晚的嫌疑人么?”陆炳有些为难:“人手不够了,当地衙门的决不可信,我又派了锦衣卫去县里,再仔细排查方府内的仆婢,哪来的人呢?”海玥目光微动:“得做出取舍?”“不错!”陆炳点了点头:“直接动手的那个凶手其实不重要,游侠子亡命徒就能办到,关键是幕后的指使者,锦衣卫要抓到这个欺天的贼子,查清贪墨贡品的大案,尽量追回贪墨的珍珠和财物!”他没有说两广巡抚林富的名字,但语气显然是以那位为目标的,海玥问道:“陆舍人准备如何查证?”“别陆舍人,陆舍人了,称我‘文孚’吧!”陆炳微笑,一般关系到了一定程度,才会互称表字,他显然就觉得是时候了。海玥拱手道:“文孚兄!”陆炳咧嘴一笑,旋即正色道:“我已经散出人手,调查宝珠的买家,倘若真的查不到,那佛郎机人买下的可能就大增,这确实很难查证,不过这中间肯定还有人,我就不信了,如此大笔的买卖,他们能做得密不透风!”这是要从中间人入手,拔出萝卜带出泥!而陆炳也不是无的放矢,看向府外:“你可知,这几日外面多了不少人,鬼鬼祟祟的?”海玥道:“我昨日出去,感觉有人跟踪……”“这就是了!一场窃珠大案,会有多少人上下其手?现在我锦衣卫驻扎在方府,不知惹得多少人大为不安呢!”陆炳冷笑道:“这些人我不会驱赶,让他们接近打听,方可引蛇出洞!”海玥暗暗点头。嘉靖从小在王府长大,玩伴也不只是一两人,陆炳未来能执掌锦衣卫大权,风光数十载,绝不仅仅是靠着与嘉靖同吃一奶的交情,还有极为出众的个人能力。交情是机遇,才能是根基,两者缺一不可。而陆炳既然有了安排,海玥也不会多说什么。实际上案情到了这里,对于“隐雾村传说”的真相,他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对于导致这起案件的凶手,还不能肯定。正准备回去跟郡主畅谈西游,不过转念一想,院试还没考呢,似乎不该这么堕落,得积极备考。再转念二想,备考个屁,他又不准备连中小三元,郡主不香么?天人交战之际,锦衣卫洪七走了过来,嗓门洪亮:“海小相公,外面有个市井小子寻你,还带来了此物。”看着递过来的五两银子,海玥眉头一扬:“人在哪里?”到了后门,就见一位满是机灵劲的少年,正朝着自己挥手:“海少爷!海少爷!我家哥哥让我来寻你!”海玥道:“令兄寻我何事?”小川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可否借一步说话?”海玥想到那时这位小酒保当面跟燕修嘀咕,自己居然听不清他具体说什么,微笑道:“就在这里讲吧。”小川干笑了一下,嘴唇轻颤,果然一道细如蚊呐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想知道方府内发生了什么,海少爷若愿告知,必有重谢!”海玥沉默少许,看向洪七:“我跟这位小兄弟出府聊一聊天,你不要跟着了。”洪七脸色微变,似要阻止:“海公子,这恐怕……”“这是文孚兄允许的!”然而海玥丢下一句话,就令这大汉露出敬畏之色,退到一旁,大摇大摆地朝着街对面走去。等到了锦衣卫听不见的地方,他这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你们这些地头蛇,还真是无孔不入啊,想发展我当线人?”小川则大为动容:“没想到海爷这么有面子,连锦衣卫都乖乖听你的话!嘿嘿!我家哥哥说了,只要能卖个好价钱,绝不会亏了海爷!”海玥冷哼一声:“我虽得那位陆舍人看重,但也不敢用自家性命开玩笑,锦衣卫是能招惹的么?你给的价钱再高,我怕没有命享受啊!”小川心知肚明,这番话翻译过来,就是三个字,得加钱!对方是情报的来源,当然一切好谈,他赶忙堆起笑容:“海爷若有为难处,只要我们能帮到的,尽管吩咐!”海玥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地道:“也罢!我有一事要问你家兄长,帮我带个口信,先看看你们的诚意!”“好嘞!”小川细细聆听,末了弯了弯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海玥目送他离去,立刻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恍若未觉地转身,回到了方府。洪七在门口等着,等到海玥进了院子,外面人绝对听不见了,才瓮声瓮气地道:“海公子刚刚是故意的吧?”‘又是一个外粗内细的汉子!’海玥看了看这位陆炳身边的心腹:“引蛇出洞是陆舍人的安排,我刚刚所为,也是让外面那群窥探的人看到,府内有可趁之机。”洪七咧开大嘴:“从俺们身上找不出空子,就会来找公子,毕竟公子是当地人,他们认为公子更容易收买,泄露出消息呢!”“是啊!此案证据难寻,但锦衣卫一日待在方府,做贼心虚之人就一日心惊胆战,就看哪边先按捺不住了……”海玥笑了笑,去寻香香郡主了。果不其然,接下来前来拜访的人不止一波。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乃至广州府衙,都有官吏到此,尝试用各种借口与海玥见上一面。而锦衣卫起初想要不耐烦地驱赶,但似乎顾忌到海玥入了陆炳的眼,又不太敢做得太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频频出府,且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海玥出去归出去,对于这些官吏却没有透露出任何事情,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锦衣卫正在调查方威的死因。对方有些焦急,也不敢问得太深,这般你来我往地试探,气氛越来越紧张。而在这群来客里,燕修是唯一的市井之辈,时隔两日再度出现时,却带着一个和小川差不多大,却儒雅许多的少年郎。双方见礼,海玥奇道:“这位是?”“海公子的口信里,要打听的事情多是三司老爷们才知道的事情,我终究是街头混日子的,这不就露了怯?”燕修说得很谦虚,但语气里又难掩骄傲:“所以我这几日绞尽脑汁,终于请来了这位少爷,林巡抚嫡亲的孙子林兆恩,有他出面解答公子的疑虑,应该可称一句幸不辱命了吧!”(本章完) 第64章 “艰难”的抉择(四更求首订!) 第64章“艰难”的抉择四更求首订!‘林兆恩啊……’‘这人历史上似乎还有点名气?’海玥打量着十四岁的林兆恩,颇有几分惊讶。明朝中后期,在福建思想界,出现了两位著名的人物,被称为“闽中二异端”。其中一位是泉州的李贽,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许多在当时看起来离经叛道的思想,却颇为符合现代人的观念,因此在后世有着不小的知名度。另一位就没什么人知道了,这个人叫林兆恩,倡导儒释道三教合一,创过教,抗过倭,做了不少实事,只是若论爆点,就远不如李贽了,因此讨论度也远远不及。而林兆恩还有另一个身份,正是如今两广巡抚林富的孙子。只是对方会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惊讶:“你把林巡抚的孙子拐过来了?”燕修笑道:“怎能叫拐呢?小少爷是自愿来的,他对于方府的事情也很好奇的!”“见过海兄!”林兆恩眼神清澈,温文尔雅地行礼。“林少爷请!”四人来到对街的一座茶楼雅间,各自入座,面面相觑。只是片刻的冷场后,燕修就开始活络气氛,海玥也是健谈的,倒是很快打开了话题。聊着聊着,就到了林富向朝廷进奏的《乞罢采珠疏和《乞裁革珠池市舶内臣疏。海玥道:“听说合浦县曾经发生了一起乱民暴动,才会促使林巡抚下定决心,进奏朝廷,制止采珠,可有此事?”林兆恩小脸沉凝,缓缓地道:“海兄可曾去过合浦县?”“没有。”“我去过。”“那里如何?”“民不聊生!”林兆恩毫不顾忌地道:“合浦县本就地瘠人贫,自从合浦珍珠闻名天下以来,当地的百姓更是不种粮食,耕海采珠,以珠易米!”“偏偏很快,采集珍珠就被纳入了官府专营,严禁民间私采,珠民哪怕私藏碎珠,一旦发现都要被严惩!”“而每每官府摊派徭役时,合浦人的噩梦就来了!”“在海水中采珠是极其艰苦和危险的,那些珠民用绳系腰,携篮入水,就这么潜入十丈深的海底,等拾取到珠蚌后,摇绳示意船上的人拉回。”“他们常常遭到刺纱鲨鱼的袭击,船上的人就看到一缕血水浮上,便再也拉不上人了……”“即便侥幸回来的,也常常耳鼻出血,不久后就患病痛苦而亡!”“廉州知府林兆珂在《采珠行里所言,‘哀哀呼天天不闻,十万壮丁半生死’,绝无半点夸大!”林兆恩说到这里,咬着牙道:“帝后宫娥身上的每颗珍珠,都是珠民用命换的!”海玥动容。不愧是未来的异端,确实不同凡响。事实上,不仅历朝历代的宫中珠宝,都沾满了百姓的血,明朝更是中国历史上采珠最盛的一个朝代,也是对合浦珍珠资源的破坏,对珠民的压迫最为严重的一个朝代。清朝或许也想更加不当人,但问题是明朝破坏得太厉害了,为了保护环境,不至于彻底涸泽而渔,清朝时期的合浦人日子都好过一些。林兆恩不知道接下来的大明会最不当人,只是此前提及在合浦的所见所闻,眼眶已是红了,咬着牙道:“这等恶政,岂会没有民乱?”海玥缓缓道:“如此说来,合浦乱民殴打灵山知县,劫掠白龙村落,都是受采珠所迫了?”林兆恩脸色沉下:“不!那群人根本不是合浦人,而是从别处流窜的乱匪,在当地杀人夺珠,无恶不作,还裹挟了百姓上山!合浦知县是个狗官,县衙是一群狗官,也不管其他,一律以乱民上报,那白龙村之毁,到底是乱匪所为,还是官兵……”“咳咳!”燕修轻咳一声,打断了这位小少爷的话语,接上道:“当时不少游学士子都险些被那些乱匪裹挟,一旦去了山上,便是九死一生了!”海玥恍然:“两位莫不是如此相识的?”林兆恩点了点头:“燕壮士救过我等的性命!”“哪里的话,也是小少爷的仆从太少了,不然乱匪伤不得你!”燕修摆了摆手,又得意洋洋:“不过能救下林巡抚的亲人,也是让我足以夸耀啊,大家都敬林巡抚爱民,我这是办了一件大好事!”林兆恩说起朝廷的坏话丝毫不知收敛,听到这份夸赞倒是有些羞涩:“祖父常言,朱子之言,他第一谨记的,便是‘做官如处子,要常以父母之心为心’,应该如此!”朱熹有言为官要保持赤子之心,以父母之爱待民,亦是父母官最直接的由来,对于此言,海玥也由衷认可,却又有一个转折:“听了这么多关于合浦县的事,我倒是想起了那个靥镇传说!”此言一出,场中几人脸色立变:“靥镇?”海玥道:“‘隐雾村’的传说,诸位都有所耳闻吧?是不是觉得里面的许多因素,似曾相识?”燕修浓眉扬了扬:“海公子之意,是‘隐雾村’对应被毁的‘白龙村’,悬挂在村中的珍珠绳索,对应合浦珍珠?莫非这当地的传说,是以合浦民变为原型?”“只是猜测!”海玥道:“不过方威一死,爆出有贪墨珍珠的重大嫌疑,这起事件锦衣卫准备查个水落石出了,无论再大的阻碍,哪怕上报京师,都要一查到底!”场中气氛再度凝重起来,林兆恩喃喃低语:“查!早该一查到底了啊!只怕就算是锦衣卫,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燕修则叹了口气:“我曾在京师为贵人府上的门客,不知海公子可知晓?”这点闵子雍说过,海玥颔首:“有所耳闻。”“我曾经的老爷说过一句话,‘仕途无独贪,惟官官相卫;墨吏非孤鼠,实朋比为奸’!”燕修低声道:“事实上不止是官场,便是方才所说的那群乱匪,他们在抵达合浦县后,都做了一件事,给白龙村的村民发放碎珠!”海玥冷声道:“这是要裹挟村民?”“不错!”燕修道:“一旦村民拿了珠子,地方衙门就不会放过他们,不想当贼,也得从贼了!所以海公子可曾想过,那位方府的少爷只是贪墨珍珠,求一些钱财吗?他可是吏部尚书的亲侄子啊!”海玥深吸一口气:“燕兄见多识广,所言着实振聋发聩,令人深思!”燕修咧嘴笑道:“我这是班门弄斧,方府内的案情,多谢公子相告,这报酬嘛……”海玥平和地道:“相信燕兄会给我一个合理的价码,不过不急于一时,且等案情结束也不迟。”“好吧!”燕修搓了搓手,露出肉痛之色:“那我们就告辞了。”林兆恩与小川起身行礼,与燕修一起离开,茶楼包间安静下来。海玥拿起茶杯,轻轻品茗,却未离开。片刻后,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咚咚咚!”先是礼貌地敲了三声,然后一个小吏模样的汉子推门而入,来到面前,恭敬行礼:“海公子!”海玥头也不抬,依旧品茶,淡淡地道:“何事?”汉子低眉顺眼:“有人托小人给公子带两句话。”海玥淡然道:“你背后是谁,我不会问,你也不见得真的清楚,直接说吧!”汉子道:“第一句,公子是两试案首,功名有望,是欲为锦衣卫驱策,令琼山海氏蒙羞?锦衣卫再威风,也是要回京师的,琼山才是公子的根啊!”海玥默然。汉子察言观色,接着道:“第二句,君若解连环,则青云路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之日,岂不美哉?”海玥再度默然片刻,开口道:“何以解连环?”汉子声调微微上扬:“锦衣卫查到什么地步了?”海玥沉默许久,缓缓地道:“方威有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一份名单,锦衣卫正在寻找!”汉子闻言神色一变,急切地道:“他们快要找到了?”“不知。”海玥摇摇头:“陆舍人公私分明,私下与我亲近,是看上了我从小习武,与他对练,酣畅淋漓!公事查案,只是听了我的意见,至于案情具体进展,我亦不清楚,不然你们以为锦衣卫会这么轻易,把我放出府来么?”汉子觉得很有道理,也将每一个字都记下,准备回去原原本本地禀告,更知道机不可失:“海公子是少年神探,安南使团一案破得漂亮,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线索么?”海玥皱起眉头。汉子趁热打铁:“公子可要想清楚,锦衣卫破案了,也是那位陆舍人的功劳,与你何干?相反公子若能平了此事,有人永远记得这份大恩,这里才是你的家乡啊!”海玥缓缓开口:“我确实有几个怀疑对象,方威死后,账簿十之八九就在这两人的手中,但我就算说了,你们难道冲入方府,把人带走?”汉子抓耳挠腮,也觉得为难:“这……”“也罢!话已至此,我也没有回头路了!”海玥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抉择,最终道:“我会说动锦衣卫,把那几个嫌疑人释放出去,你们在外等候,直接拿了人,就算锦衣卫来索要,也可以不给,到那个时候,岂非攻守之势异也?”“好计!”汉子拍案叫绝,诚心实意地躬身一拜:“有公子这等大才,实乃两广之幸,小人告退,公子且静候佳音!”(本章完) 第65章 让凶手自己跳出来了(五更求首订!) 第65章让凶手自己跳出来了五更求首订!“你这次去了很久啊!”海玥走入屋内,就见陆炳面前也放着一杯茶,里面的热气却早已散了。海玥神色平和地到了他对面坐下,点了点头:“见了不少人。”陆炳眉头一耸,目露异色:“你不怕我怀疑你?”海玥反问:“你会吗?”“正常来说,没道理不怀疑,你是琼山人士,县试府试又中案首,进士功名且不说,举子是完全有望的!”陆炳沉声道:“甚至他们完全可以成全你的举人功名!”考进士,要跟从全天下州县里面选拔出来的佼佼者竞争,但考举人,只是跟当地的秀才竞争。如两广这种文教落后的地区,反倒比起江浙要好考许多。更何况乡试就是在行省考,地方阅卷,但凡这类考试,总有猫腻,想要偏袒,完全能够办到。所以吴麟先前的介绍也不是坑害,王世芳固然为嘉靖所恶,但于地方而言,王世芳的背景,足够一名贫寒士子享用不尽。陆炳之意也是如此,说罢目光炯炯地看过来。海玥却有些无语:“行啦!文孚兄,这很有趣么?”陆炳脸上的凝重突然散开,拍着大腿长笑:“哈哈!怎么没趣?你就不能装作被吓到,让我高兴高兴?”‘多大人了,还玩这一套……’海玥有些无语,这位是不是没童年啊,二十岁了,一会儿正儿八经,一会儿却跟个中二少年似的?待得对方笑完,他这才将方才的经历,尤其是那个神秘汉子的所言所语,详细讲述了一遍。“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句不离乡情,地方上的勾结,往往就是这般根深蒂固!”陆炳听得大恨:“就他们能许你前程,我就不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海玥皱眉:“我查案不是为了前程,若为求功名利禄,不管这些杂事,专心备考才是正途!”“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嘿!”陆炳磨了磨牙,欲言又止。这小子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群要收买他的人,更不会将自己的真实背景告知。进士功名确实能光宗耀祖,但考中进士穷困潦倒的大有人在,仕途不顺的更是比比皆是。相比起来,上达天听才是真正的天梯。这么一想,揭露的时候还有些小期待呢!对方会如何惊喜,如何动容呢?“唔!”强行将念头压下,陆炳有点憋得慌,唯有将心思集中到案情上,沉声道:“那个叫燕修的市井之徒,所言不无道理,方威贪墨贡珠,所为的不仅是钱财,还有地方官员的庇护!他表面上虽然风光,实则早恶了方尚书,属实是外强中干,可一旦通过贡珠与大员勾结,在当地就能呼风唤雨了!到时候外面只当他是借了方尚书的势,又怎知真相如何?”说到这里,陆炳突然目光一凝:“你还记得么?我锦衣卫最初要接管此案时,当时在场的三位高官,都不愿意!”海玥缓缓点头。方威死后,当时跟着锦衣卫一起到达现场,有三位地方大员。广东布政左使田佳鼎。广东按察使周宣。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这三人都不愿意锦衣卫全权接管方府案件,但理由都很正当,所以那时也没觉得什么。可结合现在,就引人怀疑了。其中“铁面判官”周宣或许是真的不想锦衣卫干涉司法,胡乱查案,田佳鼎和王世芳当时的出头,是不是有异?“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两广巡抚林富,有举报信件,暗指他表里不一,为非作歹,甚至一手促成了合浦民变,贪墨下了乱匪所藏匿的珍珠,将之卖予佛郎机人。”“次一级的嫌疑人,便是三司主官,他们都有可能与方威勾结,贪墨贡珠,暗中庇护此獠,但也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借助当地市井传说,将方威杀害,实施灭口。”“还有第一个死者,原灵山知县宗承学,他被指控贪墨珍珠,恐怕也是知晓内情之辈,凶手早早将之除去,率先灭口!”陆炳将案情梳理了一遍,露出佩服之色:“你捏造的那本账簿很妙啊,如此一来,凶手就会自己跳出来了!”海玥在当地已有神探之名,安南使节团和后续的血图腾案件破得十分漂亮,连铁面判官周宣都大为赞许,三司衙门自然不会不了解。在这个基础上,他抛出的嫌疑人,在那边看来,自然是真的有嫌疑之辈。而一旦锦衣卫将这些人放出方府,势必就有人将他们拿了,审问账簿所在。相比起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锦衣卫查案,这无疑是掌握了主动。可他们不知道,锦衣卫由于人手稀缺,也在一筹莫展,希望掌握进一步的线索和证据。对方一拿人,不吝于主动跳出来。这是一场谁能按兵不动的博弈。“这群地方大员都非常精明,诱饵也得选好……”陆炳眼珠转了转,吩咐道:“把那个小人带上来!”不多时,郑逸书被两个壮汉一路拖了过来。相比起管事来福,他没有受刑,但放走是不可能的,此时更是脸色惨白,瑟瑟发抖。陆炳打量着这个书生,眼中露出嫌恶之色:“我生平最讨厌小人,你或许是无辜的,但我看到你这一副模样,就觉得恶心,你可知让我们锦衣卫恶心了,是什么下场?”郑逸书脸上血色尽褪,牙齿开始得得得地打颤。陆炳愈发瞧不上,甚至有些迟疑,看向海玥,低声道:“他这个窝囊样,会不会坏事?”海玥开口:“郑逸书,你可知我们为何找你来?”郑逸书颤声道:“海兄,小生有眼无珠,当初得罪了你,你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生吧!”“放过你?你可知此案早就不是简单的凶杀了……”海玥将案情的关键大概讲述了一遍:“你可曾想过,方威丧命当晚,你曾在现场,早已卷入此案太深,接下来就算锦衣卫放过你,有的人也不会放了你?”郑逸书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却立刻拜倒在地:“海兄救我!”海玥道:“现在我们确实能尝试救你一命,但你也要做一件事,明日我们会放你出去,一旦有人抓住你,并且询问方威是否有一本账簿时,你要表现出知道此物,且看到账簿上写了某位大员的名字,但要那位大员亲自来见你,你才肯交代!而不是被那些打手一逼供,就什么都说了,明白么?”郑逸书愣住,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欲言又止。陆炳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你别想着告密,你觉得你落到了那些人手里,他们会相信你的话?他们想要的只有账簿,你告诉他们你根本不知道,只会被当做谎言,到时候什么酷刑都会落在你的身上……”郑逸书开始发抖,颤声道:“你们这是把小生当成诱饵!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小生一人?”陆炳冷冷地道:“诱饵当然不止你一人,当晚与方威同床共榻的你是一个!第二日清晨放走了你的婢女彩云是另一个!”郑逸书闻言抖得更厉害:“彩云……彩云……”海玥道:“怎么了?”郑逸书猛地拜倒在地,涩声道:“能不能不要……不要让彩云出去?小生以为,那个管事来福,比她更合适!”陆炳呵了一声:“来福受了刑,跑不了了,我们放了他,岂不是太明显?”郑逸书连连叩首:“彩云是无辜的,请官人放了她吧!小生什么都照办,小生愿意第一个出府!”“咦?”陆炳有些诧异:“你这是良心发现了?”郑逸书泣声道:“小生也不是没有良心的,现在反正已是要死了,便还了她的搭救之恩又如何!”海玥微微点头,叹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你倒也不必以为我们就是要你的性命,这是死里求生,你只要撑到幕后指使者现身,锦衣卫就会出现,到时候那个人就顾不上你了,你这才是真正捡回一条性命,而不是有朝一日被拿了,死得悄无声息!”“嗯!”陆炳脸色稍缓,也颔首道:“你这话还有点气概,大好男儿就该如此!也罢,我们就成全你,不让彩云出府,让来福第一个出去,你第二个出府,再去选一个下人,反正三个诱饵要齐!”海玥想了想道:“也不能全是下人,不如第三处选一处秘密地址,假意透露出方威将账簿藏在那里,如此才更显得逼真,这个消息也能通过此人传递出去!”陆炳有些迟疑,打量郑逸书,还是觉得这位性情不定,低声道:“他能担得起这等安排么?”海玥微笑:“关键不在于他能做得多真,而在于那些人,骨子里到底有多么惧怕真相被揭露!正如魇镇之说,心性坦荡之人,纵使一时困顿,终能拨云见日,见得本心;唯有那心怀叵测之辈,方会困于自设的‘隐雾村’里,久久徘徊,永世不得超脱!”(本章完) 第66章 竟然有你(六更求首订!) 第66章竟然有你六更求首订!广东按察使衙门。王世芳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呼出一口气。他虽为按察副使,但工作的主要内容还是在提学那一块,比如再过十几天的院试,就是他来负责考察广州各州县的学子们。可现在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只在意同城方府里的风雨。锦衣卫怎么会来广东这样的蛮荒之地呢?偏偏还出了这等事!正自感叹,一位小吏来到王世芳身后,低声说道:“有人出府了!”王世芳立刻坐直了:“谁?”“管事来福。”王世芳目光闪烁:“此人确实有重大嫌疑,但锦衣卫也不该轻易放过此人,是否有诈?”小吏道:“提学明察秋毫,来福身上带伤,疑似用了重刑!”王世芳呵了一声:“看来陆炳也不信海玥啊,是不是还想着引我们中计?”对于那个琼山学子的倒戈,王世芳没有丝毫怀疑。锦衣卫或许权势滔天,但也臭名昭著,若是完全科举无望倒也罢了,但凡有进士之资的,谁愿意去当鹰犬?再加上对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过是陪陆炳练武的玩伴而已,如何抉择,不用多言。王世芳担心的,是这个琼山学子骗不过锦衣卫,没办法顺利将嫌疑人带出来。这第一个出府的,就很让人怀疑。不过没关系,会有人动手。“再探!”“是!”……“禀提学,来福刚刚出城,就被人带走了!”“谁的人?”“田藩台。”王世芳了然:“田佳鼎,方威果然没有漏过他,呵!让布政使司去审问吧,若能将账簿问出来,也要挟不得本官!”顿了顿,他又沉声道:“去盯好了方府,若是再有人出来,无论是谁,尽早拿下!”“是!”小半天后,小吏再来禀告:“郑逸书出来了,已然被拿入暗监!”王世芳的表情陡然一变,呼吸都急促起来:“没错了!果然是这个人!问出什么没有?”小吏道:“已经用了刑!他说他确实见过,但要见到上面写着的大员,才肯告诉账簿在哪里!”“小人!”王世芳冷哼一声:“还想借此跟本官谈条件?他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去准备马车!”“是!”小吏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这一劫终于要过去了!”王世芳长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喃喃低语:“都是被逼无奈……都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如此啊!”话虽如此,从衙门后门登上马车,他依旧催促着车夫:“速去城西独院。”车夫心领神会,一挥缰绳,将马车又快又稳地架着,朝着城西而去。所谓独院,就是暗监。地方上关押一些重犯要犯的地方,与中枢的诏狱相对应。只是除了院中院、墙中墙的高度封闭环境外,还有另一种方式。比如从表面看来,就是一座偏僻的院落,没有半点牢房的阴暗氛围,可一旦走进去,就能见到一排身材健硕,眼神阴冷的汉子立着。大多是按察司衙门真正的精锐捕快,还有少许刀口舔血的江湖子、亡命徒,专门帮衙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王世芳很不喜欢这些人,视若无睹地穿行过去,来到一间屋子前,推门而入。就见一个书生被绑在受刑架上,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五官扭曲,疼得龇牙咧嘴,正是郑逸书。王世芳审视着这个阶下囚,摆了摆手,示意左右的看守退下,然后来到郑逸书面前,冷冷地道:“本官来了,账簿在哪里?”郑逸书睁开肿胀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你……你是……”王世芳背负双手,颇有一省大员的气度:“本官乃广东提学,你若是有朝一日能取得举人功名,还能拜本官为座师!”郑逸书涩声道:“王提学?竟然是你?”“行了!别装了!把账簿交出来吧!”王世芳目露不屑:“方威那小畜生是何德行,我们都比你了解,你可以骗得过外来的锦衣卫,却瞒不过我们!什么隐雾村,什么自杀传说,都是骗人的!你能和他同床共榻,根本不是那狗屁的魇镇转移,而是卖了沟子!”郑逸书完全没想到一省提学,言语竟这般粗鲁,一时间滞住,怔怔地看着对方。王世芳却已经按捺不住,揪住郑逸书的血衣,恶狠狠地道:“账簿!方威的账簿呢!将它交出来!”郑逸书瑟瑟发抖:“小生……小生不知……”王世芳逼视着他:“方威死前,不可能不遭到逼问,验尸却没有发现类似的伤痕,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凶手已经知道账簿在哪里,只需灭了方威的口就可以,而知晓账簿的人,只会是方威身边的亲近之人!你就最有嫌疑,说!快说!别再隐瞒了!”郑逸书晕头转向,好半晌才道:“小生只知道一个住处,方威梦里念叨过好几回……”“对!对!就是那里!”王世芳大喜过望,马上松开手,满是诱惑地道:“你告诉我,本提学许你一个举人之位,待你回了家乡,也是老爷了,将来蓝呢大轿,出入煊赫,良田千亩,知县折节,一辈子荣享不尽啊!”心里打定主意,这个人是绝对不能留了,一旦拿到了账簿,马上解决!郑逸书却似是被举人老爷的前景打动了,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个地名。王世芳立刻将他甩在地上,快步走了出去,刚要吩咐心腹去那个地方搜寻,却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传至,一道身影奔了进来:“提学不好了,锦衣卫带着人,把这里围住了!”“来得这么快?还能不能派人由小道出去?”“一两人可以!”“那就够了!”王世芳不慌不忙地对着心腹道:“你去把地址告诉那个人,现在是共进退之际,谁都逃不脱,该他动一动了!”……“陆舍人这是何意?”“要案疑犯,不是我们锦衣卫出面,也该是提刑按察使司拿人,你们布政使司为何要带走来福?给我一个解释吧!”“布政使司主掌民政钱粮,按察使司专司刑名按劾,然事急从权,三司衙门皆可过问,这方府管事行踪鬼祟,被我等拿了,又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明知故问!也罢,我不与你争辩,把人交出来吧!”“很遗憾,此人似是受了酷刑,入了布政使司询问没几句,死了”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门外,一众锦衣卫也将这里团团围住。田佳鼎身后浩浩荡荡立着一众官吏,咬紧牙关,与锦衣卫对峙。洪武九年,设布政使司,每司设左、右布政使,是天子在地方上的代理人,称藩司或方伯,从二品大员。后来随着总督、巡抚的出现,布政使不再是地方上的一号人物,再加上负责的民政限于例行公事,财政上可供省级支配的份额又非常小,动一点钱都得报中枢批准,权力。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广东左布政使田佳鼎位列正中,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从四品的左右参议,一众布政使衙门的官员统统在列。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敢直面锦衣卫,可现在衙门上下一同出面,又有主官顶在最前面,他们顿时鼓起了勇气,与对峙起来。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令上下扬眉吐气的是,对于锦衣卫索要的犯人,田佳鼎的眉宇间带着一抹得意与冷笑,直接给予了答复。管事来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你锦衣卫之前用过了刑,那就是伤势发作,自然身亡,与我们地方衙门何干?……就在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暗监各自被锦衣卫围住的关头,靠近越秀山的北街区。此处地势较高,远离码头与主要商道,人烟稀少,是广州府内最为冷清的一个街区。而一道身影缓步走入荒凉的小巷里,来到了指定的地址,绕了一圈,从破损的后门钻了进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破旧的屋舍,杂草丛生,看似久久无人居住,然而来者细细观察,在夜幕降临之前,终于从地上窥到了一行脚印。循着脚印,他抵达了一间屋子前,看了看天色,摸黑已是难以仔细搜寻,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便取出一个火折子,朝着木架丢了过去。“嘭!”血红色的火光起初只有一苗,渐渐往上燎起长长的一竖,在墙上映出一个宛如吊死鬼般的影子,仿佛在寻找套着吊颈的绳索。好似那一晚,方威的尸体静静悬挂在屋内。黑影看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离去。然而就在这一瞬,他苍老的身体僵住。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多了一道年轻的身影。而海玥看着这个亲自前来毁灭证据的身影,也愣住了:“布政使田佳鼎,按察副使王世芳,他们俩都与此案有牵连,我并不意外,唯独你……竟然有你……”夜色被升腾起的火光褪去,露出一张刚正坚毅的面庞。“周臬台!铁面判官周宣!为什么连你也与他们同流合污?”(本章完) 第67章 全烂了(七更求首订!) 第67章全烂了七更求首订!“!!”看着这个曾经在提学办公屋子里,斥责恶吏,公正严明,在方府现场,不惧恶臭,当场验尸的按察使,海玥是真的震惊。他抛出了三个诱饵,但并不是准备三个诱饵诱惑三伙人,而是担心对方一次不上钩,保险起见,才安排了三回。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来福被田佳鼎拿了,郑逸书被王世芳拿了,陆炳不得不兵分两路,分别去围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暗监。本以为就此结束,最后来这个地址寻找账簿,眼见天色暗了,更准备一把火烧掉证物的,居然是他此前相当尊敬的按察使。而这位最不可能的正直臬台,下手最是干脆果断!海玥突然想到了琼州府的推官邵靖。他之所以对周宣印象极佳,也是因为邵靖的推崇。邵靖是好官,兢兢业业地在地方上干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经历了安南使团案,有了些起色,他的目标,就是成为周宣这样的铁面判官吧?结果……“呵!”周宣面容扭曲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老夫还是心存侥幸了,以为那两个人被拿了后,锦衣卫肯定分身乏术,没想到自始至终,是你在策划这一切!海十三郎,老夫那时看得没错,你果是少年英才!”明明一身黑衣,手持纵火之物,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味道。海玥深吸一口气,开始问话:“你是方威的后台?”周宣道:“方威的背后,确实是我们这些三司衙门的主官,给了他底气!”海玥沉声:“那方威给了你什么?合浦贡珠?”“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周宣抬起衣袖,展示出上面的补丁:“合浦贡珠固然珍贵,打动不了老夫。”海玥不得不承认,周宣身上有一种安贫乐道的气质,这种气质还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因为他从弟弟海瑞的身上就有感受,所以此前最不怀疑的也是这位。所以也恰恰无法接受,对方为何要这么做:“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你既然知道,真正的君子应当坚守道义,不为外物所动,为何还要这么做呢?”“不为外物所动……呵!”周宣自嘲一笑:“老夫确实能不为钱财所用,但对于官位,却始终看不透,还是想更进一步啊!”“原来是为了方尚书……”海玥皱眉:“你不知方威与方尚书不合么?”周宣也无顾忌了,淡淡地道:“所谓不合,焉知不是表现在外的伪装?方威所作所为,老夫不信那位天官太宰一无所知!”“就为了得到方尚书的举荐,你助纣为虐,庇护方威,如今更要来毁灭证据?”这个答案实在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地方,为了巴结那高高在上的六部堂官,但恰恰是太过正常了,海玥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涩声道:“三十年的老刑名,世人称颂的铁面判官,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周宣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的眼神,但旋即又直视过来,满是悲凉地道:“海十三郎,等你到老夫的年龄,立功无数,却仍旧在地方蹉跎,无法得见天颜,便知道这种无奈的滋味了!”“所以铁面判官向来不重名利,不为升官,都是假的?”一道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陆炳也从黑夜里走出。布政使司的争吵告一段落,他担心这里,立刻赶了过来。然后就见到了两人对峙的这一幕。而与海玥说话时,周宣尚且平和,陆炳出现这一问,他却是勃然大怒:“弘治十三年,福建沉尸大案,老夫亲带人刨开三里淤泥寻出铁证;正德二年,盐枭劫官船,是老夫绘制海防图,再亲率卫所士卒,剿灭盐枭匪寨;此后再至广西,三年断土民争地案两百九十七宗,无一不服,再理黎瑶诉讼……”“老夫在州县时,便得刑部下堂谕嘉奖,可按察司偏在叙功折子里提了一句‘然刑名过峻’,就这五个字,生生断了老夫的升迁之路!”“同时一位刑部堂尊的门生,那个在任上断错三起命案的推官,潇洒地升任京师六部……”“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道理老夫年轻时不信,只以为立功多了,自然能得到上官赏识,直到这么多年,吏部考功司的批文里,一句句‘老成练达,宜留任地方’的评价,每次都把老夫压在地方,才悔之晚矣!这个时候,方尚书的侄子请老夫赴会,老夫能推拒吗?”“铁面判官……不愿升官,只求破案的铁面判官……哈!陆舍人,你愿不愿意当这种铁面判官?你们有谁愿意当这样的铁面判官!!”陆炳被一通质问,质问得懵了。到底谁才是犯人?海玥则是默然,叹了口气。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周宣已近甲之年,即便再升上去,也不过是到六部任侍郎,事实上与他如今的地位相比,并没有明显的提升。但更多的,是一种执念,一种不甘。他认为自己理应晋升,偏偏始终在地方蹉跎。而那些才能远不及的,却因为朝上有人,轻松入京为官,自是心气难平!换做任何人,都会心气难平!所以原本气势汹汹前来质问的陆炳,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同样化作了一声叹息:“周臬台,你可知陛下早听过你的刑名,是赞许过的!”“陛下知道老臣?”周宣眉宇间的怒意戛然而止,苍老的身躯轻颤起来。按理来说,一省按察使,怎么都该入天子的眼界,但两广毕竟是岭南这样的流放地,远不是江浙可比,一般情况下,天子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情况则是一片模糊了。而陆炳之意,显然是陛下知道他多年的功绩,并予以关注。陆炳朝着北方拱手作礼,由衷地道:“陛下英断夙成,励精化理,网罗才实,力求除一切弊政,令天下翕然称治,岂会不知你这等能臣?”海玥眨了眨眼睛。或许是受后世影响过深,听人这么当面夸嘉靖,依旧有些不适应。不过想想重用张璁、桂萼、张献夫等大礼仪新贵,力主变法,强国富民,扫除积弊的朱厚熜,还确实当得起陆炳所言。至少现在当得起。事实上,虽然大礼仪新贵的反对者很多,都说他们妖言惑众,谄媚君上,但也有许多在正德朝被打压的有志之士,感慨明君在世,终于可以施展才华,加入到这场新政中来。而再看向周宣这位老而弥坚的广东按察使,陆炳语气里满是感慨与遗憾:“周臬台,你其实无需巴结方尚书,也是能得到重用的!”周宣听着听着,身体颤抖得越来越重,眼中先是诧异,随即浮现出浓浓的懊悔,最后则是感慨万千:“陛下能知老臣苦楚,老臣这一辈子也没白活,可惜晚了,晚了啊!老臣终究没有经得起他们的诱惑,呜!呜呜呜!”说到最后,这一把年纪的刚毅老者,竟是嚎啕大哭。海玥和陆炳都浮现出不忍之色,也没有打扰,就这么静静地等待。周宣没有失态太久,也就是哭了半刻钟不到,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方威利用贡珠收买威逼的人,但凡老夫知晓的,都记在上面了,或许不比账簿的全面,但绝不会冤枉一人!”“好!太好了!”陆炳大喜,赶忙伸出手接过:“有林巡按吗?”周宣摇头,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林巡按没有与我等同流合污!”陆炳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周宣接着道:“然此案涉及的三司衙门官吏之数,超乎你的所想,陆舍人,你还是先禀明京师,再做定夺吧!”陆炳动作一僵。“呵!”周宣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似落寞,似自嘲,背负双手,缓缓走向不远处拿着镣铐的锦衣卫,苍老的声音逐渐远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陆炳立于原地,木然许久,涩声吐出一句话来:“三司衙门全烂了,这案子就此结束吧!”即便是两广巡抚,封疆大吏,只要抓到实证,陆炳也敢将之槛送入京。结果。林富没烂。但也只有这位两广巡抚没烂。下面的三司衙门烂光了。广东布政左使田佳鼎、广东按察使周宣、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王世芳,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依法办案,可三个一起来,甚至远不止这三个人,顺藤摸瓜扯下去,不知能捞出多少,他实在不敢想,也不能想。两广近年来本就不平,前任两广巡抚王阳明平叛后,举荐了林富接任自己的位置,林富上任后接着平乱,但也不是仅仅靠他一人,岂能让这些衙门统统瘫痪?海玥仰首看着半空的明月,月光是那么的皎洁无暇,映着这一片苍茫大地:“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酒间,就此结束吧!”(本章完) 第68章 不一般的院试(八更求首订!) 第68章不一般的院试八更求首订!六月二十。广东院试召开。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海玥、海瑞和林大钦就在人群里,进入了考场。两千童生鱼贯入龙门。理论上来说,明朝的科举考试分为四级,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这里的院试包括了前三场由地方到省会的预考,全部考过后,成为生员,也叫“秀才”。后世说起穷秀才,穷秀才,都好似蕴含着鄙夷,但实际上,一旦取得了这个功名,从此就能免除徭役,见官作揖不跪,免除刑讯,遇到一般的案情可用钱赎罪,出行可乘肩舆,外出可免路引……除了以上种种特权,秀才还完全有资格入私塾为先生,或成为官员的幕僚师爷,一年数十两银子的收入,是妥妥帖帖。可以说,读书到了这个层次,才是完全与寻常百姓脱离开来,再也不是穷酸书生,只要不是盲目地继续求学,脚踏实地求一份安稳,大富大贵办不到,生活不愁是完全可以的。当然秀才绝不好考,童生听起来是童子,实则多的是参加了十多次院试,始终不过的,这一科也能看到五六十岁的老童生,颤颤巍巍地朝着号房走,一定要取得生员功名,实现人生的愿景。而对于这群人来说,最能决定人生命运的,自然是一省提学。于是乎,当王世芳迈入考场时,众学子下意识地挺起胸膛,背脊竖得笔直,摆出最佳的仪态。却没有发现,这位提学铁青着脸,快步走过一张张桌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终于,这位一省大员站在了一位考生的面前,再也不动弹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周遭的学子顿时露出羡慕之色。然而王世芳盯着面前的海玥,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之色。事前不知,以为海玥是倒戈的内应,透露出关键的消息。但当他们三路人马,各自咬上了饵,全被锦衣卫揪出后,哪里还不清楚,自己是中计了?王世芳尤其愤恨。他对于岭南之地,有一种骨子里的鄙夷,只是岳父失势,得罪了当今陛下,不得不屈尊纡贵,来到这里度日,结果却被一个当地的十七岁少年给彻彻底底地耍了,这些日子每日都暴跳如雷,就等着这一日。海玥却目不斜视,注意力完全在面前的试卷上。王世芳见用眼神杀死你,影响不到,干脆缓缓探出手,抓向答卷。海玥的笔一顿,头缓缓抬起,终于看向了对方。一瞬间的凌厉,竟让这位提学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王世芳心头一凛。‘此子出身琼海,蛮荒之地,莫不是敢袭击本官?’换做旁人,这个念头有都不会有,区区学子,还不是被提学手拿把掐?但海南那种跟黎民拼命的人,实在难说。此子形貌魁伟,又能和锦衣卫勾结到一起,不惜和家乡的上官翻脸,敢做什么,真的不好说。王世芳忿忿地缩回了手。不过这还没完。海玥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答完卷子后,多检查了一遍,确定在避讳上挑不出毛病,交了上去。王世芳迫不及待地拿起试卷,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开来,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出生于以衣冠诗书著称的太仓王氏家族,正德十六年登,高中二甲进士,排名还十分靠前,再加上容貌俊逸出众,风流倜傥,这才被毛澄相中,当了礼部尚书的乘龙快婿。若论才华,王世芳在士林也是有名号的,水平绝对是当世一流。如今科举八股文的形式,确实难免流于空泛,可恰恰是在这种格式下,也能考验出一个人的真实才华,每科一甲的文章流传出去,都令无数学子为之赞叹。而海玥的文章,规整有余,才气稍显,若是以他十七岁的年纪,已是相当不差,当得起神童之称,但放在整个院试里,顶多只能排个前十之流。‘县案首、院案首,两试第一,就这等水平?’‘呵!果然在本官的逼视下,只是表面冷静,还是发挥失常了么!’‘或是此子你也知道夺不得小三元了?用这篇平平无奇,但不会有大过错的文章来糊弄老夫?’王世芳先是不屑,然后开始吹毛求疵。可惜反复看了三遍,都没发现任何犯忌讳的地方,终究不能黜落……无论如何,一想到海玥夺得县案首、府案首,对于院案首肯定是有想法的,结果现在却是再也没了希望,王世芳就大为舒爽,更是生出恶念来。别说第一,这次让你得个倒数第一,来日遭人非议,成为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海玥看出对方的得意之色,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考场。出了龙门,转过身来。青石地面蒸起的热浪,扭曲了贡院匾额上的“天下文明”四个金字。“天下文明……天下文明……”三场科举预试。县试之前,他破了安南王子遇害案,因此得到了知县吴柯霜的赏识,被点为了县案首。府试之前,他破了血图腾之案,救出了巡按御史吴麟,因此得到了知府顾山介的巴结,被点为了府案首。自家人知自家事,哪怕为了应试背诵了大量的程文程墨,又能化为己用,前两场他的水平,其实根本不足以独占鳌头,场外因素不容忽视。反倒是第三场院试前,由于和未来的状元林大钦在一起备考进学,还真的有了不小的进步,水平比起前两场高了不少。当然参加院试的同科士子能力更强,独占鳌头难度更大,但海玥估摸着,正常情况下拿个前三十应该没有问题。可惜院试之前,他“破”了隐雾村之案,已经大大地得罪了三司衙门的老爷们,而提学王世芳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所以最后一场,水平最强,成绩恐怕会是最差的。“呵!”海玥笑了笑,一时间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陆炳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怎的?没发挥好,不会……落第吧?”“那不至于!”海玥没好气地道:“我是前两场的案首,只要不在忌讳上出差错,便是王世芳也黜落不了我,不过羞辱是在所难免的,谁让这位在周臬台的记录里,犯了桩桩大恶,合浦民变更与他脱不得干系,却还能是提学呢!”陆炳沉声道:“他很快会被调离广东,提学也休想再做了!”海玥道:“但不会罢官,依旧在职,对么?”陆炳叹了口气。毛澄早死,杨廷和去年也过世了,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有,是以平民的身份下葬的,对于一位四朝老臣、两朝首辅而言,已经是极大的羞辱,引得朝野上下颇多微词。大礼仪新贵之所以是新贵,是因为他们的数目终究是少数,大多数朝臣还是站在杨廷和一方亦或是对这一方表示同情的,如果这个时候再把王世芳拿下,即便其罪有应得,也要考虑到对其他官员的刺激。同样的道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关系到广东一省的稳定,锦衣卫最终也没有缉拿,早早撤离,只是带走了一批作恶多端的吏胥。当然,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没有一个官员受到严惩。海玥看着陆炳微微有些躲闪的眼神,沉声道:“谁会被槛送京师?”陆炳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片刻后闷声道:“周宣……”“呵!”海玥这次的笑声,是完完全全的嘲讽。有后台的王世芳、田佳鼎平稳落地。没有后台的按察使周宣,明明提供了名单亡羊补牢,多少立了些功劳,却被槛送入京。怎么的,我西游记还没写完,有背景的妖怪被接走,没背景的妖怪被打死这个设定,已经流行起来了?或者说,一直没有变化?陆炳显然也很愤慨,年轻人都是看不惯这等现状的,哪怕从小耳濡目染和锦衣卫前辈的教导,让他接受了最符合政治的决策,但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拍了拍海玥的肩膀:“跟我去京师吧!去国子监进学!待在这里,下一任提学也会对你百般刁难,但你只要在京师有所成就,他们自会巴结上来,极尽谄媚!”“好!”海玥毫不迟疑,点了点头:“我还有两位友人,才华不在我之下,若他们愿意的话,能否同去京师?”“令弟海瑞和潮州府的林大钦么?”陆炳早就了解,高兴起来:“当然可以!有你们同行,此次南下也不白来!哈哈!”抛开烦恼的心事,这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海玥也笑了笑,回头看了象征着天道文运、至公至正的贡院牌匾最后一眼,眸光莫测。这一起案件其实还没有结束。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方威是被杀人灭口的,但即便是杀人灭口,凶手呢?都在围绕着贡珠引发的贪腐庇护大罪,关心着官场上的沉浮,没人在乎这起凶杀案!至于合浦民变的真相……灵山知县宗承学的品性……朝堂之上更不会有人关注。但或许。民间还有。隐雾村的传说,来自于市井。魇镇是谣传。其中却蕴含着人们最朴素的价值观。善恶有报的因果!“你们选的!别后悔!”海玥丢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本章完) 第69章 真凶登场(九更求首订!) 第69章真凶登场九更求首订!“这岭南的鬼天气,真热啊!”“驿馆还没到么?”王世芳探出一个头,声音烦躁,慌得一众仆从汗流浃背,抬着轿辇的脚下加快,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的这位老爷,已经不是广东按察副使兼提学了。转为了地方知府。按察副使的常规品级为从四品,但兼任提学等要职时,通过加衔升至正四品。而地方知府,也是正四品。比如琼州知府顾山介,在品级上与王世芳是同一级别的。但毫无疑问,两者无论是权力还是地位,都差距极大。王世芳如果当年被安排到海南岛上为知府,早就挂印而走,根本连上任都不会上任。可现在,他被调任广西思恩府知府。思恩府是什么地方?因土地贫瘠、战乱频繁、赋税苛重,且缺乏商业补充,是广西最为贫困的府,没有之一。历史上其困境,直至万历年间推行“改土归流”后,才稍稍有所缓解,但仍长期位列广西赋税蠲免名单之首。太穷了,连官府都压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不仅如此,嘉靖六年,王阳明镇压了当地的八寨农民起义后,亲到府治乔利,还发现府治位于环山之中,四周山峰尤如戈、矛、剑、戟,荆剌丛生,瘴雾昏塞,阴崖乱石,嘉禾难长,狐鼠作乱,疾疫易生……听听这一系列形容词,没得说,坏处占满了。为保治安民,嘉靖七年,府治终于迁到了距离乔利六十里外的荒田驿。长远来说,这是绝对有利的,总算不在山窝窝里面了,不过以那里的条件,三年未到的时间,显然还未建成。王世芳现在这个时候过去,就等着吃土吧!然而这一回,他却准备赴任。“想要逼我主动辞官,休想!”“只要我还在官场一日,同情我岳丈,同情杨阁老的人就会将这份人情寄托到我的身上,我还年轻,我终有翻身的一日!”“张骢、桂萼、方献夫、霍韬!你们这些靠着大礼仪上位的奸佞之臣,我就不信你们能一直仰惑圣听,得意至最后!”最初意识到中计,不仅罪证账簿没拿回来,还被锦衣卫彻底锁定,王世芳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法不责众,更不责尤有余泽的自己。所以卸任提学的那一刻起,王世芳就有了决断,决定苦熬下去,等待转机。可此时上路,想到要去那苦恶之地熬日子,依旧免不了满肚子的恼怒与愤恨。“到了没?”“到了到了!老爷,前面就是驿馆了……咦?”好不容易驿馆遥遥在望,眼看着能够歇息一二,洗一洗风尘,厮杀声传了过来。“狗贼,你爷爷我今日……不好!”“跑得倒快,嘴里再不干净,老子剁下你们的狗头下酒!”当先几个大汉飞奔出来,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发现一道身影追了出来,马上四散逃来。一个疤脸大汉手中提着一柄五尺长刀,刀尖往下滴着血,冷冷地看着分头逃窜的大汉,毫不顾忌地将刀背往肩上一搭,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这等凶神恶煞的亡命子,怎能住在驿馆?”不远处的王世芳一行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变了。而王世芳刚刚问出,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正因为亡命徒,驿馆才不敢阻拦啊!穷山恶水出刁民,几年前王阳明任两广总督,主要就是来平叛的,他恩威并施,效果甚佳,但想要完全清除广东各地的动荡,也是不能。海南岛上有黎乱,其他地区的土司也不安分。因此王世芳此前基本就在广州府内,基本不出城,如今是被迫赶路,没想到运气不好,直接遇上这等凶悍人物。王世芳哪能住在这种地方,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身边的管事道:“你带人去前面探一探路,如果有合适歇脚的店,整个包下,再回来禀告。”“是!”管事带人拍马匆匆去了,随着太阳逐渐西下,就在王世芳觉得自己一行不得不在这个驿馆对付一宿,与那个凶恶的亡命徒共处一屋时,马蹄声传来,管事兴奋地奔到面前:“前方有一家店,能让老爷安心歇脚!”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王世芳将脑袋缩回马车里,传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吩咐:“走!”走了大概两三里,拐进一条小道,不远处果然有一家旅店,瞧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尚未到门前,一个满脸机灵的小厮就迎了上来:“贵客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请进店歇息!小店已备好陈年佳酿,时令小菜,还有冰镇凉茶,里边请!里面请!”“哦?”相比起前面那个脸上带疤的凶汉,这个就顺眼太多了,王世芳更是被其言语吸引:“可有冰镇荔枝、酥山和冰镇水?”小厮呆了呆:“这个小的连听都没听过呢,真是大老爷,天上的人物,享用的是咱们这些小民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好物!”这个年头广东的冰价依旧昂贵,以窖冰、硝石制冰为主,广州府的冰价一斤值米四斗,一桌冰宴耗资相当于农户半年口粮,王世芳就挺喜欢冰宴。他还喜欢冰镇水,由佛郎机商船带来了雪冰,与本地冰品结合,催生出了这种饮品。在这个小小的旅店没有这些很正常,王世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话好听!赏!”小厮得了赏钱,点头哈腰,满脸的喜悦,待得众人入了店内,店家很快奉上冰镇凉茶和口感不错的吃食。吃完晚膳,再洗了一把澡,王世芳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博带飘飘,终于舒坦了,取出一本书来,悠闲地翻看着。“唔!这是什么沉香?挺好闻的!哈欠……”看着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飘了进来,王世芳嗅了嗅,刚要问一下这是哪种沉香,他接下来也要用,一阵倦意却涌了上来。天色确实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他合起书卷,在书童和侍女的服侍下褪去外衫,躺到了床上。然而到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昏昏沉沉的,直到那鼻翼间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才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王世芳猛地惊醒过来。然后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他的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还被……吊了起来?“啊!”一声尖叫传入自己耳中,却是那么的沙哑无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更别提叫来外面的手下。而两只手下意识地抓住脖子,又骇然地发现,真有一道绳索套在脖子上。幸运的是,他的脚下,还有一个凳子。不幸的是,那个凳子相对于绳索的高度,只是刚刚好够脚尖点在凳子上,才能勉强稳住了身子,不至于被整个悬挂起来。“救……救……救命……”王世芳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官,自然受不得这等对待,而他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我是朝廷命官,我是四品提学,好汉要什么,本官都能予你,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啊!”片刻后,面前之人终于开口:“你还记得合浦民变么?”王世芳愣住。“你可知道那场所谓的匪乱,席卷了两县十三村,卷入了多少无辜?”“当地的百姓,途经的商贾,游历的学子,被那群你们亲自培养出来的‘乱民’,害死了多少人?”王世芳的脸色变了。“你应该记得宗承学吧,那个灵山知县发现了采珠的猫腻,发现了白龙村被贼匪所据,起初先告知合浦县衙,却发现他们视若无睹,想要不自量力地揭露真相,却反被污蔑偷盗珍珠,被殴得半死,然后又被你们贬到琼山当通判,那里连看病都不便,你们就希望他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去,对吗?”王世芳的神情彻底惊恐起来。他当然记得宗承学,那个可恨的小小知县,险些坏了大事。明明合浦县上下官吏都已安排妥当,他一个隔壁县的知县,居然察觉出不妥,更一路追查到了白龙村,那里藏着的可是专门为他们盗运珍珠,灭口渔民的人手,幸亏抢先一步,毁灭了证据,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此人贪墨了珍珠。对方即便再敢说什么,由于名声早就污了,也无人相信,事实上按王世芳之意,是斩草除根,一不做二不休,但知县终究不是寻常百姓,突然暴毙是要上报京师的,田佳鼎那边终究不太敢,便将之打得半死,再发配到海南岛上去。没想到距今这么久了,又听到了这个名字!猛的一瞬间,王世芳恍然大悟:“原来……杀死方威的凶手是你……你的声音,好熟悉!”隐隐约约,王世芳想到在哪里听过,只是怎么都不敢相信:“你?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听出来了么?不敢相信?我成全你!”蒙住视线的布条揭开,王世芳的眼睛先是眯了眯,然后猛地瞪大,映入眼帘的一张青肿的面庞,令他发出不可置信的呻吟:“郑郑郑……郑逸书……怎么会是你!!”(本章完) 第70章 结案与送别(十更求首订) 第70章结案与送别十更求首订郑逸书静静地站在王世芳面前。脸上依旧青肿,之前拷问的伤势没有那么快恢复,能够死里逃生,还是锦衣卫包围暗监够快,周宣的供述一出,三司衙门更加放弃了抵抗。但他的神情,却再无卑微逢迎,毫无底线的小人模样,反倒是凝聚着一抹冰冷刺骨的杀意。如果让王世芳猜测杀死方威的真凶,他会猜一百个人,唯独不会有这个人。哪怕当晚,确实是郑逸书与方威抵足相眠,可此人的表现也注定了就是个不择手段上位的无耻小人罢了,没有动机,也没有勇气,杀害当今吏部尚书的侄子啊!“你藏得好深!好深!”王世芳嘶声道:“你处心积虑地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郑逸书惨笑一声:“我游学到合浦,被贼匪掳走,受尽了屈辱!我痛恨现在的自己,这副巧言令色,卑躬屈膝的模样,但若非如此,我早就死在了那个贼窝里面,根本等不到被人救出来!逃出生天的那一日,我就发誓,要让你们这群人血债血偿!!”“啊?”王世芳愣住了。他没想到,动机会是这样。或者说,他的眼里,何时有过这么一群人。最底层的书生。最落魄的士子。没有护卫,没有仆从,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跋山涉水,游历四方,增长见闻,希望有朝一日写出好文章,鲤鱼跃龙门的穷酸学子。然后被卷入意外事件里,死得悄无声息。现在这样一个人,竟站在了面前,再无保留地发出复仇的宣言。一念至此,王世芳的眼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因为他意识到,对方既然敢在面前现身,那就是绝对做好了灭口的准备。王世芳身体一紧,胯下都湿了:“不!不!不!!你不能杀我,我不是主谋,冤有头债有主,你你你该杀方威,合浦民变是他策划的,不该杀我啊!”“我们原先确实不知,方威背后到底站着哪些人,只知肯定是三司的实权之人,不然没法将合浦县的匪贼捏造为乱民!没办法一纸调令,就将宗知县调去琼州!更没法连林巡抚都瞒住,上下密不透风!只是你这位提学,广东举子的座师,竟然也在其中,见到你时,我也很惊讶啊!无妨,一个一个来吧!”郑逸书眼神冷酷,一脚踹中王世芳脚下的凳子:“这是给宗知县报仇!那是一个好官,一心护民,却被被你们接连恐吓殴打,打得他吐血,这一年间,也是受尽了折磨!”“啊!”“这是给白龙村三百七十五户百姓报仇!让那群乱匪扮作村民,特意纵容屠村,事后再剿匪,你们这群畜生!”“啊!!”“这是给整个合浦县报仇!你们贪墨珍珠,上报的那般少,可曾想过若是宫中不满,再要采珠,合浦又要再死多少人!”“啊!!饶……饶……”一脚接着一脚,王世芳拼命用双手扒住卡着自己的脖子绳索,拼命地用力,不知是手骨还是颈骨,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他的头被扭曲到与后背几乎成为一个直角,长长的口涎,顺着吐出半截的红舌头往外淌。“嘭!!”终于。倾斜的凳子歪倒在地。一股恶臭弥漫开来。而过了许久,外面终于响起脚步声。仆从们冲了进来。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双光着的、白皙的脚,就那么悬吊在半空之中。再往上看去,便是那一双凸出的眼睛瞪了过来,舌头伸出老长老长。“老爷!老爷!!”“快!报官!”“铁面判官都被押送京师了,还报什么官?老爷是自缢的,我们快散了吧!!”就在王世芳的仆从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时,郑逸书已经来到一处码头。一高一矮两人等候,正是燕修与小川,也是此前在驿馆闹事的亡命徒和旅店迎客的小厮。而不远处,停着一艘小船,正有一个素衣女子站在船头,朝这里眺望。燕修递来了一个包裹:“彩云在那里等你,去吧,接下来的事情与你无关了!”郑逸书沉默。燕修道:“你做的已经够多,宗知县、白龙村的村民在天之灵,已得告慰!与她好好过日子,这几年就在家读书,等过些年风头过了,再出来吧!”说到这里,他正色叮嘱道:“这一切也很重要,不要让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功亏一篑!”“好!”郑逸书终于接过包袱,又躬身一礼:“多谢!”燕修笑道:“你若是谢那时,我把你从匪乱里救出来的恩情,我倒是坦然受了!但此番若无你以身入局,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如此多的牺牲,空有‘隐雾村’的传说亦是无用,我也要谢一谢你!”“我是为了自己复仇!”郑逸书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上了船,与情难自已的彩云抱在了一起。“结束了么?”目送船只离去,燕修笑了笑,想到这一起震动两广的曲折大案,亦不禁感慨道:“真是好险啊!没想到锦衣卫来了个厉害人物,琼山更有一位少年神探,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此案的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更好些!”这一切的源头,在于游学的贫寒学子郑逸书,被卷入了合浦民变;在于林兆恩走访合浦县下的各村,亲眼看到了渔民的惨状;在于灵山知县宗承学正直廉明,不愿同流合污,却被殴打调离,无处申冤;在于燕修于市井之中,散播隐雾村的传说,将广东唯一的藩王拉了进来背锅,以藩王的恶名取信众人,并且营造出这个传说数十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假象。事实上,它诞生不足一年,只是当地百姓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反倒都信了。真正的案情实施,要从林兆恩向巡按御史吴麟写的一封举报信开始,以真真假假的线索取信对方,举报自己的祖父林富。当然,那封信件里看似线索充足,实则都是污蔑,一旦追查,很容易洗清林富的嫌疑。如此一来,两广巡抚林富和巡按御史吴麟就能联手,顺理成章地彻查合浦一案。无论是巡抚还是巡按,都不能肆无忌惮地调查当地官员,唯有贼人肆意污蔑一位封疆大吏,才有了进攻的切入点。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个意外。第一个意外,吴麟没能金蝉脱壳,按照与宗承学的约定,一起回到徐闻,反倒在琼山被贼人掳走,等到他被救出来,最佳的时机已过。宗承学的身体支撑不住了,选择自我了结生命,留下指向隐雾村传说的遗书,成为了第一位“受害者”。第二个意外,在调查方威死亡的过程中,海玥和陆炳的深入调查,使得他们的矛头迅速指向两广巡抚林富。陆炳对于这位封疆大吏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但林兆恩何尝不对锦衣卫心惊肉跳,为免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把祖父给连累了。燕修想到这里,大为感慨:“这位小少爷特立独行,十四岁就敢行险至此,将来还不知会做什么,只是他毕竟稚嫩了些,不得不冒险露面,倒是那位琼山神探,也才十七岁吧?小川,你觉得此人看出真相了么?”小川道:“应该不能吧?他若是发现了真相,岂能不告诉锦衣卫,将我们统统拿了领赏?”“呵!谁又能说得准呢?不过如此一来,我确实欠他一份大大的报酬未还!”燕修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轻轻抚摸了一下,眼角的疤痕好似扭曲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我最感激的,还是这位神探设下的引蛇出洞,嘿!方威手中真有一本账簿啊,经此一案,我终于有了报仇的资格……“该回京师了!”……“该去京师了!”广州码头,海玥看着海瑞和林大钦背着行囊而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院试结束,原定计划是回归琼山,备考明年的乡试,但由于隐雾村一案的经历,他改变了主意,并且建议弟弟海瑞和好友林大钦,也一同北上,应试国子监。毕竟这两位如果留下,十之八九是会被他牵连,遭遇下任提学的敌视。没办法,地方抱团,向来严重,因此海玥查案之际,尽可能地避免两者的参与,但之前的人缘关系,不可能直接斩断。将情况告知后,两人丝毫没有怪罪,也都对于去国子监有着向往。他们这次的排名都不错,广州院试,林大钦位列第二,海瑞则排在第十七,以两人的年纪,不仅获取了秀才功名,也可以说是崭露头角。年轻俊彦考取国子监,得一个监生出身,不是坏处。只是父母在不远游,京师毕竟离广东太远了,故而又有着迟疑。海玥没有直接说服两人,而是建议两位写信,快马加鞭传回琼州与潮州,交予各自的母亲定夺。而很快,两人的母亲都给予了答复,让儿子把握住机遇,不必瞻前顾后。海瑞自是对母亲谢氏言听计从,林大钦同样是孝子,历史上这个状元郎寿数很短,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考中状元后,把其母接到京师,结果林母因水土不服病逝,林大钦悲恸万分,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后来干脆辞官归乡,三十多岁就去世,着实可惜。此番能早入京师,或许也能改变一些人生的命运,不至于英年早逝。三人会合,海瑞进了船舱,摆放行李,林大钦则站在船头,微微踮起脚,翘首朝岸上看。海玥目光一动:“你在等郑逸书?”“是啊!我是不是很蠢?总觉得他会来送送我……”林大钦叹了口气:“我实在没想到,静轩外出游学一番,会变成了那番模样,这次想要攀附方家不成,连院试都没考,实在太可惜了……”海玥轻声道:“有些人或许没有变,只是他要去做一些事情,不愿意连累朋友罢了!”最初的坏印象,来自于林大钦被恶吏刁难时,郑逸书在外面无动于衷。不过后来想想,也知道对方没有替同乡好友出头的原因。郑逸书已经决定了接下来的作为,帮林大钦出头,事后反而是连累。而且这位应变能力极强,在外面发现了周宣对海玥的赏识,再发现海玥海瑞也住进西行庵,就已经想好,要让他们作为证人,才有了后续的展开。海玥的话说得很轻很快,林大钦根本听不清楚,只是痴痴地望了片刻,终于转身进了船舱。直到大船彻底离岸,码头人群里,郑逸书这才缓缓走出,露出由衷的羡慕与祝福:“愿诸君能于这浊世之中,披荆斩棘,再无困厄之苦!愿林敬夫他日得中魁首,使我得一状元同乡,再无憾矣!”(本章完) 十更爆发完毕,求首订求月票! 三万多字相当于十五六章了,接着努力中,本书成绩不佳,希望觉得还行的书友能支持鼓励一下!拜谢!(本章完) 第71章 陆炳:居然对我的背景毫不动容!(一更求订阅!) 后世从广州到北京,坐飞机大约是三个小时。现在从广州到京师,没有特权的普通人,得走三个月。那实在太长了,海玥一行跟着锦衣卫、安南使团和囚车,走以水路为主,陆路衔接的混合路线。先从广州府乘船,沿北江北上,经清远、英德至韶关,再从韶关至江西南安府,翻越梅岭古道,由南安府登船,顺赣江经赣州、吉安、南昌入鄱阳湖,转长江至镇江。这个过程,顺流的话,每天走个百八十里,逆流返程则需拉纤,每天大概只能行三十里。接下来是京杭大运河段,倒是顺畅,镇江过闸入运河,经扬州、淮安、济宁、临清、天津至通州,漕船顺流的话,日均在七十里左右,但如果是没有背景的民船,势必受到限制和刁难,常常会延期。最后到了通州,至北京的陆路就没多远了。这整个过程,即便使用驿站快马与漕船特权,昼夜兼程,跑死马,累死人,也得二十多天,正常情况下,自然是翻一倍都不止,如嘉靖三十四年,广东布政使进京述职,走驿道换乘记录就是四十一日。海玥一行北上,走的自然也是官道,一路漫漫,起初看两岸的风景还有些滋味,很快就无聊起来。唯独陆炳不这么觉得。“真假美猴王,实在太精彩了,是取材于安南使节团的灵感么?”“呃……有点吧……”“哎呀!六耳猕猴怎的被打死了!这般神通本领,岂不可惜?”“确实可惜。”“红孩儿不是还能皈依观音菩萨,做一个善财童子么?前面的那么多妖怪也被带回去了……嘶!”“你说合不合理吧?”“合理。”听着这位时而拍案叫绝,时而细细思索的表情,海瑞和林大钦见怪不怪。第一遍看西游的,都是如此。等多看几遍,就会发现。还是那么的精彩!简直回味无穷!唯独令海瑞有些遗憾的,陆炳看的是自己那本,他本来还想再看一遍的,现在倒也只能跟林大钦一起埋头苦学。“你们说我若是能变成牛魔王,这不得跟铁扇公主……啧!”不过事实证明,陆炳更喜欢俗的,等到了三借芭蕉扇后,脑洞大开地琢磨了一下情节,待得往后翻去,脸色陡然变了:“没了?”此时海玥已经不在屋内了,海瑞发现他看完,手就伸了过去,拽了拽,没拽动。陆炳死死捏着书,急切地道:“你兄长呢?这怎么没写完啊!”海瑞道:“是没写完。”林大钦笑道:“十三郎这些时日已经写了不少,听十四郎说过,他在琼山时写到三十回后,停笔一载有余,我们已是相当幸运,该知足了!”“原来是这样……”陆炳眼见海瑞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书,赶忙将之收回怀里,干笑一声:“再借我看看!明天还你!明天还!十三郎人呢?”海瑞:“兄长去周老屋内了。”陆炳笑容一顿,露出感慨:“十三郎是真性情,此时再与周宣接触,并无半分好处,他却是从不考虑得失的……”海玥确实在周宣的房间。这位老者身穿囚服,白发有些散乱,哪怕得到了陆炳的关照,没有戴上重犯的木枷,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靡,此时也说着类似的话:“你还是回去吧,别跟老夫扯在一块,于前程有损!”“周老过虑了,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介秀才罢了,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海玥深知行船久了,船上卫生防疫和饮食保障的重要性,周宣是阶下囚,又是一把年纪了,说得不好听些,正常情况下很可能在押送入京的途中,就生病倒下,然后到了京师一命呜呼,正好是畏罪身亡,各衙门皆大欢喜。那样对待他就太不公平了,所以海玥这段时日有空就来照顾照顾,此时用苍术、艾叶熏了熏屋内,杀了杀菌,才将周宣扶回了屋内:“我这般做了心里舒坦,做人做事,不求轰轰烈烈,但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周宣露出羞愧之色,垂下头去:“老夫绝不冤枉,虽未亲手加害过一人,但方威胆敢肆无忌惮,亦是我等为他遮掩罪过,无形中就是在加害无辜……”“确实如此!”海玥点了点头:“若是只你一人,那我是恨不得在你身上丢菜叶的!周老你知道么,琼州府衙的邵推官,同样是兢兢业业在地方执政为民的好官,他一心以你为榜样,如今知道广州府的大案,恐怕天都要塌了!我离开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从某种意义上,周宣也像是很多基层官员的写照,正直廉明,生活贫苦,不同流合污,又有能力,能够处理地方政务,结果一辈子兢兢业业,老了后一念之差,一世英名俱毁。所以海玥接着道:“但相比起岿然不动的布政使司衙门,和那些调任别处的官员,你这位大半辈子秉公执法的铁面判官的下场,会让那些恶人愈发地肆无忌惮!别说我现在照顾照顾你,若是到了京师,我真有能力,还想保你!”“你切莫如此!”周宣动容。海玥不理他,开始干活。周宣知道劝不动,轻叹了一声,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温和。患难见真情,他虽一辈子在两广地方打转,但能成为一省按察使,平日里巴结的人也有许多,但此前案情一出,瞬间门庭冷落,最后竟是这位相识不到两个月的少年郎,在最后的时期仍旧陪伴:“到头来,真正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人么?”海玥耳聪目明,哪怕这老者只是喃喃低语,也听得一清二楚,手上忙着,头也不抬地道:“有一个还少吗?”“唔!不少!当然不少!”周宣笑了笑,皱纹展开,昔日的精气神终于回归,招了招手:“你过来!”海玥心想你这语气,像是一位隐世高手要传我百年功力一样,但还是走了过去。但当周宣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他眉头一扬,倒是仔细聆听起来。小半个时辰后,当海玥带着若有所思之色回到房间,迎面就见陆炳迎上:“火焰山一难后面呢?”海玥道:“没了啊,就写到三借芭蕉扇,过了火焰山。”陆炳目露渴求:“咱们还得走一个多月,你这不充分利用起来,多写一些?”海玥见多了,也熟练了,一句话堵死了催更之路:“需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急切不得。”“此言有理!”陆炳倒也认同:“确实急不得!急不得!”但想了想,还是难熬,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十三郎,你这部新编的西游,陛下肯定也会喜欢的,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机会啊?”‘自己的喜好撞上了领导的喜好,这是什么机会啊?这是一个让祖上都诈尸的好机会啊!人生的天梯啊!’‘呃,好像真的是天梯……’海玥突然想到后世的经典小品台词,心里失笑,转念又一想:‘可别嘉靖看了西游,愈发迷恋修道,那却是我的罪过了!’话说现在的嘉靖,还没有沉迷于修道。朱厚熜之所以修道,起初是因为从小身子骨较弱,经常生病,登基后身边的近侍就提议,可以通过修道来强身健体。于是乎,嘉靖二年,在宫中设立道场,正式开始了他的修道生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无可厚非,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历朝历代的皇宫里基本都有道观佛堂,天子要么崇佛要么修道,完全没有信仰的反倒是少数,毕竟宗教也是统治的一部分,宗教也会默契地辅助统治者,加固天授皇权的思想烙印。关键在于是否沉迷,是不是走了极端。现阶段的嘉靖就属于未沉迷,只是好奇的阶段,海玥可不希望,自己的一部西游,把对方的瘾彻底勾起来。但转念想想,这未免自作多情。嘉靖后期会沉迷于修道,几乎不顾其他,究其根本,还是彻底掌握皇权后的空虚。九五之尊已无世俗的追求,那眼睛只能往天上看了,希望长生不死,寿与天齐了。现在二十四岁的朱厚熜还不会有那种想法,观念还属于正常的皇帝,希望励精图治,振兴国家,不说做一位千古一帝,至少也要青史留名,被后人称颂为明君。所以西游也只是喜好罢了。即便如此,陆炳见海玥依旧不为所动,是真的不为所动,顿时感到惊讶起来,那可是天子的青睐啊,旋即又暗暗叹息:‘十三郎什么都好,唯独这上进心,实在不足!’你也太不知道进步了!我都替你着急!不过正好说到这里,也是时候揭晓他真正的背景了。“咳咳!”陆炳跟着海玥回到房间里,轻咳两声,吸引了屋内三人的注意力,缓缓开口:“京师将近,有些事情,我也不瞒诸位了……”海瑞和林大钦顿时严肃起来。后者还暗暗有些哆嗦。话说跟陆炳相处后,他发现锦衣卫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可怕,里面还是有好人在的,可毕竟从小听说锦衣卫的桩桩件件恶事,眼见陆炳一严肃,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唯独海玥看着他的表情,隐隐有所察觉。本来想以普通锦衣卫的身份和我们相处,但距离京师越来越近,到了那里肯定装不下去,得摊牌了?果不其然,陆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道:“事实上,我不仅是锦衣卫,更出身兴王府!”讲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天下都知,武宗无子,当今陛下是以藩王入继大统。而那个藩王的名号,恰恰就是兴王。果不其然,海瑞眨了眨眼睛,林大钦则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松气,但至少是露出惊讶之色的。唯独海玥面容没什么大的变化,那种好奇的意味都有些淡,只是接上话题:“那你与陛下早早相识?”“家母是陛下乳娘,故而一起长大……”一句简短的言语,代表着是通天的背景。说完后,陆炳竟有些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以前也有一些锦衣卫,起初不知道他的来历,大伙相处得不错,称兄道弟。可一旦知晓他是陛下儿时的近臣,如今依旧深受宠信,马上变得诚惶诚恐,亦或者谄媚不已。陆炳觉得既无趣又无聊,很快就与那些人疏远了。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有时候入宫,陛下会感叹孤家寡人的寂寥。坐在九五之尊位置上的天子,再无一个完全可以交心的朋友,连他这位天子宠臣,想要有一个不为名利而来的朋友,都是渴求不得。此番南下广东,却遇到了海玥。与众不同的年轻士子,才华出众,更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义,最合他的眼缘!不仅是海玥,与海瑞和林大钦接触后,他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才气与坚持,大为惊喜!广东真是人杰地灵……似乎有什么不对,但也顾不上了!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方不知自己背景的前提下。会不会今日揭露之后,眼前这几位和昔日的锦衣卫友人一样,同样变得患得患失,逐渐疏远,自己再没了这么合脾气的朋友了?“难怪文孚如此真性情,还能在锦衣卫如鱼得水!”然而海玥的反应很平和,似乎有些恍然,但更多的是笑意:“那我等在京师遇到不平,还望多多照拂了!”陆炳浓眉一扬,再看海瑞与林大钦。两人颇为惊讶,却也同样没有结交到这等权贵,有机会一步登天的窃喜,林大钦更是由衷地道:“锦衣卫里有文孚兄这样的好人,是幸事啊!”陆炳尽管已经设想,这三位或许与众不同,但都没想到他们真能如此淡泊,怔然片刻,嘴角咧开,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能结识三位兄弟,实乃人生一大快事!此番南下,我真是来对了!”(本章完) 第72章 严嵩没什么存在感的独子(二更求订阅!) “前面就是天津,等到了通州,半日路程,便要入京了……”黎玉英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越来越拥挤的船只,目光迷离:“公子,你说我此行能如愿么?”海玥站在她的身侧,缓缓地道:“想要大明直接出兵,为黎氏平叛,恐怕不能!便是出兵,也不会是为了黎氏正统……”黎玉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十分苦涩:“为了交趾行省?”“不错!”即便大明出兵,也是趁着安南内乱,想要将这片曾经归属于中国的土地,再度收回罢了。让两京一十三省,变为两京一十四省。行船一路,海玥除了温习功课,照顾周宣外,也时不时地进出这位小郡主的房间,如今她身边的婢女都习惯了,这等关系,也值得他将话题更深入一层:“郡主,你可曾想过,黎氏的统治其实已经彻底结束?”黎玉英的脸色一白,双手搅在一起,却还是止不住颤抖。长痛不如短痛,这话固然残酷,却是必须揭开的真相。事实上,莫登庸能弑主篡位,就代表安南黎氏原本的统治,至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莫登庸固然是叛臣,但黎氏倒行逆施的事情,肯定也没少做。现在安南境内,之所以反叛此起彼伏,不是念着昔日黎氏有多好,而是不服气莫氏的统治,更多的不臣之人开始涌现罢了。历史上接下来的安南南北朝阶段,南方的后黎朝,也只是名义上的,实权先后被阮、郑所控制,后来又爆发了郑阮之争,最终阮氏王朝诞生,变为了后世熟悉的越南。无论怎样,其实都没有黎氏什么事情了。他们如今只剩下了大义名分,被安南国内的各路野心家轮番利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套路,榨取最后的价值。当然,这个真相实在残忍。尤其是对于一支冒着生命风险,最后连正使都为此牺牲,死得只剩下最后一位郡主的使节团来说。黎玉英泪水就很快充盈眼眶,凄然道:“你为何对我讲这些?”海玥眼神里带着疼惜,语气却依旧坚定:“因为这就是事实!难以回避的事实!你若是想要视而不见,那令兄的牺牲,使节团上下的身亡,就全部白费力气了!”“可……可若真是如此……”黎玉英颤声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那么多人为了保护我们而死,来到京师的意义又是什么?”海玥道:“你能来到京师,就是意义!”历史上莫登庸封堵了安南北境,安南黎氏一直想要出使大明求援,屡屡失败,直到嘉靖十六年,也即是七年后,才成功抵达京师,面见嘉靖。而那个时候,莫登庸早已坐稳了北境的江山,反抗军全部被他赶到南边去了,南北对立的格局已经定型。现在不同。安南使团提前七年入京,确实是重大的意义!泪水在黎玉英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她能强忍着兄长牺牲的悲苦,一路上以笑脸迎人,只为不遭到嫌弃,这份坚强就不是常人能比,此时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女子明白了,此番进京,自当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不敢奢求其他,先完成我安南应尽的贡祀之责!”果然一点就透,海玥目露赞许,低声道:“只是谨慎无用,你入京后,肯定也会被卷入朝堂纷争中,若遇纠葛,切莫自作主张,去请教宫中!若是再难,遣人来寻我!”黎玉英露出小心翼翼的期待:“你……你愿意帮我?”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身为外藩郡主,与此时的她接触,其实没有什么好处,换做常人,借助安南使团的案件,得了赏识,早就对她避之不及了。海玥却斩钉截铁:“但凡力所能及,我一定助你!”黎玉英情难自禁,把头靠了过来,哥哥死后,异国他乡,也只有这么一个依靠了。海玥不再多言,只是将其拥住,再看小郡主,已是玉颊生晕,如朝霞映雪,原先的苍白消散无踪。两人相拥站在船头,静静不语。都是第一次北上,第一次入京,第一次面对这个庞大的政治核心。即便是海玥,若说没有半分紧张,也是不可能的。所幸彼此相拥的温度,更能安定人心,江面上吹来的风似乎也暖和了许多。“我……我先回去了!”许久之后,黎玉英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拍了拍红彤彤的脸蛋,低声道了一句,快步回到船舱内。海玥则依旧负手而立,片刻后无奈地道:“出来吧!看了有一会儿了吧?”“好功夫啊!”陆炳闪了出来,先是似笑非笑,挤眉弄眼,随后又正色道:“你是不是对安南局势有些见解?”海玥对于安南的局势,还真的有一些想法,但现在不是透露的时机,当然也不必隐瞒:“见解谈不上,是有些不成熟的看法,此乃国事,不急于一时!”“对对!”陆炳连连点头:“陛下关注安南局势,已非一日,使臣入京,必定牵动各方,你切忌出头!先考国子监,等有了监生的身份,便是在京师扎下了根,有些话才能讲!”国子监生还真的频频对朝堂局势发表见解,之前张璁和桂萼被免职,这些监生还去请命,被嘉靖训斥。海玥则想到一件事:“我院试排名,对于入国子监有些影响吧?”此番广东院试,他排在一百五十三名。这是一个什么名次呢?按照官方配额,明朝生员录取遵循“大府四十名,中州三十,小县二十”的原则,中后期允许增广生员,但广东全省年均录取的人数,也不过是一百五十到两百之间,每个府录取十五到二十人。今次,就录取了一百五十三名生员。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王世芳将海玥排在了倒数第一。装都不装。对于一位高中县案首、府案首的学子来说,如此排名自然引人侧目,也引出了不少闲话,毕竟旁人并不知内情。对于一位正常的十七岁少年郎,这同样是打击,以致于排名出来后,周围人都尽量避免提及,甚至连海瑞都尽量不说。唯独海玥自己无所谓。在走出贡院的时候,他感到荒唐,现在只觉得有趣。反正他很清楚,以目前的水平,本就没资格获得小三元的殊荣。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其被捧杀,还不如被打压。毕竟那个打压自己的,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陆炳听得出他的豁达,只觉得佩服,他自己就是准备考武进士的,当然清楚这位也要堂堂正正地考进去,而不是举荐,更不可能纳捐,缓缓地道:“到了国子监,你需有些准备!”海玥微笑:“国子监虽然是我大明最高学府,但想要顺利入学,还真不完全是看学识,对么?”陆炳也不隐瞒,轻叹一声:“确实如此,武宗在位时,国子监礼崩乐坏、经学荒废、考勤虚设、攀附权阉、帮派林立、暴力横行,幸得严祭酒整顿啊!”‘别的就算了……帮派林立?暴力横行?’海玥有些难绷,又对严嵩的整顿颇有兴趣,具体询问起来。正德朝国子监的风气实在一塌糊涂,到了嘉靖登基大礼仪闹了多年,这最高学府也没见什么起色,直到严嵩接任,禁绝歪风,贯彻教学体系改革,进行考课周期调整,赏罚分明,增加国子监贫困生的生活补贴,建议停止捐银买卖监生头衔等等作为,大力整顿了学风,得到上下的拥护。只不过多少年的糜烂,想靠严祭酒在短短几年间彻底改变,肯定难以办到……所以陆炳说了不少国子监的改变后,又正色道:“想入国子监,依旧要门道!”海玥毫不奇怪:“我、十四弟和林敬夫,都有应试的信心,不求特殊照顾,只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别只因我等出身岭南,看都不看,直接黜落就行!”“放心!”陆炳拍着胸脯保证,广州府他说要严惩不贷,结果官员只抓了一个周宣,已是觉得大为丢脸,这回一定得把事情办妥。只是国子监是锦衣卫管辖不到的,还得寻人。既然是想要求一个公平,直接寻找清正廉明的严祭酒,肯定没错。陆炳回到锦衣卫的屋子里,自言自语:“严祭酒的独子,叫什么来着?”相比起京师其他官员妻妾成群,花天酒地,严嵩仅一位发妻欧阳氏,自年轻时就相濡以沫,恩爱非常,两人膝下也就一个儿子,可谓独苗。以这个年代的夭折率,独子的风险是极大的,所幸严嵩之子今年已经十八岁,平安长大成人。按理来说,前国子监祭酒,现礼部右侍郎的独子,怎么说在京师的官宦子弟圈子里,也该是有些名气的。但此时陆炳回想起来,就记得是整天跟在桂萼儿子身后的小跟班,低调到连叫什么都记不得。询问左右,洪七等人挠了挠头,也都说不知。陆炳摩挲着下巴许久,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严世蕃!叫严世蕃!给他去一封信,我有安排!”(本章完) 第73章 京师欢迎你(三更求订阅!) 北京城。正阳门瓮城。海玥、海瑞和林大钦验过了游学印照,在可供四辆粮车并排穿行的门洞里面,一步步往前挪。到了通州登陆后,双方分开,锦衣卫护送着安南使团,押送着周宣和莫正勇等要犯入京,海玥三人则如同正常求学的学子,跟着人群一路朝着京师而来。抱着第一次进城的激动心情,众人起了个大早,可真正抵达京城前,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最初拥堵的地段,甚至不是京师里面,而是南郊。大明时期的北京城,原本是没有外城的,京城九门就是外城门,但随着人口渐多,京师住不下,京师南郊便逐渐繁华起来,出现了无数的住家与商铺,如今的规模已经不逊于内城。这点和宋朝的汴京是一样的,都是城内无法承载庞大的人口,向外城扩充。所以靖康之耻时,女真人打到城下,即便攻不破京师,住在外城的百姓也会被践踏蹂躏,京师沦为炼狱。现在大明的京师同样没有外城墙,永定门也没有建。因为庚戌之变没有爆发。现在的大明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二十年后,居然会被蒙古鞑子杀到天子脚下,在南郊烧杀掳掠,繁华的京师外城沦为人间地狱,而朝堂上的君臣紧闭城门,龟缩在内城里面瑟瑟发抖。海玥想到这里,暗暗摇了摇头。关键在于,这个时期的蒙古人其实挺弱。女真崛起时,那是真的强大,中原王朝遇到了一个极为强横的敌人,在北宋疆域到达极致时轰然倒塌,难免令人感到惋惜,愈发地痛恨起宋徽宗那个无道昏君。而现在大明碰上了已经衰弱不堪的蒙古,还被打到京师城下,能说什么呢?只能叹息。嘉靖朝前二十年和后二十年,差距巨大。当然,这也有迹可循。许多祸根早早就埋下,整个王朝到了中期,本就如同一台庞大而臃肿的机器,如果朝堂上的君臣振作些,还能勉强带动,一旦懈怠,马上就会呈现半瘫痪的状态,到时候可不就任由外敌蹂躏?感慨之后,海玥又摸了摸脸,嘀咕道:“京师这天气真难熬啊!又闷热又干燥!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此言得到了海瑞和林大钦的认同:“是啊!这里太干了!”“幸好哥昨日在屋内摆了一盆水,我起夜口干舌燥,险些将那水给喝了……”“要煮沸,千万不能喝生水!”“哦!哦!”这般一路说着,循着正阳门大街一路往北,终于抵达瓮城外。此处更见拥挤,因为开始验路引,核实身份了。所幸秀才功名终究管用,尤其是海玥,鹤立鸡群,青衫儒雅,拿出地方开具的官方凭证晃了晃,城门口的差人就摆了摆手,示意入城。入了门洞,周遭的声浪轰得人耳膜发胀,人群挨挨挤挤,各色吵闹唾沫横飞,还有穿皂靴的税吏踩着板凳查货,手里铁尺咚咚地戳在箱笼上,随之响起的就是讨好与通融的沟通。“呼!”终于熬过了这段路,前方豁然开朗,官府民居鳞次栉比,坊间市场人烟辏集,车马骈阗,一片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映入眼帘。这就是京师。这就是大明的绝对中心。三人步入棋盘街。棋盘街是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一个百步见方的小广场,因四周有石护栏,方方正正,形似棋盘而得名。外地人入京师,这里几乎都是首个经历的热闹集市,尤其是书市,到了春闱之时,全国各地的举子前来应试,都会云集于此。“快来看哦!武定侯亲刻《水浒传》,梁山忠义一百零八单将,征辽!征方腊!”“《三国志演义》,有插画!精美插画!别翻别翻,妈的!这家伙把插画撕了!”“《墨娥小录》!炼丹秘本!龙虎山大上清宫流出的手抄本,内有灵丹秘法,化铜为银!化铜为银哦!”“公子,要《花营锦阵》么?”“那是何书?”“呦,一看公子就是不懂哦!随俺来!给你看好看的!”“呃,这书看不得,看不得……”且不说林大钦目不暇接,就连海瑞都满脸好奇,险些被兜售春宫图的小贩拽到巷子里去,海玥眼疾手快,赶忙将弟弟拉住:“以后有的是机会来书市,我们先找一处落脚点!”居京师,大不易。这是历朝历代都共通的事情。作为三个自岭南而来,初次入京的土鳖,首要的任务不是见识琳琅满目的京师盛况,而是找个地方住下来。如果是短期居住,住个几天,就去客栈投宿,如果是长期,还得要租个房子。海玥三人是来考国子监,如果能考进去,那国子监内就有斋舍,不需要学子在外住房,但这个考试的时间不定,还是得先租房。租房就要用到牙人。海玥带着两人挤出人群,呼了一口气:“文孚之前介绍过,京师的牙人也细分为各个领域,比如房牙、人牙,牲口牙、绸缎牙,甚至还有‘外贸牙’!”林大钦奇道:“‘外贸牙’?”海玥笑道:“这是我起的名字,因为那些牙人一般出没于会同馆,即外藩使者的接待处,往往通晓蒙语、波斯语、佛郎机语,不仅充当翻译,还专门负责走私呢!”两人听得啧啧称奇,海瑞则道:“哥,那我们去寻一位房牙吧!”“走!去西四牌楼!”房牙大多活跃于西四牌楼的“房契市”,手持地契副本,与炭笔画押的简易平面图,专门介绍京师的房屋宅院。但那是大宗的买卖,海玥三人只要租一间小院子,应付一下即可,便寻了街头休息的牙人。海瑞和林大钦的当地口音都重了点,海玥则是特意学习了官话,但即便是他负责出面沟通,三言两语间,还是被看出了端倪:“小相公从哪里来?”“广东。”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哎呀!广东好啊,人杰地灵!”牙人不仅没有嫌弃,反倒更热情了。海玥知道,对方能睁眼说瞎话,是准备让自己大出血了。三个人都是秀才,若在家乡,自然不必担心被区区牙人刁难,但在京师,一板砖下去,能砸倒一大片举人,牙人坑起这等远来的学子,绝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所幸海玥从广州府出发前,又让人回去,从四哥那边提了些银两,想来短时间内还是够用的。就连谢氏都将压箱底的钱财给了儿子,他们母子一贯是不愿占人便宜的,哪怕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林大钦亦是如此,早早将教书积攒的钱财带上。即便如此,当牙人张口说出价钱时,三人还是震惊了:“多少?外城独院都要八两银子一个月?还得押一付三?”海玥脸色沉了下来:“去年顺天府大雪,朝廷强制限定,大杂院租金不得超过两百文每月,今年才逐渐恢复市场价,你这就算是独院,二两银子已是高价,直接翻了两番,不合适吧?”‘这南蛮子还挺懂嘛?’牙人怔了怔,心里诧异,脸上挤出笑容:“这可不同,俺介绍的院子,可是沾了文曲贵气的,上一届有居于此处的士子高中呢!三位小相公若是住进来,保管明年也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啊!”海玥摇了摇头,直接转身,牙人还在后面叫囔着:“小相公,若是别处不合眼,还来俺这啊!”海玥理都不理,再找了几位牙人,然后很快发现……黑!真黑啊!实际上,他入京前专门找锦衣卫聊过,得知了不少京师的行情,可问题在于出身。那群牙人表面上不歧视,实则一见三人出身岭南,默契地漫天要价。哪怕知道行情也无用,你租不租吧!“狗眼看人低!”海玥转了一圈下来,都有些气愤。陆炳本来想安排一座宅院,但被婉拒了,不是交情不够,而是锦衣卫在京师受各方关注,终究不便。现在看来,没有关系,就得花大钱,亦或是降低生活质量。“也罢!我们去外城寻个大杂院,先对付着吧!”大杂院是给工匠、小贩、底层文人的住处,环境自然不会好,不过海瑞和林大钦本就是勤俭持家之人,若不是海玥领头,两人保管直奔大宅院单间了,现在不想被当做冤大头坑,就只能去那里了。准备再从正阳门往外城去,一位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突然窜了出来:“海爷?海爷!真的是海爷啊!”“小川?”海玥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眼神机灵的少年,目光稍稍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京师了?”小川道:“我跟哥哥回来了啊!真巧真巧,竟在这里撞见海爷和两位公子!嘿嘿!”“是挺巧的~”海玥颔首:“他乡遇故知,是好兆头,待得我们安置下来了,再与燕兄聚一聚!”“何必等那个时候呢?”小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容灿烂:“海爷是想租借宅子吧,我为海爷推荐一间院子如何?保证价钱便宜,住得也舒坦!”海玥目光微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麻烦么?”“不麻烦!不麻烦!”小川抱了抱拳,正色道:“哥哥说了,海爷是侠义之人,京师最是欢迎海爷这等人了!”(本章完) 第74章 严世蕃来访(一更) 明永乐年间建北京城时,在东四、西四、东单、西单、东、西长安街处建有牌楼。古代地图不是平民能够拥有的,这些牌楼对老百姓来说,就是行路辨别方向的标志。此时海玥就遥遥看着一座四柱三楼式,油漆彩画的木结构牌楼,犹如旅游打卡。相比起另外几座牌楼,西四牌楼又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这里是历朝行刑之地。大明至今一百六十多年间,不知有多少人尸横西市、血染黄尘。这群人里面,有的是死有余辜,在刑场受刑时,百姓拍手称快,比如二十年前的大太监刘瑾,作威作福,被称为北京城里站着的刘皇帝,后来被处以剐刑时,“人人鼓舞称庆,儿童妇女亦以瓦石奋击,争买其肉啖之”。与此迥然不同的是,当堡宗复辟后,把保卫北京城有功的于谦加以谋逆罪名杀害,“公被刑之日,阴霾翳天,京郊妇孺,无不洒泣”,不少人都带着酒及纸钱到西市刑场,祭奠恸哭。海玥相信这种记录。因为刘瑾的恶,与于谦的功,都是确确实实影响了北京城,城中百姓自然发自真心地厌之爱之。若是穿越到那个年代,依他的性格,于谦一定要救,明堡宗那个恶心至极的废物最好能亲手桶个血窟窿,才不枉来此世走一遭!“房子呢?”收回漫无边际的念头,海玥转身,恰好就见到疤脸大汉燕修满脸热情地走了过来:“哈哈!小川告诉我时,我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真是海公子,咱们真是有缘!”‘有缘么?’海玥笑了笑:“早知燕兄也要回京,便一路同行了,你江湖经验丰富,我们则是初出茅庐,还需多多照拂!”“岂敢岂敢!”燕修由衷地道:“海公子若还是初出茅庐,那我们这等虚度年岁的,当真是羞愧不已了,广州大案,令我等实在钦佩啊!哦,海公子可知道,那位卸任的王提学出事了?”海玥眉头一扬:“哦?什么事?”燕修道:“听说是自尽了!唉~终究是出身名门,深受圣人教化,行此恶举,想来是羞愧难当,不愿苟活于世吧?”海玥点了点头:“我看也是这样。”燕修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既无惊喜,又无惶恐,这份泰然,实在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够拥有的。由此他也彻底确定了之前的推测。看来自己应该付的报酬,得比原本的重得多啊!‘咦?’两人交谈之际,旁边的海瑞隐隐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又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不禁眨了眨眼睛。而林大钦则盼着一个落脚点,这一路上又饥又渴,他身子骨本就不强,此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咳!”“哎呦!都站在这里说话,险些把正事忘了,请随我来!”燕修做了个手势:“三位定是能进国子监的,迟早的事情而已,租借在外的屋子随时可能不用,内城单间小院都要押一付三,需预付四个月租金,退租时还要扣除损坏赔偿的钱财,外地人的租金很难讨回来,就很不合算了!所以我此番为三位选的,是一处三进院的东厢,主人原在工部供职,如今已调任地方为官,宅院空了下来,便出租了几间厢房,正合所用……”一路走一路说,众人过了半条街,就拐入一条小巷里。到了巷子尽头,就见一座三进的宅院,环境典雅,闹中取静,确实不错。再入了院内,发现里面还有两位老仆妇留守,内外打扫得很干净。“那两位仆妇还能煮饭烧菜,给她们些文钱即可。”燕修领着他们里外转了转:“月租一千两百文,不用押一付三,以三位的为人,也不用担心损坏什么,如何?”三人平摊,每月四百文,换外城大杂院,也低不了多少,这地段和环境实在太值了,海瑞和林大钦都很满意。海玥清楚,这其中肯定有燕修的面子在,不然租借这种厢房,怎么也轮不到初至京师的他们,却也不客气:“就这里吧,多谢燕兄了!”“海公子满意就好,来!定契!”燕修呵呵一笑,很是高兴,手脚麻利地办好了租借契约,抱了抱拳:“三位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呼!有落脚点了!”三人送走了燕修,回到厢房放下包裹,欢呼一声,顿时感觉都不一样了。这里可是大明的中心,天子的脚下。就连海玥都不自觉地想,二十四岁的朱厚熜,会是什么模样呢?“管那作甚?吃饭去!”张罗一声,海玥请教了一下宅院的老仆妇,得知西四牌楼消费中档的食肆,首推柳泉居,便直达那里。接风洗尘,当然要吃一顿好的啦!进了食肆,香气扑鼻而来。黄酒焖羊肉、焖炉烤鸭、鸭架熬白菜,如今夏日的尾巴还未过,还有槐花冷淘。最人性化的是,门牌上还写明了,若是举子入京赶考,可赊账至放榜日,并且提供文房四宝,方便文人即兴题诗。“赶明儿我们过了会试,就来这里赊!”海玥低声开了句玩笑,然后点了一桌菜,开始大快朵颐。有这种想法的学子不止他一位,这里的包间已经坐满,三人坐在堂中的位置上,隔着不远的另一桌也是四个读书人,言语间也都是明年高中时,该如何如何。说着说着,却是激愤起来:“天地合祀非礼,分建二郊,古来未有之!”“《明伦大典》已定,仪礼还未结束么?”“唉!到处皆是灾祸,朝堂不该再执着于礼仪了……”他们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其他食客也纷纷侧目。这说的是今年二月的事情,将天地分开祭祀。对于现代人来说,不算什么事情,但现在却是改革天地分祀的祖制,天子此举令人惊愕,甚至不久前帝卜,也言不吉利,朝堂群臣几乎都在反对。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唯有一个吏科都给事中上疏,站出来迎合,让天子龙颜大悦,力排众议,命这位给事中去办这件事情,如今南郊和北郊已经建好了祭台。海瑞和林大钦听着听着,都皱起了眉头,显然认为这些士子所言有理。唯独海玥该吃吃,该喝喝,心里却清楚,嘉靖朝一个关键的节点已经到来。‘夏言要崛起了啊!’嘉靖朝五位实权首辅,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杨廷和自不必说,想要趁着正德驾崩的权力真空期,联合宫中的张太后一起攫取皇权,成功了的话就是另一版张居正,摄政国朝,结果被十几岁的嘉靖打得大败,如今连葬礼都没有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而从张璁开始,每一位都是嘉靖的心腹,每一位首辅的底线,都相较于前一位不断降低。哦,徐阶触底反弹了一下,实在是严嵩的底线已经低到不能再低,那时国家也实在不像样子。不得不承认,徐阶无论纵容亲族到了什么程度,做一个裱糊匠似的内阁首辅还是合格的,修修补补,让局面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现在的夏言所作所为,与奸佞无异,别说官场,民间士子都看不起这种谄媚邀功的行径,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嘲笑。听着朝堂的纷争,享用着京师的美食,闲暇期间,海玥又托小厮跑了个腿,将住址传给陆炳。这是陆炳分别时特意关照的,海玥知道对方另有安排,估计就与国子监的入学有关。果不其然,回到了租借的屋子里,刚过了两日,一封拜帖就送上门来,红笺纸,规规整整的楷书,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表达了仰慕之心:“恭谒,拜呈海兄玥……”“谨择廿三日未时趋阶拜晤,聊佐清鉴,伏祈莞存……”“严世蕃,顿首谨具,嘉靖九年八月廿二日,薰沐拜。”‘嘿!我这是跟严家过不去了?’海玥放下拜帖。吴麟当时是要举荐他入国子监,走严嵩的路线,他拒绝了。如果愿意和严党同流合污,现在早做投资,未来绝对是严党的中流砥柱。恐怕只在严嵩严世蕃父子之下,什么赵文华、鄢懋卿、罗龙文统统可以靠边站。到时候嘉靖骂朕的钱时,骂的就不是冒青烟,指不定是骂他了~但如果不想入严党,现在严嵩又没有大权在握,与之亲近,将来还得跳船,何苦来哉?当然,直接受举荐入学不可取,但正常的往来,也没必要顾虑。比如现在。吴麟的面子没那么大,何况都过了几个月了,现在这封拜帖的背后,肯定是陆炳在使力。目的嘛,自然是之前船上谈论的,如何凭自己的本事考进国子监,当一个堂堂正正的贡生。海玥不会拒绝。第二日,他也沐浴更衣,准备了茶水和简单的点心,未时将至,来到门前,远远就见一位少年郎举步而来,身边没有书童和仆从,手上拎着一个礼盒,笑容满面。‘不会吧……’‘这是严世蕃?’(本章完) 第75章 岁月是把杀猪刀(二更) 海玥耳聪目明,很远就看到对方的长相,一时间却没敢认。不会是路过吧?直到对方近了面前,略带腼腆地一笑,行礼道:“严世蕃见过海兄,久仰才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寒门无长物,唯手抄《近思录》一部,伏惟哂纳!”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眸色清亮,五官谈不上多么俊美,但也当得起唇红齿白四个字,再加上儒雅斯文的气质……‘呃?你不该是短项肥体,眇一目吗?’严世蕃的长相,用后世的话,就是脸大脖子粗,长得跟范厨师似的,还瞎了一只眼睛。怎会是眼前这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少年?眼睛不瞎倒是正常,毕竟后天可能被弄瞎,亦或者生了什么疾病,但不该是个小胖子形象么?不过转念一想,严嵩能入嘉靖的眼,长相必不会差,其妻欧阳氏据说童年时染过天花,脸上有麻子,但这是谣传,正史上根本没有记载,而是后世营销号喜欢突出严嵩情种表情,营造出来的反差。反正从父母基因来看,严世蕃就不太会长得太丑。体态肥硕,脖子粗短,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岁月是把杀猪刀。如同年轻时的小李子,和海滩边玩水枪的小李子,简直判若两人。再加上严世蕃自称寒门,还无长物,自己手抄了一部理学典籍作为礼物,让海玥多少有点难绷,当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岂敢岂敢,如此厚贶,何以克当,严兄请!”欠身半受,接过对方的赠礼,两人进了屋中入座,海玥取出准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开始叙话。严世蕃先是关心了海南的两起案件,又问了几个有关安南使节团的问题,看得出来是有备而来,最后再关心起海玥来到京师后,对于天气环境是否适应等等。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三品大员独子的架子,展现出了极其良好的教养。换成一位初入京师的边远学子,此时势必感到受宠若惊了。海玥却想笑。你这么谦和有礼,让我很不习惯啊……严世蕃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同样感觉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学子,形貌俱佳,气质出众,神态更是沉稳,毫无出自偏远之地的自惭形愧,不禁暗暗点头:‘怪不得能得陆炳看重,果是才干!’铺垫完毕,他也进入正题:“海兄欲入国子监进学?”“当然!”海玥颔首:“国子监乃我大明最高学府,经过严祭酒的整顿,更是一改颓态,焕然一新,天下学子就没有不想来这里的!”严世蕃露出笑容,显然身为小祭酒,为父亲的声名感到骄傲,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海兄乃两试案首,琼山菁英,本应为贡生入学……”海玥接上,平和地道:“可惜我恶了王提学,是不可能得到当地举荐的。”两场考第一,一场考倒数第一,不问可知,这就是得罪了第三场的考官,严世蕃倒是佩服,身为士子,敢跟一省提学对着干,胆子真大啊!对方显然也得到了巨大的回报,得了陆炳看重,这位可是当今陛下的潜邸旧臣,又独立于锦衣卫系统,多少人想要结交呢,都没有门路,有了此人的青睐,一旦在京师风生水起,区区广东提学,又算得了什么?舍小取大,值得!严世蕃确定了这位是凭借真才实学得陆炳看重,顿时开始尽心尽力:“海兄可知,家严的《季考岁试法》自推行后,月月都有不合格的监生被裁汰?”“哦?”海玥有些惊讶:“能者留,庸者出,国子监若可贯彻季考岁试法,当真可福泽天下才子!”这制度无疑是极好的,但执行起来,也很不容易。比如他之前如果接受了吴麟的举荐,由严嵩的路子入了国子监,那如果他考试不合格,是淘汰还是不淘汰?淘汰了,是不是就得罪了两位高官要员?不淘汰,那制度就变得有名无实,其他学子也不会服气。所以严嵩任祭酒四年间,真的将《季考岁试法》推行下去,淘汰了一批不合格的监生,还能摆平各路关系,没有处处树敌,这份能力连嘉靖都有所关注。严世蕃笑容却很谦逊,好似经不住夸赞,两颊还有些羞涩,又摆出推心置腹之态:“《季考岁试法》并非我朝之制,早在唐朝太学时期就有了,每隔一段时期进行考试,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淘汰,然制度如此,真正执行却难之又难!”“国子监作为官方最高的学府,里面免不了有着滥竽充数之辈,那种单纯混日子的倒也罢了,以父荫混个资历,等到年纪够了再补个官,但一些举荐进来的就不好办了,拉帮结派,一片歪风邪气。”“家严铁腕整治,绝不姑息!”“而有淘汰的,自然就要有补录的,家严在位时,补录的监生也以才华见长,然近来,却就近选拔补录的人员……”海玥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原来是等在这里。补录!严嵩确实淘汰掉了一批最差的监生,但同样也补录进来了不少监生。想想也知道,后世是互联网时代,招生信息一查,条件清清楚楚,现在的国子监补录学子,不可能宣扬四方,要去监内报名,才能去应试。能知道这个消息的,都不是简单的人士。就这点,海玥也大概明白,严嵩是怎么淘汰掉监生,还能安抚住各方的了。换了一种方式举荐,既整顿了内部的歪风邪气,对外又更显公平公正,让人挑不出理来。手段高啊!关键是严世蕃还把黑锅扣在现任的国子监祭酒头上,他倒是不相信,严嵩在位时,没有利好京师士子。严世蕃眼见海玥眼神有异,还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机会感到欣喜,微笑道:“海兄,五日后会有新一批淘汰的名单出来,约有十位,当天补录报名,报名限制百人,人满后即刻开考,当场取录……”“多谢。”海玥道:“我会提前去国子监门口等待。”严世蕃关切地道:“海兄还有两位友人吧?每月都有数额,大致都在十人之数,以三位的真才实学,势必能得偿所愿,得入国子监!”“承严兄吉言。”海玥拱手。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又补充道:“不过此事还有一个小小的阻碍……”海玥道:“愿闻其详。”严世蕃轻叹:“两广之地终究不比中原,岁贡名额少之又少,家严在任时便力排众议,增加了人数,可许祭酒继任后,却又将岁贡变了回去!”按照制度,国子监的贡生一般分为岁贡、选贡、副贡、优贡,细说起来挺复杂,但大体上,就是地方学政定期从府、州、县学的生员中按资历与成绩选拔,国子监祭酒的喜恶,都相当程度决定各地的名额。毫无疑问,对待岭南学子的态度,两任祭酒就有些小差别。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叫许诰,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者,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反抗过刘瑾阉党乱政,一年多前接替严嵩的职务。众所周知,前任干得太好,会给现任极大的压力,不是谁都有萧规曹随的气量的,许诰就想要消除严嵩留下的影响力,树立自己的威风。但无论是在国子监内部,还是士林的风评上,他都逊色了严嵩许多,自然而然的,前后两任的关系就有些龃龉。当然严世蕃不会这么说,而是特意挑出了岭南的岁贡名额,那任何一个出身当地的人,都不会舒服,同时也难免有所紧张。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如果现任祭酒真的不喜岭南学子,万一补录试过,还是被刷下来怎么办?严世蕃提出了解决办法:“所幸主持补录试的是林助教,他为人向来公正,我会向他关照……”“这却是不必了!”海玥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求的是一个公平入试的机会!”他只想求个公平,并不愿意走关系,开后门。但许多时候,唯有走了关系,开好后门,才能得到一个基本的公平公正。很无奈的现实。所以动用了陆炳,陆炳又找到了严世蕃,但严世蕃接下来的安排,就有些过了。请人办事就是这样,不愿意帮的,对方嘴里的事情难度会很大,大到办不了。愿意帮的,对方嘴里的事情难度也会很大,大到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办到。这样才能把人情坐实。“君子立德,小人图利,是我操之过急了,唉!”严世蕃心中难免失望,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歉意,轻叹一声,流露出对国子监现状的担忧,旋即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京师的趣事来。……“海兄留步!留步!”小半个时辰后,严世蕃将送出家门的海玥劝住,脸上彬彬有礼的笑容直到出了巷子,才彻底收了起来,转为若有所思之色:“果然是人才,若能在他得势之前,收入我父麾下,来日或是一大助臂!”严世蕃出生在江西老家,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严嵩丁忧归乡,隐居钤山读书十年的期间。三岁时跟着父亲来到南京翰林院,那时严嵩凭借着十年养望,得到了从五品的侍讲之位,掌院事,地位不低,但日子过得极为清贫。这一过,又是整整十年,等到了嘉靖四年,严世蕃十三岁时,严嵩才终于因为士林称颂,得到了国子监祭酒这个关键的岗位。这一干就是四年,四年间严嵩终于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成为了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而他严世蕃也成为了三品要员之子。可相比起其他的权贵子弟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严世蕃却是最为低调的一位,父亲一辈子谦恭有礼,他也处处效仿,父亲日子过得清贫,他日子也过得……嗯,似乎确实好不起来,家中除了父母在堂,只有几个仆从,其他诸如姬妾侍婢统统没有,若不是其母欧阳氏出自商贾之家,家底颇丰,连三品大员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严氏父子这般清廉,自然进一步引起士林的好感,但凡事有利皆有弊,不大肆敛财,有时候办事也不方便。严世蕃可是很清楚,父亲近来借着修《武宗实录》,想要跟司礼监的内侍拉近一下关系,让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但由于没有钱送给这些贪婪的内侍,效果不佳。如此看来,最可靠的手段,无疑是人情。人情之中,又属国子监的师生关系最为稳固!严世蕃走到巷子口,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宅子,下定决心:“等他入了国子监,一定要找个机会,让爹收下这个学生,来日定有大用!”……‘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有这样的心态与准备,难怪后来能位极人臣啊!’与此同时,海玥立于家门口,看向严世蕃离去的背影,心里也在默默感慨。以前总觉得严氏父子能够冒头,是因为无底线地迎合堕落后的嘉靖,什么缺德事情都愿意做。但事实上,想要无底线附和皇帝的官员多了,最后为什么是严嵩脱颖而出?这老登确实有才能,其子更是聪明至极,父子联手,才有了严党二十年的辉煌。和电视剧不同,历史上严嵩真正控制朝堂时,根本没有什么严党清流的党争,党争那是明末的事情,势均力敌各自出招才能叫党争,严党在位时根本就是碾压,其他臣子被他们压得大气也不敢出。‘可惜了,以这对父子的才干和头脑,原本也可以成为治世能臣,最终都将能力用在了祸害国家上面……’海玥摇了摇头,抛开杂念,重新回到国子监的入学上。今天海瑞和林大钦正好就去国子监了解情况,以他们这种外来士子的身份,显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果不其然,他们回来时,颇有些垂头丧气,直到海玥告知国子监会淘汰差生,补录才子,这才大为振奋,摩拳擦掌起来。三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温习功课吧,监生补录,我们要堂堂正正地考进去!”(本章完) 第76章 考场外传来惨叫,我猛猛答题(三更) 京师东北。安定门内大街。国子监。此地坐北朝南,按“左庙右学”之制,东邻北京孔庙,由三进院落组成,主要建筑全部集中在一条中轴线上,自南而北依次为集贤门、太学门、彝伦堂和敬一亭,附属建筑围绕各自的主体建筑分布。京师国子监在后世都能参观,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最高学府校址,海玥遥遥望着前门,隐隐有种穿越时空之感,朱红的墙壁、古老的建筑,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好吧!啥都没看出来,根本不一样。毕竟现在才是明中期,后来经过清朝扩建修缮,又有战争损毁,与后世参观的地方,无论是规模还是建筑,都有很大的改变。相比起他的端详,海瑞和林大钦迎着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身上的衣衫虽然没有浆洗得发白,却也十分朴素,而其余赶到的学子,看似穿的是士子的月白襕衫,所用的面料却大多是杭绸吴绫,腰带以牛皮为基,缀有白玉,扇坠荷包亦是名家贵品,风流倜傥,满眼的富贵气。这些学子见了海玥三人组到来,目光不是鄙夷,而是满满的诧异。能知道今日补录招生的,怎会是这般穷酸学子的模样?有的人很是迷惑,有的小机灵鬼则琢磨起来,莫非今日的考官喜欢寒门士子?正想着要不要去换一身衣裳,再来应试,增加几分把握,远处传来骚动。“那是……桂三少么?真是桂三少!!”“哪家桂……噢!!”“桂阁老……嘶!!”伴随着周围气温的陡然升高,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国子监前。为首的一位面如冠玉,庭如满月,一袭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唯独的缺陷就是个子矮了些。位于这位贵公子身后右侧的,则是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宽阔的肩膀将锦袍撑得笔挺,愈发显得健硕阳刚,只是眉头紧锁,看向左右的眼神也有些咄咄逼人,颇具凶相。“啧!此人就是武定侯府的赵七郎了吧?听说桂公子为人随和,这位赵七郎嘛,怕是万万招惹不起……”“另一边的是谁?”“没听过……应该不重要……”不重要的是严世蕃。那年十八,跟着如喽啰。没办法,为首的是当朝次辅桂萼的三公子桂载,身世出众,足以引得众人瞩目;另一位是武定侯郭勋最宠爱的内弟赵晨,顶尖的权贵子弟。相比起这两位,严世蕃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都逊色不少。这般一比较,就没了存在感。严世蕃平日里习惯了,只是这回见到海玥也朝着这边打量,微微露出一丝尴尬,遥遥点头示意。‘咦?’海玥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心中却有些奇怪。六天前,严世蕃登门拜访时,只说了今日会开放补录,却没有说他和同伴也会来,参加此次国子监补录。这其实很奇怪,因为如桂载、赵晨、严世蕃这类高官显贵的子弟,完全可以用父荫为国子生,历史上的严世蕃,就是以父荫,在明年入国子监读书的。和纳捐不同,这是官宦子弟应有的权力,没什么可丢人的,当然如果能堂堂正正考进来,名声肯定更好听。可桂载和赵晨瞧着年龄,比严世蕃都要大个几岁,要考早考了,怎么突然会心血来潮,参加此次补录呢?显然带有这个疑惑的,不止海玥一人,见到桂载、赵晨和不重要来到国子监门前,居然也开始等待时,众人不禁变了脸色。不是?你们这种背景的也来考啊?这不是占名额么?有谨慎的学子眼珠转了转,干脆往后退去,悄悄溜走,连考都不考了。但更多的学子震惊之后,又露出热切。如果能一批考入国子监,跟桂阁老的儿子当了同窗,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是什么机会啊?祖坟要冒青烟了!胆子最大的一批学子,甚至开始上前攀谈,无论有没有当同窗的机会,都先混个脸熟。不过桂载似乎另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赵晨更是沉着脸,理都不理。严世蕃见状倒是上前交谈,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可大家不是来跟他说话的,争相在桂载面前露脸。“铛!”这般关系奇妙之际,一道梆子响从集贤门中传出,补录报名的时间来了。“请!”“请!”大伙儿纷纷谦让,最终簇拥着桂载,朝里面走去。海玥三人暗暗摇头,跟在后面,一块走了进去。入了国子监没多远,就见一处院落前,挂上了木牌,上面写明退籍十人,补录十人,报名限百人。进来的,差不多就是百人,可见这种补录每个月都有发生,大伙儿已经形成了默契,知道消息的不争抢,想要争抢的也得不到内部消息。到了一张长长的桌案前,开始如同科举一样,将籍贯、年龄、姓名、户籍写了上去。跟在海玥后面的学子探头一瞧,顿时发出一声惊咦。原以为是拿捏考官喜好,装作贫寒士子来应试,结果不是装的,是真的岭南人!竟能知晓这等门路,背后定有贵人指点,不容小觑啊!一百人并不多,很快录完,拿上简易的考牌,来到旁边的考场。说是考场,其实就是国子监内的屋舍,窗明几净,桌案整齐,每二十人一间考场,分五个考场。海玥三人走在最后,报名也是相对靠后,此时就发现,前面的桂载、赵晨和严世蕃,并没有与其他人一起考试,而是进了一座院落。林大钦奇道:“他们不考么?”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瑞淡淡地道:“自是考的,只是不与我等一起。”林大钦嘟囔道:“真不公平……”海玥笑笑:“我们全力发挥,拿了剩下的名额便是!”确实不公平,但相比起未来小阁老的所作所为,这种算个啥?大礼仪新贵中,张璁家教极严,是传统士大夫作派,桂萼和方献夫或许逊色一些,底线却也比起后面的那些强多了。所以对于桂载三人的出现,海玥反倒没什么气愤,本来出现在这里的,其实都是开后门,他也不例外,哪怕对方占据三个名额,好好发挥,拿下剩下的便是。海瑞和林大钦也连连点头,默默给自己鼓劲。当学子入座,试卷来到手里,扫了一眼题目,海玥的眉头就扬了起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效死而民弗去——试论海疆安民之要?’‘国子监的难度果然不一般!’这个题目就是标准的截搭,前一句出自《论语·颜渊》,后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将孔子治国三要素“食、兵、信”与孟子民本思想嵌套于海防议题,既考察经义贯通能力,又检验考生的思维,是标准的“以经术润饰吏治”。不愧是国子监,出题人水平不简单啊!这题想要答好,更不简单!‘幸亏这段日子跟未来的状元郎苦学了,不然还真得露怯!’海玥神色郑重,心中十分庆幸。如果他这段时间没有跟着林大钦一起学习,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是琼山时期的备考状态,这回就要出丑了。自己想求个最基本的公平,结果公平的结果,就是你水平不够,真的考不上,岂不滑稽?不过海玥也有些奇怪。以他强大的记忆力和背范文的手段,面对截搭题都感到棘手,周围同样应试的京师学子,按理来说更该束手无策才对啊?可他目光稍微瞄了瞄,发现一部分学子怔怔地看着题目,开始抓耳挠腮,另一部分学子嘴角则勾起一个富裕的弧度,胸有成竹地开始落笔。‘这是透题了?’‘也对,科举正试都有作弊的,国子监补录,更是在所难免!’‘透题就透题,若是连入学考试都过不了,后面如何与天下各州县的举子同场竞争,考取进士?’海玥反倒昂扬起斗志来,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答题中。时间流逝,就在他渐渐找到节奏,下笔越来越快之际,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从屋外飘了进来。“啊——!!!”考场一惊,众人吓了一大跳,顿时一阵骚动。别说监考的书吏走了出去,有些答题的学子甚至离席,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瞧。唯独三张座位上的考生充耳不闻,奋笔疾书。海瑞心志沉稳,林大钦最是投入,海玥则见怪不怪。古代治安就是差,整天出事,他习武就是应付这类情况,现在考试更不会分心。好机会!写写写!于是乎,当梆子声响起,怨声载道的声音接连响起:“哎呀!我还未写完……”“外面鬼叫什么啊?吓得我后面背的什么都忘了!”“这可是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啊!回去老爹要打死我……”“啊?你只要两百两么?为什么我是三百两!”就在海玥神清气爽地交卷,觉得自己这次发挥得不错的同时,被场外干扰的学子,忿忿地走了出去。然而抱怨声很快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惊骇与八卦:“桂三少爷那边死人了!”“死者是谁?”“无论是谁……都出大事了!!”(本章完) 第77章 成为国子监生(一更) 学堂之中。众人有的默默等待,有的面面相觑,气氛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期待。每月淘汰监生,补录学子,都是当场考当场阅。毕竟就一百份试卷,毋须博士出面,直接由助教批阅,很快就能列出排名,确定补录学子,再核实学籍,就可以直接入监了。所以这个阶段,都在翘首以盼,等待成绩公布。要知道,明朝的国子监学生,是可以直接担任官职的。科举毫无疑问是正途,但官员中科举入仕的并非全部,国子监就是绕开科举,直接入仕的核心通道之一。监生毕业后,理论上就取得了做官资格。尤其是明初阶段,直接选拔优秀监生,边疆或紧急政务时,被临时委派出去,官职相当不低,最高可任正二品的堂官。等到了明朝中后期,监生的地位逐步下降,但即便是嘉靖朝,仍保有“学校起家”的合法入仕权,只要吏部有门道,外放到地方当个州县的官员,绝对可行。到历史上的清朝,更是人尽皆知,毕竟有一句名人名言振聋发聩:“你一个监生出身,革了职的七品官,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啊?”哦对了,严世蕃历史上也是以国子监监生身份,任从七品的左军都督府都事。正因为如此,监生补录才有这么多人来竞争。操作操作,过个两年,可以去六部任职,跑腿几个月,外放出京,就是正儿八经的地方老爷了。与那种十年寒窗苦读,结果还是考不上进士,只能到了三四十岁中个举人,最后到了地方上,还是当个底层官员的书生比,哪种更省力便捷?显而易见。当然,这条路需要家里有人有钱,并且当官的上限不高,真正的权贵子弟其实看不上,大明官员的俸禄懂的都懂,到了富裕的州县还好些,到了穷地方,说不定连本钱都刮不回来,相当于纯粹花钱买个官当当,过个干瘾。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但今日,甭管是为了什么前来应试的,由于考试中的惨叫,与考试后的传言,一时间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反倒不在最后的十名监生身上,只琢磨着那声惨叫到底代表着什么……谁出事了?不会是桂三少吧?那可是当朝阁老之子啊!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如今更在主持改革,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真要死在国子监,朝野都会震动的!正琢磨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助教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宣读名单:“广东,潮州府,林大钦,年十九,补录!”林大钦激动地站起身来,上前致谢:“是小生!多谢先生!”助教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目露赞赏:“好文章!好文采!”“这不是崔先生么?”“是他!监内最有才华的助教!”“听说这位最是严厉啊,从不夸赞学子,这人写了什么文章,值得如此赞赏?”此言吸引了不少学子的注意,尤其是几个认识这个助教的,顿时大为诧异。助教称赞了一句,脸色又恢复冷淡,开始报接下来的合格者:“北直隶……”“北直隶……”“北直隶……”直到第五位,才又听到了那个偏远的地名:“广东,琼州府,海瑞,年十七。”海瑞起身,神色显然也很激动,上前行礼致谢。海玥更是由衷为这位弟弟感到高兴。从这一刻起,海瑞的命运才算是被他彻底改变了,这个年纪的国子监生,怎么也不会再大器晚成,这位既有才干,又能坚守本心的能臣,必然能在更靠前的历史节点绽放光芒!“怎么回事?”“两个岭南人?”而当海瑞上前,其他人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国子监内不是没有两广偏远地区的学子,但确实少之又少,而且基本都是以举人身份入监的,从哪里冒出来两个这么年轻的学子,既知道补录的条件,又有这等水平名列前茅?话说哪里买的考题和答案啊?难不成比他们砸的银子还多?那就亏了啊,毕竟只是入个国子监而已,总不能投入个大几百两……“北直隶……”“北直隶……”“北直隶……”海瑞之后,又是京师出身的,理所当然地包揽了第六到第九个名额。‘不行么?’就在海玥暗暗叹了口气,认为此次没有希望,得下个月再来时,林大钦和海瑞担心的眼神也望过来时,那位助教顿了顿,终于开口道:“广东,琼州府,海玥,年十七。”“呼!”海玥起身,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他原本都觉得自己没戏了。其实这也正常,一共十个名额,三个人又没有被透题,全是临场发挥,想要全部考进前十,本来就困难。反正只要知道了路数,这个月不成,下个月再来,他有信心一定能考进来。没想到最后一位给自己赶上了。如此自是再好不过!然而他刚刚起身,别的学子不干了:“这不对吧!这三个岭南的凭什么考的这么好!”“其中定然有假!”“得好好查查,是不是作弊了?”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咱们一群京爷里面,凭什么混进来三个岭南蛮子?然而那个助教目光冷冷一扫,直接就抛下一句话:“再敢聒噪,统统出去!”别小瞧助教,国子监按照规制,只有五名博士,分授《周易》《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即负责四书五经的核心经典教学,而博士之下,就是助教,辅助博士教学,分科指导。两者按照官阶,都是从八品。而相比起皓首穷经的老教授,助教不仅年轻,学术水平还不低,这才能在国子监内服众。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尤其是在近来整顿学风的氛围下,都是有真才实学,且监内权力不小。眼见这位助教发怒,众多学子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只是眉宇间依旧忿忿。海玥根本不理会这些早早透题背过答案,结果还考不过自己的废物,美滋滋地上前,接过了自己的号牌。而助教训斥了其他学子,对海玥、海瑞、林大钦三人微微颔首,露出了和善之色。那些北直隶学子的文章,到底是谁写的,国子监内外心知肚明,许多行文的风格都熟悉了,好文章代笔的,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位。而这三个岭南来的学子,却真是临场发挥,行文固然稍显稚嫩,不如那些老代笔,但许多内容不是沿海地区生活过的还真写不出来,可以说他们的运气也不错,正好遇到了这个足以发挥才能的题目。一并录取,合理合规。若不是安抚一下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助教甚至想要将三人排在前三名,现在是特意隔开。不过由此一来,不少有心人也想到一个问题:“桂三少那边没人录取么?”“果然出事了!”“去看看?”“呵!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卷入这等麻烦事里!”“合格者随我来吧!”且不说堂内议论纷纷,海玥、海瑞和林大钦等十个补录的新监生,跟着助教,来到另一间屋子,开始领取各种物品。首先是身份凭证与文书。一块木质腰牌,刻有姓名、籍贯、入学年份,用于出入国子监及核验身份。另一块号牌,标明斋舍编号,用于分配住宿和点名考勤。随后是服饰和礼仪用品。一套青绸襕衫,标准的圆领宽袖,由深青色绸缎制成,前胸后背绣“补子”,但无纹饰,区别于官员,体现出学生身份。一条四方平定巾,黑色纱罗制成,象征士人四维端正,入学典礼和祭祀时必须佩戴。一身祭祀深衣,是用于朔望日祭孔活动的,但现在没有发。此外有学习和生活物资。比如廪膳银米凭证。国子监生每个月都是可以领米的,每月凭粮票至掌馔厅,领取米一石和银一两。正因为这样,但凡管理混乱的时期,都会出现吃空饷的情况,部分监生仅为挂名候补官职,实际坐堂读书者减少,补贴常被克扣,“监生多冒籍,廪粮半入胥吏手”。还有文房四宝、教材典籍、斋舍用具等等,正常情况下,种种待遇足够让监生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进学,当然这其中的庞大利益,也时常遭到侵吞。而严嵩任祭酒的时期,有效地整顿了乱象,极大地提升了监生的待遇,对贫困监生特批炭火补贴、笔墨追加配额等等,想想之前的监生吃什么穿什么,再看看整顿后国子监的精气神。严祭酒的恩情还不完呐!各种物品整整堆成一个大包裹,海瑞和林大钦拎着,极为高兴,家境不好的两人很需要这些外物,却不知海玥的心里已经响起适配的小曲,而迎面走来一人,让刚刚还板着脸的助教都露出尊敬:“严公子!”“崔先生有礼!”严世蕃脸色凝重,却不忘温文尔雅地还礼,但视线很快落在海玥身上,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将他带到一旁,恳切地道:“愚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海兄助我!”(本章完) 第78章 隐形人杀人?(二更)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需要说了!’海玥很想这么回一句,欣赏一下对方的表情,但自己一行能入国子监,确实有这位小祭酒的人情在,助教还在不远处呢,便也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那声惨叫出了人命?”严世蕃脸色十分难看:“赵七郎死了,疑似桂德舆所害……”海玥眉头一扬。当朝次辅桂萼之子桂载,在国子监内杀害了武定侯郭勋的内弟?不过严世蕃既然用了疑似,就说明案情还有蹊跷,海玥顿了顿,沉声道:“严兄能否将案情过程告知?”“海兄果然够朋友,旁人遇到这等事,都是避之不及,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东楼吧!”严世蕃感觉好受了些,顿时透出亲近之色,旋即又叹了口气:“唉!德舆也不知怎么了,魂不守舍,突然要来考国子监,现在出了这等大事……”德舆是桂载的表字,桂树象征的君子之德,厚德载物,行稳致远,舆承接“载”的承载之意,确实是好表字。严世蕃也有表字,字德球,是严嵩所起,听起来很古怪,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祝福,德不必说,球本指美玉,以玉磬之清越喻德行之高洁,期待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只不过后人更熟悉严东楼这个称呼,他号东楼,小名庆儿,而严世蕃也更希望别人以号相称。海玥顺势问道:“今日来国子监应试,是桂公子的意思?”严世蕃点了点头:“是!且是临时起意,我也是见到他才知道,今日要来国子监……”海玥道:“东楼兄没有问明缘由?”严世蕃苦笑:“桂德舆性情温和,平日里也都有问必答,但今日我问了两次,他便颇为烦躁,我也不好多言了。”海玥记下这点,接着道:“那你为何说是疑似杀人呢?没有亲眼目睹么?”严世蕃描述:“我们进了国子监后,并没有在一起,我当时在隔壁屋中,也是听到了惨叫,才闻声而至!就见赵七郎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德舆同处一屋,根据他们的书童说,当时屋中只有两人,似乎要说什么话,提前把下人赶去了院外,不准接近……”“屋中只有两人?”海玥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日头:“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屋中若真只有两人,一人身亡,另一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者,东楼兄又为何觉得,桂公子可能不是杀人凶手呢?”“德舆性情温和,实在不是会动手杀人之辈,更何况杀害的是七郎,我们三人在一起也有数载了,情谊深厚!”严世蕃见海玥面无表情,也知道这种主观想法并不足以为凭,沉声道:“而且现场有一个极为古怪的地方!”海玥道:“什么地方?”严世蕃抿了抿嘴,作揖行礼:“海兄有神探之能,安南贼子瞒天过海,亦被你当场识破,可否随我前去一看,无论成与不成,世蕃都感激不尽!”海玥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数,正色道:“东楼兄可知,我若至现场,无论事实是否有利于桂公子,都不会歪曲事实?”严世蕃毫不迟疑:“国有国法,自当依大明律法而定,岂可包庇纵容?我若是来请人作伪,且不说对不住所读的圣贤之书,更愧对家严平日里的教导!”‘希望你表里如一吧!’海玥分析,严世蕃这般积极,是因为如今的嫌疑人是当朝次辅之子,死者又是勋贵第一人宠爱的小舅子,如果能查明案情,将获得巨大的回报。至于国有国法,依大明律断案,这话或许初出茅庐的官员也曾希翼过,但很快就会被冰冷的现实敲得粉碎。严世蕃固然年轻,却见惯了官场冷暖,这番话实在不像是出自真心,不过既然对方做出保证,海玥也愿意去现场看一看:“走吧!”“请!”严世蕃精神一振,当前引路。两人很快来到一间学堂,就见已经有几名学正和助教模样的人站在外面,还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博士,那模样险些要晕过去。国子监出了这等杀人凶事,恐怕要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波啊!严世蕃礼数十足地对他们行礼,甚至一个个都叫出名字,予以安慰,充分体现出小祭酒的修养,然后带着海玥走入。这间学堂颇为宽敞明亮,比起之前众人考试的地方,明显好了不少,但此时桌椅凌乱,更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一人立着,一人躺着,分隔两半。海玥首先看向躺着的尸体。武定侯郭勋的小舅子,赵晨。这个之前高大魁梧,英气勃勃的汉子,此刻五官扭曲,双目圆瞪,布满着血丝的眼珠子似乎都要凸出来,眼神里不可置信的惊愕,似乎在质问眼前的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看到这副死不瞑目的惨状,严世蕃赶忙避开视线,脸色发白:“给武定侯爷看到……唉!”郭勋是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在大礼仪事件中,他积极响应张璁,因此也获得了巨大的政治报酬,京师左军都督掌团营,授太保兼太子太傅之衔,并经常代表嘉靖帝行祭祀天地、祖宗之事。如今的大明勋贵里,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位的夫人赵氏是续弦继妻,且不是第一任续弦,年龄与郭勋相差颇大,被朝廷封赏为一品诰命,其家族也受封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郭勋极为宠爱赵氏,赵晨是赵氏的弟弟,自是爱屋及乌。有这样的姐姐与姐夫,赵晨顺理成章地混入大礼仪的圈子中,与桂载的关系,其实比起严世蕃更近些。然而此时此刻,这位京师权贵子弟倒在地上,身边全是血迹,已然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武定侯郭勋一旦看到内弟惨死的模样,势必会暴跳如雷!“祸事啊!”严世蕃想到那个以嚣张跋扈,横行京师著称的第一权贵,也涌出心悸之色。海玥的目光则从尸体转向凶器。尸体的右侧,掉着一柄短刀。一尺二寸,刃宽一寸半,从刀柄和刀鞘的饰物来看,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富家公子都挺喜欢佩戴此物,平日里系于腰间的蹀躞带上,刀身倾斜,贴合袍服曲线,宴饮时可以用来切割炙肉,刀尖挑食敬客以示风雅,比如《金瓶梅》里,就有西门庆佩刀割鹅的描写。现在这柄贴身佩戴的短刀,则成为了凶器,刀尖上沾着血。观察完尸体和凶器的情况,海玥这才转向嫌疑人桂载,稍一打量,目光顿时一动。他意识到,严世蕃所说的古怪之处是什么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桂载身上没有血!桂载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贵气十足,但这身打扮也极容易沾染污渍,稍微落一块脏的上去,就颇为醒目,更别提血迹了。可桂载此时失魂落魄地站在学堂的另一侧,人在发抖,浑身上下的衣服却依旧洁白如雪。这是怎么办到的?严世蕃顺着海玥打量的目光,也低声道:“海兄,如果人真是德舆杀害的,他的身上不可能没有半点血迹,对不对?”海玥的视线又转回尸体,在赵晨的腹部伤口和地上的血迹扫了一圈,沉声道:“我们过去!”当两人来到桂载面前,对方依旧失魂落魄,唯有凑近了,才能从那颤抖的嘴唇听到喃喃低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严世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德舆!德舆!是我!严世蕃!”“东楼!”桂载如梦初醒,神态惊惶:“东楼,我没杀人,七郎不是我杀的!”严世蕃连连点头,露出安慰的神色:“我信你!我信你!你慢慢说,是谁害了七郎?”“谁?谁?”桂载颤声道:“我没看见,我看不见!”严世蕃皱起眉头,缓缓地道:“德舆,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闯进来的凶手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是怎么离开的?”桂载目露恐惧之色:“我真的没看见……那个凶手当着我的面刺死了七郎……七郎痛苦地跟他说话……但我根本看不见他……”“啊?”严世蕃只觉得莫名其妙。海玥则微微眯了眯眼睛:“当时的屋内,有几个人?”桂载哆嗦道:“两个……不!三个……还有一个人我看不见,是他杀了七郎!”‘密道?暗门?机关?丝线?’海玥环视四周,立刻问道:“你们进入国子监后,可是特意来了这间学堂?”严世蕃摇头:“没有啊,就是一路来此,地方是助教带着走的。”三个权贵子弟没有和众人一同应试,是之前就看到的,海玥又道:“期间没有改变路线?”严世蕃低声道:“没有,德舆和七郎都未说话!我们到了这里,助教发下考题,我就去隔壁做了……”弄了半天,你是代考的。海玥暗暗摇头,来到窗边,看向这个视野开阔的院子。如果人就是桂载杀的,那倒是没什么,就是两个京师顶尖权贵子弟之间,不知因何事产生了矛盾,暴起杀人,事后又畏惧惩戒,矢口否认罢了。可这没办法解释,桂载杀了人,洁白的衣袍上为何能纤尘不染……如果人不是桂载杀的。那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处随意选择的地点,死者遭到一位看不见的凶手杀害。这起案子倒是有意思了……隐形人杀人?(本章完) 第79章 多多发挥严世蕃的聪明才智(第三更) “海兄,你信桂德舆的话,有一位看不见的凶手行凶么?”“查案不存在信不信,关键是看线索,东楼兄,我有一个问题,还望如实告知。”“请讲。”“此案即将交予顺天府调查,顺天府尹是哪位?执政才能如何?”“顺天府尹是兀崖先生霍公啊!学博才高,顺天府在他的治理下,清理积弊,功绩卓著呢!”走出现场,相比起严世蕃的惴惴,海玥沉着地问出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经历过隐雾村一案后,他愈发认识到古代查明真相的艰难,此次再遇到这种权贵子弟遇害事件,首先关心的就是查案者的能耐。倘若顺天府尹是琼山知府顾山介那样的货色,也别查明真相了,拍拍屁股走人吧,省得自找麻烦。唯有顺天府尹是琼山推官邵靖、曾经的铁面判官周宣这类尽心尽责之辈,才有继续追查的机会。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明朝顺天府最高长官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如今是霍韬以詹事府詹事兼任。这位也是大礼议新贵,还是方献夫的同乡,广州府人士,南海三老阁之一,今年推行改革时,霍韬就颇多建言,认为天下土地兼并极其严重,百姓负担越来越沉重,已经到了不得不清丈的地步。而此人执掌顺天府期间,整顿京师治安,清理宛平、大兴二县的赋役积弊,功绩卓著,如今已是准备升任礼部侍郎,虽然他屡次推辞不受,但嘉靖执意想要这位在大礼议上仗义直言的臣子升官。然而用不了多久,霍韬就会下狱,因为他弹劾了夏言,极力攻击了嘉靖新任的心头好,被怒而下狱,所幸只要有大礼议功劳,嘉靖都会留有情面,不久后又放出来官复原职。既然这样的新贵为顺天府尹,海玥不再迟疑,直接道:“想要找到那个看不见的凶手,必须收集更多的线索,桂公子和赵七郎身边有哪些仆从?”“德舆身边的有两位,一是书童砚青,一是婢女兰茵,七郎则带着书童谨言。”严世蕃也冷静下来:“跟着我们进来的,就是这三人了,之前案发时,他们都等在院子外。”此前在国子监门口,三位大少身后浩浩荡荡,大概有十几个仆从,但进国子监终究是考试来的,没有全部带入,只带了三个贴身仆婢。当然正常情况下三位少爷带三个仆从,应该一人一个,现在唯独严世蕃没有,他也主动解释:“我家中只有几位老仆,跟着我爹娘三十多年了,平日里就我一人行走在外……”语气看似平和,实则透出一丝不甘。大明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洪武朝还是可以满足官员的基本收入的,后来折色成实物的比例越来越高,而那些东西根本不值所对应的米粮,导致实际收入大幅缩水,如果不贪污受贿,单以朝廷的俸禄而言,哪怕严嵩已是三品要员,生活也会过得很拮据,但欧阳氏是商贾出身,若是想要维持富裕的日子,完全能办到。现在这般,要么是严嵩苦日子过惯了,不习惯那般,要么就是迎合士大夫群体推崇的安贫乐道,以清贫标榜自己。严嵩夫妇年近半百,早已习惯,严世蕃却不行。长期压抑得久了,一朝得势,便不可自己,远的有隋炀帝杨广,离得近的,还有未来的裕王,历史上的隆庆帝……且不说孩子不能憋得太狠,海玥稍加沉吟,开始分配任务:“时间紧迫,府衙的人很快就会到来,我们来不及一个个问了,得分开问话!桂公子的两位仆从,就请东楼兄多多费心!”严世蕃闻言微怔:“我问两人?海兄是神探,还是由你问两人吧?”“东楼兄不必妄自菲薄,我相信你来询问那两位,会比我更适合!”海玥这话说得十分恳切。他对于严世蕃的品行并不放心,哪怕现在对方只有十八岁,还没做种种恶事,但总觉得这孙子心里憋着一肚子坏水。不过对于其头脑,是十分信任的。严嵩后来能权倾朝野近二十年,绝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在给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恰恰相反,是严世蕃为其父出谋划策,不然严嵩日渐老迈,是无法应付朝堂上反对者,背地里层出不穷的攻势的。而后来严党倒台,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欧阳氏去世了,严世蕃不得不为母丁忧,不在严嵩身边,徐阶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发难,才将严党打垮。既如此,现在也是发挥发挥小祭酒聪明才智的时候了。严世蕃却是怔然片刻,拱了拱手,朝着桂萼两名仆从的方向而去。海玥同样抓紧时间,走向赵晨的书童谨言。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满怀恐惧的惨白面容。主辱仆死,现在主人都死了,贴身仆从受到迁怒再正常不过,这个时候被主家打死,即便是官府也不会多说什么。没有人会在面临这种绝境下泰然自若,书童谨言就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当海玥来到面前,开口呼唤了好几声,他的魂好似才归体,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你现在发呆,就是在等死,如果能找到杀害令公子的真凶,才有机会免于武定侯的责罚!”书童谨言颤声道:“侯爷……侯爷真能饶恕小的吗?”海玥不讲什么大道理,三句话不离活命:“你想活命,就得抓住一切机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了你家公子多久?”书童谨言终于开始回话:“三年……三年不到……”“你家公子平日里待你如何?”“好……很好!”“具体好在什么地方?”“小的每月仅赏钱就有五两,侯爷府里的管事,都比不过小的呢!”“哦?如此大方?你家公子的钱财来自于谁?”“当然是夫人!少爷要什么,夫人都会给的!”“你家夫人最疼爱这个弟弟?”“当然!夫人一定是最疼爱少爷的!”“姐弟俩相差多大?”“十四岁……”“十四岁?姐弟俩一母同胞?还有没有别的同胞至亲?”“这……不是……同胞……”说到这里,书童谨言突然露出怪异之色。海玥心头微动,他原本问这些家长里短的话,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心,同时用容易回答的话题切入,后面也好问出关键线索,没想到问到那位侯夫人与这位弟弟之间,似乎还有些不好言说的事情?不过察觉到对方出现了抵触之色,海玥没有强行问下去,话题一转:“你家公子与桂公子关系如何?”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挺好的!”书童谨言似乎暗松了一口气,马上回答道:“少爷与桂公子是三年多的玩伴了,亲如兄弟!”海玥问:“此前没有任何争执?”“呃……”书童谨言再度迟疑了一下。海玥这次不放过了,声音沉凝:“你的公子已经遭遇不幸,现在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怪罪你,相反你故作隐瞒,是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的!”书童谨言变了变色,终于道:“少爷与桂公子近来确有些不合,为了碧玉堂的云韶小娘,之前两人合办的折桂轩也亏了银钱,吵过两架……”海玥直接问道:“这些矛盾,是否会导致杀身之祸?”“应该不至于吧!反正少爷事后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言!”书童谨言嗫喏了一下:“至于桂公子恨不恨少爷,小的就不知了……”海玥目光一动:“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书童谨言低声道:“少爷有一次急了,骂桂公子是侧室所生,桂公子或许就恨上他了……”‘桂载居然是桂萼的侧室所生吗?’海玥还真不知道,那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少年居然是妾室所生,但仔细想想,大房往往背后有着政治和经济的联姻考虑,容貌是次要,妾室则是多以美貌见长,桂载生得俊美,遗传母亲的基因也确实正常。可就因为一句怒骂之声,将人杀了?还真难说。后世之人,有时候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冲动之下还会杀人呢,更别提这个年代,权贵视人命如草芥。谁又敢保证,不是因为一句口角,便怀恨在心,积怨已久?毕竟这些权贵子弟表面光鲜,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龌蹉事呢……海玥想到这里,立刻道:“今日来国子监考补录,你家公子是何时知晓的?”书童谨言道:“也是今早,桂公子派小仆前来传信时,少爷才告诉我们,要去国子监。”“他当时什么反应?”“反应?”“对于堂堂内阁次辅之子,不走父荫,反倒要来考补录,你家公子没有提出任何疑惑么?”书童谨言想了想,缓缓摇头:“还真是没有疑惑,少爷这些日子都挺沉默的,就是让我们准备准备来国子监……”海玥道:“你家公子这些日子沉默寡言的原因,你可知晓?”书童谨言继续摇头:“不知。”“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书童谨言低声道:“小的真不是,少爷不喜读书,小的在身边的机会其实不多,兰心、枕霞、聆风在少爷的时间更长!”“这些都是婢女吧?那她们可有议论,近来你家公子的异状?”“小的确实听她们说过,可似乎她们也不知缘由,就是觉得公子很痛苦,也不愿对身边人讲,大家都不敢多提!”“那这件事侯夫人知道么?”“不……不知!”“哦?”海玥眼中满是审视:“你家夫人明明那么疼爱你家公子,为何这等大事她却不知,还是说,赵七郎的情绪变化,就是因她而来?他们姐弟俩关系到底如何?回答我!!”书童谨言身躯一颤,骇然失色。(本章完) 第80章 一身正气严世蕃(第一更) “东楼兄!”“十三郎!”两刻钟后,海玥和严世蕃再度碰头。海玥负责询问赵晨的书童谨言,严世蕃负责询问桂载身边的书童砚青和婢女兰茵,此时开始交换线索。严世蕃自信满满,率先开口:“我这里有两个重大发现!”“第一!桂德舆昨晚收到了一封信件,看了信件后,今早才要来国子监应试,据他的贴身婢女兰茵交代,信上是威胁之言,似乎与桂德舆的兄长有关!”海玥道:“兄长?”“一母同胞的兄长,桂家二少,桂辐。”严世蕃压低声音,开始介绍桂萼家中的情况。相比起严世蕃是严嵩膝下独子,其他朝臣的子嗣基本都有不少,比如桂萼,活着长大的就有三子。长子桂与,正妻吴氏所出,任尚宝司丞;次子桂辐,侧室史氏所出,任中书舍人;幼子桂载,同样是侧室史氏所出,如今还是白身。长子桂与所担任的尚宝司丞,是正六品的恩荫寄禄之职,勋贵子弟挂名领俸,而无实际履职,即“食禄不任事”。次子桂辐的中书舍人则好得多,明朝的中书舍人远不比唐宋时期,掌诏令起草与机密决策,沦为文书执行者,但终究是天子近臣,常常能在皇帝面前出现,若是得了青睐,自然前程似锦。由此可见,侧室出身的次子反倒比起嫡长子更有能力,等到桂萼致仕后,在朝堂上说不定还能继承其父的几分影响。海玥道:“正因为威胁信涉及到自己的同胞兄长,桂公子才没有声张,默默来了国子监?”严世蕃颔首:“不错!据婢女兰茵描述,德舆有迟疑过,是不是要禀告桂阁老,但家中两房争斗也很激烈,最终还是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决定先来国子监看看……”“为什么是国子监?”海玥目光一动:“桂家二少,是科举入仕么?”“十三郎不愧是神探!”严世蕃眼中有着赞叹:“桂家二郎也是国子监监生出身,如今特意选择国子监,或许是与桂家二郎当年的过往有关,比如某件丑闻?”海玥微微点头:“那威胁之人,可有头绪?”严世蕃深吸一口气:“这就是第二个发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赵七郎!据书童砚青交代,之前正是赵七郎主动寻他家公子低语,德舆大为震惊,当时用惊怒的眼神瞪着赵七郎好一会,才屏退左右,单独与他在屋中说话……”“这倒是有意思了!”海玥目露沉吟。从死者赵晨的书童谨言,他得知了赵晨与桂载曾有争执,赵晨骂桂载是小妾生的,因此觉得对方会怀恨在心,今日才会持刀捅死了他的公子。从嫌疑人桂载的书童和婢女口中,则变成了桂载今日来国子监,是收到了一封威胁信,信中涉及到他的兄长,忌惮之下不敢声张,而写信之人,很可能就是死者赵晨?两人互相仇视?互相设套?关系挺乱啊!“走!我们回现场!”交换了线索,海玥不再耽搁,直接朝着院内走去。与其猜测,不如问一问当事人。桂载此时已经不在现场,而是坐在学堂外的青砖上,颓丧地抱着脑袋,一言不发。当海玥和严世蕃来到面前,他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镇定:“两位查到什么了么?”严世蕃目光闪烁,还在组织语言,海玥开口道:“阁下是否曾被赵七郎以出身辱骂?”桂载愣住:“此言何意?”海玥很是直接:“他辱骂你是侧室所生。”“这个啊?”桂载怔了一怔,没有意料中的羞恼,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两位可知,赵七郎也是侧室所出?”“嗯?”海玥眉头一动,严世蕃则怔住。桂载解释道:“如今的武定侯夫人赵氏是正妻所出,贤淑大度,素有美名,赵七郎为侧室所生,出生没多久,其母就病死了,幼年丧母,很是孤苦。”“所幸他及冠后,被赵氏从家乡接了过来,养在侯府,这几年可是风光无限,两位若不信,在侯府一打听就知。”“他若是正室所生,这般辱我,我确会感到羞辱,但他也是侧室所出,我只觉得他口不择言,被怒火冲晕了头脑……”顿了顿,又有些不屑:“亦或者,赵七郎得到那嫡出姐姐的疼爱,把自己的出身忘了?呵!那便是可笑了!”严世蕃还真不知这些。不得不承认,这位说得没错。小妾生的骂小妾生的,对方身份地位还比自己高,这就显得自取其辱了。海玥则道:“既然赵七郎与侯夫人非一母同胞,你可知他们姐弟的关系近来如何?”桂载皱起眉头:“为何这么问?”海玥道:“根据书童谨言所言,赵七郎近来沉默寡言,心情躁郁,具体的情况他虽不知,但或与那位侯夫人有关。”事实上,书童谨言吞吞吐吐,显然知道些什么,但无论海玥怎么逼问,都顾左右而言其他,最终没有交代出秘密,倒是合了“谨言”这个名字。但这恰恰也证明了,那对姐弟之间肯定发生了某件事,且不是一般的严重,不然书童谨言不会都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还咬紧牙关,始终不肯开口。“赵七郎近来确实不太对劲,脾气愈发暴躁,常常无事生非,我已准备与他疏远……”桂载缓缓地道。海玥看向严世蕃,严世蕃微微点头,示意确实有这个趋势。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桂载接着道:“至于他与他姐姐的关系,这我就不知了,他的家事,也与本公子无关……”海玥道:“但阁下的家事,他却很关注,还写信威胁,你今日才出现在了国子监?”桂载脸色立变,咬了咬牙,嘶声道:“不错!那封威胁信件是赵七郎写的,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说出那等无稽之谈,中伤我哥哥,实在可恨!”海玥沉声道:“所以你杀了他?”“没有!本公子没有杀人!”桂载愤怒起来,猛地起身:“赵七郎从小习武,牛高马大,我如何能杀得了他?”确实,桂载长相俊美,唯一的缺陷就是个子矮,对应到后世只有一米六几,而赵晨长得牛高马大,近一米八。况且一个练武不读书,一个就是文弱书生模样,无论是从身高体态,还是体魄力量,两个人都是高下立判。当然,强壮的人一旦大意,也难免会被弱小的人杀死,尤其是在前者轻视后者,掉以轻心的情况下。赵晨准备要挟桂载,仗着身高体壮,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方放在眼中,结果不料桂载掏出腰间的短刀就刺,一下刺死对方。这完全有可能发生。但这样出其不意的杀人,短刀刺入对方腹部,喷涌而出的血迹肯定会沾满衣衫,绝不可能如桂载这样,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可如果不是桂载杀人……难道真如对方所言,有第三个看不见的凶手存在?动机又是什么呢?海玥打量着眉宇间满含悲愤之色的桂载,整理线索,严世蕃则突然转头,踮起脚尖:“顺天府衙来人了!”其实不用他说,海玥已经听到了,后方传来大批人手抵达的声音,显然这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通知到了京师顺天府,衙门的人到了。而桂载双膝一软,又缓缓坐下,颤声道:“东楼!东楼!我真的是冤枉的!你帮帮我!”“德舆放心,我一定帮你!”严世蕃立刻伸出手,握住他的胳膊,狠狠摇了摇,话语激昂,掷地有声。诚如海玥所想的那样,他现在这般积极奔走,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桂载是桂萼之子。他的父亲严嵩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主持修撰《武宗实录》,借着出入宫禁的机会,有意结交司礼监太监,但过程并不顺利,严嵩回家,偶尔也会长吁短叹,以前官位低微时,横眉冷对阉党,宁愿隐居钤山,绝不卑躬屈膝,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反倒对内侍卑微起来……严世蕃听在耳朵里,却只想着帮父亲的忙。水往低处流,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又有什么不对?越是到了这个位置,越想要进一步,理应更进一步!但这一步之遥,往往是咫尺天涯!和周宣的原因一样。上面没人。当然,严嵩的层次要更高,他的上面,指的是内阁首辅张璁、内阁次辅桂萼、吏部尚书方献夫,这群真正能够决定官员升迁,位极人臣的大礼议新贵。所以严嵩早早让严世蕃和桂载往来,就希望通过子嗣之间的关系,加深交情。结果卸任国子监祭酒后,桂萼也没有拉他一把,只是按部就班地升迁。大礼议新贵这个圈子,实在排他,想要融入进去,太难了!然而现在却是个机会……如果能洗刷桂载的杀人冤情,避免桂萼与郭勋的正面冲突,那么内阁两位阁老、吏部天官尚书、勋贵第一人,都得记得他们父子的好啊!严世蕃想到这里,简直美滋滋,松开桂载的手,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迎着顺天府衙,发出正气凛然的大喝:“且慢!此案有冤情!”(本章完) 第81章 还是得请真正的神探出马(第二更) 顺天府尹霍韬,近来很忙。忙于写奏疏,参那个为了逢迎天子,毫无底线的给事中夏言。一连三本上去,都如泥流入海。霍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但咬咬牙,依旧准备上疏弹劾。不得不说,大礼议这个圈子,并不完全是政治投机,还保持着一定的纯洁性。当时以首辅杨廷和、礼部尚书毛澄为首的大部分朝臣,坚持以“小宗入大宗必改父系”,并且举出汉哀宗、宋英宗的故事,逼迫嘉靖以孝宗为皇考,亲生父母改为皇叔父母,意思是古人都是这么来的,现在也该这么遵守。但他们却无意间忽略了,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大明朝的《皇明祖训》规定兄终弟及,并没要求改认父系,而且汉哀帝、宋英宗在登上皇位之前,就已经被过继了。比如宋英宗,宋仁宗无长大成人的子嗣,故而把英宗过继到膝下,养在宫中,但每每一生下儿子,又把他送出去,然后儿子夭折了,再把英宗接回来。这个过程极度折磨人,别管亲情是不是在折腾中消耗殆尽,但两者的过继和抚养关系是十分明确的,就这样英宗继位后,都不愿意放弃亲生父母,跟朝臣斗法,弄出了濮议之争。而嘉靖从未被孝宗抚养,他是因为武宗无后,也没有同胞兄弟,才从藩王里面挑选出来,继位大位,这种情况其实根本没有先例可循,汉哀、宋英的前例并不合适。反倒是张璁以《孝经》“资于事父以事君”为据,强调天子对生父也有尽孝的天然权利,契合儒家的亲亲原则,古代本就是以孝治国,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都有着道德认同基础。所以杨廷和一派惨败,门生故吏则骂张璁一行是谄媚君上,大礼议新贵却认为,他们才是正确的一方。但夏言如今的所作所为,就是纯粹的无底线迎合君王的小人举动了。自古天地都是一起祭祀,如今突然把天地分开祭祀,有什么意义?这完全是瞎折腾嘛……这等人若是得以飞黄腾达,风气一开,吏治岂非要败坏?明明知道天子并不愿意,霍韬也要狠狠地参夏言,一定要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相比起这等正君道,肃臣纲的大事,国子监内的案子不算什么。直到他听说了死者与凶手双方的身份。“什么!”“死者是武定侯的内弟?凶手是桂阁老的幼子?”霍韬眼前一黑。大礼议新贵也不是全为一体,尤其是桂萼,脾气最为执拗,暴躁起来连张璁和方献夫都怼,霍韬都不敢直撄其锋。郭勋更是勋贵体系独一人,说实话,此人嚣张跋扈,贪赃枉法,霍韬是非常看不惯的,桂萼更在不久前上疏参了郭勋一本。这样的两个实权朝臣,若是因为子嗣亲人斗起来,那如今本就受到朝野上下各种掣肘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还怎么推行下去?换成寻常府尹,此时恐怕都要避之不及了,霍韬反倒加快脚步,朝着案发地点走去。无论如何,这个案子交到他手里,总比被其他敌视大礼议的臣子,趁机搅风搅雨为好。一路之上,他也开口询问率先抵达的衙役,很快了解了案情。在霍韬看来,整个案情清晰明了。今早,桂载、赵晨和另一位同伴,带着一群仆役,来到国子监参与补录试,期间另一位同伴去往隔壁屋子应试,桂载和赵晨屏退了下人谈话。屋内只剩下两人,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出,待得仆婢冲入,就发现赵晨倒在地上死去,桂载位于当场,随身佩戴的短刀为凶器,掉在尸体脚边。人证物证俱在。只是过程固然清晰,却不代表案子好判。明朝勋贵子弟杀害百姓,比起杀只鸡来,严重不了多少,因为根本不是由地方衙门依律审判,而是由勋贵会议协商。如此一来,司法程序与量刑标准自然远宽于平民,就算闹开了,基本也是削一削禄米,待遇一切如旧。讲白了,就是象征性追责,重在维护皇权对勋贵集团的控制,至于司法公正,那是什么东西?但如今是勋贵的亲人遇害,杀人的还是次辅之子,特权阶级之间互杀,处置结果就让人头疼了。比如正德朝的徐琦杀宗室案,一个叫徐琦的勋贵,杀害了两个宗室,由于过错在死者,这个勋贵仅判“斩监候”,且未执行,实际上是存活的。可这种例子毕竟很少,况且也不能代入现在的情况。‘唉!多事之秋啊!’心中叹息,走到院落前,霍韬的目光已经坚定下来,沉声道:“将赵七郎的尸身收殓,好好整理仪容。”推官低声询问:“是否要尸检?”霍韬叮嘱:“验明死因,稍作勘验,万万不可亵渎遗体。”“是!”推官明白了,这是要避免触怒武定侯那一方,人都死了,如果再翻来覆去地验尸,到时候死者的至亲一见,恐怕更难接受。而除了安排好尸体,霍韬还关照道:“将桂载看管起来,不要让他胡言乱语!”这同样是避免刺激死者家属,明明不存在冤枉的可能,偏偏叫嚣冤枉,用一些拙劣的手段脱罪,等到武定侯抵达,见到这一幕,岂不是会更加愤怒?“且慢!此案有冤情!”几乎是霍韬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正气凛然的呼喝声,这位顺天府尹脸色一沉,看了过去,开口问道:“此人是谁?”左右都不知道,但也猜测道:“应是与桂公子的另一位同伴。”“别让他聒噪!拿下!”霍韬大手一挥。“诶诶诶!”严世蕃一身正气,刚刚帅气了几个呼吸,就见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恶狠狠地冲了过来,赶忙叫唤道:“德舆!德舆!”海玥把腿软脚软的桂载扶了起来,桂载上前,深吸一口气道:“且慢……”霍韬打量了桂载一下,见他没有歇斯底里,神态还算冷静,微微点了点头,又叹息道:“桂三郎啊!你实在糊涂,别的不要说了,静候处置吧!”桂载却不甘心:“霍叔,小侄真的没有害人,这位是严世蕃,在下的至交好友,他已经调查了一番,愿意证明小侄的清白!”霍韬这才知道这贸然出头的少年是谁:“令尊是严侍郎?”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世蕃赶忙作揖行礼:“正是小侄,见过霍叔……”“称职务吧!你有何证明,认定桂三郎不是杀人凶手?”霍韬语气冷淡。对于严嵩,他印象不坏,毕竟对方正直廉明,不畏强权,在国子监任祭酒阶段又着实做得不错。但对待大礼议之外的群臣子弟,他显然就没有对待自己人那般客气了。这个圈子极为排外,同样也隐隐瞧不起那些费尽心机巴结他们的人。严世蕃既然站出来了,倒是坚定了决心,再无退缩,掷地有声地道:“大京兆容禀,学生以为,桂德舆谋害赵七郎,绝无可能,诸位请看,杀人者能这般一尘不染么?”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的指引,落在桂载身上,倒是一奇。是啊!这位身上一点血都没有,确实不合常理。霍韬看向众人:“他没有换过衣裳?没有洗去血迹?”桂载连连摇头:“没有,我一直坐在这里,大家都看得到!”严世蕃补充道:“国子监上下都能证明,没有换洗!”仆婢为了包庇主人,有说谎的可能,但国子监内的人不会担如此重责,都是人证。“哦?”霍韬稍显稀疏的眉头一扬,终于有了一丝期待:“那依你们之言,赵七郎并非桂二郎所杀,真凶又是谁?”桂载眼中又露出惊惧之色,严世蕃赶忙抢答:“真凶身份暂时不知……”霍韬道:“凶手的行凶之法呢?”严世蕃滞了滞:“还未查出……”霍韬的眉头往下一耷,语气变冷:“那你们知道什么?”严世蕃也被问得有些气虚,赶忙侧过身子,开始介绍:“这位是琼山海玥,在下的至交好友,此前安南使团的奇案便是由他一手侦破,堪称当世少年神探,有他在一定可以堪破真相,还无辜者一个清白!”顺天府衙上下有些无语。桂载说你是他的至交好友,请你为他主持公道,你又说海玥是你的至交好友,请他查明真相,查案子还要接连举荐么?桂载都愣了愣。他原本见海玥没有丝毫出头之意,还以为是严世蕃的跟班,没想到这位才是正主?难怪方才问话直接,神情又那般冷静!严世蕃暗暗咬牙。他本来想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查案的时候再依靠一下海玥,没想到霍韬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没办法,只能请真正的神探出马。只是他心底也没底,堂堂顺天府尹,认得琼海少年是谁么?事实证明,严世蕃过虑了。这个名字一入耳,霍韬的视线立刻转了过来,目光熠熠:“广州府的案子,有你的参与?”海玥拱手:“是!”方献夫侄子方威之死,看来早已惊动了京师,至少在大礼议圈子里,是异常关注的。“好!”霍韬抿了抿嘴,再度深深打量了这个琼海少年郎一眼,态度终于改变:“走!去现场!”(本章完) 第82章 不可思议的真相推导(三更!) “呼!呼!”现任国子监祭酒许诰匆匆赶到院门时,已是有些气喘吁吁。平日里的许诰面容清瘦,步履从容,胡须修剪得异常整齐,举止间流露出的都是士大夫的儒雅与沉稳,深受师生敬重。学识渊博,以德服人。但今早听到武定侯的内弟死在了国子监,杀人者还是桂阁老的儿子时,许诰咯的一声,险些抽过去。这当然不是心态不够,而是近来本就身体不好的他,面临巨大冲击的正常反应。国子监出了这等大事,祭酒首当其冲,甚至会被两位当朝大员迁怒。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啊?许诰甚至首次觉得,如果还是前任祭酒严嵩在位,该有多好……他也是历经正德朝的阉党风波,这种天真的念头想了想,就抛之脑后,赶到现场,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撇清责任。然而刚刚到了学堂外,里面却有一道少年的清润声音传了出来:“我曾于家乡看过一部医书,上言人体十二经皆有动脉,若有锐器刺入动脉,血液喷出的量最大。”“如刺入颈部,是颈动脉割裂;刺入肺部,是肺动脉割裂;刺入腋下,是锁骨下动脉割裂;刺入腹股沟,则有股动脉……血液都会呈喷射状喷出,止都止不住!”“若真是这样的伤口,行凶者的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前胸,必然沾染大量血迹。”此时的现场,站着顺天府尹霍韬、推官易钦和一个背着箱子的仵作,还有就是严世蕃、桂载和侃侃而谈的海玥了。当这番话说完,众人都陷入思索之中,包括仵作在内。因为这种说法确实闻所未闻。动脉?医术里有这种观念么?似乎是有,但与出血量牵扯不到一起……不过倒也难说,毕竟医书五花八门,什么观念都有……‘有道理啊!’严世蕃不通医术,但西牌楼人砍头时,他少时好奇,曾经去看过。当时刽子手一刀砍下,人头飞起,一股血箭嗤的一下,喷溅出老高,他吓得回去做了好几天噩梦,至今都记忆犹新。医家动脉之说,确实不了解,但以他聪慧的头脑,却能即刻理解,还想到了以后得注意保护肺部、肋下和腹股沟,那里居然也会引发大出血,到时想救都没得救。实际上,海玥所言还有所保留,刺到动脉,血迹会呈细密点状喷溅,喷射可高达两米,行凶者的衣领和袖口,必定形成冲击性喷溅痕迹。而桂载身上毫无血迹,这就可以初步排除了,是他持凶器刺入死者赵晨体内时,割伤动脉的情况。这还只是个开始,海玥接着道:“除了动脉受创,一旦多次刺击,凶器反复刺入、拔出时,刃面势必会带出血液,随着挥动形成抛甩状血迹,凶手的脸上、手臂都可能出现弧形的血迹。”“还有就是近身交手,凶手与受害者肢体纠缠,血液可能通过衣物摩擦、手部接触形成转移性血迹,如血色的手印掌纹,血手抓握的痕迹……”其余人仔细听着,保持沉默。严世蕃见状,赶忙开口总结:“动脉受创、多次刺击、近身交手,这三种情况都不可避免地沾上大量血迹!”海玥微微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们再说一说可能规避血迹的情况,依旧是三种。”“第一种,刺入凶器后,固定住凶器,不拔出来,保持静止,血液便主要从伤口缓慢渗出,而非喷溅射出,凶手沾染血迹的可能就会大大降低。”“第二种,特定的角度与体位,比如从背后刺入胸腔,死者一下子倒在地上,处于俯卧位后,血液会流向地面。”“最后一种,则是衣物遮蔽,用另一件衣物,穿在外面或者遮挡在身前,行凶后将之处理掉。”实际上,即便穿深色的防水材质外衣,确实可以一定程度上地阻挡血液渗透,但微量的血液仍然可能沾染到内层的衣物上,这种时候就需要通过鲁米诺试剂,检测出肉眼难以观察的血迹。不过古代没有这种技术,可以忽略。严世蕃赶忙道:“固定凶器、特殊体位、另有衣物,这三种情况都可以规避血迹!”且不说这位再度做起了笔记,霍韬都有些震惊了。海玥接手案件后,重点就是一个字——血!这也是桂载是否杀人的最大疑问。他的身上太干净了,实在不像是行凶的模样。但只是以此为辩驳,似乎空洞了些。所以海玥严谨地指出,沾上血和规避血的办法,思路清晰。霍韬听完,竟觉得很有道理,下意识地看向府衙的仵作,就见仵作也流露出诧异之色。霍韬想了想,干脆开口道:“诸位可知,我顺天府衙有一位李铁鉴,府衙同僚私称其为‘铁鉴’,因其验尸时目光如铁,能穿透皮肉,直指死因!李铁鉴,你说一说吧!”众人齐齐看向仵作。就见此人穿着一身靛蓝染粗麻布衣,袖口前襟的色泽有些异样,是用桐油浸渍,防尸液渗透,腰间系着麻绳,肩膀上背着一个木箱,此时也上前一步,躬身介绍道:“小的李明,不敢当府尊‘铁鉴’之称,只是任职仵作,亦有二十余年了!”仵作在古代备受歧视,是吏胥里面鄙视链的最底层,但各行各业总有一些最拔尖的人才,能够赢得旁人的尊重,这位铁鉴李明显然就是此列了。而他也知道,霍韬介绍他并非只为夸赞,还是要评价方才海玥所言,马上看向海玥:“不知公子方才所言,是从何处得来?”言下之意,就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居然自己悟出了这番检验之法来。海玥确实没有自悟的条件,所幸他族中群英荟萃,各种爱好都有,海南又足够偏僻,不好查证,那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我族中十二哥喜欢丧葬之事,闲暇时也琢磨了几分,权当探讨,故有此悟,依李铁鉴之见,可有道理?”仵作李明毫不迟疑地点头:“公子对于血迹的判断,极有道理,便是小的来总结,也不过如此了!”严世蕃和桂载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海玥是外地人,不知顺天府衙的名人,桂载和严世蕃是高官公子,也不会关心一个仵作如何有名气。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但能得霍韬如此赞许,肯定是厉害人物,眼见对方出面,他们十分担心,海玥的一番侃侃而谈,万一被仵作揭穿,根本是外行的自作聪明,又该如何?没想到这外号“铁鉴”的仵作,居然对海玥所言如此赞许,那就放心了!‘此子名不虚传!’霍韬也有些惊讶,旋即陷入沉思。从他的角度出发,当然希望人不是桂载杀的,真凶另有其人,如此或能避免一场巨大的朝堂风波。还有海玥在广州府一案里发挥的作用,相比起一看就很有心机的严世蕃,这位沉稳的琼海少年,确实更值得信任。至不济……死马当作活马医?正考虑着呢,许诰入内的声音惊动了霍韬,这位大京兆立刻问道:“许祭酒来得正好,这间学堂是否有暗门暗道?”许诰脸色微变,如果有那些机关,国子监的责任就太大了,赶忙环顾了一圈,咬牙道:“这就是一间普通学堂,岂会有那些?”“此事可以详查,大不了把这学堂给拆了!”霍韬听出了他的不确定,转回尸体:“如果没有暗门暗道,凶手又是怎么进来的呢?”“凶手看不见……”桂载刚要说话,严世蕃赶忙拽住他,海玥则道:“身上的血迹分析完了,不妨从地上分析一下如何?”霍韬眉头一扬,颇有兴趣:“老夫愿闻其详!”后世法医学可以通过血迹分布规律,还原杀人的现场。比如喷溅方向,血迹长轴指向血迹飞行方向,可以反推攻击者的站位;比如血迹的大小,高速喷溅血迹直径通常小于一毫米,低速滴落血迹大于四毫米;比如鞋底血迹,踩踏血液后形成的血足迹或滴落状血迹等等。一个有经验的刑侦人员,在现场观察一遍,脑海中就能浮现出凶杀案发的大致情况。“学生献丑了!”而古代同样不欠缺这些经验总结,海玥先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以示谦虚,开始描述:“这个血足迹,代表赵七郎站立的位置,他中刀后,这一片是凶器滴落的血迹。”“血液从一定高度滴落,势必会形成与运动轨迹一致的连续血迹分布,赵七郎当时中了一刀,就在后退,所以这些血滴呈现线状,往后而去。”“那时凶器还插在他的体内。”“随后,凶器拔出。”“呲!”“于是乎,大量鲜血呈喷射状喷出,在此处形成一小片血泊,更飞溅到墙上,以出血量和伤口的位置判断,应是肺动脉受创!”“最终,赵七郎朝后倒下,死去。”众人强忍恶心,观察着尸体和血迹,缓缓点头。“那么问题就来了,诸位发现没有,这些血液均呈现无间断的连贯分布,如果死者身前站着凶手,血液喷溅到凶手身上,地面的血泊和墙边的血迹,断不可能如此完整!”海玥道:“是不是可以由此假设,赵七郎中刀和拔刀之际,他的前方根本没有人?”桂载大惊:“我就说是看不见的凶手……唔唔唔!”海玥道:“其实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可能,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仵作李明重重点头,对着霍韬道:“禀府尊,海公子所言有理,根据现场的血迹初步推断,或是死者自己刺了自己一刀,此人是死于自杀!”(本章完) 第83章 没有担当,怎么扛起两京一十三省?(一更) “自杀?”此言一出,包括桂载在内,学堂内的众人都愣住了。死者赵晨,自己杀自己?这完全说不通啊!霍韬不希望桂载是凶手,但听到这种答案,也难以接受,沉声道:“你确定?”仵作李明迎着这位府尊的凝视,面色一变,赶忙道:“难以确定……”铁鉴之称,代表了他的验尸水平,但能在顺天府衙当二十多年仵作,更代表他深谙官场之道。真以为案件都要用验尸结果当作判断的依据,他早就滚出京师了,甚至小命都不见得能保住。霍韬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眼见手下战战兢兢的模样,又不好明说,唯有看向海玥。这个少年郎既有才干,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甚合他的眼缘。对于此人所言,霍韬反倒更加信任。海玥讲述完了血迹,不再继续根据这点说服,而是开始寻找下一个线索,看向桂载:“请问桂公子,不久前的那声惨叫,是谁发出来的?”那道凄厉的惨叫声,连远远在考场里考试的众多士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并非海玥瞧不起桂载,实在是这个文弱书生,恐怕发不出那种声音。果不其然,桂载道:“是赵七郎喊的……”“那么问题来了!”海玥道:“一个人的肺动脉严重受创,流出那么多鲜血后,能大声叫出来吗?”答案是不能。剧烈疼痛、急性缺氧和失血性休克,都会导致人迅速丧失行动能力,意识都模糊了,更别提用力发声。别说现代医学知识,古代稍微有些常识的也知道不行,海玥接着道:“所以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死者发出凄厉惨叫时,其实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势?”霍韬道:“依你之意,赵七郎先发出喊叫,吸引了外面的注意力,再将凶器刺入体内,伤及肺部,最后拔出,鲜血狂喷,倒地死去?”海玥点了点头。“如此作为,确实符合自杀的行径了……”霍韬陷入沉吟。严世蕃眼珠滴溜溜转动,依旧不敢相信。关键在于,如果赵晨真的是自杀的,那桂载直接说对方是自杀的就行了,为何扯出什么看不见的凶手,误导视听呢?海玥也有同样的疑问,继续问道:“桂公子,接下来我问的问题,希望你能仔细回忆,如实回答,这将对案情的梳理大有帮助!”桂载深吸一口气:“海兄请问吧!”“今日于国子监内见面,是不是赵七郎促成的?”“是。”“怎么促成的?”“他写了一封信件,信上中伤我二哥,约我今日在国子监内见面。”“书信还在不在?”“在。”“你和赵七郎屏退左右后,发生了什么?”“他又取出了一封书信,给我看……”“他趁机夺走了你腰间的短刀?”“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夺刀的,我在看信,腰间一轻,刀就没了。”“赵七郎从小习武,以他的武艺,能否办到?”“能!”“夺走你的腰刀后,赵七郎拿刀刺了自己?”“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我还在发愣,赵七郎就已经退到了学堂的那一头,然后在跟人说话!”“说话?”“是!我是真的觉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跟那个人说了话,然后刀就刺入了他的体内,惨叫出声,最后倒下!”“你没有过去?”“我吓得腿都软了,根本不敢过去……”“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得很含糊,很痛苦,我没听清,但那个可怕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桂载回答到这里,激灵灵打个了寒颤,下意识地看向赵晨。众人随之看了过去,也不禁变了脸色。赵晨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脸庞扭曲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与绝望。五官几乎错位,眉头紧锁,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抵抗某种无形的压迫,那双眼睛怒凸而出,瞳孔放大,似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死死地盯着某个看不见的凶手。实在渗人!霍韬旁听至此,再度开口:“如果赵晨是自杀,可有动机?”桂载茫然地道:“不知……”海玥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但无凭无据,说出后只会招惹麻烦,对案情更是会起到反效果,闭口不言。霍韬看向桂载:“那你为何不早说?现在再讲,又如何取信于人?”严世蕃赶忙替同伴解释:“方才德舆六神无主,是猝然经历凶杀后的反应,如今回过神来,根据他的供词,确实符合现场血迹的分布……”霍韬摇了摇头:“桂三郎是嫌疑者,所言旁人难以采信,武定侯府更不会接受,赵七郎无故自尽的事实!”桂载的脸色恢复苍白,严世蕃也哑口无言,海玥则道:“口说确实无凭,所幸尸体上的痕迹不会骗人……”霍韬变色:“你准备验尸?”“不错!因为死者与嫌疑人有着明显的身高差距,这点可以作为判断!”此言一出,仵作李明看了看桂载,再打量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颔首道:“验尸确实能查证,凶器到底是不是桂公子所刺……”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霍韬问:“得验到什么程度?”李明低声道:“需褪去衣物,观察创口,通过体表伤痕与骨骼推断刀口方向……”古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剖,除非尸体自己腐化成骨头,否则是不可能将人开膛破肚,查验器官的,如此行径,已是亵渎尸体。霍韬眉头紧锁。验尸极可能进一步触怒武定侯,一旦得不到确切的结果,就没有回头路了。海玥看向严世蕃,给出一个眼神:‘此时退了,就是功亏一篑!’严世蕃收到了示意,几经权衡,终究还是当作没看见:‘对不住,我不能为家严惹祸……’他原本没想到赵晨是自杀,还以为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一旦洗清桂载的嫌疑,帮赵晨报了仇,各方都要感激。可现在看来,再查下去,说不定反而会狠狠得罪武定侯,赶紧缩了。海玥并不意外,只是暗暗叹了口气。治世能臣和乱世奸臣的区别,往往不是才能,奸臣多的是才华横溢之辈,他们缺少的,是担起社稷苍生的责任心。严世蕃这一退,就暴露出他只想要好处,却不愿意担责的软弱。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永远不会在这种人的肩上担着!“驾!”就在气氛凝重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站在最外面的国子监祭酒许诰探头出去,惊呼道:“武定侯来了,带着私兵!”一队足有上百人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披坚执锐,步伐整齐划一,咚咚的声响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头,惊得衙役都纷纷退避。如此气势,绝非普通禁军。勋贵是可以养私兵的,郭勋的祖先郭英是太祖亲信,其家族就长期保留部曲旧制,虽经洪武朝整肃,远不如当年的规模,但勋贵荫庇私兵的现象,在明中期仍存残余。郭勋就是公然蓄养私兵的勋贵之一。而随着私兵亲卫的入内,以最野蛮的方式驱赶走了周遭的学子,马蹄声的主人终于出场。五十六岁的郭勋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形挺拔,满面红光,丝毫不显老态,强壮的身躯撑起织金蟒袍,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张扬霸道的旗帜,愈发显得气势磅礴。这位武定侯一策马入内,整个国子监顿时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终究是来了!’霍韬暗叹一声,迎了上去。眼见着这位同样是宠臣的顺天府尹走近,郭勋傲然端坐,直到对方几乎到了马前,才翻身下马。霍韬对于这等倨傲大为不喜,但也不会多言,对方的身份确实在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之上,只是来者不善的态度令人担忧,亦是不甘示弱,淡然行礼:“下官见过郭侯爷!”“霍大京兆有礼!”郭勋抱了抱拳:“本侯姗姗来迟,实因出府之际,夫人悲恸难抑,泪如雨下,竟至昏厥,本侯心系内室,只得暂留片刻,抚慰其心,故而延误了时辰,望大京兆海涵呐!”这番话从语意上来说,似乎很是通情达理,但配合上郭勋肃杀的眼神与语气,却是蕴含着滔天怒火,随时可能爆发出来。霍韬原本还想就血迹疑点、现场勘查,跟对方解释一下,此时只能道:“侯爷节哀……”“本侯不要听这种话!”郭勋大手一摆,咬牙切齿:“七郎虽非本侯亲弟,却胜似亲弟,如今惨死,本侯要的是交代!”霍韬沉默少许,缓缓地道:“且等桂府来人。”“好!本侯就等桂阁老家来人!”郭勋狞笑一声,突然看向左右:“七郎往日与桂家三郎亲密无间,但本侯没记错的话,除了他们,是不是还有一家的少爷也同进同出?那个人呢,让他出来,本侯要好好问一问,桂家三郎何以穷凶极恶,残害挚友?”“不好!”原本来到院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严世蕃勃然变色,匆匆折返回现场:“十三郎,快些验尸,有什么事我来担着!”(本章完) 第84章 这样做是不是太伤他了?(二更!) 严世蕃原本是万万不敢得罪郭勋的。大礼议新贵里面,这位武定侯是品性最为低劣的一位,专权作威,横行霸道,京城百姓被欺压得很惨,偏偏又仗着天子的宠信,内阁两位阁老的支持,是有恃无恐。天子的宠信自不必说,如今的两位阁老张璁和桂萼,当年可是边缘官员,一本奏章递入京师,力挺新帝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驳斥杨廷和、毛澄等大臣的继嗣主张。杨廷和震怒,朝中大臣更想仿效前朝马顺的故事,在左顺门捶死进京的两个小官。张璁和桂萼跑到武定侯郭勋的家里,才躲过一劫,郭勋于是和这两位结交很深,几年前一场大狱案,张璁和桂萼也坚定地站在了郭勋的一边。所以哪怕现在他带着私兵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当霍韬提到桂萼,郭勋还会卖对方几分面子。相比起来,严嵩算什么?别看礼部右侍郎是个三品大员,但在这群权倾朝野的大礼议新贵面前,一纸调令,四十九岁的严嵩就能滚去南京养老。所以严世蕃才那么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得罪了郭勋,张璁桂萼又不护住他们父子,那老父亲的仕途就完了。可郭勋此时点名要严世蕃出去,更要询问桂载和赵晨的冲突,他怎么回答?总不能前面还一身正气地要为桂载澄清冤情,到了郭勋跟前就把朋友给卖了吧?那样张璁和桂萼同样会让严嵩滚去南京养老……一根筋变成两头堵了!为今之计,严世蕃只能寄希望于查明案情,这种情况下哪怕得罪郭勋,至少张璁和桂萼不会坐视不理,不然就是彻彻底底的忘恩负义。海玥淡淡地看了严世蕃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而看向仵作李明:“劳烦了!”李明却有些迟疑,一时间不敢动手。严世蕃有急智,赶忙劝说:“李仵作,你先把尸体验了,结果禀告给大京兆,由他定夺是否与那位侯爷交涉便是!至于尸体的伤痕,完全可以是凶手所为,我们俩帮你看着,你快些动手啊!”李明目光一亮,这确实是个稳妥的法子,点了点头:“劳烦两位公子了!”说罢,他打开箱子,取出验尸工具,开始操作。海玥和严世蕃站在学堂门口,前者朝着外面观望,后者则频频看向这位仵作。眼见李明划开衣服,开始聚精会神地查看伤口,严世蕃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要查什么?”海玥解释:“这是通过查看尸体的伤口,确定凶手发力的方向……”在凶杀案的鉴定中,通过伤口形态、方向、深度等特征,推断出凶手的攻击朝向和用力程度,是后世法医学的核心技术之一。别小瞧古人的智慧,古代也早有相关的验尸方法:“以短刀为凶器,近身刺入腹部,皮肤的创口会呈纺锤形,尖端指向刺入的方向,如果是左腹部刺创入口尖端朝右上方,基本可以推断,凶手是右手持刀,由左下斜刺入……”事实上,如果桂载和赵晨其中有一个是左撇子,那他们发力的角度就好判断了。可惜现实不是侦探小说,没有那么多左撇子的情况,两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所幸除了左右惯用手,还有高矮对比。海玥直接点明:“桂公子和赵七郎身高体态有着明显差距……”按照目测,桂载大约是一米六五的个子,而赵晨身材魁梧,接近一米八,两人有着十几厘米的身高差距,再加上一胖一瘦,差距其实更加明显。那么矮个子的桂载发力方向就可以判断了:“受创处是胸部,割裂了肺动脉,凶手需抬手刺击,伤口常位于死者肋骨下缘,创口上缘皮肤因拉扯而撕裂,如果桂公子是凶手,他刺向高个子的赵七郎,哪怕不考虑如何避免沾上血迹,伤口的角度也会是由下而上。”严世蕃听得聚精会神,李明更是接上话头:“可现在这处创口却反过来了,由上对下刺入,如果当时的屋内不存在第三个人,那么唯一可能的发力方向,是这么来的。”说着,这位仵作拿着一柄小刀,自己对着自己的胸部虚虚刺了一下。由上对下刺入,与尸体上的创口相吻合。事实上,后世有一张“身高差与典型刺创角”的对应表,凶手与死者的身高差多少,在直立攻击时,预期刺创角是多少,实际案例的修正角又是多少,都有数据统计和支持。古代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能粗糙着来。即便如此,严世蕃一点就透,眼睛马上亮起:“所以赵七郎真的是自杀!不,这点还不能确定,但如果存在凶手,个子就一定比他要高,不可能是矮个子的桂德舆,对么?”李明颔首:“排除特别的发力技巧,确实如此。”没有血迹沾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投掷凶器,可那样的创口也有特别的痕迹,李铁鉴检查了一番,基本排除了这种情况。严世蕃大为振奋,急切地道:“李铁鉴赶紧出具尸格,交予大京兆啊!”李明摊开纸笔,开始动手记录:“莫催!莫催!小的会加快的!”“出来!严世蕃在哪里,出来!!”然而下一刻,士兵们凶神恶煞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李明变色,立刻停笔。严世蕃也是脸色惨变:“大京兆怎的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啊?”事实上,要庆幸如今的顺天府尹是霍韬,换个别的朝臣,在郭勋的凶威下,根本连片刻的阻挡都办不到。但眼前对方的私兵开始搜寻自己的下落,李明又惊疑不定地等待着,严世蕃咬牙切齿:“海兄!我就靠你了!一定要把尸体验完,将尸格交给大京兆!”此时此刻,他倒是真有担当了。哪怕是情势所逼。海玥点了点头:“东楼兄放心,我一定查清此案!”严世蕃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迎了过去。那背影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诶诶诶!且慢动手!”然后他就被两个大头兵架住,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啊——!!”很快严世蕃的惨叫声传来,隐约间还有啪啪扇耳光的声音。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默然。谁还没有一段黑历史呢~只是这样做,是不是太伤他?且不说拖延时间的严世蕃,仵作李明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奋笔疾书,完善尸格报告。而海玥没有在原地等待,朝着关押桂载的屋子而去。方才霍韬迎向郭勋之际,吩咐左右,将这位少爷看管起来,显然是担心对方不知轻重,直接对郭勋说出那番话语来。七八个衙役于门口立定,严阵以待地守在外面,看似负责,其实眼神空洞,根本不做巡逻,维持着“一个月半两银子,玩什么命啊”的态度,装装样子。顺天府因属京畿要地,天子脚下,衙役是能领取工食银的,每年三到六两,但常被官员以各种名目截留,实际到手更少,就算按最富裕的情况算,也不过半两银子。霍韬已经是勤政的顺天府尹,却难以改变这点,他在时手下还勤勤恳恳,人一不见马上懈怠起来。这倒是方便了海玥,闪身来到窗边,翻了进去,就见桂载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海玥来到面前,低声道:“桂公子!”“海兄?”桂载惊奇地道:“你怎么进来的?”海玥微笑:“翻窗户来的,咱们说话声低些,别惊到了外面的衙役。”桂载颇为感动:“你我素不相识,此事更会得罪武定侯,你还为我奔走,大恩不言谢!唉……只怕我没有报答的机会了!”海玥发现,这位次辅公子其实很清醒,严世蕃的那些小心眼,对方恐怕也门儿清,抓紧进入正题:“现在说这些丧气话,还为时过早,我此来就是要寻找真凶的!”“真凶?根据现场,赵七郎不是自尽的么?”桂载苦笑:“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什么看不见的凶手,就像是编造一般……可我真的……唉!”“我信你!”桂载怔住,就见海玥恳切地看了过来:“确实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凶手!”桂载激动起来:“多谢海兄!多谢!那凶手是怎么做到的,让我看不见他的?”海玥道:“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很简单,这个凶手根本没有来到现场,只是存在于赵七郎的心里,你自然看不见对方!”桂载怔了怔,终于明白过来,嘶声道:“海兄的意思是,赵七郎是被人活活逼死的,所以临死前才那般古怪?”海玥道:“不错!而且这个凶手在他的心里一定有极重的份量!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桂载捂住脑袋:“我真的没听清,他说得含含糊糊的,当时我都被吓傻了,又不敢过去,只隐约听到几个字,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那我来说,你来听,看看哪一句话最像是赵七郎临死前的遗言……”海玥一句一句试探,每句间隔片刻。“且慢!好像是这句……”桂载突然要求停住,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赵七郎当时说的就像是这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本章完) 第85章 陆炳:陛下有口谕!(三更) “那就是武定侯?”“好生凶恶!”“嘘!这位可万万议论不得,你们忘了去年他当街纵马伤人,踢死一名率性堂的学子,事后只推了个恶仆出来,甚至连那恶仆都未做真正的惩罚,只是挨了几杖了事,许祭酒都不敢上武定侯府质问一句!”“唉,若是严祭酒还在,绝不会让他如此欺辱我国子监!”海瑞和林大钦在崔助教的带领下,去了外字号斋,选定了床位,这才折返。他们往斋舍走的过程中,多见监生学子,有人捧卷踱步,长衫随步伐飘动,有人倚柱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林大钦很喜欢这一派进学的气氛。然而回头时,所见到的景象,却是监生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再也没人顾得上读书。等到这群学子聚集之地,就听得上述的议论,语气里多有愤恨、无奈与畏惧。海瑞目光沉冷。林大钦则震惊了。国子监内分为教学六堂,广业堂、崇志堂、正义堂、诚心堂、修道堂、率性堂,学子按学业水平分堂,逐级晋升,其中率性堂是最高学堂,专攻经史策论,学生需在岁考获得最优成绩,才能入内。这样的监生,毕业后授官的机会是最大的,结果被当街撞死,连一个基本的说法都没有吗?想要武定侯偿命自是不现实,但连一个侯府的奴仆都不能真正责罚,国子监颜面何存?莫名的,他对于现任的国子监祭酒许诰,印象不太好,再听其他学子怀念的语气,听起来前任的严祭酒敢于跟这等不平事作斗争?“啪!啪!啪!”伴随着几道清脆的声响,郭勋提着之前见过的严世蕃走了过来,边走边抽他大嘴巴子,最后一下将严世蕃彻底打翻在地:“你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竟敢说七郎是自尽?我看七郎和桂家小子反目成仇,就是你在中间挑拨离间!!”严世蕃狠狠地摔倒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水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连眼睛都闭上,生怕那藏不住的怨毒愤恨之色被对方看到,惹来更多的毒打。他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强权了!强权就是完全不讲理!忍!忍!忍!得忍到验尸完毕,让对方无话可说!然而事实证明,严世蕃想得还是简单了。“嗯?”当仵作李明终于写好了尸格,匆匆来到霍韬身后,递给这位府尹之际,郭勋目光一扫,竟然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劈手夺了过来。目光一扫,郭勋就狞笑一声:“尸格?什么狗屁东西?”唰唰两下,撕得粉碎,再指着李明,冷冷吐出一个字:“打!”李明见势不妙,已然退至众人身后,却被两个牛高马大的亲卫追上,一脚踹翻在地,手中的棍棒狠狠落下,一个呼吸间就是六下,打得这铁鉴仵作蜷缩在地上,惨叫连连。“武定侯!!”霍韬惊怒交集。这位勋贵固然骄横跋扈,但对待他们这些大礼议新贵还是很礼貌的,更不敢直接冲撞顺天府衙,今日这是怎么了?真的把赵晨完全当作亲弟弟看待,人死了彻底失去了理智?无论如何,这位顺天府尹直接冲出,护在了严世蕃和李明身前,怒视郭勋:“郭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般作为,老夫一定要去陛下面前参你!”“停!”郭勋抬起手,制止殴打,冷冷地道:“霍渭先,不是本侯要辱你顺天府衙,而是他们所言太过荒谬,七郎是自杀的?这是把本侯当成孩童耍弄么?”霍韬刚要开口,郭勋再一摆手:“行了!不必多言!本侯看来是等不到桂家人了,让桂家小子出来吧!”“是么?谁说老夫没来!”伴随着苍老的声音传至,一位绯红罗袍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凶神恶煞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步入,也不敢作半分阻拦。前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任内阁次辅。且得天子赐银章“忠诚静慎”“绳愆匡违”,享有密疏专奏权,实际影响力超越常规次辅。桂萼到了。看着这个满头银发,面容刚正的老者举步走来,郭勋目中无人的表情终于收敛了一分。霍韬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感到头疼。今日不是休沐之日,现在的时辰又未散衙,正是内阁当值期间,显然桂萼是听到消息,匆匆从皇城里面赶出来。一旦桂萼与郭勋正面对上,事情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因为当着众人的面,无论是桂萼这位内阁次辅,还是郭勋这位勋贵第一人,都接受不了自己退让导致的影响。果不其然,郭勋只是收敛了一分,但质问的声音依旧不减分毫:“桂阁老,令郎好勇武啊,我家七郎不知如何得罪他了,被他在国子监这天下第一学府捅死了!此事若传扬出去,你怎么跟天下士子交代?”桂萼今年五十三岁,无论是削瘦的体态和略带病弱的气色,都远不如五十六岁的郭勋,但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竟隐隐在郭勋张扬霸道的作风之上,沉声道:“我儿不会无故杀人!”郭勋脸上的怒意顿时涌了出来:“桂阁老是想和这小子一样,也说七郎是自杀的?”桂萼微微一凝眉,视线转动,落在郭勋手指的方向。严世蕃已经悄无声息地摆了个悲壮的造型。发现当朝次辅的视线落上来,肿着的脸上瞬间不疼了。只要这位念着自己的好,这一通大嘴巴子挨得就值了啊!然而桂萼只是扫了一眼严世蕃,视线又移动过去:“我儿呢?”“爹,孩儿在这里!”话音落下,桂载恰好排众而出,眼眶大红,激动地看着父亲。桂萼看着儿子,眼神里也有疑惑,但更多的是疼惜,淡淡地道:“你随老夫去顺天府衙门,将这件事说清楚!”这话显然是要给他撑腰,桂载很清楚,事情闹成这样,本就在推行新政的父亲也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因此咬了咬牙:“不!孩儿要先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咦?”桂萼有些诧异,显然这个平日里言听计从的幼子,今日居然敢反对自己,十分诧异。“哼!”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郭勋却是另一番感受,眼神里充斥着流露出狰狞与煞气,一字一句地道:“桂家三郎,你是不是也想说,本侯的内弟是自杀身亡的?”桂载摇了摇头,直接道:“赵七郎不是自尽,是被逼死的!”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郭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桂载提高声调,大声地道:“赵七郎夺过了我的腰刀,先是惨叫一声,引来了外面的注意,然后一刀刺进了自己的胸部,再拔刀身亡,现场的血迹、验尸的痕迹,都能证明这些,若是一个仵作会作假,那将北直隶所有的仵作都找过来,让他们仔细察验,看我有没有半句谎言!”郭勋不言,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亲卫。亲卫蠢蠢欲动,但霍韬立刻摆了摆手,顺天府衙的衙役也集结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那群私兵,堵住去往现场学堂的必经之路。尸格撕毁,可以重新再写。但现场和尸体一旦破坏,就说不清楚了。绝不容许!而桂载接着道:“但赵七郎如此作为,并不是自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临死之前,七郎用无比悲伤和绝望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见他是受人胁迫的……那个人才是凶手!”‘对啊!就该这么说!’严世蕃眼睛一亮,暗暗叫好:‘结果是自杀,武定侯万万接受不了,说受胁迫身亡,就有转圜的余地!而且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意思……嘶!’果不其然,郭勋的脸色也变了:“七郎被逼杀?谁能逼迫他?”“侯爷想在此处彻查吗?”桂载看着地上的严世蕃和李明,眼中浮现出怒火,沉声道。他的身份和地位,完全不足以与这个霸道威风的武定侯爷对抗,但既然父亲桂萼到场,再加上年轻气愤,终于开始了反击。而这一番话语,也让郭勋的表情由震怒,变为了阴晴不定。‘原来如此!’霍韬暗暗点头,如果这么说就能说通了,桂萼则深深凝视了儿子一眼。背后莫非有高人?郭勋的反应竟也极快,冷声喝道:“进去搜!把刚刚跟他在一起,妖言惑众之人带过来!”“不好!”郭勋一下令,霍韬、桂载和严世蕃顿时变了色。可地上凹造型的严世蕃就不说了,都不敢自己站起来,桂载立刻求助于父亲桂萼,然而桂萼和霍韬或许在朝堂上都有不小的能量,跟当今天子也更加亲近,但他们手上是没有半个兵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眼见郭勋即将扩大迁怒,一道年轻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够了!”腰悬绣春刀的陆炳龙行虎步,走入国子监,看向色变的郭勋,淡淡地道:“侯爷!陛下有口谕……”(本章完) 第86章 嘉靖的关注(一更) 就在国子监风起云涌的一个时辰前。紫禁城内。锦衣卫舍人陆炳穿过重重宫门,目光低垂,神色恭敬,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宫墙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这座皇城的威严与肃穆,绝非昔日的兴王府可比。他自然也不能如兴王府那般,常常跟在大自己四岁的朱厚熜屁股后面玩耍。越是曾经有亲密的关系,越要讲究君臣尊卑之别,行至乾清宫前,陆炳这才微微抬头,只见殿前侍卫林立,甲胄鲜明,刀戟森然,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随后就见一位圆脸内侍迎了出来。这个内侍叫黄锦。在兴王府期间,就担任世子朱厚熜的伴读,负责日常侍奉与文书事务,与陆炳也最是熟悉不过。黄锦其实并不负责迎送官员,但每次陆炳入宫,派来相迎的都是黄锦。由此体现出来的,自然是天子对他们这些王府旧臣毫无保留的信任。得见故人,两人视线交流了一下,都感到心头一暖,却都以更加谨慎的姿态走入殿内,跪拜行礼:“臣陆炳,拜见陛下,圣躬万福!”御座之上,年仅二十四岁的朱厚熜端坐如松,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眸光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让人捉摸不透:“陆卿免礼,一路辛劳,此番有功,赐座!”陆炳起身,依旧低眉顺目,没有丝毫逾矩:“为陛下分忧,乃臣应尽之责,万不敢居功!”朱厚熜的轻笑声传来:“你啊,越来越拘谨,王妈妈回府后,没有告诉你,如何与朕亲近吗?”王妈妈就是陆炳的母亲王氏,嘉靖帝生父朱祐杬往日就喜欢以某姓加妈妈指代乳母,此称呼也被嘉靖延续,他称呼生母为阿母,称呼乳母为某妈妈。但恰恰是这位王妈妈,上次入宫回家后,就告诫儿子陆炳,万不可因昔日的亲近,在陛下面前有半分失礼,陆炳显然牢记母亲的嘱咐。朱厚熜语意里虽有责怪,声音却是十分轻松:“说一说此次南下的见闻吧!”“是!”陆炳开始讲述一路的所见所闻。不比回京时几乎都是走水路,陆炳从京师下到广东时,诸多留意,见识了不少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出京前,他对于如今朝堂推行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还有些不以为然。回京后,却觉得必要至极。更是钦佩至极。当然,他钦佩的不是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这些执行者,而是端坐于龙椅上的大明君父,九州万方的统御者,当今的陛下。朱厚熜刚刚继位时,陆炳才十岁,面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天潢贵胄,生出的只有由衷的畏惧与茫然,根本不敢反抗。那个时候,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熜,就面临着群臣的施压,要他以太子的身份从东安门进入皇宫,成为太子之后再继承皇位。换成陆炳,面对三朝老臣杨廷和的意志,礼部尚书毛澄的逼迫,肯定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反正都是要当皇帝。但他却根本意识不到,名不正则言不顺,当以皇帝的身份进入皇城,就是皇权的绝对代表,大明朝无可置疑的权力核心,而以太子的身份入皇城,则要受到摆弄与操纵,甚至会有废立之危。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熜断然拒绝了群臣的提议,站到了一众权势滔天的老臣,和深宫里那位威风了数十载的张太后对立面。最后屈服的却是太后与群臣,因为占理的确实不是他们,吓不住一位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吃瘪的就是他们。这位年少的天子,从那时起就显露出非凡的才智与决断,而今短短十年间,那群欲与新帝争锋的臣子,不仅被扫出朝堂,依旧年轻的天子,还要发动改革,改变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陆炳也坚信,天子能改变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而朱厚熜平静地听着各地的民情,尤其是河南爆发的大规模蝗灾,蝗虫弥空蔽日,啃食禾苗至根茎皆尽,眉头越皱越紧,末了冷声道:“民生多艰之际,各地还有那么多贪官胥吏盘剥百姓,加重灾民负担,这败坏的吏治,早该整顿了!”陆炳心里十分赞同,表面上却是沉默,锦衣卫只对天子负责,充当耳目眼线,但具体执政还是要交给内阁六部的朝臣们,他不该也不能多言。当然,有些事情可以引导,比如那件围绕着合浦珍珠的大案。朱厚熜听得目露寒光,冷冷地道:“王世芳,房塌方!这等卑劣之徒,有何资格取世芳之名?和当年的毛贼一样,都是伪君子!”天子的心眼,有时候也是很小的。比如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朱厚熜虽然没有杀他,却把这个大才子贬到云南之地,还时常问起杨慎的近况,每每听到杨慎过得很不舒服,“老病”,朱厚熜就觉得很高兴。历史上整个世宗朝,一共有六次大赦,杨慎最终都没能回到家乡,按大明律,年满六十岁的罪臣可以赎身返家,但无人敢受理杨慎的申请,最后客死他乡。同样的道理,王世芳是毛澄的女婿,一辈子就别想翻身。陆炳终究是了解这位的性情,所以特意以这个为切入点,还提到了王世芳这位提学对于院试成绩的把控。果不其然,听说王世芳以提学之权,将海玥的院试成绩定到了最后一名,朱厚熜也回想起当年面对毛澄,强迫自己改换生父时的绝望与悲愤,对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学子遭到如此不公,竟有了些许的共情。“海玥……琼山海玥……就是此人识破了安南刺客的诡计,救下了整个使节团?”陆炳精神一振:“是!”可下一句,朱厚熜就别有深意地看了陆炳一眼,微笑道:“此人与你们锦衣卫一同北上,来了京师?”陆炳心头一凛,举荐有方的得意瞬间褪去,赶忙道:“臣冒昧,不忍此等才干埋没,确带入京师,如今或在国子监进学,他不愿靠旁人入学,臣也不知……不知……”朱厚熜淡然道:“你做得不错,为国举才,理应如此!”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陆炳身体一颤,背后已是冷汗淋漓。以前只是听母亲的话,不敢有半分失礼,刚刚那一瞬间,才深刻地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可怕。这位大明天子或许还当自己是儿时的玩伴,有一份区别于其他臣子的情谊,但若是自己也这么想,下场绝对会很惨!对于心腹稍作震慑后,朱厚熜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你啊,从小老实,可别被利用了,尽帮着别人说好话!”陆炳却深吸一口气:“陛下!臣以为,海玥确有才干,且是性情中人,嫉恶如仇,有侠义心肠,并未利用臣!”陆炳真正视海玥为友,正是揭晓了自己与这位天子的亲密关系,对方依旧如故开始。这样的人太少见了,是真正的君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所以此时此刻,陆炳也愿意为对方担保,以免反倒因自己的举荐,在天子眼里落得个攀附权贵的恶劣印象。“哦?”朱厚熜有些诧异,终于提起了真正的兴趣:“你这么看好此人?仔细说说,他在广州府时与你的接触?”“是!”陆炳再度松了口气,将广州府两人共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道来,朱厚熜正听得津津有味,就见另一位内侍快步来到身边,低声禀告了一番。“国子监发生了凶杀?桂阁老之子害了武定侯的内弟?”朱厚熜马上抛下闲情逸趣,眼神沉凝起来。大礼议新贵的五位核心人物: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郭勋。这五人都是他如今执掌朝政,推行改革的得力臣子,彼此间的关系也很好,“方议礼时,五臣同心排异议,相得欢甚”。但身为天子,他自然不愿意看到这五位本就因为同一起政治事件晋升高位的臣子,私下里再抱成一团,成为又一个尾大不掉的杨廷和集团。所以去年,朱厚熜有意敲打,纵容反对派对张璁和桂萼的攻势,将之罢免,然后立刻进行调查,查明他们是被冤枉的,指控纯粹是污蔑,把反对派包括杨一清给清理出内阁,又将张璁桂萼官复原职。即便是阁老,经过这般大起大落,也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对待他这位君父,更是感激涕零。朱厚熜对此很满意。但他可以敲打自己的宠臣,却不容许别人也这么做。现在桂萼的儿子,居然害了郭勋的内弟?朱厚熜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在背后作祟,要离间他左膀右臂的关系,让推行本就艰难的改制彻底崩溃!于是乎,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威严声音回荡在乾清宫内:“此番广州府盗珠一案,你破获有功,赐绣春刀,巡视国子监,以平复风波为上,若发现有贼人从中兴风作浪,拿入诏狱,严惩不贷!若桂萼和郭勋因子嗣冲突,你替朕告诉他们,‘勿启内衅,免贻外笑’!”陆炳心悦诚服,俯首领命:“臣遵旨!”(本章完) 第87章 这份荣光,我绝不独享!(二更) “勿启内衅,免贻外笑!”陆炳持绣春刀露面,第一时间就将天子的口谕,告知了不可一世的郭勋。现在的嘉靖还不是谜语人,这八个字说得颇为直白。别自己人内斗,让外人看了笑话。“臣遵圣谕!”郭勋听完之后,脸上的骄横与霸道瞬间消散。在大礼议新贵里面,他是纯粹的政治投机,看到新君登基,想要以小博大,结果赌赢,而事后,他也是最得意张狂的,历史上再过几年,进国公、加太师,地位和权势达到了顶峰,甚至连天子都敢不敬了。所以下场也最惨,下锦衣卫诏狱,论死!大礼议新贵里面,唯一一位不得善终之人!但那是十年后的事情,此时此刻的郭勋,还是很拎得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无限风光源自哪里。他敢当着众人的面抽严嵩儿子的大逼兜,敢丝毫不给顺天府尹霍韬脸面,敢与当朝次辅争锋相对,唯独不敢对那位仅仅一道带来口谕的陛下亲信说半个不字。所以此时此刻,郭勋怒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恭敬,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躬,然后翻身上马,对着左右亲卫冷声道:“走!”前倨而后恭,思之没人发笑。因为陆炳的出现,代表着天子的介入。便是不认识这个人,也认得那柄绣春刀!此案上达天听了!而眼见那群凶恶的私兵跟随着,首当其冲的桂载如释重负,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却又下意识地看向桂萼。果不其然,从老父亲的眼中,他看到了一丝久违的赞赏,但表面上桂萼没有再说一句话,大袖一甩,直接转身离开。桂载身躯一震,泪水涌了出来,想要捂住嘴巴,却怎么也止不住。霍韬来到他的身侧:“贤侄做得很好,令尊此番是欣慰的,去帮帮你的好友吧。”这说的是不远处的严世蕃,鼻青脸肿的小祭酒还在那里躺着呢!不过没等到桂载过去,不少忿忿不平的国子监生就围了过来,大部分人还在观望迟疑之际,两个人已经毫不迟疑地走了出来。林大钦将严世蕃扶起,海瑞将被打得更惨的仵作李明扶了起来。“多谢!多谢!”严世蕃有些尴尬,他本来希望桂载来扶的,如果桂萼和霍韬一左一右将他搀扶,那就更美滋滋了。所幸此时桂载也走上前来,恳切地道:“东楼,此番多谢了!”严世蕃擦了擦鼻血,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德舆切莫说这话,你我是至交好友,应该的!应该的!”桂载作揖一礼,嘴动了动,显然想问另一个的情况,但最终还是低声道:“我要去顺天府衙了,此案得查清楚,赵七郎不能白白就这么死去,武定侯也不会善罢甘休!”严世蕃脸色微变,突然也想回头看看,寻找另一位身影。桂载不再多言,霍韬留下了几名衙役保护现场,带着他一起离开了。“噢!!”眼见三位朝堂大员和凶案的当事人依次离去,国子监内安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周遭的学子陡然发出欢呼声来。群情激奋。对于郭勋这种顶级勋贵,不满不甘的人实在太多了,却无可奈何……如同当年正德朝,八虎横行京师,多少人对其恨之入骨,但徒叹奈何……而今。终于赢了一回。哪怕只是逼退。哪怕郭勋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但他死了内弟,却灰溜溜地离开,难道不是颜面大失么?大伙儿激动之下,纷纷簇拥过来,冲得快的包围住严世蕃,恨不得将他抬起来。围在外面的也顾不上仪态了,蹦蹦跳跳,双手高举,发泄心中的欢喜。严世蕃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儿时过得贫寒,少时给别人当跟班,即便父亲成为国子监祭酒,由于上面还有更大的官儿,他也从来是默默无闻,不起眼的存在。何时何日,有过这样的万众瞩目?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直冲天灵,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欢愉,他简直难以形容这种舒爽。就在这时,严世蕃看到了,海玥也来到了外围,对着自己微笑。海玥方才实施了战略性转进。现阶段的郭勋确实大权在握,在初步查明了案情的线索,告诉了桂载如何应对这位武定侯爷,他就离开了国子监,于附近观察情况。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就是避其锋芒,毕竟他现在确实没有与郭勋对抗的资格,难道取来长枪,对阵一百全副武装的私兵?所以即便方才那些私兵冲进去,也根本找不到海玥,当然陆炳的出现,代表着天子的意志,让郭勋瞬间老实,那是最好不过了。“刚刚桂三少所言,是你教的吧?幸好有那一番对峙,武定侯气势已衰,才能那么快退走啊!”陆炳此时来到海玥身边,低声笑道。他来之前,其实做好了郭勋桀骜不驯,有一番对抗的准备。毕竟陆炳只是代表,陛下既不会亲临,也不会明确下诏,如果这位侯爷真的被怒火冲晕了头脑,闹将起来,就要有负陛下所托了。结果对方如此干脆了当地退走,也是因为案情的进展,本就朝着不利于武定侯府的趋势发展,而能办到这点,自是眼前之人的功劳。所以陆炳不吝赞赏:“这一场风波能够得以平息,陛下会很满意的!”海玥道:“适逢其会罢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嘛!”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陆炳十分认可这句话,刑案每日都有发生,为什么别人无法堪破,偏偏这位能庖丁解牛,干净利落地查明真相,正是自身能力所致。只是此情此景,他看了眼严世蕃,却又有些不屑:“他就这般冒领了功劳,你且放心,不会有这等好事的……”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言下之意,严世蕃明明是躺赢狗,现在却成为了对抗武定侯的英雄。海玥倒不觉得如此,不能把人的付出给异化掉,没看到这位脸被扇得都肿了起来么?躺是躺的,但若不是严世蕃拖延了时间,让他有机会与桂载沟通,案情也无法继续推进。能顶住压力,承担责任的,就该得到回报。而接下来,一幕任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严世蕃突然奋力挣开左右,朝着这边挤了过来,然后一把抓住海玥的手腕,高高举起:“这位是琼海十三郎,海玥!”“是他威武不能屈,敢冒得罪武定侯的风险,细致入微地还原了案情的真相!”“他才是此案的首功!”陆炳退到一旁,微微颔首,有了改观。看来严侍郎教子有方,这个不起眼的跟班,确实有担当,也有胸襟。海玥则有些猝不及防。啊?你是严世蕃么?阴暗点想,这是博取陆炳的好感,也为了分担武定侯的恨意。毕竟此次破案,可以说是大大得罪了那位军方权臣。但终究是十八岁的严世蕃,看到他此时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海玥竟然也从这位的身上感受到了真诚。这份荣光,我绝不独享!国子监众学子欢呼起来,也开始簇拥到海玥身边蹦蹦跳跳。无论是什么出身,现在的大家都是一个整体!热闹之后,好不容易大家散去,严世蕃气喘吁吁地拉着海玥到了一旁,展颜道:“十三郎,这番咱哥俩可是出大风头了!”“是啊!”海玥倒没有多么激动,只是看到弟弟海瑞和林大钦也被别的监生拉着,在那里举手,有点没绷住。国子监学子此时这么振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京师人被那些勋贵欺压得太狠了,稍稍有点抒发口,都觉得扬眉吐气。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按照历史发展,郭勋还要威风十年,才被下狱处死。海玥琢磨着,能否加快一下进程。“东楼兄……”“千万别称兄,咱们是过命的交情,直接唤我东楼便是!”“东楼,案情还未结束,桂三郎的杀人嫌疑并非洗清,因为死者赵晨的动机难以明确!”严世蕃听到这里,也不禁皱起眉头:“对啊!这案子实在古怪,赵七郎大好年华,又有那般显赫的家世,他不去逼死别人就不错了,到底是什么能逼死他呢?为什么要在桂德舆面前自尽,把这位牵扯进来呢?”海玥缓缓地道:“我怀疑此案涉及至亲。”严世蕃先是一怔,旋即动容:“侯夫人?赵七郎的亲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这句话,是对他的姐姐说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恐怖而绝望的面庞,能让赵晨在自杀前如此痛苦的,这确实不无可能。再结合郭勋那般嚣张跋扈之人,一听到赵晨是被逼死的,居然连一句辩驳都没有,只是准备强行拿人,严世蕃顿时兴奋起来:“莫非武定侯府内,出了什么丑闻?”海玥道:“你还想查下去么?”“想!”严世蕃鼻血又流了出来,再摸了摸高高肿起的嘴巴,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咬牙切齿地道:“这些巴掌太伤人了!查!此事没完!”(本章完) 第88章 严府夜话(三更) “嘶!娘,轻些!轻些!”“哎呀!那杀千刀的郭勋,怎的下手这么狠呦……”“呵!他老了,手劲也不够了,孩儿是没敢跟他动手,不然肯定将这老物打趴下!”严府屋内,严世蕃笑呵呵地安慰着两眼通红的母亲。这话倒也没完全说错,岁月不饶人了,郭勋五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是老年,哪怕这位早年习武,颇有功底,但如今也不成了。不然的话,对方似乎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那左右开弓的,严世蕃的牙不被扇掉几颗?欧阳氏自然看得极为心疼。这位严嵩的发妻,并没有后世营销号所传的满脸麻子,不离不弃,从相貌来看,年轻时应该不算丑陋,但也不会是美艳动人,就是气质温婉的普通娘子,此时年纪上来了,发福了,则显得和蔼可亲。“老爷!”而欧阳氏轻轻地给严世蕃抹药之际,随着屋外仆妇尊敬的声音,一位老者快步走了进来。严嵩已年近五旬,步入知天命之年,却不显老态,面容清瘦,颧骨微凸,脸颊线条分明,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有眼角处有几道浅浅的纹路,整个人如同一株历经风霜的古松,沉稳而坚韧。无论是谁,见到这么一位身穿常服的朴素老臣,脑海中往往都会浮现出四个字——文人风骨!“爹!”严世蕃刚刚还跟母亲撒娇,此时见得父亲进来,立刻要起身。“躺下!”严嵩按住了他,坐在床边,也心疼地看向儿子。两人在家中扮演的严父慈母的角色,但严嵩今年四十九岁,严世蕃十八岁,他三十一岁才生了这么个儿子,又是独子,哪怕表面上的教育严格,心里怎么可能不疼爱?此时看到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向低调谦逊的严嵩眼中也冒出怒火来:“郭勋骄横跋扈,多行不轨,丝毫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总有他受报应的那一日!”严世蕃咧开嘴,笑得像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孩儿一通巴掌挨得值,这人情,桂阁老想不认都不行了!”郭勋那样一迁怒,自己的人情反倒坐实,大礼议圈子再是排外,自己父子此次也算是得入了敲门砖。严嵩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眼中流露出欣慰。事实上,他原本已经有意放弃向大礼议新贵靠拢,而是寻到了一个新的目标。夏言。近来得了圣宠,恐有平步青云之势,又是自己的江西老乡,有天然的结交机会。不过依附夏言,从情感上,又实在有些过不去。要知道严嵩如今是礼部右侍郎,正儿八经的朝廷正三品大员,夏言呢?吏科都给事中。正七品。虽然巡察御史和给事中都是位卑权重的官职,一旦立下功绩,后续往往升官也是飞速,但七品终究是七品。说得不好听点,现在的夏言,尚且不如在广东巡按的吴麟。况且严嵩从小就是神童,十九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以十六名中了举人,后来又以二甲第二名高中进士,全国第五,经过选拔,成为庶吉士,开始在阁老的预备班翰林院深造。严世蕃的头脑遗传的谁,显而易见。那夏言呢?二十八岁中举,然后在国子监读书,一直读到了三十五岁,才勉强考中进士,排名十分靠后,仅仅是三甲,翰林院什么的都别想了,起步只有八品官,去行人司负责一些跑腿打杂的工作。若不是夏言相貌俊朗,能力又确实不俗,给事中都做不到。就不提钤山养望十年,与王阳明结交,当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这些经历,单从官品和科举成就,两者都不可同日而语,让严嵩反过来巴结夏言,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此时此刻看着自己的儿子,严嵩是很骄傲的。“官迷!”欧阳氏却是怒了,狠狠训斥:“孩子被人打成这样,你只想着升官,圣人之书就是这般教导的么?再说这些,马上给我出去!”严世蕃立刻闭嘴,严嵩平日里还要跟妻子讲一讲道理,此时也没敢应声。事实上,严嵩倒也不是为了马上升官。他晋升三品侍郎没多久,礼部右侍郎也是重要的职位,不可能很快晋升为正二品的六部尚书,真正开心的,是本来想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此时不用去做了,还是自己的儿子挺身而出,抓住机遇,为老子趟出了另一条出路,当然是老怀大慰。欧阳氏不理会这些,只是心疼儿子,但严世蕃经此一遭,亲眼目睹了郭勋的嚣张跋扈,却更加渴求父亲升官。“娘,爹绝不是那个意思,你还信不过他嘛?”先是讨好地安抚了盛怒的欧阳氏,最后看向严嵩,恳切地道:“爹,孩儿想去国子监读书!”“好!”严嵩立刻颔首,儿子力抗跋扈的勋贵,引得众多学子的爱戴,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机会,而且入了国子监,还涉及到另外一人:“益者三友,君子先择而后交,为父昔日让你与桂家三郎为伴,做得错了,这位海十三郎才是应该结交的朋友!择友以德,非以势合啊!”这句话换成以前,严嵩万万不会说出口,但一来此番确实多亏海玥,查明案情背后的蹊跷,在道理上占据主动,二者陆炳代天子传话,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郭勋要对海玥不利的情况下出面,再结合书信请托,两人的关系比想象中要好。这位的“势”,又比桂载差多少呢?‘官迷!父子俩都是官迷!’欧阳氏翻了翻白眼,但心里也开始盘算,将来那个琼海出身的学子若是登门拜访,要不要早早采买些岭南特产,让对方更增好感?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世蕃得到入学首肯,又提到了案情:“爹,赵七郎之死尚未结束,孩儿准备继续追查下去!”严嵩眼睛微微一眯:“可有追查的方向?”“他是被逼死的,死前痛苦而绝望,这个年纪却被逼自尽,还特意设个这个局,用桂德舆的随身佩刀,背后势必有千丝万缕的牵扯!”严世蕃从国子监回家途中,就一直在考虑海玥的分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我和海十三郎都怀疑,武定侯的那位夫人,赵七郎的亲姐姐,或许并不似表面上那般贤淑……”严嵩缓缓地道:“你想说什么?”严世蕃眼珠子转了转,在母亲面前又不太好说,只好道:“勋贵僭越礼法,悖逆人伦的事做得太多了,谁知他们背地里有什么龌蹉?爹爹莫要忘了,那郭氏历经五次袭爵之争,才继承了爵位,家风不严,也是京师出了名的……”郭勋的祖先郭英十八岁就跟随太祖起事,备受太祖信任,在征讨陈友谅等大战中,都参战有功,但后来太祖驾崩,建文登基,燕王朱棣靖难时,郭英是跟从耿炳文、李景隆讨伐朱棣的。由于靖难战争时的站队问题,郭英在朱棣登基之后就被“罢归第”,朱棣后来更是停掉了郭家后人武定侯的承袭权。后来郭氏一族又经历了五次袭爵之争,长房与二房斗得精彩纷呈,到了郭勋的父亲郭良那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曾经穷困潦倒到完全揭不开锅。所以郭勋会在大礼议中政治投机,支持年轻的小皇帝,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原本也是边缘化的勋贵。如今一朝得势,更是骄狂无比,这样的门户,其实是最容易出丑闻的。而严世蕃眼中露出恨意:“《大明律》于勋贵而言,不过一纸空文,然此辈最惧怕的地方,是丑闻缠身!试问何人愿追随一京师笑柄?纵有圣眷在身,也会消散的,权势随之倾颓,终成过眼云烟!”严嵩神情肃然:“你可知如此作为,迎接的会是郭勋最可怕的反扑?”“爹,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严世蕃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孩儿不做,郭勋奈何不得桂阁老,还奈何不得我们么?他此番落了下风,更要迁怒,恐怕会给爹爹使绊子!”脸上的伤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别说他们父子跟郭勋没有抗衡的资本,即便是内阁六部的几位重臣,在面对这个蓄养私兵,又不讲理的勋贵,都占不到任何便宜。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大明的朝堂上还殴死人呢!何况这种本就肆无忌惮的勋贵?郭勋嚣张惯了,绝不是吃闷亏的人,现在不趁机反击,等待这位武定侯再发难,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到正事,一直不做声的欧阳氏此时也开口道:“老爷,缓必失之,退必丧之,德球所言有理!”严嵩再无迟疑,抚须颔首:“好!你有此决断,为父也绝不劝阻,只是有一句话告诫!这句话你也可以对海十三郎说!”严世蕃摆出聆听之色。严嵩道:“欲速不达,见小失大,弓满易折,事尽则危!谨记这点,老夫盼着你们查明此案,得尽全功!”(本章完) 第89章 国子监在你我肩上担着(一更) 第二日清早,脸上依旧青肿的严世蕃便来到了斋舍。国子监的斋舍分为三类。一类是内字号斋,北直隶、山东、山西籍监生居住,临近彝伦堂,便于听讲。一类是外字号斋,江南、湖广、闽粤监生居住,还设有“方言坊”,辅助偏远士子学习官话。最后是夷字号斋,朝鲜、琉球等属国官派的留学生独居,严禁与汉生混住,配译字生辅导。海玥、海瑞、林大钦三人自然是居住在外字号斋,这里也分三六九等,江南监生往往选了最好的床铺,而补录进来的学子理所当然地要住在别人挑剩下来的铺子。可昨日的事情一出,大伙儿一商量,主动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给三人安排到了一起。剩下的那个名额还争吵了一番,颇有几个眼尖的监生,发现那个喝退武定侯的年轻锦衣卫和海玥谈笑风生,都摩拳擦掌,要拿下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严世蕃到了之后,顿时拍板决定,这最后一个铺子就是他严东楼的了!同窗加同室!亲上加亲!赶紧让家中老仆回去带被褥来,严世蕃将海玥拉到一旁,正色道:“十三郎,该查案了!”“东楼,你这……”海玥看了看他的脸,一晚上回去,肿得更厉害了,是不是太急了些?严世蕃义正辞严:“凶手一日未定,武定侯恐怕一日不会善罢甘休,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国子监的安宁如今在你我肩上担着,区区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海玥看着他瘦弱的肩膀,嘴角压了压,倒也颔首道:“好!那我们就行动吧!”严世蕃精神一振:“十三郎准备从哪里开始查?”说实话,他虽然坚定了追查下去的信念,但对于案情的深入,却有些一筹莫展。赵家七郎已经死了,可能逼死他的疑犯侯夫人赵氏,则在武定侯府的内宅,根本不可能接近。别说那位侯夫人了,就算是侯府下人,近来一段时间肯定是风声鹤唳,恐怕就算重金收买,也不敢透露出秘密,再说他也没有重金,海玥三人同样不像是特别富裕的……难不成动用陆炳那边的锦衣卫关系?海玥却根本没有那么想过。与陆炳的私人交情是一回事,借锦衣卫的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从昨日陆炳的言行来看,锦衣卫同样会遵循嘉靖的命令,调查下去。双方并行就是。“我昨日询问过书童谨言,他说起了,赵七郎前段时日流连烟花之地,尤其是碧玉堂,为了一位云韶小娘,还和桂公子争风吃醋……”海玥道:“我准备从此处查起。”严世蕃有些恍然,又有些激动,搓了搓手:“这么说,我们要去碧玉堂?”海玥看了他一眼:“是啊。”“走!走!”跟弟弟海瑞和林大钦关照了一下,让他们替助教请个假,海玥与严世蕃出了国子监,一路朝着此前租借的西四牌楼而去。那里的屋子,首先要退一下。海玥起初并预料不到,自己一行能这么快考进国子监,若没有那声凄厉的惨叫,导致许多“准备”充分的学子发挥失常,三人想要同一批补录,还真不容易。现在院子用不到了,幸好押金没有多付,亏的只是一个月的钱,对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海瑞和林大钦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安慰。而还未到达屋前,远远就见一道高大的背影立着,待得近了,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疤脸汉子燕修。“燕兄!”海玥招呼了一声,然后介绍了严世蕃。燕修抱拳:“国子监严祭酒清正廉明,有其父必有其子,严公子昨日在国子监不屈武定侯淫威,令我等市井之辈亦是敬佩不已啊!”‘传得这么快吗?’严世蕃心里得意,脸上却透出谦逊:“不敢当!不敢当!”海玥则道:“如此说来,燕兄是特意等候我的了?”燕修哈哈一笑:“海兄既考入了国子监,这间院子当然毋须租借了,我自来相侯,恭喜恭喜!”海玥微笑:“燕兄真是急人之所急,我恰好还有一事相托,不知可否介绍一位熟悉烟花柳巷之人,作为向导?”燕修想了想:“两位公子去那里,是有正事吧?”海玥点了点头:“不错。”“那我让舍弟与你们同行吧,别看他人小,正阳外门儿清,只要不是要人身家性命的,都能有几分薄面!小川!!”一声呼喊,小川神出鬼没地蹿了出来,抱拳行礼:“海公子!严公子!”“有劳了!”相比起宋朝京师的烟花柳巷名字雅致,大明京师的就朴素许多,有王皮胡同、石头胡同、皮条胡同、陕西巷等等。等到了清朝中后期,更有鼎鼎大名的泛称,八大胡同。现在还没有那个规模,小川租借了马匹,带着两人出了正阳门外,拐进了皮条胡同。皮条胡同不是皮条客的意思,而是牛皮制品行业的集散地,但后来官办教坊开在这里,又多了一群院子,空气就甜腻起来,一股胭脂水粉的气味萦绕不散。“到了!”能让次辅之子和侯爷内弟光顾的碧玉堂,显然是一等一的场所。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三人还未进门,便听得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往里面去,绕过一道雕花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中假山错落,一池碧水映着廊下的宫灯,几尾锦鲤在莲叶间游弋,回廊曲折,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碧玉琉璃灯,将廊下的美人图映得流光溢彩。这个时辰,显然不是营业的阶段,但此处依旧有小娘子行走,尤其是二楼的两位女子,瞬间吸引了严世蕃的目光。一位身着素白襦裙,一位外罩淡青纱衣,倚栏而立,身影清冷。白衣小娘子怀中抱着一张古琴,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琴弦,青纱女子则手持玉箫,轻轻吹奏,哪怕都未成曲调,也都别有一番韵味。两女显然没想到,一大早的就有客人登门,眼见楼下的严世蕃直愣愣地看过来,纷纷掩面,转进屋内。严世蕃却隐约见得,她们似乎抛了个媚眼过来,不禁心头一荡,恰在此时,一道娇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子好眼光,奴家这两女儿,琴心和凤箫,可是合胞姐妹,都未出阁呢!待得莲台仙会,还望公子不吝赏光,为她们捧场啊~”“琴心……凤箫……果是佳人!”严世蕃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我们此来,是寻云韶的!”老鸨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公子家世或许不错,但手中闲钱不多,再加上似乎刚被人打过,居然就这么登门了,可见脸皮极厚,她们这种地方最喜欢脸薄面嫩的,对于这种没脸没皮的缺乏兴趣。再转到海玥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倒是有些拿不准这位的钱囊深浅,脸上已是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云韶啊~”“芸娘!”正在这时,小川从海玥身后探出个脑袋,朝着她嘻嘻笑道:“这位可是我哥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你可不能加钱啊!”“哎呦!怎么是你?你哥回京了?”老鸨先是一怔,然后声音竟然有些颤:“既是燕大爷的友人,那奴家当然不能怠慢,请随奴家来吧!”严世蕃有些惊奇,拾阶而上之际,压低声音道:“这碧玉堂可是教坊司所设,方才那位燕壮士看来不是一般的市井之人啊!”海玥颔首道:“在广州府认识的友人,确实颇有能耐,常有出乎意料之举。”小川本来竖起耳朵偷听,闻得此言就下意识地转头,观察海玥的表情,不料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清澈明亮,仿佛一切洞若观火的眼睛,莫名打了个激灵,赶忙埋头往前走。严世蕃不知这些,登上二楼,下意识地看向琴心和凤箫的房间,发现开了一条门缝,两双美目朝外顾盼,顿时呼吸一屏。海玥侧目。这么简单就被钓成翘嘴了,你不会还是个雏吧?历史上的严世蕃纳了二十七房妾室,这腰子也是无敌,但正妻的记录却没有,反倒是他的儿子据说娶了徐阶的孙女为妻,出自《万历野获编》,后来严家倒台,徐阶就指使儿子把孙女给毒死了,以全名节。这个故事,其实就类似于“海瑞杀女”,明清文人特别喜欢宣扬这种礼教小作文,是不是真事不好说,然后某部作品二次加工,胆子更大了,把娶妻变成纳妾,由此谣言大行其道,都在抨击徐阶为了扳倒严嵩,如何如何的不择手段。孙女那辈还远,现在的严世蕃连个妻儿都没有,恋恋不舍地从房间收回目光,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摸了摸脸颊,已是决定等到消肿后,再来碧玉堂一探。其余几人都将他的动静尽收眼底,老鸨一边琢磨着怎么用琴凤榨干这位猪头公子的钱囊,一边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带着几分傲然道:“好叫两位公子知晓,我家云韶在莲台仙会上,可是荣膺榜眼之位,离那花当紫薇,不过咫尺之遥,寻常京师的贵公子,见她一面都是千难万难呢~”(本章完) 第90章 有违人伦的震撼(二更) 所谓荣膺榜眼之位,不是老鸨胡言乱语。这个年代也有花魁的选举,便是之前提到的“莲台仙会”,通过公开评选,对名妓进行排名,设置“女状元、榜眼、探花”等科举式名次,形成“花榜”,热闹不逊后世选秀,文化含金量更是远远超出,吸引了士大夫和富商阶层的广泛参与。名妓通过上榜提升身价,若能成“女状元”,身价可暴涨十倍,成为达官显贵的争邀对象。云韶能成为榜眼,确实已是一人之下,京师里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还真的见不着面。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却是不惊反喜。客人少是好事,少了才能对每一位伺候的贵客记忆犹新,尤其是对方的言谈举止。毕竟他们此来,就是询问情报的。“咚咚!咚咚!”老鸨芸娘介绍之后,这才敲门。敲了有三四声,一个清脆的声音才传了出来:“谁啊?不知小娘子正在歇息么?”到了云韶这个级别,还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讲究的是色艺双绝,夜间甚至主持文会,在觥筹交错之间交际往来更多,那比起单纯的躺下,可辛苦得多,所以早晨往往要迟起,补足睡眠,养精蓄锐。说话之人声音稚嫩,一听就知道是婢女,但那老鸨芸娘似乎还不太敢得罪:“清漪,告诉你家小娘子,燕大爷的友人来了,似有要事!”“燕大爷是谁?听起来很威风么……”婢女嘀嘀咕咕地去了,但很快就回来,语气都清澈了许多:“小娘子说了,等她稍作梳妆,接待贵客!”芸娘干笑一声,看向小川:“奴家的事了了吧?”小川笑嘻嘻地道:“未了!未了!我肚子饿了,芸娘管管点心吧!”“你这小子啊,当年就一丁点大,如今也这般机灵了,跟奴家来吧!”芸娘带着小川离开,只剩下海玥和严世蕃,等候了约莫半刻钟时间,里面的脚步声才传来,雕花木门缓缓打开,婢女盈盈行礼:“请!”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寻常脂粉的甜腻,而是带着几分冷冽的梅香,又隐约夹杂着檀香的气息。两人走入,发现屋内的陈设并不奢华,反倒极尽雅致,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一尊青瓷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窗前悬着一串琉璃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梅花,笔法灵动飘逸。“妾身见过两位公子。”清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位女子款款走出,身着月白色襦裙,外罩轻纱,腰间系着一条淡紫色丝绦,单就装扮而言并不出奇,不过面上蒙着一层薄纱,隐约可见精致的轮廓,却看不清全貌,偏偏薄纱上又用银线绣着梅花纹样,泛着微光,便有了一股极为美好的朦胧美感。海玥不得不承认,这位如此匆忙之下,都能有这般打扮,确实不愧是女榜眼。半刻钟的时间,确实太短了,但戴上一层薄纱就很高明,就跟后世戴上口罩,颜值立刻上升几个档次,如果本身就有着美艳容颜,那更是不得了,难怪勾得两位顶尖纨绔死心塌地,为她争风吃醋。再看看旁边的严世蕃,眼睛又亮了。十八岁的年龄,太饥渴了。“不知两位公子大驾,所为何事?”云韶只当严世蕃是空气,倒是对海玥更在意些,这种纯粹的打量目光可不多,还带着几分审视。海玥也不是对女色不动心,而是动心了外人也看不出来,安禅制龙就有这好处,直入主题:“赵晨赵公子出了事,不知小娘子可知晓?”“赵七郎?”云韶语气有些诧异:“他许久未来碧玉堂了,不知出了何事?”海玥并不回答,反问道:“许久是多久?”云韶稍作思忖,回答道:“四十三日。”海玥眉头一扬,有些惊讶:“如此精确?”云韶语气平和,却又有着浓浓的自信:“妾身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月余前之事,历历在目,断不会记错分毫。”海玥微微点头:“那请小娘子节哀,赵七郎不幸遇难了!”云韶默然,半晌后双手合十,默默念诵了一句经文,似乎在为赵晨超度。海玥等她做完,才再度开口:“小娘子信佛?”“信。”云韶语气幽幽:“公子莫要诧异,纵是风尘中人,也知因果轮回之理,教坊司中,朝夕礼佛,持《金刚经》念诵的,不止妾身一人……今生虽陷泥淖,却常怀善念,惟愿来世得脱苦海,重归清净!”海玥叹息:“并无诧异,在困境下寻求精神解脱,这无可厚非,小娘子愿为赵七郎诵经,看来也是希望他往生极乐,得以解脱的?”云韶似乎感受到了他真切的悲悯,目露异色,轻轻点头:“确是如此。”“好!”海玥进入正题:“赵七郎的遇害,仍疑点重重,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寻找线索,还望小娘子相告。”云韶道:“妾身知无不言。”“赵七郎首次来碧玉堂见小娘子是在何时?”“去年莲台仙会之后,九月十七。”“只他一人?”“还有几位公子,妾身不便透露其身份……”“其中是否有桂载桂公子?他也与赵七郎遇害案有关,甚至一度被指认为凶手,所幸嫌疑已经洗清。”“没有,桂公子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首次与妾身相见。”“当时赵七郎在吗?”“当夜是九韶会,赏乐听曲,赵七郎也在。”“然后他们为了你,开始争风吃醋?”“并无此事。”“小娘子之意,他们在碧玉堂从无矛盾?”“去年初见时,两位公子从无矛盾,若说有些许误会,是在百日之前,确有些争吵,妾身亦从中规劝……”“可知缘由?”“不知。”“那据小娘子所见,是赵七郎在为难桂公子,还是桂公子为难赵七郎?”“谈不上为难,然赵七郎似是更为心绪焦躁,言辞间常带锋芒,屡屡与桂公子相激。”“这是心中有烦恼之事?”“应是如此。”“他烦恼之事,小娘子可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问话之际,严世蕃也收敛了好色之心,仔细打量着对方。虽然被薄纱挡住了大部分表情,却也能隐约看到,当最后一问时,对方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顿时心头一喜。烟花柳巷之中,最容易出情报。因为那往往是男人最松懈的时候,平日里压抑在心底,不会对身边人言的事情,却可能在这种环境里轻而易举地透露出来,更别提醉酒和行房之后的特殊时间了。这也是严嵩禁止他及冠前出入烟花之地的原因,严世蕃别的时候都给桂载当跟班,唯独逛青楼时不跟,还被桂载嘲笑过,不然倒也用不着这般打听。而从目前看来,这个八面玲珑的名妓肯定知道不少隐秘,尤其是对贵客心情的揣摩,毕竟这是风尘女子的基本功。海玥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他更清楚,只凭一席话语,就想要一个烟花女子说出关键的情报,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地方最讲究一个交易。钱,他没有多少,严世蕃更穷酸。但权,两人倒是能提供一些。至少对于一位青楼女子来说,哪怕是名妓,也足够用了。所以问到了关键,海玥缓了一缓,开口道:“小娘子流落风尘,可有他念?”毋须拐弯抹角,直接问愿不愿意从良?云韶眼眸一垂:“多谢公子怜惜,若能清清白白做人,又有谁愿意在此地煎熬?可这世道要活命,哪由得人挑拣……”海玥道:“小娘子担心除籍帖?”云韶缓缓地道:“嬷嬷不会放我们离开的……”顶级名妓赎身价可达千两,关键是官妓从良,需教坊司出具“除籍帖”,私妓则需保人画押的“卖身契销毁凭据”,碧玉堂隶属于教坊司,想要给这等女榜眼开除籍帖,可不是一般门路可以办到的。所幸教坊司归属于礼部,严嵩又是礼部右侍郎。海玥看向严世蕃。这点小事,都毋须严嵩出面,严世蕃便可以办到。这位目光一亮,表面上强行严肃,实际上明显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眼神开始流连曲线:“本公子于礼部还是能说上些话的,只要小娘子有此心,必可脱出樊笼,得见天日!”“多谢公子怜惜!”严世蕃说完,还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云韶已然起身行了一礼,再未多言,转入屏风后面,打开柜子,取了一摞画卷出来。‘看来燕修的面子足够大啊!刚刚的老鸨也是颇有几分惊惧,这位确实不是普通的市井之人!隐雾村一案后,他马上回京师,是要做什么吗?’海玥目露思索之际,云韶已经将东西递了过来:“这些是赵七郎在妾身这里题的诗词,恰恰是那段烦闷之际,请两位公子过目!”“雕鞍踏碎故园春,陌路逢亲各侧身……”“……纵使相逢应避目,恐教泪渍染锦衣。”海玥和严世蕃相互传阅,仔仔细细地看了,前者目光闪烁,后者则越看越怔神。这些诗句的好坏暂且不论,但与碧玉堂这个环境也不匹配啊?青楼之地,虽然不是一定要吟淫诗艳曲,却也不至于这般愁苦,其中更要表达出作者怀念父母的感情?严世蕃皱眉苦思,不想在美人面前丢份。海玥则直接问道:“小娘子以为,赵七郎为何写下这等诗句?”云韶沉默。海玥道:“只是猜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会为旁人所知。”云韶缓缓地道:“依妾身些许愚见,赵七郎不仅是思亲,而是至亲就在身边,却又难以相认,才会那般苦闷难安……”“这是什么道理?等一等!”严世蕃眼睛瞪大。他原本也有些猜测,但是往下三路子想,认为那对姐弟或许有些不伦之事,毕竟勋贵府邸里面这些龌蹉事情太多了,别说姐弟,甚至就连母子闹出来的都有不少桩,简直挑战人的承受下限。而郭勋不是传统勋贵,他父亲那辈还落魄,后来勉强接替爵位,又在政治豪赌中赢得了圣眷,才有了今日不可一世的张狂,这等人家的内宅也最是不安份,所以如果传出这等丑闻,完全不奇怪。可现在的,严世蕃身躯猛震,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来:“赵晨赵七郎,莫非不是武定侯夫人的弟弟,而是武定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吧?”(本章完) 第91章 严嵩的教诲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三更) 第91章 严嵩的教诲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三更) ‘果然有悖人伦!!’ ‘怪不得赵晨要寻死,我原本以为他和侯夫人有染,没想到啊没想到,还要更劲爆!’ ‘他的自尽,肯定是武定侯胁迫的!’ 严世蕃震撼,狂喜,越琢磨越觉得符合逻辑,视线频频看向海玥。 海玥没有回应,也没有激动。 事实上早在询问书童谨言时,他就有过类似的猜测,毕竟后世人什么没见过? 当时他闭口不言,是毫无实证,再加上不愿意过度刺激那位武定侯爷,现在得到了验证,反倒思索起来,郭勋退走后,海瑞和林大钦帮他在国子监内打听的各种消息了。 既然要调查赵七郎的真正死因,赵氏家族就是重点关注的目标。 郭勋已经娶了三位妻子,对外号称三娶皆望族,赵氏是第三任,出身北直隶河间府,其父赵瑄为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山西按察司佥事,正五品的地方官,仕途并不算顺畅。 而赵氏家族自洪武年间迁居河间,世代耕读,至赵瑄始登科入仕,属典型的地方士绅家族,若说望族,其实是牵强的。 毕竟真正的书香名门,也不会将女儿嫁给勋贵。 当然,赵氏家族将女儿嫁给郭勋这位大权在握的顶尖勋贵当续弦,自身肯定获利不少,在士林里的口碑自然有所下滑,被旁人所不齿,不过单就这位侯夫人个人而言,又有不同。 赵氏生于弘治七年,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但对外有着贤良淑德的美名,对内也执掌着侯府大权,持家有方,内外有度,之前赵晨的书童谨言也证明,赵晨的钱财和待遇都是这位姐姐提供,从各种风评也能大致判断这位侯夫人的地位。 ‘此女即便美貌非常,年岁也不小了,能牢牢地拿捏住郭勋,可见手段很不简单……’ ‘如果赵晨真是她的私生子,这件事做的,是不是太大意了?’ 刚想到这里,海玥的袖子被严世蕃一扯,然后是急切的告辞之声:“小娘子,这些字画我们就带走了,且待此案了结,定救你出风尘!”“多谢公子。” 出了碧玉堂外,拐进一个小巷子,严世蕃伸着脖子左右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迫不及待地跟海玥分享起来:“这真是没想到啊,侯夫人三十七,赵七郎二十三!这么算来,赵氏十四岁的时候,诞下一子?那个时候她可没有嫁给郭勋啊,赵晨绝不是郭勋的种!哈哈!郭勋那老乌龟,娶了这么一位大家闺秀,如今还把对方与奸夫所生的儿子养在膝下,视作亲弟!哈哈哈!” “笑小声些。” 海玥心想有这么兴奋么,后世这例子可不少,比如《血观音》里面的女儿当成妹妹,又比如…… 严世蕃却觉得极为新奇,身为独子,再也想不到这种套路,还是大族玩得花啊! 关键是他再看向武定侯府的方向,眼神里已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郭勋,你豪横啊!你扇我巴掌啊! 你不仅娶了一个生过孩子的大家闺秀,还给人家养儿子,万万想不到吧! 海玥等他笑完,沉声道:“东楼,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位青楼女子的揣测之言和几幅字画,连真伪都难以确定!” 严世蕃摆了摆手:“何须证据,此番赵七郎之死,显然是郭勋胁迫,定是发现了这位‘内弟’的身世,又不愿对外声张,便以侯夫人的安危要挟他,赵七郎这才含恨自尽!至于为什么要污蔑桂德舆……几个月前,桂阁老不是参了郭勋一本么,这就是动机啊!嘿嘿!只要这件事传开,郭勋势必会沦为笑柄,声势大衰!” 勋贵大族里面,有悖人伦之事很普遍,通奸夺妻、共妻扒灰、主仆乱序,比比皆是,大家见怪不怪,不过把对方和奸夫的私生子当成内弟培养,平日里对外耀武扬威,还是前所未有的,一旦传播开来,郭勋确实会沦为笑柄。 杀人对勋贵来说不算事,但名声臭了那就是真臭了,难以扭转。 海玥却没有他这么兴奋,开始询问细节:“赵七郎入京几载了?” 严世蕃道:“三年吧,但是不是早先养在侯府里,确实不知,京师里有这位名号,也就这三年之间,赵七郎今年二十三,三年前及冠,最可能是那时来了侯府!” 海玥道:“倘若此人真是赵氏的私生子,从小养在族中河间府,何必将他接入京师?要知那位侯夫人持家有方,治府严谨,于侯府之中言出必行,绝非等闲之辈……” “诚然,那位侯夫人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十三郎啊,你可不能将那些人想作我们这般清廉正直!” 严世蕃笑道:“须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赵氏给那老物当续房求的是什么?如今她在侯府内呼风唤雨,岂能不将儿子接过来,享受这份权势?不然不是白瞎了这份荣华富贵?”‘你这话可不像是正面人物说的……’ 海玥心里吐槽。 他发现严世蕃有个毛病,聪明归聪明,却情绪化严重。 由于深恨郭勋,他现在就是等着看武定侯府的丑闻,得出一个线索后,就兴奋不已地全盘接受,急切不已。海玥不得不给他泼一盆冷水:“那位侯夫人既非等闲之辈,应知此事非同小可,郭勋的霸道,岂能接受这等蒙骗?身世的真相,又是谁告诉赵七郎的呢?” 严世蕃不以为意:“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或许是赵氏偶然说漏嘴,被赵七郎听到?亦或是她身边的贴身丫鬟,悄悄透露给这位‘少爷’的?” 海玥道:“那赵七郎于三个月前,情绪开始失控,疑似得知了身世,碧玉堂的云韶有所察觉,书童谨言似乎也有猜测,那位侯府里的夫人,难道就一无所觉?任由自己的私生子如此失态?” 严世蕃有些不耐烦了:“十三郎,若是事事计较,那就没完了啊!” 海玥没有丝毫不耐:“东楼,令尊昨夜的教诲,能再说一遍么?” 严世蕃来时的路上,说了昨晚夜话的关照,希望替父亲树立起一个超然的形象,以方便这位日后拜师,彻底投入自己父子麾下,此时再重复了一遍:“欲速不达,见小失大,弓满易折,事尽则危!” 海玥看着他。 严世蕃沉默下去,半响后总算从亢奋的情绪里脱离出来,有些丧气地道:“十三郎教诲的是,我失态了!” 海玥道:“是令尊的教诲,若非此言,我也难免冲动……” 严世蕃重新恢复笑容,感受到了尊重,以前当跟班的时候,可没人在乎过他的感受:“那我们现在就得找寻证据,查证赵七郎的身世?他应该不是只来碧玉堂一户吧?是否还有别的小娘子?我们都去问一遍如何?”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我看你就是想逛青楼吧?若是那些小娘子个个想从良,你难不成都代严嵩帮她们办了?’ 海玥暗暗摇头,领着饥渴的严世蕃出了巷子,看向碧玉堂的方向。 “公子!两位公子!”果然就见小川正踮着脚寻人,发现他们现身,这才匆匆跑了过来:“你们这是把小川给忘了?” 严世蕃是真忘了,海玥笑了笑:“怎会忘了你?还要小川相助呢!” 小川拍了拍胸脯:“海爷尽管吩咐!” 海玥道:“我打个比方,如果有一位权贵,市井上开始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他想要尽快澄清谣言,该寻求谁的帮助?京师市井里面有这样的人物么?” 小川一听就明白:“有!‘鹞子班’就是做这种生意的,掌事韩鹞子最擅长的就是用说书和傀儡戏散播消息!” 严世蕃闻言眉头一扬:“是天桥上的那个杂耍班子么?” 小川笑道:“就是他!严公子看过?” “看过!确实手艺惊人!” 严世蕃见海玥不知,解释道:“那个韩鹞子是天桥杂耍艺人,精通口技与傀儡戏,据说曾是宁王府上的伶人,宁王除藩后,才来了京师。” 海玥眉头一扬:“那很了不得啊!” 宁王朱宸濠叛乱,听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实际上就是正德十四年,距今也就刚过十年,当年武宗在通州处死朱宸濠,除宁王之藩,宁王府自然也烟消云散,府上的杂役都要自谋生路。 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污点,毕竟本来就是乐籍,还能怎的,但也绝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如今严世蕃这个官宦子弟,居然知道对方曾经是宁王府的伶人,就说明此人的来历几乎是人尽皆知,还能在京师屹立不倒,就不简单了。 海玥琢磨一下,继续问道:“燕兄与他相比如何?” 刚刚小川的面子,在碧玉堂也很吃得开,但别的地方还未知晓,尤其是这种成规模的江湖结社。 “若论在京师的眼线耳目,我哥确实远不及韩鹞子……” 小川自信满满:“但我家哥哥能弄死他!” “很好!” 海玥心里有了数:“走!我们就去会一会这掌控着京师舆论渠道的‘鹞子班’!” (本章完) 第92章 严世蕃的推理(一更) “我明白了!”去往天桥的路上,严世蕃目光闪烁,沉下心将案情理了一遍,突然开口。海玥侧头看过来。严世蕃道:“我方才急切了,只想着让郭勋身败名裂,却没有想到,倘若我们推测出来的丑事是假的,赵七郎并非是那位侯夫人的私生子,郭勋会如何反击!以这武定侯的霸道,必定是闹到陛下面前,也要将揭露之人折磨致死!到时候我等理亏,家严都不好回护……嘶!”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有余悸:“好险啊!”勋贵在触犯《大明律》,残害百姓时,是不会受到严惩的,别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往往连高高举起都没有。但反过来就不一样了。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特设“诬谤勋臣”罪,规定“妄言勋臣阴事者,凌迟处死,家属流三千里”。这个罪名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后来永乐年间御史陈瑛就是被以“诬谤勋臣”罪处斩,家产充公,此人专门是朱棣用来迫害建文遗臣的打手,先后弹劾了数十人,皆因他的举报而获罪,而等到朝堂上的遗臣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朱棣把他也给杀了,于是“天下大快之”。有了正经的律法支持,郭勋把严世蕃活生生打死,严嵩也不敢放一个屁,因为是他儿子有错在先,先编造谣言,污蔑一位侯爷,嘉靖更是会偏袒大礼议新贵,厌弃他们父子。当然,郭勋也不想用自己的声名,换一个小人物的性命,所以他肯定会早早想好如何洗清谣言,那么市井的鹞子班就能用上了。“如果‘鹞子班’早有准备,那十之八九就是郭勋在背后做局!”严世蕃咬牙切齿:“这是故意设伏,要我们的命啊!”海玥暗暗摇头。这位小祭酒的推理,逻辑勉强立得住,但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郭勋现在是什么地位?如今勋贵中无可置疑的第一人,历史上再过几年,更会进封翊国公,执掌京营、干预边镇,成为实际上的军中第一人。这样的顶尖权贵,冒着自己名誉受损的风险,来设计两个查案者,哪怕不一定是完全针对他们,也很荒谬。关键是郭勋绝非大脑简单的武夫,别看带着私兵嚣张跋扈,但进退自如,陆炳一现身,马上带人撤离,可见并未被怒火冲晕了头脑。‘这起案子透着古怪……’当然,这些思索暂时没必要跟严世蕃说,海玥只是微微点头,面露沉凝,朝前走去。“到了!”相比起两人一个心惊肉跳,一个推敲案情,小川在前面蹦蹦跳跳,却很欢快,最后更是笑道:“两位公子请看!那就是韩家班子的表演!”轰!拐过一个街角,两人已经感到一股明显的人浪扑面而来。天桥下人头攒动,各色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阵铜锣声,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咧!“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布短打的汉子站在场中,身形精瘦,双目炯炯有神,周围已经围了四五圈看客。眼见观众就位,汉子从怀中掏出三把明晃晃的飞刀,在手中转了个花,然后指向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木耙。那木耙的高度设置得很合适,不可能误伤人群,让大伙儿放心观看,就听汉子高喝一声,手腕一抖,飞刀齐刷刷地钉在了木靶上,正中靶心。人群中爆发出零散的几声叫好,而熟客都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果不其然,就见汉子从腰间解下一条厚厚的红绸,居然蒙住双眼,转了一圈,展示给四周后,又是三把飞刀接连出手。叮!叮!叮!三声脆响,飞刀呈品字形钉在靶上,恰好将之前的三把包围在一起。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又有人叫唤:“龙翻身!龙翻身!”“在下献丑了!”汉子哈哈一笑,也不摘下红绸,直接在原地舒展了一下手脚,手腕一抖,又握住了三柄飞刀,然后原地一个起跳,在空中接连翻了三个身,每翻一下射出一柄飞刀。嗖!嗖!嗖!当这三把飞刀再度呈现品字型,将前面六把刀围在正中,形成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图案后,打赏的文钱叮叮咚咚,落在盆子里,尤其是外地入京的游客,都看呆了。“好!!”外行瞧热闹,内行见门道,海玥见了都禁不住抚掌赞叹,取出腰间的钱囊,丢了数十文过去。现在不是端阳、中秋等节日,如吞刀吐火、大型傀儡戏,也不适合在天桥附近表演的,都是要在庙会举办。而能在有限的场地里,表演出这样简单而又华丽的节目,其实已经相当不易,更展现出了一手飞刀绝艺。与此同时。旁边的一处处茶摊旁,身着青布长衫的说书人正讲得兴起。每人面前都摆着方桌,桌上放着醒木和折扇,周遭围着的听众,不比看杂耍的少。“话说那武松来到景阳冈下,见一酒旗招展,上书‘三碗不过岗’……啪!”说书人一拍醒木,声音洪亮:“那武松连饮十八碗,提起哨棒便往岗上走!“说到武松打虎时,此人猛地起身,手中折扇化作哨棒,一个转身,仿佛真在与猛虎搏斗,听众们屏住呼吸,直到说书人声临其境地讲完全篇,一声高喝“那大虫吃这一棒,登时气绝!”大伙儿才长出一口气,爆发出震天喝彩声。严世蕃也听得津津有味:“水浒当真精彩,嘿!这还是那位武定侯推动的呢!”郭勋别看凶狠霸道,却也好诗文,热心整理家族事迹文献,编辑刊刻通俗文艺作品,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眼光可以说相当好了,四大名著挑了俩,其中水浒传武定版,还成为后世通行本的祖本。郭勋在其中夹杂了不少私货,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将原本属于市井手抄文学的话本,升级为了大规模的印刷品,推动了通俗小说从亚文化变为主流的发展。而市井里面,水浒三国就是经久不衰,说书人都喜欢说,听众也都爱听。小川等两人大致见识了天桥这边的热闹,带着他们穿过人群,朝着一条小巷走去。这里似乎是杂耍班的后台,里面摆放着不少道具,也有一个个江湖艺人走来走去,偶尔以审视的目光看过来,未作阻拦。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三人一路到了巷尾,就见一处高台上,或站或立,或坐或卧,围着一群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模样。而台下一个汉子立着,背负双手,似在点评。此人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瘦削,双目凌厉,最引人注目的是右脸的一道伤疤,像极了鹞鹰利爪留下的痕迹。这就是“鹞子班”的班主,韩鹞子了。眼见一个小少年带着人目标明确地走了过来,韩鹞子转过头来,先是打量了海玥和严世蕃,然后落在少年身上,突然一凝:“燕小川?你哥哥果真回来了?”小川抱了抱拳,咧嘴笑道:“韩班主,好久不见了,我家哥哥向你问好哩!”“哼!”韩鹞子脸上怒意一闪而过,不咸不淡地道:“也代我向他问好!你带这两位国子监生来,又有何事?”严世蕃奇道:“你认识我们?”韩鹞子了然:“昨日智退武定侯的国子监生,便是二位吧?出身琼海的海十三郎,礼部严侍郎之子严公子,市井韩津,有礼了!”说是有礼,但他只是随意抱了抱拳,姿态轻慢,语气里更蕴含着一股自信与傲然。不得不说,海玥确实诧异。昨日赵晨身死,郭勋带私兵大闹国子监,其后又有桂萼出面,闹到满城风雨不至于,但确实是不小的风波,韩鹞子这等消息灵通的市井之辈,不可能不清楚。但一眼认出他们俩人,就有些神了。这个时代可没照片,画像更是失真严重,对方怎能如此精确地判断他们两人的身份?不过眼角余光一扫,海玥心里有了数。首先两人没换衣服,是国子监生的打扮,其次严世蕃脸上的青肿还没消下去,这个特征就很明显了,足以作为关键的参照,辅以年龄外貌的描述,再加上这些老江湖的眼力,判断身份就有了依据。严世蕃心思敏感,对方的视线只是在他的伤口上落了落,顿时恼怒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不必多礼!”韩鹞子看出了这位的不爽,嘴角却有些不屑。你以为自己是内阁首辅的儿子啊,礼部右侍郎确是三品大员,但在京师之地,就是个没有太多管辖实权的文官而已,能奈何得了他这种京师地头蛇?反倒是这位从外地来的海玥,短短时间在京师闹出偌大的动静,如今又和同样回京的燕修兄弟混在一起,更值得注意些……‘这人很狂妄啊!’迎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打量和轻慢,海玥不再循序渐进,直接凝视韩鹞子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阁下与侯府的那笔大生意,谈得如何了?”“嗯?”韩鹞子眼中精芒暴起,脸色即刻变了。(本章完) 第93章 真正的动机(二更) 韩鹞子一瞬间眼神里爆出的精芒,展现出了这位出身宁王府,却能盘踞京师市井的老江湖的狠辣凌厉。然而海玥只如清风拂面,平和地看着对方。韩鹞子的变色只是瞬间,旋即恢复正常,但心头已是一沉:‘这小子不循常理,老子竟被他诈得失了态!’别说朝堂上的官员们云遮雾绕,话里禅理,即便是江湖人,都喜欢互相试探,摸清虚实,很少有这种单刀直入,先声夺人的。韩鹞子这段时间,心里本来就记挂着那件事,此时被一诈露了行迹,哼了一声,也不多言,直接摆了摆手。见到气氛不对劲,台上那群身怀绝技的艺人,原本默契地围了过来,见得老大摆手,这才身形一停,又悄然地退了下去。“你小子在这里等一等!两位随我来吧!”韩鹞子先对着小川道,小川笑吟吟地点头,然后又做了个手势,往高台后面走去。严世蕃面色微变,看了看海玥,有些担忧:“十三郎,我们……”海玥低声道:“走!我护着你!”说罢,就跟了上去。严世蕃深吸一口气,也跟着两人一路绕道,最终抵达高台后方深处的一间屋舍中。韩鹞子已然坐下,面前有一个酒壶,几碟小菜,他直接拿起筷子开动,对着前方的位置指了指:“请!”海玥坐下,姿态潇洒。严世蕃既然进来了,也不丢分,同样大大方方地坐下。“两位很有胆色!”韩鹞子赞了声:“我欣赏有胆色的人,有什么话,说吧!”“韩班主名不虚传,果然是江湖豪侠!”只要对方肯开口,海玥不介意抬一抬对方:“我们有所耳闻,武定侯府有笔大买卖,韩班主接下了?”“呵!燕修告诉你的?他刚刚回京,消息倒是很灵通啊!”韩鹞子咧嘴,这次毫不迟疑:“不错,我接了!”海玥道:“什么价钱?”“呵!这问的就不懂规矩了!不过我今个儿心情好,所以答你……”韩鹞子竖起两根手指:“两千两银子。”严世蕃顿时轻吸一口凉气。方威在广州那般穷奢极欲,最高的一月也不过开销五千两,两千两这个数目,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内,也不是小数目了。郭勋豪掷两千两,就给这么一个市井之徒?海玥同样皱起眉头。韩鹞子等了等,见他没有接着问下去,嘿然一笑:“公子怎么不问,如此重金,到底是为了什么?”海玥缓缓地道:“韩班主一定要说?”韩鹞子哈哈一笑:“我不说,岂不是白白泄了消息,吃了大亏?武定侯这两千两,是因为京师的街头巷尾,这些年对他多有污蔑,便要我们鹞子班接下来但凡听到任何有不利于他的谣言,需得在三日内将事情压下去,嘿!能办到这等事的,唯有我们‘鹞子班’了!”很明显,这是不怀好意。武定侯郭勋的霸道,人尽皆知,过来打探他的秘密,一旦被对方知晓,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韩鹞子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回去告诉燕修,手别伸得太宽,我鹞子班做的事,他干不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果然!’海玥心知肚明,小川带着两人出面,韩鹞子势必会将他们与燕修结合到一起,如今语出恐吓,正是出于一种江湖的交锋,这正中他的下怀,反问道:“韩班主就能牢牢控制京师舆论,什么丑闻都能压下去?”韩鹞子吃了一粒花生米,品了口美酒,摇头晃脑地道:“呵!我压不下去,那京师里就没别人能做到了!你们看如今还有谁再提白莲教和太原卫的事情了?”海玥愣了愣,严世蕃却勃然变色:“噤声!这话你也敢说?”韩鹞子拿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揶揄道:“怎的?只允许你们这些贵人斗得你死我活,我们这些老百姓连说一说都不成了?严公子不服,去向锦衣卫告我啊!”严世蕃嘴唇轻颤,一时间竟发起抖来,海玥想了想这几个关键词,也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李福达之案啊!李福达之案,又被称为“大狱案”,在嘉靖朝前期,若论朝堂的动荡影响,其实仅次于“大礼议”事件。这起案子的核心,就是武定侯郭勋。郭勋崇尚佛道,迷恋炼丹术,由此结交了一个平民张寅,为其谋了个太原卫指挥使的官职,结果张寅被人举报,说此人乃白莲教妖人李福达伪装。李福达曾两次造反,两次越狱,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朝廷命官,这太打脸了,顿时闹到了朝廷,然后风波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朝堂两派阵营争锋相对。大礼议新贵及其支持者,认为张寅根本不是李福达,朝臣借张寅之事围攻郭勋,根本是一起政治污蔑。反对大礼议新贵,曾经在左顺门参与过哭谏的官员是一派,认为郭勋是大明勋贵,却交通逆贼,收受贿赂,为其买官,罪不可赦,应该严惩不贷。就这个成分划分,嘉靖会赞同哪边,显而易见。于是乎,这起案件最终以十几位官员死在狱中,四十几位官员被流放落下帷幕,牵连极广。后来嘉靖驾崩,徐阶起草了遗诏,因“大礼议”和“大狱案”被牵连的官员们统统恢复官职和名誉,为李福达之案平反,狠狠收割了一波声望。但等到高拱、张居正执政,又都坚决认为张璁桂萼的判案是正确的,维持李福达一案的原判。所以这就变成了一起标准的历史迷案,真相早已淹没在历史上。两派官员,各有观点,各有证据,到底谁对谁错,恐怕除了当事人,连朝堂上争得头破血流的群臣都不清楚。此案于嘉靖六年发生,至今风波还没有完全停息,严世蕃骤然听闻,颇为惶恐,案发时严嵩还是国子监祭酒,是亲眼见到那些上疏参郭勋的大臣,是如何被下狱严刑拷打,一批一批流放的,这几乎成了朝堂上的忌讳,没想到这个江湖人如此肆无忌惮!见震慑住了当朝高官的儿子,韩鹞子愈发得意起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两位还有什么事?”海玥起身,拱了拱手:“告辞!”“慢走!不送!”两人出了屋子,快步离开,跟小川道谢分别,等到完全出了天桥,严世蕃这才开始骂骂咧咧:“疯了!疯了!这家伙将来一定不得好死!”“这个韩鹞子,下场绝不会好!”海玥点了点头,给予类似的评价。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此人本是宁王府的伶人,结果宁王府烟消云散了,他却到了京师,混得风生水起,似乎由此感觉到,朝堂之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卷入最顶尖的朝堂交锋,竟还颇有种沾沾自喜的感觉。取死之道!且不管这种狂妄的江湖头目,海玥开始整理目前的线索:“国子监内,赵七郎抢夺桂公子佩刀自杀,自杀前神情痛苦绝望,更有遗言表明,他疑似被亲近之人逼死。”“我们由此作为切入点调查,发现早在三个月前,赵七郎就似乎发现了什么,由此痛苦不堪,性情大变,便将案情的动机锁定在身世之谜上。”“而无论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一旦侯夫人的弟弟疑似其亲子的消息传开,不吝于一场轩然大波,对于武定侯的威望也是巨大的打击。”“但事实上,武定侯早已安排好了民间的鹞子班,一旦有人传播对武定侯不利的言论,马上就有人出面压制舆论。”“这是民间。”“百姓难辨真伪,只听风闻。”“而到了官场之上,就要看实际的证据了。”“赵七郎已死,想要证明他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其实千难万难,赵氏家族肯定会将这件丑闻遮掩住,所得到的顶多是一些诸如字画诗词之类的侧面线索。”“退一步说,就算证明了赵七郎是赵氏亲子,还得证明郭侯爷发现了身世的真相,逼死了这个内弟,才能还桂三郎彻底的清白……”“可反过来,一旦武定侯有证据证明,赵七郎的身世之谜是子虚乌有,他就是侯夫人赵氏的亲弟弟,根本不是私生子,那么诬谤勋臣罪,会让任何参与到这一起案件的人都下场凄惨!”“东楼,你有什么要补充的?”严世蕃仔细听着,沉声道:“没有。”海玥道:“但这很不合常理,是么?”严世蕃此时也意识到不妥:“是啊!动机说不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就为了解决我们这种发现案情不对劲,要追查赵七郎真正死因的人?事后还要花两千两摆平民间议论,郭勋那老物干的这一出,图的是什么啊?”海玥左右看看,确定无人,低声道:“李福达一案,武定侯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严世蕃哼了一声:“这谁知道?我看就不是!那个张寅就是白莲教徒!”海玥缓缓地道:“陛下怎么看?”严世蕃声音也压低了:“我看陛下心里也犯嘀咕呢!”“李福达一案已成悬案,也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什么了……”海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武定侯再受一次污蔑,且这次终于能证明清白呢?”严世蕃闻言一怔,顿时呻吟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郭勋要自污,以取信陛下?”李福达一案,以大礼议新贵一方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朝堂上的反对派再度被清洗了一遍。这其实是必然的,朱厚熜不可能舍弃大礼议新贵,而去选择那群在左顺门哭谏,让他放弃亲生父母的官员。但案情这么判完,这位当今天子的心里,恐怕也有些疑虑。太原卫指挥使张寅,是不是白莲教妖人李福达?处于漩涡中心的郭勋,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关键在于,朱厚熜这位大明天子,是不是被臣子摆弄了,遭到了利用?结合这个背景,再看现在的案子,严世蕃终于醒悟:“郭勋就要炮制一起针对自己的冤案,让陛下看一看,有人不断在故意陷害他,甚至居心叵测,准备在两名大礼议新贵之间挑起矛盾!”“所以赵七郎才要被逼死!”“所以桂德舆才会被定为杀人凶手!”“赵七郎,绝对不会是侯夫人的亲子,而相比起李福达一案时的模棱两可,这回侯爷府一定能拿出真凭实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到时候‘真相’大白,郭勋受尽委屈,陛下也不会再疑他,从今往后,这位武定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此案的真正动机!”(本章完) 第94章 我要让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三更) 武定侯胡同。后世这里是北京西城区武定侯街,恰恰就因郭勋的煊赫而得名。现在这座侯府,东起太平桥大街,西抵南顺城街,占地横跨东西主轴线,北侧依托高台地势,构建主体建筑群。府门高耸,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鎏金铜钉,门楣上悬挂着御赐的匾额,光彩熠熠,时常擦拭。步入府内,庭院深深,廊庑曲折,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主厅坐北朝南,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画中山水气势磅礴,寓意基业稳固,世代昌隆。后院假山叠翠,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种植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奇花异草,四季花开不败。侯府的主人郭勋,此时就坐在园中的凉亭内,身着锦缎华服,腰间系着一条镶玉腰带,神情悠然自得,正在翻看手中的演义之作。看到一半,郭勋颇有些无趣地丢下,叹息道:“《水浒》《三国》之后再无演义,这些作品,差距太大了!还有没有别的?”一排书吏模样的汉子手捧书卷,在后面躬身候着,很快又挑选出一本,呈送到面前。事实上,能被送入武定侯府的,已经是市面上百里挑一的作品,不知有多少演义之作希望得到郭勋的青睐,即便无法大规模刊印出售,只要提上一嘴,以这种顶尖勋贵的威望,也能声名鹊起。可郭勋的眼光也很挑,极少有作品能入眼。“老爷!夫人请老爷过去!”正在看新作,一位婢女来到后院禀告,郭勋闻言立刻放下书卷,朝着内宅而去。到了房间外,郭勋发出朗笑:“爱妻!爱妻!为夫来了!”赵氏起身,没有迎出房间,而是缓步到了门口,敛衽一礼:“侯爷!”“诶!”郭勋伸出粗大的手掌,直接扶住:“早就说过,你毋须行这些俗礼,怎么就是不听呢!下次别这般了!”周遭的仆婢目不斜视,却又暗暗惊叹。任谁都想不到,在外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郭勋,会对赵氏如此宠爱。但这些新来的仆婢根本不知,并非因为赵氏美貌,更不是那并不光耀的家世,而是因为这位侯夫人,实实在在立了功。三年前的李福达一案,郭勋极为凶险。当时是山西巡按御史马录,检举李福达冒名一案,郭勋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写了一封信给马录,让他不要什么都查,得饶人处且饶人。结果马录与山西巡抚江潮一起联名,上奏此案事实经过,并弹劾郭勋包庇叛逆,违犯国法。信件直接成为铁证,都察院在复核案件时,也同意马录的意见,上奏郭勋有阿附叛逆之罪。很快案情发酵,给事中王科、郑一鹏,御史程启充,南京御史姚鸣凤,评事杜鸾,刑部郎中刘仕,主事唐枢等二十余名官员,接连上奏弹劾,认为郭勋是李福达后台,要一并处罚。郭勋当时真的慌得一匹。多行不法的勋贵,本就是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大礼议事件的站队,他更是深受痛恨。张璁、桂萼、张献夫、霍韬身上没有多少黑点,都被士林各种非议,更何况他的恶事干得太多了,现在更是和白莲教徒扯到了一起,群臣岂能不抓住机会,群起而攻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妻子赵氏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要分辩张寅到底是不是李福达,也不要辩解自己是不是对方的靠山,只盯着一点上书——他郭勋是因为赞同为皇帝的亲生父母上尊号,而触犯了群臣,遭到了针对。果不其然,这本奏疏一上去,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天子态度马上改变,坚定地站到了他一边,局势也明朗起来。最为关键的时刻,甚至让张璁、桂萼、张献夫三人入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专门审理此案。盟友全成了审判者,这案子还能输?张寅是不是李福达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就是不是,是也不是。待得尘埃落定后,郭勋对赵氏大为感激,从此这位贤内助就坐稳了在侯府的地位。可这件事还未结束,李福达一案闹得太厉害了,郭勋更成为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大礼议新贵的其他几人私下也有些非议,关键是当他上朝面圣时,总觉得陛下看待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就在郭勋恐惧,陛下是否正在生疑时,赵氏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次的法子。更毒。也更绝。“本侯要和夫人说话,你们退下!”入了屋子,郭勋拉着赵氏的手亲热地说了些话,突然看向左右下人,冷冷地道。下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出去。待得屋内就剩下郭勋和赵氏两人,这位武定侯神情郑重起来:“夫人,此事终于做了,府内的那些眼线已经控制好,你家族那边一定不要出差错啊!”赵氏正色道:“请侯爷放心,族谱、户帖、衙门的吏胥、接生的奶妈,全都准备妥当!”大家族新生儿都有族谱登记,记录内容是新生儿的姓名(含小名)、生辰八字(精确至时辰)、所属房支、嫡庶身份等等。而整个仪式也有流程,名门望族会在孩子满月礼或百日宴时,由族长主持,将信息朱笔誊录于族谱。这也是律法效力,涉及继承纠纷时,族谱记录可作为地方衙门采信的身份凭证。同时大族会在婴儿三月内,完成户帖登记,内容含父母三代履历,甚至书香门第还有科举预备档案,自婴孩期建立教育档案,记录抓周结果、开蒙时间、授业名师等等。赵氏补充道:“我族还会给每个新生儿打一块生辰八字牌,镌刻生辰信息及五行所属,悬挂于祠堂或由乳母保管,赵晨的就是由乳母保管,正面生辰,背面乳名及接生婆画押,清清楚楚!而那个时候,我正在兰闺塾进学,任教的才女、同塾的女子三十余人,都有人证,根本不可能十月怀胎,怀孕产子!”“好!好啊!这一下就是铁证如山,任谁都挑不出个理来!”郭勋笑了,旋即又有些奇怪:“你不是说,赵晨是妾室所生,他怎么也会有名贵的生辰八字牌?”赵氏淡淡地道:“当然是因为他那狐媚子娘亲,引得我父宠爱非常,别说区区一块生辰八字牌,若非那贱妾死得早,说不定我父亲都要宠妾灭妻,扶她为了正室!”郭勋恍然,旋即更加惊讶:“那你还把他接过来?”“这不是为了侯爷吗?”赵氏道:“他从小没了娘,在家中一直受欺负,及冠后却被我突然接了过来,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再隐约有些暗示,才会让他怀疑起来,最后才得知了身世的‘真相’!”“其实我一看到他,就想到那个耀武扬威,视我们母女如无物的贱婢,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过我亲自动手,怎么能比得上,他以为我是他的亲母,而将从小对其生母的遗憾,转移成对我的孺慕那么精彩呢!呵呵!”赵氏说到这里,轻轻掩住嘴,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没有什么比让仇人的儿子误认自己为母,然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心甘情愿地去死更痛快的了!哦,也不是心甘情愿。赵氏原本想引导对方主动自尽,但人终究惜命,赵晨哪怕再爱生母,也不愿意,无奈之下,她唯有转为威逼。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当然是借郭勋的名义,有言郭勋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果赵晨不死,她就得死。赵晨一方面对于郭勋的狠辣手段十分惧怕,另一方面认为亲生母亲居然逼自己去死,顿感万念俱灰,这才会绝望自杀。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一刀刺入胸膛。还了这身血脉。临死前还完成了赵氏的嘱托,污蔑桂载行凶,可惜做得不够完美,当场就被两个监生揭穿,闹得不够彻底。所幸无碍,陛下那边果然有所关注,派陆炳到场,布置也早就完成。自从李福达一案后,武定侯府中就多了不少眼线,那么多或死或残的官员,都希望能找到铁证翻案,却没想到,还有一出好戏等待着他们。挑拨大礼议新贵的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一位当朝侯爷!赵氏十分期待着接下来的进展:“请侯爷放心,此事做得完美无缺,一旦陛下发现了你这次的含冤,识破了那些臣子的险恶用心,就再也不会疑你了!”‘真真是最毒妇人心呐!’郭勋从不把百姓和下人的命当命,但看着妻子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都感到一阵不忍。赵晨毕竟养在侯府三年多,一条狗养了这么久都有些感情,现在落得这么个惨死的下场,就连郭勋都觉得有些可悲。当然,些许同情不可避免,赵氏此法,他是极为认同的。当今陛下虽然年轻,但御下极严,他又不愿意如其他几位大礼议新贵那样,洁身自好,不贪不占,在出个李福达一案后,着实心惊胆战。但让郭勋低调做人,躲避风头,也是万万不可能。他押宝新帝,就是要呼风唤雨,无所顾忌,成功了反倒要小心谨慎,那押注个什么劲?“是啊是啊!现在好了!”“陛下肯定已经在怀疑,有人在挑拨本侯和桂萼的关系,只待‘真相’查出,他就会明白,本侯一直以来有多么冤枉!哈哈!”郭勋想到这里,得意地险些手舞足蹈,再看向赵氏,满是赞许之色:“夫人真是女中诸葛,这等妙计也能想得出来,实是绝了!”赵氏抿嘴一笑:“能为侯爷分忧,妾身就知足了!”“难怪古人有言,娶妻娶贤,家有贤妻,真是如获至宝啊!”郭勋拍了拍她的手掌,虽然不如那些年轻美婢的白嫩,但偌大的武定侯府,确实要交给这种狠毒的女子手中,才能稳定得了家业。至于她害多少人,嗯,别的关他屁事,但前两任妻子所生的子嗣倒要看好了,可别也给这毒妇害喽!……且不说武定侯爷和侯夫人其乐融融。严世蕃一路几乎是小跑地回到家中,向母亲欧阳氏问安后,就开始坐立不安地等待父亲严嵩回来,神情里满是兴奋与跃跃欲试。相比起来,严嵩回府后,情绪却显得有些低落。严嵩在礼部其实很悠闲,右侍郎既有实权,又无实权。前者的有权,对应礼部内的事情,比如严世蕃真要让云韶从良,只需露个口风,下面自然有人办妥,部内官吏对待他这位声名卓著的士林前辈,也尊敬有加。后者的无权,对应朝堂的大事,比如安南使节团本该是礼部负责对接,严嵩知道嘉靖对于这个外藩使臣十分关注,本想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结果被张璁接了过去,堂堂内阁首辅,居然亲自过问使节团的接待事宜。严嵩十分悻悻。然而刚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饮茶,就见儿子冲了进来:“爹,孩儿有要事禀告!”严嵩原本皱起眉头,但听严世蕃讲完,神情也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前后推敲了一番,缓缓点头:“你们分析的不无道理,武定侯此计奇诡险恶,却又确实会奏效!李福达一事后,不少人可都一直想着翻案啊,嘶!不可参与,不可参与,但你又已卷入其中了……”严嵩感受到了莫大的凶险,本能地想要退至百官之后。李福达一案时,也有人想让他出面,当时是国子监祭酒的他装聋作哑,才逃过一劫,不然最好的下场,都是滚去南京养老。没想到风波还未结束,自己的儿子还卷入了新的纷争之中。这次避不开了,该如何抉择呢?“呵!郭勋那老物机关算尽,休想得逞!”严世蕃却毫无恐惧,真正看清真相后,他心中只有兴奋与畅快,摸了摸脸上的青肿,斩钉截铁地道:“我去和十三郎商量,一定要使个法子,让这不可一世的武定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本章完) 第95章 一动不如一静(一更) 当晚。严世蕃赶在宵禁之前,匆匆返回了国子监,来到自己的斋舍,正好见到海玥打了一盆水,放了进来。说实话,京师这天气确实太干燥了。冬天就不说了,受蒙古高压控制,西北风强劲,湿度极低,文人笔记里,常有“风沙蔽日,唇裂手皴”的记载。夏天也不好过,受季风影响短暂多雨,但蒸发量大,室内有时候既闷热又干燥,十分难熬。所以富贵人家在厅堂常置青铜水盆,被称为“润气盆”,再用陶瓮埋地,正房地下做储水装置,通过缓慢蒸发调节湿度。还有回廊水槽,比如武定侯府就有这种设置,在游廊檐下设石制导水槽,雨天蓄水,晴天蒸发,当然最好的是地窖藏冰,夏季取用,置上冰盘,满堂生凉。以上设施,国子监内都没有。所以不少家庭条件好的监生,是不住在这里面的,觉得条件太艰苦。海瑞和林大钦倒是甘之如饴,虽然比起之前租借的房子确实小了些,可不要钱啊,对于他们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免费的就是好。严世蕃虽然骨子里极为羡慕那些权贵子弟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也过惯了清贫日子,立刻上前帮忙。等收拾完毕,他凑到海玥耳边,低声道:“家严也赞同我们的分析。”海玥微微点了点头,同样低声道:“好。”严世蕃摩拳擦掌:“这次一定要想个办法,让那老物彻底失去圣眷!”郭勋的目的,是通过自污,让嘉靖相信有朝臣三番两次对他污蔑,是对人不对事,目的就是要扳倒郭勋这位天子的亲信,如果计划成功,那么在朝臣中就无敌了,因为他无论做什么恶,闹到嘉靖那边,都变成了别人有意针对,岂非立于不败之地?而严世蕃心心念念的,就是揭穿对方的阴谋,让嘉靖清楚,且不说上一次李福达之案,至少这一回,郭勋正在明明白白地算计这位天子。当然,以帝王的多疑,只要确定这次是算计,上回案情的信任肯定也会瞬间崩塌。不过这一步要怎么做,还得仔细考量。虽然他们所做出的动机分析,符合目前的种种细节,但依旧缺乏证据。况且就算有了确切的证据,也不能直接揭露。不然的话,岂不是告诉皇帝,你的臣子在把你当傻子耍!到时候做坏事的郭勋不见得会被处死,但揭穿之人的下场肯定不会好……方才严嵩就反复嘱咐,此案绝不能伤及陛下的圣明,千错万错都是底下人的错,严世蕃一路上就在不断思考。另一边,海瑞和林大钦刚刚住进来,还是兴奋期间,聊天欲望极为强烈。而严世蕃厉害的是,手枕着脑袋,竟然时不时地回应着,作为室友的话头一个不落下,同时双目闪烁,疯狂思索着,半晌后凑过来:“我们可否邀请陆舍人参与……”海玥直接摇头:“不可!”严世蕃其实也是试探,他隐约感觉海玥不会借用陆炳的关系,此时听了回答,心头彻底一定。海玥不愿意连累陆炳,以这样的人品,也不会出卖自己,他自然觉得安心,低声说出真正的思路:“我以为,鹞子班是郭勋最大的破绽,那伙江湖人桀骜难训,眼中只有钱财,根本不可控!”海玥微微颔首:“不错。”严世蕃道:“那不如这样……”海玥细细听完,都下意识瞥了他一眼。你小子之前幸好存在感不强,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存在感强了,势必与人结仇怨,京师还不到处都是凶杀案?严世蕃见对方惊讶,眼角也流露出一抹得意来。他一向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对外低调是静候表现的时机,而不是真的一辈子唯唯诺诺,只是此前追查案情时,处处都不如这位,心里难免憋着一股劲,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十三郎可有补充?”海玥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计划既有诡谲狡诈之处,又稳狠准,直指要害,还能牵扯到一批仇视之人,确实符合严世蕃的性格,只是对方似乎忽略了一点:“东楼,我们见过那位韩鹞子,你觉得此人受审后,会护住我们么?”严世蕃脸色立变,猛地坐起,声调上扬:“当然不会!那怎么办?”海瑞和林大钦看了过来,海玥示意无妨,平静地道:“我们是正常追查案情的后续,坦坦荡荡,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严世蕃急道:“可韩鹞子不会这么说,如果事后他对锦衣卫胡言乱语,攀咬我们,又该如何?”海玥平和地道:“不如何,因为我原本就准备将案情进展,禀告给锦衣卫,包括去天桥见韩鹞子的这一段。”“你刚刚不是……”严世蕃先是一奇,然后马上意识到,将陆炳拉进来,和正常告知锦衣卫案情,确实大有区别,若有所思地道:“郭勋是自作聪明,算计得太多,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错!”海玥露出微笑:“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啊!”……天桥鹞子班,韩鹞子用黑布蒙着眼睛,同样静立不动。突然间,他的耳朵耸了耸,胳膊一抬,不见作何动作,数道流光就飞了出去,直直地钉在数丈开外的活动靶子上。拿着靶子移动的,正是之前表演飞刀绝艺的汉子,飞奔到面前,流露出浓浓的敬仰:“师父神功盖世!”“这算什么?”韩鹞子摘下黑布,看着靶子上的飞刀,有些意兴阑珊:“老喽!老喽!想当年,为师就是靠着这一手绝活,从官兵堆里杀了出来,嘿!他们想要抓我,还嫩了些!”飞刀汉子愈发敬仰。这位师父最喜欢吹嘘的,就是宁王府的时期,他是如何受到宁王的宠幸,后来宁王府轰然倒塌,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甚至遇到小股官兵想要劫掠,一手飞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弟子们起初听得是心惊肉跳,江湖人喜欢吹嘘过往的光辉事迹是常态,但这位三句不离宁王府,宁王是反贼啊,这是能说的么?可又不得不说,韩鹞子这副做派确实唬人,徒弟都吓得半死,外面的人更是慎重,甚至脑补出他背后早有朝堂庇护,鹞子班也是某位大人物养在外面的打手,敢于招惹的人反倒少了,帮派实力极速壮大,如今俨然是京师的地头蛇,响当当的一方势力。于是乎,弟子们对于师父也是又敬又畏,此时飞刀汉子正在恭维,另一位矮脚汉子迈着小短腿飞奔过来,却是之前说书的那人,兴奋地道:“师父!师父!有消息了!街头巷尾开始传贵人的丑闻了!”“哦?”韩鹞子顿时一喜,那可是关系到两千两的买卖,把飞刀一抛,险些扎徒弟身上:“谁的丑闻?怎么说的?”矮脚弟子道:“具体是谁没有说,只传是一位顶尖权贵,地位超然,家中内宅爆出丑闻,疑与侧室之子有关。”“就是这个了!压下去!”韩鹞子毫不迟疑,大手一挥,好似整座京师的无冕之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事实上,每个时代,确实都有民间舆论的聚集地。唐朝有坊市,宋朝有瓦舍,明朝就是说书与杂耍了。市井中的茶馆说书人、话本作者、民间抄报人、杂耍傀儡戏等,通过故事传闻的方式,能让百姓在短时间内形成舆论共识。而士绅阶层,更是通过诗文、讲学等途径引导舆论,如六十多年后的明朝东林党人,就是通过民间讲学扩大影响,形成在野清议集团,张居正执政期间,也曾下令封闭全国书院,禁止讲学,为的就是强行控制舆论,但毫无疑问这种方式收效甚微,甚至起到了反效果。没办法,古代朝廷对舆论的管控方式,向来比较缺乏,想要管控民间舆论,唯有下沉到民间,找到基层的市井组织。“鹞子班”就是这样的组织。当然,无论古今中外,一旦事情传开,形成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想要将舆论完全压下,那是白日做梦,甚至越压,大家越相信是确有其事,顶多做出一定程度的引导和偏向。但如果事情刚刚传播,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将源头控制住,就能立刻将火苗扑灭。两千两银子,就是这个作用。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对于那位胆敢插手吏部选官与工部工程的顶尖勋贵而言,毛毛雨啦!耍飞刀的弟子道:“师父,这传言是不是宽泛了些?”“顶尖权贵……内宅丑闻……不是那位还会有谁?”韩鹞子觉得不会有错,再者错了也没事:“若是别的勋贵有丑闻,必然也不想暴露出去,大不了老子白送一个人情便是!”赶来报信的矮脚弟子立刻开始大吹法螺:“师父英明!师父英明!”韩鹞子得意一笑,却又关注重点:“别忘了查明源头,到底是谁率先传出来的?”矮脚弟子道:“现在消息在皮条胡同,显然是那些妓子口中流传的,田师弟在那边盯住,很快能抓到第一个传话的!”韩鹞子道:“找到人后,立刻抓回来,别说是头牌,就是女状元,也照拿不误!”“是是!俺最爱这等事!”矮脚弟子满脸笑容,恶行恶相:“女状元啊,俺还没尝过那个滋味呢!那些教坊司最是可恨,瞧不起俺们这等人,便是使了银子,也见不到那等仙子似的人物!”“什么仙子,不过是妓子!”韩鹞子嗤笑,拍了拍胸脯:“你师父我平生最不喜欢浪费,当年在宁王府时,宁王赏赐的佳肴,每一粒为师都要吃得干干净净,等为师先用了,你们再去排队!”这一下飞刀弟子的都兴奋了,一起吸溜吸溜,期待着轻身术最好的田师弟回归。然而左等右等,田师弟不来。右等左等,女状元不见。直到夜幕降临,皮条胡同的生意应该好起来了,这个时候想要掳人都不再方便,别说两位弟子,就连韩鹞子也意识到不对劲了,皱起眉头:“你们两个去看看,若是出了事,就报出为师的名号,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两名弟子立刻领命,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韩鹞子重新蒙上布,继续修炼绝技。他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谎,随着年岁的渐长,武艺下降得越来越明显了,令他甚为不安,武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绝对不能放下。可这回,片刻之后,一连串凌乱的步伐声就传了进来。“师父!师父!!”矮脚弟子几乎是滚了进来,趾高气昂的表情再也不见,粗短的脖子前伸,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掐住,咯咯了半响,才挤出一句肝胆俱裂的话来:“不好了!锦衣……锦衣卫把我们围起来了!!”(本章完) 第96章 案情重大,由陛下定夺(二更) 夜色如墨,乌云压城。鹞子班外,一排人立着。穿罩甲,戴盔帽,乍看上去,与普通明军无异。但那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却远远不是早已烂光的京营士兵能够比拟的。为首的都指挥使王佐眯起眼睛,抬手一挥。腰刀出鞘的声响此起彼伏,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在火把的映照下更泛出森森寒光。锦衣卫的武器从来不是绣春刀,绣春刀或许造型很好看,但尺寸较为短小,装饰繁复,实战性能有限,主要是用来体现政治地位。实战配备的,就是腰刀,形制以柳叶刀为主。此时两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将这座杂耍戏班居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影在青砖墙上跳动,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腰刀出窍,就代表着将要发动进攻了。站在指挥一列的陆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回到京师,他就依旧是锦衣卫舍人,哪怕接到了陛下的口谕,调查赵晨之死的后续,此次行动也轮不到他来领头,而是由都指挥使王佐亲自带队。王佐就是指导陆炳文书的那位都指挥使,两人的关系如同半师,不是陆炳不尊重对方,而是王佐不敢完全把自己当成陆炳的师父,还想着自己的子嗣亲人以后得这位照顾呢!此时都指挥使王佐面容冷肃,抬手一示意,锦衣卫腰刀出鞘,抬手再摆动,身后的锦衣卫散开,一排魁梧壮汉抬出撞木,另一批精锐取出锁链,最后的锦衣卫则弯弓搭箭。事实证明,王佐并没有掉以轻心,带来的都是卫中骨干,待得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淡淡地道:“把人带上来!”两名锦衣卫左右拖着一人,来到身后。对方显然走不了了,双腿软得如面条一般,显然骨头被彻底打碎了,却是韩鹞子一众徒弟里轻身术最好的田光,脸色已是煞白:“饶……饶命……”王佐淡淡地道:“本官最后问你一次,除了你说的两条密道外,还有没有别的了?”田光嘶声道:“没……没有了……京师……密道不易……”王佐道:“你要想好了,如果今夜抓不到贼首,你连上半个身子都保不住!”田光明明已成废人,却前所未有地畏惧起死亡来,呻吟着道:“师父一直说……他的飞刀杀过官兵……他会自己冲出来……”“哦?”火把的光照亮了王佐的侧脸,双眼中浮现出饶有兴致之色:“竟还有这等江湖贼子?莫不是疯的?”田光不答话了,他曾经盲目崇拜师父,觉得他们真的是京师的地头蛇,直到今日被锦衣卫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才知鹞子班算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只不过是懒得清理罢了,亦或者也以为师父的背后有着贵人庇护?反正无论如何,这一回不同了,还没摸到消息的源头,就被锦衣卫拿下,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大记忆恢复术,把他最引以为豪的两条长腿打得粉碎,他也把鹞子班里的人手和暗道统统撂了。王佐看了这个如丧考妣的贼子,知道此人的秘密确实被掏空了,最后一摆手:“冲进去!”随着他一声令下,八名力士抬着撞木重重地撞向大门,沉闷的撞击声在夜色中回荡了两次,坚实的大门就轰然倒下,数十名锦衣卫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他们刚刚冲入,就见屋内也涌出一群形貌各异的江湖子,正是从密道忙不迭地退出的鹞子班上下。“该死!!”韩鹞子正在其中,当密道口箭如雨下,他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有弟子出卖了自己,将关键的退路禀告给了官兵,但也只能急匆匆退回。此时迎面再度撞上大批的锦衣卫,众人简直如遭雷噬,有种四面楚歌的恐惧感,有的弟子武艺不俗,此时却双股战战,直接跪了下去。“跪什么!跪了也得死!随老子杀出去!”韩鹞子一声令下,红了眼睛,一声令下,率先冲锋。众弟子和江湖子受到激励,也暴喝一声,随之冲上。双方短兵相接,直接厮杀在一起。事实上,锦衣卫早已不是明初的实力,京营都拉胯成那样子了,锦衣卫再强也有限。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陆炳执掌锦衣卫后,需要改革制度,整顿军备,扩充人数,强化情报网络等等作为,锦衣卫才一扫颓废,重振威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许跟全盛时期的自己不能比,但绝不是常人能够碰一碰的。尤其是强弓劲弩形成规模,对于零散的江湖人士,足以形成毁灭性的打击。飞刀弟子由于飞刀凌厉,真的放倒了两名锦衣卫,被重点照顾,直接射成了马蜂窝。矮脚弟子想要飞檐走壁,翻墙而走,被数条锁链绑住,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直接在地上拖出一条凄厉的血痕。惨叫声此起彼伏。鹞子班的艺人确实身手不俗,好几位在江湖上都有不小的名头,如果能从密道撤走,再四散分开,别说眼前这些锦衣卫,就算再多几倍,都抓不到几个人。可现在是困兽犹斗。战斗毫无悬念。伴随着箭矢如雨,一个个身怀绝技的鹞子班成员如稻子般倒下,剩下的想要求饶,但杀红了眼睛的锦衣卫扑上前去,腰刀朝着手脚招呼,鲜血飞溅,至少要将之砍成残废,才肯罢手。“啊啊啊——!!”短短两刻钟时间,花费十年时间才聚集起来的人手,就这么垮掉了,韩鹞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然后被几个锦衣卫直接扑住,以擒拿手狠狠压倒在地上。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位头领必须要抓活的回去审问,他也早就被射成马蜂窝了,而眼见大功告成,都指挥使王佐再一摆手:“收!”锦衣卫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离去,留下满是血迹的院落。很快。诏狱热闹起来。顾名思义,诏狱是由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犯人的监狱,这种监狱不是明朝独创,之前的朝代就有,但由锦衣卫北镇抚使专门执掌诏狱,是大明的特色,里面还有三种权力。独立逮捕权、秘密审讯权、紧急处决权。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影视剧里的这句话,在某些时间段还真没错。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当然不是所有时期。比如嘉靖朝,朱厚熜是一位将权力抓得极为牢固的皇帝,宫中的宦官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东厂西厂偃旗息鼓,锦衣卫也无法为所欲为。不过这一次,围绕着国子监那起重臣冲突,嘉靖特许,让锦衣卫全力督查此案。所以韩鹞子的身份,才有资格被关进来。恍惚间,他真的回到了宁王府时期。看着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府大人物,尖叫哀嚎着被锦衣卫拖走,还未出王府,就已经戴上沉重的木枷,压得整个身子都弓了下去。当时韩鹞子是钻狗洞逃出去的,也根本没有与官兵厮杀冲突,逃得很远很远,才战战兢兢地返回。但后来功成名就,他将这段本该刻骨铭心的记忆自动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宁王府倒而自己不倒的辉煌。现在他再度体会到了那种恐惧感。三百斤重的特制木枷直接固定在身上,塞进了狭窄的监舍。真的是塞,那监舍小得不可思议,不足一平米,县衙监狱都比它宽敞得多。而且诏狱建于地下,终年阴冷潮湿,韩鹞子由于戴着枷,甚至都无法活动一下,关了几个时辰,整个人都僵了,牢门这才打开,他又被两个粗大的手掌拖了出去。韩鹞子如梦初醒,嘶声道:“你们……你们要对我如何?”拖着的几人大多不理会,唯有一位声音尖利的锦衣卫笑了笑:“立完枷后,普通犯人是械、镣、棍、拶、夹棍,昼夜用刑,不过对于你这种有武功的,自然是弹琵琶啦!”“弹琵琶?”“不懂?就是将你的肋骨扒开,用尖刀在上面反复刮擦,嘿!那声音,听着都舒服!到喽!”韩鹞子眼前一亮,终于从黑漆漆的通道来到了一处房间里,火光跃动,刑架上已经有了一个人。如果那还是人的话。显然相比起陆炳,真正的锦衣卫残忍太多了,韩鹞子定定地看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弹琵琶之说,泪水突然狂涌而出:“不!不!求求你们,不要!我……小的什么都说!什么都说!”王佐都没有想到,这个骄狂自大,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的鹞子班首,居然这么软弱,连刑都没动,就直接崩溃了,颔首道:“开始吧!”数个时辰后。‘宁王余孽……武定侯两千两银子……不够……’王佐仔细看完审问的案卷,稍稍沉思后,直接道:“送入宫吧!”身侧的陆炳看着那长长的卷宗,低声道:“是不是简略些?”“不必!”王佐摇了摇头。若是普通案件,确实不能劳烦陛下费神,但此案涉及到的人物,连锦衣卫都得慎之又慎。三年前的李福达一案,嘉靖就曾亲自审问过,这位天子极为聪慧,不愿只听别人禀告,而要自己探究真相。现在亦是如此,锦衣卫只要把证词如实地禀告上去,至于结论嘛……“陛下自有定夺!”(本章完) 第97章 嘉靖的处置(三更) 乾清宫。黄锦悄无声息地来到朱厚熜身后,并没有急着递上案卷。因为朱厚熜正在批阅手中的奏章。内容又是参夏言的。上疏之人正是霍韬。朱厚熜微微凝眉。嘉靖七年四月,朱厚熜升霍韬为礼部右侍郎,霍韬两次推辞,态度强硬,六月大礼议定,朱厚熜又准备破格任命霍韬为礼部尚书,霍韬依旧推辞,不肯就职,其核心就是他不愿意让外界认为,他支持天子的大礼议,是为了自己升官。士大夫的秉性如此,朱厚熜很了解这些人爱惜名声的特点,对此还是赞许的。但现在霍韬所作所为,就显得可憎了。你自己不愿意接受圣眷,也不允许别的臣子受宠么?朱厚熜对于支持大礼议的一批官员,容忍度是很高的,霍韬三番五次上奏参夏言,他都没有理会,意思已经很明显,让对方知难而退,结果霍韬依旧锲而不舍,终于让他的容忍度到了一个极限。‘罔上自恣,该受一个教训了!’朱厚熜已经决定,让霍韬去狱中走一遭。当然,不是锦衣卫的诏狱,那太折磨人了,便在都察院的监狱吧!此举不仅是让霍韬不要这般自以为是,更要警告张璁、桂萼一行,别以为他们最近谋划一起针对夏言的小动作,朕不知道!定好了对大礼议新贵的敲打,朱厚熜又转而思索如何支持这帮朝臣。新政改革的推行后,各方面的压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革除弊政说起来轻巧,好似只要京师里的君臣齐心协力,就能上行下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实际上的情况是,连北直隶都不能完全贯彻,更别提另外的一京十三省了。一位位巡按御史上禀的奏章,令朱厚熜感到触目惊心,尤其是广东巡按御史吴麟的奏报。两广之地在嘉靖眼中,一直印象不错,然而区区一个扯着方献夫虎皮作威的子侄,就能克扣贡珠,假造民乱,上下不轨,令三司衙门烂得那么彻底!其他行省,想必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将朝廷下达的任何政令扭曲成乱民之政,最后还要把责任扣在朝堂君臣身上。‘如此下去,新政势必废止!’‘安南内乱……’‘可是良机?’朱厚熜又想到了那个只有一个外藩人的外藩使节团。单单是一国出使的王子和使臣被杀,死的就剩下一人,便反应出了安南内部的争斗有多么激烈。可惜最后活下来的是一位郡主,黎氏正统的安南王,又已经被叛臣莫登庸弑杀,朱厚熜必须考虑到,这个女子身上还有多少黎氏正统的大义名分?所以他明明派遣锦衣卫南下,亲自接对方入京,但真正入了京师后,却不急着接见。一方面让礼部与那位芳莲郡主接触,探一探对方的口风。从反馈来看,此女很聪明,只说是恢复外藩贡祀,礼敬宗主大明,令嘉靖颇为满意。另一方面也令两广遣人手深入安南,探听当地的局势,看看是否有趁乱出兵的机会。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朱厚熜自从登基以来,就一直通过“祀”的礼法,确定自身统治的合理性,掌握皇权,但想要让整个国家振兴,礼法改变不了,还得看“戎”!这一系列国事,在朱厚熜二十四岁年轻的脑子里,瞬间就过了一遍,黄锦甚至都没有发现主子在沉思,就见那只修长的手掌探过来,将锦衣卫特呈的卷宗拿了过去。“嗯?”朱厚熜对于卷宗的厚度先是一奇,然后微微颔首,翻开仔细阅览。一页页翻看着。不厌其烦。可很快。速度就慢了下来。越来越慢。翻动书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黄锦面色微变。他熟悉这位主子,若非心头怒火大盛,绝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变化。事实上,黄锦还是低估了卷宗带给朱厚熜的冲击。如果换个角度,就能发现,这位大明天子那张清瘦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暴怒与狰狞。‘安敢欺朕!!”理清了国子监凶杀案的脉络,朱厚熜就认定,之前的李福达一案里面,郭勋也绝对不是冤枉的。这个得自己信任的勋贵居然真能庇护了白莲教徒,让反贼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太原卫指挥使!不然的话,此次岂会机关算尽,以自污来取信于他?不就是做贼心虚么!最令嘉靖愤怒的是,他险些就被蒙骗了。在听到桂萼之子,杀害了郭勋的内弟后,第一反应就是又有人针对大礼议新贵,挑拨这些重臣之间的关系。这个观念一旦形成,那郭勋接下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不知骄横跋扈到什么程度!‘郭勋!郭勋!!’朱厚熜眼中闪过杀意。郭勋的所作所为,性质和霍韬完全不同。他可以容忍霍韬上书对夏言的弹劾,那属于臣子之间的交锋,身为天子甚至乐于见得,顶多小惩大诫。但郭勋完全是冲着他这位天子来的,仗着昔日的些许功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戏耍。该杀!然而这抹杀意涌现上来,朱厚熜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快步来到龙纹灯前,打开了杭纺纱罩面。黄锦跟着上前,就见卷宗伸向蜡烛。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火焰吞噬着卷曲的书页,待得燃烧到大半,朱厚熜随手将之丢入盆中,眼神幽幽。大礼议新贵正在推行新政,这个时候一旦处理郭勋,势必会引发朝野局势的一系列震荡。郭勋死不足惜,但自他登基以来要扫除积弊的努力,也要付之于流水了!况且要处理一位勋贵,得有拿得出手的理由,李福达一案已成定局,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那么郭勋犯了足以论死的大罪?单单是庇护宁王余孽还不够!最后勋贵里面,他也需要有人支持,郭勋的武定侯来之不易,一直态度坚定地支持大礼议,拿下了此人,谁可以替代?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黄锦跟着这位主子,脑子还有些迷糊。他不是聪明人,却知道主子不发一言,自己就不该说任何话。主子说什么做什么,传达下去即可。处理完卷宗,嘉靖回到御座,继续批阅今日的奏章,但看着看着,突然开口:“告诉王佐,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让锦衣卫去帮帮他们,勋贵家即便有什么丑闻,也不必遮掩!”……“卷宗没了?”得到结果的王佐,默默松了一口气。他将案情原封不动的禀告,除了对陆炳所说的那些原因外,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觉得武定侯郭勋不是能轻易扳倒的,真要把结论禀告上去,反倒让陛下为难,那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指不定还要倒在武定侯之前。现在的结果无疑是最好的。卷宗没了,就代表着,要把韩鹞子和鹞子班的剩下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锦衣卫最擅长这种事。“陛下还说了,‘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畏权贵,彻查真相之举,实乃我朝学子风骨之典范……’”当黄锦一字一句地将天子的话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删减修改之后,王佐又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国子监的两个监生,不会是旁人,正是韩鹞子交代出来的海玥和严世蕃。这两位之前就扛着郭勋的压力,言明案情有蹊跷,其后又在探访追查,甚至找上了鹞子班。若无他们的禀告,锦衣卫此番也无法这么快地接近真相,而现在让锦衣卫相助,更无须遮掩勋贵家的丑闻……王佐明白了,唤来陆炳,将圣意传达下去,对着这个实质上的弟子道:“你可明白?”陆炳眨了眨眼睛,缓缓地道:“赵七郎于国子监遇害,总要有个说法!”王佐点头:“是。”陆炳接着道:“桂阁老的三子有杀人嫌疑,也不想一辈子背上这等杀人嫌疑!”王佐点头:“是。”陆炳道:“赵七郎是被人逼死的,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这是丑闻,武定侯不愿声张,就行此残忍之举!”王佐道:“我看就是如此。”陆炳道:“而鹞子班已经覆灭,市井之间暂时无人引导民间说辞……”王佐露出笑意:“不错。”陆炳眼睛亮了起来,只是还有些迟疑:“但武定侯此番费尽心机,不会没有准备,便是没了鹞子班,他应该也能够自证清白……”王佐道:“所以需要我们锦衣卫出马,别人惧他武定侯,我们难道怕他么?”“当然不怕!”锦衣卫若是怕勋贵,那就是倒反天罡了,要知道这个特务机构创建出来,就是太祖为了制衡勋贵和权臣的,后来在永乐帝手中,更是对建文旧臣进行了血洗,诏狱关的就是这类平日里在外面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贵人物。而今郭勋即将成为下一位。或许还没到直接关进诏狱的时候,可有些事情完全能做一做。王佐总结道:“有些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合该自作自受!去吧,履行锦衣卫的职责,毋须有什么顾虑!”陆炳心悦诚服,压住了拼命上扬的嘴角,领命道:“是!”(本章完) 第98章 国子监扬威(一更) “你确定鹞子班无人了?”郭勋眉头皱起,一连串问题抛出:“地上还有血迹?江湖争斗?这个会社不是有点能耐么?怎的如此简单的就被人灭了?”心腹管事立于面前,低声道:“或许不是被灭,而是逃出了京师,那韩鹞子行事招摇,结仇不少,恐遭了算计,不得不离开京师!”“够了!本侯不管这群人是死是活,反正他们是办不成事了?”郭勋大手一摆,冷冷地道:“你付了定钱?”心腹管事赶忙道:“武定侯府办事,哪里要定钱?”“嗯!”郭勋很满意这个回答,突然又道:“莫不是你贪了银子?赶走了这批江湖人?”“不敢!不敢!”心腹管事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小的万万不敢啊!若有半句对侯爷隐瞒的话,天打雷劈!”“谅你也不敢……”郭勋哼了一声:“那就换人吧,偌大的京师,三千两银子砸下去,难不成还没有一群能办事的江湖人自告奋勇?”心腹管事目露为难之色,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确实不假,但像鹞子班这种在市井之间成规模的组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如今它突然消失了,再填补上这个空缺都需要一段时间,更别提马上找一个替代品干活了。但这位侯爷从来是不讲道理的,他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待得退下后,赶忙寻到内宅的婢女,将话递了进去。半个时辰后,他站到了侯夫人赵氏的面前,低眉顺眼地将鹞子班的事情禀告了一遍,拜倒下去:“侯爷催逼得厉害,小的担心坏了大事,望夫人指点!”“鹞子班突然没了?”赵氏听着听着,脸色却是变了,相比起郭勋的烦躁,她心中弥漫出的是一股担忧:‘我一早便不赞同寻鹞子班,可惜侯爷不听,现在出了事,是巧合,还是冲着侯爷来的?’‘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让市井传出些热闹,不见得是坏事,更能取信陛下……’‘可如果不是,那就祸事了!’赵氏起身转了转,眸中下定决意:“为了侯府的安危,便是触怒侯爷,妾身也顾不得了,素绢,你速速去请侯爷来内宅一叙!你也退下吧!”贴身婢女去前院了,那名管事也信服地离去。无论这位侯夫人心肠如何,有她管事,武定侯府确实井井有条,下人们都是服气的。然而这一回,侯夫人也无用了,因为婢女匆匆折返,禀告了一个消息:“夫人,侯爷刚刚去国子监了……”赵氏脸色骤变:“为何去国子监?”婢女道:“那位桂三少离开桂府,直接住进了国子监,侯爷震怒,得知消息就匆匆赶去了!”“不好!”赵氏眉宇间的不安彻底转化为了恐惧:“此事绝非巧合,侯爷要糟!”……“哼!内阁次辅当真了不起啊,风头还没过,就这么让自己的儿子出来了?”郭勋这次没有带上百私兵,只带着一队亲卫。毕竟第一次初闻小舅子身死,可以表现出激愤难当,第二次再气势汹汹,就显得过于刻意了。只不过心里面对于桂载的现身,郭勋还是颇有几分恼怒的。是,桂载是冤枉的,这小子恐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赵晨为什么突然寻死,可事情已经发生,闹得那么大,换成他自己,也得让儿子躲在府里面,先避一避风头。结果这才隔了几天啊,还未洗清杀人嫌疑的桂载,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了?郭勋必须有所反应,不然前后不一,更显得自己完全怕了桂萼!“驾!”一路酝酿着该如何义正辞严的暴跳如雷,遥遥就见国子监的集贤门外,站着一大群人。一边为首的是几名年轻士子,桂载和上次被自己抽大嘴巴子的小子在列,还有一个并未见过的俊朗少年郎,应该就是事后了解到的琼山蛮子海玥了。另一边是祭酒许诰为首的一众博士与助教,满脸焦急,似乎在劝他们赶紧离开。郭勋冷冷一笑,拍马上前:“诸位在此争论什么,与本侯说一说啊!”听得熟悉的马蹄声到来,国子监上下已经变了脸色,尤其是祭酒许诰,满脸发苦,战战兢兢地上前行礼:“郭侯爷!”“许祭酒~”郭勋上次与顺天府尹霍韬交谈时,至少还翻身下马,平视对方,这回干脆踞马回话,高高在上地抱了抱拳,就算是招呼过了,森冷的目光立刻落在桂载身上:“桂三郎,本侯的内弟头七未过,冤魂未散,你来此是要向他叩首忏悔的么?”桂载上次有父亲在场,面对郭勋时依旧有些惧怕,语气里难免有些颤抖,可此时此刻,再度迎向这位凶神恶煞的目光时,眼神里却充斥着愤怒,咬着牙道:“郭侯爷!我正要问一问,赵七郎到底是怎么死的!”“明明你是凶手,你却来问本侯?”郭勋哼了一声:“别再扯那些废话了,当时只有你和七郎在屋内,七郎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自然是随你编造,本侯是半个字也不信的!”“话你不信!那证据又如何?”桂载胸膛起伏,有满腔委屈难以抒发,干脆从怀中取出一纸血书,高高举起。郭勋冷笑:“这又是什么?”桂载一字一句地道:“书童谨言的证词!”“嗯?”郭勋一怔。赵晨确实有个书童叫谨言,那日身亡时更是跟在身边,正常情况下,主人惨死,这等仆从下场绝不会好,但此次做局跟以往不同,书童谨言还未处置,应该是关在侯府后院中的。除了此人外,还有一群婢女仆妇,现在都还活着,等到尘埃落定,再悄无声息地处置掉。可谨言的证词,怎么会到了桂载手中?桂载取出血书,开始念诵关键部分:“少爷自从知道了真相后,一直痛苦不已,他托人找到了族中老人,发现户帖有过串改,再找到了生辰八字牌,发现他真正出生的时辰与家中所传不符!”“夫人不是少爷的姐姐,而是少爷的生母,侯爷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以夫人的性命逼迫少爷!”“少年痛苦万分,为了保护母亲,不得不答应侯爷,走上了绝路……”郭勋终于听到了预料之中的“污蔑”。可方式却大大地出乎意料。怎么会是书童谨言的证词?怎么会在国子监前?“什么!”“赵七郎不是内弟,而是侯夫人的亲子?”“哈!”原本还有一批学子站得稍远,此时听得这个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就连之前点头哈腰的祭酒许诰,表情都精彩起来。众人看向端坐在马背上的郭勋,犹如看一头老王八。你夫人生了个好大儿,你还替她养在膝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威风个什么劲!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郭勋倒不在意这些愚蠢的目光,因为他能翻盘,这些谣言现在中伤他越厉害,陛下就会越信任他……原本该是如此的。可这一刻,郭勋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他,正好能看到一个人悄然现身。见到这位武定侯的视线望过去,对方没有丝毫躲闪之意,反倒是行注目礼。‘陆炳?’‘锦衣卫?书童谨言的证词,是锦衣卫弄的?他们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支持桂萼?’‘难道说……’郭勋突然浮现出莫大的恐惧。毋须他瞎猜,一个亲卫突然匆匆前来,来到骏马身侧,踮脚禀告了起来。“什么!奶妈不见了?”郭勋变色。围绕着赵晨的身世,族谱、户帖、生辰八字牌,是安排的物证,地方衙门吏胥、接生的奶妈、兰闺塾的女教习和女同窗,是安排好的人证。人证物证俱在,足以证明赵晨根本不是赵氏所出,这完全是一场针对武定侯与大礼议新贵的阴谋……可就在刚刚,那位在侯府眼皮子底下的接生奶妈,突然消失不见了。郭勋猛地看向陆炳,就见他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锦衣卫把侯府苦心收集的证据给毁了,甚至反其道而行,通过书童谨言的控诉,坐实了一出原本伪造出来的谣言。赵晨真的成了侯夫人赵氏在十四岁所出的私生子,儿子当成弟弟养,然后丑闻揭晓,被郭勋逼死!你不是喜欢自污么?陛下虽然不能直接惩处,却可以让假戏真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锦衣卫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陛下……陛下发现了!’轰!郭勋的脑子一下子炸开,身躯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所幸亲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但且不说这回郭勋也就带了一队亲兵,没有上次的煊赫气势,即便人数一样,看着侯爷目光躲闪,额角渗出冷汗,再不复往日跋扈之态,亲兵们也知道不对劲了。同样国子监上下更发现了,随着“真相”的揭露,曾经不可一世的嚣张权贵,露出了虚弱之态。桂载张了张嘴,难以自已,只是拼命晃动着血书,示意着真相。海玥见状,则上前一步,代替身后的众人说出一直想说却又不敢开口的质问:“阁下为掩盖府中阴私,竟致赵七郎含冤而逝,更欲嫁祸于无辜,其行径令人发指!今立于国子监圣贤之地,面对先贤遗训,还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羞惭之意么?”严世蕃终究有些畏惧这个凶恶可怖的老者,眼见海玥领头发声,才敢附和:“武定侯,杀害赵七郎的凶手,就是你!”“凶手!!凶手!!凶手!!”上百名学子围了过来,青衫磊落,目光如炬。那股声浪,带着凛然正气,仿佛要刺穿他虚伪的皮囊。“放肆!放肆……你们安敢对本侯……如此放肆……”郭勋勃然震怒,目光频频看向远处的陆炳,乃至紫禁城的方向,声音却越来越低,气势全无。“驾!”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勒住缰绳,转身就走。亲卫们表情古怪,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杂乱的脚步声透出一股仓皇。集贤门前鸦雀无声,身后的钟声悠然响起,回荡四方,仿佛在为这场正义的胜利而鸣。海玥默然不语。桂载眼眶大红。严世蕃心潮澎湃。每个人目送着郭勋仓皇而逃的背影,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念头——辨明真相,为无辜之人作主!识破真凶,令遇害之人安息!这才是真正的国子监扬威!(本章完) 第99章 结案与野心(二更) “毒妇!毒妇!你害苦了本侯!”“啊——!!”事实证明,郭勋五十多岁后,体力确实下降了,但那时掌捆严世蕃时,绝对没有使上全力。因为那时他根本不气愤,也不想把桂萼得罪死,只是拿倒霉鬼严世蕃作戏罢了。可灰溜溜回到武定侯府的郭勋,直闯入内宅,是真的雷霆震怒了。赵氏被郭勋一脚踹出好远,惨叫出声,凄然道:“侯爷!侯爷!妾身……”“你说什么也没用了!现在你真的是个养出私生子的贱人了,本侯爷也要成为全京师的笑柄了!”郭勋气得浑身发抖。尤其是想到自己算计了那么多,结果不仅没有洗去上一次在陛下面前的嫌疑,反倒彻底失去了陛下的信任。这可是他拿着身家性命换来的啊!当年小皇帝初入京师,勋贵里面哪个敢支持?都担心惹怒了杨廷和与满朝文官,是他想到父亲多么艰难地取回武定侯的爵位,侯府也一片萧条,才狠下心来,赌上一赌!他赌赢了,本该有荣华富贵,无所顾忌!可现在……可现在……赵氏喃喃低语:“不该早早安排韩鹞子,太顾惜民间的声誉了,这一步走错了啊!”她能理解郭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旦消息散播出去,发酵起来,事后再辟谣,至少在民间,作用就不大了。不仅老百姓们津津乐道,许多文人士子更会编成各种小故事,到时候野史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由于戏剧性和冲突性,相比起真相,当然更会为大家津津乐道。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既要对上取信天子,又要对下不失威名,想两全其美的代价,就是让原本完美的局,有了一个致命的破绽。可下意识地说出心里话后,赵氏就意识到不好。果不其然,郭勋扭曲的面容凑到她的眼前,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意思,是本侯爷没有听你的安排,才导致了今日的身败名裂?”“不……不……”看着那青筋虬结的手抓了过来,赵氏终于露出恐惧之色:“妾身是诰命……你不能……不能……”“诰你妈个头!”郭勋一把抓起赵氏的头发,用劲往地上砸去:“老子是侯爷,你才能是诰命!老子娶了谁,谁就是诰命!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没有人回答了。手下已经没了声音。郭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血肉模糊的赵氏丢开,在衣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厉喝道:“去叫郎中!”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主母,婢女吓得已经几乎要失禁,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郭勋一脚将她踹飞出去,走出房间,找到另一个小厮:“去找郎中,来了后立刻扣在府上,明白了么?”“是!是!”小厮的身子也是软的,但不想被打得半死,只能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郭勋发泄完后,也有些许后悔。毕竟是正妻夫人,不是侧室姬妾,下手那么重,等到宫中命妇必须到场的宴请时,需有些不方便。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这个贱人的名声也彻底臭了,都有了私生子,更当作弟弟养在身边,还想在命妇圈子里抬起头来?别人哪怕玩得再花,但是没有泄露出去啊!而且此事之后,郭勋知道,自己是真的必须低调一段时间了,就对外称重病,在府中修养!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也不能在这个时刻顶风,让本就在气头上的天子再度震怒,引来杀身之祸!“哼!本侯爷是大礼议中,唯一旗帜鲜明支持新帝的勋贵!”“只要陛下熄了怒火,还是会用本侯的,张璁、桂萼也取代不了本侯的位置!”郭勋双手怒张,缓缓握紧,森冷地看向府外:“国子监!锦衣卫!等着瞧吧!我们没完!”……“噢!!”与此同时,国子监学堂之中,严世蕃高举酒杯,放声大笑。相比起他被郭勋扇了一通大嘴巴子,让不可一世的武定侯背着老乌龟的骂名,灰溜溜地滚蛋,可太痛快了!而且郭勋人憎鬼厌,就算是大礼议新贵的其他几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嚣张跋扈的侯爷,只不过是政治同盟,捏着鼻子认下罢了。此番洗清了次辅之子的冤屈,狠狠地打击了位高权重的仇人,在国子监内赚取了一波无与伦比的声望,甚至可能被陛下关注到,无论是哪一种,都对父亲严嵩的升官之路大有裨益。严世蕃哈哈大笑,就是一个字——赢!大赢特赢之际,眼见桂载也在场中,他赶忙凑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桂载的眼眶居然是红的:“德舆,你怎么了?”桂载看了过来:“东楼,你知道么?七郎被逼到那般绝境,还存有善念!他自杀之时,故意退到学堂的另一侧,离着我很远,才将刀刺入胸膛……”严世蕃笑声一滞。确实如此。如果赵晨没有退到学堂的另一边,一身白衣的桂载不可能不沾血迹,现场勘查时的血痕也不会清晰连贯。当然,由于桂载是当朝次辅之子,即便赵晨抓着对方的手刺进体内,鲜血喷溅一身,顺天府的仵作李铁鉴最终也能在桂萼的支持下,公正地验尸,判断出自杀的痕迹。可一番折磨就不可避免了。同时桂载的嫌疑,也无法洗得这么彻底,难免引来流言蜚语。想到这里,哪怕这几个月来与赵晨争吵过,桂载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为这相处三年的好友落得如此下场,而失声痛哭:“七郎!七郎啊啊啊!!”严世蕃叹了口气,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桂载失魂落魄地走出堂外,转而端起酒杯,开始寻找海玥的身影。很快他发现,海玥立于窗边,看着明月当空,神色中也没有太多喜悦。赵晨之死,其实依旧是不了了之,嘉靖的处置比他预计的要轻。但仔细想想,也正常。高明的政治人物都会摒除私人感情,哪怕心里特别厌恶,该用还是会用。朱厚熜无疑就是这类人。郭勋经此一役,看似身败名裂,但焉知过个几年之后,不会重新起复?到时候经历了这段低谷时期,反倒会对那位天子患得患失,感激涕零!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郭勋本来由此走向人生巅峰,过个几年,狂到连嘉靖都不尊敬了,最后下诏狱而死,可现在经历了这一番挫折,指不定还能活命……如此反倒对不住那些被他残害的无辜!海玥再回顾一路走来,从安南使节团拜访东坡书院,已经经历了四起要案。安南王子遇害案、血图腾绑架之谜、隐雾村传说杀人还有这起国子监杀人案。四起要案,凶手由于各种原因,各有缺失。总结之后,竟只抓了一个外藩人莫正勇,国内有权有势的凶手都没能抓得了……海玥并不意外,也能接受,只是总有些不甘。唐朝宋朝的神探,也会如他这般艰难吗?“哥!”海瑞最先看出了哥哥的心事,来到身边,却没有开口相劝,只是默默陪着。严世蕃颠颠地来到另一侧:“十三郎,怎么了?”海玥道:“无事。”严世蕃看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郭勋还是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将来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海玥点了点头:“你有法子?”“没有!”严世蕃摊开手:“不过那位武定侯嚣张了大半辈子,确实不会善罢甘休,跟他斗下去便是,我们还年轻,不信将来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斗不过那老物!”这番话说得发自真心。不知不觉间,这位小祭酒已是具备了相当的自信,与一个月之前的桂载小跟班,简直判若两人。海玥看着严世蕃,失笑道:“是啊!东楼所言有理!”之所以觉得艰难,唯有一个原因。没权!只待有了权势,郭勋便是卷土重来又如何,总教他落得个比历史上更惨的下场,连严世蕃都懂的道理,他又颓丧个什么劲?严世蕃不知自己激起了什么,只是哈哈大笑:“有理就干一杯!”海玥推辞:“我不喝酒。”严世蕃道:“正是要一醉解千愁,今日正是大伙儿最高兴的时候,喝上几杯又有何妨?”不仅是他,其他的同窗早早关注这里,也都围了过来,大家纷纷起哄。眼见众人这般热情,再见得弟弟海瑞在身边,海玥也放下心来,拿起酒杯。事实证明,在酒量方面,他是真菜。哪怕这回有着警惕,安禅制龙运转,依旧很快迷糊,只能留有一点神智不失,将周遭的交谈反馈回来。别说,还挺清晰。“我要破案!我要擒凶!”“我要奋斗!”“奋斗!!”“不如大伙儿……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学社……学社好啊!咕嘟咕嘟!”“起个什么名呢?”“起名……起名……嘿……叫‘一心会’如何?”“‘一心会’?‘一心会’?凝练大气,同心同德,好社名啊!”(本章完) 第100章 “一心会”入会必读作品西游记(三更) 第100章“一心会”入会必读作品——西游记(三更)“一心会?这是我说的么?”海玥目瞪口呆。喝酒果然误事……不过在国子监成立一个学社么?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这个名字有点难绷!严世蕃对成立学社兴致勃勃,借着声望正隆,正是大好时机,只是昨晚喝酒时他也有些迷糊,今早再琢磨这个名字,颇有些担忧:“十三郎,学社取名‘一心会’,你不会崇尚那个……心学吧?”这个时期的阳明心学,正在官方打压下的边缘求存。嘉靖元年,礼科给事中章侨上疏,称心学为“异学”,要求“痛为禁革”,天子批复,“教人取士,依程朱之言”,将心学定为“叛道不经之书”,禁止传播。不过这个国策到底是杨廷和下的,还是朱厚熜本人的意见,并不好说,毕竟嘉靖元年时期,都是杨廷和掌权,而杨廷和是极为痛恨王阳明的。但那个时候的朱厚熜还未掌权,或许是被杨廷和影响,可至今为止,朝廷依旧对心学实施禁令,打为异端,显然这位天子也不想改变了。原因很简单,大礼议事件中,朱厚熜曾经希望那时在越中大开讲席、声望日隆的王阳明站出来支持自己,然而王阳明却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大臣霍韬、席书、黄宗贤、宗明等“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事后,王阳明和好友霍韬去信,解释了自己不开口,是心中虽然赞同却不便奉复,简而言之就是不想激化矛盾,攀附皇权。如此风骨令人心折,但这个态度自然不会被皇帝喜爱。你了不起,你清高,那就继续封禁吧!所以即便王阳明的弟子方献夫已是吏部尚书,执掌天下的官帽子,但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推行老师的学说,只能帮王阳明处理一些后事和家事。不过在民间,王阳明的其他弟子,以书院、私塾为据点传道,讲学内容刻意规避敏感术语,朝廷虽说封禁,但也还不至于搞文字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有点像北宋末年的程朱理学,也不被官方认可,但不少人都在研究。不说别人,林大钦都是心学的追随者,历史上京赴考前,曾参加王门学者四十余人的聚会,平日里也多有学术交流,后来辞官归乡后,在华岩山讲学,讲授内容也以阳明心学为核心。但广东是广东,这里是北京国子监,在天子眼皮底下崇尚禁学,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海玥当然也不会这么做,其实同心同德都有些犯忌讳,干脆笑道:“我所言的一心,是‘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哦?”严世蕃好奇了:“细说!细说!”海玥现阶段没法细说,想了想,干脆来到弟弟海瑞的床铺,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果然摸出一本西游记,递了过来:“看吧!”严世蕃莫名其妙地接过,翻了开来:“西游啊?又是新编么?”海玥看了看空着的两个床铺:“他们去上课了?”“崔先生的课,案情告一段落,也该放下心事,好好进学了,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严世蕃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对于国子监的课程并不感兴趣。海玥倒是问道:“东楼,你不准备考进士么?”“啊……啊?我考进士?”严世蕃这才抬起头来:“十三郎为何这么问?”海玥道:“东楼颖敏过人,家学相承,得中进士虽不说如探囊取物,却也不在话下,他日琼林宴上,春风得意,岂不美哉?”严世蕃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十三郎高看我了!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了金榜题名,若真是这般轻易,我又岂会不做?实不相瞒,我原本入国子监,都是要父荫的……”事实上现在还是父荫,之前补录的十个名额里面并没有严世蕃,他能进来正是看在严嵩的面子。海玥看得出来,这个阶段的严世蕃,对于严嵩是十分崇敬的,所以再度带上了那位两袖清风的严侍郎:“令尊可有提过科举入仕之途?”“提当然提过!如杨氏那般一门三进士,如何不令人羡慕呢?”严世蕃说的是首辅杨廷和他的状元儿子杨慎,旋即又觉得有些不吉利,毕竟这对父子的下场可不太好,杨慎现在还在云南吃毒蘑菇呢,苦笑道:“然家严说我心性不定,不是寒窗苦读的料,科举之路若是稍遇挫折,便会止步不前,家中又独我一子,还是走了父荫之路……”说着说着,语气倒有些不甘心了。事实上,知子莫若父,严嵩看得挺准,严世蕃绝非那种能耐住性子,屡次应试之辈,不过没有儿子希望完全活在父亲的恩荫下,尤其是越有能力的,越想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严世蕃也曾设想过,自己独占鳌头,如杨慎那般名扬天下,想到激动处,就在床上翻了个身。算了,还是靠老父亲升官吧!现在谈及往事,总归有些失落,觉得被看轻了,却听海玥道:“东楼与我年龄相仿,如今又都是监生,何不一起努力,争取一段同窗同年的佳话呢?”严世蕃目光闪动,经历了国子监凶案后,他心中更看重对方的才能,相比起跟在桂载后面混不到什么好处,反倒被连累得给郭勋一通好揍,与这位结交,指不定都入了那位的眼缘,当真值得。可人都是向上走的,万一对方明年秋闱中了举人,后年春闱中了进士,那两者岂不是被拉开了,确实该未雨绸缪一番:“好!好!我们去听讲吧!”海玥稍作洗漱,又吃了海瑞准备好的早膳,跟着严世蕃朝着学堂而去。昨晚国子监学子们都在庆贺,助教和学正都参与了,不少人都饮了酒,睡到现在还未起来,此时静悄悄的,路过斋舍时倒是能听到里面的呼噜声。海玥和严世蕃到了学堂外,往里面一看,就见位置空出了大半,即便早到的,除了海瑞精神奕奕外,就连林大钦都显得有些萎靡,显然昨晚也喝了些,脑壳还有些晕乎乎的。讲学的崔先生却不以为意,眼见海玥和严世蕃在门口躬身作揖,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这位平日里冰冷高瘦的助教,一到了讲学之际,却是激情澎湃,甚至踱步至窗前,指着院中的竹子:“你们看那竹子,它生来便是直的,这便是它的本性,人心也是如此,本自光明,本自正直,但为何世人多有偏颇?只因私欲遮蔽,如同明镜蒙尘,《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等要除去这层尘埃,复归本心之明……”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咦?这说的似乎也是……’海玥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不是以“致良知”为内核,借诠释《大学》《中庸》,讲述阳明心学的思想么?当然对方说的不是那么直接,但有心人肯定能听得出来。比如更加倾向于理学的海瑞,听得聚精会神,却偶尔皱皱眉。林大钦则是如痴如醉,很快沉浸进去。严世蕃是最不感冒的,时不时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干脆从袖子里摸出西游记,开始翻了起来。海玥默默摇头,仔细听了起来。古代课程没有固定的时间,全看讲师的发挥,而崔助教固然讲学激情,也意识到今日大伙儿的状态不太好,只讲了小半个时辰,便让监生们散去了。严世蕃却激动地凑过来,听课半句没听,看书看爽了:“十三郎,这‘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不是暗喻一个‘心’字?”海玥微微点头:“是。”严世蕃接着道:“孙悟空学道,实为修心,怪不得叫‘心猿’!”不得不说,这位读得确实很深,海瑞和林大钦是读完最新篇章后,才开始跟海玥探讨深层次的内涵,黎玉英和陆炳更纯粹看个奇幻的剧情,唯独严世蕃看到悟空学艺,就意识到其中心学主旨的文学投射。再往后读,越读越是心惊。正如海玥在广州府的西行庵参观时所想,各家所学,其实都离不开修心。儒家侧重伦理实践,将修心融入治国齐家;道家追求自然超脱,通过内省达到身心合一;佛家强调慈悲顿悟,以禅修净化心灵。在严世蕃看来,西游表面宣扬佛理,实则通过“三教合流”传递心学内核,如“修心即修道”“心体之美”,讲白了就是王阳明“儒佛老庄皆我之用”的论述。恰恰西游记的内涵博大精深,经典就经典在,各家都能从中看出自己想要的修行之路,等到严世蕃读完秦王游地府,就已经叹为观止:‘此人真是天纵之才,更是心学不出世的门徒啊!’‘一心会!一心会!若以推广心学为目的,肯定会遭到朝廷的警惕与打压,桂阁老都不喜心学!’‘但这部西游记绝对会大火,由此著作推广学说,再将这群崇尚心学,偏偏又不能光明正大传播的士子聚集到一起,这股力量……嘶!’严世蕃想到这里,偷偷地吸了一口凉气,默默握紧了拳头:“这个机会,我绝对不能错过!一心会,我入定了!”(本章完) 第101章 翰林院大喷子徐阶(一更) 海玥突然发现,自己醉酒时的一句话,严世蕃是真的用心了。且极度用心。这位小祭酒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细读完了西游记目前更新的六十回,就开始奔走学社的创立。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明朝学社,非东林学派莫属,壮大的背景是万历至崇祯年间,政治腐败加剧,士人阶层为挽救时弊而结社,同样为了突破程朱理学桎梏,倡导经世致用理念,推动学术与现实结合。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后来懂的都懂,于政治上形成了“东林党”,天启年间七百余名成员入朝为官,后来也掀起了最为激烈的党争,变成了“以学干政”。现在的“一心会”不可能有那么夸张,仅仅是一个求学性质的会社罢了。就好比习武会社“英略社”,江湖会社“鹞子班”,在国子监内一同读书,又有着相似学术理念的会社,便为“一心会”。草创嘛。不过严世蕃对于创建会社的要求,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学术纲领那么简单,他还要考虑到福利与规章,确立宗旨与架构。比如东林学派,就是由士绅阶层共同捐资置办学田,东林书院置学田一千六百亩,保障运营经费,还制定了《东林会约》等规章,确立讲学宗旨与组织架构。一心会没有那么高的起始点,但草创阶段也得考虑好这些因素,往后的前程才能远大,吸纳更多的人才嘛!不得不说,严世蕃的的执行能力极强,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十分合适的目标。“十三郎,我找到一个最适合帮我们创立会社的人,崔先生!”“为何是他?”严世蕃介绍道:“崔先生名弘渊,字明远,号静庵,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他早年中举,便在国子监备考求取进士功名,却屡试不第,后来便成了助教,以其才学,来日五经博士必有其一席之地!”“崔先生还有一好友,聂豹聂双江,今任苏州知府,好阳明先生的良知之说,以弟子自处!”“十三郎可知,这位聂府尊不仅才识渊博,更能育才识才,教出了一位弱冠之龄的探花郎,震惊士林呢!”海玥听到这里,目光一动。严世蕃的意思他明白,这是要借助崔助教对心学的喜爱,来促成一心会的建立,看来这位是认定自己也是心学门徒了。说实话相较于现阶段完全沦为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程朱理学,海玥自然也更偏向于心学,何况还听到了一个熟人……弱冠之龄的探花郎,又是聂豹的弟子,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那不是徐阶么?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海玥道:“东楼之意,是请那位探花郎来国子监讲学?”严世蕃怔了怔,拍案叫绝:“好主意啊!十三郎果然豪气,这么快就准备拉一位探花郎入会了,我们今日就去翰林院一行如何?”想想严世蕃拉徐阶入会,还真有些意思,海玥颔首道:“好啊!”严世蕃劲头十足,赶忙道:“多带几本《西游记》去,既然到了翰林院,我得派一派书!”海玥摊了摊手:“这恐怕不成,就手抄了那么几部,带出来的已经分完了。”出琼山之前,他让四哥安排家中的人手,誊抄了几部西游,专门为了赠送亲朋好友。当时时间紧张,数目不多,原以为考完院试,可以回到家乡,到时候再多多誊抄,结果广州府隐雾村一案后,直接来了京师,存货就相当珍贵了。如今海瑞一本、黎玉英一本、林大钦一本,陆炳之前是借海瑞的,严世蕃拿的也是海瑞的,海瑞已经够苦了,总不能直接拿走吧!“那请十三郎再手抄一本?”迎着严世蕃期待的眼神,一心会的设想终究是自己提出的,海玥也不含糊:“好!等几日吧!”严世蕃搓了搓手,何止是期待,那是相当期待。他很清楚,一旦运用好了,西游记何止是一部演义之作?而海玥作为其创作者,第一部手抄本的纪念意义,那是何等珍贵?他都想好好收藏!但是不行。这部作品十分之珍贵,必须要更重要的人先看。再过了几日,等到海玥手抄完一部,严世蕃已经说服了崔助教,带上介绍信,一起出发。如今已是九月底,秋意渐浓,京师的风中已带了几分凉意。海玥和严世蕃身着监生的青绸襕衫,自国子监而出,穿过繁华的东长安街,朝着翰林院走去。不需要骑马行车,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毗邻文华殿,与国子监相距并不远。翰林院是唐代初置,宫廷供奉机构,里面有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等等人才,但起初是专门陪侍皇帝游宴娱乐的,并非正式官署,因此地位不高,唐玄宗让李白入翰林院,李白本以为能受到重用,结果大失所望。而到了晚唐,翰林院逐渐演变为了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地位就大大不同了,再到了宋朝,成为馆阁,那个时候有了为国储才的作用,科举进士里的出类拔萃之辈被选拔进去,作为以后宰执高官的储备人才。到了明朝,综合了唐宋的作用,彻底成为养才储望之所,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大员的关键一步。此等地方,自然位于皇城之内,要显得庄严肃穆许多。翰林院门前,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门前几名守卫立着,见两人手持监生凭证,又有崔助教写给徐编撰的信件,略一查验,便放行入内。进了院内,只见庭院深深,青砖铺地,四周廊庑环绕,院中一池碧水,莲叶田田,几尾锦鲤悠然游弋,为这庄重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海玥和严世蕃来到厅外,朝里面看去,就见五六个人或执笔蘸墨,或翻阅古籍,案头堆满了典籍与奏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之无关。就连严世蕃,都肃然起敬,心生向往。天底下多少士子,都向往这一座庭院,他日若能跻身于此,方不负数十年寒窗之苦。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嵩是在翰林院进修过的,先以全国第五名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后被授予编修。徐阶如今也是翰林院编修,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直接授翰林院编修,不过获得官职后,就奏请回家娶妻,然后父亲又病逝,守孝到了嘉靖六年,才重新回归翰林院任职,如今干了三年,参与修订《大明会典》《祀仪成典》等书,在士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主要还是徐阶太年轻了,弱冠之龄中探花,娶亲守孝,回来再当翰林储才,积累资历,至今不过二十八岁,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可谓前途无量。严世蕃探头进去观察了一遍,正想找一个人打听打听,发现另一侧的长廊处,一行七八人走了过来,当先一位激昂的语气打破了院内的安宁。“《明伦大典》已定,天下灾祸横行,陛下勤于政务,整顿朝纲,推行新政,身为内阁首辅,岂能再执着于礼议,还要改圣人祭规?”“夫天地者,本为一体,阴阳相生,乾坤共济,自古帝王祭祀,皆合天地于南郊,以彰其尊卑有序、阴阳调和之理,今夏言曲解经义,妄分二祀,致使天地隔绝,礼制紊乱,岂非大谬?”“子升,慎言!慎言呐!”“何须慎言?吾辈食天家百年养士之粟,便该辅佐君王,匡正时弊,我等笔锋所向,当如太史简书殷鉴,宁可碎作玉堂殿前霜,不可沦为柔翰纸上尘!”……‘这是何人,竟如此勇猛?不会就是徐阶吧?’严世蕃赶忙把头缩回去。‘徐阶也有一腔热血的时候啊!’海玥却不奇怪。在翰林院内喷一喷不算什么,张璁提议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封号,改变祭祀规格,徐阶便上疏《论孔子祀典》,直言反对张璁的提议,列举了孔子“三不可去”和“五不可降”的理由,张璁召徐阶于朝房斥责,徐阶正色力辩,然后就被贬去福建延平府当推官。文人笔记里面,还说嘉靖在南京国子监的柱子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而从高高在上,亲近天子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落魄到岭南地方为官,让徐阶的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进化成大明第一老阴鳖。严世蕃不知这些,在确定对方就是徐阶后,已经准备脚底抹油。崔助教推荐的这位探花郎不靠谱啊,本以为会是强援,现在看来还是算了。然而海玥一把拉住他,低声道:“毋须多言其他,只推书便是。”“好吧!”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将《西游记》踹在怀里,咬了咬牙:“我去了!”徐阶喷得口干舌燥,眼见回应者寥寥,也不禁有些无趣,坐下拿起茶水,却发现早已放凉,便走出屋外准备烧水,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监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前,敞开外衫,露出里面捂着的一部没有封皮的书卷:“要么?”(本章完) 第102章 这等神作是何人所著?(二更) “国子监堕落到这个程度了?”这是徐阶的第一反应。他少年得意,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在应天乡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中举人,二十一岁就是全国第三的探花郎了,并没有入国子监的经历。况且当时国子监的名声也实在不好听,教学质量低下,监内良莠不齐,徐阶很是看不上,他是直升翰林院的大才子,岂会在那里蹉跎?但即便如此,终究是国朝第一的学府,现在居然如同街头的市井闲汉一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专门卖《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之流的书籍,内容精彩,插画艳丽,虽然他一本都没有看过,但还是要批判的。严世蕃迎着对方鄙夷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是有些歧义,赶忙道:“我是崔先生介绍来的,请看书信!”接过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徐阶这才意识到误会了,告罪了一声:“实在见谅,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崔弘渊的为人,他不仅听老师聂豹推荐过,也有接触,对于心学浸淫颇深,徐阶也视作先生,此人举荐来的人,应该不会是推销春宫图的吧?“在下严世蕃,号东楼,见过探花郎!”严世蕃将书卷递了过去:“这是一个关于修心的故事!好看的!特别好看!”徐阶眼睛一亮,赶忙接过,也悄咪咪地塞入怀中,然后拱手作揖:“多谢兄台!”“不敢当!不敢当!”对方终究是探花郎,又是翰林院编修,严世蕃还是有几分科举崇拜的,正色还礼,然后又凑过来低声道:“我们等待你的回复!”交接完成后,严世蕃绕了一圈,拐了出来,和海玥会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负重托!”“那就走吧……”且不说海玥带着严世蕃出了翰林院大门,徐阶回到堂中,心不在焉地写了几笔后,就将怀里的书卷拿了出来。‘啊?西游释厄传?’由于偷偷摸摸,他没有从第一页翻起,翻到中间,正好是唐玄奘受唐皇之命,去西天求取真经的剧情。徐阶顿时大失所望。西天取经的故事家喻户晓,谁不知道?西游释厄传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地方?难不成还有女妖精的特别戏份?无论如何,与想看到的心学似乎都扯不上边,演义之作在徐阶心里也实在上不了台面,他没有半点兴趣。徐阶随手就想把书丢开,但出于对崔弘渊的敬重,也出于这里实在不好乱丢,不然被别的同僚发现也要取笑,便重新塞回怀里,思绪重新回到朝堂大事中。待得放衙,徐阶走出翰林院,很快另一位二十出头,神采飞扬的翰林编修走了过来,两人同行。“子升兄!你今日又谏言了?”“景仁呢?”“不敢喽!不敢喽!近来得谨言慎行一段时日!”“哈哈,我期待景仁重复锐气之时!”这个人叫赵时春。他比起徐阶还要小六岁,科举履历更夸张,十四岁中举人,得诗魁,考中陕西省乡试第三名;十八岁时参加会试,获得会试第一,力压全国学子;十九岁中进士,二甲第三,全国第六。此人才华横溢,后来被评为“嘉靖八大才子”之一,时人更称之为“宋有欧苏,明有王赵”,但仕途坎坷,三起三落,登第四十年,任职却不足十年,在家赋闲三十年。原历史上此时,这位已经被贬为平民了,但现在有了些许变化,赵时春固然因为直言上谏触怒了天子,却只是被调回了翰林院任职,与同样喜欢针砭时弊的徐阶结为好友。两人家庭条件都不好,便合力在京师租了一间小宅院,妻儿都在身边,两家搭伙过日子。一路说着,等回到家门前,徐阶脚下一顿,不禁露出落寞之色,他的妻子沈仲恒在数月前病逝了,年仅二十六岁,只留下了两岁不到的儿子徐璠,居然就这般去了。徐阶痛苦万分,这些日子那般怼天怼地,除了确实看不惯张璁夏言的所作所为外,也有借此抒发的意图,可每每回到这个家中,依旧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亡妻。赵时春眼见好友的表情,就知他在伤感什么,只能道:“子升兄,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徐阶微微点头,脸色恢复正常:“是我失态了……”“我辈志向,当在攘夷狄,复祖宗之疆宇,遗后世以长治永安,岂可拘泥于儿女长情?”赵时春二十出头,正是神采飞扬之时,哪怕此前险些被贬黜为平民,也有说不出的豪情壮志:“你可知陛下有意收回交趾?”徐阶道:“有所耳闻,然我以为,为今之计,在安静以养兵,羁縻以缓他变,以民为本,务怀柔,戒攻取!”赵时春皱了皱眉:“你不赞同出兵?”“不同意!”徐阶沉声道:“战事一起,则必大括民财以供军,而解决边事首要的本是安民,若不能安民,恐变外患为内忧!况且如今边境战事中,依旧盛行论首功,此法早已弊大于利,有抢夺军功的,有买卖首级的,有争讼不止的,甚至有滥杀百姓冒充军功的累累恶行……”赵时春闻言也叹了口气:“此言甚是,兵以止杀,非以杀人为事也!”徐阶道:“可惜现在的军中律法,却规定凡斩首若干,赏若干,升若干,解决边疆问题的关键本不在于杀人多少,而在于社会财富的充足,这一目的只有通过罢兵安民,屯田积谷才能达到。”赵时春认可徐阶所言的问题,却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现在交趾内叛乱弑主,各地动荡厮杀,正是我大明作为宗主国平乱收复的好机会,若是错过这个时期,等到交趾重新安定,那就晚了!”“便是交趾内乱,我朝的兵部就能胜之么?武事能依仗谁?那位嚣张跋扈的武定侯?还是夸夸其谈的张侍郎?”徐阶嗤笑一声,目露不屑。武定侯自不必说,张侍郎说的是兵部侍郎张瓒。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此人恰好是依附武定侯郭勋上位的,郭勋屡屡力荐张瓒“才可大用”,张瓒才逐渐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再加上平叛得了军功,由此得意忘形,扬言兵部尚书已是其囊中之物,此番刚刚有出兵交趾的流传,便开始上疏附和,但让他拿出合适的方略,又闭口不言。朝中许多人都看出张瓒没有真才华,但慑于郭勋的淫威,不敢弹劾。好在现在转机来了。赵时春眉飞色舞:“子升兄可听说了,武定侯那个内弟,居然是他续弦夫人的亲子!亲子啊!哈!”任是才高八斗,也喜欢听八卦,徐阶顿时有了兴趣:“哦?细说!细说!”赵时春细说了一番,徐阶都听得目瞪口呆:“竟有此事?真是出人意料!更可恨的是,武定侯竟将此子逼死了,难道此事便不了了之?”赵时春一惊,你已经在翰林院骂夏言,指摘张璁了,再去参郭勋一本,是不是打击面太广了,赶忙转移话题:“还是说交趾吧,愚弟以为……”“哇——!!”儿子徐璠的哭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徐阶快步走入房内,从仆妇的怀里接过儿子,熟练地哄了起来。啪!这般动作一激烈,怀里藏着的书卷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徐阶愣了愣,赵时春却已经走过来,将书卷捡起,一看是没有封皮的,还以为是好东西,扫过几个字却愣了愣:“齐天大圣?”徐阶脸色微微一变。果不其然,赵时春直起腰来,笑着道:“没想到子升兄还喜欢看演义之作啊?”徐阶暗叹一声,苦笑道:“不是我喜欢看……罢了!”两人是好友,矢口否认倒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赵时春对于心学没什么兴趣,他属传统理学派官员,其奏疏多遵循程朱“格君心”的理念,与心学“致良知”的核心概念没什么联系,徐阶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的心学前辈莫名其妙地引荐了这么一部著作来。不过转念一想,之前在翰林院时,自己情绪激荡,没有细看,或许书中还另有玄机?徐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出,刚要把书拿回来,赵时春手一缩:“能被子升兄如此珍藏的,定是好物,借我看看!”眼见好友摆着手离去,徐阶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抱着儿子:“噢!噢!不哭!不哭!”第二日休沐,昨晚被儿子哭闹折腾到很晚的徐阶正在熟睡,还做了一个自己荣登内阁首辅宝座,直言谏君,澄清玉宇的美梦,就被一连串敲门声吵醒。“咚咚咚!咚咚咚!!”“来了……来了……”徐阶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披了一件外袍,打开了房门,就见赵时春那张激动的脸怼了进来:“这部新编西游,革尽人欲,复尽天理,以神魔喻真理,实乃我理学的杰作啊!到底是哪位所著,我定要拜访!”徐阶怔住:“啊?理学?”(本章完) 第103章 “一心会”的入会仪式(三更) ‘这分明蕴含着心学之理!怪不得崔先生会举荐,我昨日太唐突了,竟误以为这是简单的演义之作。’徐阶和严世蕃一样,都是看到悟空向菩提老祖学艺,就已然产生了明悟。但也不是他推卸责任,就总觉得昨天那个监生,不像是好人……徐阶想到这里,暗暗惭愧,还是以貌取人,先入为主了,再看眼前兴奋地讲述着剧情的赵时春,有些无语:“景仁,我还没看到后面……”“啊?啊!那好啊!我来跟你说说后面写了什么?”赵时春显然不知道剧透是什么意思,兴奋地刚想跟他显摆他昨晚追了一个通宵的进度,就被徐阶赶了出去。徐阶捧起书看了起来,很快连儿子徐璠的嗷嗷哭号都顾不上了,反正有仆妇,饿不死这小子。他看的不是奇幻的故事,而是其中蕴含的佛道儒三教思想。很快他有了判断。心学大作谈不上,其中更多的还是佛道之言,或者可以说,是以佛教为经,以道、儒为纬,织就的一部智慧图谱。单就作品而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是崔先生所作么?”“不像!崔先生多年在国子监教学,没有这等雅俗交融之力……”一天的时间,徐阶细细品读,其实才看到一小半,但已经深深沉浸其中。他从未想到演义之作也能有如此造诣,再看之前严世蕃的邀请,不禁意动了:“探讨心学……不!探讨心猿的‘一心会’么?有意思!”徐阶对于心学不止是沉迷,更是将知行合一作为自己的立身根本,他当然希望心学大兴,但陛下显然对心学并无兴趣,维持着杨廷和的封禁政策,唯有寄希望民间多出些心学大儒,以扭转士林的风气。这种事情,他即便是探花郎,也没有参与的资格。偏偏现在,一个依托于国子监的会社出现了。理由还光明正大,都喜爱西游新编,大家志同道合。别说现在对方邀请自己,就算不邀请,自己但凡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也希望加入进去。他珍而重之地把书卷放入怀中收好,耳中再度忽视掉儿子的哭声,起身朝外走去。事不宜迟,今日就去国子监,看看一心会到底是怎样的学社!然而刚刚出了自己家的院门,就见前面一人等在那里,正是似笑非笑的赵时春:“子升兄准备去哪啊?”彼此互相了解,徐阶也不瞒他:“我想去见一见这部新编西游的著作者,景仁同去?”“自然同去!”对视一笑,徐阶与赵时春并肩走了出去,朝着国子监而去。两人最好奇的,其实还是这部新编西游的作者。在他们看来,这位着实是大才。需要有神话的想象力,才能构建出这等奇幻的世界;需要有人文的洞察力,方可融摄宗教与批判现实;需要有极强的叙事掌控力,才能平衡节奏与塑造人物;最后也要有语言的创造力,写出种种雅俗共赏与升华的桥段。这样的一位大才,居然默默无闻,在京师书肆间毫无人谈论,实在惊奇。实际上别说京师,出了海南,西游新编都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前三十回的出版,只局限于琼州当地,后来断了,就不了了之,书商固然捶胸顿足,但由于海玥是琼山海氏子弟,又不是真的卖文字为生的穷酸书生,他们也无可奈何。而由于琼州孤悬海外,消息传播得极其缓慢,真正在外看过的,屈指可数。至今也不过海瑞、黎玉英、林大钦、陆炳、严世蕃五个人,现在加上了徐阶和赵时春,他们还纳闷为何以前从未听旁人提及,但当进入国子监,恰好严世蕃尿遁出学堂,撞到了一起,一番攀谈后,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哦?我们竟是第一批读者么?”严世蕃自是极尽吹捧:“当然!十三郎著此作,岂会给书肆牟利?自是亲朋之间相赠,以作探讨!”这话说得海玥都要脸红,但事实证明,士林文人就吃这一套,徐阶和赵时春肃然起敬,更增一份仰慕:“不知海十三郎是?”“就是那位!靠窗边坐的那位!”“啊?这般年少?”“十七岁,比我还小一年呢!”徐阶和赵时春稍稍惊讶于对方的年龄,但也没有多么在意,毕竟大家都是少年神童,见怪不怪,主要还是道明来意:“我们对于‘一心会’很有兴趣,不知这间学社缘何取此名?又有何宗旨?”严世蕃笑容灿烂:“我们一心会的宗旨是‘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两位翰林大才欲入会,自是欢迎至极!”徐阶和赵时春稍一琢磨,再结合西游新篇的内容,顿时颔首道:“此言大善!”严世蕃心头狂喜。一位名动士林的探花郎,一位弱冠之龄的翰林院编修,都是年轻一代里面一等一的人物,这样的大才子以前他都结交不到,现在随随便便出现在面前,谈笑风生。现在人脉圈子的扩展,不比跟在桂载身后当一个小跟班强上百倍?如此机遇,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而里面的助教讲完课,海玥、海瑞和林大钦也走了出来,双方见礼,言谈甚欢。既然对方特意来国子监了,自是入会,海玥毫不矫情,语气也很轻松:“我们‘一心会’不谈其他,就是探讨西游,两位也可以将其视作‘书友会’。”徐阶和赵时春或许一腔热血,但终究已是官场中人,岂会不知其中的尺度,展颜笑道:“书友会好,书友之言,很是贴切啊!”这般说着,一路回到斋舍,严世蕃取出刚刚申请完毕的文书,众人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一心会依托于国子监建立,文书也是国子监发布的,还真有着一定的律法效应,一般国子监还不愿意背书。但自从桂载与赵晨一案后,且不说国子监生视他们为英雄,一众博士、助教、学正都对他们印象很好,就连祭酒许诰每次见到都是抚须微笑。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扬我威仪,士气大涨啊!也就是国子监根本不需要考虑招生问题,若是民间的哪个书院能有这等事迹,不知多少学子要上门来投呢!当然,对于几人建立的学社,国子监也没怎么在意。各座学府里面的学社和民间的会社,时时刻刻都在诞生,且不说“一心会”规模很小,就看这最早一批成员,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徐阶、赵时春,也就是四名监生,两位翰林罢了,看似不错,但在京师这个地方,实则是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的。而六个人除了海玥和严世蕃心中颇为期许,其他四人基本只是停留在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层次,就连徐阶都只是一个尝试。待得简单的入会手续结束,海玥眼珠转了转,却觉得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收人,至少也要走一个形式,让入会的成员有着仪式感:“我想请一位画工来为我们作一幅画,诸位能否接受?”赵时春笑道:“可是效仿九老故事?”唐武宗时,诗人白居易晚年在故里香与八位耆老燕集,有仰慕者绘成《九老图》,成为千古美谈,后人多有效仿。徐阶有些赧然:“我们不过区区后进,资历尚浅,实在不敢当此殊荣。”严世蕃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诸位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者绘像之风近来颇为盛行,我等今日留作,来日再见,亦是一番佳话!”到了明朝,画像风尚确实在文人圈子流行起来,比如后世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甲申十同年图》,就绘制了弘治年间十位朝廷重臣的群像,又比如晚明画家曾鲸以“墨骨法”闻名,为王世贞、董其昌等名士绘制肖像,别说文人圈层,就连武将和商贾也可以定制画像,附庸风雅。“好吧!”众人纷纷颔首,又都有些跃跃欲试。别说海瑞和林大钦,就算是徐阶和赵时春,都没有留下过画像,一时间还都有些好奇。“我去棋盘街寻一位画师来!”严世蕃自告奋勇,不多时还真的请来一位画师。根据他的介绍,如今北京城内大概有百多名画师,其中宫廷画师有三十人不到,民间画师有六十人左右,最后剩下的就是宗教和礼制画师,服务于特定场景。而严世蕃此次请来的画师,原先服务于宫廷,后来不知因何原因出了宫,在民间作画,技艺绝对是一等一的精湛。画师听了海玥的大致要求,在庭院中选了一块地方,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海玥坐于正中。左侧是海瑞,右手扶椅,端肩正坐;再左侧是林大钦,右手持一书册,含笑而坐;右侧坐着严世蕃,双手扶膝,笑容满面;再右侧是徐阶,袖手端肩,正襟危坐。最右侧是赵时春,右手持书卷,稍偏左正坐。画师提笔。……嘉靖九年九月二十八,一心会建立,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入会纪念。(本章完) 第104章 我看到了太阳(一更) 金秋十月,国子监内一片宁静祥和。秋风轻拂,卷起几片树叶,飘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学子们匆匆来去,却顾不得欣赏景色,反倒是探讨一起朝堂大事。对外藩安南的处置。宋朝太学作为最高学府,学生被赋予一定的政治话语权,那个时候的儒学更强调“士以天下为己任”,太学生将议政视为对修齐治平理念的实践,逐渐形成了“论列时政”的风气。而到了明朝,朱元璋严格规定了国子监的诸多规定,洪武十五年有“学校禁例十二条”,其中就有“军国政事,毋出位妄言”,由此国子监学子的言论自由就被大大禁锢,但又不是禁锢得那么厉害。准确的说,还是看朝廷的风向,如果谈论的大事符合君臣的要求,那就是仗义执言;如果违背君臣的所想,对不住,太祖语录就要搬出来了,把国子监生抓入诏狱里严刑拷打的例子都有。而今的议论,就在朝堂允许的范围内。嘉靖在礼制上说一不二,谁敢反对谁就倒霉,并非完全出于孝心,主要关系到他继位的合法性。在这方面质疑,其实是在撼动他的天子之位,当然辣手无情。历史上徐阶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上疏触怒嘉靖被贬走的,他真要那么做了,依旧没人能救得了。但现在的朝堂,已经从礼制之争,变为了是否对安南用兵。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张视而不见。甚至就连大礼议新贵都不是一条心,首辅张璁主战出兵,顺天府尹霍韬赞同,次辅桂萼不同意出兵,吏部尚书方献夫附和。在这种事情上,嘉靖反倒颇为宽容,任由两派争执,各抒己见,并不施以责罚。当然这位天子也没有发表意见。而在一心会中,大伙儿也分为了两派。徐阶和林大钦是反战一派,认为国朝目前的局势,不足以对安南用兵;海瑞和赵时春是主战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是千载难逢之际,足以事半功倍,一旦错过,恐怕再无收回交趾的机会了。严世蕃是骑墙派,等着哪一派占据上风,就跟着哪一派混。海玥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此时他抱着一摞书,回到斋舍,将夹着的两封信件取出,打了开来。入京师后,除了自己的进学生活外,他还最为关心两个人的情况。一位是芳莲郡主黎玉英,另一位是前广东按察使周宣。此时的两封信件,分别就是两人寄来。在国子监扬威不久,武定侯多了个便宜儿子的事情,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黎玉英就托人送了一封信件,给海玥报了自己的平安。而今这是第二封信件。海玥展开看了一遍,顿时眉头一扬。黎玉英此番来信,主要是讲述自己入宫见到了太后,尤其着重描述了慈仁太后蒋氏,言辞里满是倾慕。蒋氏是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敩之女,兴王朱祐杬的妻子,今年五十四岁,生有两子三女,长子出生后不久即夭折,次子就是朱厚熜。这位蒋氏很厉害,前半生主持王府事宜,兴王病逝之后,蒋氏扶持幼子朱厚熜,把兴王府上下管理得井然有序。等到正德驾崩,朝廷选了朱厚熜入继大统,蒋氏的地位愈发关键起来。朱厚熜入京后第三天,就派遣官员迎生母进京奉养,其实就是把亲妈接过来支持自己,而蒋氏都已经抵达京师郊外,一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被接入宫中,儿子还被迫称她为叔母时,立刻留下一句“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拒绝进入京城,并要求即刻返回王府,朱厚熜听说后,流泪大哭,表示愿意避天子位,和他的母亲一道返回安陆。但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拥立新帝,孝道又是历朝历代统治的根基,怎么可能用这种原因把皇帝废掉?几番拉扯之后,张太后不得不下达懿旨,遵兴献王和兴王妃蒋氏为兴献帝、兴国后,朝廷还接受了朱厚熜为迎接他的母亲,从大明门进入的最高礼仪。经此一来,蒋氏才同意进入京城。而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蒋太后和张太后又开始就尊号展开较量。后世人看来,古代的皇帝和百官为了尊号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闹得你死我活,是不是吃饱了撑着?但事实上,这争的不是尊号,争的是统治的名分和籍此衍生出的权力。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便决定了政治地位的高低。于是乎,前朝朱厚熜压制群臣,后朝蒋太后收拾张太后,母子俩人配合默契。这就是嘉靖初年的对决。嘉靖固然是政治天才,但他的成功掌权,与他的母亲也是分不开的,不然张太后以嫡母的名义压在他的头上,处处掣肘,那就太难受了,有了蒋太后入朝,他不仅有了精神上的支柱,还有了政治上的谋僚和关键的助力。如今嘉靖经过大礼议事件,彻底坐稳了皇位,蒋太后在后宫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来京师的途中,陆炳其实就有所暗示,海玥跟黎玉英最后的一晚,也提示她,要发挥出女眷的优势来。如果从安南黎氏的角度,当然恨不得死去的是郡主黎玉英,活下来的是王子黎维宁,毕竟后者有大义名分。但郡主也有郡主的好处,可以入后宫见到太后,走命妇路线。“太后懿德昭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昔以坤仪辅弼兴邸,教子以圣贤之道,育陛下为尧舜之君,今以母仪垂范六宫,仁泽惠及四海,柔嘉化被万邦……”“妾虽居远藩,亦闻太后崇俭恤民,克勤克慎,诚乃九重之懿范,千秋之慈徽,今亲睹慈颜,不胜惶恐涕零……”“惟愿太后凤体康宁,与天同寿,福祚绵延,光耀华夷……”总结一下,就是黎玉英在后宫里看到了太阳。这马屁拍得太到位了。谨慎的态度更值得称赞。重要人员的信件,可能遭到检查,不得不防。而黎玉英这样子夸赞,说不定还盼着锦衣卫查看,然后禀告给嘉靖。海玥笑笑,将这封信珍而重之地收好,然后看向下一封。这封来自于周宣。这位隐雾村案件里明明罪名不是第一,甚至排不到前列,结果事后清算时,周宣是唯一被直接罢官,槛送入京的广东高层。由此海玥忿忿不平,那时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既然同行,便尽可能地照顾一二,省得这位老者直接病倒在路上,到了京师后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不过在船上,周宣和他说了一些隐秘,甚至直接透露出,到了京师的刑部,他并不需要分辨什么,刑部也不会真正定其重罪。那时海玥半信半疑,但从如今看来,这位“铁面判官”或许真的没有说谎。相比起黎玉英的洋洋洒洒,周宣信中所言很简单,就是他已经出狱,如今住在京师的一处院落里,让海玥不要担心,也不要贸然打探他的消息。对此海玥选择接受。有些人之所以会好心办坏事,究其根本,还是只在乎自己的道德体现,而不是真的在意他人。海玥则是真的希望周宣有个符合他一辈子兢兢业业的结局,为那些狗官担下罪责,实在太不值得。而今见得对方真的平稳落地,他也暗暗点头,又不禁感叹:“这官场的水,真深啊!”“十三郎在说什么呢?”话音刚落,严世蕃走了进来,满脸的春风得意。海玥抬了抬信件:“看信呢!东楼苦读回来了?”“你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我既决心科举,就一定要考个好名次,不然你们都金榜题名,唯独我拉下了,怎好意思见诸位?”严世蕃哈哈一笑,顺势进入正题:“十三郎,一心会的活动举办了几次,大家其乐融融,但这人数是不是太少了?”海玥对于一心会收人的要求,就是四个字,宁缺毋滥。不然按照严世蕃的行动力,现在恐怕人数都破百了。那样看似规模庞大,但就是一盘散沙,甚至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警惕,绝不可取。所以海玥神情平淡,只是道:“并不少,现阶段先将西游铺开,求取真正的志同道合之辈……”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就有一人,向我透露出入会的意愿。”“谁?”“嘉靖八年进士,现刑部主事赵文华,表字元质,号梅村,浙江慈溪人。”海玥眉头暗暗一皱。电视剧里胡宗宪能去严府拜访,喊严嵩老师,但真实的历史上,胡宗宪其实都够不上严嵩,他依附的是严嵩的干儿子,就是这个赵文华,由此平步青云,很快成为了大明最重要的封疆大吏。但那并非赵文华的眼光好,而是胡宗宪个人的能力强横,赵文华在严党的高层里面,属于最没有才能的一位,还不如鄢懋卿和罗龙文,海玥当然不会让这等人入会。见到海玥面容平静,没有表态,严世蕃目光闪了闪:“十三郎是不是也听过了那个传言?赵主事有意断错了一件案子?”海玥道:“既是传言,那就暂时还未能辨明真假,东楼可了解此人的秉性?”严世蕃哼了一声:“此人在国子监时,就颇为谄媚,还想拜家严当义父,我是看不上的,不是谁都能跟我称兄道弟的!”海玥道:“令尊之见呢?”“家严当然也不会要这等心术不正之徒啊!”严世蕃对于老父亲的正直深信不疑,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刚刚还举荐赵文华入一心会,马上找补道:“不过赵文华入了刑部后,起初倒是颇有了几分功绩,我才动心,然市井之言,又说他收受钱财,我终究迟疑,才来请教!”海玥道:“那就暂且等一等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忠奸善恶终难逃时光的检验。”“此言甚是!”严世蕃点了点头,又邀请道:“十三郎可知,天桥又有新的表演艺人了?”“哦?”海玥并不奇怪。鹞子班一朝覆灭,那群杂耍艺人和说书先生,要么被锦衣卫当场格杀,要么被关入诏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京师百姓的需求不会消失,天桥是极佳的表演地,鹞子班没了,很快就会有其他会社补充过来。然而严世蕃接下来的介绍,倒是让他诧异了:“云隐社?一个表演幻术的神奇班子?”(本章完) 第105章 嘉靖唯一的妹妹(二更) 大明的京师,也是实施宵禁的。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放行。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人,一旦被抓到,笞打五十下,于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四十下,重病、生育、死丧之类的意外情形,可以申请临时通行。而云隐社的表演,恰恰卡在夜幕降临之后,宵禁封街之前。一更三点对应到后世,是晚上八点一刻左右,考虑到观众看完后还要回家,云隐社的就从晚上六点半开始,持续到七点半结束。这样已经很匆忙了,住的地方稍远的就赶不回去,可当海玥和严世蕃到了天桥外,见到的场景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乌泱泱的人头从天桥直堆到正阳门。“怎样?热闹不?”“确实不错。”“我们进去!”越是人多,人越是多,严世蕃眼见大伙儿人挤人,反倒兴奋起来,迎头往里面挤去。他那小身板挨挨撞撞的,纯属人菜瘾大,险些被挤出去,幸亏海玥扶住,当先开路,才到了那座临时搭建出来的高台下面。围得水泄不通的京师百姓翘首以盼,四周都是嗡嗡的议论声,大伙儿一起等待着传说中的幻术师登场。“咚!咚!咚!咚!咚!”锣声接连五响,全场这才缓缓安静下来,不远处一个娃娃刚刚啼哭了一声,就被捂住了嘴巴。就在这种极度的安静下,一位身着宽袖长袍的幻术师缓步登台。此人身材十分高挑,戴着一个古朴的面具,只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手中握着一柄折扇,轻轻一挥,扇面展开,竟凭空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展翅高飞,引得观众豁然惊呼起来。不待观众的声音落下,幻术师袖口一翻,伸手一拿,已然托住了一只青瓷碗,再对着大家转了一圈,示意碗中空空如也。随即,他将碗高举过头,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那碗中竟涌出一股清泉,水流如注,哗哗作响。水流落下,却没有半分水迹,反倒化作一片薄雾,雾气中隐约可见几条鱼儿在游动。观众们瞪大了眼睛,有的人探手去抓,却什么都捞不到,甚至连手都是干的,顿时再度惊呼起来。“呵!”幻术师面具下的嘴巴似乎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镜面光滑如月。他将铜镜对准台下的观众,镜中映出了倒影,但倒影中的动作与真人恰恰相反,仿佛镜中另有一番天地。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叫好声都忘记了。最后,幻术师将铜镜一收,折扇一合,轻轻一挥,台上升起一团白烟。待得烟雾散去,幻术师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只纸鹤在空中盘旋,缓缓飞向上空,消失不见。“啪啪啪啪!”高台四周的百姓拼命拍手,掌声雷动,久久不息。“这是第一场!云隐社的成员,每次收场都是隐于云端!”严世蕃看得目不转睛,还不忘介绍,就连海玥都不禁抚掌赞叹。鹞子班的表演还在武术范畴,那飞刀丢的是真准,在江湖上可称为暗器好手。而现在云隐社的表演,就是纯粹的魔术了,甚至有些都颇为神乎其神,好似古代那些志怪小说,比如《酉阳杂俎》里的神奇手段。事实上,类似的志怪传奇,什么朝代都能听到。比如来天桥的路上,严世蕃就跟他说过,正德年间京师有幻戏者,能顷刻植瓜果,嘉靖初年也有江湖艺人,施五鬼搬运术,后世传说中第一部魔术之作《神仙戏术》,也是嘉靖朝后出现的。且不说那些,只看现在的表演,共有四名幻术师登台,都戴着面具,穿着宽袍,但从身材来看,应是两男两女。每个人的表演都在半刻钟左右,行云流水,精彩纷呈,能让观众在间隔的时间里回味悠长,然后再欣赏下一场好戏。等到四名幻术师依次登台表演完毕,海玥都忍不住取出腰间钱囊,准备打赏。话说之前鹞子班表演了一个精彩的节目,马上就有机灵的小厮拿着盆钵出来,大伙儿也会凑趣地把铜钱丢进去,以作喝彩,也是为了欣赏到更好的节目。可这云隐社只是表演,就没看见收钱的,这是准备一次性收个大的么?然而严世蕃摇摇头,压住他的手,低声笑道:“不必给钱,他们这几日都是义演,不然我还不来呢!”‘你是真抠啊!还是攒下了钱,又准备跑碧玉堂,跟那同胞姐妹花喝酒?’海玥也不稀罕戳穿对方,但又有些奇怪:“这些舞台布置,道具准备,都花费不菲吧?这云隐社就如此义演,不收分毫?”“呵!亏不了的!”严世蕃道:“这天桥毕竟是百姓观看,打赏的再多,一日也赚不到多少两银子,可一旦成名,去了京师的酒楼,尤其是到达官贵人的府上表演,身价就完全不同了,几场便足以赚回本钱!”似乎是呼应这番话,眼见高潮完结,今日的节目即将结束,一队人马突然从天桥的另一侧而来,强行分开围堵的百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来到高台后方,对着迎上的幻术师说着什么。严世蕃眼尖,借着高台的光亮,打量着那位管事模样的人,有些得意:“十三郎,我方才所言如何?这云隐社果然打出了名气,引得权贵来请了!”海玥微笑:“东楼确有先见之明。”不止是他们,离得近的百姓也纷纷凑过去,很快消息传出,众人顿时惊了。“永淳公主府的人?”“那可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连严世蕃都惊讶了。京师里最不缺少权贵,但永淳公主府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正德帝朱厚照是没有活着长大的兄弟姐妹的,是孝宗和张太后的独子,甚至还有一出生母之谜,说朱厚照并非张太后亲生,而是张太后夺人子为己出。无论怎样,朱厚照正是因为没有亲弟弟继承皇位,驾崩后才不得不从藩王里面挑选。朱厚熜其实也是如此。朱厚熜的生母蒋太后,生了两子三女,但长子出生即夭折,长女也只活了四岁,次女永福公主年仅二十岁就去世了,如今这位幼女永淳公主,是朱厚熜唯一还活着的妹妹。不过这位公主过得似乎也不太好,驸马都尉谢诏是一个秃子,据民间流传,说头发稀疏得连发髻都梳不起来,自然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如今居然在天桥见到这位公主府上的管事,严世蕃眨了眨眼睛:“好运道啊!一旦在永淳公主府上表演过,京师权贵还不争相邀请,这个幻术班子要彻底成名了!”海玥道:“他们确有惊人技艺,合该扬名。”严世蕃道:“惊人技艺无用,自从武宗的豹房杂耍被解散,对待这些江湖艺人,朝堂是有忌讳的,唯有永淳公主的身份不会受陛下责备,她一邀请,其他高门大户再请,才无顾忌……”海玥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又笑道:“看来下次再看云隐社的表演,门票就不菲了。”严世蕃叹了口气:“是啊是啊,开销又多了一笔……”事实上,近来是他长这么大,最富裕的一段时间。欧阳氏家中经商,严家从来不穷,如今简朴廉洁的风格,是他们家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久而久之,严嵩也习惯了,之前想要讨好司礼监的内侍,都没舍得送重金。直到儿子入了国子监,又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少年神童混在一起,总不能让他失了底气,终于取了不少钱财过来,让严世蕃放心地用,千万不要在朋友面前丢了份。结果严世蕃拿着钱,开始往碧玉堂跑。女榜眼云韶真的从良了,已然离开京师,但碧玉堂这种背靠教坊司的永远不缺佳人,双胞姐妹琴心和凤箫俨然是下一届莲台仙会的大热,严世蕃很快成了这两位的座上宾客。把银子砸在了销金窟后,这位小祭酒其他行为就显得愈发抠搜起来,现在连看幻戏都不能白嫖了,不免显得大失所望。海玥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待得高台上表演落下帷幕,宵禁在即,两人也不能耽搁,返回了国子监。十多日过去。时间很快来到十一月。就在一心会的六名成员,开始有心传播西游新编,口碑逐渐开始发酵之际,这一日的清晨,海玥四人正结伴去学堂听课,就见一位婢女模样的小娘子在监内转悠,眉宇间满是焦急。见到四人联袂到来,这才匆匆奔到面前,泫然欲泣地道:“四位公子,可知海玥海公子在哪个斋舍?”海瑞和严世蕃目光一动,都露出审视之色,林大钦则直接看向海玥,海玥则直接道:“我就是。”“太好了!小婢终于找到公子了!”婢女大喜过望:“小婢慧香,是芳莲郡主的贴身侍婢,永淳公主府出事了,郡主也被卷入其中,还望公子搭救!”(本章完) 第106章 直接洗清嫌疑(三更) 第106章 直接洗清嫌疑(三更) 永淳公主府。 此处位于京师西城小时雍坊石虎胡同,占地约三十亩,设三路五进院落,气派非常。 海玥与三人分别后,借了马匹,匆匆赶到了石虎胡同,但遥遥望着公主府邸,脚步却慢了下来。 婢女慧香下了马,也顾不上颠簸带来的难受感觉,匆匆往里面奔去,却发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不禁转头:“海公子?” 海玥道:“方才来此急切了些,有许多事情我尚未明了,你再仔细将来龙去脉说一说。” “郡主还在等着我们呢!” 婢女慧香急切地道:“公子,我们入府再说吧!” 海玥淡淡地道:“就在这说。” 他并未声色俱厉,声音里却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仪。 婢女慧香一滞,不得不重新回到海玥面前,低眉顺眼地道:“公子但有疑虑,婢子定如实相告,只盼公子速速入府,为郡主洗清嫌疑才好。” 海玥道:“你之前说,永淳公主殿下寿诞将至,准备在府邸举办一场寿宴,近来邀请了不少贵女好友,黎郡主就在其列,然恰恰是昨晚发生意外,公主殿下出事,黎郡主才被牵扯其中?” 婢女慧香连连点头:“是!是的!郡主分明只是作客,得公主欢喜,同邀席上,结果那太医却胡言……” “一句一句来!” 海玥抬手打断:“永淳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意外?” 婢女慧香道:“公主殿下突然晕倒,至今昏迷不醒!” “可请了御医?” “请了!御医已经给公主殿下把过脉了,说殿下的脉沉细而结,是胃腑受秽,阴阳格拒之相!” “此言何意?” “就是中毒了!” 海玥皱起眉头。古代御医确实可以通过脉象,辨识典型的中毒迹象,但一来受限于检测的手段,不能完全区别中毒与急症的情况,二者但凡贵人中毒,往往与政治脱不开干系,御医若是不想掉脑袋,诊断表述通常会隐晦迂回。 说的直接些,看出了中毒,不一定显得他们能耐,反倒要他们治疗毒素,那万一治不好,倒成了御医的罪过。 所以涉及皇室案件时,许多“稳健”的御医常以“急火攻心”“痰厥”“元阳亏虚”“清浊不分”等等术语替代中毒诊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那么这一次为永淳公主诊断,为什么能如此快地判断出中毒? 海玥问道:“有几位御医给公主殿下诊断?” 婢女慧香道:“奴婢见到的,有三位!” “他们都说公主殿下中毒了?” “陈御医和刘御医诊过脉后,都是摇头不语,唯独李御医做出了中毒的判断。” ‘李时珍?’ 海玥眉头一扬,但旋即意识到不可能,李时珍现在才十几岁,还在家乡跟着长辈学医术,只是姓氏相同:“这位李御医医德如何?” 婢女慧香哼了一声:“婢子瞧着不好,他胡说八道嘛,愣是说公主中的毒和郡主有关系!” “怎么讲?” 婢女慧香道:“李御医先说,公主中了曼陀罗花之毒,说是八月采集,晒干研末后混热酒服用,小婢起初听不懂,后来听别的奴婢说,那说书的《水浒传》里面,智取生辰纲所用的蒙汗药,就是这么制作的……” 海玥道:“若是类似于蒙汗药的毒素,公主为何还不醒?” 婢女慧香道:“对啊!李御医说这种毒毒性不烈,以致于公主如今的脉象缓弱,尚无大碍,可若是沉睡久了,就势必损伤贵体了!服下解毒药物,按理应该苏醒,偏偏公主始终不醒,李御医就说,公主应是中了另一种更加难缠的毒!” “什么毒?” “火麻子花!一种安南毒物,与曼陀罗花极为相似,药性却更加强烈,一旦没有合适的解药服用,中毒者会长睡不起,即便唤醒,身体也大大地不成了!” 海玥道:“且不说这位御医的判断是否准确无误,就因为公主殿下所中的毒素,疑似安南所出,黎郡主就遭到了怀疑?” 婢女慧香眼眶顿时红了:“是啊!这完全没道理嘛!偏偏郡主昨晚就在公主边上,府中护卫有言,郡主身怀嫌疑,如今已是不让她回会同馆了。” 黎玉英以外藩使臣的身份入京师后,是住在会同馆女院的,近来数次被招入宫中,又到公主府上作客,俨然已经融入京师命妇贵女的圈子。 而公主府的护卫不让黎玉英返回会同馆,这个性质就很严重了,在公主府上困的时间越长,处境无疑越凶险。说到这里,婢女慧香又急了:“海公子,我们快入府吧,你是名扬京师的国子监神探,唯有你才能查明真相,为郡主洗去嫌疑!” 海玥道:“郡主和你说到过我?”婢女慧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当然!郡主私底下与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海公子一路的断案风采了!公子扬名国子监时,郡主也最是开心呢!” 海玥脚下迈步,终于继续朝着胡同里的公主府走去,顺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黎郡主被禁止出府,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婢女慧香眼中一喜,赶忙道:“小婢追随郡主前,曾在司宾司任职,故而认得公主府的女婢,她们也认为郡主是被冤枉的,便将小婢放了出来!” “哦?” 海玥脚下再度一顿:“司宾司负责处理朝见、宴会及赏赐等事务,确保宾客接待的礼仪周全,既然你曾于此司任职,那请教一教我,如今我入公主府,以什么名义呢?” 婢女慧香陡然怔住。 片刻后,她俏脸色变:“公子是要对郡主见死不救么?” 海玥道:“回答我的问题。” 婢女慧香咬了咬牙:“没想到郡主对公子一片深情,公子却如此瞻前顾后,奴婢虽是宫中使唤的婢子,也感到失望!哼,算我们看错了人!” 说罢,就想要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 “你走不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然而海玥探手,轻描淡写地捏住她的肩膀。 “你敢!!” 婢女慧香想要放声尖叫,却被那五指一扣,半边身子都瘫了,连声音都哑了大半,唯有嘶声道:“我是宫中的人!我是宫中的人!你敢这样对我……” “我确实不方便对宫中的人如何,但我来此之前,给另一位传了话,他就很适合了。” 海玥带着她走到一侧的角落,默默等待起来。 两刻钟后,伴随着马蹄声的接近,数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至,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快步奔来。 “文孚!” 海玥这才现身,招呼道。来者正是陆炳,眼见海玥没有入府,顿时松了一口长气:“还好还好!你让十四郎跟我传信,我真的担心你入了公主府,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贸然参与其中!” “但有人恰恰希望我入府。” 海玥探手一抓,婢女慧香跌跌撞撞地出现,看到陆炳腰间的绣春刀,顿时花容失色。 陆炳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对方,马上从气质判断出来:“宫内六局一司出来的?” 噗通! 婢女慧香跪倒下来,颤声道:“奴婢……奴婢……是芳莲郡主身边的使唤婢女……慧香……误会……误会!” 陆炳冷冷地道:“是不是误会,等到了诏狱,自有你说清楚的机会!” 慧香彻底软倒在地。 海玥旁观。 宫女隶属内廷,归内官监与尚宫局管辖,按理来说,轮不到锦衣卫处置。 但锦衣卫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一旦涉及到重大事件,对待这些人更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入了诏狱,当真是没人能撑得住! 慧香如一条死狗,被锦衣卫拖到一旁,陆炳看向不远处的公主府,也露出郑重来,压低声音:“你幸好没有入府,一旦被这别有用心的宫女引进去,可就难脱身了!你是怎么看出来她心怀叵测的?” 海玥道:“此女自从露面之后,就表现得太过担忧,黎郡主身边使唤的下人,最长跟着她不过百天,短短这些时日,恐怕还不够让人死心塌地,冒着这等风险传递消息,所以我有了警惕。” 陆炳笑道:“不愧是十三郎!” “不过她的话应该不都是谎言……” 海玥正色道:“我不便入内,还望文孚助我,告知黎郡主,让她安定心神,我就在府外。” “好啊!那我便当个传声的又如何?” 明知凶险,还来此处,又能不越雷池一步,可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陆炳哈哈一笑,他之所以看重对方,也是因为其秉性,若是知难而退,就不是琼海十三郎了。 而且对于公主府内发生的事情,这位愈发成熟的天子心腹,也有着自身判断,再扫了一眼浑身直哆嗦的慧香:“府内黎郡主被指控与公主中毒有关,府外这个婢子就要把你引来,哪有这等巧合? “一旦从她口中审出是受人指使,有意设局,其实就证明了,有人里应外合,谋害公主殿下,还要嫁祸他人!” “黎郡主的嫌疑,反倒可以直接洗清了!” (本章完) 第107章 我才不当驸马(一更) 陆炳走入永淳公主府,第一时间找到了被困在后院的黎玉英。这位芳莲郡主立于树下,裙摆如涟漪般荡开,珠钗上的流苏轻轻摇曳,眉目如画,既有异域的风情,又带着宫廷熏陶的端庄。‘十三郎眼光不差!’陆炳暗暗一赞,上前抱拳:“黎郡主!”“陆舍人?”黎玉英原本正在出神,眉宇间蕴含着些许不安,看到他出现,赶忙上前行礼。陆炳正色道:“海玥来了,就在公主府外。”黎玉英先是一喜,旋即就是一惊:“不对!他怎么来了?”陆炳道:“一个叫慧香的婢女,说是应你的请托,去国子监寻人。”“我没有!”黎玉英咬着牙道:“这婢子是宫中的人,定是有意为之,明着引他过来相助,实则要陷害我俩,既要毁了他的前程,也要害得我更加说不清楚!”黎玉英的亲信仆从,早在莫正勇率领杀手追上安南使节团时,就被杀光了,如今的仆婢都是大明这边为她配备的。在琼州府是一批,到了广州府换了一批,等入了京师会同馆女院,宫中又遣女史四人、宫婢八位,贴身服侍。黎玉英对宫中的安排表示受宠若惊,对于派来的人则一个都不信任,全当是眼线。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派遣这些婢女去请海玥来,但她也控制不了对方冒着自己的名头行骗,双眸急切,眉宇间又流露出一股凌厉之意。陆炳见状安抚道:“放心吧,十三郎没有中计,直接遣人通知我,慧香已经被拿下,一旦从她手中审问出关键的证据,你也能摆脱嫌疑!”黎玉英松了口气:“陆大哥来了,我们就都安心了!”“哈哈!这话我爱听!”陆炳当仁不让地拍了拍胸脯:“有我在,那些小人算计害不得你们,走!”两人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公主殿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作为兴王府的旧人,陆炳对于朱厚熜一家都有着很深的感情,永淳公主与他同龄,虽然因男女有别,小时候没怎么接触过,但骤然听到这位公主殿下出了事,陆炳依旧感到惊怒,这也是他主动请缨的原因。而锦衣卫调查起来,就是名正言顺,黎玉英自然原原本本地告知:“陆舍人可知京师近日新来了一个幻术班子‘云隐社’?”陆炳道:“有所耳闻,是接替鹞子班。”黎玉英道:“这个幻术班子在天桥义演,颇具声名,公主府的一位管事,就邀请这个班子来府上表演。”“哪个管事?”“听旁人称呼,叫蔡司正。”“司正蔡庸,原来是他,他也是兴王府的老人了。”“公主寿诞在即,又厌倦了往年千篇一律的表演,蔡司正特意请来了这个近来风头正盛的班子。”“何时入的府?”“我昨日来到府上作客,听闻这个云隐社是九天前入的府,一直在搭建戏台、准备器具,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也夸下海口,定要在寿诞那日,献上一场前所未见的精彩好戏,让公主大开眼界!”陆炳算了算时日,皱眉道:“可殿下的寿诞还有半个月啊?这是提前表演了?”黎玉英道:“是!公主等得心焦,日日催促,那云隐社的红娘子见状,便提议为公主先献上一出‘鹊桥仙’的戏法。”“昨晚我也在场,那戏法当真精彩非常,那群幻术师也不知怎么变的,竟在堂中化出一道七彩鹊桥,星河璀璨,恍若仙境,大伙儿都看得入神,而不知何时,公主竟走入了鹊桥!”“当时堂中都慌了神,赶忙将公主拉了回来,可就在戏法结束的时候,公主痴痴地望着空中,喃喃自语着‘本宫也想去鹊桥看看’,说罢便昏昏睡去。”“府中婢女只当她是饮酒疲乏,便小心搀扶着公主回房安歇,谁知今晨任凭如何呼唤,公主都沉睡不醒!”“请来了太医院的御医诊断,起初说是曼陀罗花毒,很快又变为了火麻子花,还是我们安南特有!”陆炳听到这里,提出疑惑:“如此说来,那表演幻术的‘云隐社’,不是嫌疑更大么?”“‘云隐社’的四个幻术师,已经被关了起来。”黎玉英道:“但那位御医说,这种毒一般是和以热酒服用,云隐社确实表演了‘鹊桥仙’的戏法,公主也接近了她们,众目睽睽下,却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反倒是酒宴之中,我与公主同席饮酒,若所下之毒确出自安南,我倒是更方便下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炳神色凝重起来。如今朝堂之上,正在激烈探讨大明接下来对安南分裂的态度,两派朝臣意见不一,争论得越来越激烈。这种敏感的时刻,任何小事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行为都可能被无限制地放大,黎玉英是芳莲郡主,又是作为外藩的代表人物出现在大明朝堂,幸亏她是女眷,前朝的大臣无法直接找上门去,若是换个王子来,指不定早就堵过去了。而现在公主出事,恰好给反对者送上机会,谁管你是不是无辜?甚至故意将你牵连进来的人,最知你无辜!“此事非同小可,你去和十三郎商量一下吧!”陆炳本来信心满满,但听得过程如此诡异,也有些拿不准了,关照道:“你不要出公主府,他不要入公主府,一墙之隔,就能避免麻烦!洪七,你跟着他们,作一个见证!”“好!”黎玉英行礼,毫不拖泥带水地去了。与此同时,海玥已经绕着公主府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番。这里的位置既临近皇城,又处勋贵聚居区,符合明代公主府“近而不僭”的选址原则,而三路五进院落的设计也别有讲究。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东路为驸马都尉起居所,中路为公主府正殿,西路设花园后院及仆役房舍。这些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在外行走时,竖着耳朵聆听府内的动静,大致判断出这个区域的划分。中路人员往来最是频繁,西路人员进出最是谨慎,而东路则隐约传来叫囔声:“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的妻子!”‘是驸马谢诏么?有点惨啊……’海玥倒也不意外。后世影视作品里,驸马总是很风光的,娶了金枝玉叶,有了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丈人,还不得横行霸道,但事实上,历朝历代的驸马地位都不高。明朝的驸马规矩更多,本人不得参政、领兵、科举,近亲族人需终止仕途,已任官者提前退休,子嗣仅能世袭虚职。就此一项,便注定了但凡有点前程的人,是万万不会在大明当驸马的。同样的,大明公主也有境遇悲凉的,比如万历的妹妹永宁公主,当时京城一个梁姓富豪之子身患肺痨,通过贿赂冯保,竟被选为驸马,婚礼当日,这富家子就鼻血不止,沾湿礼服,几乎不能完成仪式,而内侍们竟还坚称是挂红吉兆,然后趁机勒索富家子钱财,结果永宁公主婚后不到一月,痨病驸马就死了,永宁公主寡居了十余年后郁郁而终,到死都不识房帷之事。这属于极端的例子,公主倒也不至于个个如此,但多有不如意的地方。当然再怎么说,公主驸马所能享受的物质条件,也远远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比拟了,只能说他们没有想象中的予取予求,风光无限,但同情怜悯的话,普通人大可不必。海玥如今就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默默聆听着府内的动静,而那位驸马与下人争执一番后,声音愈发悲愤,一路飞奔出来,恰好到了距离不远的角落,喃喃低语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待我们!我们是夫妻啊!”海玥透过镂空砖雕,观察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五官俊逸,只是眉宇间孕育着愁苦之色,就谈不上什么气质了。既然撞上,海玥走了过去,开口唤道:“谢都尉?”“啊!”驸马谢诏吓得一激灵,这才发现有人站在墙外边:“你是何人?”海玥拱手:“国子监生海玥,见过谢都尉。”驸马谢诏有些茫然,显然不明白一位国子监生为何在公主府外,这名字隐隐还有些熟悉,但一时间顾不上多想,赶忙道:“府内出了事,你若不想招致无妄之灾,便快些离去吧!”能对陌生人说出这句劝告,海玥倒是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微笑道:“我是为了黎郡主而来。”“安南的芳莲郡主?”驸马谢诏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酒宴上那位姿容最为出众的女子,突然理解了,嘴中莫名迸出一句话来:“你也想当驸马?”“不想。”海玥平和地道:“安南回归大明,复归交趾,她就不是郡主了,我自然也不会当驸马。”“哈!”驸马谢诏气笑了,笑着笑着,又陡然落下泪来:“不当驸马好啊!不当驸马好啊!岂会有常人愿意当这窝囊驸马的,更害苦了自己的妻子啊……”(本章完) 第108章 帮你立于不败之地(二更) “你可知这座公主府,由工部营缮司建造,归皇室所有,我入住之前,宫中内侍向我讲述规矩,竟说若公主薨逝,且无子嗣,我就须于数月内迁出,府邸收归内官监所有……我住进来后,居然不能与公主共处一室,日常居所在东跨院,仅奉召时可入寝殿,亲属也不允许留宿在府内……”谢诏显然是憋得太狠了,短短几句话之后,居然就开始倾述。海玥听着听着,却觉得不对劲了:“公主府的归属权倒也罢了,公主驸马日常不能居于一室,又是哪条礼制所定?”谢诏摇了摇头,惨然道:“不知,但就是这般约束的,他们说公主夜间易醒,有夜游之症,与我同寝恐伤及凤体,每每逼我离开,羞辱非常!”海玥并不客气:“可是因为公主不喜欢你?”市井之中传言,这位驸马都尉年纪轻轻就秃了,谢诏此时也以软巾包裹,将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是否因为这点,夫妻之间有了裂痕,才会同府分居?“不是!当然不是!公主是我妻子,夫妻之间岂无亲近?”谢诏激动起来:“公主几度想与我亲近,都被那些可恨的内侍女官所阻!”海玥道:“既如此,为何不去宫中控诉?”谢诏咬着牙:“这些下人出自哪里?去宫中有用么?皇亲家事,又向来是为百官所忌讳!”这话倒也没错。自从唐朝外戚祸乱后,从宋朝开始,前朝的官员就会盯着后宫的事情立规矩,但凡有人僭越礼制,马上会有成片的奏疏弹劾。而具体到当朝,这种事情就连大礼议官员,也不会偏帮天子。张璁、桂萼、霍韬这群人,都是标准的儒家士大夫思想,他们赞同朱厚熜认亲父亲母,是因为继位情况特殊,不应参照前朝旧例,而是以孝道人伦为先。但他们不会无底线地附和朱厚熜,一旦皇亲国戚、宗室贵胄出了违制的事情,也会上书弹劾,贯彻心中的儒家礼法。这也是不少公主府的下人敢作威作福的原因,按理来说,直接告状,那些下人还不得被盛怒的天子和太后处决?但现实中往往是,宫中的天子和太后消息闭塞,被加以蒙蔽,而外朝的官员有所耳闻,却认为公主驸马安分守己比什么都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海玥道:“真如谢都尉所言,公主席间不省人事,是否也与你们如今的困境有关?”谢诏闻言愣了愣,突然警惕起来:“你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海玥道:“黎郡主受了牵扯,我正是为此而来。”“阁下倒是颇具勇气,可惜此事不是你一个国子监生能够参与的……等一等!”谢诏猛地一怔,声调陡然上扬:“可是不畏勋贵淫威,揭露武定侯丑事的海神探当面?”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郭勋的丑闻传得到处倒是,连带着国子监扬威的带头者也成名了,誉满京师或许夸张,但许多人十分好奇,能够让郭勋吃这样的大亏,却还能安然在国子监进学的,到底是何等人物?谢诏万万没想到,此时在墙外与自己闲聊的竟然就是这位,顿时激动起来:“海神探,你一定要救救公主啊!她此番昏迷,定是被府中下人所害!”海玥语气沉稳,带着抚慰:“我此来自然希望公主殿下无碍,一切平安无事,你认为府中下人加害公主,可有根据?”谢诏咬着牙:“殿下早就想要与我住在一起,不再受府上下人约束,才寻来了那个幻戏班子,希望在寿诞之日惊动宫中,向太后与陛下表述委屈,谁知竟出了这等事,不是那群恶仆,又是何人?”海玥道:“阁下之意,是公主殿下和你原本约定,在寿诞中做出布置,结果横生枝节,导致了她如今的昏迷不醒?”“是!”谢诏的声音里已然带着啜泣:“府内恶仆处处苛责,令我夫妇有苦难言,他们最是惧怕此事揭露,才敢于加害公主!”海玥并没有评价这个动机是否站得住脚,而是根据这个动机追溯源头:“府中下人如此苛责,所图为何?”谢诏愣了愣:“他们就是刁难啊!”海玥直接问道:“勒索你钱财了?”“没有……”“假借公主府的名义,在外作威作福?”“并无……”“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谢诏沉默下去,缓缓地道:“海神探,有些事情,我难以直言,但请相信我,这群恶仆当真是可恨至极!”“哦?”海玥目光闪动,刚准备换个切入的方式,却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队护卫,朝着这里看来:“驸马在那边!”谢诏转头一看,脸上变色:“不好!我得走了!这些人是锦衣卫,海神探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海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告辞!”眼见对方身形一转,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墙角,谢诏松了口气,掉头迎上府中护卫,沉着脸呵斥:“大呼小叫作甚!”护卫也不怂,探头探脑:“谢都尉,你刚刚在与人说话?”“自言自语罢了……走!回东院!”“呵!谢都尉想通就好~”身后传来交谈声,海玥驻足听了片刻,举步离开。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驸马谢诏所言,但经过方才的交流,对于公主府的情况倒是清晰了不少。围着府邸绕了半圈,来到花园。公主府的后院修得颇为雅致,一路上被海棠花笼罩,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薄雪。只是此刻仆役们都躲在各自的屋舍,不敢出来,公主身边的人更是聚集在正殿,此处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于是乎,翘首以盼的黎玉英就显得极为醒目,见到海玥出现在墙外,更是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你来了!”“来了!”两人自从入京后,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了,此时再见当然激动,但也知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相视着灿烂一笑后,海玥马上开始求证:“据你入府后的见闻,驸马公主间的夫妻关系如何?”黎玉英回忆着道:“昨夜筵席,公主确实频频望向驸马,但交流很少,倒是那些下人对待驸马,确实很不恭敬……”海玥若有所思,接着问道:“你入宫时,见过蒋太后,这位太后为人如何?”之前的信件看似是私人交流,但黎玉英身份特殊,指不定就被旁人先看过一遍,所以里面全是称颂之言,蒋太后如同黎玉英心里的太阳。海玥如今要听的,是实话。黎玉英了然,眼见洪七乖乖站在远处,不打扰两人交谈,便轻声道:“表面上看是一位温和的长者,实则手段凌厉,我入宫时,那位张太后要遣人将我接走,双方有所交锋,张太后派遣的女官被惩戒,此后慈寿宫就再也没有派人来过……”海玥道:“两宫太后的不和,果然已是不加掩饰,这种争斗摩擦不可能完全局限于后宫,宫外势必也受到牵连和影响。”黎玉英眨了眨眼睛,马上反应过来:“莫非这公主府中的下人,是受张太后之意,有意为难公主和驸马?”海玥微微点头:“我朝驸马的地位固然不高,但也不至于如此落魄,方才谢驸马所言,若非刻意伪装,那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此法阴损,也确实难防。”蒋太后膝下就一儿一女,儿子朱厚熜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两人的关系早不能视作平常母子,相比较而言,对于幼女永淳公主自然更加疼爱。但如今的后宫,不止一人,还有张太后在。当了十九年皇后、十六年太后,且在此期间,孝宗没有其他的嫔妃,后宫里只她一人大权在握,如此经历于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了。现在张太后虽然被朱厚熜母子压下,但若说一点班底都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要做一些手脚,也完全能够办到。‘蠢!’对于这种行为,海玥的评价就一个字。张太后这些手段,在后宫里面都属于低级的,纯粹是损人不利己,海玥有时候很难理解这种思维,你图个什么呢?但想想这位太后,有着孝宗的专宠,武宗的避让,颐指气使了大半辈子,也就不难想象,这种人做事不出于理性的思考,往往就是一个我乐意。既如此,海玥给出的建议就是:“接下来你在公主府内调查案情真相,谨记一点,所有对待公主有苛责的人,完全可以直接翻脸,毋须束手束脚!”黎玉英有些怔神:“啊?”海玥微微一笑:“拿住了心怀叵测的婢女慧香,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你洗清下毒的嫌疑。而远离某些政治力量,本身也是站队的一种,该站队的时候就要站队,一旦成功,就能帮你立于不败之地!”黎玉英隐隐感觉,几个月不见,这位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更加英明决断的同时,依旧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依靠,心头温暖,重重点头:“好!我明白了!”(本章完) 第109章 从未见过这等嚣张的嫌疑犯(三更) 黎玉英再回到公主府的正殿时,精气神已然不同。此处进进出出,自从得知公主殿下中毒昏迷后,众人的神情里,皆是惶恐中透出惊惧。不久前黎玉英也不例外,她就是来作客,结果卷入这种事情里,岂能不慌?但现在黎玉英不慌了,左顾右盼之间,手还有些痒痒。如此姿态自然引来了有心人的关注,一位胖大内侍就走了过来,尖细的语气里透出阴沉:“黎郡主,你不在后院等待,来此胡乱走动作甚?”“莫司副!”黎玉英望向对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公主府上的管事原先有家令、司丞、录事等,后经改制,就剩下司正与司副。司正有一人,由宦官充任,代原家令职能,总管公主府事务,现在的司正叫做蔡庸,是兴王府时期的老人。司副有两人,辅助司正,同样也是宫中太监担任,一叫董敬忠,一叫莫如忠。听上去都是忠字辈的,但根据黎玉英的观察,这两个人跟忠诚没有半点关系,或者说他们的忠诚不是对于永淳公主,而是皇宫里的那一位。平日里在公主府上颐指气使不说了,之前公主晕倒,他们大呼小叫,等到御医做出初步诊断后,就要强行将她扣押起来。当时可不是押入后院,而是关进后院柴房,等到宫中来人,再做定夺。礼部都不敢贸然扣押一位外藩使臣,区区公主府的两个小小司副,竟然敢说出此等言语,偏偏黎玉英当时慌了,竟不敢辩驳,一再忍让。此时再也不同,黎玉英直接道:“莫司副,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莫如忠皱起眉头,神情严厉,语气冷冽,好似在训斥一个下仆:“咱家让你回后院,你听不见么?”“放肆!!”黎玉英声调扬起:“我乃安南国郡主,奉王命前来朝觐大明天子,进献贡礼!大明乃礼仪之邦,宗主上国,即便尊贵如内阁张首辅,亦对我等外藩使节以礼相待!你区区一介内侍,莫非宫中未曾教导半点待客之礼?”莫如忠猛地愣住,然后勃然变色,一张肥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你怎敢侮辱咱家!”‘你一个阉狗,也配被我侮辱?’黎玉英再不多言,直接丢过去这么一个轻蔑的眼神,拂袖朝着主殿走去。身后的莫如忠哆哆嗦嗦,肥胖的身体一时间没赶过来,但刚到门口,黎玉英又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拦住。除了司正与司副外,公主身边就是婢女和嬷嬷了。婢女单单贴身服侍的,就有十六人,其中几名贴身婢女,据说是在兴王府时期就跟着永淳公主的,但性情乖顺,单凭一腔忠心,亦是无用,只能在公主身边唯唯诺诺。而那些宫中安排的嬷嬷就十分强势了,此时拦路的恰恰是这几个,厚实的身体一拦:“止步!”黎玉英连公主府的司副都不准备与之争辩,更不会与这等嬷嬷多做纠缠:“退开!”“哼!”为首的嬷嬷满脸横肉,一看就知是蛮横惯了的角色,但看到昨晚跟公主同席的贵女,一时间也没想好要如何,直到发现身后匆匆赶到的莫如忠做了个手势,才马上露出狠色:“殿下被你这小贱人毒害,老奴管你是什么蛮子郡主,拼了这条老命不顾,也要为殿下讨个说法!”说着,双手抓了过来,摆出一个抓头发的经典起手式。她是真的敢抓的,且有丰富的搏斗经验。然而黎玉英岿然不动,洪七神出鬼没地闪了出来,一巴掌甩了出去。“啪!!”嬷嬷应声而倒,倒头就睡,长睡不起。死了还不至于,但以锦衣卫的手劲,不在床上躺个一阵,是肯定恢复不了的。其他几个嬷嬷正在发愣,黎玉英指了指她们,毫不留情。洪七二话不说,伸出蒲团般的大手,直接连击。“啪!啪!啪!啪——”当地上倒了一片,身后的莫如忠也噤若寒蝉,吓得双膝发软。事实证明,在锦衣卫面前,这群难缠的下人就是个屁。黎玉英继续往正殿里面走去。“吵闹什么!”然而想要进永淳公主躺着的寝宫,还有拦路虎。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出,满是不悦。黎玉英目光一凝。此人正是太医院御医李绍庭。大明太医院有院使、院判、御医、生药库、吏目等等人员,机构复杂完整,涉及到宫廷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等等。但无论如何,医术都是这等地方的根基,尤其是御医,真的要出诊,为皇宫贵人看病的,虽然大明的御医留下的不少记录很坑,后来李时珍也是做不下去主动离开,却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李绍庭就是御医里面的佼佼者,年约四十有余,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一袭御医官服更衬其儒雅气质,此人在金陵时就有神医之称,被举荐到京师太医院,为王公大臣诊治,无不称赞。而黎玉英此前处境窘迫,也正是拜对方所赐,一句安南所出的火麻子花,就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此时此刻,眼见造成外面喧哗的是黎玉英,李绍庭的脸色再度一沉,质问道:“公主殿下遭此劫难,正需静养,受不得半分惊扰,黎郡主此番作为,是何意图?”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黎玉英反唇相讥:“李御医不是指控我下毒加害公主么?为何还明知故问?”李绍庭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对方敢这么说话,语气反倒缓了缓:“黎郡主误会了,我从未说过,公主殿下所中的毒是你所下,只是根据殿下的症状,想到了火麻子花之毒而已。”黎玉英冷冷地道:“李御医之意,那火麻子花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道听途说?”李绍庭道:“天下之大,百草千卉,岂能尽览?四海八荒,奇花异草,更非一人可尽识!我不过一介医者,唯有依药性之理,察病体之变,方能对症下药,配制解毒良方罢了。”“那就是没见过!”黎玉英冷笑道:“药性之理倒也罢了,那火麻子花就一定出自我安南?其他地方绝不会种植?据我所知,安南所种之物,大明两广皆有,即便有细微的差别,也非当地人不能辨别,不知李御医又如何一口断定,公主所中的火麻子花之毒定是出自安南呢?”李绍庭抚须,一时间没有回答。黎玉英紧接着道:“如非一定出自我安南,我这位安南郡主与公主殿下同席,李御医为何偏要点出这个,让我白白遭到怀疑?就让人很是不解了!”李绍庭意识到不妙,刚要开口,就见黎玉英的语气凌厉起来:“我安南人偏居一隅,比之大明万里河山,必然显得孤陋寡闻,却也知医者当以诊治为本,安南王宫御医素来谨守本分,只言病症,不论是非,李神医此番越职之举,不仅有失医者之道,更失大明体面!退到一边去!”面对这等高高在上的训斥,李绍庭脸色终于变了。黎玉英的地位很微妙。说她身份高贵吧,如今大明朝堂人尽皆知,安南的使节团被国内叛军中途截杀,死得就剩下了一根独苗,还是大明人救的。这样动荡不休的国家,跑到宗主国求援,哪怕是郡主出身,也不会有多少人瞧得上。可若是觉得她地位低下,偏偏如今的大礼议新贵之首,内阁首辅张璁见到对方,都得客客气气。理论上,完全压过对方的,只有宫中的两宫太后和大明天子而已。所以这种情况,就看自己能不能豁的出去,敢不敢发飙……原先公主府上下,都认为这位娴静端庄的外藩郡主有求于大明,是万万不敢的,结果现在对方不仅敢,还根据众人不同的身份,将他们压得半点脾气都没有!“有嫌疑还能这般有底气,一路过关斩将,真是没想到啊!”陆炳正在主殿的外间凝眉思索,也听到了动静,见到黎玉英走入,立刻迎上。黎玉英当然知道这位的用意,正色回应:“我无半分加害殿下的可能,无缘无故担上这不白之冤,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陆炳抱了抱拳,故意致歉:“下人无状,失了我大明礼数,让郡主受惊了!”配合默契。陆炳很清楚,黎玉英一来一回,态度大变,只可能是得了海玥的指点,知道战战兢兢帮不了自己,处境反倒会变差,倒不如强势起来,可以震慑住某些别有用心之辈。而黎玉英更清楚,自己如果仅仅是强势,或许能让某些人投鼠忌器,但也有可能引来更强烈的反扑与栽赃。所以她接下来要争取解决问题,彻底治本:“蒋太后待我如慈母,恩重如山,如今公主昏迷不醒,太后必定忧心如焚,若能替太后分忧解难,查明此案真相,我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本章完) 第110章 名侦探芳莲郡主?(一更) ‘公主薨了?’黎玉英跟在陆炳身后,脚下放轻,走入寝宫。映入眼中的画面,让她心头大惊。寝殿内几盏素纱宫灯摇曳,映得锦帐昏黄,笼罩着填漆雕凤的檀木榻。那榻极为宽敞,睡三四人足矣,公主小小的身子就那么躺在中间。榻边香炉中香已燃尽,只余一缕冷灰,徒劳地悬在炉口。发现黎玉英的呼吸一紧,旁边的陆炳有些无奈,稍稍按了按手,示意无妨,让她揭开锦帐,前往榻前。黎玉英走了进去,定睛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永淳公主躺着,胸膛有着明显的呼吸起伏,脸色稍显苍白,但也没有十分明显的病态。昨日相见,这位也是弱不经风的模样,现在沉睡过去,只是更加楚楚可怜而已。人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黎玉英再环顾四周,发现造成如此凄凉场景的关键,是贴身仆婢们全都慌了神,跪伏于榻前,低声啜泣,不禁暗暗皱眉。正如她兄长黎维宁临去前所言,泪水虽可宣泄悲愤,却难解世事纷扰,哭泣是最无用的,找出办法,解决难题才是关键。可惜这群婢女都已是六神无主,黎玉英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立着的宦官身上。身材高大,但并不健硕,有些肥白痴胖,眉眼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模样。此人正是司正蔡庸,公主府的主事者,这时神色悲怆,弓着腰,口中念念有词。黎玉英掀开锦帐,轻手轻脚地走到面前,低声道:“蔡司正。”蔡庸毫无反应,依旧在低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黎玉英无奈,只有再唤了两声:“蔡司正……蔡司正!”蔡庸终于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惊了一惊:“黎郡主?”“是我!”黎玉英正色道:“御医李绍庭已经知错,他的火麻子花之言,根本没有直接凭证,颇多揣测,却伤及我的声誉!然即便没有此事,蒋太后待我如慈母,恩重如山,如今公主昏迷不醒,我也当出一份力,为蒋太后分忧解难,查明真相!”“啊?”蔡庸听得傻了,愣愣地道:“郡主你要查案?”黎玉英道:“还望蔡司正配合!”蔡庸依旧怔神,万万没想到这位前来作客的外藩郡主,竟有意查明公主晕倒的真相,却也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动。直到陆炳魁梧的身形走了过来,来到黎玉英身后侧,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陆舍人?”蔡庸的态度变了,抿了抿嘴,颔首道:“黎郡主有话请问吧!”黎玉英原本准备了一番说辞,是从驸马谢诏为切入点的,但见到寝宫的情况,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床榻为何如此巨大,殿下安歇,很是不便吧?”“这……”蔡庸有些迟疑,但还是如实道:“殿下有梦游之症,未免她夜间苏醒,伤及凤体,府上便特意打造了这座檀木榻……”黎玉英道:“殿下的梦游之症,从小就有么?”蔡庸摇了摇头:“不,王府时没有,是入了京师后,或因不适紫禁城的居住环境,才生出了这怪异之病。”黎玉英道:“那公主出嫁,住进了这座府邸,梦游之症有所改善么?”蔡庸轻叹:“没有。”“加重了?”“是。”“为何?”“或许更加不适了吧……”“御医看了无用?”“不仅是太医院的御医,便是民间的神医也有请来京师,为殿下诊断,但无论服下多少汤剂,都是不好,还有人言,这是离魂症的前兆。”“怎么说?”“据世人之见,神、魂、魄,三者是息息相关的!夜间梦魇,是神动了,但魂不相应,所以欲动而不能动;梦游之症,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梦呓则是口说梦话而神不知,都属梦魂颠倒……离魂症是更严重的症状,有言自觉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又有言魂魄离体,昏迷不醒……”‘这等说法不就是如今公主昏迷的体现?’黎玉英闻言目光一凝,缓缓地道:“根据驸马都尉谢诏所言,永淳公主就因有梦游之症,府中下人借此为理由,不让公主和驸马亲近,逼着他们分开居住?”听到这个问题,蔡庸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其实谢都尉并不害怕殿下梦游,有他在还能看护一二,然莫司副、刘嬷嬷将此事禀告宫内,宫内也有担忧,便依太医院林御医建议,让殿下和都尉夜间分居……”这就是张太后那边施加压力了,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为了公主的凤体着想,蔡庸虽然身为司正,却终究无法担起这种重责,唯有退让。其实也是无能。陆炳暗暗皱眉,若是不出这件事,他还真没想到,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处境居然如此艰难。而黎玉英也看了出来。包括司正蔡庸在内,这些公主身边的仆婢,都是兴王府时期出来的,若论忠心,没有问题,但能力方面,就差了许多。当然,不是说兴王府没有能人,问题是即便有,如陆炳、黄锦等人,也都是受蒋太后和朱厚熜调用的。毕竟那对母子当年初入宫时,也是艰难险阻,处处碰壁,少数几个王府时期信得过又有能力的老人,当然要优先太后与天子,相比起来,永淳公主再受宠爱,也得让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朱厚熜和蒋太后站稳脚跟,才能惠及公主,不然一家子在这巍峨深宫里,都得战战兢兢度日。‘张太后奈何不了蒋太后和当今陛下,只能将恶仆塞到公主身边。’‘至于蒋太后与陛下,不会一无所知,可无奈之下,也必须有所取舍。’‘在这个前提下,公主铤而走险,利用幻术班子,演一出戏向宫里求援,确实有必要……’想到这里,黎玉英干脆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蔡庸面色彻底变了:“黎郡主此言何意?”黎玉英道:“公主寿诞,幻术班子‘云隐社’前来表演幻戏祝贺,但又不仅仅是如此简单,比如‘鹊桥会’,是不是暗示了公主驸马分离,不能相见的苦楚?”蔡庸明白了:“这是谢都尉跟黎郡主说的?”“他跟另一人倾述,那人将此事告知,陆舍人也知晓了。”黎玉英将陆炳抬了出来,恳切地道:“蔡司正,事关公主的安危,如今万万不是隐瞒的时候了,让殿下快快醒来,才是头等要事啊!”蔡庸深吸一口气:“好!老奴说!确有此事!那个幻术班子是老奴特意挑选的,刚入京师不久,与各方都无牵连,又技艺精湛,可以承担大任,替殿下述说苦楚!”黎玉英道:“所以公主本来就想在寿诞上,上演一场别开生面的‘鹊桥会’?”蔡庸摇了摇头:“不是‘鹊桥会’!原定的曲目叫‘瑶台贺寿’,根据红娘子所言,这一出戏目分为四幕,‘仙阙迎宾’‘蟠桃献瑞’‘百鸟朝凤’‘龙章焕彩’,十分精彩,公主会在‘百鸟朝凤’‘龙章焕彩’中出演,向太后和陛下述说苦楚!”黎玉英奇道:“那为何又提前表演了?”“这……”蔡庸再度迟疑了。陆炳有些不耐:“蔡司正,请说实话!”“你们真要听实话?”蔡庸脚步移动,下意识地避远了些:“殿下有一位倾慕之人,若是借此‘鹊桥会’之机,能见那人一面,殿下于愿足矣!”这回轮到黎玉英傻了傻,陆炳则瞬间后退,仿佛聋了一般。唉呀妈呀!还有意外收获?牛郎织女相会,牛郎不是那个牛郎?现在可不是八卦的时候,黎玉英按捺下心思,直言道:“所以这场意外的提前演出,导致了如今公主的意外昏迷?”蔡庸涩声道:“正是如此,老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若黎郡主能查明真相,老奴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郡主大恩大德!”‘这倒是不必……’黎玉英继续问了各种细节,这位公主府司正确实知无不言,但也没有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了。半响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外间,黎玉英转身对着陆炳道:“接下来我准备去询问‘云隐社’,锦衣卫审问过他们了么?”陆炳道:“还没有,昨晚出事后,这个幻术班子就被关在了后院柴房,一直不允许进出,可惜府内自作主张,将他们关押在一起,给了串供的机会。”黎玉英道:“若是他们真的心怀不轨,早在行动前就应该对好口供了,分开关押也是无用,相反他们但凡心怀不轨,定会泄露出蛛丝马迹。”“这倒也是!”陆炳点了点头,愈发刮目相看,由衷地道:“黎郡主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与十三郎真是天生一对!”换做以往,黎玉英会俏脸染霞,此时却出奇地十分坦然:“若真能得玥哥哥那般抽丝剥茧的本事,拨云见日,勘破隐情,陆大哥再赞我也不迟!”(本章完) 第111章 下毒的手法(二更) “云隐社就关在里面?”“是。”“开门!”“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后院柴房前,两个府中护卫合力,解去屋门上一条条粗大的锁链。总共五条锁链,用了足足半刻钟的时间,才全部打开,护卫似乎也觉得太麻烦了,有些尴尬地道:“里面的人会变幻术呢!不这般,可关不住他们!”‘真会法术,十条锁链也派不上用场……’黎玉英不置可否,打量了一下粗大的锁链,发现确实结结实实,再加上柴房的窗户也用木板牢牢封住,却又感到奇怪:“今早关进来后,再无人进出?”“没人!绝对没人!”“那你们怎么送饭给里面的人?”“送饭?不送啊……几顿不吃,饿不死的!”这般说着,当门一打开,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嗅觉本就极为敏锐的黎玉英立刻掩住鼻子,就见里面几个人已然拘谨地站了起来。黎玉英仔细打量,与昨晚表演的幻术师一一对应。班主红娘子,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对于民间来说,这个年纪已属老妇,但这位颇具富态相,皱纹不多,眉目温和,神态沉稳,唯独身材宽胖,颇为臃肿。站在她身侧的似乎是个回回人,高鼻深目,名字却是汉人名字,叫做焦白,此时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显得颇为不安。另一侧是瘦高男子陆藏舟,之前海玥和严世蕃观看天桥表演时,第一个登台的就是此人,身姿潇洒,令观众印象深刻,此时脸色苍白阴沉。四位幻术师里面年龄最小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燕翎,身材小巧玲珑,此时缩在红娘子身后,眉宇间最是惧怕。“我是安南芳莲郡主黎氏,公主殿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特来询问经过。”黎玉英稍作介绍,开始询问:“昨晚公主殿下晕倒时,与诸位的表演有直接关联,可有解释?”“见过郡主!”红娘子率先行礼,语气里带着无奈:“我等只是街头卖艺的杂耍班子,有幸得公主殿下青睐,请到府内表演,实是荣幸之至,岂敢加害天子贵女?还望郡主明鉴!”“你的谈吐倒是不俗。”黎玉英审视着这位戏班首领:“阁下之意,就是公主的意外,与你们毫无干系?”红娘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我等绝无加害公主殿下之意。”“这话模棱两可,无加害之意,是否有加害之实?”黎玉英声音凌厉起来:“公主府此番请你们来,不仅仅是表演幻术,对么?”红娘子再度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郡主明鉴,我等此来确是表演幻术,只是公主殿下确提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要求,后来又颇多更改……”黎玉英打断:“比如提前上演的‘鹊桥会’?公主准备借这座‘鹊桥’,与何人相会?”此言一出,红娘子的脸色都变了,其他三人更是哆嗦起来。这是能问的么?‘看来真不是驸马!’黎玉英通过这个反应,已经确定了答案,话锋一转:“所以公主最初的昏迷,是有意为之?”红娘子低声道:“是。”“夜间再苏醒,以梦游之名行事?”“是。”“与何人相会?”“是一位叫高中元的书生,驸马在东院宴请了此人,公主想要借机见一见,只是一见,并无其他,却担心府中恶仆闲言细语,才出此下策……”“她看到高中元了?”“小徒陪伴公主见到了。”问到这里,黎玉英看向红娘子身后的少女燕翎:“你昨晚陪着公主的?”“是……”燕翎怯生生地道:“小女子会些轻身术,带着殿下去了东院,见到了那位高书生!”黎玉英问到这里,也稍稍紧张起来:“两人说了什么话?”燕翎道:“没说话。”黎玉英皱起眉头:“此时此刻,公主身体为重,不可再有半分隐瞒,你明白么?”燕翎急了:“我说的是真的,公主只是远远看着,起初似乎都认不出人了,认出后似乎大失所望,看了看,就回寝宫了。”黎玉英道:“全程一言未发?”燕翎道:“公主对我说了的,驸马待她很好,应该好好过日子,不该行此出格之举,今夜见了,也是了却当年的念想,再无遗憾了。”“原来如此!”黎玉英松了一口气,又转向红娘子:“皇家之事,你们为何敢参与进来?”红娘子轻叹:“财帛动人心,公主府愿出重金。”“多少?”“早在入府之前,就付了百两银子,待得事成,再付五百两。”“一共六百两,确实不少,联系你们的人是谁?”“蔡司正。”“为何会找到你们?”“我等初至京师,与各方牵连不多。”“可愿签供状,将详细过程写下?”“愿意。”“拿纸笔来!再给他们送饭来!”“多谢郡主!多谢郡主!”……柴房内的污浊气息散去了些,饭菜送了进来,黎玉英看着四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再在纸上分别写下证词。根据目前的线索,云隐社入公主府的目的已经明确。表演幻术是假,哭诉恶奴刁难是真。但公主又给自己加了一场戏。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借助鹊桥相会的名义,魂牵鹊桥,夜间梦游,去见一见当年招驸马时,她一眼相中的另一位男子高中元。结果似乎现在的高中元并不让她满意,也就是看上一眼,了却昔日心愿,便回了寝宫。‘费尽周折,只为如此么?’相比起海玥是普通人,难以共情天潢贵胄,黎玉英倒是有些感慨。如果安南是全盛时期,她身为郡主,恐怕也是受政治婚姻摆弄,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再经历种种不如意,过着身不由己的一生。现在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求援,看似狼狈不堪,处处碰壁,但恰恰是迈出这一步,抗下了这千钧重担,才有了真正自主的权力!黎玉英深吸一口气,放下供词,开始以闲聊的语气道:“你们可知,我不久前也被诬陷为嫌疑者……”相比起审问,她还让吃饱饭,四人明显颇为感激,红娘子赶忙道:“郡主岂会加害殿下?这实在是无稽之谈!”黎玉英道:“因为经御医诊断,公主是中了火麻子花之毒,而那御医还说,火麻子花只有我安南才有,众人便由此怀疑上我!”“公主中毒了?”此言一出,四人变色。黎玉英扫了一眼,见他们神色不似作伪。云隐社被关进来时,御医还未赶到,自然不该知晓中毒细节,现在这个反应是对的。而接下来的担忧应该是:“公主中毒,府上不会怀疑是我们吧?”“怪不得一直关着我们不放,还以为是昨晚的事情暴露了……”“这可如何是好?”眼见其他三人慌了,红娘子轻咳一声,对着黎玉英躬身行礼:“我等都是走南闯北,讨一口饭吃的市井之辈,此番是贪心作祟,卷入了无法承受的大事中,只盼黎郡主怜悯,查明真相,为我等主持公道!”黎玉英正色道:“一旦抓住真凶,自然不会牵连无辜,你可有怀疑的对象?”红娘子道:“老身自从入府以来,接触最多的就是蔡司正,他为人谨慎,颇多细致,对公主的关心也是情真意切,应不是下毒的凶手,至于其他,老身就不知了。”黎玉英看向燕翎:“小妹妹,你觉得呢?”燕翎看了师父红娘子一眼,这才鼓起勇气道:“府内的恶仆最有嫌疑!公主寿诞马上就要到了,一旦让太后知道了他们的恶事,肯定会收拾他们,他们害怕了,才会先一步加害公主!”黎玉英微微点头:“恶仆铤而走险,确实是合理的动机,但你昨晚送公主回寝宫后,为你们打掩护的,都是公主身边的忠心婢女,没有那些恶仆吧?”燕翎道:“没有!”黎玉英道:“当时公主是好端端的,身边全是忠心的婢女,今早却突然昏睡不醒,恶仆按理来说,没有机会接近公主下毒加害才是!”燕翎抓了抓脑袋,露出苦恼之色:“对……对啊……”黎玉英也在思考。在刚刚从司正蔡庸知道,昨晚那场“鹊桥会”中的牛郎另有一人时,她直接怀疑起了驸马谢诏,所幸通过接下来的查证,公主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当然,这也难保驸马不会生出误会,谋害妻子,可即便是驸马,下毒的手法也是一个问题。根据御医李绍庭判断,公主如今所中的毒,疑似曼陀罗花的变种火麻子花,但这种毒气味浓重,一般是和着热酒服下,才不会被人察觉,公主昨晚回寝宫,到今早清晨彻底昏迷的这段时间,谁能让公主服用这样明显的毒药?她在寝宫里也问过蔡庸,公主为寿诞的表演作铺垫,先惊动太医院一次,准备撑到午后苏醒,未用早膳,就那般躺在榻上。如此一来。毒是怎么下的呢?‘或者说李绍庭诊断错了,公主根本没有中毒,如今昏迷不醒,是另有原因?’‘不对!此人振振有词,底气十足,不敢拿这等事开玩笑……’黎玉英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顿,落在燕翎的手上,就见数枚铜板在五指间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不禁一奇:“护卫没有搜身?”红娘子道:“怎么可能不搜身?我等表演幻术需要的工具,都被护卫搜走了,有的还损坏了……”“那她手里的是……”“我们称之为‘泥钱’,是幻术师的基础,若真是穷困潦倒了,便拿此物来买吃的,能够以假乱真,不过事后得用真钱悄无声息地把‘泥钱’换走,不然就坏了行规!”燕翎乖乖地伸出手掌,黎玉英这才发现,那竟是泥捏出来的,在这位灵巧的少女手中翻滚,好似真的铜板,只有摊开细细观察,才能分辨出真伪。“先是假的,再用真的换回去……”黎玉英定定地看着,身躯陡然一震:“我明白了!毒起初是假的,后来成真了!”柴房内一静,红娘子四人齐齐望过来。“公主自昨晚直到今早,都未进食,按理来说,凶手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事实上,确实没有。”“直到太医院的御医赶到,为公主诊断,御医李绍庭判断公主中了毒……”说到这里,黎玉英顿了顿,说出一句令内外震惊的话语:“而他接下来给公主服用的解毒汤剂,恰恰才是导致公主至今昏睡不醒的真正毒药!”(本章完) 第112章 英略社开到京师了?(三更) 公主府外。海玥已经买了两份蒸煠面角,一袋枣泥糕,一杯茱萸酒酿,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一边补充能量,一边思考案情。根据后世的观念,昏迷的情况一般分为五种:中毒性昏迷、物理性昏迷、病理性昏迷、药物致昏、伪装。前三种很好理解,不必赘述,第四种药物致昏,指的是用药后,只会导致昏迷,并无其他严重的身体损害,比如手术开刀时的全身麻醉。但现在这个时代,并没有那么准确的药物控制,药物致昏的话,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死亡,其实就可以归类于第一种。如此一来,不外乎四种行为——下药、打晕、生病、装晕。如果驸马谢诏没有说谎,那他和永淳公主原本的约定,就是装晕。但后来被凶手算计,变成了下药。对于凶手怎么知晓的,海玥没什么奇怪。有些所谓的隐秘,往往透得跟筛子似的,只是自以为隐秘罢了。令海玥感到奇怪的是动机。恶仆铤而走险么?逻辑上没问题,但总觉得有些牵强,尤其是结合之前的宫女慧香,想把他引入公主府,太医院的御医李绍庭又把黎玉英牵扯进来。所图甚大!正推敲着,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黎玉英如一头小鹿般再度飞奔过来,满是兴奋与雀跃:“我想到下毒的手法了!”听完她的分析,海玥眉头扬起:“御医李绍庭?”黎玉英道:“我刚刚确定了,三位御医诊断之后,唯独李绍庭做出了下毒的判断,然后亲自开了一份药方,当场煎药,让公主服下!”“他亲自煎药?”“不错!听说此人有一秘方,每次抓药都是自己煎,由于从未出过差错,宫中竟也不管!”“药渣呢?”“我已经让洪七去寻找,如果他大意了,就会在药渣中留下破绽,但也可能将有毒的药渣做好处理!”“嗯……”眼见海玥目露沉吟,并没有想象中堪破真相的激动,黎玉英稍稍冷静下来,请教道:“我的推断不对吗?”“很对!”海玥点了点头,予以肯定:“如果证词无误,永淳公主此番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这个御医李绍庭了!确实是瞒天过海,一般人怎么都不会怀疑,御医竟敢行险谋害公主!”他刚才的沉吟,是想到了后世网络中,盛传的大明神医刘文泰。成化年间的御医刘文泰,先后治死明宪宗朱见深、明孝宗朱祐樘两位皇帝,据说其给宪宗治疗腹泻时“投剂乖方致陨”,孝宗因用药不当“热症用热药”而亡,而刘文泰经历了两次超级重大的医疗事故后,居然只是免死遭戍,反应出了明朝太医院与权宦集团的深度勾结。讲白了,就是说背后有臣子指使,这两任大明天子都是被有意毒死的。当然后面还有明光宗红丸案,泰昌元年,内阁首辅大学士方从哲推荐,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含砒霜、红铅的“仙丹”,光宗服后先是通体舒泰,直呼忠臣忠臣,然后没多久就暴毙,在位仅三十天,史称“红丸案”。古代进食丹药身亡的皇帝其实不在少数,唐太宗李世民都疑似服丹而死,更别提还有四爷雍正帝了,但红丸案确实太过戏剧性。说起来也别怪明朝阴谋论特别多,这大明天子的死法,总有些古怪。现在看似没到那个地步,可如果真是御医投毒,性质依旧极为严重,甚至更加严重。毕竟刘文泰可以用医术不精来解释,这种就是完全的恶意投毒了,一旦被揭穿,那满门都要问斩。“动机是什么呢?”“必然在宫里了!”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看了看紫禁城,又收回目光,海玥缓缓地道:“口说无凭,必须要有实证,你在府内继续盯住,我去府外查一查这位御医是否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中,让本该医者仁心的大夫,犯下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恶举!”“一切小心!”“你也是!”交换了案情进展后,两人再度分别,海玥直接回了国子监。“十三郎!”到了集贤门外,远远就见严世蕃正翘首以盼,见到他归来,赶忙迎上,如释重负:“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这份关切不是作假的,严世蕃之前也隐隐觉得,那个前来求援的宫女不太对劲,有心制止,但见海玥临行前,安排海瑞去给陆炳送信,心知这位没有失去警惕,这才作罢。即便如此,还是担忧。一心会初创,是绝对离不开这位会主的,对方如果卷入了麻烦里,对于一心会的发展也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个学社也许就此胎死腹中都说不定。严世蕃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要出力相助。海玥看出了对方的关切,微笑道:“东楼安心,那个居心叵测的宫女,已经被锦衣卫拿下,公主府内的案情也有进展……”选择性地将情况告知,严世蕃听得已经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中毒,御医行凶?这这这!京师近来真是太乱了!真要查明,宫中都有一番大震荡的!”海玥道:“如今只是推测而已,切勿声张。”“明白!明白!”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世蕃惊诧过后,与前些年大礼议大狱案一对比,又觉得没什么了,京师其实什么时候都是风起云涌,斗得你死我活,只是他以前没资格参与,才觉得岁月静好罢了,现在反倒干劲满满:“得查一查那位御医,到底有什么把柄!啧,太医院,我们一心会暂时倒是没什么影响力……”这一个多月间,严世蕃先是联系了绝对可靠的手抄途径,手抄出五十本《西游记》,然后开始赠书送友,为一心会吸纳更多的人才作铺垫。但正如海玥一再叮嘱的宗旨,宁缺毋滥,连刑部主事赵文华都没资格收到书,只是听到风声想要入会,如此严格的筛选条件,太医院当然完全不够格。不过严世蕃念头转动得很快,目光闪了闪,就有了主意:“此事倒是可以请桂德舆相帮。”桂德舆就是桂载,此前国子监杀人案的嫌疑人,自从武定侯郭勋身败名裂后,这位次辅之子回去后生了一场病,显然那场风波同样对他打击颇大。海玥也知道对方近来身体不好:“太医院的医师,为桂三郎治病么?”严世蕃解释:“不止是德舆,桂阁老年岁大了,身体难免有个病痛,陛下近来令太医院专门派遣御医,专门为桂阁老调理身体呢……”海玥微微点头。新政改革的第一次失败,就是以桂萼病退落幕,历史上也就是一个多月后,嘉靖十年元月的事情。后世分析,这次所谓的病退,是政治压力、健康损耗和制度局限三者交织而成的,讲白了,就是桂萼作为大礼议新贵的中坚人物,哪怕有着嘉靖帝的支持,但面对庞大官僚集团的反扑,依旧难以为续,改革失败,病退是一个较为体面的办法。当然,桂萼身体确实也不太好,任阁老辅臣期间,日均处理公文几百件,睡眠常常不足两个时辰,对于这个年纪的老者来说,这个身体的耗损太严重了。如果改革能够持续,一股气撑住,那还好些,一旦这口气泄了,病来如山倒,身体就彻底垮了。历史上病退不久后,嘉靖十年六月,桂萼就去世了。严世蕃并不知道,那位刚毅的老者原本还有一个多月的仕途,半年多的寿命,他早就想要将桂载拉入一心会了,只是对方此前一直生病,现在正是好机会,立刻准备行动:“我们去桂府拜访吧!”海玥最欣赏这位的执行力,继续选择分别行动:“东楼一人去桂府足矣,我再去市井间打听一下。”严世蕃哈哈一笑,精神抖擞:“请会主放心,我一定查清楚!”目送这位骨干离去,海玥牵出一匹马儿,朝着西四牌楼的方向而去。若要查探市井间的消息,最佳人选莫过于燕修和小川这对兄弟了。但自从燕修给他们推荐了一个租借的宅院,后来又让小川领着去了鹞子班一行,就不再联系。‘燕修在江湖中绝对是一号人物,韩鹞子那般张狂之人,对待此人都颇为忌惮,按理来说,回到京师后,也该重新闯出一番名头来,偏偏就没了动静。’‘结合此人在广州府的作为,怕是在酝酿着什么,暂时不宜接触过多……’‘我在市井之中,也得培养出好用的人手啊,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海玥心里有些计划,却也没有操之过急。他来到京师四个月不到,刚刚站稳脚跟,一心会初创,正在默默积蓄的阶段,一切都得徐徐图之。相比起更重要的朝堂,江湖市井只能靠边站,想要培养出一批得力又放心的人手,哪是容易的……“咦?”正想到这里,海玥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边的一个会社招牌,又猛地转了回来,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相信所见,再定睛一瞧:“英略社?”(本章完) 第113章 我在京师还有一番基业?(一更) “客官!”海玥行至会社前,驻足打量,很快有汉子上前,牵起缰绳,热情地道:“进来看一看啊!”海玥任由他牵住缰绳,语带好奇:“你们这会社是做什么的啊?”汉子笑道:“是民壮教习之所,所谓‘英略昭昭,武德堂堂’,客官英武非凡,无论是想要学艺,还是切磋,都能来我们这里的!”“武馆啊……不错!不错!”海玥走入堂内,发现此处门面看似不大,但前堂之后应该还有一个大院,那里隐约可以听到舞枪使棒,打熬筋骨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他乍一看到这个名字,先是惊讶和激动。然后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同名巧合。但现在走进来,看到熟悉的格局和气息,就知道巧合的可能性不大了。要么就是有人在琼山见过英略社,觉得这种武馆颇有前途,特意仿造其格局来京师开了一家。要么两者就是一家。海玥干脆道:“不知贵社的社首姓甚名谁?”汉子道:“贵客对我们会首感兴趣?这倒是不好意思,我们社长他一贯云游四海,不留于京师,京师社内由副会首范老主持。”‘更像了……’海玥心里吐槽,嘴上则道:“那我想见一见这位范老,需要相约时日么?”“不必不必!贵客气度不凡,我等岂能怠慢?”汉子热情满满,又对着里面喊道:“有客人上门,铁火!铁火!”“来喽!”伴随着瓮声瓮气的声音,一个铁匠般的黑汉子掀开帘布,迎了出来,听了迎客汉子的介绍,倒是没说什么,但在海玥的脸上打量了一下,表情突然愣了愣,态度就变了:“公子请!”海玥跟着他穿过前堂,抵达后院,就见这里果然武器石锁一应俱全,如今已近十一月,锤炼的大汉依旧衣衫淡薄,气血旺盛,有的甚至赤膊着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此时此刻众人却没有操练,而是散了开来,围观着中央的一场交锋。海玥到来时,两人已经斗了一阵,其中一位牢牢占据了上风,出手剑光如电,另一人身形急退,手中长剑格挡,每每两剑相击,火花四溅。“喝啊!”进攻之人一声大喝,剑势陡然加快,如狂风骤雨般袭去,守御之人连连后退,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每一剑都留了三分余地,却仍让自己应接不暇。“罢了!”数十招之后,守御之人陡然抽身而退:“比拼剑术,是老夫输了!”围观的众人方才一直屏息凝神,直到此刻才齐齐舒了一口气,瞬间打开话匣子:“范老竟然输了!”“这姓俞的真就如此厉害!”“猛士啊!”方才接连进击的,俨然是上门挑战的年轻人,落于下风的则是英略社的副会首,范老。“范老常言,剑道不在快,而在准,不在力,而在意!”“俞某却以为,剑道所求,就是要势大力沉,唯快不破!”年轻的挑战者二十多岁,是一位身材魁伟的昂藏大汉,威风凛凛,却并不粗豪,此时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坚定地道。“老夫哪怕虚长年月,也不代表所言就一定无误,更何况武道之路,个人有个人的见解!”范老抚须微笑,发出由衷的赞叹:“俞小友这等年纪就有如此见解,将来的剑术,要天下无敌啊!”“万不敢当!俞某要学的还有很多,多谢范老指点!”昂藏大汉正色致谢,又对着周遭一礼,这才收剑退了下去。范老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也颇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旋即才将视线转来,落在跟着铁火入内的海玥身上,顿时露出喜色:“小少爷?”海玥旁观,也认出了这位老者:“范老。”他父亲海浩,母亲朱琳,常年在外,与家乡的联系就是每年送信回琼山报平安,送信的老仆有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范老了,小时候甚至都抱过自己。“哈哈!没想到今日双喜临门,来来来!”范老将手中的佩剑往武器架上一丢,立刻带着海玥往内院走去。路上,海玥就忍不住开口发问:“爹娘一切可好?”范老笑道:“好!老爷和夫人很好!如今正在太原游历呢!”‘他们真潇洒啊!’海玥见多了古代对子女约束管教的父母,就比如海瑞的母亲谢氏,海瑞在家时每日都要问安,事事言听计从,谢氏并非那种不讲道理的妇人,可对儿子的控制欲依旧让人感到窒息。那种日子他当然不愿意过,可这种另一极端也挺有趣,结合大明对于人口流动的限制,比起前几个朝代都要强,能够在这个年代行走天下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海玥却还是没想到,那两位居然在京师默不作声地开办了英略社。话说琼山本地的英略社,起初不都是亏损的么,靠了四哥继承,才转亏为盈,怎么在京师反倒风生水起了?海玥没有这么直接,转而问道:“我来京师也有数月了,范老不知么?”“当然知道!当然知道!”范老笑容满面,露出由衷的欣慰:“小少爷在国子监力抗武定侯淫威,名传京师,我们岂能不知,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小少爷是不是奇怪,我们为何不去寻你?”海玥颔首:“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范老语重心长地道:“小少爷前程似锦,何必与我们这等……武夫混在一起呢?对仕途影响不好的,还是多和士林学子结交为好!”都说宋朝重文轻武,其实明朝更严重,这话倒也没错,但凡能金榜题名的,都看不起武夫,哪怕到了戚继光的位置,也得给低他几品的文官规规矩矩地下跪。海玥却隐隐觉得这话里面还有别的意思,但也没有刨根问底,话锋一转:“方才那位剑术高手是?”范老道:“他叫俞大猷,字志辅,泉州府晋江人士,文武双全,是少年英杰啊!”‘果然是他!’古代带兵打仗的武将势必有着一定的武力,骑射强横者更是比比皆是,但若说个人武力巅峰,在正史里面的俞大猷,于明朝顶尖是毋庸置疑的,历朝历代都能争一争排名。毕竟明代以前武将多强调“勇猛”,如三国关羽张飞、唐代尉迟恭,但鲜有系统武术传承记载,至于再早些的武将,武力评价多基于史书模糊描述,缺乏量化数据,而俞大猷的武术著作《剑经》和实战案例单挑少林更具实证性。所以在海玥看来,除了天生神力外加后天技巧齐备,如霸王项羽那种近乎无敌的存在,不然俞大猷巅峰时期,基本是不逊于任何猛将的。“那位俞壮士来我英略社是为了什么?”范老理所当然地道:“他来年准备考武举,需要打通一些关隘,所以托人寻到了我们。”“哦?”海玥目光一动。文科举制度的开始,起源于隋朝,由隋文帝酝酿,隋炀帝推行,到了唐朝正式开始实施,而武科举制度的开始,则起源于武则天时期,临危受命于败军之际,拯救大唐于大厦将倾的名将郭子仪,就是唐朝的武科举出身。不过相比起文科举选拔的重视和难度,武举一直处于可有可无的鸡肋状态,远的不说了,近的正德年间,内阁首辅李东阳就说过,武举考试的内容过于简单和空乏,对专业素养的要求不高,对军事策论简单粗暴,这样的考试,很难能选出具有真正军事素养的武将,而内阁首辅夏言也作出类似的评价,中试者资质大多平庸,难委以重任。可即便如此,武举仍然是一条选拔人才的关键通道,大多平庸,不代表没有人才。历史上近来考中武举的,一位是陆炳,明年中武举,另一位就是俞大猷了,在四年后的武科会试中名列第五,被任命为正千户。再往后还有戚继光、沈有容、孙祖寿、吴三桂……都是先考中武举,再借助家世关系,很快在军中崭露头角!关键在于,能在武举上施力,英略社在京师里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看来之前还低估了!我在京师居然还有一番基业?海玥最后确定了一下:“范老,我京师的英略社与鹞子班比如何?”“韩鹞子?”范老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若论说书与杂耍的人手,鹞子班确实有些能耐,能占据天桥,也有些根基,其他就不必拿我们与这等不知深浅,顷刻覆灭的江湖杂社相比了!”‘韩鹞子看不起官员,结果江湖客也看不起韩鹞子,挺有意思!’海玥眉头一挑,不客气了:“那我现在想查一个人,太医院的御医李绍庭,我们英略社能办到么?”“太医院李绍庭……”范老沉默下去,就在海玥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之际,就见这位老者起身来到旁边的书架,取出了一卷册子,递了过来:“此人绝非简单的御医,背后牵连甚重,小少爷若决定将其拿下,得齐心协力,大不了这个铺子舍了,先离开京师避一避!”(本章完) 第114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二更) 第114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二更) ‘如此详细!’ 海玥郑重地接过册子,匆匆看了几页,神色就郑重起来。 李绍庭生于弘治八年,苏州府人士,父亲是当地的一位县丞,名李崇文,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曾中过进士,后来没落。 李绍庭少年有诗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名动乡里,然接下来考了五次乡试,都落了第,一直到二十九岁那年,愤而在南京贡院外题壁写下“文章憎命达”,回去直接将随身诗书典籍赠予友人,然后投奔到了金陵名医薛立斋门下。 短短三年后,他就已出师,并且成为了秦淮河畔“济世堂”里最年轻的坐诊大夫,精研针灸,擅长“隐门十三穴”,曾用金针渡穴救回溺毙男童,名声大噪。 以上倒也罢了,不过是又一位弃文学医的情况,可接下来,此人偶救南洋海商陈阿四,得到了吕宋岛的一种秘药,名为“无忧草”,李绍庭发现其镇痛奇效,开始掺入传统方剂中。 为了取信旁人,此人甚至伪造了宋版《千金方》残卷,将“无忧草”称为“天麻散”,混入治风疾的药方,恰逢应天府尹偏头痛,以此方治疗,压制病痛,竟收奇效,从此有了“李神医”之名。 得应天府尹之助,李绍庭很快入南京太医院,开始将“天麻散”用于各种病症。 嘉靖六年,自南京太医院转入北京太医院,成为御医。 后面就是为京师权贵诊断的记录了。 厚厚一沓。 海玥看到这里,已是明白范老方才的郑重出自哪里,此人确实牵扯极众,却又发出了疑问:“李绍庭与我英略社有联系么?” “有!也没有!” 范老回答道:“我们与李绍庭毫无交情,但行走江湖之辈,对于天麻散的需求极大,故而早对此人详细了解,此人也与江湖人有所合作!” “江湖人多争斗,如果斗到激烈程度,能有天麻散镇痛,往往就是多了一条命,足以扭转生死……” 海玥微微点头,又问道:“可不单单是江湖人士需要,真正有奇效的镇痛药物,官宦权贵更需要,李绍庭何必与江湖合作呢?” 范老解释道:“因为朝廷禁止了去南洋的交易,李绍庭需要我们江湖中人,为他跑吕宋岛,寻来‘无忧草’。” “原来是因为海禁……” 海玥恍然。 自从宁波之乱后,嘉靖朝的海禁已经从一纸空文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沿海禁锢。不过由于持续的时间还不长,民间是有着滞后性的,南方的倭乱肯定没有这么快体现出来,可对于个人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影响,反应到李绍庭这个人身上,就是他原本在南洋吕宋岛得来的秘药“无忧草”,断供了。 逼不得已之下,他不得不联络江湖人,自南洋商人那边继续走私这些草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供应。 海玥基本明白李绍庭的把柄在哪里了。 天麻散的事情,说大不大,就是李绍庭包装了南洋的药草,伪造成自己的成就,然后在各种病人身上试验,指不定此人现在已然是一个古代的麻醉医师了。 但说小绝对不小,一旦曝光出来,别说以前受过他治疗的那些达官贵人会惊怒,这同样是明确触犯海禁国策的行为,即便不杀头,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 永淳公主至今沉睡不醒的原因也找到了。 不是下毒,仍然是下药。 麻药。 原先海玥分析昏迷的五大情况,把药物致昏给合并到了中毒性昏迷,正是觉得古代不会有那么精准的剂量控制,可李绍庭如果真的常年运用天麻散,还真有把握在不伤及公主性命的前提下,使得对方继续昏迷不醒。 远的不说,再睡个一天是能办到的,对于身体肯定有损伤,而李绍庭先前的诊断已经把这些话说到前面,到时候公主苏醒过来,他又是大功一件。 ‘得来全不费工夫!’ ‘有江湖的情报网络,实在关键!’ 海玥颇为满意,在京师市井里面,有这么一股力量确实重要,如果从零开始的话,或许十年都不见得能有这般规模。 既然发现了家里的产业,岂能不好好发展? 不过这有个前提,就是开在京师的产业,能经得住调查! 海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英略社经得住查吗?” 范老神情慎重起来,缓缓地道:“经得住查。” 海玥又道:“锦衣卫也经得住?” 范老抚了抚须,苦笑道:“小少爷这话,就让老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锦衣卫是从来不讲道理的,若是他们真要定了罪过,那便是再清白的人家,也得家破人亡啊!” “这点范老不必担心……” 海玥道:“我有一好友,陆炳陆文孚,他在锦衣卫还是有一些小地位的。”范老闻言一怔,旋即动容:“陆炳?可是兴王府的那一位?” “是!” 海玥点了点头,马上意识到两点。第一,范老不似寻常江湖客,对于朝堂上的人物了解得十分深入,现在的陆炳在民间可是没什么影响力,唯有求进步的官场中人才会关心天子的潜邸旧臣。 第二,范老没有对于自己详细调查,了解基本停留在外界的传闻上,不然的话,他与陆炳的往来,瞒不过有心人的观察。 ‘小少爷变化好大!’ 范老同样感受到了这位的审视和试探,他原本已经一再高估,没想到真正见面后,才发现自己依旧小觑了这位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心里惊喜与感慨混杂,缓缓舒出一口气:“既然小少爷与陆舍人有交情,那锦衣卫是不会对我英略社如何的!” “很好!” 海玥颔首。 这话的意思,就是英略社即便私底下干了某些事,只要锦衣卫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人,他们就能瞒天过海。 对此海玥并不怀疑,历朝历代,江湖与庙堂都有着对立的属性,同时也借助着民间的力量茁壮地成长着,难以被禁绝。 现在英略社胆敢开到京师,还生意红火,就势必有着门道,海玥自然不会优越感满满地前来指导,只需心头有数就行。 人家比他更深谙生存之道呢! 一念至此,海玥不再耽搁,站起身来:“范老,我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处耽搁了,英略社但凡有事,一定要来国子监寻我!”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范老正色道:“小少爷但有需要,也务必遣人来英略社,社内时常保持三十名好手,可供小少爷调遣!” “会的!” 海玥展颜,又顺带提到刚刚的大汉:“那位俞大猷,有空介绍我们相识。” 范老笑道:“小少爷对他有兴趣?” 海玥道:“俞大猷的剑法与豪气都令人心折,这样的英雄好汉令人欢喜,自然想要结交一番!” 范老连连点头:“好好!老爷总说,小少爷也是习武奇才,将来若是专心习武,成就绝不在他之下,如今小少爷文武全才,更应该多与这等英豪切磋,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承范老吉言!”海玥哈哈一笑,抱了抱拳,洒脱离去。 出了京师英略社,他翻身上马,直接朝国子监而去,等待严世蕃返回。 对方不负所望,很快折返,带来了桂府的情况。 “十三郎,打听出来了,这个李绍庭不简单!桂府一家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称之为神医,说只有服了他的药,桂阁老才能睡个好觉,太医院的其他御医都办不到!” “那种药服用下去,具体是什么症状?” “桂阁老有头疾,发作起来疼痛难忍,服用了李绍庭的药后,痛楚消散,夜间也能入眠了。” “服药多久?” “半年多了。” ‘果然对当朝阁老,也无节制地使用镇痛剂么?’ 海玥并不意外。 麻药止痛,显然不能多用。 一是神经适应性改变,迫使患者需不断增加剂量维持镇痛效果,形成生理依赖;二是戒断综合征,突然停药会引发焦虑、颤抖、盗汗、疼痛敏化等戒断反应;最后是社会功能损害,成瘾者易出现认知功能下降,社交能力退化等问题,最终造成“镇痛-成瘾-失能”的恶性循环。 综合起来,就是药物成瘾风险,和吸食毒品一样。 不过李绍庭用起药来,是不会有节制的。 从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神医了,药到痛除。 且都是给权贵看病,无论是声名还是利益上的巨大回报,都不会让他收手。 ‘现在的问题是,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怎么与他对峙,逼其说出此案幕后的指使者?’ ‘此人见多识广,背后牵扯巨大,强行拿人的话,英略社都得放弃京师的结社,出去避一避风头。’ ‘没必要如此,得利用公主府的局势……’ 根据情报汇总,确定了李绍庭的背景与破案,接下来就是对峙的环节。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外面都宵禁了,肯定去不了公主府,倒还有一晚上思考。 夜间与海瑞、严世蕃稍作探讨,海玥将思路加以完善,沉沉睡去,养精蓄锐。 然而第二日清早,外面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海玥猛地睁眼,起身开门,就见洪七直挺挺地立在外面,焦急地道:“海公子,头儿请你过去,御医李绍庭……昨晚遇害了!” (本章完) 第115章 驸马认罪?(三更) 永淳公主府。陆炳五指捏住绣春刀柄,脸色阴沉地看着人员进进出出。很快顺天府的仵作李明走了出来,外号有着“铁鉴”之称的他,此番验尸没有遭到阻碍,恭敬地到了面前禀告:“死者仰面正卧于厢房青砖地,头北足南,双臂微曲外展,十指蜷缩作抓握状,面色紫绀如茄,双目微瞠,唇齿青黑,舌尖抵齿,门牙磕损,喉结上方隐见抓痕,间距一寸三分,软骨横向骨折……”“就是被掐死的?”陆炳沉声道。“是!”李明看得出这位已到了暴怒的边缘,不再详细地述说验尸的过程,言简意赅地道:“凶手应是从背后探出手掌,卡住李御医的脖子,扼颈窒息,致其死亡!”陆炳道:“可有线索?”李明道:“这般姿势被扼颈的窒息者,往往会本能地伸手抓向凶手,十指甲缝间就会存有凶手的皮屑血垢,甚至用力剧烈者,指甲都会有折损断裂,李御医指甲没有折断,但甲缝间也残留有些许的血垢……”陆炳眼睛一亮:“李绍庭临死前,将凶手抓伤了?”“小人不知,只是验尸痕迹如此。”李明垂下头去。仵作的职责就是验尸,破案的任务从不属于他们,谨言慎行,才是生存之道。陆炳本来也没准备从仵作身上得到答案,接过墨汁还未干的尸格,仔细看了一遍,心头有了数,转身匆匆而出。刚出了后院,一位驴脸汉子迎了过来,正是陆炳手下最擅长逼供的周五,旁人又称他为周五毒,可见其手段狠毒。此时周五来到身前,即刻禀告:“慧香交代了!”“哪的人?”“慈寿宫。”“果然!”陆炳冷哼一声。两宫太后,慈仁宫是蒋太后,慈寿宫就是张太后。作为兴王府的嫡系,陆炳站在哪一边不言而喻。而且不止是政治站队,他本人对于那位慈寿张太后很是厌恶。因为嘉靖元年,蒋氏和朱厚熜入宫后,张太后居然让这对母子跪拜行礼。朱厚熜跪下也就罢了,毕竟天子对待太后也确实是要行人伦大礼的,但让蒋氏也一并下跪,就是纯粹的折辱了。那个老女人似乎还以为,是孝宗皇帝在位时,她是后宫独一无二的主人,亦或是武宗皇帝在位时,她也是后宫独一无二的掌权太后。此后两宫太后交锋,明争暗斗,风波不断。待得前朝大礼议彻底定下,就在嘉靖八年,张太后的两个不可一世的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也都被革除了外戚封,由敢在皇宫里偷穿龙袍的天下最牛逼的外戚,瞬间沦落到人人喊打的罪人。这已经是最严厉的警告,结果这老物居然还敢驱使宫女,在公主府搅弄风雨,陆炳磨了磨牙:“供状写好了么?”周五道:“好了!详详细细,宫内的联络人,包括慈寿宫里那位的贴身嬷嬷,特意耳提面命,让她要将芳莲郡主的嫌疑坐实,与芳莲郡主有瓜葛的国子监生,前程也要毁掉!”“如此说来,公主殿下此番中毒,与慈寿宫有直接关系!”陆炳直接做出判断:“这李绍庭应该也是被灭口的!昨晚的守卫太懈怠了……”周五和身后跟着的两名锦衣卫齐齐跪下:“属下之过!”“起来!”陆炳皱眉:“是我疏忽了,未能防备,凶手胆大包天到敢在公主府内直接行凶,与你们何干?去将府中的护卫唤来!”不多时,七八名护卫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了面前。这次陆炳不让他们起来了,眼神森冷地扫视着,满是恨铁不成钢之色。这些护卫也属于锦衣卫。但毫无疑问,跟着陆炳的锦衣卫,与这种在公主府看守的锦衣卫,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后者就是一群混日子的家伙,比起京营禁军强不到哪里去。陆炳本来倒也没指望他们多么尽忠职守,可公主刚刚出事,至今还未苏醒,当晚就在客房发生了凶杀案,还是怒火高涨:“你们可知,李御医是来为殿下诊治的,现在他被贼人所害,若是殿下苏醒不了,你们万死难辞其咎!”众护卫骇然失色,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别说废话,昨晚谁在巡逻?谁在值勤?”“我……”“还有我……”“为何只有你们两人?”“其他人守在主殿外,还有在看守那个幻术班子。”“说一说你们巡逻的情况。”“就是寻常巡逻,我们听到李御医在屋中翻阅医书,应是在寻找为殿下解毒之法,后来还出门询问我们,殿下是否苏醒……哦,对了!他当时好像想出去,但看了看夜色,又回房了……”“你们没有问?”“这位御医脾气可不好,阴沉着脸,似乎发生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事,反正那模样,我们可不敢问!”“然后呢?”“然后没有了啊,我们就巡逻……”“巡逻到几更天?”“三更天……二更天……大致就是那个时辰……”陆炳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通过简短的审问,他已经基本判断,这两个家伙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实话来,昨晚他们没有仔细巡逻,就是简单地转了一圈,看到李绍庭屋内亮着烛火,便回去睡觉。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就给了凶手充分的行凶时间。‘幸好凶手在尸体上留下了破绽,不然以公主府这形同虚设的守卫,随便从外面翻进来一两人,都可以行凶,我还如何追查?’陆炳大手一摆,即刻下令:“你们带着这群人,将公主府内外封住,然后挨个检查双手,包括手腕到小臂,看清楚,有没有新的抓痕!”“是!”锦衣卫四散而出。公主府发生凶杀案,是天大的事情,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刻怠慢,都行动起来。结果很快出来。“放开我!放开我!陆舍人,这是作甚?”看着被左右押到面前的人,陆炳都不禁眯了眯眼睛:“谢都尉……竟然是你!”来者正是驸马谢诏,看得出来经过了一番挣扎,似乎是被硬生生拖过来的,头上包裹的软巾都掉了,露出了光亮的额头,颇为狼狈。关键在于,陆炳拉住他的袖子,往上一撩,就见手腕位置,清晰地露出几道抓痕:“这是怎么回事?”驸马谢诏颤声道:“我刚刚解释过了,这是昨晚一只野狸蹿出,抓在我的手上,疼得很!”“公主府还有野狸?”“有啊!我昨晚清楚地听到野狸的叫声,再看到黑影一闪,你们去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呢!”陆炳神色冷了下来:“谢都尉,你最好想清楚,野狸抓出的伤口和人指甲抓出的伤口,是有差别的,你再这般一味抵赖,只怕到太后和陛下面前,也得定个重罪!”驸马谢诏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又出了什么事……要闹到宫里?”陆炳道:“太医院御医李绍庭昨晚死在了客房,是被凶手掐死的,而他临死之前,也抓破了对方的手!”驸马谢诏声音微微颤抖:“陆舍人怀疑我害了李御医?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陆炳淡淡道:“这就要问谢都尉你了,比如公主殿下的昏迷,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你!你们!你们不能污蔑我,我没有!我岂会加害我的妻子!!”驸马谢诏顿时激动起来,双臂开始奋力挣扎,直到陆炳凑了过来,冷冷地道:“我们已经知道高中元的事情了。”驸马谢诏猛地一滞,瞬间停止了挣扎,眼眶很快红了。永淳公主选驸马时,他不是唯一的人选,甚至不是第一人选,第一人选叫高中元,容貌俊朗,风骨秀异,宫嫔内臣都觉得此人最适合驸马,但蒋太后没有看上高中元,而是选了谢诏,最终公主也下嫁给了他。公主本就有些闷闷不乐,好巧不巧,谢诏的头发还不争气地早早告别了脑门,甚至传扬出去,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柄,公主由此忿忿,那段时间有意疏远,不然宫内的下人也不敢如此猖狂,堂而皇之地让公主驸马分居,正是多重因素造成的。谢诏若说对此不介意,那肯定是假的,此时被陆炳揭穿,更觉无地自容,却又泣声道:“我绝不会加害我的妻子……我岂会加害我的妻子……”听得如此悲怆的声音,陆炳微微凝眉:“去唤李铁鉴来。”仵作李明匆匆而至,陆炳一指谢诏:“你仔细看一看他的伤口,到底是野狸抓伤的,还是人手抓的,这可以区分吧?”李明上前分辨一番,立刻禀告:“这是人手抓出的伤口。”陆炳追问:“是死者李绍庭抓出的?”李明比划了一下:“不能完全肯定,但这个伤口的划向确实符合李绍庭死前挣扎,反手抓伤行凶者的位置。”陆炳脸色沉下,亏得他方才还真的产生了迟疑,转向谢诏,厉声道:“你还有何话可说?”谢诏垂下头去,沉默许久,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李绍庭是我杀的!”(本章完) 第116章 那个人在说谎!(第一更) “驸马谢诏认罪,承认自己杀害了李绍庭?”“是。”“动机呢?”“他只是认了杀人罪,并未解释为何杀人,或与公主私见高中元有关!”“高中元么?”府内府外,一墙之隔,海玥和黎玉英再度交换案情。两人推敲着动机,似乎也唯有那位鹊桥相会的真正牛郎,高中元了。谢诏确实不是永淳公主的首选,再加上年少早秃,公主难免会幻想,如果礼部挑选驸马时,选中了相貌更加俊朗的高中元会,那该有多好。基本上这么想的,夫妻俩的结局都不会好,但历史上的谢诏很有智慧,一次特意邀请高中元来府上作客,让公主偷偷观看,结果昔日风流倜傥的高中元一出现,公主傻眼了。岁月是把杀猪刀。不止严世蕃年纪大了完全是另一幅德行,高中元更夸张,短短十年不到,身材就发福走样,“俨然河北伧父,无复少年姿态”,公主由此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和驸马过起了日子,“伉俪遂加笃”。从这件事上其实能看出,谢诏包容有尺,忍让有度,用了一种很理智的手段,处理了夫妻间的矛盾。而永淳公主也非胡搅蛮缠之人,年少时总有些美好的梦想,但也该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认清现实,接受差异的存在,才能把日子过好。只是如今与历史产生了偏移,有关高中元的影响夹杂在案件里爆发开来,海玥也不能保证,驸马谢诏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刺激,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但杀害李绍庭……海玥突然问道:“驸马谢诏只有手背留下伤口?还有没有其他撕打搏斗的痕迹?”黎玉英道:“没有。”“杀人行凶,是昨晚深夜进行的?”“是!”“可有人听到求救的动静?”“没有……公主府内的护卫十分懈怠,锦衣卫正对此大发雷霆呢!”“但客房周遭还是住人的,如果李绍庭遇害前真有较大的动静,肯定能惊动他人吧?”“确实如此。”“这就很古怪了!”海玥目光一凝:“根据之前的分析,御医李绍庭给公主下了‘天麻散’,是其至今昏睡不醒的罪魁祸首!李绍庭做下这种事情,哪怕笃定‘天麻散’不是毒药,自己不会暴露,如果昨晚深夜,公主的夫君谢诏去客房拜访,这位御医难道就没有丝毫的警惕?”顿了顿,海玥做出对比:“驸马谢诏是一介文弱书生,并无武功傍身,反观李绍庭为了‘天麻散’,敢驱使江湖人士下南洋为他取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前者在深夜杀害后者,既无丝毫搏斗的动静,仅仅在手背上留下抓痕?”“对哦!”黎玉英琢磨着道:“谢诏有帮凶?”海玥摇头:“从他在公主府内的处境来看,实在不像是有心腹的,如果真有心腹愿意为他杀人,此人伪装得就极深了,那么毋须亲至现场,直接让心腹动手便是,留下抓痕的也会是那个人!”黎玉英被说服了,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是怎么回事?驸马已经认罪了啊!”海玥稍稍沉默,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如果驸马认罪的真相是这样呢……”黎玉英听完,即刻动容:“这!这怎么可能!”“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海玥微笑:“当然,我们现在还未排除其他可能,所以得请名侦探芳莲姑娘继续出马了!李绍庭之死其实不是坏事,凶手做的越多,破绽也越大!不过你要谨记,此人既然杀了一个人,那就绝对不在乎再多造杀孽,越是接近真相的探案者越凶险,得让锦衣卫寸步不离地保护你!”“明白!我去了!”黎玉英深吸一口气,在海玥鼓励的注视下,朝着后院而去。她本以为下毒的手法破了,动机清晰,过程明朗,距离真相大白只有一步之遥,但李绍庭之死,让案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不过正如玥哥哥所言,凶手做得越多,破绽也越大。第一站,就到案发现场,查验线索。李绍庭的尸体被仵作李明验过后,已经抬去了顺天府,此时屋内空空荡荡,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异味。黎玉英鼻子嗅了嗅,发现相比起广州府方宅那至今令她印象深刻的恶臭,这里尸体的味道淡不可闻。李绍庭是被扼死的,死后并未失禁,尸体发现得及时,也未弥漫尸臭,反倒是身上有股浓烈的药草味,掩盖了其他。黎玉英循着这股味道,在房间里转了圈,发现药草气味最为浓烈的,就是桌案之前,连床上都没有。‘昨日李绍庭来到客房后,一直伏案,死前还未入睡!’‘根据王府护卫交代,此人先在屋中翻阅医书,后来还出门询问,公主是否苏醒?他自己给公主下了‘天麻散’,难道不知道苏醒的时辰?是在装腔作势么?’黎玉英想到这里,看了看桌案上的医书,发现就是《御药院方》《御制本草》《千金方》等寻常书籍,再大致翻了翻,闻了闻上面的味道,开口道:“今早发现尸体时,这桌案上可有其他纸张?”跟随护卫的洪七回答:“没有,当时桌上的就这些,黎郡主有什么疑惑?”“你看!”黎玉英指着旁边的砚台:“这里有磨墨的痕迹,但这些书上,都没有新鲜的墨汁气味,如果昨晚李御医不止是看书,而是写了什么,那他写下的东西,应该是不见了!”洪七脸色变了:“被驸马拿走了?”黎玉英纠正:“是被凶手拿走了!”洪七不解:“驸马……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暂时还不知,或许拿走的东西,才是凶手杀害李御医的真正动机,或许李御医在上面留下了关键的线索,能指向凶手的身份……”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黎玉英看向门窗:“客房的锁都是完好的么?”洪七道:“完好无损,没有破坏。”黎玉英道:“所以你们怀疑,是谢都尉敲了门,李御医将他放进来的?但如果凶手不走正门,直接翻窗而入呢?”洪七做出类似的判断:“驸马不会武功,除非他有帮凶,不然翻不进来,就算勉强翻进来,李御医肯定也会呼救的……”说到这里,他挠了挠脑袋:“郡主的意思是,驸马不是凶手?可他自己承认了啊!”‘看来玥哥哥的判断果然准确,排除其他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黎玉英思路清晰起来,沉声道:“走!我们去公主的寝宫!”上一次来到寝宫,那愁云惨淡的模样,像是永淳公主已经薨了。这一回来到寝宫,则感觉乱糟糟的,迎面就见司正蔡庸如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圈,口中喃喃低语:“李御医遇害,李御医怎么就遇害了呢?殿下的病……殿下的病越来越重了……这该如何是好啊?”黎玉英面色微变,赶忙快步走到榻前,掀开锦帐。映入眼中的公主,依旧是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盖着薄被的胸膛微微起伏,与昨日所见的症状,并无区别。只不过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似乎是披散开来后,又重新束起,对于极重仪容的宫廷贵女来说,颇为显眼。黎玉英转了过来:“蔡司正,你刚才说公主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此言何意?”蔡庸目光闪烁,赶忙避开视线:“老奴……老奴方才是胡言乱语!”黎玉英皱了皱眉头:“那你们为何给公主重新梳了发髻?”蔡庸勉强解释:“殿下素来爱洁,尤重容止,每每揽镜自照,必要鬓发如云,一丝不苟,所以……所以……”“可你们梳的头很乱啊!”黎玉英又凑过去,用鼻子闻了闻:“殿下用的是哪种香料?”蔡庸其实不需要回答,蔡庸此刻神思涣散,其实不需要每句都回答,但此时喉头滚动了两下,竟直愣愣地答道:“檀香!娘娘和殿下都喜用檀香熏衣!”之前黎玉英入宫时,见到了许多命妇和贵女,所用的大多也是檀香,这种香料可以用来熏衣,衣柜中放置檀香木片,使衣物沾染淡雅香气,也能用来静心,书房或寝殿焚檀,有助于凝神读书。而蒋太后和永淳公主所用的自然是最好的,昨日黎玉英就闻过了,只是相比起来,此时身上的檀木香气又浓烈了几分。‘永淳公主的贴身下人,这两日到底在做什么?’‘给公主梳头?再涂抹更浓烈的香料?’黎玉英只觉得莫名其妙,鼻翼间萦绕着这股好闻的气味,脑海中突然闪过念头:‘我好像忽略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她垂眸沉思,步履不自觉地迈出寝宫。待回过神来,已站在后院青石板上,抬眼正瞧见海玥正在墙外,两人遥遥相望。迎着对方信任的注视,忽然间灵光乍现:“是了!公主素日里既然最爱檀香熏衣,所接触皆染清幽之气,可我却没有在那个人的身上闻到!”“那个人在说谎!”(本章完) 第117章 谜题全部解开了(二更) “云隐社的燕翎在说谎!”与海玥碰头后,黎玉英立刻将关键道出:“燕翎之前跟我说过,那天晚上,是会轻身术的她,带着永淳公主去了东院,见了书生高中元,为保护公主名节,来往隐秘,只有她们两人!”“破绽就在这里,公主素日里最爱檀香熏衣,所睡的也是檀木床榻,身上的气味极为浓郁,与她亲密接触的人,也难免沾染这种气味,短短一天不到,肯定不会散尽。”“但昨日柴房,我从燕翎的身上,却没有嗅到半点残留的檀香气味!”“她在说谎,前天晚上,她根本没有和永淳公主在一起!”海玥听完,都不禁感叹。有一个这般敏锐的鼻子,在查案里实在太占便宜了。换成是他,怎么也没办法从这条线作为突破口。“云隐社大有问题!”黎玉英彻底锁定嫌疑人,思路清晰起来:“从供词来看,他们只是无意间卷入此案的小角色,前天表演了‘鹊桥会’,晚上带公主见了高中元,回到寝宫时公主还是好好的,之后的事情自然就与这个幻术班子无关了,可现在看来,这夜间相会的行为,就大有蹊跷!”“不错!”海玥颔首:“公主府事件里,云隐社表现得太贪心了!六百两银子固然不少,可对于已经在京师占据天桥,闯出名头的云隐社而言,也就是在豪门权贵府上表演一阵子的事情!相反卷入皇家之事,尤其是帮公主私会情郎,一旦事发,她们会是什么下场,难道看不清这点?”古代的贫富差距远比后世要大,当时严世蕃就评价过,天桥人气虽旺,能围得水泄不通,但指望平民百姓对于街头的表演打赏多少银两,并不现实,相反如果得到了京师高门大户的青睐,上门表演几场,日进斗金都不夸张。先在民间扬名,再爆上流阶层的米,云隐社走的就是这条很稳的路线,将自身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结果一到了公主府,一改先前的徐徐图之,居然敢带着公主私会情郎!黎玉英叹了口气:“可红娘子当时编造的理由也是天衣无缝,‘鹊桥会’原本不在计划中,是公主额外加上的,云隐社也没想到公主会来这么一出,退缩不得。”“我是被唬住了。”“其实能退!公主府占据上风的,恰恰是宫内的恶仆,云隐社真要反悔,公主那边无可奈何!”海玥道:“倒也不能否认民间之士慑于公主的威严,患得患失,不敢反悔,亦或者鬼迷心窍,没有考虑到事败的后果。但接下来她们在柴房中的供述那般清晰,在识破下毒方法的过程里,又有某些漫不经心的提示,将你的疑惑解开……”黎玉英咬着牙道:“燕翎手中翻转的‘泥钱’,先是假钱,再以真钱替换,成为我看破李绍庭下毒手法的关键!而我本就痛恨李绍庭,很愿意相信是此人下的毒,早就怀疑他正是受宫中的张太后指使,一起来算计我们!”海玥道:“先入为主,难以避免,现在回过头来看,御医李绍庭或许没有做手脚,在这一起案件里,他才是一个局外人……”黎玉英想到李绍庭昨晚临死前,还在桌案前奋笔疾书,但最后写下的东西却被凶手取走,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是无辜的!”海玥正色道:“绝非无辜,李绍庭以南洋秘药‘无忧草’伪装成‘天麻散’,用来救治权贵,籍此誉满京师,成为人人称颂的神医,但为了保持‘无忧草’源源不断的供给,也不得不求助于江湖人士,他手中的‘天麻散’自然泄露出去了!”“而当他入公主府,为公主看病,突然发现,公主昏睡的症状,居然是因为中了自己的‘天麻散’,心中的惶急可想而知!”“这个时候,他发现出身安南的你也同席,由此故意扯出了‘火麻子花’,安南也属南洋,那‘火麻子花’说不定就是‘无忧草’的另一种称呼!”“李绍庭的目的,是利用御医的权威性,把水搅浑,为自己脱罪,为此不惜将这盆脏水泼向你,这种人岂是无辜?”黎玉英喜欢听这话,仰着小脸,抿嘴笑了笑:“现在这家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一定是发现了凶手的破绽,结果被杀人灭口!可唯独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什么?”黎玉英道:“关押云隐社的柴房外面,锁着五条粗大的锁链,当时两个护卫拆除锁链,都花了足足半刻钟时间,难不成他们真的会幻术,可以穿墙出入,极限逃生?”海玥道:“云隐社四个幻术师,各自是何模样?跟我描述一遍!”黎玉英回忆着四个人的特征,缓缓地道:“红娘子年纪最大,神态雍容,似富家娘子,不似市井中人,唯独身材宽胖,颇为臃肿;”“焦白高鼻深目,应是回回人,不过大明话说得很好,除了相貌,行为举止也与中原人没什么差别;”“陆藏舟身材最高,声音沙哑,沉默寡言,几乎没有说话,只回答了我两句话,看不出异样;”“燕翎年龄最小,身段玲珑,起初怕生得很,后来就很健谈了,我也正是被她的样子骗了过去。”海玥听完,稍稍琢磨,就笑了:“四大天王有五个人,难怪在天桥时,云隐社四人都穿着宽袍,戴着面具,那不仅仅是表演的需要,更是案情的前奏!”说罢,他做了一个姿势。“五个人……五个人!”黎玉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燕翎身上没有沾染任何檀香的气味!如此一来,永淳公主沉睡不醒的原因,御医李绍庭惨遭杀害的动机,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两人相视而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堪破真相的满足感:“谜题全部解开了!”……“王御医,刘御医,两位在太医院都是数十年的老人了,难道就这般束手无策?”正殿寝宫外,陆炳正大发雷霆。两个御医也不含糊,噗通一下就给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锦衣卫跪下了:“老朽才疏学浅,虽蒙圣恩忝列御医,然此症如雾里观花,水中探月,若妄投汤剂,恐损凤体,如错施华散,或伤及皇脉,万万大意不得!”“满嘴八股文,你们要考科举啊?”陆炳气得双目发红。李绍庭或许奸诈,但他至少敢用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群御医更夸张,凡事只想着不担责任,他们甚至敢给昏迷的公主开补药,反正只要吃着没有直接坏处,就与他们无关。至于公主死不死,身体伤不伤,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医德呢?医者仁心呢?偏偏无论陆炳如何训斥,两名御医就是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开玩笑,李绍庭那么誉满京师权贵的神医,就因为自不量力地诊断出了中毒,上蹿下跳,结果被人活生生掐死了,你还让我们医治?御医也不能这么祸害啊!陆炳终究无法逼迫过甚,毕竟药方还得他们开,只能烦躁地让两人退下。黎玉英走入的时候,就是两名老者忙不迭退出去的关头,看着两人如蒙大赦的模样,来到面前:“陆大哥!”陆炳摸了摸下巴,苦笑道:“让郡主见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安南的御医也是如此么?”黎玉英同样苦笑:“我们安南还停留在巫医相杂的阶段,多有喃字符咒,野人偏方……”陆炳不知真假,却也好受了些,正色道:“郡主来此是?”黎玉英左右看看,直接低声道:“玥哥哥和我都作出推断,驸马不是凶手,云隐社才有重大嫌疑!”“那个民间幻术班子?”陆炳怔了怔,缓缓地道:“可我早就派人问过,昨晚云隐社一直都被关在柴房里面,门窗锁链皆无损坏!有那五条粗大的锁链在,除非他们真能如幻术中那般穿墙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然肯定没办法出来作案的……”黎玉英道:“陆大哥可曾见过云隐社表演?那种凭空变出一个水缸,里面还有鱼儿游动的幻术绝技?”“看过!看过!”陆炳顿时有了期待:“郡主难道要破解幻术?”正如后世魔术一出,多少人研究其原理一样,古人对于幻术也极为好奇,甚至有许多人信以为真,觉得这群幻术师当真具备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陆炳不信是真的,却也想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幻术看似奇妙,实则说透了,也不过是四个字——持之以恒!”黎玉英取出准备好的宽袍,往身上一罩,蹒跚着走了几步:“陆大哥看明白了么?”“嘶!原来是这样……锁链确实关不住他们……我马上去安排,捉拿嫌犯!”陆炳深吸一口气,将震惊压下,又抱了抱拳,由衷地笑道:“此番拨云见日,锁定真凶,多仰仗两位之功,黎郡主和十三郎当真是天生一对,现在可是夸赞的时候了?哈哈!”(本章完) 第118章 两宫太后驾到(三更) 后院柴房。自从公主昏迷,被关入这里,已近两天一夜。寻常日子,也许眨眼就过去,但关押的情况下,度日如年绝不夸张。再加上门口五道大锁,府上护卫连饭菜都懒得送,屋内更是气息污浊,实在难熬。可此时此刻,红娘子、焦白、陆藏舟、燕翎四人,或坐或躺,身体放松,姿态惬意。对于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而言,头顶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已是不易,何况还能不受打扰,养精蓄锐。不过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恰恰相反,睡在最外面的陆藏舟一直竖起耳朵,柴房外每一道脚步声都尽收耳中。无关紧要的置之不理,明确接近柴房的,再予以关注。地听之法,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绝艺,但真要练成,非得七八年苦功不可。而恰恰就在此时,上一刻胸膛还在有序起伏的陆藏舟陡然睁开眼睛,下一刻已然闪身到了另外三人面前,在他们身上拍了拍。短短十数个呼吸,四名幻术师已经起身戒备。果然脚步声来到门口,摆弄锁链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声音飘入:“等到驸马押走,就在这里放一把火,这些贱民一个都别想跑出去!”“确定要在公主府放么?”“公主昏迷不醒,驸马则成了凶犯,谁还顾忌这些,头儿说了,我们锦衣卫就负责扫尾,万万不能把丑事传扬出去!”“明白!”英略社的范老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锦衣卫是从来不讲道理的,若是他们真要定了罪过,那便是再清白的人家,也得家破人亡!”没有半点夸张。有明一朝,锦衣卫、东厂、西厂,这三个特务组织手中的不法之事数不胜数。强占民田、勒索财物、滥用酷刑、诬陷敲诈、私设黑狱、滥杀立威、连坐株连……厂卫之祸,酷于虎狼。八个字的背后,是民间的累累血债。所以广东潮州的林大钦其实根本没有接触过锦衣卫,但初听锦衣卫的到来,都惊惧连连,而现在听到外面的交谈,柴房内的四人达成共识——锦衣卫准备事后灭口了!红娘子脸色微沉,默默等待。等到外面的人确定锁链无误,转身离开后,她才做了个手势,焦白、陆藏舟和燕翎瞬间围到面前。红娘子淡淡地道:“这本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即便没有嫌疑,锦衣卫也不会放无辜者离开!但刚刚那两人的对话,似乎显得刻意了些,锦衣卫应该不敢在公主府内直接放火,刚刚所言,可能是想设套激我们主动逃离,他们好在外面埋伏,弓弩齐备,一网打尽!”三人点头:“红姐,那现在怎么办?”红娘子稍作沉吟,吩咐道:“再检查一遍,工具是否齐备?”“是!”三人分散开来,很快取出绳索、飞爪和机关宝盒。他们被关押进来时,都已经搜过身,自然不可能留有这些,现在也不是直接变了戏法,而是在进入公主府后,就在几个接下来最可能被关押的地方,将这些分散藏好。一旦被关入,看似手中空无一物,外面铁链紧锁,实则他们随时能够全副武装。当然,再高明的幻术,都有其极限。此法无疑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果公主晕倒后,锦衣卫入府,直接将他们带出府,关押在别的监狱里,那这些早早备好的工具就失去了效果。可世事本就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何况是如此凶险的行动,能够准备到这个地步,已是万分不易。眼见万事俱备,红娘子具体吩咐:“焦白,你来借火,便是锦衣卫不真点,也要让公主府烧起来!”“红姐放心!”焦白沉声道。他通晓炼丹之术、烟火技法,擅长虚实相生,“鹊影天工”中的“鹊桥”就是此人设计,利用烟尘和光影之法,在殿前铺出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汉。在平日里的幻术表演里面,他主要负责磷火和烟尘两个环节,一旦大火生起,那反倒成了他的主场。红娘子再看向陆藏舟:“脱身后路还是交给你!”“人已选好,待火烧完,会留下四具和我们一样的尸身。”陆藏舟言简意赅。他擅长傀儡术和脱身法,“鹊影天工”里的喜鹊就是他操控的,当时十多只金箔扎制的喜鹊从梁间俯冲而下,就好似真的鸟儿一般,活灵活现,后来又在烟尘里崩解成万千萤火,隐去鹊桥,正是与焦白的完美配合。而从大火里悄无声息地脱身,再留下身份难辨的焦尸,则是陆藏舟需要完成的事情。至于公主府为什么突然少了四个护卫和下人?相信锦衣卫即便查看出来了什么,也会自行糊弄过去。红娘子最后看向最年轻的燕翎,欲言又止。燕翎笑道:“红姐,你不是常常夸我们,在千机引和霓裳变上的造诣,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么?那件事当然由我们完成!”红娘子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去,但老身知道,拦不住的,万事小心吧!”燕翎淡淡地道:“我们会努力地逃出去的,若是不成,在被锦衣卫抓到之前,就会自我了断,反正线索早已备好,那群刽子手都能查出来!”此言一出,柴房沉默下去,每个人眼神里都有着一股残忍的坚定,异口同声地道:“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一心会?”“真有意思!可惜我不能参与,不过西游的最新章节,我一定要第一个看到哦!”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和黎玉英于后花园再会,相较于查案时的迫不及待,此时此刻总算能有些空闲,聊一聊这段时间分开的各自经历。海玥在说时,黎玉英惊叹于国子监的遭遇,担忧于武定侯的霸道,惊喜于西游新编那么好的作品终于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黎玉英在说时,海玥也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后朝与前朝的风起云涌。安南求援,对于如今的大明,其实不仅仅是外藩求援,因为现在的大明并非平稳的政局阶段,而是在大礼议定下后的新政改革。群臣刚刚被天子围绕着礼制折腾得欲仙欲死,现在又要开战了,心里不甘的自然是有一千种理由反对,即便在礼制上支持的,考虑到如今国家外强中干的实力,也顾虑重重。“此案固然是危机,也是机遇……”黎玉英原本对于大明朝堂的局势一片模糊,只是单纯的以为就是个救不救的问题,再深入些就是要不要收回交趾。她已经想过了,也许真如这位所言,黎氏的统治已经结束,就算打倒了莫登庸,也轮不到黎氏继续统治那片土地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要老贼莫登庸死!为她的哥哥黎维宁,为被弑杀的黎恭皇,为安南境内千千万万个被残害的忠臣义士报仇!现在听了海玥的分析,对于大明朝堂的局势也清晰起来,黎玉英突然有了信心:“陛下是有心出兵的,不然早早就否了这份提议,不会拖延到现在,我如今能做的,是让陛下能名正言顺地做出这个决定!”海玥提醒:“兵戈战事,决不可操之过急,你顺其自然即可,切莫失了此前的心境。”黎玉英眨了眨眼睛,期待地道:“那我就多多书信,玥哥哥莫要嫌烦才是!”“当然不会!”于公,海玥想要交趾,于私,海玥也想要眼前聪慧坚强的女子:“此案办得好了,我们接下来也毋须这般偷偷摸摸了。”黎玉英却有顾虑:“不!你在国子监进学,还是莫要与我这外藩郡主牵扯过多为好,我们就书信往来,我得培养出些得力的人手,身边都是慧香这些眼线可不成……”两人正说着,就见洪七匆匆赶来,脸色凝重无比。“抓捕不顺利?”“是蒋娘娘要来了!已经出了紫禁城!”海玥和黎玉英都惊了:“太后要来公主府?为何没有提前告知?”洪七也急了:“原本是要告知的,但这回是张太后带的头,急匆匆就出了紫禁城,内侍骑马快不了多久,前后脚的事情!”慈仁宫的蒋太后识大体,哪怕心里对于这个幼女千百般牵挂,也不会贸然行动,慈寿宫的张太后就从来没有这个说法了。规矩是什么?她就是规矩!海玥立刻道:“云隐社拿了下么?”洪七摇头:“就是没有啊!头儿担心府内的护卫不堪大用,一边设下圈套引他们出动出来,另一边去北镇抚司调派人手了!”“这下麻烦了!”海玥神色严肃起来:“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能让太后接触到公主,可现在我们最多只能影响蒋太后,那位张太后却是一个搅局者!”黎玉英却是深吸一口气,觉得机会来了:“我视蒋太后若昭阳,然仰沐慈辉者众,又何以独承恩泽,使慈辉多照几分在身上呢?”海玥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你决定了?”黎玉英坚定地道:“决定了!”“好!我护你周全!”海玥点了点头,对着洪七道:“烦请七兄帮我准备一身锦衣卫的行头,佩刀锋利些,接下来怕是要在两宫太后娘娘面前,与凶手短兵相接了!”(本章完) 第119章 我愿为太后先驱!(一更) “太后起驾——”伴随着内侍的高喝,声未落,鸾铃动,两架凤辇前后驶出。仓促之间,都是四匹马拉动的小马辇,辇顶金凤展翅,垂落璎珞流苏,在秋风中摇曳。慈仁圣母章圣皇太后蒋氏,坐在第一架凤辇里面,看着眼前朱红宫门次第洞开,目光凝向前路,眉间紧蹙,双眸含忧。从仪容上看,她穿着一袭绛色云龙纹大衫,外罩玄色织金霞帔,已然是太后的尊荣,但只挽了素日常戴的金冠,青丝微乱,几缕鬓发垂落耳际,并不得体。没办法,任谁听到小女儿突然晕倒,至今还不省人事,都不会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妆容如何,若是还在兴王府时期,她早就扑到女儿榻前,寸步不离地照顾。可惜不成。这里是大明京师,紫禁皇城。前朝后宫,诸事烦忧。蒋太后清楚,自己越是着急,越不能急。皇儿登基已经十年,确实坐稳了皇位,掌握了皇权,但一来至今没有承继的子嗣,是个巨大的忧患,二者为了励精图治,推行国策,朝堂上和天下州县的反对者不计其数。这种时刻,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前功尽弃。所以哪怕心里在滴血,她还是忍了下来。然而有些事情,光是自己忍不行,旁人还有干涉。此时蒋太后的凤辇后面,还紧紧跟着另一架凤辇。宫人跪伏两侧,屏息凝神,姿态恭敬,随侍女官手捧暖炉、药匣紧随其后,绣鞋踏过金砖,窸窣有声。这是昭圣慈寿皇太后张氏的排场。礼制是礼制,排场还得看个人。论年龄,张太后比起蒋太后还要大七岁,今年已经六十一了,但若论相貌,她比起蒋太后看起来要年轻七八岁。这还是在朱厚熜登基后,她骇然发现,本以为找来个十几岁好控制的小毛孩,结果来了个孽障跟自己斗法,过得事事不顺心的情况。张太后恨啊!古往今来,可有她这样的皇后?便是与隋文帝并称二圣的独孤伽罗,也只是不允许隋文帝宠幸其他妃嫔,而不是隋文帝没有其他妃嫔。千古以来,她是第一。结果居然栽在这么一对原来根本瞧不上的母子身上。不过这位女中第一似乎忽略了一件事,独孤伽罗独宠后宫的前提,是给杨坚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女儿。而她给孝宗只生了朱厚照一子。恰恰因为孝宗没有妃嫔和别的儿子,朱厚照死了,孝宗就直接绝嗣了,只能去外藩找人继承皇位,否则哪怕有个宫女生过一个儿子,她都能扶持对方上位,以中宫皇后和皇子嫡母的身份,继续做太后,可谓稳如泰山,哪怕儿子不是亲生的,也万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嫡母。所以前半生最得意最风光的事情,俨然成了后半生的祸根之源。张太后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她只恨自己怎么瞎了眼,选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外藩子当皇帝,还搬来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母亲跟自己斗法。好在如今老天有眼,对方的女儿出事了。张太后不仅要在宫里看热闹,甚至听闻对方顾及太后尊严,都不敢出宫看一看女儿,干脆拉着蒋太后一起出来。如此一来,可以说把蒋太后逼到了两难的境地。太后贸然出宫,显然是不符合礼制的,但张太后与永淳公主连名义上的母女关系都没有,听闻噩耗都即刻出宫探望了,作为亲生母亲的蒋太后却安然端坐在宫内,确实符合礼制了,但朝野上下又要骂她冷血。所以蒋太后只是稍作迟疑,终究被逼着跟张太后一起摆驾出宫,直达公主府。她也确实太挂念那个宝贝女儿了,既然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一路上车辇疾行,前方早有锦衣卫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了石虎胡同。眼见着府邸遥遥在望,突然之间,前方的凤辇停了下来。张太后一直想要和蒋太后的凤辇并驾齐驱,但车架实在太大了,并行实在不便,只能跟在后面,已是憋了一股火气,眼见仪仗停下,顿时发作:“前方是怎么回事?”贴身女官上前查看,不多时回来禀告:“禀告娘娘,芳莲郡主出现,拦住了慈仁宫的车架前!”张太后皱了皱眉:“那个外藩的郡主?”女官道:“是。”张太后的脸立刻沉下,毫无顾忌地骂出一个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字眼:“小贱人!”她看不起外藩的郡主,安南交趾两广都是流放地,权贵避之不及的地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也看不起她。黎玉英入宫拜访两宫太后,第一站就是慈仁宫,张太后也就忍了,不得不承认,如今确实是蒋太后占据上风,但你去完慈仁宫,至少也要来我慈寿宫走一遭吧?结果怎么着?黎玉英在慈仁宫就不走了,张太后实在气不过,派出女官去将她唤来,准备教一教对方什么叫做觐见礼节,怎么把四次肃拜、两次叩首的基本功练好,结果竟被蒋氏那贱人挑了个理,着宫正司掌嘴惩处了她派去的女官,打发回了宫。张太后当即就炸了,居然敢在外藩女子面前羞辱她,顺带着也将这郡主恨上了。而现在黎玉英的出现,让张太后愈发恼怒:“你再过去问一问,到底是何缘由?荣嬷嬷深谙宫中规制,也去管教管教!”“奴婢领旨!”一个面容古板的嬷嬷随之上前。经过十年争斗,还能留在张太后身边的,都是宫中的最强班底。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位荣嬷嬷的厉害远非寻常女官可比,一见到她逼近,慈仁宫上下顿时警觉起来。荣嬷嬷则一眼看到,黎玉英确实站在蒋太后的凤辇前,正禀告着什么,那凤辇的帘布掀开一角,里面的人竟也在仔细聆听对方的说辞。‘公主府内定有要事,芳莲郡主禀告,必然是对慈仁宫有利,那就不能让她说下去!’荣嬷嬷马上做出最符合慈寿宫利益的抉择,迈开大步,赶在两个嬷嬷包抄过来之际,冲到辇前,左膝触地,右手扶右膝,低头欠身:“老奴拜见蒋娘娘,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正常情况下,她这般一出现,黎玉英这里至少要停下来,然而黎玉英理都不理,声音依旧清晰地道:“娘娘,事关重大,我虽无实证,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我家娘娘心忧公主安危,更听闻府内有凶杀恶行,已是心急如焚,命老奴先行……”“陆舍人已下令,锦衣卫严阵以待,还望娘娘能让我详述接下来的安排……”一瞬间,黎玉英和荣嬷嬷两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也互不受对方干扰。而这针锋相对,也让凤辇里面瞬间做出了抉择,一只手探出,对着黎玉英招了招:“孩子,上来!”一句称呼,连后面的借口都找好了。孩子小嘛,不懂事,就算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不打紧。黎玉英感受到了这份回护之意,也毫不迟疑地拉住那只手,登上了凤辇。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这个荣嬷嬷一眼。而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车辇内,荣嬷嬷眼中并未流露出任何怨毒,反倒对着凤辇再度恭敬垂首,一丝不苟地行礼:“老奴告退!”凤辇里传出蒋太后稍显沙哑的声音:“去吧!”荣嬷嬷回到张太后的凤辇前禀告,又是惹得对方一阵怒火不说,黎玉英进了温暖的车辇内,迎面就见到之前只能远观的太后娘娘。大明天子的生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之一。皇后虽然是一国之母,但自古废后的例子不在少数,当今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就是被废的,如今第二任皇后听说也不得恩宠,地位岌岌可危。相比起来,生母太后的地位则稳固泰山,何况这位蒋太后还是朱厚熜最可靠的后盾。蒋氏并不美貌,颧骨略高,面容清瘦而轮廓分明,带有一股久经世事的坚毅,脸上的皱纹则露出久经世事的沧桑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双眸,似一旺深潭,既含母性的慈柔,又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锐利,此时就这般打量过来:“孩子,老身信你一番心意,然此事干系重大,老身既已出宫,便难中途折返,你能否理解?”明知对方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黎玉英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娘娘能耐心听我说完,已是天恩,现在再这般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蒋太后失笑:“你这孩子是性情中人呐,命挺苦,好在有才,能逢凶化吉,度过危难,来日得偿所愿,便是你应得的。”两人说话没有云遮雾绕,也没有什么文人士大夫的引经据典,就是这般唠家常般的交流。但当凤辇再度起步,朝着公主府的大门不断逼近之际,黎玉英咬了咬牙,努力摆脱这种美好的气氛,再度豁出一切的请命:“愿为娘娘先驱,证明真伪!”蒋太后凝视着她,片刻后缓缓颔首:“好!”(本章完) 第120章 真凶出手(二更) 第120章 真凶出手(二更) “这小贱人勾搭上了老……真的在辇车上不下来了?” 张太后坐在后面的凤辇上,终于忍不住了,又掀开帘布,恶狠狠地朝前瞪去,然后唤来荣嬷嬷,冷冷地道:“我们就这么等着?” 荣嬷嬷低着头,缓缓回答:“娘娘,此时该等。” “好好好!等等等!” 张太后烦躁地一扯帘布,把气愤的声音也闷了回去。 荣嬷嬷依旧低垂着头,好似在用这种方式,向未能帮主子分忧的无能致歉。 事实上,她在宫里服侍了一辈子,见过太多的沉浮。 那些贵人往往越是表现出傲慢和跋扈,就越是伴随着难以抹去的虚弱与恐惧。 恐惧自己如果没有了权力,将会落入多么凄惨的境地。 而恰恰是这种恐惧,很容易转化为一些非理性的过激行为,比如嘉靖元年,当今天子和生母蒋氏入宫后,明明身份已经大为不同,明明张太后的丈夫和儿子都已经死去,要靠新的皇权支撑,她依旧让朱厚熜母子给她下跪。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立规矩,要趁着新帝羽翼未丰,快速奠定有利于自身的权力格局与权力事实,可紧接下来,发现这位藩王出身的年轻天子极其难缠,前朝的杨廷和都被其打得大败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该转变态度了。 可张太后显然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而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天底下有太后向皇帝认错的么? 更别提这个皇帝还是她一手选上来的! 身为嬷嬷,当然不能教主子如何做。 嬷嬷能做的,只能是按照这条对抗的道路执行下去,哪怕越走越窄,越走越难,也要坚定地执行主子的决断。 于是乎,荣嬷嬷开始观察前方缓缓停下的凤辇,看到蒋太后自辇车上走了下来。 头戴九翟金冠,正中嵌合浦东珠一颗,两侧垂珠结挑牌,衣着四合云纹绛纱袍,领缘织金蟒纹,脸上由纱巾遮面。 这副装扮与最初有所不同,由于其匆匆出宫,仪容未整,在凤辇内更换了服饰,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但荣嬷嬷依旧瞳孔收缩,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方才惊鸿一瞥,她没有看到蒋太后手腕上那一串伽楠香木念珠。 蒋太后信佛,这串念珠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怎么今日…… ‘准备将念珠赠予公主么?’ 荣嬷嬷勉强找出了一个可以解释的原因,正在寻找芳莲郡主黎玉英的下落,侧头发现自家的主子已然急不可耐地走了下来,赶忙上前扶住,就听到张太后趾高气昂的声音飘了过来:“走!去瞧瞧热闹!” …… “臣等拜见蒋娘娘!拜见张娘娘!” 公主府门前,陆炳带着一众护卫行礼。 两宫太后齐出宫的场面可不多,近来有些盛大的祭祀典礼,张太后都会缺席。 不是她不想出席,而是朱厚熜为了抬高生母的地位,有意让蒋太后独自出席,每每这个时候,张太后都会在慈寿宫里咬牙切齿,恨意沸腾。 现在终于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看着对方痛苦的机会,张太后的笑声如碎玉落盘,竟有几分年轻女子的活泼爽朗:“诸位辛劳,起来吧!” 陆炳等人充耳不闻,依旧维持行礼的姿态。 蒋太后轻轻抬了抬手,身边的中年女官开口:“娘娘心忧公主安危,自听得噩耗,以泪洗面,声音都哑了!诸位免礼!” “是!” 陆炳这才站起身来,眼神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两宫太后。 张太后的臭脸他一扫而过,唯独在蒋太后身上顿了顿,再在左右搀扶的宦官和嬷嬷身上落了落,心头有了数,不再多言,前方引路。 周五、洪七等一众心腹部下跟随,其中还多出一人,穿着并不完全合身的罩甲,戴着盔帽,帽檐稍稍压低,一并入内。 “拜见蒋娘娘!”“拜见张娘娘!” 正殿寝宫外,公主府上下管事仆婢,齐齐拜倒在地。 明明都是公主府的下人,此时却泾渭分明起来。 叩首的偏向一目了然。 司副莫如忠、董敬忠和一众嬷嬷,有意识地朝着张太后拜下。 他们早就收足了慈寿宫的好处,哪怕受罚撤换,都够体面地出宫过完下半辈子。 有了这样的底气,才敢处处刁难,逼得身为金枝玉叶的永淳公主过不得安生日子,让宫里的张太后舒坦。 至于永淳公主的生母蒋太后,对方迟早会发现,但也不好直接下死手。前朝的言官,对于公主驸马受刁难的事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后一旦越过了宫正司审判,以私刑处决宫人,那马上就会奏疏弹劾,一个失慈的帽子是少不得的,甚至会落得个“失坤仪之柔嘉,效吕武之暴戾”的骂名。 张太后对着这一批亲信颇为欣然,她独据后宫数十载,树大根深,绝非任人欺凌之辈,这些都是她与那对母子斗下去的底气。 好样的!没丢份! 同时另一边,以司正蔡庸为首的兴王府老人,对着蒋太后连连叩首:“娘娘!婢子……婢子无用……”“唉!” 蒋太后却未出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金丝袍角扫过青砖,直直朝寝宫内走去。 如此反应,让这群人愈发如丧考妣,连连啜泣,肩头耸动。 他们辜负了太后的信任,没有照顾好公主,主辱仆死,若不是张太后在边上幸灾乐祸地瞧着,真有人恨不得起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示忠心。 为首的司正蔡庸也满脸羞愧,却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禀告着:“娘娘,殿下今早已有了苏醒的迹象,只可惜李御医被贼人所害,不然再服些药,定然能醒过来的!” 张太后也紧随其后,竖起耳朵,马上哎呦一声:“李御医也被害了?这是怎么了?堂堂公主府,怎的接二连三地出这等祸事呐!” 司正蔡庸听得一阵恼火,公主府会变成这般模样,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大家都心知肚明,对方竟还这般阴阳怪气,实在可恨。 当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内侍,不敢有丝毫反抗,唯有低垂下头,希望听到主子的声音。 然而这一回,蒋太后依旧默然,急匆匆地入了寝宫。 “呵!”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张太后得意抬了抬眼,跟着走了进去。 司正蔡庸眼中透出伤感。 娘娘一向待人温和,此番显然是恼得狠了,亦或者心忧公主身体,才会如此反应。 两宫太后入了寝宫,迎面依旧是素纱宫灯,昏黄锦帐,笼罩着那张檀木榻。 蒋太后自从入了府,就一直步履匆匆,走在所有人的最前方,直到此时来到素纱外,才终于停下,手掌抓向那层锦帐。 永淳公主躺在夸大的床榻中央,盖着一层薄被,愈发显得身子小小。 楚楚可怜,奄奄一息。 最后四个字,是张太后默默加上的,她眼见蒋太后一路不顾仪态地疾行,爱女心切到这个地步,终于忍不住了:“蒋妹妹切莫如此忧心,永淳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实在不行,我们将她接入宫中,接下来的日子好生照料便是!” 此言一出,寝宫内的众人眉头大皱,荣嬷嬷赶忙护在主子身边,担心对方反应过激。然而蒋太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周遭安静下来,直到一声呻吟,打破了寂静。 众人的视线从两宫太后的交锋,转回榻上。 就见原本昏迷不醒的公主睫毛轻轻颤动,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殿下要醒了!” 司正蔡庸第一个高呼起来,声音又喜又惊。 “嗯?” 张太后则脸色微变,下意识走过去。 不是吧? 蒋太后一到公主府,公主就醒了,传扬出去倒真是一段母女情深的佳话了。 当然最应该激动的是蒋太后,此时她本就站在宽大的檀木榻边上,只要弯下腰,稍稍不顾及仪态,到榻上温柔地抱住女儿,看着她从这场劫数里醒来。 可就在这时,蒋太后做了一件任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情。 她探手拽住薄被的一角,猛地一拉。 被子掀开,公主的身子露了出来。 稍显瘦弱的身体没什么特别,身上也穿着薄衫,并无暴露。 只是交叉放在胸前的手背上,俨然露出一道血痕。 不久前驸马谢诏就因手背上的抓痕,被认定为杀害李绍庭的凶手,因为得仵作李明证实,那处伤疤不仅是人手抓挠,位置更与死者本能的反抗相符合。 而此时此刻,位置极为相似,只是痕迹更淡的一道血痕,出现在了永淳公主的手背上! 难道说…… “你这是作甚?咦!” 张太后莫名其妙,然后猛地怔住。 之前蒋太后一路匆匆往里面去,她跟在身后,直到此时两人同时来到榻前,从侧面看向死对头,才惊讶地发现,这张脸哪怕戴上了金冠,蒙上了纱巾,也根本不是…… “死!” 说时迟那时快,被子掀开,伤疤暴露,一道烟尘陡然炸开,迷雾中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陡然跃出,手中寒芒激射,直取蒋太后的咽喉。 (本章完) 第121章 大功告成(三更) “护驾!!”最先发出凄厉尖叫的是陆炳。即便早早看出了这位“蒋太后”是谁,他一路上也极为戒备,等入了公主寝宫尤其如此,站位相当靠前,已经失了护卫的礼数。可即便如此,那突如其来的烟尘还是让他慢了半拍,当凶手暴起发难之际,陆炳根根汗毛倒竖,尖声示警的同时,佩刀怒斩。所幸就在这时。首先年过五十,本已是老迈的“蒋太后”,突然爆发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反应,毫不迟疑地仰身后倒。同时身侧一道早就蓄势以待的身影,比起陆炳更快地出手。临时借了一身护卫行头,跟随着洪七一同入府的海玥,一刀如匹练横空,率先斩中寒芒。啪!一柄三寸的薄刃暗器甩飞出去,正钉在房梁上。“嗤——“刀锋相击,迸出一溜火星,女子的身体如鬼魅般从烟雾里纵出,薄薄的衣衫鼓荡起来,十指箕张间,又是七八道寒星激射而出,一半射向朝后仰倒的蒋太后,另一半朝着救援的海玥射来。“太后早就识破你的诡计,出现在你面前的是黎郡主,你不用白费心机了!”海玥一声雷霆高喝,内外皆闻,刀身舞成一道光轮,“叮叮叮“连响,射向自己的四枚暗器全部被磕飞,顺带还将射向身侧的两发暗器拦下。而最后两枚终于被赶到的陆炳拦住,那位朝后仰倒的“蒋太后”姿态颇为狼狈,面纱更是直接落下,同时露出了黎玉英的俏脸。惊魂未定,却又如释重负。成功了!可此时寝宫里面的其他人,却处于极度的震惊里。甚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啊!!”张太后如梦初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床榻。“保护娘娘!护驾!!”荣嬷嬷立刻扑过去,以身体护着她往外撤离。“娘娘……娘娘呢?”而慈寿宫那边哭爹喊娘之际,慈仁宫这边的人也炸了。公主刺杀太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而且太后怎么变了?除了贴身的宦官和嬷嬷,知道从凤辇下来的就不是蒋太后,其他人眼见面纱落下,竟是黎玉英,一时间反倒惊惶失措起来。“不!不!!”反应最为激烈的,则属司正蔡庸了,他浑身发抖,放声哭泣:“殿下的离魂……离魂症又发作了……”“放屁!凶手就是用离魂症糊弄你们,她根本不是公主!”海玥再度大喝,将寝宫内的杂音统统按下,同时手中的刀身片刻不离对方要害。女刺客的两轮暗器尽皆被拦下,已是失却了先机,再听这句话,披头散发的脸上已是扭曲起来,高喝道:“今日有负重托,不能报得大恩,奴家去了!”话音刚起,她已施展出不可思议的轻身术,瞬间脱离刀身的笼罩,朝寝宫外冲去。“拦住她!!”“喝!”伴随着陆炳声嘶力竭的吼声,海玥拇指掐无名指根,突然吐气开声,如春雷炸响。他不擅长刀法,但枪棒不适合带入,所幸安禅制龙还有一些内劲吐纳之术,类似于佛门狮吼功,可以一试。此番断喝出声,女刺客身形猛地一滞,只觉得那吼声似毒龙嗔怒,又似古刹晨钟,刚柔并济,一瞬间竟似被无形绳索捆住。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海玥直接抛出手中的长刀,噗的一下刺在她的小腿上,然后五指翻飞,如灵蛇般缠上这女刺客的手腕,准备用擒拿手段将之活捉。可同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女刺客的喉咙突然做了个吞咽的姿势,一枚蜡丸已在齿间咬破。“不好!”海玥立刻转变位置,去捏其下颌,却来不及了。一缕黑血自其嘴角溢出。当女子重新倒在榻上,陆炳和其余几个锦衣卫瞬间扑上,却也叹了口气:“好厉害的毒,见血封喉,没救了!”“殿下!殿下!!”一切说来话长,待得几人确定了女刺客的生死,海玥扶起摔倒在地的黎玉英,司正蔡庸扑了过来,绝望地看着口吐黑血的女子:“殿下……殿下是得了离魂之症……才会行此……咦?这个人是谁?”事实上,即便是离魂症,行刺太后也是死罪,蔡庸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可当他扑到床榻边,看着死去的女子真容时,又陡然愣住。这个女刺客之前披散着头发,动作又快到极致,看不清面容,可此时再看,才发现她的相貌与永淳公主根本不同。但她分明是从榻上扑出,怎会突然变了个人?海玥沉声道:“梦游之症,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离魂则更为严重,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你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昨晚当公主披头散发,突然冲出寝宫,你们根本未能分辨真假,只以为是公主的离魂症发作,尤其是事后发现御医李绍庭被杀,就愈发害怕,不敢声张,对吗?”蔡庸讷讷无言:“殿下……殿下没有杀人!”“你还不明白么?”海玥实在无语,这群下人或许忠心,但真就只有忠心,但凡多动脑子想一想,也不会被凶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所见的那个披头散发,外出杀害御医李绍庭的人,根本不是公主,她就是此次事件的真凶,方才欲刺杀太后娘娘的贼子!”蔡庸彻底傻住。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不理这个如泥雕木塑的司正,海玥对着陆炳道:“文孚,速去后院,刺客的同伙还在!”“好!”陆炳本来已经做好安排,被两宫太后的突然驾临打乱,此刻一时间也有些茫然,得了提醒后才如梦初醒,转身就走。虽然过程有惊无险,扮作蒋太后入内的是黎玉英,屁滚尿流的是张太后,但两宫太后险些在面前遇刺,他这位锦衣卫当得也是大为失败,再想到后院那些同谋,已是恨之入骨。且不说这位带着手下匆匆奔赴后院,海玥帮着黎玉英站定,却不扶着她,而是低声道:“出去!”黎玉英定了定神,缓缓走出寝宫,迎面就见真正的蒋太后匆匆而至。听到公主府内真有贼人行刺,即便此时贼人已经授首,左右宦官和女婢依旧如临大敌,王府护卫更是紧紧将这位护在中间。这位国母倒是维持着基本的镇定,眼见黎玉英出现,第一时间过来,先握住了她的手:“孩子,你没事吧?”黎玉英心头一暖,又是一喜,知道这次当真是拼对了:“娘娘,我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此番若不是你,老身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蒋太后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掌,满是慈和,眉宇间也有不可避免的惊怒,旋即又赶忙问道:“我那苦命的孩儿,到底如何了?怎生都在传她成了刺客?”“公主殿下当然不是刺客,而是被刺客偷梁换柱,巧妙调换,这才是此案真正的核心……”黎玉英定了定神道:“这些绝非我一人能够看出的,娘娘可否允许我唤真正破了此案的人出来?”“哦?是何人?”海玥这才上前,他其实准备将此案的功劳交予黎玉英,毕竟冒着生命危险直面刺客的是她,同时女眷对女眷的效果也更好,不过既然黎玉英这般说了,也不是刻意谦让的时候:“国子监生海玥,拜见蒋娘娘。”蒋太后打量了一下,再看看领功不忘将海玥带上的黎玉英,露出一丝笑容:“海十三郎,好一位麒麟儿,老身在宫中亦有听闻啊!”显然郭勋的丑闻不方便于大庭广众之下道明,这位太后一笔带过,直接问道:“公主府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孩儿是否安全了?”海玥道:“此番投鼠忌器,正是担心刺客挟持公主,幸得贼人授首,请娘娘随我来。”再度回到寝宫内,已是一片哭声。女刺客的尸体被布盖住,放在一侧,接下来还要详细的验尸,检查蛛丝马迹。而一众仆婢六神无主,围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哭天抢地起来。眼见真正的蒋太后走入,蔡庸在地上爬了过来,拼命叩首,凄厉地道:“娘娘!老奴无能!老奴无能!殿下不见了!不见了啊!”被他这般一哭,蒋太后看着床榻上的血迹,也有些慌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在哪里?”海玥道:“请娘娘放心,凶手虽然设计巧妙,但行动也严重受限,若是将真正的公主殿下藏在别处,就有暴露的风险,所以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说着,他对着黎玉英使了个眼神,黎玉英心领神会,在檀木榻上抚摸起来。方才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公主身上,唯独她关注着这座床榻,烟雾乍起的时候,也听到了翻动的声音,彻底确定了之前的推测。此时摸索片刻,终于找到了可疑之处,尝试着轻轻一按。咔嚓!原本空无一人的床板旋转过来,沉睡的永淳公主,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本章完) 第122章 真相梳理(一更) “殿下!殿下!”驸马都尉谢诏一路飞奔进来,眼见蒋太后坐在榻上,他甚至都顾不上行礼,满脸惶急地扑到面前,看着她怀里眉头紧皱,似乎已有苏醒之兆的永淳公主,确定了这位安然无恙,这才如释重负,对着蒋太后拜下:“娘娘,臣失态了!”蒋太后对此不以为意,看着这个女婿发自内心的焦急,反倒微微点了点头:“孩子,你很好!”谢诏抿了抿嘴,低声道:“臣犯下大错,杀害御医李绍庭……”海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顺带解释此人认罪的原因:“谢都尉没有杀害李御医,他对于公主殿下一片深情,此举是为了替公主顶罪。”谢诏脸色剧变,正要辩解,就听海玥接着道:“可事实上,谢都尉以为公主离魂失了理智,犯下大过,却不知他所见到的公主,根本是贼人假冒的!你昨晚见到的公主,是不是披散着头发,全程未曾跟你说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谢诏愣住:“假……假的公主?公主府里怎么可能有假公主?”事实上,每个人都有疑问。女儿重回怀中,蒋太后彻底冷静下来,但看了看不远处盖着的尸体,同样开口道:“老身至今都感疑惑,贼人如何能冒充得了小女,海十三郎,你不妨从头说一遍!”“是!”海玥其实早就想将真相梳理一遍,但首先也要确定公主无碍,接下来的话才好说:“这一切的起源,要从公主的梦游症说起,蔡司正,这张床榻是何时送入寝宫的?”司正蔡庸涩声答道:“三个月前,殿下的梦游症越来越重,夜间有时突然起身,未免摔伤,府内两个月前,才添置了这张檀木榻……”“此事得详查!”海玥道:“因为这张檀木床榻,是一件特制的幻术道具,里面的隔板可以藏有一人,这才是此案的开端。”众人打量着檀木榻,又惊又惧。等他们收回视线,海玥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天桥表演幻术的班子云隐社,受邀进入公主府,得公主与驸马之托,清除恶仆了!”寝宫内发生刺杀,那群恶仆早就逃得无隐无踪,但蒋太后听到这里,眉宇间罕见地凌厉起来,冷冷地朝外扫视。不得不说,张太后这种安插人手在公主驸马身边,让他们过不好日子的行为确实挺恶心人,也很难处理。处罚得轻了,失了威慑,别的下人有样学样,换一批人继续刁难;处罚得重了,前朝官员就会跳出,一个失慈失和的帽子就扣过来。但现在毋须烦恼了,出了这等刺杀太后的恶事,接下来不知有多少狂风暴雨,别说那些恶仆,更多的人都得卷入一场大清洗之中。所以蒋太后只是扫视一遍,很快收回目光,默默地听了下去。海玥略过了不少细节,只挑了关键的部分讲述:“前天云隐社表演结束,夜间诓骗公主外出,期间凶手开始正式行动!蔡司正,当时公主的穿着是否有异常?”“啊!”蔡庸惊呼一声,瞪大眼睛:“有!有!那江湖女会轻身术,说是担心旁人见到殿下外出,便和殿下换了衣衫!就是从那时起,两人就换了?”海玥摇头:“不!她们换不了!”“凶手和公主的身形相仿,但相貌不同,一旦静静地躺着,岂会分辨不出?”“只要是躺在榻上的,就都是公主本人!“如果我推测得没错,那天晚上凶手先与公主换了外衫,等到从东院回归,又将天麻散给公主服下,公主回到寝宫时,突然昏睡过去,你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手忙脚乱地扶住公主,她则趁机藏在了这座檀木榻的隐秘隔间里。”“而从那时开始,凶手只要躲在此处,默默地观察外在动向,等待时机就好!”“这就是公主最初昏迷不醒的真相。”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是惊骇俱多。尤其是以司正蔡庸为首的一众贴身仆婢,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寝宫里居然藏着另一个人!顿了顿,海玥等待大家消化完上面所言,接着道:“而第二日,发现公主真的沉眠不醒,府内通报宫中,由太医院的御医前来诊断。”“三名御医中,两人对待公主的症状讳莫如深,唯独御医李绍庭做出下毒的判断。”“因为那天麻散恰恰是御医李绍庭研制的,此人籍由这门独家秘方,在京师颇具盛名,有神医之称,而当发现公主是因天麻散昏睡之际,李绍庭极为惊惧,为了洗刷自身的冤屈,就编造了一个安南火麻子花的说法,将嫌疑指向黎郡主。”“与此同时,李绍庭也发现了公主症状的不妥。”“凶手给公主下药,最终目的是为了引娘娘来此,一旦公主始终昏迷不醒,娘娘迟早会出宫来看这个女儿,但时日未定,所以在这之前,凶手要确保公主只是昏睡,生命无忧。”“此人显然对天麻散的药性有一定的了解,不敢多用,恐怕是分批次给公主服下的,搜一搜她的身上,应该还有药丸。”胆子大的内侍上前摸了摸尸体,果然从腰间搜出一个药盒,里面放着几粒小小的药丸。“这块床板不仅能翻转,此处还有暗格,可以将手伸出,正好将药丸送入公主嘴边。”海玥审视着这座巨大的檀木床榻,再度惊讶于古人的智慧,其结构的精巧之处,完全不逊于后世的魔术道具:“恐怕凶手每隔数个时辰,就喂公主一次药,确保她一直昏睡。”“但这其中的药剂用量,李绍庭拿捏得更为准确,他给公主诊断后,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怀疑凶手就在公主身边,才能不断服下新药。”“李绍庭私心作祟,担心波及自身,哪怕看出了蹊跷,一时间也犹豫不决。”“还未等到他下定决心向上禀告,凶手已经先下手为强,杀他灭口!”“凶手早早换了公主的衣衫,就有了这方面的准备,万一遇到突发意外,她就可以扮作公主行事!”“果不其然,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她披散起头发,突然翻身而出,把真的公主藏于床榻的隔间,然后自己冲出寝宫。”“你们猝不及防之下,难以分辨,只当凶手是真正的公主,梦游病症愈发严重,到了‘形作两人,并行并卧,不辨真假’的程度!”“等到凶手杀人回来,趁着寝宫一片大乱,再把真公主从隔间翻出,放回榻上,且将其头发也披散开来,甚至手背上还抓出了一道伤痕,予以嫁祸。”“你们见状,以为公主是梦游回归,第二日再听到李绍庭身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哪里敢有半点声张?”“无形之中,你们这群对公主最为忠心的人,被凶手利用成了最佳的掩护!”听到这里,一众仆婢已是统统跪下,连连啜泣。海玥道:“不过这些都有破绽,比如黎郡主来日见到,公主的头发突然披散开来,重新梳发后也颇显凌乱,公主在檀香木的床榻里面闷了半晌,便是内部有气孔,呼吸无碍,身上的檀香气味也更加浓烈……”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而这期间,还有插曲。”“我对此倒是不能肯定,凶手是故意找驸马顶罪,还是机缘巧合碰上了驸马,反正结果是,驸马在手背上抓出了相似的伤口,成为了杀害了李绍庭的犯人!”驸马谢诏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惭愧不已:“我昨晚远远见到殿下……当时看不分明……真的以为是殿下向我求助……夫妻一体,我岂能不帮她?”蒋太后轻叹,给予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再看向司正蔡庸:“蔡司正,海十三郎所言可对?”司正蔡庸最是绝望,他们苦心掩护的,居然是个假公主,却又突然觉得说不通:“不对!不对啊!如果是那个叫燕翎的幻术师,早早藏在隔板里,昨天抓捕云隐社时,幻术班子为什么还是四个人?”公主府内的人是有数的,莫名多出或莫名失踪都会注意到,尤其是外来者,更是为众人所关注。而云隐社最初入府的是四个人,后来被关入柴房的依旧是四个人。这也是众人完全没有在意的原因。谁会想到,突然多出一个凶手,就藏在公主的寝宫里面?“这同样是此次设计最为关键的一环!”海玥道:“云隐社原本就有五名幻术师,刚才刺杀太后娘娘的,就是第五人,她平日里是躲藏在身材臃肿的红娘子衣袍内,五个人硬生生扮作四个人出演,才能在关键时刻,不露痕迹地潜伏下来……”“他们来了!”外面脚步声传出,陆炳率先持刀而入,身上沾着血迹,身后跟着洪七等人,左右押着三个人走了进来。海玥目光一扫,与黎玉英描述的云隐社成员一一对应,发现正是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那最小的燕翎却不见踪影。陆炳的脸色也不好看,直接拜倒在地,满是惭愧:“臣擒贼不利,走失一人,还在搜捕,望娘娘降罪!”蒋太后平和地道:“陆文孚,你护驾擒贼有功,将贼首带过来,老身要亲自看一看她们。”陆炳稍作迟疑,红娘子的手脚已经被打断,但依旧存在着凶险,不过太后之命不能违背,闻言用身体半护住蒋太后,这才让实则已经奄奄一息的红娘子上前。蒋太后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嬷嬷上前,掀开红娘子的下衫。众人即便有所准备,也是一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对严重畸形的弯曲双腿,那空出的位置,确实能藏着一个苦经训练的人。“难以想象,练习这种幻术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还有十数年持之以恒的苦功……”海玥发出感叹:“但最终,你们却拿来杀人行凶!”蒋太后则沉声道:“老身久居宫内,与诸位无冤无仇,不知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谋害我母女?”红娘子脸上血迹斑斑,有气无力地啐了一声:“你这妖妇,纵容亲弟,暴虐残民,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为何不能杀之?”寝宫内猛地一静。别说驸马谢诏、司正蔡庸,甚至就连陆炳和黎玉英听了,都齐齐愣住。海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蒋太后的眼睛则先是微微瞪大,然后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最后嘴角微微往下一撇:“哦?你是说,你将老身当作张娘娘,错杀了人?”(本章完) 第123章 嘉靖暴怒(二更) 紫禁城。乾清宫。黄锦跌跌撞撞地走入殿内,一个趔趄,险些被那三寸来高的门槛绊得向前扑去,却把惊呼声强行吞入喉咙里。即便如此,看着这位内侍前所未有的惶急脚步,朱厚熜的面色也不禁变了,就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永淳公主薨了”几个字。那可是他唯一的妹妹。实际上,公主与驸马生活不顺的处境,朱厚熜也略有耳闻,想要插手,却被蒋太后制止,告诫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想要当一个好皇帝,治理好自己的国家,有些事情就必须按捺住,等待最佳的时机再动手。朱厚熜听了母亲的话,几乎不再过问后宫的事情,但仍旧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张太后的两个宝贝弟弟罢官去爵。在朱厚熜看来,这已经是严厉的警告,那老女人也该安分安分了。可如今公主府内发生的事情,似乎还是走到了最坏的地步,朱厚熜深吸一口气,批阅的奏本统统挪到一旁:“永淳如何了?”“殿下无事!娘娘也无事!”黄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面对这位震怒的面容,还是匀了匀气息再说话,避免大喘气,惊吓到主子。朱厚熜脸色稍缓,并未放松下来,凝视着他:“那出了什么事?”黄锦缓缓地道:“贼人欲行刺娘娘,幸被识破,芳莲郡主代娘娘入府,将贼人成功诱出……”乾清宫内猛地一静。甚至连那龙涎香气,都似乎骤然一滞。黄锦猛然跪下,伏在地衣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衫。他不敢抬头,却听见御案后传来玉扳指碾过紫檀的声响,咯咯吱吱像是要碾碎谁的骨头。然后才是朱厚熜的低吼声:“有人行刺我娘?”只有对亲生父母称呼时,他从不称朕,而是就如王府之中时那般自称。毫无疑问,自从兴献王去世后,蒋氏就是他最亲的人。现在居然有人行刺他娘?“啪!!”朱厚熜突然暴起,案上青瓷盏震得跳了起来,黄锦下意识地抬头,就见那明黄常服下摆翻涌如怒涛,恍惚间竟似真龙摆尾,一声长啸恍若龙吟:“反啦!反啦!!”黄锦知道陛下会震怒,但依旧被这个反应吓得缩到地上,瑟瑟发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受一只并不宽大的手掌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朱厚熜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入耳中:“说下去!”黄锦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娘娘无事!贼人行刺失败,本已经被监生海玥当场擒住,却服毒身亡,陆舍人擒获了其三名同伙,走丢一人,正在追拿!”朱厚熜的神态恢复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声音却异常冰冷:“监生海玥?他在公主府?”黄锦基本了解了案情的大概,才来禀告这位大明天子:“禀陛下,海玥是被宫女慧香引到公主府的,只因黎郡主被卷入了公主昏迷的嫌疑里,慧香就以求援为名,诱海玥入府,不过海玥谨遵礼数,未曾入府,而是将此女交予了锦衣卫审问。”朱厚熜听到慧香之名,就知是慈寿宫那边的人,语气依旧冰冷:“然后呢?”黄锦道:“然后海玥在公主府外,黎郡主在公主府内,一同查清此案的真相。”朱厚熜道:“既已查明真相,为何不擒凶,还要我娘和妹妹涉险?”黄锦道:“陆舍人已经去北镇抚司调集人手,准备先捉拿贼人的同伙,再将凶手拿下,不料两宫太后突至公主府……”说到这里,黄锦又补充了一句:“是张娘娘一心要出宫,蒋娘娘无奈只有跟着一起出了宫。”朱厚熜冷冷地道:“说下去!”黄锦道:“为了保护娘娘,黎郡主拦了凤架,提出自己扮作娘娘,入府内将贼人诱出,海玥也首度入府,扮作锦衣卫,贴身保护,避免贼人铤而走险伤及公主!”“哦?”朱厚熜虽然还没有了解到案情的具体细节,但对于大致情况已然明了,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温和:“娘曾盛赞,芳莲郡主聪慧过人,处事明达,颇有巾帼丈夫之风范,此番应对,确非寻常闺阁可比!”这是极高的赞誉了,朱厚熜原本对于这位外藩郡主的印象就不错,知礼数,明进退,没有一味的催促求援。而此番出面替蒋太后承担风险,那更是无与伦比的功劳,怎么赏赐都不为过。至于海玥,那就更不一样了。黎玉英毕竟是外藩使臣,一举一动都有着外交上的目的,海玥则是大明学子,真正保护蒋太后安危的,自然也是此人。明里面他甚至都不准备夸赞,暗中好好安排便是。事发突然,朱厚熜一时间不急着论功行赏,他还是要弄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冒这种天下之大不韪,到底图的是什么:“贼子的同伙可交代了,他们为何要谋害朕那位一向慈仁宽德的娘亲?”黄锦顿了顿道:“那贼子辱骂娘娘,说她纵容亲弟,暴虐残民,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嗯?”朱厚熜闻言都不禁怔了怔:“你说什么?”黄锦低声道:“那贼子似是把蒋娘娘错认成了张娘娘……”朱厚熜猛地转过身来,一侧的眉头扬起,眼睛瞪大,另一侧的脸则愈发显得冰冷狰狞,歪着嘴角道:“这意思是,本该是冲着仁寿宫那恶妇去的,结果刺杀错人了?”黄锦初见这个答案时,也很震惊,如此周密的刺杀计划,最后目标错了,岂不荒谬?但他身为内侍,是没有资格评价的,原原本本地禀告便是。“好个贼子!!”朱厚熜刚刚熄灭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升了起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之前是因为最亲的娘险些被谋害,他震怒到无以复加,所幸蒋太后终究无事,连受惊都谈不上,毕竟是黎玉英替她涉险,直面刺客的锋芒,所以朱厚熜冷静下去。可此时此刻,他的震怒,却是感到一种愚弄。“让都指挥使王佐去!去查!好好查一查!”朱厚熜闭了闭眼睛,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将怒火压制住,沉声下令。陆炳的忠心毫无疑问,但终究年岁太小,处事还是有些稚嫩,相比起王佐的老辣,差了些火候。将那位锦衣卫的首脑派去,就是要得到此案更加全面的情况。黄锦领命,退了出去。“胆大包天!胆大包天!”朱厚熜身子缓缓靠在御座上,不知何时,后襟也湿润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始批阅奏章。可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看似看了不少,实则都是囫囵过去,为了避免国家大事被耽搁,后面还得再看一遍。终于黄锦再度走入乾清宫中,身后已是跟着王佐和陆炳两个魁梧的壮汉。“臣王佐!臣陆炳,拜见陛下,圣躬万福!”“免礼!”朱厚熜直接起身,语气里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你们将案情细细禀告给朕听!”陆炳开始禀明案情经过,包括他自己入府后的查探、黎玉英的追查和海玥的真相揭晓,同时还有对云隐社的追击和围攻。末了陆炳叩首:“贼人红娘子、焦白、陆藏舟拼死掩护之下,贼人燕翎趁乱逃脱,锦衣卫至今未能搜寻到此獠下落,臣有负圣恩!”朱厚熜看向王佐,冷冷地道:“锦衣卫如今就到了这般境地,重重围攻下,居然还能让贼人走脱?”王佐俯首,声音愧疚:“北镇抚司调派精锐不足,臣有负圣恩!”朱厚熜很清楚,锦衣卫的实力确实每况愈下,国家到了这个地步,需要重振旗鼓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但若说连几名刺客都拿不下,那他也难以重用锦衣卫了,闻言冷哼一声:“朕的伯母入了公主府,贼人行刺时,她也在寝宫里?”陆炳答道:“在。”朱厚熜再问:“贼人可曾对她下手?”陆炳道:“没有!贼人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蒋娘娘,后来发现娘娘是黎郡主所扮后,又转向我们围攻之人,最后自尽,当时张娘娘就在床榻边,未曾受到任何伤害……”朱厚熜眼神森然起来:“而后据贼人的同伙所言,他们却是与张家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陆炳应声:“是。”朱厚熜背着手,在御案前踱步了一圈,缓缓地道:“贼人潜入公主府,致使公主昏迷,以惊动大内,引出太后,实施行刺计划!这是何等的处心积虑!现在却说,刺杀错了人?刺客服毒自杀,三个同伙倒是不舍得死了,一心咬定是误杀?这就是你们锦衣卫审问出来的供词?”“陛下……”陆炳刚要回答,王佐赶忙接上:“贼人所谋甚大,请陛下放心,我等会详查案情,绝不让她们胡乱攀咬,掩盖真相!”“好!”朱厚熜重新坐回御座之上,一字一句地道:“事关我大明国体,此案必须追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朕都要严惩不贷,绝不姑息!”(本章完) 第124章 秘密结社(三更) 第124章 秘密结社(三更) 北镇抚司。 王佐回到办公的屋内,早早屏退左右,坐了下来,按了按眉头。 陆炳来到面前,恭敬地给这位半师奉上茶水:“先生,你方才制止的很对,是我太孟浪了……” 王佐看了看这位无论是背景,还是能力都属上上的得意弟子,笑了笑:“你觉得我阻止你说完,是因顾虑张太后?” 陆炳奇道:“难道不是么?” “陛下是明君啊!而那位张太后,说一句不敬的话,仗着孝宗的宠爱,早已埋下了太多的祸根,朝野上下厌恨她的人太多了……她若真是做了什么,我们锦衣卫也毋须顾虑,查办便是!” 王佐话语直白。 张太后得意了太多年,实在有些拎不清自己的斤两,而当今的大明天子,可是十八岁的年纪就看透了权力的核心与文臣的软弱性,敢把左顺门哭谏的文官打得死的死,残的残,后宫一介老妇,又被生母蒋太后压住,还能如何? 所以对张太后及其母族下手,王佐完全不担心。 陆炳奇了:“那先生顾虑的是……” 王佐道:“依你之见,这群贼子作案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陆炳心里其实有了些数:“他们自是与太后有仇怨的,蒋娘娘性情温和,与世无争,恐怕还是与张氏那一家结下深仇大恨的可能更高!” 王佐道:“那她们为何刺杀蒋太后呢?” 陆炳见得左右无人,低声道:“行刺只能杀一人,如此却可以葬送张氏全族,这群贼子可是对其恨之入骨呐!” “你所言不无道理……” 王佐微微点头:“那你可曾想过,此法是普通仇家能够用得出来的么?仅仅是将那座檀木床榻送到公主殿下的寝宫里,又让幻术班子云隐社入公主府表演,这两个关键,寻常刺客就万难达成!那些亡命徒,让他们铤而走险,闯入寿宁侯府杀人或许可行,但这般大费周章,不是江湖人的风格!” 陆炳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这群人背后的指使者会是谁?”王佐突然沉默下去,半响后,缓缓地道:“你跟着我,有六年了吧?” 陆炳马上道:“陆某自十四岁起就跟着先生,承蒙教导,感佩涕零,永世难忘!” “这么久了啊!你是性情中人,知恩图报,心里是将我视作师父的,既如此……” 王佐颇为感慨:“那今日我就给你上最后一课吧!” 陆炳大惊:“先生,你这……这是为何!” “为何这般不吉利?” 王佐接上:“因为此事确实有莫大的凶险,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或许有朝一日,我们就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这件事我仍旧要说,因为我瞧着当今天子励精图治的威风,你来日接管锦衣卫,肯定也会用得到的!” “请先生明言!” 陆炳屏住呼吸,摆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王佐起身,再度将周遭检查了一遍,确定隔墙无耳,这才回到位置上,沉声道:“你相信有人敢弑君么?” 陆炳饶是有了些心理准备,依旧勃然变色:“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王佐道:“历朝历代,弑君的例子还少么?现在安南的那个莫登庸,不就把安南王给杀害了?” 陆炳瞪大眼睛:“可那是社稷倾覆,兵荒马乱之际,我大明四海清平,岂有贼子敢……” “代价不同罢了!” 王佐道:“兵荒马乱之际,弑君可取而代之,代价微小,却也大张旗鼓,为世人所知;国泰民安之际,弑君则是冒着诛族的风险,自然也会慎之又慎,密谋良久!甚至假托医术,御医水平不够,让陛下病逝了,你说算是弑君么?” 陆炳想到前几位天子的死因,面露怒色:“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究不过四个字,争权夺利罢了!”王佐朝着天上拱了拱手,语气流露出由衷的敬意:“本朝太祖出身贫农,对士绅官宦天然就不信任,更视宰相为窃国大盗,一朝废相,再立我们锦衣卫,大振皇权,由此打破了此前历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那些人岂能服气?而太祖在位时,生杀予夺,对待贪官污吏从无半分容情,杀得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惜此后的历代天子,就无这等威风了!” 陆炳咬着牙道:“如此说来,是那群士大夫联手?”“完全联手自是不可能。” 王佐摇了摇头:“我朝文武有别,自土木堡之变后,士大夫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如今我等武人只能仰其鼻息而存,但你若说那群人合力共谋,也是决计不成的!他们出身天南地北,理念各有不同,个个心比天高,认定自个儿才是绝对正确的,斗得可太厉害了!呵!若有遭一日,士大夫真的同谋一体,那就不是弑君,天子之位都是虚设了!” 陆炳一时间听糊涂了:“那又是谁?” “秘密结社,部分联合!祸害之大,无与伦比!” 王佐冷笑道:“世人都说我们锦衣卫为祸民间,我不否认,锦衣卫确实干了很多恶事,骂名累累,也是应得!可那些虚伪之辈,嘴上满口圣人文章,仁义道德,结果又做了什么?你看现在朝廷度田清丈,至今连北直隶都贯彻不下去,这些人掌控税赋议定之权,却自身免税,兼并田地,奴役百姓,使得国库越来越空虚,偏偏还有清誉满天下!” “是为何?” “因为笔杆子握在这群人手里,别说武人厂卫,便是张首辅、桂次辅、方尚书,在士林里面也是名声狼藉,只因真的想要辅佐陛下励精图治,损了那群人的利益!” 陆炳也是出过京师,亲眼见识过各地民生艰难,更亲历了广东三司衙门的抱团排外,明明证据确凿,却不得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已是感同身受。 锦衣卫是大张旗鼓的“狠”,士绅是盘根错节的“毒”! 王佐又回到弑君的话题上:“直接刺杀,天下惊怖,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多少大族被抄,他们自是不取的!” “但让一名庸医给天子诊断,最后不幸用错了药,再将庸医流放,能定谁的罪过?” “如武宗病逝,可不单单是南巡时落水成疾,此后想请民间医师诊断,朝堂众臣各种缘由反对,必须交由太医院诊断,这背后安的什么心思,又有谁能说清?”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当然要办到这些,也不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成事的,据我锦衣卫多年探查,可以基本肯定,有一个隐于暗处的秘密结社,悄无声息地办成了太多的事情,抹去了太多的证据!” 陆炳面色狰狞起来:“首脑是杨廷和对不对?武宗驾崩后,就属此人获益最大,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就被他架空了!” “可惜不是!” 王佐叹了口气:“若是杨廷和获利最大,他就是幕后主使,这个秘密结社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偏偏我们在杨廷和杨慎父子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陆炳不解:“可首脑不是杨廷和,这个结社的所作所为,岂非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佐道:“这就不知了,或许只要维持现状,就是最大的好处,亦或许还有许多隐性的利益影响!对待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秘密结社,你万万不可有半分低估!” 陆炳咬着牙道:“既是结社,可有名号?” “说来惭愧,至今我都没有查到……” 王佐叹了口气,旋即又正色道:“但他们的行事风格,我有所了解,此次公主府和云隐社的事件,我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与这伙势力脱不了干系!” 陆炳起身转了几圈,咬牙道:“我必须将此事禀告陛下,哪怕他不相信,我也要说!” 王佐笑了笑:“你以为陛下不知道?” 陆炳一惊:“先生已经禀告给陛下了?” “当然!很早就禀告了!哪怕我当时拿不出任何直接的证据,但陛下也相信了我的说法,这就是明君啊!” 王佐笑道:“你以为陛下为何对大礼议新贵这般期许,又为何特意提拔重用两广和云贵流放地出身的官员?这背后早有缘由!” 在左顺门事件时,眼见着十八岁的朱厚熜将那群气势汹汹的臣子打杀了下去,从小对于太祖极为崇拜的王佐就认定,这位年轻的皇帝可以中兴大明。 于是乎,他将这关系到全家性命的秘密,禀告给了天子知晓。 此后一路指导陆炳,不见任何阻挠,王佐就清楚,年轻的天子已然接纳了自己。 或许成不了绝对的心腹亲信,可也远比那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外臣亲近。 这就够了。 王佐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期待:“我大明自土木之变以来,国势日渐衰微,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位明断大略,可除弊政,令天下大治的真龙天子,岂能被那群见不得光的贼人再度害了?” “明白了!此案张家只是表面,真正要查的幕后真凶,才是关键!” 陆炳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要将这个秘密结社找出来,绝不容许他们来日加害陛下,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本章完) 第125章 真正的动机(一更) 东江米巷。此处紧邻皇城东安门,距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太医院仅一里之遥,便于随时应召入宫,御医李绍庭的家宅正在此处。三进的宅院,后院内引水凿池养药草,还有一座存放医书的藏书阁,对于一位入京五年不到的御医来说,这无疑能证明他的医术有多么高超,才能过得上这种生活。除了妻子外,几房妾室也是必须安排的,还免不了有些明争暗斗。可今时今日,惊天噩耗接连传来。先是李绍庭于永淳公主府中遇害身亡,然后还发现,他与永淳公主的昏迷有直接关系,如今连尸体都不能领回,正妻悲恸倒下,三名妾室一个照顾正妻,一个偷盗了钱财,准备逃离时被最后一个抓住,已经被打得半死,宅内一片乱糟糟。“嗖!”矮小的身影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偷入内宅。躲在药草气味最为浓郁的药房里,找到伤药,撕开布匹。处理好了被锦衣卫砍出的伤口,燕翎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正要躺下,养好精神,逃出京师,突然发现月光把一道魁梧的轮廓,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她猛地回头,就见一个疤脸汉子,倚靠门边立着,静静地看着她。“不好!”燕翎本能地要逃窜,但当那张脸映入眼底,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是你!你这个叛徒!”“他们果然是这么描述我的~”疤脸大汉嘴角咧了咧:“既然我都背叛了,社内的规矩为什么不变?在逃避搜捕时,还是这么喜欢躲在死者的家中?”燕翎不再多言,目光巡视左右,思考着可供自己逃跑的路线,但想到这个人在社内的凶名,又是忍不住心生绝望。别说此时的她,在锦衣卫的围堵下身受重伤,就算是全盛时期,这般近的交锋,都绝难活命。而疤脸大汉手中空空如也,优哉游哉地道:“你此番行动,对外叫什么名字?”燕翎咬着牙不答。“不会还是姓燕吧?”疤脸大汉失笑:“你们就不能换个姓氏么?每次都姓燕,这次更是假意毒害公主,刺杀太后,如此滔天大罪,可别连累了无辜的我啊!”“什么!”燕翎身躯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此次任务如此激进,是你在背后指使我们?我的姐姐……她因你而死!”疤脸大汉道:“我必须纠正你两点!”“第一,你们姐妹俩与张家有深仇大恨,张鹤龄的豪奴顾六为夺你家的家产,逼死了你们的父亲,凌辱了你们的母亲,此等不共戴天之仇,也是你们明知此次任务凶险无比,却依旧接受的原因。”“第二,我之所以对行动了如指掌,确实是有人泄密,那个人为了一本账簿,毫不迟疑地将你们‘虚日鼠’给卖了,那个人才是叛徒。”燕翎听得脸色变幻不定:“你!你怎么敢!”“都说我是叛徒了,就别说这种敢不敢的蠢话了……”疤脸大汉悠然道:“不过我还是要说声抱歉的,你们的安排原本十分周祥,尤其是准备给公主下天麻散时,特意将太医院里的李绍庭给引出京师,料想他这几日无法去公主府治病,结果是我把李绍庭给引回来的。”燕翎咬牙切齿:“你故意拿我们取乐?”“不!因为李绍庭才是这起案件真正的目标啊!”疤脸大汉晃了晃手里一卷没有封皮的医书:“李绍庭的天麻散配方和记录,于我有大用,但我要用此物,就不能留着他!可凭白杀了一位御医,难免惹人怀疑,此番掩盖在太后公主的大案之下,这个小角色之死,可就没人注意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燕翎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惊惧之色:“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做什么?”疤脸大汉理所当然地道:“我当年被迫离京,一路逃过了七场追杀,又在广州府躲了整整五年,才把伤势养好,瞧着这一番折腾,至少短寿十几载,现在回来,自是要报仇雪恨啊!”“短寿?”燕翎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我们黎渊社为苍生社稷而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姐姐刚刚身死,死前断然不会皱一下眉头,你竟只在乎自己的寿命?”疤脸大汉反问:“害公主,刺太后,也是为了黎民苍生么?”燕翎昂起头,毫不迟疑:“若能借朝廷之手,除去张太后和她那两个恶贯满盈的兄弟,当然是为了黎民苍生!”“还是如此啊……比白莲教都能蛊惑人心……”疤脸大汉淡淡地看着这个矮小倔强的少女,好似在看着一个极为可悲的傀儡,又仿佛看着曾经可悲的自己,突然意兴阑珊地探出手掌。“拼了!”燕翎想要怒吼,却只觉得那手掌在眼前飞速放大,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我这是救你的性命,不然很快就会有人来灭口了,确保你不会落在锦衣卫手里!”疤脸大汉提起这个昏迷过去的女刺客,淡然开口:“小川!”小川神出鬼没地跃了出来:“大哥放心,地方早就准备好了。”“走吧!一次失控的行动,一个失踪的‘虚日鼠’,我要好好欣赏欣赏,黎渊社会作何反应!”……与此同时。乾清宫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幽幽燃着,青烟在殿内缭绕。朱厚熜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竟泛出一抹冷冽的光。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瘦小的身子躬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拜见陛下!”朱厚熜沉声道:“公主府的事,你怎么看?“内侍道:“似是黎渊社所为。”“似乎?”朱厚熜这才缓缓转身,眼神沉冷,一字一句地道:“趁着这次机会,找出真正的线索,朕要的不止是一个随时能变的会社名字,而是彻底剿灭它,不惜一切代价!”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是!”小内侍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就不说话了,也不动弹。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格外清晰。朱厚熜的眼神晦暗不明。不久前,他雷霆震怒,将嫌疑直指张太后。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张太后是无辜的。那个恶妇虽然愚蠢,心肠也歹毒,但还没有那个胆量,布置出一场针对他亲娘的杀局。之所以咬定张太后不放,是因为本来就看其不顺眼好久了,现在正好借题发挥,而且案情闹得如此之大,也要有足够分量的犯人,不然朝堂内外,又要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了,于时局无益。但真正令这位大明天子忌惮的,是六年前,都指挥使王佐禀告的那件事。朝堂之中,存在着一个隐秘的结社,旨在对抗大明天下的皇权,维持官宦阶层的利益。说实话,朱厚熜初听并不十分相信,觉得多少有几分危言耸听。那些人如何团结?如何守秘?又如何培养出相当规模的好手?但这种事情,他也不敢全然不信。从那时起,朱厚熜就开始有意培养另一批班底。连陆炳、黄锦都不知晓的隐秘班底。并非信不过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而是这些出身兴王府的潜邸旧臣太醒目了,一举一动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反倒难以成事。果不其然,靠着隐秘的班底,总算查出了一些眉目。同样这个隐秘的班底也能成为耳目,为他从另一个角度了解臣子的忠心:“国子监生海玥,在此案里的作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内侍即刻开口,将案情始末,详详细细地讲述一遍。朱厚熜与陆炳禀告的核对,验证了对方没有任何偏颇,微微颔首:“此人在国子监内做什么?”小内侍道:“海玥组建了一个学社,名‘一心会’,正在四处赠送西游新编,寻找志同道合之辈,只是人数寥寥,仅招收了六名成员。”说着,还从袖子里取出一部海玥手抄版的《西游记》,展示给天子。“一心会?”朱厚熜道:“王阳明的学说么?”语气平淡。当年他让王阳明明确支持自己尊亲生父亲,结果那位大儒不愿,朱厚熜颇为不悦,不过这些年过去了,大礼议已定,倒也渐渐释怀,不然方献夫作为王阳明的弟子早受牵连,更不可能为他那位老师的身后事奔走。至于借助作品,传播自身的学说,这种路数多的是读书人在做,朱厚熜见怪不怪,再听一心会创建有一段时日,居然就招了区区六个人,顿时摇了摇头:“难怪文孚评价此子才华有余,名利进取之心不足……”陆炳说过,海玥很不知道进步,朱厚熜原本还有些不太相信,但如今通过桩桩件件,基本确定,对方当真不愧是海南出来的,没有受过中原风气的侵染!“一心会……一心会……!”朱厚熜知道这心指的是心学,但又觉得有种一心向着天子的忠贞感,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缓缓地道:“继续关注,退下吧!”“是。”小内侍领命,这才起身准备退走。不料朱厚熜看着他将《西游记》重新收回袖子,心血来潮,最后补充了一句:“书留下吧!”(本章完) 第126章 这一天终于来了(二更) “十三郎!十三郎!”海玥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严世蕃的大脸怼在面前,无奈地道:“东楼,你不能让我睡一个好觉么?”严世蕃挺无奈:“哥哥诶,看看外面的阳光,你这觉睡得太久了吧?”“没办法,前两天挺累的!”海玥起身伸了个懒腰。相比起前面几场案件,公主府一案其实节奏是最快的,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即便是黎玉英,在公主府都没待满三天。可就是这短短的三日,当真是风起云涌,最后由于两宫太后的驾临,不能正常收尾,不得不冒险行事,所幸大功告成。当然,海玥知道这起案件的主要流程看似结束,但前后还有许多细节。比如那张檀木床榻到底是谁买入的?比如云隐社又凭什么一定能被公主府看重,实施这起酝酿许久的大案?比如红娘子最后的供述,真的是她们杀错人了么?太多值得详查的地方了!而且无论怎么查,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恐怕会变得更加的风起云涌。严世蕃此来显然也是因为这件事,公主府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蒋太后哪怕下令封住消息,张太后那边屁滚尿流地逃回宫中后,也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短短一天,前朝后宫,就都知道了这桩惊天大案。当然也包括严嵩父子。而相比起其他人暂时只关注永淳公主和两宫太后的遭遇,严世蕃更是清楚,自己的同窗全程参与了公主府的大案,最终参与了救驾,简直羡慕到无以复加。他若是也能救一回蒋太后,还要巴结什么大礼议新贵?他们父子就是新贵!天子的心头好!再看眼前这位,莫名有种生在福中不知福之感,酸溜溜地道:“十三郎,你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怎么样的大事么?”海玥道:“东楼是想提醒我,有一个胆敢刺杀太后的贼子逃了,现在不知在哪里磨刀霍霍,想着如何杀我报仇雪恨?”严世蕃脸色变了,原本是患兄弟贫贱,又惧兄弟显贵,现在这么一听,顿时担心起来:“那你可得小心些啊!这群贼人穷凶极恶,当真是疯了!”海玥笑道:“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养精蓄锐,防备便是。”“那你接着睡吧!”“回来回来!”严世蕃准备开溜了,被海玥一把拽住:“走吧!上课去!”两人来到课堂。最好的学生海瑞和林大钦,是雷打不动地占住最佳的听讲位置,海玥和严世蕃照例是后排。但这回入座后,发现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连前面的助教都有些心不在焉。“你们听说了么?那贼子交代,是因为张家兄弟无恶不作,痛恨太后,才会行刺!”“你信么?”“我是不信……分明是苦肉计……两宫太后并列,张家怕是难受得久了,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我才知道,那张家兄弟恶贯满盈,比起武定侯都要可恨呐!”“那又如何?有两朝先帝纵容,在宫中都敢佩戴皇冠,凌辱宫女,哼!我大明国体何在!”“可惜了忠宦何文鼎,张贼累累血债,至今未能偿还!”孝宗在位时,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张家兄弟作为当朝天子的小舅子,那当真是横行无忌,在宫中醉酒,趁着酒兴,居然拿起了孝宗的皇冠佩戴在头上,嬉笑玩闹,宦官何文鼎见状上前阻止,事情揭发后,被张皇后告到孝宗面前,孝宗不仅不惩罚张家兄弟,还把何文鼎下狱拷打,问他背后有谁在指使。何文鼎对主审者交代,有两个人主使,可惜你们拿不到他们,主审者问是什么人,何文鼎说是孔子和孟子。此言一出,朝野沸腾,大臣闻言,纷纷上疏替何文鼎说情。前朝官员为后朝宦官求情,这种可不多见,但张皇后依旧不肯放过这个胆敢揭露自家丑事的宦官,下令把他杖死,何文鼎至死仍然骂不绝口。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仇怨早就积蓄,只是逐渐被忘却,毕竟张氏无论是当皇后,还是当太后,都是真的不好惹。可恰恰是在今时今日,一场太后遇刺案,将这些陈年往事重新翻了出来。年老之人回忆起当年的不公,感慨连连,年轻之辈骤然听到这等耸人听闻的事件,更感到不可思议,结合之前的武定侯郭勋,原来还有比这家伙更嚣张的外戚啊!勋贵再怎么说,祖上还跟过太祖打江山,外戚算个什么东西?严世蕃仔细听着众人议论纷纷,末了探过头来,低声道:“张家兄弟这次是完了,原本还能当个富家翁,现在朝野群情激奋,陛下是绝不会再有半分宽宥了!”海玥淡淡地道:“这一天早该来了!”……黄昏时分。寿宁侯府灯火通明,丝竹不断。大厅里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堆满了红木圆桌。张鹤龄喝得满脸通红,歪坐在铺着锦缎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金杯,醉醺醺地嚷道:“小皇帝实在可恶,早忘了我们张家的功劳!若不是老子当年迎他入京师,他哪有今日的风光?“这话听起来很莫名其妙,但确实在正德皇帝驾崩后,朝廷派礼部尚书毛澄、太监谷大用、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等前往安陆,迎接朱厚熜,到京师即皇帝位。所以若说迎奉之功,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在嘉靖初年,朱厚熜地位虚弱之际,这位是进封为“昌国公”的,当时耀武扬威的势头不逊于前两朝姐夫和外甥在位的时候,得意到了天上。后来朱厚熜坐稳了皇位,局势才急转直下。等到了去年,干脆削除封爵,半点体面都不留,“革昌国公张鹤龄爵,带俸闲住”。张鹤龄对此忿忿不平,时常在府邸辱骂,一旁的张延龄更是冷笑连连:“就是!朝廷这些年对我们越来越刻薄,连俸禄都敢克扣,现在外面还在传扬,有人要咱们的命,真当我们张家好欺负?”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他越说越气,抓起桌上的玉壶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碎玉四溅。仆婢已是见怪不怪,麻木地上前清扫。正骂得起劲,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紧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还没等正堂的人反应过来,府门嘭的一声被踹开,数十名锦衣卫冲了进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道:“锦衣卫查抄张宅!所有人不得妄动!”张鹤龄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脸色刷地变白,手里的金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张延龄则猛地从正堂里冲出,怒吼道:“放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敢闯侯府,活腻了吗?”“侯府?哪来的侯府?好啊!庶民家宅,竟然僭越!”都指挥使王佐以审问要犯为由,没有参与这一起行动,将陆炳也带在了身边,而此番行动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生平最喜抄家,大手一挥:“搜!”锦衣卫立刻四散开来,翻箱倒柜,砸开库房,将府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统统搬出。张鹤龄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藏的珠宝一箱箱地抬出,浑身直哆嗦,却不敢阻拦。张延龄刚要挣扎,却骇然地发现,伴随着甲胄撞击的声音,锦衣卫将一幅幅甲胄抬了出来。“这……这不对吧……这不是我们的!”张延龄的脸色彻底变了。历朝历代,私藏甲胄都是大罪,甲胄被视为谋逆铁证,因具备武装叛乱的实际威胁,《大明律》规定,私藏全副甲胄即处死刑,弩、火铳等军械同罪。不过勋贵连私兵都能养,这方面自然宽松许多,“公侯伯府准存铁甲十副、皮甲二十副,逾数以谋逆论”,但即便如此,这亦是非常非常犯忌讳的。历朝权臣以谋逆论处的,多与甲胄脱不开干系,比如永乐朝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私藏甲胄弓弩百副,被定了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凌迟处死,正德朝的刘瑾案和钱宁案也都是甲胄暗藏地窖,而不久前的李福达一案,有朝臣弹劾郭勋庇护白莲妖人,府内私藏甲胄,同样是要置其于死地。现在,轮到他们了。可问题是,他们府上没有甲胄啊!金银珠宝数不胜数,是真的没有这玩意!“你们……污……污……”“大胆逆贼!胆敢谋逆!!”指挥佥事萧震上前,看着财宝,眼中闪过狂喜,一声高呼,当真是声震云霄:“再搜!”果不其然,伴随着锦衣卫的“深入”,玉带、龙袍、衮衣和伪玺一枚,都被搜了出来。这就完完全全是刘瑾的待遇了。“得得得!”张鹤龄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张延龄面如死灰,牙齿开始打颤。就是再蠢的人看到这个势头,也知道此番抄家是冲着什么来的了。关键在于,这种级别的栽赃,即便是锦衣卫都不敢为之。背后下令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统统带走!”萧震看着地上的两摊烂泥,快意地一挥手,短短一个时辰,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侯府,已是一片狼藉。这一天早该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本章完) 第127章 我有一个朋友催更西游(三更) “一件破衣都寻不着么?”“娘娘……”“本宫四季常服,也不甚多,剪一件破衣裳都不会?”“快去……不!老身亲自来!”张太后褪下了织金凤纹的翟衣,铜镜里映出她取下冠宇的模样,鬓发散落下来,左看右看,终究觉得不像民间那些为家人喊冤的老妪,忍不住催促道。荣嬷嬷手脚麻利,很快捧着一件衣裳来到面前。这件衣裳还是当年张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守丧时穿过的,不敢随意丢弃,这才翻了出来,确实有了些破损。张太后摸了摸,露出嫌弃之色,却又颇为满意:“去准备些灰土来,把衣服弄得更破旧些,再找双草鞋来,越破越好!”宫婢们战战兢兢地照办了。于是乎,当张太后换上这身打扮时,宫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往日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此刻就像一个贫苦的老妇人,她甚至把发髻拆散,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娘娘这是何苦啊……”有些宫人顿时眼眶大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何苦?有人连本宫的两个弟弟都不放过,就抓着一点小过失,竟然要他们的命,还冠以谋反的大罪!既如此,本宫也再无选择!”张太后冷冷地道:“去告诉我大明的天子,就说他的圣母要披着这身乞丐装,一步一步从仁寿宫跪到乾清宫!反正我们母子早就是全天下的笑话了!”嘉靖四年的时候,张太后住的仁寿宫着了火,人没事,但宫殿没了。正常情况下,自然要重建,可朱厚熜说,百姓生灾,民生多艰,国库也没多少钱,大家都难,那就勉为其难吧!张太后被迫只能搬去东宫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搬到了如今的宫殿,但对外,她仍旧将自己现在所住的地方,称为仁寿宫。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她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仁寿宫!同样的道理,虽然朱厚熜早已经在宫内称呼她为伯母,这是连圣母都不愿称呼,要将她的合法性彻底剥离,但前朝并不认可,去年免除张家兄弟爵位的同时,首辅张骢都上疏求情。张骢不是为了恶贯满盈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而是担心朱厚熜如此苛待母族,在史书中留下骂名,所以上疏请求宽恕。由此张太后坚信,自己穿着破衣,一步步走到乾清宫前,再噗通一下给那孽障跪下,对方再是心狠手辣,也得将她的两个宝贝弟弟放出来。即便如此,真正决定迈出这一步,张太后还是感到一阵凄凉,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孝宗那个死鬼,死得那么早,又忍不住骂了一句朱厚照那死小子,死得也那么早,只留下她一个老妇人被欺凌,逼到如此境地!“走吧!”“这里是太后娘娘的寝宫……谁敢放肆……啊!!”然而没等张太后走出宫门,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紧接着便是宫女惊慌的尖叫与内侍的呵斥。话未说完,便被冷硬的打断:“奉陛下口谕,仁寿宫上下宫人涉嫌勾结外戚谋逆,即刻拿下审问!”宫门殿门被人推开,竟是一队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是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保,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殿内瑟瑟发抖的仆婢们:“来人,把这些刁奴全部押下去!”“王保!”张太后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敢到我宫里拿人?“来者躬身行礼,对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视若无睹,语气冷得像冰:“娘娘恕罪,老奴也是奉皇命行事!”说罢一挥手,锦衣卫立刻上前,将这些侍奉太后多年的老嬷嬷、贴身宫女、心腹内侍尽数朝外拖去。“娘娘!娘娘!”“娘娘救我!”有人哭喊着求饶,有人挣扎着回头望向张太后,唯独荣嬷嬷一动不动。一看这架势,这位老嬷嬷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之前两宫太后争斗,尚且在规矩之内。张太后没了儿子,蒋太后则是为了儿子,双方都投鼠忌器,顶多阴阳怪气些,不愿意真正撕破脸皮。但此番蒋太后遇刺,公主更是遭了大难,震惊朝野,如此机会,对方岂能放过?所以之前找出旧衣裳的时候,荣嬷嬷的手脚就很麻利,可惜还是慢了些,对方下手更快更狠。她们……完了!饶是张太后不断哭闹尖叫,一个老妇人,终究敌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殿内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张太后一人孤零零地站着。“你们……你们……放肆……放肆……”她脸色煞白,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想要辱骂,声音却越来越低。不多时,殿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进来的,是一队身着宫装的女官,为首的是尚宫局掌事周氏。她同样是面无表情地朝张太后福了福身:“张娘娘,从今日起,仁寿宫内外由奴婢们侍奉。陛下有旨,为保太后静养,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张太后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好得很!我大明的天子,是要软禁大明的太后了?”“给娘娘更衣!”掌事周氏不答,只是下令。很快身后的女官们各司其职,几名力气最大的,强行将张太后身上的破衣烂衫扒下,几名婢女去收拾被翻乱的妆台,更换熏香,还有侍卫静静地站在殿门两侧,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不知忙活了多久,当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重新照进来,张太后看着地上投下的一道道栅栏似的影子,缓缓坐回榻上,如一尊泥雕木塑,再无一丝动静。……“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天子不因私情而废公法,实是我大明的圣君呐!”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国子监内,严世蕃慷慨激昂地赞颂着当今陛下的圣明,一圈学子围在他身侧,其中包括林大钦在内,都连连赞同。铜炉里炭火将尽,几缕残烟在初冬的寒气中飘散,今年比起去年更冷一些,但大伙儿的心却是火热的,更是纷纷约定,西市问斩张家兄弟时,定要结伴去看!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唯独海瑞独坐在窗前,手中那册从琼山带来的《大明律》,页角已被翻得卷起,手指缓缓停在律例的谋逆一条上,墨字如铁。“十四郎在看什么?这般入神?”严世蕃不会怠慢任何一人,在同窗面前慷慨激昂,好好刷了一波小祭酒的威望后,凑过来瞥见他手中的律书,不由地一怔。海瑞抬头看着他,眼中似有火光跳动:“东楼兄,你说这大明律法,到底是治世的准绳,还是装点门面的摆设?”严世蕃脸色变了变。这居然是一个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但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十四郎,我无法回答你啊!”任谁都知道,如今百姓交口称赞的张家兄弟入狱,与国法没有半点关系。真要按照国法惩处,这对兄弟犯的罪孽,转生十世都不够了,要知道外戚可没有勋贵在律法上的豁免权,他们获得的仅仅是虚衔。那为什么张家兄弟嚣张了三朝,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成了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且独宠后宫?现在为何彻底倒台,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姐姐,不再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报应这才来了!严世蕃之前一直觉得海玥的这位弟弟刻苦进学,然才情又逊色于林大钦不少,现在猛然觉得对方也不是简单角色:“十四郎准备如何?”海瑞攥了攥手中的《大明律》,粗粝的封皮硌得掌心生疼,缓缓地道:“现在不如何,待得来日入仕,能立于奉天殿上,为陛下谏言时,再言不迟!”严世蕃郑重起来,他听父亲说过不少夸夸其谈之辈,求学时如何扬言,来日入了仕途,要澄清玉宇,扫清天下不公事,结果为官数载就泯然于众人,甚至同流合污起来比谁都快,而今海瑞半句豪言壮语都无,反倒流露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感。‘我一心会真是人才济济啊!’严世蕃既感到兴奋,又有种不能被拉下的危机感,左右看了看:“十三郎呢?”“陆舍人来寻哥哥,他去后舍了。”……“文孚,你一天往我这里跑三趟了,锦衣卫没事了么?”此时海玥确实在学舍后院,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好友。云隐社的案子还未审完吧?这人怎么突然变闲了?“十三郎,不是我想往你这里跑,你的西游新篇写到六十回了,后面的篇幅还未酝酿好么?”陆炳其实很忙,正在查秘密结社呢,结果却被安排过来,在那位的暗示下又不能说得太透,只能搓了搓手道:“我急需后面的章节!”海玥看了看他,缓缓地道:“到底是你急需后面的情节,还是你有一位朋友,急需后面的章节?”陆炳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确是友人急需,十三郎能成全么?”‘严世蕃终于把《西游记》派到那一位的御座前了么?’相比起琼山时期不卖给书商牟利,现在的海玥早已明确了赠书的路线,如今这位催促的也不是一位好吊胃口的对象,再加上整部西游记才能体现其内涵与理念,确实该将后续完成了:“我已有存稿,你且待五日之后,再来取吧!”(本章完) 第128章 结案与赐字(一更) 第128章 结案与赐字(一更) “‘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 “径回东土,五圣成真……” “好一位斗战胜佛!” 紫禁城的冬夜,乾清宫的烛台上,十二支蜡烛燃得正旺,朱厚熜斜倚在榻上,手中捧着墨香味还未散去的第一部完整手抄本,案几上的御膳点心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他看到倒数第二页,正是取经团队得封正果之际,突然轻笑出声,惊醒了旁边昏昏欲睡的小内侍,赶忙挺直腰背,拿眼角余光打量不远处的陛下。 印象中即便是批阅奏本,也没熬到这么晚过,更何况是一部演义之作,陛下当真这般喜欢? 朱厚熜确实太喜欢了,他看的不是理学心学等学说,而是这为人处世之道,抚摸着书中如来封禅的段落,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从齐天大圣到孙行者,从孙行者到斗战胜佛——这猴头是彻底悟得进退之道了!” 孙悟空是在磨难中逐渐习得处世的智慧。 前期的大圣,莽撞冲动,以力服人; 中期的行者,学会借势,规避风险; 后期的悟空,刚柔并济,游刃有余。 每个人其实都是如此,朱厚熜也不例外,他当年初入京师时,也曾卑微地请求过张太后与杨廷和,甚至有过一味讨好的时期,但很快成熟起来,变成了如今反手将太后拿下,朝野上下竟无太大反对,民间更是一片叫好的局面。 朱厚熜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彻底软禁了那个老物后,反倒有些意兴阑珊。 跟那些真正难对付的大敌相比起来,张太后蠢得甚至有些人畜无害。 ‘公主府一案,就以张家的倒台为结束吧!’ 张氏倒台,民间欢腾,各方偃旗息鼓,这就是结案。 但背地里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朱厚熜起身,内侍忙捧来参茶,却见这位天子踱步转了一圈,突然兴奋起来:“若朕也如这猴子,先闹他个天翻地覆,再求个长生不老的正果,那该有多好……呵!” 内侍呆呆地看着,不敢应声。 朱厚熜是自问自答,话尾已然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叹息:“可惜闹天宫时何等快意,取经路上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放跑了多少神仙坐骑,可见这世间正果,终究要熬得、忍得、装得!难!难!难!” 内侍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却知道陛下的心情不错,也松了一口气。朱厚熜何止是心情不错,一想到自己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看到全本的,还有这般保质保量的结局,顿感心满意足。 酝酿了那么久的人,能在五天内一蹴而就地完成后面的章节,除了此人早有腹稿外,还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合该他这位大明的君父,第一个欣赏这等作品。 再结合国子监与公主府的两场案件,朱厚熜隐隐觉得,此人或许是他的福将。 可惜此子过于年轻,在国子监读书,明年的科举尚且不知能否高中,而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时不待我。 “给朕奉上了这么好的作品,又立下了那般功劳,朕这次也得明着赏一赏!” “海玥!海十三郎!至今连表字都未取么?” “呵!朕就赐你一个表字如何?” …… “文孚!” 海玥无语地看着再度出现在面前的陆炳。 我存稿都放出去了,你还来? 陆炳却满脸都是笑容,更有一种你赶紧夸夸我的兴奋感:“十三郎,你至今还没有表字吧?” 海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啊!我尚未及冠……”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标志其正式进入社会,取表字也是一种身份的转变,不过许多书香门第的学子,十四五岁时就有表字了,一般是父辈与师长所取。 但海玥至今没有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授业恩师,父亲海浩在海氏一族里也有些特立独行,所以至今他都没有取表字,以家中行次称呼。 陆炳本来准备了一番惊喜的仪式,但临到面前,也不卖关子了:“此番你在公主府护驾有功,进退有度,陛下观你气度,来日必为我大明栋梁,决定亲赐表字!” “陛下赐字?” 海玥都有些惊讶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名字是一个人最直接的符号,历朝历代,深受圣眷的一种体现,就是得天子改名赐字。 远的不说,就讲如今的内阁首辅张骢,历史上的三个月后,上书表示自己的名字犯了天子的名讳,请求改名。朱厚熜、张骢,如果说忌讳,倒也确实有,但一般单个字是不用刻意避讳的,不然的话,李世民的名字得避多少字? 况且张骢在嘉靖朝担任重臣近十年,这时候才想起来忌讳,早干什么去了? 讲白了,这就是一种内阁首辅对天子的讨好,想要沐浴皇恩了。 嘉靖欣然同意,赐他名孚敬,字茂恭,御书四个大字给他。 明年这件事如果不变的话,张璁就叫张孚敬了~ 现在海玥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十三郎,陛下御笔亲赐,随我去宫中领赏吧!” 陆炳隐隐感受到,不只是《西游记》的缘故,也不只是公主府案情的功劳,陛下或许还考虑得更加深远,但无论哪种,都由衷地为好友感到高兴。 海玥忍了忍,则没忍住:“不知陛下为我起了一个什么表字?” 陆炳觉得毋须隐瞒,笑着道:“陛下赐字——明威!” “明威?” 海玥再度一怔。 中西合璧,有点难绷啊! 陆炳自然不知难绷的点在哪:“陛下写了两个表字,一是‘润明’,另一个才是‘明威’!” 取表字是要有功底的,要与名的意思相契合,所以朱厚熜给海玥起的第一个表字是“润明”。 “润”呼应“海”的意象,取“润泽万物”之意,《周易·系辞上》有“润之以风雨”,强调润泽之功,既体现海洋的博大包容,又暗含滋养化育的德行。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明”则契合“玥”的神珠特质,《楚辞·九章》里有“被明月兮佩宝璐”,喻指如明月般皎洁,明珠般璀璨,象征智慧与尊贵,也合了大明朝的国号。 在音律与五行方面,音调上仄平相协,朗朗上口,五行上“润”属水,补“海”姓之水,“明”属火,火生土,助益“玥”之土,应《易经》的相生之理。 所以这个表字,既守雅正,又寓德才,再加上对未来大明重臣的期许,堪为海玥的佳配。 陆炳文采不够,都觉得很是恰当。 可陛下写完“润明”后,稍作思考后,又写下了“明威”两字。 这个表字于字义内涵上就更直白了,以海之浩瀚涵养明珠,以明德修身成威仪,所谓内圣外王,五行生克上倒也不差,只是终究不如润明。可再琢磨了明威两字,再结合如今朝堂对于安南问题的争议,这一个表字的背后,恐怕意味深长。 ‘你实在不行,取一个威明也好啊!呃,那两个字确实有些太大,不太适合……” 就在海玥忍不住胡思乱想之际,陆炳一拉他的胳膊:“走走!快些沐浴更衣,随我去领受陛下的御笔亲赐,明威兄!哈哈哈!” …… 内城西小时雍坊。 桂府书房。 桂萼裹着厚重的狐裘,半倚在罗汉榻上批阅奏章,案头的汤药早已凉透,褐色的药汁映出他枯槁的面容。 外面的寒风被门窗阻隔,可仅仅是些许的寒意,还是引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慢些!慢些!” 幼子桂载此时正在身旁服侍,赶忙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助其顺气,又是忍不住道:“爹,你昨晚都未合眼,今夜还是早些睡吧!” 他说着,看着父亲的便服,那料子还是去年新裁的缎子,如今却空荡荡地挂在老人消瘦的身躯上,顿时心头一酸。 桂萼摆摆手,也不多言,将精力全部放在内阁的奏章上,只是写着写着,突然弯了弯腰,呻吟着道:“药还有么?” 桂载摇了摇头:“李御医备下的药前日用完了,他如今遇害,恐怕……” “知道了!” 桂萼眼神一黯,忍耐片刻,强行振作起精神,还挣脱了儿子搀扶的手。 桂载仿佛看到一株将枯的老松,纵然枝干摧折,仍固执地撑着这片天,敬佩之余又有恐惧。 即便不通医术,也知道对于桂萼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般强撑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正自恍惚,管事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到了身前低声禀告一番,桂萼面色立刻变了:“明威……明威……陛下怕是心意已决啊!” 迎着儿子桂载不解的注视,桂萼倒也没有忘了之前郭勋的污蔑:“你的那位国子监同窗,得陛下亲赐表字明威,今夜之后,此子怕是就要扬名京师了!” 桂载愣住:“海十三郎么?同窗?孩儿何时入国子监了?” 桂萼淡淡地道:“当然入了,你在家养病也养好了,明日去国子监报道进学吧!” 桂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细问:“是!” 不止是内阁次辅的府邸,这个表字,一瞬间传遍了京师高层。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章完) 第129章 名动京师(二更) “明威兄!神探啊!那么狡猾的贼子,都被你看得透透的!”“不敢当!不敢当!”“明威兄!威风啊!听说你一个人杀退了数十刺客,救下了太后娘娘?”“不敢当……啊?多少?”“明威兄!我们是同一考场考进来的啊,今晚咱俩不醉不归?”“改日改日……”京师这地方,一贯出的就是大事,以致于百姓都习惯了,此前武定侯郭勋的妻弟风云闹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一阵子的热头,大家很快就去关注别的。但涉及到皇家的事情,又有不同。毕竟权贵子弟满城都是,京师里最尊贵的,还是那一家。自打公主府的风波,太后的险些遇刺传扬出去,当时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据说仍有刺客在逃,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恨不得挨家挨户搜捕,端了好几处贼窝,却没有发现踪迹,听说那位都指挥使大发雷霆,北镇抚司不少人吃了挂落,锦衣卫内部甚至都狠狠整顿了一番。而且这等风波,往往不可避免地波及朝堂,想一想前几年的李福达一案牵扯进了多少人,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白莲教妖人,现在关乎太后的安危……结果却令人出乎意料。这一案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前朝后宫,只有张氏一族真正被打入深渊,而他们早已声名狼藉。眼见锦衣卫偃旗息鼓,提心吊胆的百姓和朝臣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称颂陛下如天之德,然后也顺理成章地注意到了此番案情的功臣。毕竟贼人图谋行刺太后,和太后真正遇刺,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而当得知功臣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正在国子监读书,并且得当今天子亲赐表字后,众人更是沸腾了。在这样的影响下,海玥觉得对话似曾相识,那味道就对了。且不说他一路上光顾着跟人打招呼了,好不容易到了学堂,又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对象,甚至连崔助教入内时,都特意地点了点头。海玥马上行礼,与此前的尊师重道没有丝毫差别,崔助教顿时露出满意之色,对待旁人冷淡的面容也透露出一丝欢喜。旁边的严世蕃见状大为感慨:“明威还是这般平易近人啊!”海玥无语了:“东楼这话说的,好像我已经青云直上,官居一品似的,我们不都是国子监生么?”“不一样!大不一样啊!”严世蕃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羡慕:“我若是能得陛下一赐表字,别说接下来考中进士,就算只是中一个举,也能一路等着升官了,哎呀!简直美滋滋!”这话倒也没错,名字是最直观的体现。入仕之后,别人往往会打听背景,是否书香门第出身?座师是六部哪位堂官?同年有哪些好友?妻子是哪家闺秀?母族是否家大业大?如此种种……都不及一句,我的表字是陛下亲赐的!没有比这个再直白的背景了,严世蕃都不敢想,自己横着走的美好场景。可惜不是他。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拥有此等背景的,是他的同窗好友,更是一心会的创建者,只要将这层关系牢牢绑在一起,那么他也能享受到这种陛下亲赐的益处,所以愈发起劲:“明威,接下来‘一心会’的第二次全体聚会,可要隆重些了吧?”海玥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对于此事是同样上心的,颔首道:“元旦将至,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吧!”嘉靖九年已经走到了末尾,即将迎来嘉靖十年。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如他们这种偏远地区出身的,从两广走到京师需要三四个月的,过年是怎么都不可能回乡的,那一来一回半年都过去了,只能在京师度过的。如此自然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不仅是一心会的成员,海玥准备请陆炳也过来小聚。他没忘了英略社那边,还有一位猛士俞大猷,这两位都准备考武举的壮士见面后,或许能有不少共同话题。话说历史上陆炳还保护过俞大猷,嘉靖三十八年,俞大猷因胡宗宪推卸抗倭责任被诬陷入狱,陆炳连夜携重金贿赂严世蕃,希望救俞大猷出狱,胡宗宪不久后也感到后悔,同样上书严嵩请求释放俞大猷,俞大猷才得以复出,此后参与了大同抗蒙、广州剿匪等战役,延续其军事生涯。据记载,陆炳与俞大猷并无私交,此举纯粹出于对人才的爱惜,这种爱才的风格和营救沈炼是一样的,只不过沈炼没救下来,俞大猷救下来了。且不说陆炳和俞大猷的缘分,严世蕃一听海玥也有心把聚会弄得正式些,马上摩拳擦掌,甚至构思起元旦节庆的具体细节来。眨眼间,他就想好了场地、流程甚至是主持。得去碧玉堂请两位能说会道的小娘子来,如此文人雅士聚会时,气氛才更加活跃。再让徐阶和赵时春两位大才留下墨宝和诗篇,大家一起形成美好的回忆……当然还是那句话,六个人的初代班子已定,现在经过几个月的酝酿,也该扩充些成员了,秉持着会主宁缺毋滥的准则,招收些新人进来。‘谁有这份资格呢?’‘这种宝贵的政治财富,可不能胡乱使用,回去请教一下爹?’正琢磨着呢,严世蕃侧头一看,发现一位熟悉的少年郎正弯着腰进来,讶然道:“德舆?”“是我!”桂载许久不见,憔悴了不少,但见到两人还是露出了笑容:“东楼!明威兄!”海玥也看到了这位桂阁老的幼子,微笑道:“德舆若是视我为友,就别加那个兄字,我可最小呢!”“哈!好!好!那我就托大称一声明威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桂载压低声音笑了笑,只觉得轻松不少。他虽然不似其他权贵家的子弟那般嚣张跋扈,但若是让他卑躬屈膝地去巴结别人,那也受不了。如今再见,这位仍旧是当初所见的样子,倒是让他放下担忧。又有些佩服。他见海玥的次数其实不多,第一次就是赵七郎身死,蒙受不白之冤之际;第二次是郭勋灰溜溜地滚蛋,国子监扬威,大家欢庆之时;再见面,对方已得陛下亲赐表字,俨然是冉冉升起的新贵了。如此显著的身份提升,这位依旧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荣辱不惊,着实难得,再想到当时毫不迟疑的出手相助,一旦能做对方的朋友,又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这是任何出身显赫的背景都无法带来的。桂载倒是庆幸,父亲让他来国子监进学,结识这位同窗了。三人悄咪咪说了一会话,严世蕃见他不仅变得削瘦,面容还难掩疲倦,关切地道:“你的病怎样了?”桂载道:“养好了,我也未曾如何,只是心里闷得慌……”严世蕃安慰道:“逝者已矣,我们都朝前看吧!”海玥则道:“桂阁老的身体如何了?”桂载神色为之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入了寒冬,家严的病又复发了……”当朝次辅的身体若出了差错,可不是小事,严世蕃心头一惊,桂载倒是接着道:“所幸又有了药,爹爹昨晚服下了药,睡得就安稳多了!”海玥目光一凝:“药?是李绍庭的天麻散么?”换做旁人,桂载会有些忌讳,但面对这两位,他如实答道:“确实是那位御医的天麻散,李绍庭人做了坏事,药却是好药,没道理不用!”严世蕃认同这个观念,却也皱起眉头:“可我之前打听过,天麻散是李绍庭独门配制的,还说是祖上得神医华佗所授的秘方,一直残缺,到了他这一代才以莫大的智慧补足,甭管真假,他都靠这个药方发了大财,现在是死后就遭泄露了么?”桂载有些茫然:“这我就不知了。”相比起严世蕃,海玥更清楚这种药物的依赖性,如果是单纯的麻痹镇痛倒也罢了,就怕与那一类扯上关系,正色问道:“药是怎么来的?”桂载低声道:“是我兄长取来的,具体来路我亦不知,明威是不是有什么疑问?”海玥道:“据我所了解的,李绍庭研制的这种天麻散,并非神医华佗传下的中原药方,而是出自南洋的一种无忧草!我家中三哥博览群书,曾经从一部游记里面得知过这种药物的状况……德舆,令尊服用了这种药物后,是不是感到病症有明显的消退,可一旦不用,立刻就会加重,且极度渴望用药?”桂载仔细回忆了一下,面色微变:“确有些迹象,只是没有明威所言的这般严重吧!”“那是因为令尊的毅力非常人可及,还能压制得住,换做另一个人,恐怕就不同了。”海玥神情凝重:“还望德舆和东楼帮我留意一下,天麻散在京师权贵里还有哪些人在服用,此事干系重大,不得不防!”桂载和严世蕃对视一眼,有些不解,但还是选择相信这位,齐齐点头应下:“请明威放心,我们这就去打听!”(本章完) 第130章 给俞大猷建功立业的机会(三更) 第130章 给俞大猷建功立业的机会(三更) “剑太轻了,不是好汉用的,比一比刀法如何?” “可。” “这把刀我用得不顺手,比一比枪法如何?” “可。” “这枪……娘的,赤手空拳,咱们再来过!” “可。” 英略社后院。 陆炳倒在地上,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的俞大猷,再看向旁边笑吟吟的海玥,满脸震撼:“你从哪里寻来的这等猛士?” 他自忖武艺是绝对不在海玥之下的,广州府时期的较量势均力敌,实则是没有全力以赴,毕竟有些杀招并不适合在切磋中使出。 但面对俞大猷时,陆炳则有种直接的感受,自己是真的不如对方,且差距显而易见,就连最得意的摔跤擒拿都被破得干干净净。 对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不过是比他大了七八岁,一身武艺怎能如此了得? 海玥笑着将他拉了起来:“我上次来,一眼就见得这位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才让文孚见识一番,是不是酣畅淋漓?” 陆炳翻了个白眼:“这也是酣畅淋漓?不过你别说,打得确实舒爽,阁下实在陆某平生所见的第一勇士!失敬失敬!” “不敢!” 俞大猷有些拘谨,他还不知陆炳的真实身份,却知晓眼前这位少年郎就是近来名动京师,得陛下亲自赐字的海明威,而能与之谈笑风生的,自然也是京师的厉害人物。 这未免有些倒反天罡了,若论亲近,海玥怎么也比不过身为天子奶兄弟的陆炳,所幸陆炳还挺喜欢对方明知自己背景不俗,交手时依旧绝不留情的悍勇,连连请教起来:“俞兄,你这一手怎么练的?” “就是这样……再这样……不难!” 俞大猷毫不敝帚自珍,但一番传授,反倒让陆炳愈发感叹起了天赋的差距。什么叫天生的猛人,他算是体会到了! 海玥同样有所感叹。 若这个世界完全是武侠风格,俞大猷基本就是天生战神萧峰了,再寻常的武功到了对方的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或许是在武艺上的专注与天赋,若论官场情商,俞大猷显然就有些欠缺,宦海沉浮,遭了不少劫难,若不是军事能力和战绩实在耀眼,恐怕都不得善终。 陆炳却喜欢这种直爽汉子,一番请教后更生好感,三人并肩坐在武场边上,将地方空出来给英略社的其他汉子,闲聊起来:“听明威说,俞兄准备明年参加武举?” 俞大猷道:“是。” 陆炳道:“俞兄父辈可有官职?” 俞大猷道:“先父曾任泉州百户,俞某已袭百户之位,只是不瞒两位,无兵无职,便想以武举求个真正的领兵之权。” “以你这般勇武,不拿个武状元,那群考官就太不是东西了!” 陆炳直接道。 历史上俞大猷在武科会试中名列第五,要知道这位在武学上可不是大器晚成,他在年轻时就拜了多位名师,一身武艺早已炉火纯青,在体力最巅峰的年纪,居然只能位列第五,要么就是发挥失常,要么就是发挥得再好,前四名也轮不到他。 现在陆炳一言既出,就是可以保证,俞大猷只要正常应试,拿出真实水平来,一个武状元是跑不掉了。 但相比起科举进士状元及第的含金量,武状元也就那样,陆炳琢磨着:“便是武状元,也就是升为正千户,负责守卫一方州县,以俞兄的武艺,实在屈才,该上战场建功立业才是啊!” 俞大猷眼中露出火热之色:“沙场建功,正是俞某所愿!” 陆炳笑道:“那你来的是时候,过不了多久,就有这个机会了!” 历史上俞大猷崭露头角,是靠了那燕起义,对,就是那场席卷海南的黎民起义,而那一年,俞大猷都快五十岁了。 倒不是年轻时不受重用,主要是在此之前,嘉靖朝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唯一收复河套的规划,还因朝中高层争斗虎头蛇尾。 现在历史走向出现偏差,有关安南局势的讨论,早就得朝野上下各方关注。 偏偏在如此微妙的关头,天子赐字明威,同样有护驾之功的还有芳莲郡主黎玉英,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陛下要打安南! 原本两边争吵得看似激烈,实则是希望说服天子,现在天子的态度逐渐明朗,反对的臣子数目顿时锐减,主战派的声势越来越浩大。 俞大猷并不了解朝堂之事,但京师的民间也有议论,赶忙道:“可是外藩安南之乱?”“不错!” 陆炳点了点头:“你可敢去?要知那里多山林、水网和沼泽,我大明军队难以展开大规模的作战,往往被敌人利用山区和密林周旋,一旦陷入追剿无路,驻守无粮的困境,再有水土不服,瘟疫频发的劣势,就算兵力再多,也难免吃败仗!” 这话绝无半分夸张,永乐朝已经灭过一次安南,当时就遭遇了种种困难,过程并不顺利。 更别提如果只是单纯的军事征服,一旦没有文化驯服与经济互惠相支撑,终将难逃“占领易、统治难”的宿命。 现在的情况或许有所不同,毕竟安南境内烽烟四起,大明的军队实力也远不如永乐朝时期,双方都有衰弱,战事会如何发展,谁都说不准。 “俞某敢去!” 俞大猷也没有夸下海口,他是福建人,对于两广和安南并不陌生,可若说多么熟悉也谈不上,所以谨慎地道:“然安南这些年风土变异,人情迁转,其山川形胜,道路险夷,在下尚未深察,确实不敢言胜!” 俞大猷绝非武夫,他同样是刻苦读书,涉猎广泛,在《易经》方面的造诣很深,在兵法方面更是极为精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当然牢记心间。 陆炳目露赞赏:“好!” 海玥同样含笑旁观。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接下来对安南的战役,若真能派俞大猷上前线,那还真有点意思,毕竟攻打安南和平定海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历史上俞大猷靠平定内乱晋升,现在对外藩出击,意义无疑更大。 当然现在的俞大猷毫无资历,就算上前线,也只是小将,完全没有统御大军的资格,可早早有了功绩,也能为后续的升迁作铺垫不是? 而俞大猷虽然对于陆炳的承诺还有些许疑虑,总觉得这位的口气太大了些,但还是难免畅想来日的场面,心怀振奋地离去。 陆炳目送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练武杀敌,沙场建功,若凡事都是这么明明白白,就好了啊!” 海玥侧目:“文孚,你这些日子怎么了?” “呵!”陆炳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近来确实有些烦恼……” 对于外人而言,云隐社一案已经结束,但对于知情者来说,尤其是从先生王佐知晓了那个秘密结社的存在,陆炳就一心扑在幕后的真凶上。 结果不能说毫无进展吧,只能叫一无所获。 云隐社的三个犯人,不知审问了多少遍,依旧一口咬定,是杀错了人,现在投鼠忌器的反倒变成了锦衣卫,担心真的逼供死了,说不清楚。 而那个逃离的燕翎,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这么多天过去,要么是逃出了京师,天大地大,无处可寻,要么就是被同伙灭口,反正是抓不到了。 至于公主寝宫里面的那张檀木床榻,卖家早已消失不见,相关的证人也抓了起来,但都是局外人,线索同样断得干干净净。 话说若不是张家兄弟的倒台和张太后的软禁,转移了民间和朝堂的注意力,此次锦衣卫其实是极度失败的,全程差不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陆炳的心情能好起来就怪了。 海玥虽然不知道秘密结社的存在,但也清楚,之前的案子绝不可能是一个幻术班子能够弄出来的,同样郑重起来。 他和黎玉英是此案的关键人物,现在天子赐字,人尽皆知,那个逃出去的贼人是真有可能回来报复的,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危,也不能掉以轻心:“文孚,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给你些启发。” 陆炳浓眉扬起:“说啊!跟我客气什么?” 海玥取出一封名单递了过去。 陆炳展开看了看,奇道:“天麻散的用药名单?” 海玥道:“这是我拜托严东楼和桂三郎查的,肯定不完整,但都是近来按时服用天麻散的。” “天麻散我知道,李绍庭的秘方,一直珍藏,不给旁人知晓,现在他死了,又有旁人出售了么?看来这秘方也不独门啊!” 陆炳对于天麻散的危害性认知显然不足,并不怎么在意,却也将名单收了起来:“放心,此事我来查!” 海玥正是这个目的,名单上面的人非富即贵,没有锦衣卫还真查不了,而这种药品一旦暴露出危害性,他自然会让对方重视起来。 陆炳目光闪了闪,却是想到了那一位的话语,有意无意地道:“听说明威创建了学社‘一心会’?” 海玥道:“是啊,共同探讨西游,文孚有兴趣么?” “有的有的!” 陆炳连连点头,又轻咳一声:“不过我听说现在的会里才寥寥数人,这探讨起来也不热闹啊!可以适当地扩充一下人数了,但这些人也不要随便选,还是要确保才能与忠诚的,明威以为如何?” (本章完) 第131章 严世蕃奔走救徐阶(一更) ‘嘉靖是什么意思?’从英略社回国子监的路上,海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陆炳的心机不深,或者说他在亲近之人面前,不擅长伪装自己。是他陆炳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那个九五之尊的指使,一眼就可以区分。比如先前的《西游记》,显然就是朱厚熜看了,催促后面的章节。比如刚才对于一心会扩充人员的建议,肯定也是那位九五之尊的意思。海玥觉得颇为古怪。一心会的创建,是他发现权力不够,想要破案抓个坏人都无法达成后,野心勃发后的一种体现。但恰恰是有了野心,他从一开始就很谨慎,严格限定人数,更不宣扬任何思想,徐徐而图之。实际上,区别于后世志同道合之辈才组建社团,相当于兴趣爱好,古人由于生存条件的艰苦,无论各个阶层都喜欢抱团,士人社会地位够高了吧,还通过座师、同年、同窗、姻亲、学社等种种纽带团结到一起,其他民间的会社帮派更是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正常情况下没必要太过小心。可没办法,谁让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人,是一个对于权势极度敏感,又极有掌控能力的人呢?在这种人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哪怕只是有这个趋势,都得慎之又慎。好在海玥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他擅于挖掘人才。甭管未来会不会堕落,至少才能这方面,很多人包括严世蕃在内,都是顶尖的。所以他的一心会,完全可以主动限定人数。别的会社不断扩充,是为了大浪淘沙,从大量的人数里选拔出稀缺的人才,他出手就是才干之辈,次一级的如赵文华那种都不要!而会社人数一旦少了,也就没什么威胁性了,别说区区几个人,几十个抱团也成不了气候,不会遭到针对。但现在不是针对,天子让陆炳给他带话,扩充一心会,该招点人了,别大猫小猫两三只,跟闹着玩似的。海玥不明白这是什么套路。‘难不成《西游记》看入迷了,真的寻找志同道合的书友?可嘉靖的性情,不是这种人……’‘与公主府一案有关么?近来陆炳也十分忙碌,幕后指使者显然还未抓到……’‘也罢,反正他只是传话,我就当作不懂就是!’暂时没想明白,海玥也就放下了。对方可以心血来潮,他却不能乱了阵脚,按照原先的节奏来。国子监今日休憩,一路上堆着笑前来招呼的同窗都少了些,海玥方才也和俞大猷切磋了几场,深感放松,正想着回去斋舍该用功用功了,迎面就见严世蕃步履匆匆。这位小祭酒到了面前,立刻焦急地道:“徐子升出事了,写了一篇奏疏,直言反对出兵,恐要被问罪!”“哦?”海玥倒也不意外:‘热血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么?’按照正常发展,两个月前,徐阶就已经滚出京师,被贬去流放地当推官了,现在还能在翰林院当编修,其实是受到了安南使团入京影响。可惜绕了一圈,他还是走回了直言犯上的老路。说实话,如果是后来那个老阴鳖,谁管他去死,但这样的徐阶,海玥反而会努力救一救,立刻道:“那封奏疏的内容呢?”严世蕃早有准备:“我将内容誊抄下来了!”海玥接过细看。“臣翰林院编修徐阶谨奏:为谏止南征安南事。”“臣闻兵者,国之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陛下欲效永乐旧事,兴师伐交趾,臣虽愚钝,然食君之禄,不敢避斧钺,谨以四患陈之:”“一患天时未顺,瘴疠杀人……二患地利尽失,粮道难继……三患人和不附,民心向背……四患名实相违,徒慕虚功;”“太祖尝诫不征诸夷,非示弱也,实知四夷之地取之无益,今宜效汉文赐赵佗故事,遣使敕封,羁縻其主,严饬边军,固守镇南关,待国力充盈之时,再议南征未迟……”海玥看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犯什么忌讳,只是头铁……”严世蕃早就习惯这位时不时的古怪词语,以为是琼海方言,苦笑道:“确是头铁啊,连桂阁老都不再出言反对出兵,他何必冲上去呢?”海玥道:“徐子升所言不无道理,欲征安南,确有祸患,然凡兵戈战事,真要分析起来,哪种局势都能有个十胜十败论,终究还要看前线瞬息万变的局势。”严世蕃此时已经从骑墙派变为了主战派,连连点头:“明威所言有理,那我们现在?”海玥问道:“赵景仁呢?”赵景仁就是赵时春,比徐阶年龄还小了五岁的翰林院编修,历史上的嘉靖八大才子之一,之前同样因为《西游记》被吸引过来,两人一起成为了一心会的首批成员。而对于安南的态度,赵时春和徐阶的观念恰恰相反,认为如今安南叛臣弑君,国内大乱,又有使团求到宗主大明头上,如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不出兵,那后面想再收复交趾之地,就更不现实了,所以赵时春主战。不过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以两人的交情,这位是最能帮上忙的。果不其然,严世蕃道:“这事就是赵景仁最先告知我的,现在徐子升被张阁老召去朝房训斥,赵景仁也在想办法救他!”‘被叫到朝房训斥的场景,也重现了么?’海玥苦笑,言官骂阁老也算是宋朝谏臣骂宰执的遗风了,无论是发自真心,还是沽名卖直,都是一条晋升的快车道,可首辅张璁不同,无论是自身的能力,还是得受君恩的程度,都是辅臣里面首屈一指的存在,徐阶跟这样的人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对于自身的观念坚定不移,也确实值得敬佩。“先去翰林院!”一念至此,海玥马上动身。作为国子监生,皇城的其他地方不能随意走动,但入翰林院没有问题,此前崔助教的一封信件,守卫就放他们进去了,现在海玥只靠那张已经被不少人记住的脸,就直接放行。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明威!东楼!”眼见两人抵达,赵时春迎上,目露感动。相比起他和徐阶于翰林院共职,又同租一房的情谊,这两位其实并无太大关系。至于一心会,也就是个兴之所至的学社罢了,结果恰恰是患难见真情,最先奔走互助的正是一心会成员!海玥道:“景仁,现在是什么情况?”赵时春脸色难看起来:“我接近朝房时,听到了张阁老的训斥,子升还在辩解,惹得张阁老愈发生怒……”严世蕃好奇了:“他们到底在争什么?”赵时春低声道:“张阁老说他是背叛……子升说未曾依附,何谈背叛……便是诸如此类的话!”严世蕃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大呼后悔:‘这人太冲动了,不好不好,这下可把张阁老给大大地得罪了!唉!我不该来!’海玥也有些无奈。张璁不仅是内阁首辅,还主持翰林院的工作,理论上徐阶是他的直系下属,现在却越过他直接进言,而且还是持明确反对态度,这就有种拆台的意思了,难怪张璁如此恼怒,因为会被有心人拿来利用。有鉴于此,海玥问道:“子升是心意已决了吗?”赵时春明白这个意思,就是问徐阶肯不肯服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昨日进言之前,就对我说,此番后果难料,然绝不后悔!”海玥又道:“上书之前,他可有拜会过其他反对出兵的堂官?”赵时春再度摇头:“没有,子升是一家之言,况且之前反对的几位堂官,近来也不再坚持了。”海玥皱起眉头。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那让同院诸臣联名求情如何?”翰林院毕竟是储才之地,这里的年轻官员被视作储相,若是联名求情,便是张璁也要顾虑几分影响。可赵时春目露尴尬:“这怕是……不太成……”显然徐阶在翰林院整天针砭时弊,怒斥不公,同僚们也不见得多喜爱他,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三个人对视,齐齐叹了一口气。自己不愿服软,上面无人力保,同僚不愿说求情,这还能怎么办?等着被贬出京吧!严世蕃已经琢磨起来,是不是要准备一首送别的诗词……这不单单是文人雅兴,还是要让士林记得这么一位刚正不阿的官员被贬了出去,将来找机会捞人,否则悄无声息地贬走,大伙儿彻底遗忘,那就一辈子烂在穷山僻壤了。海玥倒是知道,以徐阶的本事,绝不可能一辈子翻不了身,只是待得他再度归来,性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锋芒变成了近无底线的隐忍,倒也可惜。正自感慨,一位书吏匆匆入内,来到赵时春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脸上顿时露出大喜之色:“子升出来了!”严世蕃笑道:“哦?张阁老宽宏大量了?”赵时春振奋不已:“不!是陛下的旨意!”(本章完) 第132章 一圣试一心(二更) 徐阶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朝房。不得不承认,方才看着声色俱厉的首辅张璁,他虽然据理力争,掷地有声,但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恐惧。恐惧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翰林院编修,一下子沦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小官。天与地的落差。知行合一,何其艰难。亦或许,这种恐惧也体现出了心,是不是该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符合真心?不过紧接着的发展,却堪称峰回路转。徐阶清晰地看到,内侍走入了朝房,对着张璁低声说几句话。上一刻还声色俱厉的首辅,稍作沉默后,下一息就平息了怒火,再表面地训了自己几句话后,将他放出了朝房。这怎么可能?不!当然有可能。能让实权在握的内阁首辅如此听话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自己终于得入陛下的法眼了?毕竟是钦点的探花郎……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陛下早已将他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青睐有加的!可心头火热之后,终究是少年神童,探花郎出身的徐阶,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如果陛下赞同他的谏言,那就不该是让内侍传几句话,而是应该将他招入乾清宫,御前奏对,君臣议政了。但并没有。方才的行径,更像是仅仅让张璁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已。“陛下是明君啊,不因言获罪!”即便如此,徐阶依旧感到振奋,觉得自己的刚正不阿得到了回报。哪怕陛下最后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只要有这份胸襟在,天下定能翕然称治!这个想法,在见到赵时春、海玥、严世蕃三人时,也第一时间向他们道出。赵时春又惊又喜,连连赞同,严世蕃更是高声赞叹着圣君在世,实则心头诧异。当今陛下不因言获罪?这话说的,左顺门那些被打死的官员,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歇啊!可从徐阶的结果来看,这话似乎又没错,若无陛下特意宽赦,他早被张璁摁死了,如何能在直接得罪了内阁首辅的情况下,毫发无伤地回到翰林院?唯独海玥心中有了另一番猜测。结合不久前陆炳的所言,似乎天子对于他的一心会关注度很高,如今特意放了徐阶一马,或许大有关联!答案很快揭晓。两天不到,海玥正在用功学习,严世蕃凑到身边,那眉毛都快飞出去了:“明威明威,我刚刚听到了一个消息,你万万想不到!”海玥头也不抬:“碧玉堂又有新花魁了?”“跟你说正事呢!”严世蕃喉咙耸了耸,吞咽了一下口水,定了定神:“猜猜看,徐子升那一日被陛下宽赦,到底是何缘由?”海玥目光一动,心里郑重起来,表面则漫不经心地道:“自是因为陛下胸襟广阔,有容人的雅量。”“这……确实如此!”严世蕃咧了咧嘴角,赶忙压住,激动地道:“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一心会啊!”“哦?”海玥脸上露出意外,终于抬起头来,摆出聆听之色:“愿闻其详。”严世蕃搓了搓手,兴奋得脸肉眼可见地发红:“此言千真万确,陛下竟也读过西游,更是对此作赞不绝口,徐子升的境遇正是爱屋及乌,惠下之道啊!”海玥沉默下去。严世蕃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不禁大为奇怪,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明威,你知道不知道,这对于我们一心会,是一个怎样的机会啊?”眼前这位虽然得陛下赐字,但那是救驾太后的功劳,可一而不可再,况且也不是什么实质上的官职财物赏赐,可现在陛下喜爱西游,让一位翰林院编修原本岌岌可危的仕途瞬间转危为安,那意义又大不一样了!惠及的就不仅仅是海玥一人,还有整个一心会的成员,严世蕃此刻无比庆幸,海玥之前严格把关,本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一个新成员都没收。那个时候真要收了就亏死了,现在一个名额当真是价比万金,甚至不是财富能够衡量。多少钱可以买一个简在帝心的位置?根本买不到啊!“唉!”海玥却没有半分喜意,已然百分百确定,朱厚熜是真的看上一心会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根本用意,但根据自身的处境,绝对不可得意忘形,长叹一声:“逢迎媚上,投其所好,取悦君王,有悖于文以载道的宗旨啊!”“明威,你怎么把反对的话都给说了?”严世蕃愣住。他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但与简在帝心的巨大诱惑相比,还是觉得不值一提。大礼议新贵被骂成什么样子了?妨碍他们一言九鼎,大权在握了么?越是身居高位,反对厌恶之人越多啊,但怎能因此推辞高位?可不待他酝酿好劝说的话语,海玥再度叹息:“徐子升肯定不愿因此被陛下宽赦,这于他的清名有损,是我误了朋友啊!”严世蕃这才恍然,为这份友谊动容的同时,又赶忙道:“明威放心,我会向他解释的,大家也都知道,你从来不是用西游牟利的人!”“此心郁怅谁能论,唯有明月知我意!”海玥轻叹一声,缓缓地道:“东楼,你说我要不还是将一心会解散了吧?”……乾清宫的烛台上,十二支蜡烛已燃去大半。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朱厚熜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的《西游记》再度翻到“四圣试禅心”一章,指尖轻轻一叩,眼中露出笑意。这篇考验写得真好。禅宗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四圣试禅心正是对取经人本心是否澄明的拷问,同时隐隐还有些对佛门表面清规戒律,内里欲壑难填的反讽,令人大为赞叹。赞叹之后,便是灵活运用。如今他这一圣,就要试一心!朱厚熜要看的,就是此事之后,汝心能持否?若海玥不能持,要么之前的淡泊名利是装的,要么就是之前确实淡泊,但在这种陡然而来的皇恩浩荡,权力冲击下,飞快地迷失了自我,开始大肆扩充班底,妄图以后结党营私,飞黄腾达。一个人的心性,在大起大落之间,最能看得透彻。而如果海玥真的迈出那一步,首先在士林里面,他就沦为以演义之作媚上邀宠之辈,其次在陆炳心里,之前的种种刚正也荡然无存,一心会接下来聚集的,也多争权夺利之辈。但朱厚熜依旧会用他。因为这个年轻监生的才能还在,不用岂不可惜?只不过用完后的下场,就不必多言了!如果海玥能经受得住这个考验,那才是真正重用一心会的时候。公主府一案后,锦衣卫查抄张氏兄弟的府邸,搜出甲胄衮服等物,已是定下了谋逆之罪,于宫中又将张氏那老物彻底打入冷宫,直接在无尽孤寂中等死,看似威风凛凛,可事实上真正的进展等同于无。那个隐秘结社的调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线索。朱厚熜对此很恼火,但也不算多么意外。那个秘密结社既然敢对抗皇权,那最直接的敌人,就是锦衣卫、东西厂这类直属于天子的机构。而对方既然能够一直隐藏在暗处,其实就证明了,锦衣卫根本奈何这群人不得,恐怕早就被摸得个清楚。甚至作最坏的打算,锦衣卫里面也有对方的人手在,敌暗我明,实在太过被动。所以朱厚熜才要另外培养班底。可他虽是九五之尊,一旦跳出皇权原有的框架,可用的忠诚人手也不多,也就是内侍和寥寥几名老臣。内侍活动范围有限,老臣年岁已高,必须考虑他们去世后的情况。这个时候海玥与他初创的一心会进入眼中,朱厚熜才会有了念头。如果将这个刚刚建立,首领极有才能,身家绝对清白的学社培养起来,于明面上可以作为朝堂的储才,毕竟里面本来就有两名翰林编修,于暗地里可以对抗秘密结社,当真是一举两得。而海玥若真能一心一意为他这位天子尽忠,除掉那个巨大的祸患,一心会将来也能成为其执政的班底,正如桂萼、方献夫、霍韬团结在张璁身边一样,等到其资历威望足够,朱厚熜不会吝啬一个阁老之位,大不了在入阁前敲打一番便是。有此安排,朱厚熜认为自己当真是仁德圣君,对待臣子着实是用心良苦,毕竟取经团队才有资格经受四圣考验,他如今同样出手安排,岂非也是看重了这位臣子的未来?‘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重温着西游,待得眼睛实在酸涩,朱厚熜闭目养神,耳中就听得殿门轻轻开启,那个心腹内侍走入殿内的声音。不急不缓,脚步沉稳。罕见的,朱厚熜反倒有些急。急于想听一个答案。内侍到了面前,依旧是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拜见陛下!”朱厚熜睁开眼睛:“说!”“他要解散一心会。”“嗯?”朱厚熜怔了怔,身体猛地一挺,脸色终于变了。(本章完) 第133章 与嘉靖的拉扯(三更) 第133章 与嘉靖的拉扯(三更) “哭哭哭,就知道哭!” 徐阶一句话,把儿子徐璠的哭声吼得更大了。 赵时春走了进来,看着这两岁大的小娃儿撕心裂肺地哭号,让战战兢兢的仆妇抱着孩子出去,再看着满身酒气的徐阶,轻叹道:“子升,你这是何苦……” 徐阶把杯中最后一口酒干了,沉声道:“景仁,你能理解我的苦楚吧?” 知道真相后的徐阶,当真是眼泪流下来,本以为是自己敢于直言的性情得到了圣眷赏识,结果居然是因为天子喜欢《西游记》,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 因一本演义之作得天子优待,而非奏疏所言,他的士林清誉,岂不成了笑话? 关键是《西游记》还不是他写的啊! 赵时春能够理解徐阶的郁闷,若换成是他,竟因这般理由被天子宽赦,那也会觉得颜面扫地,不如发配去岭南来得痛快,但还是低声道:“明威和东楼得知此事后,为你奔走……” 徐阶道:“我知道他们为我奔走,这般情谊铭记于心!我也知道,此事实非明威所愿!但我实在不愿意被如此对待,我意已决,定要向陛下进言,万不可沉迷演义娱乐,玩物丧志,偏离治国正务!” 赵时春变色,此举虽然能保住士林清誉,但无疑是在戳陛下肺管子,有种不知好歹之感。 一旦上书,被贬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了。 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劝告,因为徐阶想要摆脱负面影响,似乎唯有作此选择! “子升!景仁!两位,两位快帮我想个法子,阻止明威做傻事啊!” 正想到这里,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严世蕃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他要解散一心会!” 当听明白理由,徐阶和赵时春都震惊了,半晌后齐齐发出由衷的赞叹:“明威真君子也!” 这件事原本与海玥无关,哪怕《西游记》为他所著,可一来西天取经的故事家喻户晓,元杂剧版本的西游还收录在《永乐大典》里,绝非一般演义可比,那种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话语,是用不到这部书上面的。 再者海玥也没有将这部作品拿给书商,在书肆刊印牟利,而是赠书于同窗友人,不知怎么的,就传到陛下的御座那边,现在得以看重,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别看士林骂归骂,私底下还不知多么羡慕这种机会呢! 毫不夸张地讲,这位当事人承担的压力是极小的。可海玥现在一旦解散一心会,相当于一下子把压力全部揽到了他那边,放弃了一条原本足以飞黄腾达,沐浴君恩的堂皇大道。 徐阶敢于冒着得罪首辅张骢的代价上疏谏言,却自忖万万办不到这点,再一想此事因自己而起,却连累朋友,不禁又是愧疚又是激动:“不行,我要去跟明威说清楚,此事与他无关!” 严世蕃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劝过了,但明威决定的事情,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唉!两位大才子想个办法吧!” 徐阶和赵时春面面相觑,想了许久,终究又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道:“真吾辈楷模也!” …… “陛下,明威此举是君子之风,士林楷模,我也不知该怎么劝啊!” 陆炳立于御座前,为难地回答道。 他这段日子不断传话,也隐隐察觉到,这位准备扶持海玥的一心会,成为独属于天子的年轻班底。 对此陆炳当然是支持的,但陛下不说,他也不好明言,只能弯弯绕绕地暗示,着实挺累,本以为将一心会得天子看重的消息偷偷散播出去,就大功告成了,结果没想到起到了反效果。 朱厚熜也没想到自己的考验,会迎来这样的发展,同样有些感慨:‘可惜了,他不是那种最完美的臣子啊!’ 朱厚熜心里的完美臣子是怎样的呢? 既要恪守纪纲伦理,坚守道义,又要灵活变通,不要对待他这位天子事事苛责; 既要器量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又要对他忠心耿耿,一切坦白,毫无偏私; 既要端方持重,视名利如粪土,又要急陛下之所急,需陛下之需; 嗯,有时他自己想想,是不是要求得过分了些? 不过人都是变化的。 就像是孙悟空,不也是从一个天生石猴,成为了斗战胜佛么? 朱厚熜之前代入悟空,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如来佛祖,足以把这个极有能力,又具备品性的石猴子,调教成自己的斗战胜佛! 一切先从阻止对方解散一心会开始。倒不是一个只有区区六个人的小小学社有多么重要,而是这种单纯的,不参杂任何利益的初心需要保持住,不然就与朱厚熜的初衷不符合了。 亲手把一个原本可以“一心”的学社给毁了,然后招一个“多心”“疑心”“异心”“邪心”的结社,那是何苦来哉? 所以朱厚熜不再迟疑,淡淡地道:“云隐社的来历,查到了?” 陆炳马上拜倒,惭愧不已:“臣有负圣恩,至今……都无线索!”“起来吧!” 朱厚熜亲自来到身前,将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拉了起来:“你和王佐,都是朕的心腹重臣,查不到乱党的下落,并非你们的过失,而是锦衣卫早就被这群贼逆看透了,明白么?” 陆炳其实也清楚这点,但他不甘心,只是现在听这位直接道出,再结合方才的话题,有些恍然:“陛下之意,是让海明威去?” “他一个人也不成,让一心会去!” 朱厚熜把话说明白了:“朕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他的才干,我大明更容得下千千万万个会社,却绝对不容许一伙有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在暗中颠覆朝纲,祸乱社稷!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一心忠于朕,解散一心会之事休要再提!” 陆炳精神大振:“臣领旨!” …… “哥!” 海瑞走入斋舍,就见海玥正在优哉游哉地看书,来到旁边坐下,陪着一起。 海玥放下书卷,微笑道:“现在没人缠着你要入会了吧?” “没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海瑞也笑了:“都对我们避之不及呢!” “这是见我不知好歹,怕我得罪了陛下,连累了他们啊~” 海玥轻松地道:“这样挺好!” 之前天子赐字,他瞬间名动京师,连带着救驾的作为一起被众人所知,得到的热情礼遇可想而知。而等到徐阶因为一心会,得以避免被贬官外放的命运,好家伙,不仅之前得赠西游的第一时间要求入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人,更是挥舞着重金渴求一部西游,都希望走这条终南捷径。 结果现在又一哄而散。 原本大伙儿太过热情,海玥若是一个都不接受,那就得罪太多人了,保证掉头就说他得了天子看重,如何如何趾高气昂,对待同窗不屑一顾云云,经此一遭,那些如同狗皮膏药的家伙自己放弃,倒是正中下怀,双喜临门。 当然,也有一些品性端方的同窗劝过,让他不要这般激烈,何必惹得天子不快,凭白失了这场富贵前程,就连林大钦都感到可惜,不过也尊重海玥的决定。 唯独海瑞是赞同的,眼见斋舍无人,低声道:“哥,此事背后恐有蹊跷,当今陛下励精图治,是圣明的君主,哪怕喜爱西游,也不该如此……” “说得好!” 海玥露出由衷的笑容,弟弟支持的理由并非那种呆板的卫道思想,这就很令他欣慰了:“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三思’么?” 海瑞马上道:“思危,思退,思变?” “是!” 海玥点了点头:“思危是预判风险,规避危机;思退是以退为进,保全实力;思变是反思调整,伺机而动!官场上若能掌握这三思,以退为进,不争是争,基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海瑞微微凝眉:“可我不喜欢这三思,我倒是更喜欢哥哥说过的另一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我其实也不喜欢,因为这三思是完完全全的权谋之路,关键在于藏锋守拙,而非开拓进取,久而久之,必然就丧失了勇气和决心,只想着保全自身!” 海玥道:“偏偏身居高位之人,一旦按照这个思路真正规避了凶险,就会把它当作至理名言,坚守不放,自是再无丝毫心气!” 海瑞恍然:“但现在的我们,需要三思而后行,是么?” “是啊!” 海玥道:“我得陛下赐字,得众人赞誉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三思!因为现在的我依旧没有任何根基,一旦忘乎所以,那下场绝不会好,所以这个时候,就要谨记思危、思退、思变了!解散一心会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如此剖析,让海瑞心悦诚服:“我明白了!” 兄弟俩开始安静地看书进学,斋舍内一片安宁,外界的纷扰再与之无关。 陆炳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景象,心头暗叹的同时,支走海瑞,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道:“海玥,陛下让我来问你一句话——” “你能对大明尽忠?对陛下一心否?” (本章完) 第134章 把一心会当成护龙山庄用?(一更) ‘原来如此!’听完陆炳的讲述,海玥的疑惑终于解开。他之前一直奇怪,嘉靖为什么突然对于自己和一心会如此关注?即便破了公主府的案子,保护蒋太后未受伤害,也不至于这般青睐啊?赐字已经是了不得的恩赏,一辈子受用无穷了!同样的,即便那位的权势掌控欲望极度强烈,也不至于对一个刚刚成立,仅有六个人的学社如此关注?嘉靖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这群人未来是何等的阵容!现在缺失的一环补足。秘密结社的存在,让他恍然大悟。七拐八绕的,直接说护龙山庄,那我就全明白了啊!呃,这个比喻好像也不太吉利,反正就是由于一个秘密结社对于皇权构成了威胁,再加上此次案件的参与度,嘉靖认为他有能力替其办事,所以准备扶持一心会。有了价值,才有了前期的关注与投入,如此也符合这位天子的性情,海玥的心终于定了,立刻表示了对大明的尽忠。出身海南的他又不准备造反,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凡还有一点人生抱负,自然是希望国家变得比原本要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回报的还是自己,很直白简单的道理,只是许多急功近利的自私之辈,被贪婪和短视蒙蔽了双眼,看不清楚罢了。至于如今的嘉靖帝,海玥觉得也还行,别说后世员工希望有个好老板,古代孔孟同样教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共同强调君臣的双向责任。所以对现在励精图治的大明天子……一心!忠诚!陆炳哈哈一笑,毫不意外这份回答,用力拍了拍海玥的肩膀:“明威,我就知道你绝不会退缩,太好了!咱兄弟俩终于能并肩作战了!”海玥点了点头,也展颜道:“有文孚在,确实令我安心。”“这话让我很是惭愧呐!”陆炳摇了摇头:“云隐社的那三个贼人,抓入诏狱已经一个多月,至今什么线索都没问出来,锦衣卫已是一筹莫展……”海玥道:“文孚,你切勿妄自菲薄,以你的能力找不到贼子的踪迹,只有两种可能。”陆炳面露郑重:“哪两种?”海玥道:“一种就是贼人的手段太过高明,远远超出我们,那换成任何人,也是一样的结果;另一种则是对方早有针对性,这个秘密结社熟知锦衣卫的一切手段,早早训练好了这些人,如何招架你们的拷问,迷惑你们的视线,躲避你们的搜查,让锦衣卫无功而返,彻底丧失信心!”陆炳苦笑:“陛下方才也有此言,倘若真是如此,我们锦衣卫就无可奈何了?”海玥想了想,没有急于发表看法,而是问出了一个问题:“那个女刺客的尸体,是由锦衣卫收殓验尸的吧?”陆炳道:“是。”“仵作验尸的结果呢?”“服毒自尽,毒丸早早藏在嘴中,毒药是自己个儿配的,见血封喉,毒性比起民间普通的鹤顶红还要烈得多!”“毒药来源能查吗?”“查不了,找了卫里三个精通毒理的人看过,说法各有不同,一说是南洋的,一说是西域的,还有一说是白莲教的,反正要追查源头,都极为困难。”“那尸体的相貌呢?”“相貌?”陆炳听到这里,怔了怔:“相貌上有什么特别的么?”海玥道:“文孚可还记得,那一晚陪着公主去看高中元的,就是这个女刺客,但实际上别人都以为是幻术师燕翎……”陆炳当然记得,念头一转,马上明白:“这么说来,那个逃走的幻术师燕翎,和这个当场死去的女刺客,在相貌上是极为相似的?”“不错!所以公主殿下才没有分辨清楚,女刺客和当台表演幻术的燕翎的区别……”实际上许多事情,可以去问永淳公主,但那位可是蒋太后的宝贝女儿,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而且经此一役,永淳公主和驸马谢诏日子过得不错,这个时候去揭伤疤,反正锦衣卫是肯定不敢的。海玥也没有提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只是提议:“现在这个女刺客的相貌可以画下来么?”“可以。”陆炳皱眉:“可我们即便拿到了女贼的画像,又能如何呢?张贴告示四处通缉么?”古代画像画成后,当然可以发布通缉告示,于天下州县搜捕,但人海茫茫,想要靠这条路找到那个女幻术师,实在是大海捞针。海玥也知道靠画像去寻人不靠谱,却有另一种思路:“我们不妨排除秘密结社这个因素,只看这起案件的动机,文孚以为,这群刺客是冲着蒋娘娘去的么?”“不是!”陆炳摇头:“蒋娘娘原先在兴王府,入京后久居深宫,与外界素无仇怨……哼!这般深仇大恨的,十之八九就是与张家有关,张家兄弟为祸三朝,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不知有多少!”海玥道:“那女刺客和女幻术师呢?”陆炳目光一动:“她们可能原本就与张家有仇?”海玥脑海中浮现出救驾的那一幕,女刺客没有半分迟疑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还留下了误导性的遗言,当时沉浸在案情里,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很震撼的:“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以为能够让一个人毫不迟疑地舍弃自己性命的,除了家国大义,便是刻骨的仇恨了!”陆炳精神大振:“不愧是明威,我就忽略了这条线索,张家兄弟还有一段时日就要问斩,那些豪奴和仆从也还未放走,正好持着画像让他们辨认,看一看这对女刺客是不是张家昔日的仇人!”正月十五不杀人,嘉靖应该是准备年后就把两位国舅给送去投胎了,海玥表示大快人心,直接道:“哪日西市问斩,通知我一下,我也去看一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陆炳笑道:“那你可得赶个大早,那一天估计京师百姓会将西市围个水泄不通!”两人都觉得张家兄弟早该千刀万剐,提了一句,转回案情上:“如果确定了女刺客是张家仇人,秘密结社的成员,很可能就多从这些被勋贵外戚为恶波及的百姓家中所出,他们由此对皇家心怀仇怨,自然会听从结社的吩咐!”海玥想了想,又问道:“那个幻术师焦白高鼻深目,不似我汉人血脉,是回回人么?”陆炳轻蔑地道:“若是回回人,倒也不会来此了,恐是杂血所出。”那就是回回人与汉人的混血儿,确实容易遭到歧视,明朝对于户籍的限制已经够严重了,对于血统那更是别提了,如果长得像汉人还好,很快归化,不分彼此,这种一眼异族相貌的,一辈子往往都无法融入。海玥道:“所以焦白是因族裔不被旁人接受,被秘密结社招收,红娘子和陆藏舟呢?有什么有别于寻常人的地方?”陆炳琢磨过味道来了:“不再单纯的追查线索,而是把每个人从根子上细细挖掘一遍,由此先弄清楚那个秘密结社招收人手的方式?这个法子好啊!我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此法工作量巨大,绝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海玥提醒了一句。锦衣卫之前不是没想到,是根本没那么考虑过。他们早有了一套侦查方式,主要就是两种,刑讯逼供和暗线渗透。讲白了,要么往死里打,要么有人直接告密,这种皇权直接授权下的法外特权,往往都是先定罪后取证,想要抽丝剥茧地抓住一个隐藏于黑暗中的势力,顿时抓瞎了。而海玥见识过后世刑侦大海捞针式的方式,排查的信息是海量的,有时候技术手段并不比古代先进多少,靠的就是团队协作,办事执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最后靠着数年如一日的走访调查,硬生生把难关攻克,把犯人绳之以法。所以他才给出了这个思路,并不能保证一定奏效,但由此逐步深入,肯定会离真相越来越接近。陆炳同样意识到这条路的艰辛,却比起没有方向似的乱撞要强多了,精神大振,已是准备重新投入到案情之中,但临走之际,还没忘了原先的任务:“你的学社,也要有个固定的办公地,准备选在哪里?”海玥很清楚,嘉靖既然准备用一心会对付那个秘密结社,那一心会就不能有秘密,尤其是对待这位大明天子,必须公开透明,让对方觉得事事都在掌控:“自然是在国子监,能申请几间屋舍,专门作为一心会的办公之所么?”“当然!去和许祭酒一说,看他会有多么激动!”陆炳笑吟吟地看了看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明威,有朝一日,我指不定就要求到你的身上呢!”海玥失笑:“好了好了,别埋汰我了!”陆炳却正色抱了抱拳,再转身离开。朝堂上有大礼议新贵,国子监即将有一心会新贵!你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权势了,兄弟!(本章完) 第135章 心猿归正!天子认证!(二更) 第135章 心猿归正!天子认证!(二更) 严世蕃从翰林院回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他和徐阶、赵时春商量到这么晚,还是没找到一个有效的劝说之法。 而刚刚进了国子监,迎面就见桂载抱着书走了过来,这位同窗就住在隔壁的斋舍,这些时日放课后时常过来玩耍。 “明威呢?” “我刚刚见他去许祭酒那里了。” “唉!这么快就要解散了么?我的一心会啊……好痛心……” 严世蕃再叹了一口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抽身开溜了? 换做几个月前,还是桂载小跟班的他,这个时候肯定是毫不迟疑的切割了。 毕竟海玥如此作为,很像是第一次上天庭的猴子,觉得弼马温官太小,羞辱意味太强,干脆大闹蟠桃会,反了出去。 性质当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要解散一心会而已,或许天下士子还真就喜欢这等刚正不阿的风骨,方才徐阶和赵时春就对这位五体投地,但陛下肯定不高兴啊! 你也不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怎能辜负圣眷,违逆玉皇大帝呢? 唉! 不会牵连我们吧? 可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的相处,想到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这样真正的朋友,严世蕃咬了咬牙,又做出了一个违背处事原则的决定:‘爹爹说过,择友以德,非以势合,我现在逃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啊!’ 这般一想,他反倒放松下来,或者说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了,朝着祭酒许诰所在的院子而去。 最初见海玥时,他还暗搓搓地说祭酒许诰的坏话呢,因为对方与父亲严嵩确实有些不对付,属实是严嵩当国子监祭酒时,功绩太过凸显,各方面安排得井井有条,许诰接班后难以建立起属于这一任的威望,自然就生出些龃龉。 不过这些小矛盾在郭勋大闹国子监后烟消云散,尤其是后来那个武定侯灰溜溜地滚蛋,当时祭酒许诰眉飞色舞的表情,严世蕃至今都记得,也是给这位赶上了。 可现在又有了一心会的风波,也不知道这位年岁不小的祭酒能否撑得住,如此跌宕起伏的风波。 “哈哈哈!好!好!好啊!” 正想着,一阵笑声传了过来,就见海玥和祭酒许诰走了出来,两人言笑晏晏,那爽朗的笑声就是后者发出的。严世蕃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迟疑着上前行礼:“许祭酒!” “东楼啊!” 许诰此时的神态,好似过年登门拜访的长辈,要多亲切就有多亲切:“好好在一心会进学,来日为我大明栋梁之才啊!” “是!是!” 严世蕃猛地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再看向海玥:“一心会不解散了?” 海玥还未回答,许诰就抚须笑道:“解散?岂能解散?陛下还要给一心会御书赐字呢,等选好了院子,你就明白了!走!” 三人往主院走去。 一路上远远见到海玥高大的身影,甚至来不及发现许诰也同行,不少监生就纷纷绕路,好似在躲避瘟神。 显然消息已经传开,反出天庭的弼马温人人都在躲避。 海玥神色平淡,许诰暗暗摇头,严世蕃则恶狠狠地瞪着那些绕着走的监生。 而很快到了目的地,严世蕃见状都惊了:“这里是敬一亭吧?我们一心会的庭院选在对面?” 敬一亭不是一座小小的亭子,而是国子监第三进院的主建筑,于嘉靖七年修建,将御书《敬一箴》和《注范浚心箴》《注程颐视听言动四箴》等诸篇文章刻石立碑于内。 而今一心会的驻地就选在敬一之门的对面,恰好能见到那面阔五间的门庭。 许诰前后亲自看了看,确定这里足够体面,万一陛下驾临此处,见到这个也不会觉得怠慢,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处就叫‘一心亭’如何?” 别说严世蕃受不了,海玥都觉得有些不至于:“许祭酒,只是学社所需,万不敢在国子监改名!” 许诰抚须道:“也是!也是!待得陛下御书,那定能名传后世,岂是老夫能随意改得的?” 海玥:“……”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还有,你再怎么说也是四品官员,别笑得这么谄媚! 说实话,海玥也没想到,第一个舔得如此直接的,是自己学校的校长,之前的许诰也就是在郭勋面前怂了些,其他时间还是表现得颇具威仪,结果听到一心会要在国子监常驻,态度就完全不加掩饰了。 权力当真可怕!也确实容易让人沉迷!严世蕃同样看了出来,但一时间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去了翰林院一趟,回来后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所幸是好事就行,兴冲冲地道:“我去唤十四郎和林敬夫过来,一起打扫打扫?” 眼见海玥点头,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眼珠转了转,却没有先去找海瑞和林大钦,而是特意沉着脸,在每个学堂和斋舍外转了一圈,时不时地还叹一口气。 “东楼兄,这书还你,小弟敬谢不敏了!”“严东楼,你前些日子不是挺威风么,今日怎的如此丧气啊!哼!小爷我想入会,你还不允许,该!”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一心会的诸位君子不趋俗不媚世,孤洁傲岸,我等钦佩!” 避之不及者有之,退还西游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安慰敬佩者有之。 小小的国子监,已是众生百态。 严世蕃没有光顾着感慨,而是怀里揣了一个小本本,把每个人的大致言行都记了下来。 哼!等着吧! 要不了多久,我就来一个个翻旧账! 确实没要多久,待得严世蕃转回斋舍,刚刚叫上海瑞和林大钦,连着桂载也一并带上,回到敬一亭前,远远就见一行人鱼贯而入。 “是司礼监的内官!” “快看!那为首的是不是秉笔太监王大珰?” “他手中的朱漆托盘,是御赐之物么?” 不止是他们,许多人都被惊动了。 国子监是天下第一学府,里面的不少学子非富即贵,故而之前才有人讽刺严世蕃,因为他们之前也想入一心会,却被严世蕃拒之门外,当然恨上了对方,找到机会狠狠讥讽。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这些人也有眼力劲,看到内侍入国子监,赶忙跟上,再见到为首之人,顿时惊了。 司礼监理论上属内廷文官,以四品到六品居多,正四品绯色、从四品深绯、正五品浅绯,六品以下为青色或绿色,宦官可佩牙牌、荷包,虽无文官绶带、玉佩,却也看上去端庄威仪,气度不凡。 此时来者就是从四品的秉笔太监王保,补子为云雀,看似品阶不高,实则掌握票拟批红权和人事调派权,是能被尊称为“大珰”的顶级内宦! 而到了敬一亭前,海玥和许诰已然恭候,见到严世蕃带人前来,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过来。 严世蕃一时间却不敢接近,直到王保转过头,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与之前软禁张太后时可谓判若两人,声音柔和地道:“一心会的才子们,都来听旨吧!”‘我也是才子了?哈哈!我也是才子了!’ 严世蕃这才飘飘忽忽地上前,齐声道:“学生领旨!” 王保传的是口谕,并非正式的圣旨,但抑扬顿挫之间,仿佛大明天子亲临:“朕闻尔等结社治学,名曰‘一心会’!夫天地之间,惟心可通神明,惟诚能贯金石,尔等读圣贤书,非为章句雕虫,乃为养此心之浩然,今以数言相赠,望诸生铭刻肺腑……他日若列朝堂,当思此日寒窗誓言——共治此心,共安天下!” 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要点,都是勉励之言,但天子的态度已是表露无遗。 “赐字!” 朱漆托盘里的御笔字卷徐徐展开,“心猿归正”四个大字如金戈出鞘,最后一捺的飞白处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朱砂。 “陛下有言,这幅字,就悬在一心会的明堂正梁上。” “学生领旨!” 恰有寒风穿堂而过,吹得那幅御笔簌簌作响,但堂内的众人没有一个觉得寒冷,心都是火热的。 御书亲赐! 心猿归正! 挂在一心会的正堂上! 严世蕃的心狂跳起来。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这四个字都像不是“心猿归正”,而像是“齐天大圣”! 我的明威哥厉害啊,明明是“反出天庭”,倒被封为“齐天大圣”了?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严世蕃知道,自己发达了,一心会真正发达了。 而不远处的众多围观者已是脸色惨变,尤其是之前退还西游的,腿都软了。 当然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比如人群里的崔助教激动得两眼通红。 心猿归正,心猿归正,是不是意味着心学要解禁了? 心学苦盼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了,可以轻松地探讨学问,不必瞻前顾后,提心吊胆了? 且不说众生再有百态,送别了司礼监传旨的王保一行,看着围过来一张张愈发火热的面庞,严世蕃神气地叉起了腰,海瑞先是面无表情,旋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下好了,国子监要彻底沸腾了!” (本章完) 第136章 奉旨揽权(三更) “东楼兄!东楼兄!小弟知道错了!”“东楼兄!这是赔礼!你一定要收下啊!”“东楼兄,碧玉堂今夜不醉不归?”严世蕃脚下顿了顿,终究忍住诱惑,骄傲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如果说上一次拒绝还委婉些,念及同窗间的情谊,那么有了翻脸的经历后,就连林大钦都不客气了。前倨后恭,都是些什么人啊!当然,对于前段时间没有落井下石的人,一心会是欢迎的,至少品性方面很有保证。比如此时,自封的一心会二当家严世蕃,就见到桂载和另一位稍显陌生的身影,走入堂内。桂载自不必说,此前国子监一案,直面武定侯郭勋的淫威,本就是过命的交情,等到一心会解散风波过去后,自然也就邀请入会。桂载回去还特意请示了桂萼,据说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内阁次辅,罕见地对着儿子露出温和的笑意,让他不用瞻前顾后,加入同窗的学社,完全可以大胆一点嘛!而另外一位,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面容甚至有些老相,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年轻了,头上已经参杂了几根白发。此人叫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但还以举人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原本默默无闻,存在感颇低,如今居然成为了一心会的第八位成员。原因很简单,苏志皋对于《西游记》有着极深的体悟,之前也不迎高踩低,而是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待得散会风波之后,被选中邀请入会。海玥其实不知道,历史上明年这位也会考中三甲进士,后来为官二十多载,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兼襄助军务等等,算是一位平平无奇,但官职倒也不低的人物。显然他的历史储备,还没有强大到将每个官员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地步,现在苏志皋的品性得到了认可,同时才学也得到了林大钦的赞许,所以海玥虽然不知其历史上的经历,还是择优将其选入会中。没办法,本来准备全豪华阵营,每位成员不是历史名人,就是状元才子,现在嘉靖对一心会寄予厚望,海玥也得象征性地扩充扩充。桂载是第七位成员,苏志皋是第八位成员,俞大猷则是第九人。这位初入会时,连严世蕃都觉得颇为诧异,怎么收了个武夫来,但当海玥主动提及《易经》,众人探讨起来,这才发现此人绝非寻常武夫可比,竟是才华横溢之辈,对于心学里的“良知即是易”,都有一番不俗的见解。而俞大猷还不知道融入这个圈子,对于接下来的军旅生涯有多么重大的裨益,毫不夸张地讲,比起打几场胜仗都要关键的多。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戚继光写诗文,不断给文官鉴赏,就是为了融入士林的圈子,结果还是在张居正倒台后瞬间被清算。“德明兄!愚弟方才恰好读到一篇文章,还有不通之处,望指点!”“不敢不敢,东楼太谦逊了……”“志辅兄,我昨日再看了那文明以止的贲卦,还有些疑惑!”“就是先这样……再这样……不难!”严世蕃与桂载不客气,但也先和相对陌生的苏志皋打了招呼,特意请教了一个学问上的难题,又来到铁塔般的俞大猷身边,与之探讨了一番《易经》,拉近了关系。最后众人一同站在那亲赐御书面前,肃然起敬,齐声道:“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这是嘉靖十年正月,众人汇聚一堂时,会首海玥拟定的仪式。一心会成员入学社专有的国子监庭院后,都要来到御赐下的字画面前,大声地念诵一心会的理念。严世蕃起初都觉得有些羞耻,这是不是有些过了?但回去与父亲严嵩一说,严嵩大为赞叹,直言这才是为臣之道,并让他一定要遵守,万万不可松懈。现在做完之后,四人各就各位,开始整理文书。对于一心会内部的成员,海玥并未隐瞒。大家都已经知晓,有一个秘密的结社,正在暗中谋划倾覆社稷的大逆之举。而一心会的责任,便是在进学读书的同时,将这群贼子找出来。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擅长这类事情,所以大家分工分明,海玥将目前的成员分成两批。一批是没有学业负担的。如徐阶、赵时春,已经是进士及第,且是翰林院编撰,功成名就;如桂载,不准备考进士,走父荫入仕的路子;如俞大猷,备考武举,但以他的武艺显然不需要担心水平不过关,只要公平便可。这几位也是庭院的常驻成员。就连徐阶和赵时春在完成翰林院编撰的工作后,也常常往一心堂跑,且甘之如饴。另一批是有学业负担的,如今已是嘉靖十年正月,新一届的科举考试已然不远,既是学社,还是得以学业为主。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苏志皋皆是如此。不过最后两位有些特殊,严世蕃是静不下来的性子,让他老老实实读书,比杀了他还难受,一会儿不见就没了人影。苏志皋则是早早中举,知识储备足够,至今未能中进士,多多少少是心态出了问题。所以此时两人也来到堂内帮忙,美其名曰劳逸结合。严世蕃是最起劲的,他原以为过个几年,待得一心会逐渐壮大,自己作为元老才能享受到其中的益处,结果万万没想到,现在就已经能接触到六部的文书了。这些文书仅仅是附册,由司礼监的一位小内侍送来,且海玥特意言明,此举是为了查明秘密结社,所以暂时只有三部——刑部、吏部和礼部。刑部和吏部很好理解,毕竟这两部直接与刑案和人事调动有关,而礼部似乎与此无关,但实际上自从大礼议事件以来,礼部的位置就水涨船高,不仅礼部尚书基本都能入内阁,其余各部的事情也能一定程度上的过问。作为礼部右侍郎的儿子,这点严世蕃最有发言权。由于了解儿子的性情,严嵩之前在家中很少提及公务,以免他在外惹祸,现在则能光明正大地看到老父亲才能批阅的奏本,严世蕃别提有多兴奋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咦!这可是大事啊!’兴奋之际,一封来自广西的奏本映入眼中,严世蕃看了一遍,赶忙起身,与另外三人招呼了一声,急匆匆地朝着学堂的方向走去。到了堂外,朝着里面张望,果然就见海玥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神情专注地听着教授的讲学。严世蕃在外面等了等,直到那位老博士慢吞吞地离开,才入了学堂。“明威!”“出去说。”一见到他的神情,海玥就知道有要事,两人出了学堂,朝着斋舍而去:“怎么了?”“安南叛臣莫登庸要派出使节团,出使我大明!”严世蕃递来文书:“使节团应该已经出发了!”海玥并不诧异:“莫老贼也该有所反应了。”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莫正勇,奉命追杀黎氏使节团,结果功败垂成,还是让芳莲郡主黎玉英入了京师,将安南内乱禀告了宗主大明,大明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安南那边离得再远,也该得知消息了。而莫登庸的选择其实就两种,要么不理睬大明,自顾自地镇压国内的反对势力,然后和明军硬碰硬,要么就是摇尾乞怜,向大明卑躬屈膝地请求册封,希望立他为新的安南王。历史上嘉靖以莫登庸篡位为由,派毛伯温率大军压境,联合后黎朝旧势力欲夹击莫朝,莫登庸赶忙亲赴广西镇南关,献地纳降,上缴安南土地、户籍、军械图册,承诺永为大明藩屏。这其实也不是嘉靖所求,他是希望出兵收回交趾的,但朝堂上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出兵方略,地方上两广又不配合,再加上莫登庸割地求饶,便无奈认下,可依旧不愿意封这种弑君的叛臣为安南王,而是将安南国降格为了“安南都统使司”,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隶属于大明广西布政使司。于是乎,莫登庸对内仍称帝,沿用莫朝年号,对外则接受明朝册封,名义上成为明朝羁縻边疆的地方军政长官。那是历史上十年后的事情,莫朝那时明面上统治安南有了十多年时间,现在莫登庸篡位才三年多,根基更是不稳,大明就已经磨刀霍霍,对方的慌乱可想而知,这个使节团入京后,也有一场好戏看了。海玥稍作沉吟,突然道:“徐子升任翰林院编修,将满三年了吧?”严世蕃点了点头:“是啊!”海玥接着道:“子升对安南之事本就极为关注,此前奏疏的诸多观点不无道理,若他能入礼部,或许可以在接待使节团上出一份力。”“啊?”严世蕃浑身一激灵,紧张地四处看看:“我们这就安排上了?这……这能成么?”海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道:“一心会若是毫无实权,如何对陛下尽忠?”“啊!”严世蕃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通体舒泰,心悦诚服:“此言大善!此言大善!”(本章完) 第137章 提拔徐阶(一更) “会首!”徐阶入了堂内,作揖行礼,一板一眼,待得海玥起身还礼,这才坐下,语气亲近起来:“明威你唤我?”他的尊重是出于对这位人品贵重的钦佩,同样也是出于这段时日一心会的进步。已是仕途中人的徐阶,当然清楚能有这份机缘代表着什么,他或许想要知行合一,直道而行,但不代表不看重背景。试想他如果背后有人撑腰,此前也不至于被张璁唤到朝房里,指着鼻子训斥了半个时辰。所以一心会的际遇,现在的徐阶异常珍惜。这份态度被海玥看在眼里,才有了这次会面,而他也不云里雾里地绕圈,稍作寒暄后,直接问道:“子升,有关对安南的态度,你有变化么?”徐阶面色一沉,斩钉截铁地道:“不变!我此前见到张阁老,就为谏止南征安南事的奏疏,与之据理力争,分辨到最后,他亦词穷!”海玥看过那封奏疏,确实条理分明,可惜打仗不是靠嘴皮子功夫,开战之前分析得再头头是道,也比不上战局里的瞬息万变,关键还在于知己知彼:“那你想要亲自接触一下安南人么?”“哦?”徐阶目光一亮,反应极快:“莫贼遣人出使了?”海玥点了点头:“是!”徐阶振奋起来:“这是羁縻边疆的好机会啊!我们可以迫使此獠归顺,以土司制管理,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回交趾,占据大义名分,再细细分化,逐步瓦解其统治权!”说罢又皱了皱眉:“然莫登庸犯上作乱,弑君夺位,绝非易于之辈,何况不说安南,便是两广的土司都不受约束,怕是要鞭长莫及,还是等到新政大成,国富民强后,再用兵征讨不迟!”海玥总结:“无论如何,都要多多接触,了解安南境内的真正局势,对么?”“那当然!”徐阶毫不迟疑地点头,旋即苦笑道:“可惜轮不到我们,此等大事,定是由礼部包揽,便是鸿胪寺都只能从旁协助!”海玥道:“子升在翰林院编修任上,已满三年了吧?”徐阶有些莫名:“是啊!”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当年回乡娶亲,后来父丧丁忧,嘉靖六年服阕,返回翰林院编修任上,至嘉靖九年,已满三年任期。海玥又问:“就在刚刚,获吏部考功司‘卓异’的评语?”徐阶面色微变,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是……是啊!”海玥道:“时值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出缺,你愿意任职么?”徐阶即便刚刚有些念头,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由地愣住。明朝翰林院编修任满后,晋升路径基本就那么几条。院内晋升,是由编修升修撰再升侍读侍讲最后是学士;中央转任,一般是从六部主事做起,晋升郎中或詹事府、太常寺要职;地方外放的话,起点就高了,往往是从提学道做起,再升布政使,最后任巡抚,调回中央。最后这条路看似不错,但大部分翰林储才都不希望出京,毕竟出去容易回来难,再加上地方上人事斗争极为激烈,说不定就折戟沉沙了。而明朝还不比宋朝,宋朝想要入两府为宰执,地方执政的资历是必须的,明朝则没这个要求,就看近来的几位实权首辅,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没有地方执政经验的,唯独徐阶属于是无奈被贬到福建去的,回到京师后才开始崭露头角。当然还有一条路,是入皇子府邸为侍讲侍读,高拱和张居正就是走的那条路,尤其是后者,在裕王府当了一阵侍读,出来后就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然后就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了。但那火速提拔的背后,是因为他的老师是阁老徐阶,再加上成为了新君的潜邸旧臣,哪怕远不如高拱与隆庆帝的亲近,也有功劳,才能三级跳似的入阁。现在的徐阶又没有一位辅臣老师,当今天子更没有皇子,只能按部就班地来。以翰林官外转六部,若能以实权主事为起点,再遇到安南出使的重要关头,已经是无数同僚都羡慕不来的际遇了。所以此时此刻,徐阶的声音竟有些发抖:“我当然愿意,明威能够举荐?”“是!用一心会的名义举荐!”司礼监不仅是送来了御赐字画,更留下了内侍负责传话,海玥直接道:“我现在是征求子升的意见,你意下如何?”徐阶赶忙起身,再度作揖。从此时起,这位甚至成了他仕途上的老师,正如历史上的徐阶与赵贞吉那般,仕途上的关键助力,有时候比起授业恩情只大不小。海玥却不会真的摆出老师的架子,依旧是同好的推心置腹:“我盼着子升为我们争一口气,让那些背后非议我们是幸进之辈的人,好好见识一番我等的能耐!”“请明威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徐阶重重点头,感受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紧紧握拳,决定要好好表现,绝不能辜负了这次际遇!目送这位翰林编修振奋离去的身影,海玥微微一笑。经历了近来的风波,一心会已经进入了不少人的视野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势必承受各方面的压力。而目前的成员里,徐阶无疑是最为出众的。首先,他是探花郎,一甲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多年,具备了一定的资历;再加上本身的能力突出,或许没有历史上那般圆滑隐忍,百忍成龟,可年轻时期的敢闯敢拼,绝对是一等一的才干。综合考虑,徐阶最适合作为一心会展出的第一面旗帜,参与到接下来的朝堂事务中。安排好徐阶的仕途后,海玥又想到了与其同为翰林院编修的赵时春。这两位历史上都是针砭时弊,遭到流放,宦海沉浮,但又有区别。徐阶是年轻人的通病,才高八斗,谁都敢顶,总以为天底下就自己是明白人,赵时春则有些性格上的缺陷了,明明起点比徐阶还高些,结果入仕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各种闲置,可惜了一身才华。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样的人就不能贸然升职了,不然不仅不是提拔,还是害了对方。所幸赵时春在翰林院编修的任上还未满,加上之前有过兵部的历练,结果险些被贬为白身,现在回来翰林院再磨砺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恰当,再行安排不迟。‘除了这两位,就是严世蕃了。’‘这位心思活络,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啊!’说曹操曹操到,一个脑袋探了出来,见到堂内只有海玥一人,顿时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他答应了?”海玥点了点头:“子升愿为我们一心会争一口气!”“这话说的,好像他吃亏似的!”严世蕃咧嘴,语气里难免有些酸溜溜:“若无一心会,徐子升现在是不是已经被贬出京师了?我们在城外与之依依惜别,洒泪作诗,那场面……现在他陡然翻身,还能入礼部任要职,啧,我当时塞给他西游时,他还满脸嫌弃呢!”海玥看了看他:“东楼,会内宗旨,要团结一心,不该背后言人是非。”“玩笑而已!”严世蕃确实有些嫉妒,他觉得自己才是一心会的第二把交椅,怎么好处先给徐阶得去了,搓了搓手,也不客气:“明威,你也安排安排我呗!”海玥道:“我们是国子监生,科举金榜题名,就是最好的安排。”“那是不是太久了些?”严世蕃有些等不及了:“今年秋闱,明年才能殿试,出金榜,若是二甲前列,还要入翰林院……”海玥乐了:“看来进士及第,已是东楼囊中之物,这都规划好了?”严世蕃颇为傲气,拍了拍胸膛:“何必妄自菲薄,以你我兄弟的才智,榜上有名岂不是理所应当?”海玥暗暗摇头,他结合后世的学习方法,再加上有了良师益友,比起琼山远要好的学习环境,都不敢说考中进士十拿九稳,更别提二甲前列入翰林。即便是如林大钦那般才情,自从入了国子监后,也是一节课都不缺,刻苦冠绝众人。严世蕃固然极为聪明,但恰恰是太聪明了,起初还担心自己考不上,白白浪费时间,现在学着学着,竟觉得十拿九稳……海玥也不能断言,对方一定就考不上如何,可这种态度确实挺悬的,想了想倒也不妨给这位安排一条后路:“那东楼有何打算呢?”严世蕃也不客气:“徐子升去了礼部,我去刑部如何?”国子监生确实可以去六部任职,当然六品主事是别想了,也就是个端茶倒水的跑腿职务,海玥原本以为这位也想去礼部,毕竟有侍郎父亲严嵩在,结果没想到是刑部:“你去那里,可吃得了苦楚?”“不瞒明威,我去刑部自有打算!”严世蕃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发现一个蹊跷之处,或许与秘密结社有关,此事我只信你,也只告诉你!”(本章完) 第138章 严嵩怒贬赵文华(二更) “你还记得,刑部主事赵文华么?”“记得,这位赵主事之前想入会的吧?”“现在也想,而且是相当想!此人声名固然不好,却很积极,更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刑部内有替换死囚之举!”“哦?”听严世蕃神秘兮兮地说完,海玥皱起眉头。古代人命确实贱如草芥,但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的。比如死刑执行的流程,就是由地方官府将死刑案件上报刑部,再由中央会审,每年八月集中复核,最后由皇帝勾决,朱批确认,秋后处斩。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有一段围绕着海瑞杀与不杀的剧情,就是看嘉靖会不会勾决海瑞的名字,结果嘉靖早已打定主意不杀海瑞,还是要绕一个弯子,让瘸腿的黄锦一步步走向刑场,最后刀下留了人。这段情节固然是虚构的,但执行流程并没有错。后世总有人觉得古代只要有权有势,杀人无所顾忌,完全不用证据,那也不至于,冤假错案很多,但即便是锦衣卫,事后还要补一道证据的手续糊弄一下呢,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举起屠刀,除非是天下大乱,秩序彻底崩溃……所以此时此刻,海玥是颇为惊讶的:“替换死囚,绝非小事,这是赵主事查出来的?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原先并未在意,直到知晓了我们一心会的使命!”严世蕃声音再度压低:“那个秘密结社想要招收忠心的人手,如果能从刑部死囚里面换人,已经死去的犯人被救下,是不是下半辈子只能为他们卖命了?”海玥想了想道:“话虽如此,可真要是这样的话,被替换的死囚就不是一两位了,而且如此上下打点,所需的关节是不是太多?”严世蕃摩拳擦掌:“所以我想要查一查啊,这要是真能查个水落石出,那我们一心会就彻底站稳脚跟了!”他也站稳脚跟了,稳坐无可撼动的第二把交椅!“好!”海玥稍加沉吟,点了点头,就在这位大喜过望之际,又接着道:“不过我有一个提议,此事先请教一下令尊,之前武定侯一案中,令尊所言就让我们获益匪浅,如此大事,不能隐瞒!”严世蕃笑道:“当然当然,家严一定会同意我的!”……“你昏了头了?”严嵩厉声道:“跪下!!”严府正堂,满心欢喜的严世蕃委委屈屈地弯了弯膝盖,再三试探,还是跪了下去:“爹!明威都同意了……”“他同意了还让你回来问我?”严嵩叹了口气:“他那是给你留面子呢,不好直接驳斥你,让我这个长辈来!你是不是近来太风光了,刑部的事情也敢碰?”严世蕃有些不服气:“之前李福达一案,刑部尚书颜颐寿和两位侍郎都去了职,被清洗了一遍,可见一旦触怒陛下,陛下绝不姑息,我只要查到蛛丝马迹,掌握实证,就是大功一件啊!”严嵩冷冷地道:“换一个尚书,两个侍郎,可远远算不上清洗,六部的水深得很呐!你父亲我调任礼部近两年了,今往吏部任左侍郎,却连礼部的水都没探清啊!”严世蕃对于父亲还是信服的,脸色变了:“爹,孩儿不明白,礼部能有什么?”“科举、外交、宗教!”严嵩说出三件事:“你别再问下去,问了老夫也不会细说!”严世蕃的脸色再度变了变:“那刑部呢?”“刑部……呵!”严嵩冷笑:“六部里面,吏部、礼部权柄最重,工部、户部钱物最足,兵部、刑部凶险最大!碰都别碰!”严世蕃皱起眉头:“那赵文华对孩儿说的话,就是骗我了?”“骗你倒也不一定,但跟这种人在一起,绝对办不成事!”严嵩评价道:“此人在国子监时,就好夸夸其谈,志大才疏,谄媚迎上,还想拜老夫为义父,哼!我严嵩一生刚直,不惧阉患权贵,难道老了老了,会收这等小人?”“是啊!这不是玷污爹爹的名声么?”严世蕃恨恨地道:“他当时信誓旦旦,说刑部内有大事,还说有什么百花酿,喝了后保证再也忘不了,原来都是坑我的!哼!我定要给他一个好看!”严嵩摆了摆手:“休要再理会这等人便是。”“可是……”严世蕃迟疑了一下,将徐阶的事情老老实实地道出:“爹,我日后会不会被这些人比下去啊?”“徐阶么?”严嵩知道这个年轻的翰林院编修,也看过那篇奏疏,内容有理有据,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朝房与首辅张骢据理力争,张骢险些没争过这年轻人,可见其才学,如今一心会首推此人出来,确实合适。同时严嵩也才明白儿子的忧虑,语气变得温和,劝慰道:“你切莫胡思乱想,好好进学,同窗同年,若能同入翰林院,更是一段佳话!以你的聪慧,难道还担心别人把你比下去?现在踏实些就好,没人能一步登天啊……”说到这里,他声音低沉下去,叮嘱道:“至于那个秘密结社,更不要卖力,若是好查的,锦衣卫早就动手了,岂会需要你们?这其中有莫大凶险!”‘富贵险中求,正是有凶险,陛下才会重用啊!’严世蕃却不这么认为,海玥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该拼的时候就要拼,若不是冒险在刺客手中护驾救了太后,哪有今日的简在帝心?眼见儿子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有听进去,严嵩暗暗叹息,待得回到自己的屋内,和妻子欧阳氏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欧阳氏听完后,马上皱眉:“那个赵文华,屡屡引诱我儿,实在可恨!孟母三迁,便是防备的这等恶徒,老爷你就没有法子将他拿了,护住庆儿?”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嵩微微苦笑,没想到妻子不怪儿子心浮气躁,反倒将怨恨发泄到赵文华身上。不过此番赵文华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他嫌恶,刑部的事情无论真假,都是拖严世蕃下水。他如今再怎么说也是吏部左侍郎了,哪怕上面还有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方献夫压着,可掌握着官员的帽子,又不是礼部右侍郎时期可比,淡淡地道:“此人确实不宜留在京师,老夫来安排吧!”……“赵文华错断案情,致使冤狱,被贬出京,任延平府推官?”海玥看到这封最新的官员调动,都颇有些惊讶。这发展挺有意思,徐阶没有被张璁贬出去,赵文华反倒被贬出京师了?再稍作推断,海玥隐隐看到了吏部左侍郎严嵩的发力。这位严侍郎之前多为众人轻视,仍旧以严祭酒称呼,其实也是暗示对方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和功绩。这个观念不能说完全错误,毕竟现在是大礼议新贵控制朝堂的阶段,核心权力都被这群人牢牢把持住,其他的官员哪怕品阶职务不小,也多多少少有名无实。可严嵩的手段绝对不容小觑,他虽然一直徘徊于权力核心圈之外,但也一直稳步上升,相比起夏言的骤然拔升,这种路线的根基无疑牢固许多。而这一回,严嵩调用的,绝非刚刚上任的吏部侍郎之力,还有刑部的力量,不然无法将赵文华错断的案情揭露出来,有理有据地将其贬官外放。对此海玥是乐于见得的。赵文华这个人,他的印象实在很差,除了考中进士,证明此人读书能力不差外,其余可谓一无是处,偏偏擅于逢迎拍马,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混得还不会差。不说别的,严世蕃不就是三番两次动了心,为名为利,想要与之厮混到一起?现在此人被严嵩出手惩治,直接流放去了岭南,仕途之路戛然而止,也算是除了一个祸害。后续再关注一二,找个机会彻底摁死便是。至于赵文华所说的刑部有替死冤情,海玥记在心里,想要请教一下前广东按察使周宣,那位铁面判官虽然一辈子都在地方上任职,但对于刑部里面的门道肯定不陌生。但稍作权衡后,海玥还是没有轻举妄动。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的一心会确实得天子关注,接下来可以逐步掌握一定的权力,但刑部这个马蜂窝还是暂时捅不得的,也别把周宣给扯进来了。“哥!”刚刚将吏部的调令放到一旁,海瑞走了进来:“明天张家兄弟要在西市问斩了,我们去观刑么?”海玥眉头一扬,露出笑容:“去!这种大快人心的场面岂能不去?”正常情况下的处决,就是秋后问斩,每年秋天统一将死囚行刑,但也有一种叫做“斩立决”,一般犯下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才不会拖延至秋后,早早处决。张家兄弟,因从家中搜出了甲胄、龙袍和伪玺,定谋逆大罪,相比起历史上是在诏狱里面处决的,现在干脆推出去行刑。当年的刘瑾就是这个待遇。而今嘉靖十年正月十八,国舅张鹤龄、张延龄伏诛西市,京师震动。(本章完) 第139章 严世蕃:我要与罪恶斗争到底!(三更) 寅时刚过。正月的天还是暗着的。海玥、海瑞、林大钦、严世蕃、桂载、苏志皋已经结伴出了国子监大门。不止是他们,各个斋舍都有人起了个大早,众人汇聚起来,浩浩荡荡地出了集贤门,朝着西市而去。这个点,平日里除了上早朝的官员,出来的百姓并不多,但这一回还未接近西市口,大伙儿就知道来晚了。那一棵棵老槐树下,已挤满了人。且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刑场中央那两根新立起来的朱漆柱子。柱子上缠着的铁链还沾着晨露,在深冬的寒风里泛着冷光,大伙儿就这么看着。随着天光渐亮,那柱子越来越清晰,围观者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让让!让让!”最先出现的不是锦衣卫,而是顺天府的衙役,这群人挥舞着水火棍开路。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却又迅速合拢。衙役走了几个来回,见状也无可奈何了,唯有守在刑场边上,维持着秩序。终于。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来了!来了!”显然锦衣卫很清楚今天围观的人会很多,出面的就是三四十名壮汉,骑着高头大马当先开道,后面跟着两辆囚车,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恶贼!那恶贼出来了!”几乎是囚车一出现,之前安静的京师百姓突然暴动起来,衙役们想要阻挡,结果竟是一个白发老妪率先冲出人群,将准备好的烂菜叶狠狠砸向囚车。“俺闺女……俺闺女就是被这畜生抢进侯府,不到三个月就投了井!”“那群恶奴打砸俺的铺子……老父被踢了几脚,躺在床上几个月……没能救得回来啊啊!”“天杀的畜生!!”人群炸开了锅,各种烂菜烂果子小石块如雨点般飞了过去,各种凄厉的控诉汇聚到一起,很快谁都听不清在说什么,却又莫名汇聚成一股声浪。“死!死!死!”刑台四周,顺天府的衙役们手挽手围成圈,勉强地将百姓堵住,但也是汗流浃背。刑场的公案后面,一排官员已然就座。张家兄弟的抓捕完全是锦衣卫执行的,包括对府邸的搜查和证物的确认,不过等到审问之后,锦衣卫又奉命将这两人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处过了一遍,组成三司会审。于是乎,这场行刑,不仅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到场,还有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和大理寺少卿汤沐出面。此时四个人坐在公案后,看着百姓蜂拥向张家兄弟的囚车,神色各异。除了萧震外,其他三人看着百姓群情激奋的样子,都有些担忧,再瞧瞧天色,刑部右侍郎姚景阳忍不住道:“诸位,既是斩立决,行刑的时辰是不是到了?”此言立刻得到了赞同:“姚侍郎所言甚是!”“百姓拥堵,万一出了乱子,可不好交代!”“早早问斩吧!”正常情况下,行刑时间是午时三刻,也就是大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可之所以今天这么早地将张家兄弟押过来,也是知道观刑的人恐怕会很多,如果是正午人流高峰期间,那西市甚至有造成拥堵踩踏的凶险。可他们没想到,现在来了个大早,依旧会有这么多人,万一出了大乱,作为监斩的官员,那可是不小的麻烦。眼见三司的口径统一,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不置可否地道:“就依三位之意,行刑吧!”命令传下,已经被绑在朱漆柱子上的张家兄弟,扒下囚衣,开始验身,其中一人挣扎起来,嘶吼着道:“我是国舅!我姐姐是当今太……”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的差役用破布塞住了嘴,拉起头发,左右看了看,冷冷地道:“验明正身完毕!”“行刑!!”刽子手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特意将刀举高,好让阳光在刃口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但现在不是正午,没有那种炫目的光彩,只有决绝的刀光。“唰——!”两道刀光闪过,整个西市的中心处陡然一静。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血柱冲起,人头滚落,其中一个咕噜噜地滚到铺了石灰的竹筐里,另一个则是歪到一旁,更显得面容扭曲,死不瞑目。“好!!好!!”中心处的寂静瞬间打破。不知谁带头,手中的各种东西齐刷刷地飞向刑台,砸向那颗头颅,宣泄着最后的愤怒。有的人甚至把手里的炊饼都扔了出去,热乎乎的饼子粘在血泊里,很快被染成暗红色。望着这副场面,公案后的几人长舒一口气。总算没有出乱子。同时看到张鹤龄、张延龄的下场,也心有戚戚焉。正如张璁曾经上书劝谏,毕竟是国舅,为了史书上的仁德之名考虑,是不是要高抬贵手?毕竟对于太后的娘家人,历朝历代至少都会保留一份体面,除非真的是起兵谋反。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至于张家兄弟谋没谋反……这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么!当然现在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愈发谨慎吧!连太后的亲弟弟说杀都杀,近来张阁老还要整顿吏治,只怕是又有一段人人自危的时期喽!“走吧!”且不说公案后面的官员起身,心情复杂地离开,海玥一行也准备回国子监了。说实话,他们起了个大早,本来想近距离观刑的,小时候看过一次斩首,被吓尿的严世蕃还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结果是根本都没能挤得进去。就是站在外围,远远听到叫骂哭喊,然后看着烂菜叶和石子乱飞,最后听得百姓接连叫好。全程蹭了个氛围。不过这种对当朝国舅的问斩,让诸多学子还是议论纷纷。知道张家兄弟要被处决,和真正将人处决,终究是两回事。对待太后母族都这般赶尽杀绝,有人立刻评价当今陛下有太祖遗风,绝不姑息养奸,有的则怀念孝宗时期君圣臣贤,仁者爱人的治国理念,明里暗里更期待回到那个时期。一心会自然是支持陛下的决断,不仅严世蕃和桂载两人歌颂当今陛下是圣君作为,就连最少言语的苏志皋都评价道:“此举不仅能振奋人心,更有助于张阁老的吏治整顿,如今各处冗官太多,尸位素餐者众,必须裁汰了!”众人纷纷点头,海瑞更是沉声道:“吏治整顿,才是重中之重,唯有吏治清明,各种政务才能贯彻始终!”嘉靖新政的第二阶段全面展开了。第一阶段是桂萼推行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目前很不顺利,一条鞭法本来就有银钱不足的弊端,度田清丈则是在土地兼并的大背景下,被各地士绅联合抵制,交上来的清丈结果相当荒谬,纯粹是骗傻子玩。眼见各地衙门不配合,与之地方士绅同流合污,内阁着重推行另一大行动,整顿吏治。先从镇守中官开始,这群地方上太监早就因为结党营私,大肆搜刮,弄得天怒人怨,更以报效朝廷为名,巧立进奉孝顺名目,定额孝敬天子,其实就有些像电视剧里的杨金水。张璁现在就对杨金水们开刀,天下一十三省,都有因“贪纵害事”而被裁革的镇守宦官,同时也在推行裁革冗官。这场改革来势汹汹,历史上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裁撤了大量冗员,对捐纳、荫袭等非正途官员进行资格复核,罢黜虚衔者三千余人,狠狠解决了一批吃空饷的吸血鬼,让财政颇有好转。而今再有张氏兄弟一案,也给那群贪官污吏狠狠敲响警钟,完全收手不可能,太祖朝杀成那样都是杀不尽的,更何况现在大明官员的俸禄确实不足以养家,一味要求官员清廉也不合理,但让吏治清明一阵,干实事的官员多一些,还是能够办到的。众人回到国子监后,再度投入到学业中,都觉得干劲十足,恨不得马上能科举入仕,也成为推行新政的一员,中兴大明,名留青史。然而数日之后,正月还未过完,严世蕃急匆匆走入堂内:“明威,你可知近来民间突有传言,说张家兄弟没死!”海玥愣住:“没死?”严世蕃沉声道:“说死的是两个替身,根本不是那两个罪大恶极的国舅,所以行刑官才未到正午,就急匆匆地处决,再毁灭了一切证据!”海玥的神情郑重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啊!”且不说这两个恶贯满盈的国舅活了下来,何其的不公,此前闹得沸沸扬扬,西市问斩更是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用不了多久天下都会传遍,结果说两人没死,被替换了?朝廷威严何在?天子颜面何存?严世蕃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造谣之人居心叵测啊,这是要打击朝廷的威望,更是冲着陛下去的,我一心会岂能坐视不理?”海玥看着他:“东楼,你待如何?”严世蕃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想入刑部查一查,到底有没有死囚被换,顶罪替死,蒙蔽君父的滔天大恶!若真有,我必与之斗争到底!”(本章完) 第140章 一心会编外人员严嵩(一更) 严世蕃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大,不是真的要将一切邪恶绳之以法,而是担心此次又被阻止。他认为,这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但也知道,恐怕眼前这位和家中的父亲,都不会赞同他出头。然而海玥稍作沉吟,竟颔首道:“好!东楼既有此意,那就行动吧!”严世蕃先是愣住,然后狂喜:“真的?明威果然是我的知己,我就知道你会认同我的!”海玥道:“但在入刑部之前,你一定不能隐瞒令尊!不是让令尊阻止你,而是父子本为一体,你若真的查到什么,对手会觉得与严侍郎无关么?”严世蕃听到前半句话,脸色已是变了,但听到后面,倒是深吸一口气:“明威说得对,若是真的查出大事,他们确实会迁怒我爹爹……”海玥接着道:“严侍郎清正廉明,武宗朝时,面对阉党专权,铁骨铮铮,从未低头,如今朝野上下皆知他德高望重,以这般风骨,又岂会惧怕那些奸佞小人的嫉恨?但也不可毫无防备,你若是事先不说,到时候他猝不及防,失了先机,受了算计,可就是大不孝了!”严世蕃当然不希望老父亲被算计,但又有些头疼:“可我跟家严说了此事,他肯定不同意我去刑部调查啊!我也不瞒明威,这之前已经发生过了,爹斥责我听信了赵文华一面之词,就要胡作非为呢,可事实证明,赵文华所言又不是空穴来风……”海玥微微一笑:“那我去贵府拜访,一同与严侍郎坦言此事的吉凶,如何?”……“海十三郎要登门拜访?”“老身得好好准备一番啊!”严世蕃回家将这位准备登门的消息传回,严嵩顿时高度郑重起来,欧阳氏更是特意取出琼山特产招待。而海玥也提前来了,同样带着登门的礼物。严嵩的府邸尚未显赫,坐落在城西的一处巷子里。灰瓦白墙,门前两株老槐树抽了新芽,显得格外清简。刚入了巷子,就见严世蕃已然在门前相侯,见状笑吟吟地上前拉住胳膊,引他入内。严府不大,庭院中却有花木扶疏,虽无奢华陈设,然透着雅致。堂前还悬着一副对联:“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笔力遒劲,正是严嵩亲笔所题。而如今已是吏部左侍郎的严嵩,也亲自在堂前迎接,以两人的年龄和身份来看,着实是屈尊纡贵。海玥远远见得这位眉目清癯,颇具文人风骨的老者,赶忙快步上前行礼:“学生冒昧登门,叨扰之处,还望严公海涵!”严嵩抚须微笑:“十三郎啊,庆儿常提起你,说你们在国子监斋舍里,常论经史至深夜,若不见外,就唤老夫一声伯父吧!”海玥侧头瞄了一下严世蕃,这话对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严世蕃挤了挤眼睛,脸不红心不跳,便也再度行礼:“小侄拜见严伯父!”“哈哈哈!好好好!”严嵩爽朗大笑:“贤侄随老夫来吧!”几人入了堂内,又见了欧阳氏,口称伯母,愈发亲热起来。海玥有些感慨。犹记得去年在家乡海南那会,广东巡按御史吴麟还想写信给严嵩,促成自己入国子监,若能给严嵩当学生,那就更好了。别看严嵩在中枢高层存在感不强,但终究是前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对于琼山出身的学子来说,真能拜入这位门下,确实堪称一步登天。可现在,他就算想拜,严嵩也不敢收了。因为海玥是天子门生。还不是殿试走个过场,一届数百人,大部分都记不清楚的进士,而是亲赐表字的真正门生。严嵩哪里敢跟皇帝抢?现在变成叔侄,这点倒是无妨,毕竟海玥与严世蕃确实是同窗好友,人情往来理所应当,毋须忌讳。而严嵩摆出长辈的姿态,关心了一番在国子监的学业,加以考校指点,作为当年的全国第五,科举天才,倒是字字珠玑,颇令海玥受益匪浅。待得这个流程走过,双方进入正题,严嵩的神色严肃起来:“二张替身假死的风传,老夫亦有所耳闻,听庆儿说,你们准备深入刑部调查此事?”“是!”海玥道:“此案干系重大,关系到永淳公主府的后续,也关乎朝堂的威信,陛下的圣明!”严嵩皱起眉头:“此事自有各部追查,与你们这些监生何干?”海玥正色道:“权责相称,义利相衡!我一心会深受君恩,理应为陛下分忧!”这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权力与责任对等。按照常理,小小一心会,确实轮不到他们操心国家大事,好好在国子监进学便是。但真正老老实实在国子监进学的人,也没资格得陛下关注,亲赐御笔,于朝堂中都有影响。拥有了这样的权力,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为天子排忧解难!并且是主动承担,而不能是摊派到头上,不得不为之!至于能不能解决,反倒是次要的,至少态度要表现出来。天子要的,有时候也只是一个态度。严嵩早就看透了这点,方才是故意问话,眼见对方的思路如此清晰,暗暗赞叹:‘此子果真不俗,难怪能得陆炳举荐入京,又把握机会,护驾太后有功,创下的一心会得陛下青睐,前途无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竟有这般的智慧与沉稳!再看自家儿子还要虚长一岁,虽然也聪慧非常,但与之相比,就显得太过稚嫩了。近朱者赤,严嵩是希望严世蕃能跟着这位学习,好好磨一磨身上的浮躁,表面上则继续不动声色:“那你准备如何办?”海玥道:“我对六部所知甚少,不敢轻举妄动,操之过急,正想请教伯父!”严嵩也没有绕弯,直接道:“依老夫所见,死囚替死活命,此前或有这等恶举,然二张之死,应无疑问,四名监刑官员绝不可能沆瀣一气,放二张活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点头:“我也不信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四部司联合,就为了保两个臭名昭著的失势外戚。”严世蕃接上:“况且一旦事发,可不仅仅是自己削职为民,全家都要获罪株连,谁会冒这等奇险救下那么两个恶人?”严嵩道:“所以此案的关键,其实是如何平息这场风波,让世人相信,二张已经死了,没有替死之说!”海玥沉默下去,严世蕃则嘀咕道:“怎么可能相信呢……”舆论是大问题。曾经的鹞子班,倒是能够引导民间舆论,但那是在事情没有完全发酵之前,如果谣言已经彻底传播开来,鹞子班也不可能逆转风向。现在既没了这种成规模的江湖会社,二张替死活命的风言风语,也早就在京师民间传开,想要改变大家的观念,难于上青天。毕竟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能复活了再杀一次?“既然在民间百姓眼中,二张生死,已成谜团,你们若是根据这条线查下去,最后只会走入死胡同!”严嵩稍作总结,又看着儿子:“庆儿,你此前所想倒是一条正道,入刑部调查,到底有没有死囚被换,顶罪替死,蒙蔽君父的滔天大恶!将与之相关的贼子揪出来,给天下一个交代,同样能让陛下宽心!”严世蕃顿时涌出被老父亲认可的喜悦:“是!是!孩儿就是这般想的!”海玥道:“我也觉得东楼所言直指核心,只是经此风波,刑部势必风声鹤唳,如何深入调查呢?”“刑部之事,老夫亦不是十分了解……”严嵩淡淡地道:“倒有一人,能助你们成事。”海玥和严世蕃都露出好奇之色,后者更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爹,是谁啊?”“前刑部主事赵文华!”严嵩抚须道:“此人受贬,但还未离京,你们可以去寻他!”别说严世蕃,就连海玥都是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妙。现在的刑部风声鹤唳,利益相关,想要从内部挖出线索,难上加难,但赵文华从刑部主事的任上被贬,即将离任京师,去往岭南,此人是最有可能道出刑部黑幕的,因为他希望抓住任何一个重新留在京师的机会。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姜还是老的辣啊!海玥和严世蕃对于刑部查案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心悦诚服地起身行礼:“多谢伯父/爹爹指点迷津!”严嵩坦然受了一礼,又按了按手:“切莫着急,老夫再与你们说一说,如今刑部的几位堂官为人,到时你们一旦遇上,也好有些应对……”这一晚,三人聊到很久。第二日一早,严嵩前往吏部时,心中仍然记挂着两位年轻人的查案。他就严世蕃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为其保驾护航,好好撑腰,为此有些人脉关系也该动用动用了。一念至此,严嵩突然失笑:“高明啊,老夫堂堂吏部左侍郎,也成为一心会的编外人员了?”(本章完) 第141章 入会申请已提交,但需要过程(二更) 第141章 入会申请已提交,但需要过程(二更) 正月未出,这一日的北京城中,还飘着细雪。 城南一处赁来的小院里,赵文华独坐灯下,面前摆着半壶冷酒。 刑部正式的贬谪文书就搁在案头,墨迹已干,却像刀子般刺眼。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液辛辣,烧得喉咙发痛,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气。 “区区一个贱民的案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一个个先前还笑脸相向,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可恨可恨!” “还想要百花酿的配方?呵!老子将它带去岭南,烂在岭南,也绝不给你们!” 他咬牙低语,手指捏得酒杯咯咯作响,突然间又是悲从中来:“我不想去岭南,我是进士及第,不该去岭南啊啊啊!” 正泪流满面之际,外面的院门被叩响。 赵文华起初没听到,直到那敲门声反反复复敲了几回,不久前被打骂出去的书童小心翼翼地入内提醒,这才走出屋中,看向外面,哑着嗓子唤道:“谁啊?” “元质!是我!严世蕃!” 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赵文华浑身一震,酒顿时醒了大半,赶忙抹去眼角的泪水,摆了摆手让书童退开,踉跄着亲自冲过去开门。 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门外立着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正是严世蕃,手里拎着个酒坛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东楼兄?真的是你!” 赵文华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来看我了?” 严世蕃啧了一声:“大冷天的,就让我们在外面站着?” “快请!快请进!” 赵文华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人让进屋里。院子很小,屋内也不大,炭盆将熄,他手忙脚乱地添新炭,又用袖子去擦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惨兮兮的给谁看呐!’ 严世蕃瞧在眼里,再打量了一番周遭,故意带上了几分同情:“元质,你怎的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文华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激动地一拜,腰都要弯到地上了:“东楼雪中送炭,小弟来日便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此等大恩呐!” “诶!诶!这是哪的话!” 严世蕃立刻扶起:“我们此来不就是相帮的么?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人!” 赵文华直起腰来,看向另一位。 其实方才走入房间的途中,他的眼角余光就频频打量这位。 从相貌气度来看,此人显然不是严世蕃的跟班,反倒严世蕃对其颇为尊敬的模样。 结合近来的国子监风波,赵文华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狂喜的猜测! 果不其然,那位高大俊朗的年轻学子自我介绍:“在下海玥,表字明威,见过赵主事!” 赵文华身躯一震,透出十足的震惊:“哎呀!未想是明威兄当面!失敬失敬,在下久仰明威兄盛名多时了!” 严世蕃嘴角暗暗撇了撇,海玥的态度也与平常有所不同,隐隐有些倨傲:“赵主事之名,我亦早有耳闻,尤其是那件事……请坐吧!” 转瞬间反客为主,赵文华反倒变得拘谨,坐下来时都是半个屁股挨着:“不知明威兄所言何事?” “刑部死囚,假死掉包!” 海玥道:“今二张假死之说,传遍市井,证实了赵主事的先见之明!” 赵文华一怔,脸色顿时变了:“这件事啊……” 严世蕃接着道:“元质,明威不是外人,你先前想要告诉我的刑部隐秘,现在可以说了!” 赵文华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叹息着道:“不瞒东楼,此前我也是道听途说,狱卒验尸不严、尸体处理草率,确有可能替换死者,但二张可不是寻常的案子,远远不是我这等小小的刑部主事能够参与的,何况我现在还被人算计,丢了差事……唉!” 严世蕃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阴冷。从这个反应就可以看出,赵文华之前就是见他立功心切,故意用这种重磅的消息引诱,希望加入一心会,至于加入后,是不是真能顺着线索查到什么,那就与其无关了,说不定想着顺杆往上爬,能巴结到得天子信任的会首海玥,更会将他甩开。但现在赵文华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张家兄弟问斩后,还真的传出了假死替身的流言来,现在要让他交代出些事情来,却是卖惨诉苦,再无实质。 海玥面色微变:“如此说来,赵主事并不知内情?” 如果赵文华仍然是刑部主事,干笑几声就推诿过去了,六部隐秘何等重要,即便是新得陛下看重的一心会,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话套了去。 但此时此刻海玥脸色一变,他的心也提了起来,再想到自己被贬后,往昔言笑晏晏的好友同僚纷纷闭门不见,岂敢再放弃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道:“当然不是!我在刑部两载,亦参与了诸多要案,当然知道许多事情!” 海玥道:“愿闻其详!” 赵文华咬了咬牙道:“比如赎刑制度,按《大明律》,死刑和流刑皆可赎银,各省各地都有不同,实际执行中也常私抬价码,就在去年,有太原富商杀人,便额外索要三千两的赎银,最终以误杀改判杖刑……” 严世蕃瞪大眼睛:“三千两?这么多?那你们刑部不是比工部都要富?” 赵文华苦笑:“那些所收的赎银,不是都入国库的……好吧!至多只有三成入库,余者刑部各级官员与地方按察使司衙门就分了,我……我反正是不拿这钱的!” ‘呵!你不拿,郎中怎么拿?郎中不拿,侍郎怎么拿?侍郎不拿,尚书怎么拿?’ ‘你不拿就怪了!奶奶的,刑部居然也有这么多的油水!’ 海玥和严世蕃心里都不信,又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既如此,为何还敢做囚徒假死的买卖?”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赵文华道:“不瞒两位,我起初也不信,死罪完全可以转流刑嘛,咳咳!就是有些地方的官吏胆子大,敢篡改案卷,伪造证据,将死刑降格,改为流放,流刑再转赎刑,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以家贫无资为由,仅象征性地缴纳百两银子,这种最是可恨!” 这话说得颇为愤恨,显然看不惯这种只是权势勾结,都不愿意使真金白银的案子。 紧接着,赵文华又道:“真有那个背景能在刑部、行省按察使司衙门、州县衙门使力的,就不会走到死刑的那一步,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能被定罪为死刑的,多为无钱无势的赤民,也没有那个能耐找人替死消灾不是?” 这番话就颇为真诚了,严世蕃奇道:“既如此,为何有替死说法?” 赵文华道:“我也是偶尔听人提及,说刑部去年问斩的一位犯人,后来突然活了……” 严世蕃瞪大眼睛:“什么叫突然活了?” 赵文华低声道:“就是有人看到本该处决的死囚,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才有了一个说法,死囚也不是真的统统被杀了,有旁人替死,假死脱罪的情况。” 海玥微微皱眉:“具体是哪个犯人?又是谁在哪里看到犯人活过来的?”赵文华这下子把嘴闭上了,眼珠滴溜溜转动。 严世蕃有些沉不住气,哼了一声:“元质,我们此来,是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也不想真的贬去岭南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再无出头之日吧?” 海玥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看着对方。 严世蕃的态度确实有些直接,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旦与赵文华客气,反倒显得对方多么必不可少,这般直来直往,反倒能让赵文华摒弃其余的侥幸。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滚去岭南流放!要么查刑部大案! 赵文华沉默下去。 窗外雪落无声,碗中酒映着屋内昏暗的烛火,晃出粼粼的金色,好似他此时那跌宕起伏的心情。 事实上,赵文华知道自己没得选。 他是浙江慈溪人士,从小家中富裕,年纪轻轻就请托到国子监就读,后又高中进士,可谓一路顺风顺水,现在却要去那流放之地,度过后半生,说不定早早病倒,都没有后半生可以享受…… 反观一心会上达天听,别看六部盘根错节,里面的水又深又浑,但真要狠下心来整顿,这里终究是中枢,还不是陛下口含天宪,一道圣旨的事情? 所以赵文华的沉默,更多的还是琢磨着,如何谈一个更好的价码。 可见到严世蕃眉宇间的不耐,再看海玥那尽在掌握的神色,赵文华还是没敢提出太多的条件,他甚至没敢直接说要保官位,只是低声道:“在下拜读西游,对于一心会早就心生向往,还望明威兄、东楼兄给我一个入会的机会!”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元质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你的入会申请,我们早已经提上日程!” 赵文华不敢轻信,看向海玥。 海玥道:“一心会的每位成员,都是精挑细选,宁缺毋滥,入会需要一个过程,而赵主事的身份,现在有些尴尬,唯有查明案情,立下功劳,那就顺理成章了!” “明白明白!” 赵文华大喜过望,起身行礼:“多谢会首栽培,我一定洗清身上的污名,为一心会尽忠!” (本章完) 第142章 剥皮替身(三更) “这个狱卒叫孙黑虎,人送外号‘黑无常’,早年是河间府一个屠户之子,后来其父死了,就在京郊刑场收殓尸体,熟悉死囚的门道。”“那怎么成了刑部狱卒?”“嘉靖元年,他顶替了舅舅的缺,补了刑部狱卒,因手段酷烈,还被锦衣卫带走过,不过后来似乎是私吞了孝敬的银子,又贬回了刑部,现在专司诏狱外油水最多的南监,他的‘刑具租赁钱’收得最狠了!”“‘刑具租赁钱’?”“就是免刑银,不过花样更多……”事实证明,没有赵文华这个当了两年刑部主事的局内人,很多事情还真的难以想象。比如衙门三木之下,拷打用刑,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免刑银的事情,海玥和严世蕃就不知其中的门道了。所谓免刑银,顾名思义,就是把钱交上去后,就能让囚犯免于刑罚。但又不能如此直接,便起了另一个名目,叫做“刑具租赁钱”。就是囚犯家属花钱,把刑具租赁下来,狱卒就不会用犯人家属租下来的刑具打犯人了,或者说打的时候也会收着力,不让这些刑具损坏,变相地就是保护了犯人。严世蕃起初觉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但海玥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是的,刑具不止有一种,囚犯家属如果只租借了其中的一两件,其实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亲人被上刑。所以要分开租。这就可怕了。“水火棍十两、拶指二十两、夹棍三十两……孙黑虎很贴心,他亲自动手,如果致残了,还倒贴伤残费。”“除了这刑具租赁钱外,还有伤补费,化脓伤口剜腐肉,每次十两银子,断骨正位,每次二十两。”“还有断头饭,号称‘黄泉路上饱肚,来世投胎官宦’,这个钱财就不一了,多的能高达百两!”严世蕃听到这里,人都傻了。照这样算,他父亲严嵩任吏部左侍郎,堂堂三品大员,一个月的收入,或许还不如这一个小小的刑部狱卒?海玥考虑的则是另一方面:“你刚刚说过,这个孙黑虎负责囚犯分监、刑具调配和验尸销籍?”赵文华点点头:“是!此人是南监一霸,不然也不能有‘黑无常’之称!”严世蕃马上反应过来:“可此人不缺钱财,狱卒又无法升迁,我们现在去寻他,如何让他开口?”赵文华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之色:“请两位放心,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回话!”到了南监,赵文华让海玥和严世蕃稍候,直接朝着门口走去。他如今已经不是刑部主事,还是即将贬出京师的罪官,按理来说指挥不动胥吏,可大摇大摆地来到狱前,让人进去通报后,老神在在地等待起来,竟是完全不担心对方不出来。而不足半刻钟的时间,穿着一身赭色狱吏服,腰间挂着一个铁钩的汉子快步走出。此人就是孙黑虎,四十多岁,并没有想象中身材魁梧如熊罴,满脸横肉的屠户之子模样,反倒颇有几分削瘦感。见到赵文华等在门口,孙黑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惊喜:“真是赵主事!你的……”赵文华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孙黑虎,本官此来是有些事情问你,你如实回答,人情本官必有厚报!”孙黑虎十分机敏,视线立刻转向站在不远处的海严二人,稍作观察后,微微点了点头:“赵主事尽管问吧。”赵文华这才转身,示意两人过来,微微躬身道:“会首!东楼兄!你们尽管问他!”严世蕃斜了一眼这个收入可能比起老父亲还高的狱卒,心里大为不爽,但为了正事又不得不忍耐住:“你可知近来市井之中传言的二张假死之事?”孙黑虎恍然:“公子想问的是‘剥皮替身’?”严世蕃一怔,呼吸急促起来:“‘剥皮替身’?这是什么说法?具体讲一讲!”孙黑虎道:“那是武宗在位的事情了,当时阉乱横行,监中塞满了人,多贵家子,便有人想了这个法子。”严世蕃大惊:“剥皮?”孙黑虎解释:“不是真的将人皮剥下,是狱中的手段,先将人假意拷打,折磨得不成人形,好似脱了一层皮,再在行刑前用旁人替换。”“何人替换?”“多是寻流民替换。”“如何能强迫这些人不做声?”“流民很是愿意,他们替死了,便可保全家人活路。”“无人追究?”“本来也是没有身份的流民,死去也不会有人追究。”“衙门收取多少钱财?”“听说一次‘剥皮替身’可收一千两……”询问了各种细节,两人才知道,这居然是正德朝的遗毒。因为那个时候死囚犯极多,许多大户人家得罪了阉党,也被下狱定了死罪。而他们的家人四处奔走,想要营救,最后就衍生出这么一个手段来。具体了解后,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这就符合常理了。只有死囚非富即贵,家里人拿的出银子来,才有可能用这种法子脱罪,也就是那段混乱时期,八虎为祸京师,多少权贵子弟也受到波及,方才催生出这种半公开的营救法子。说不定阉党对此心知肚明,甚至还想着放出来后再吃第二轮呢!既然有前例,严世蕃有些估不准了:“八虎横行,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现在还有人敢把张家兄弟换出去么?”孙黑虎道:“回公子的话,南监是绝无‘剥皮替身’之事的,俺们绝不敢做那掉脑袋的买卖!至于京师其余各监,俺就不知了,但想来那二张处刑之前,必然仔细验明真身,这个法子怕是混不过去!”严世蕃眼珠子转了转,沉声道:“‘剥皮替身’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吧?”孙黑虎道:“也就是俺这般老狱卒,才知晓当年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人尽皆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世蕃哼了一声:“那京师怎么都在传,二张贼还活着?”孙黑虎道:“这俺就不知……”“你知道!”严世蕃冷冷地看着他:“别的事情倒也罢了,监狱里的事情,你这位黑无常岂会一点不知?这等大案真要闹将起来,你难道可以独善其身?”孙黑虎的脸色微沉,竟似有些恼怒,但看了看赵文华,又强行忍耐下来,回答道:“俺确实不知!”严世蕃还要再说,海玥轻轻拉了拉他,平和地道:“你去吧!”孙黑虎抱了抱拳,转身回了监内。“一个狱卒,神气什么!”严世蕃看着对方的背影,啐了一口。海玥道:“汉朝丞相周勃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些狱卒在监狱内掌有生杀大权,威风惯了,连官员都不怎么畏惧了,倒是赵主事能驱策得了他?”旁边的赵文华自从把人叫了过来,一直默不作声,闻言马上道:“不敢当会首此称,唤我元质便是,这孙黑虎确实桀骜,得罪之处,还望会首海涵!”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令严世蕃暗暗不齿,海玥则露出一抹笑容:“元质不必妄自菲薄,你在刑部有资历,这等桀骜之辈都能使唤得了,此案还得由你来主导,待得事后请功,我一定如实上报!”这个上报给谁,不问可知,赵文华浑身一激灵,赶忙道:“会首尽管吩咐!”海玥道:“这个孙黑虎显然对于牢狱内的事情了如指掌,只不过不愿说罢了,元质能让他开口么?”赵文华稍作迟疑,回答道:“能!”海玥道:“我且不问你怎么办到,但我要你问出来的是真话,而不是那种道听途说之言,能保证么?”赵文华顿时松了口气,笃定地道:“请会首放心,我接下来探听的消息,肯定是实话!”海玥道:“好!你去吧,我们在此等你!”“请两位稍候!”目送他兴冲冲地进入南监,确定听不见了,严世蕃才低声道:“赵文华有些不对劲,他凭什么让这嚣张的狱卒言听计从?”海玥淡淡地道:“事情得一件一件来。”严世蕃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两人这一回等的时间就长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赵文华还未出来,期间倒是他的书童砚舟匆匆出去,不知取了什么回来。就在严世蕃怀疑赵文华是不是卖钩子了,这位终于走出,来到面前道:“打听出来了,去年那个疑似问斩后又活了的人,其实是个误会!”海玥道:“怎么说?”赵文华道:“问斩的死囚是大郎,所谓活了的是其同胞弟弟,两人容貌相近,本是邻里都知的事情,然有一观刑之人不知,偶然撞见,惊得魂飞魄散,私下里乱说,这才流传开来!”“就这?”严世蕃狠狠地瞪了赵文华一眼,他之前还以为是什么大案,结果真要兴冲冲地去刑部查了,岂不成为一心会的笑柄?海玥却问道:“案卷还在?那户人家可还在?”“案卷在的!那户人家倒是搬走了!”“何时搬走的?”“错认了死囚后,未过半月,就搬离了京师。”海玥听到这里,已经迈开大步:“走!去死囚家人所在的巷子,这一起案件有值得调查的地方了!”(本章完) 第143章 直接破局(一更) “依卷宗的记载,就是这灯草胡同,我刚刚问了,江家确实已经搬走了。”“搬去了哪里?”“邻里不知,就说是上次错把弟弟当成已经处决的死囚哥哥,江家就卖了宅院,搬离了京师!”“得去顺天府衙查红契?”“是啊!会首,我们是不是……先歇一歇?要不让我的书童去府衙查问吧?”赵文华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别说是他,就连严世蕃先跟着海玥拜访城南小院,后又去刑部南监,现在再来到了小巷,都有些吃不消了。天上还飘着小雪呢,这正月的天气依旧冷得很,他此时亲自经历查案,顿时开始怀念国子监温暖的斋舍。海玥看了两人一眼。这才哪到哪啊?查案子本来就是要迈开腿,说破嘴,做好大海捞针的准备,关键是很多时候还往往做的是无用功,心智稍有不坚定的,就支持不下去了。不过这个雪天确实难熬,这两位又没有练武,跟不上倒也正常,海玥没有强人所难,视线一转,看向对面街道的茶楼:“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吧!”三人入了茶楼包间,有了暖炉,上了茶水和点心,严世蕃和赵文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海玥也品了茶水,欣赏着窗外的雪景,开口问道:“那位江家大郎是因罪名被问斩,却又没有株连家属?”赵文华把冰凉的手伸到暖炉边上搓动着,闻言赶忙缩回来,坐姿端正地回答道:“案卷上说是通奸杀人,他与巷尾的赵宝妻郝氏通奸,两人合谋杀害了赵宝,江家大郎和赵宝妻郝氏皆被问斩”严世蕃啧了一声:“觊觎别人妻子的奸夫,该杀!”海玥道:“既是街头巷尾,此事闹得不小?”赵文华道:“这是自然,江家其他人虽未株连,但也抬不起头来,或许这也是他们后来匆匆卖了宅子,搬离京师的原因吧!”海玥不置可否,接着问道:“江家兄弟,相貌差异大么?”赵文华道:“据说是孪生子,容貌颇为相似,常人难分,不过江家大郎脖子处有一块醒目的胎记,江家二郎没有,邻里籍此区分兄弟俩,当然外人是不知的,才会将二郎错认,以为大郎未死,闹出了那场误会来!”严世蕃皱眉:“既是误会,元质之前为何说得那般严重,还要问了那个狱卒孙黑虎才知晓?”赵文华听出他的话语里有怨气,赶忙道:“这确是小弟的不对,这官场上的事情向来云遮雾绕,讲究的都是一个讳莫如深,小弟也是被旁人愚弄了,才以为其中有要案,又知东楼刚正不阿,才鼓起勇气与你分享,谁知闹了这个笑话!唉!”严世蕃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群人真是太阴损了,这种小事也要瞒着元质~”赵文华接着解释:“也不是小事了,要知此案是由顺天府尹霍公亲自断的,若是江家大郎真的未死,那大京兆岂不是要有麻烦上身?所以此案背后或许还真有些蹊跷!”‘涉及大礼议新贵么?’严世蕃的表情倒是郑重起来。他曾经跟在桂载身后当了三年跟班,当然知道朝堂之上,大礼议新贵与反对大礼议的朝臣斗得有多么激烈,如今的首辅张骢、次辅桂萼,可曾经遭遇过一场罢免,而弹劾的内容骇人听闻,结果事后查明,根本是子虚乌有的罪名。站在严世蕃的层次,他并不清楚这是天子特意要压一压大礼议新贵,再委以重任,在他看来,陛下是真的相信了那些臣子的挑唆,险些自断一臂。海玥虽然清楚嘉靖驭下的套路,但也没有忽视反对者的力量:“所以此案没有闹大,是因为大京兆?”“或许吧……”赵文华苦笑道:“我一个小小的主事,可不敢参与这等大事,哪敢随便打听?但现在为了会首和东楼兄,为了我们一心会,那当然是义不容辞!”对于他无时无刻不在表忠心的行为,严世蕃暗暗撇嘴,海玥则点了点头:“元质说得很好,现在这件事情得查清楚了。”赵文华为难地道:“可江家已经搬走了啊!”海玥道:“恰恰是因为江家搬走了,且早不搬迟不搬,偏偏是这个时候搬,你没有觉得不对劲么?”赵文华一脸茫然:“小弟不知……”海玥道:“通奸之案发生后,江家在这条胡同里势必是声名狼藉,那个时候离开,符合人之常情,但他们没有搬离,想来是无处可去,亦或贪恋京师的生活,不愿背井离乡,去往别处!”这很正常,古人不比后世,把房子一卖,换个城市生活,只要居住环境能够适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古人背井离乡可是一个莫大的挑战,有着方方面面的难题,尤其是明朝限制人口流动,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不然一般不会走这条路。所以江家顶着杀人犯的恶名,也不搬离住处,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们最终还是搬走了:“相较于通奸杀人产生的影响,这个误会原本不值一提,孪生子相像,路人不知情,错认就错认了,有什么要紧的?偏偏江家即刻离去,是自愿还是强迫,背后又是否有蹊跷?”听完这番话,赵文华先是紧锁眉头,经过了一段恰到好处的思索,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喔~~!”喔完之后,他再起身行礼,心悦诚服地道:“会首当真是慧眼如炬!换做是我,万万无法这般细致入微!与会首这般天纵之才相比,我这两年的刑部生涯,当真是不值一提啊!”严世蕃大为警惕。娘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是个劲敌!绝对不能收此人入会!‘过了!太过了!’海玥心里无语,脸上的笑容则灿烂了些:“元质毋须妄自菲薄,你现在可明白了?”赵文华连连点头,斩钉截铁:“等我那书童带回卷宗和红契,愿就江家一案深挖下去!”三个人在茶楼上休息,赵文华的书童砚舟则跑腿去了顺天府衙。而等到严世蕃和赵文华冰凉的手脚终于暖和,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就见书童砚舟还真抱着案卷和契书,站在外面。赵文华起身,接过这些,刚想让他退下,海玥看着书童冻得都有些紫红的脸,招了招手:“你也进来取取暖吧。”书童砚舟立刻看向赵文华,赵文华使了个眼神,做了个赶紧遵命的示意,他这才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烤火。赵文华则翻开案卷和契书,很快找到了关键,递了过来:“请会首过目。”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接过,严世蕃也把脑袋凑了过来,就见上面记录了案情的详细。大致情况和赵文华所说的差不多,案子是去年二月发生的,街头鞋匠赵宝突然暴毙身亡,而其妻郝氏生得花容月貌,常常在二楼晒衣,街边走过的男子都喜欢抬头欣赏那道曼妙的风景。且不说郭勋刊印的《水浒传》正在书肆热卖,单单是说书人传播的武松怒杀西门篇,就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案情很快闹大,顺天府衙仵作李明验尸,发现赵宝的尸体经过掩饰,是用茜草汁磨成粉末,再混合醋涂在尸体上,掩盖了伤痕。但李明有铁鉴之名,验尸技巧精湛,发现了这种诡计,让伤痕重新出现,确定了赵宝生前是遭到过殴打,绝非病故身亡。顺天府尹霍韬下令,将赵宝妻子郝氏带入府衙审问,又通过询问左邻右舍,得知不久前看到街头的江家大郎出入赵家,似与郝氏有染。缉拿入狱后,很快两人对于通奸事实供认不讳,谋害赵宝的罪证也搜集完毕,按律当斩,两人一同于去年秋后,勾决处斩。这本是一起很寻常的案子,然处斩的半个月后,竟有行人见到江家大郎还活着,顿时传出谣言,顺天府尹霍韬被惊动,查明后发现所见之人,是相貌酷似的江家二郎,这才作罢。海玥看到这里,开口问道:“经此风波后,短短十天不到,江家就搬离了灯草胡同?家宅是贱卖了么?”赵文华道:“根据红契,江家民宅卖了八十五两,这般宅子市价大概百两,确实有些便宜,但也不能说贱卖。”严世蕃皱眉:“那接手江家宅子的人不对劲吧,花八十五两,买下这么一座宅子?”赵文华解释:“江家毕竟不是凶宅,无人死在里面,京师宅子卖的又不多,还能比市价便宜上十几两银子,已是捡了便宜。”严世蕃立刻道:“江家不是凶宅,那赵家呢?赵宝被害,郝氏问斩,可有老人孩子留下?”赵文华摇头:“没有,赵宝没有子嗣,老人也已故去,就夫妻二人,宅子如今空了下来,怕是要等这件事风头彻底过去,牙人才会卖掉宅子……”严世蕃啧了啧:“那就是说,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一户人死光了,一户人搬走了,其中即便有什么蹊跷,我们也查不出来了?”赵文华应了一声,忍不住看了看海玥。他方才的恍然大悟是投会首的所好,事实上也隐隐觉得这起案子有些蹊跷。但同样的,他认为这种旧案就算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也难以挖掘。面前这位名动京师的国子监神探,真的有法子破局么?就在两人一个皱眉沉思,一个暗暗怀疑的关头,海玥的视线却落在进屋烤火的书童砚舟身上,问出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去年的二月,也是这般冷么?”书童砚舟一愣,小心翼翼地道:“回公子的话,去年也挺冷的。”“我是海南人,那里四季如春,冬天与京师相比,当真是大不一样啊!”海玥十分严谨,再度发问:“那么冷的天气,你在街上行走时,能看到别人的脖子么?”书童砚舟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看不到啊!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赵文华只觉得莫名其妙,严世蕃身躯一震,顿时拍案而起:“我明白了!指认的邻居有问题!”海玥微微点头,站起身来:“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确实不在了,但真正有蹊跷的人应该还未离去!走!我们去问一问那户给衙门提供关键线索的邻居,在大家都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寒冬之日,看不到脖子上胎记的他,到底是怎么分辨江家大郎与二郎的!”(本章完) 第144章 赵文华:会首真乃神人也!(二更) 第144章 赵文华:会首真乃神人也!(二更) 灯草胡同,最初因售卖灯芯草得名。 但正如皮条胡同现在成了教坊司所在的花街柳巷,严世蕃有了点闲钱就往那里跑,灯草胡同的生意也五花八门起来。 不过这里还留有一家最老的灯草铺子,据说已经传承了三代,只是门脸越来越狭小,檐下悬着几束干枯灯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颇为寒酸。 海玥、严世蕃、赵文华走入铺内,发现这里的光线更是昏黄,油灯轻轻晃着,将铺主那张瘦长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算盘珠,就见青布帘子一掀,三个相貌尽皆出众的贵人走了进来,赶忙迎上:“哎呦,什么风把三位贵客给吹来了?” 赵文华自忖官职最高,身份最低,主动开口:“你是这家铺子的主人冯贵?” 铺主面色微变,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腔调,不敢怠慢:“是!小的是冯贵!” “我乃刑部主事,姓赵!” 赵文华把原先的腰牌取出来晃了晃,他的官职虽然被免去了,随身之物却没有被全部收走,此时取出正好做个展示,冷冷地道:“问你话,你要如实招来,若有半字虚言,你知道后果!” 铺主腰立刻弯了下去,忙不迭地道:“是!是!” 赵文华道:“去年这个时节,你们这条胡同里,是不是出了桩命案?” 铺主缓缓地道:“是!是有命案!是鞋匠赵宝出了事……” 赵文华厉声道:“说清楚些!” “赵宝的婆娘与人那个,把他给害了……” 铺主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赵宝是个鞋匠,手艺好,常常去那些贵人家中修鞋,不在家中时,他婆娘就红杏出墙,和奸夫一起,把他害死了,惨!惨喽!” 严世蕃在旁边插了一句:“呦!你还知道红杏出墙?” 铺主干笑道:“小的早年也读过私塾,识得几个字的!” 赵文华道:“奸夫是谁?” 铺主道:“江大郎,也是我们胡同里的,卖包子的。” 赵文华冷冷地盯着他:“你们最初怎么知道他是奸夫的?” 铺主迎着他的注视,喉咙动了动,涩声道:“府衙的官差来胡同,挨家挨户问,问到小的,小的恰好看到江大郎那日鬼鬼祟祟地入了赵家,还未挑担子,就禀告给了官差,后来府衙的老爷将他拿了去,他就交代了!” “哦?”赵文华问到了关键:“这就奇了,江家有孪生子,容貌极其相似,外人难辨,你是如何一口咬定,那偷入赵家之人就是江大郎呢?” 铺主赶忙道:“公子有所不知,江家二子虽然相貌相似,但大郎的脖子这里有一道胎记,一看就能认得出来,故而小的知道!” “是么?” 赵文华冷笑起来:“你过来!” 待得铺主走了过来,他一把拽住,掀开青布帘子,朝着外面看去:“给我指一指,这街头上的行人,你能把哪个脖子上的胎记看得清清楚楚?说!!” 铺主看着匆匆走过的行人,脸色彻底变了。 冰天雪地,冻得哆哆嗦嗦,他一个脖子都看不见。 “小的当时不是在街上……是在……是在……” 他还想狡辩,严世蕃凭借着上好的记忆力,道出了海瑞喜欢翻看的《大明律》:“大明律法定了,佐证之人不言实情故行诬证,减主犯罪一等,主犯今已问斩,你便是减罪一等,也至少是杖一百,全家流放边地!嘿,你当真是好胆啊!” “不!不!!” 铺主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饶命!饶命!不是小的要诬证,是有人让小的这么说的!” 海玥冷眼旁观。 赵文华的问话技巧几乎是平铺直叙,甚至表露得太早,让对方有了防备,相比起来,倒是严世蕃两次插话都恰到好处。 不过对付普通人,毋须多高明的谈话技巧,这些人对上官员首先自己的底气就虚了,再加上心中有鬼,三两句话就原形毕露。 赵文华心头已是大喜,没想到破案如此简单:“说!谁让你作诬证的!” 铺主惊惧地道:“不是诬证!小的当时确实见到江家子入了赵家,但也不知是他家的大郎还是二郎,衙门第一次找上门,小的也是这么说的!” 严世蕃眯了眯眼睛:“第二次你改口了?” 铺主道:“是当天晚上,有一个官差上门,问了如何分辨两兄弟,在得知胎记后,就一个劲地让小的回忆,当时有没有看到脖子上的胎记!小的当时也是糊涂了,就说好像看到,他马上记下,匆匆就走了!他走后,小的也挺后悔的,万一不是大郎,是二郎,那不是错抓了人?听说江大郎在府衙交代了,才放了心……” 严世蕃和赵文华齐齐冷笑:“交代很奇怪么?” 屈打成招的例子多了,即便霍韬为顺天府尹,这种状况好些,也禁不住手下人多有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共识:‘看来江家二郎有巨大嫌疑,怪不得后来被认错,就慌忙地卖掉家宅,消失无踪,这是做贼心虚啊!’ 海玥终于开口:“江家二郎是做什么的?兄弟俩性情如何?” 铺主道:“江家两兄弟都是卖包子的,兄弟俩轮换着挑担子,走街串巷,大郎多话,经常在赵家屋檐下和那郝氏调笑,娶妻后依旧如此,二郎沉默寡言,闷头苦干,所以小的当时也更怀疑大郎。”海玥接着问:“江家还有其余人么?” 铺主低声道:“两兄弟父亲早逝,原本还有一个老母,大郎行刑后,那老母就病死了……江家大郎娶妻有一子一女,出事后他妻子就带着儿女回娘家了,二郎还没娶妻……” “所以前段时日,是江家二郎将宅子卖掉,独自离开?你们邻里有什么议论么?”“没有……他走了俺们也愿意,这事就过去了,不然大伙儿都有些怕!” “怕什么?” “毕竟是死了四条人命……” “等一等!” 问到这里,海玥立刻道:“四条人命?赵宝、郝氏、江大郎,死去的不是三个人么?为什么是四条人命?” 铺主面色变化,这次不是惊惶,而是有些忌讳,嗫喏片刻,低低地道:“听说郝氏行刑时,怀有身孕,当时有人说要刀下留人,但她所犯的是十恶重罪,故而有孕亦处以极刑!” “一尸两命啊!” 此言一出,严世蕃稍稍变色,赵文华无所谓,海玥则微微凝眉:“郝氏发现身孕多久了?为什么案卷上没有记录?” 铺主缩了缩头:“这小的就不知了……” “把他带回衙门!” 海玥直接对着赵文华道。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别!别!俺说!说!” 铺主大惊失色:“听说被抓的时候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当时街坊都说,要不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砍头,可能是奸夫的,但万一是赵宝的呢?那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但还是砍了,大伙儿后来经过赵家时,总听到里面有幽幽的哭泣声,有娃子的魂哩!” 海玥沉声道:“谁听到的?具体到人!” 铺主颤抖着道:“街坊都听到的,俺有一回路过,好奇地探头进去,也听到那屋中有人哭泣,吓得狂奔回来,几个晚上没睡好!”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赵文华面露惊惧,左右看看,真的害怕有婴孩出来索魂,严世蕃的神色也不对劲了,海玥则道:“你刚刚说,江家把宅子卖掉搬走后,邻里都松了一口气,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赵家凶宅里的哭声也消失了?” 铺主眨了眨眼睛,仔细回忆一下,缓缓地道:“好像还真是没了,反正这两三个月再也没人提这事了,今日若不是几位官人上门问话,小的也忘了……” 严世蕃眼睛马上亮了,呵呵一笑:“既如此,那哭泣之人不就是江家二郎么?” 铺主怔住:“啊?” “这都不懂?”严世蕃嗤之以鼻:“郝氏腹中的孩子是江家二郎的,他躲在江家凶宅里面哭,是伤心自己的孩子还未出世,就被处斩了,你们还以为是孩童的幽魂,简直愚蠢!” 铺主这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江家二郎是凶手?他和郝氏通奸成孕?是他害死了赵宝?” 严世蕃得意地道:“显而易见的事情,若是换做我来调查,绝对不会冤枉了无辜,错杀了好人!” 铺主道:“可江家大郎交代了……” “兄弟情深,此人是为弟弟顶罪无疑!” 赵文华接上,又转向海玥,露出请示之色:“这是小弟的愚见,请会首指点!” 海玥没理他,对着铺主道:“那个上门催促你指认嫌疑犯的官差,你可还记得相貌特征?” 铺主努力回想,最后苦涩地道:“回官人的话,那人当时就戴着兜帽,将脸压住大半,看不清长相,何况时隔这么久,小的真的记不清了!” 海玥道:“也罢!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赵文华摇摇头,严世蕃则道:“你若是想到什么,就去刑部寻赵主事,提供了关键线索,此前的罪责不仅一笔勾销,还重重有赏,知道了么?” “是!是!” 铺主点头哈腰地将三人送了出去,待得出了巷子口,严世蕃却叹了口气:“明威,现在我们虽然确定了,江家二郎基本就是真凶,但他已经离了京,得去刑部发通缉告示了吧?” “我们先回茶楼!” 海玥没有即刻回答,带着他们回到茶楼,重新换了一间包房,打开窗户,恰好能将这家灯草铺子的前后门一览无遗:“此处视野不错,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轮班监视吧!” 严世蕃和赵文华先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刚刚这个家伙,没有说真话?” “我也不能确定。” 海玥淡淡地道:“从方才的交谈之中,没有什么破绽,只是此人看似紧张,但对答如流……不过他也说了,小时候上过私塾,是识字的,再加上迎来送往,有此反应倒也正常!所以守个一天一夜,确定了这个证人所言准确无误后,再进行下一步吧!” 严世蕃明显不愿,但也不得不应下:“好!” 赵文华则连连点头:“会首说的对!我们守着吧,说不定这家伙撒谎呢!” 说是轮班,海玥身为领导,也就在窗台边望了一会,很快被两位想要进步的下属接了过去,自己去闭目养神。 而严世蕃看了小半个时辰,也十分自觉地使唤起赵文华来。 赵文华终究不敢太过偷懒,与书童砚舟轮流监视。 时间飞快过去,待得华灯初上,距离宵禁已经不远,赵文华突然激动地喊道:“快!快来看!这个家伙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去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倏然刮过,房内已无海玥的踪迹。 严世蕃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茫然,赵文华已是由衷地发出赞叹:“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会首真乃神人也!” (本章完) 第145章 旧案真相(三更) 海玥没有从茶楼的窗口一跃而下,却也施展轻身术,以最快速度抵达灯草铺子外,追了下去。不多时,铺主冯贵的身影就映入眼中,步履匆匆,时不时还回头张望几下。发现无人跟着自己后,再朝着一个方向快步疾行。海玥从拐角闪出,悄无声息地跟上。对方警惕性极强,忍耐心也很好。他们是下午问话的,待得离开后,此人一如往常地开着铺子,直到夜幕降临。这其实也是一个疑点。毕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刚刚受到官员盘问,又牵扯出一年前旧案的细节,哪里还敢做生意,马上关门大吉,求神拜佛了。但又不能直接证明什么。比方说,万一人被吓傻了,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铺子里面发呆呢?那也是有可能的。可现在,这冯贵白天刚刚回答了那些问题,堪称对答如流,夜间就突然出门,行动路线如此明确,那就是百分百有问题了。海玥远远跟着,保持着距离,一路到了城西。这里的行人看似少了些,但每每出入都有大批仆从跟随,多有轿辇。武定侯胡同、泰宁侯胡同、武安侯胡同、定阜街、广宁伯街,听一听这些街巷名字,就知道都是什么人在居住。而冯贵到了其中一座府邸的后门,对着看门的仆从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就被领了进去。海玥不着急,站在远处等待。京师是要宵禁的,考虑到来往的路程,除非冯贵今晚直接住在这座府邸里面,不然他十之八九是要出来的,在里面待不了多长时间。果不其然,也就一刻钟左右,冯贵就从后门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低着头,快步朝着自家铺子的方向疾行。以他的脚力,能在宵禁之前赶回家中。如果中途没有被一道身影突然拖入小巷子里的话。“啊——唔唔唔!!”急促的半截叫声后,冯贵被重重压在墙边,怀中一轻,包裹已经被夺了过去。他想要反抗,却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将他死死地制住,意识到对方的武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弄死自己后,他瞬间放弃了抵抗,呜咽着道:“好汉……好汉饶命!这些银子……孝敬好汉!”一只耳被压在墙上,另一只耳朵中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不饶你的命,银子也是我的了!弄死你,官差还抓不到老子!”冯贵死死地闭上眼睛:“我……我没看到好汉……回去不报官……绝对不报官!”好汉道:“你挺聪明!怪不得能得那个府邸里面的贵人赏识,现在把你发财的门道告诉老子,老子就饶你一条狗命!”冯贵身体一哆嗦,显然自己出入府邸时,就被对方盯上了,知道一味狡辩只会触怒对方,咬了咬牙道:“好汉……我是替贵人家中跑腿……这钱财只是过一个手……轮不到小的享用……好汉取了去……我也只能逃出京师,去蜀中投奔亲人了……”好汉冷笑:“过一个手?你蒙谁呢?这包裹里面全是银铤,有两百多两吧!便是那些贵人,也不会将这么多银子随便给人过手!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话到一半,那手绕着他的胳膊一转,冯贵只觉得一股锥心的疼痛涌了过来,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下巴一合,叫声被硬生生堵回嗓子眼。“告诉你,老子以前跟锦衣卫学过手段,便是亡命徒都撑不过这种分筋错骨,你想要挨,就试一试!”冯贵骇然失色,刚要交代,一股剧痛再度涌来:“——!!”如是再三,他整个人不是压在墙边,而是如一滩烂泥搭在那里,面色惨白,瑟瑟发抖。你倒是问话啊!怎么一味的用刑?锦衣卫都没有你这般凶残吧!这显然是完全不了解锦衣卫的残酷,但冯贵的心理防线也被击穿了,当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我说!我说!府邸是大理寺汤少卿的,他的儿子做了恶,让我为他隐瞒,这才给了银子!”好汉冷声道:“做了什么恶?”冯贵哆嗦着道:“汤公子与一个娘子通奸,害了那娘子的丈夫!”好汉呵了一声:“就这?那些权贵子弟不是一直在做么?你又凭什么为他遮掩?”冯贵定了定心,对于这种杀人放火的亡命徒来说,这种确实是小事了,低声道:“汤公子原本想把罪名嫁祸给江家兄弟,说是旁人杀害了娘子的丈夫,然后把娘子据为己有,养成外室……”好汉声调一扬:“哦?这倒是有趣了,是不是水浒里面的……那个叫谁的?”“林娘子?”冯贵稍稍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林娘子不从高衙内,这个郝娘子却是早早与汤公子勾搭成奸,甚至有了身孕,却不妨她的丈夫发现不妥,想要报官,那个娘子就去勾引江家兄弟里的大郎,想要利用他除去自己的丈夫!”好汉不耐烦了:“你真当说书呢?还是想要拖延时辰,让人来救你?告诉你,便是有巡街的官兵来了,老子也先弄死你!”冯贵最后一点希望被打破,赶忙道:“郝娘子勾引了江家大郎,却不料当日去的是此人的弟弟,江家弟弟极为机敏,发现不妥,替其兄长赴约,然后及时抽身,汤公子无奈之下,只有与郝娘子合力杀死了她的丈夫!”好汉冷冷地道:“与你何干?”冯贵涩声道:“他们早就收买我,让我事后指认,那一日看到江家大郎出入郝娘子家中,结果发生了意外,他们却不告诉,我依旧指认了江家大郎,结果被江家二郎找上门来,好在他不知真相,以为我当时真的看到了人,但错看成了他的哥哥,就让我去衙门作证!”“我当时不动声色,假意答应,事后灵机一动,找到他的哥哥,告诉他那一天,我其实看到了他的弟弟去了郝娘子的家中。”“江家大郎误以为凶手是自己的弟弟,去了衙门后就承认了罪名,邻里都看到他和郝娘子调笑,又有我当人证,府衙当然不会怀疑,就把他定罪问斩了!”好汉道:“他弟弟没有伸冤?”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冯贵道:“当然去伸冤了,他还说自己当日在场,结果挨了杖子,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过后来他似乎发现了一件事……”好汉道:“什么事?”冯贵沉默了一下,突然道:“你真的是劫道的好汉么?”“呵!反应过来了?”低沉沙哑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玥清润好听的嗓音:“市井之中不乏精明之人,可惜你的这些精明,却用来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冯贵长长叹息:“小的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下这种丧天良的勾当,自打江家大郎被问斩,那日刑场回来,小的就将家人送走了,心里也知道,这一天恐怕迟早要来的!”海玥淡淡地道:“但你白天依旧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是么?”冯贵怔了怔,苦笑道:“是啊!我当时只想着撇清自己……”这亦是人之常情,在良心发现的后悔与自私自利的罪恶中不断徘徊,海玥没有过多纠结,直接问道:“说完吧,江家二郎发现了什么?”冯贵深吸一口气道:“郝娘子没死!”海玥眯了眯眼睛:“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冯贵道:“不错!那位汤公子有七八房妾室,可或许是坏事做多,得了报应,至今膝下没有儿子,郝娘子有孕后,就说自己生的一定是个儿子,汤公子就想保住孩子!结果此番因为通奸杀夫,被判死刑,顺天府尹不容许这等十恶之罪,无奈之下,汤公子便让人用了个替身之法,让另一个人假冒郝氏,受了刑诀!”海玥道:“这些秘密你如何知晓?”冯贵苦笑:“小的若没有这些秘密护身,早就被汤公子灭口了,而且郝娘子就在刚刚的府邸里面,这些银铤就是她给我,让我赶紧离京,走得越远越好!”海玥道:“江家二郎呢?他想要为其兄伸冤,所以故意演了一出路人错认的假戏,但很快就被察觉到不妥的汤府给压了下去?”冯贵点点头:“是的!他想要去寻顺天府尹伸冤,但汤府一直在盯着,他没有机会,就卖了宅子,消失不见了!”海玥凝视着他:“这些话语,你可敢跟顺天府霍府尹讲明?”冯贵咬了咬牙:“小的说与不说,恐怕都没了活路,说了罪孽还少些,为何不说?”“好!跟我走吧!”海玥一手捏着冯贵的肩膀,另一手拎着那沉甸甸的赃物返回。远远到了茶楼前,就见严世蕃和赵元华正翘首以盼,见了他都飞奔过来。在听了言简意赅的讲述后,严世蕃即刻动容,发出惊叹:“没想到旧案这么快就能真相大白,明威明察秋毫,雷厉风行,真乃神人也!”赵文华:“……”这是我的词啊!(本章完) 第146章 嘉靖:朕的一心会是何反应?(一更) 第146章 嘉靖:朕的一心会是何反应?(一更) “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大逆不道的贼子,到底死没死?” “启禀陛下,二张绝无可能被替换,行刑差役早已验明正身……” “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两个人,朕是问你们,死的是不是张鹤龄、张延龄?” “我等当时位于公案后,确实看不真切,然行刑流程绝无疏漏……” 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大理寺少卿汤沐和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战战兢兢地回话。 朱厚熜冷冷地看着他们,眼中寒芒闪烁。 对于名义上是国舅的张鹤龄、张延龄,朱厚熜为什么做得如此绝? 并非真的为民做主,善恶有报,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他本就深恨张氏一族,张太后当年让他们母子下跪,多番折辱,至今仍然维持着圣母太后的优越感,双方早有仇怨。 其次公主府一案,贼人令永淳公主昏迷,引蒋太后出宫,欲以行刺,无论背地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如此恶劣的行径,必须要处置足够份量的犯人,才能服众。 最后张家兄弟声名狼藉,闹市问斩,不仅可以收获民心,也可以震慑百官,推行吏治整顿。 可以说除去张家兄弟,实在是有百利。 至于害处。 自然就是严苛的骂名了。 但朱厚熜还真就不在乎。 儒家道统是拿来统治臣民的,不是约束天子的,在十八岁时一鼓作气把左顺门哭谏的官员打杀下去时,他就彻底明悟了这个道理。 他要的是皇权的稳固,国家的强盛,青史留名,做一位中兴之主,让后世知晓,武宗无子,得他这位藩王承继大统,是大明朝的幸运! 然而张家兄弟死后,并没有达成目的,反倒横生波折。 短短十数日,别说民间,就连宫中都有人议论,说那两位西市问斩的国舅爷,其实没死,死的是替身,真人已经离开京师,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继续作威作福了。 宫内传闲话的内侍很快被抓到,嘴都打烂了,但几番审问下来,就是出宫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回来后实在没忍住,当作稀奇事嚼舌头,结果很快传播开来。 朱厚熜勃然大怒,当即就把那日西市问斩的四名官员叫来问话。眼见陛下的视线越来越冷,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第一个扛不住了:“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清这等谣言的来源!” 大理寺少卿汤沐也赶忙道:“此事传扬得如此之快,恐有贼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朱厚熜看向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萧卿以为呢?” 萧震暗暗皱眉,这活果然要落到锦衣卫头上了,缓缓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假死脱身之说,是否别有隐情?” 话音落下,他还故意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刑部侍郎。 刑部右侍郎姚景阳感觉到视线,神色立变,浑身都紧绷起来。 果不其然,朱厚熜道:“依你之见,替换死囚的事情,以前也在京师发生过,此次百姓才会相信?姚侍郎,你说!” 姚景阳浑身一颤:“此事……老臣不知……老臣年前才调刑部!” 他本想说此事绝无可能,但临时改口,虽然难免留下一个庸碌的印象,却将这口锅甩了出去。 萧震却不放过:“三司断案一向互通有无,刑部不知,还有都察院和大理寺……” 另外两人面色同样剧变,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立刻道:“启禀陛下,我都察院素来秉公执法,岂容此等悖逆之事?清浊自分,日月可鉴!” 清的是他们,浊的是不是锦衣卫,就不知道了。 眼见四个人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朱厚熜眼神愈发森寒,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难道真有人敢冒大不韪,将二张救走? 真要如此,朝堂威严大损,甚至会被有心人拿来利用,激起民变。 到时候新政失败,不说那些被度田的士绅要保住利益,尸餐素位的官员要反抗整顿,结果反倒成了百姓反对,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退下吧!” 耳中的争吵依旧在持续,朱厚熜心里怒到极致,面容却缓缓恢复平静,摆了摆手。 “是!”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位官员赶忙起身领旨,锦衣卫的萧震则隐隐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但也没办法,唯有一并退了出去。 “什么时辰了?” 朱厚熜定了定神,再度开口。 “陛下,夏学士将至文华殿讲经了!”“摆驾!” 去年十月,夏言不仅负责纂修郊祭之礼,还被提拔为侍读学士,并在御前讲解经史。小小的给事中能有这等荣耀,不知羡煞了多少朝臣,就连大权在握的大礼议新贵都十分警惕。 当朱厚熜摆驾文华殿,就见夏言已然垂手立于殿外。 此人面容清癯,眉如剑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已年过四十,却仍保持着青年人的俊朗轮廓,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反倒更增几分成熟的魅力。 “臣夏言,拜见陛下!” 朱厚熜最喜欢的,还是对方的声音,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清越如玉石相击。 “进来吧!” 两人入殿,夏言行至御前七步处,按礼制再行大礼。 “夏卿平身,今日为朕讲解《尚书》洪范篇。” “是!” 夏言起身,缓步走向御案左侧特设的讲席,步履稳健,衣袂轻扬,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既无急促之态,也不显拖沓。 讲席上已备好茶水与笔墨,夏言落座开讲。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他的科举成绩并不理想,但并不代表他于经史典籍上没有浸淫,此时将《洪范》中的五行、五事、八政等概念与当今朝政相联系,时而引述先贤言论,时而结合本朝事例,将深奥的经义阐释得深入浅出。 最难能可贵的是,不比那些精力不济的老臣,起初精神饱满,很快后继无力,夏言讲解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声音依旧是清亮如初,毫无倦意。 朱厚熜对于内容其实不甚在意,他经过这些年的统治,已经琢磨出自己的一套治世之法,所谓御前讲解经史,主要是为了收士大夫之心,摆出这个姿态给外人看。 但对于夏言的声音,他是真的喜欢,每每听着,就觉得疲惫和烦恼尽去:“今日听卿家讲解,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朕受益匪浅。” 夏言连忙起身行礼:“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敢不尽心?” 朱厚熜放松了一番,只觉得舒服多了,看着这位新晋的宠臣,突然道:“张逆替死之说,你可有耳闻?” 夏言道:“臣有所耳闻,只觉得颇多荒谬。” 朱厚熜眉头上扬:“哦?你有何看法?” 夏言道:“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力办理此案,绝不会容许贼犯被调换,死的定是二张无疑!然不可放任这等谣言传播,动摇朝廷威信,得查出幕后是何人指使,也要查出百姓为何这般轻易相信了这等谣传!”朱厚熜微微点头。 之前他问那四个家伙二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他们明明都在现场,却连一句准话都不敢给,而夏言却敢下此断言,承担责任,三言两语间,高下立判。 朱厚熜很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夏卿可愿查明此事?” 夏言心头一振,毫不迟疑地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熜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便命你为刑科给事中,监察刑部之案!” 夏言稍稍一怔,垂首领命,心头不禁有了些失望。 他原本很是火热,因为陛下给予了自己表现的机会,职务应该能动一动了。 他如今虽然获得侍读学士之位,但本职还是吏科都给事中,地位实在有些卑下,而年龄也不小了,再不出头就没了出头之日,对于官职当然是渴望的。 结果没想到,仍旧是都给事中,只是从吏部调到了刑部。 都给事中位卑权重,能够对六部实施监察,但终究品阶太低,这等要案难道不能给他更大的品阶和权力么? 亦或者,陛下对于方才的所言并不满意? 朱厚熜看着夏言退下,倒是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臣子患得患失,这样当真正得到了自己的提拔,才会欣喜若狂,生出由衷的敬服与忠诚来。 这种驭下之术可谓屡试不爽,唯独…… 朱厚熜突然间想到了一心会。 恰恰因为有了那场解散的风波,他反倒特别关注起这个信手为之的学社来。 国子监一心堂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人数仍然太少,哪怕宁缺毋滥,区区九个人也不够瞧。 所幸终于知道提拔自己人了,步子依旧小了点,翰林院编修转六部主事本就是正常调任,哪怕是礼部也算不上什么,战战兢兢的,怎么能体现出天子的荣宠? 而今出了二张假死之案,朱厚熜再度有了兴趣,招来专门负责联络的内侍:“去国子监看看,一心会对此可有反应?” 吩咐之际,朱厚熜并没有报什么希望,然而当内侍再度入内时,却禀告道:“陛下,一心会查明一桩旧案真相,事关死囚替换与大理寺少卿汤沐,已将旧案嫌犯送入顺天府衙。” 斜倚在榻上的朱厚熜,手中的西游刚刚翻开,身体猛地一挺:“什么?” (本章完) 第147章 在下刑部观政严世蕃(二更)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顺天府尹霍韬看着堂下跪倒的灯草铺主冯贵,再看着书吏呈上来的供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本就有些嫉恶如仇的性情,对于不法之事的容忍度极低,自从上任顺天府尹后,更是将府衙内部好好整顿了一番,将不少害民的胥吏罢免定罪,府衙上下风气顿时一正。当然霍韬自己也清楚,这群人并非真的改过自新,而是见到这等强势的主官在位,选择蛰伏罢了。一旦他离任府尹之位,下一任接替的府尹稍有软弱,恐怕又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可即便如此,他仍旧要狠狠整顿府衙内的不公,至少在自己的任期上,绝不容许京师出现冤假错案。结果郝氏通奸案,就如同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到他的脸上。错杀江大、江二伸冤无门、郝氏假死产子!倘若事实的真相,确如这个知情人冯贵所言,对于顺天府衙而言,不吝于一场大地震。因为这起案子,就是顺天府衙断的。霍韬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看向推官沈墨:“沈推官,你怎么看?”推官之责,是主管司法审判与案件复核,审理府内重大刑狱,地方上的府衙推官一般是正七品,比如琼山府推官邵靖,但顺天府衙为天子脚下,皇城首善之地,推官的品阶都要高一级,是为从六品。但此时此刻,这位推官人都麻了,一句平日里最喜欢用的“容下官再查问”刚要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道:“禀大京兆,此案冤情甚多,得查!重新查!”他表字静之,自号慎庵,恰是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性子,深谙官场多言招祸之理,平日里在府衙里,每日点卯必到,案卷整理齐整,但重大案件均请上官定夺,不敢专擅,公文中也惯用模棱两可之词,如似有疑窦、未敢遽断等言语,避免留下把柄。本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没想到还是撞上这等祸事……霍韬凝视着这位下属,沉声道:“好!你即刻去汤府,将嫌犯郝氏捉拿归案,若有阻拦者,即便是汤少卿当面,你也不允许有丝毫容情,若是拿不下人,本府唯你是问,听明白了么?”沈墨满嘴发苦,但也知道避无可避,起身拱手:“下官领命!”……汤府。郝氏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捻着一枚金丝蜜枣,漫不经心地送入唇间。雪刚刚停下,几个丫鬟正低头清扫积雪,冻得哆哆嗦嗦,动作仍然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新得宠的姨娘。郝氏见状很满意。她如今已不再是灯草胡同里鞋匠的穷酸婆娘,而是大理寺少卿府上,最得宠的儿媳妇。嗯,如夫人也是儿媳。谁让这位大理寺少卿三个儿子,病死两个,就剩下一根独苗,而偏偏这根独苗的妻妾也不争气,就没一个继嗣香火的呢!都快成三代单传了。“夫人,小少爷醒了,奶娘问要不要抱来给您瞧瞧?”丫鬟在帘外轻声禀报。郝氏懒懒地道:“抱来吧!”不多时,奶娘抱着婴孩进来。这孩子是去年九月生下的,至今五个月大,已是长得极好,虎头虎脑,皮肤白皙,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血脉。郝氏接过孩子,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眼底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一丝冰冷的算计。这个儿子,是她的护身符。汤公子的妻妾本来也生了几个儿子,结果最大的到了五岁就夭折了,最小的生下来的就是死胎,那位浪荡公子已经年近四十,身体越发的虚了,这才如此焦急,冒险将她从刽子手的刀下硬生生拽了出来。而她的肚子也争气,一下子就生了个男丁,且瞧着白白胖胖,颇为壮实,这才有了在府邸内立身的根基。“乖,我的儿,好好长大,争气些……”郝氏低低笑着:“日后这里的一切,都得是你的!”奶娘和丫鬟们垂首而立,眼神闪烁,不敢多言。谁都知道,这位姨娘来历不明,瞧着不似出身烟花柳巷,但也不像是正经家的娘子,而且手段狠毒,之前正室娘子派来个打探消息的,还没做什么,就被其弄到井里,死得不明不白。但那件事后,老爷和少爷充耳不闻,正室娘子那边也没了动静。所以此时的自言自语,真不是一味狂妄,反倒像是一种宣誓。郝氏不得不如此,除了宅内的斗争外,自己的身份始终是个祸害。自从去年秋后,她被送入府邸后,就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甚至连元宵灯会都未去过,更别提去寺院上香。郝氏并不觉得无聊,能够耐得住性子,可即便如此,那个人还是出现了。她极为恐惧,所幸汤公子应承过,公爹在大理寺内说一不二,对付小小一个卖灯草的可谓手到擒来,现在利用对方的贪婪暂且稳住,只待此事风波过去,就将之灭口,一劳永逸。“公子!公子!”正想着为什么不早早将此人灭口,伴随着行礼的声音,一个宽胖的锦衣男子匆匆入内,呵斥道:“统统退下!”待得仆婢退出去,汤公子急急地来到面前,第一次没有先看孩子,而是对着郝氏沉声道:“出事了!冯贵被府衙拿了,府尹霍韬已经知道,正要派推官带队过来拿你,你得马上离开!”郝氏色变:“父亲大人压不下来?”汤公子烦躁地道:“事情不暴露,父亲大人当然可以轻易平息风波,可一旦闹开,阁老都压不下来!当务之急,是你不能被发现,只要你没有被拿住,那就没有证据,我们有法子定冯贵一个胡乱攀咬之罪!”郝氏终究苦日子过出来的,知道不能耽搁,立刻道:“好!妾身跟你走!”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汤公子这才看向她怀里的孩子,伸出手来:“孩子给我!”然而郝氏身子往后缩了缩:“妾身带着景儿一起离开!”汤公子变色:“你这是作甚?孩子这么小,这冰天雪地的,稍有不慎受个风寒,可就遭了!”郝氏抿了抿嘴:“不!妾身离不开我儿,我儿也离不开妾身,一起走!”汤公子脸上浮现出狰狞:“别胡闹了,把孩子给我!”郝氏再度往后缩了缩,语气也冰冷下来:“妾身带着孩子,也是求个心安,毕竟要处理一具尸体,可比安置一个大活人要容易多了!官人与妾身夫妻情深,不会如此,可却难保有人自作主张,要害了妾身的性命,还要毁去妾身的脸,来个死无对证!”汤公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真是妇人之见,你为我侧室,已是府上皆知的事情,无故身亡了,怎么向府衙交代?划破脸也无用,太多仆婢看过你的相貌,是会招供的……”郝氏紧张的神情稍缓:“那妾身走了,你如何向衙门交代?”“我和你说过,这件事我起初没有告诉父亲大人,后来把你迎入府中,才不得不向他老人家道出,他险些将我打死……”汤公子苦笑道:“木已成舟,我父无奈,便寻了一个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婢女,早早教了她一些规矩与说辞,你离开后,她就扮成我新纳的侧室,府上的人不敢瞎说,自然能糊弄过去!”郝氏脸色再变:“那妾身还能回来么?”“当然!你是我儿的亲娘,如何能不让你回来?”汤公子温言细语,伸出手接过孩子:“只要度过这场风波,你就与过去彻底无关了,你是柳氏,我汤达的侧室,儿子的娘亲,日后还能扶正成正房夫人呢!”郝氏终于被说动,不舍地看着孩子被接了过去,汤公子正自狂喜,就听忠仆冲了进来:“少爷不好了,那群人要闯进府里面了!”“这么快?”汤公子勃然变色:“推官沈墨圆滑避事,不沾是非,便是被霍府尹逼着前来搜查,也不会多么强硬,拦住他啊!”“不是顺天府衙的推官,是刑部的一个小官,叫什么严世蕃?”……“在下刑部观政严世蕃,尔等执迷不悟,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汤府之外,管事和忠仆一时间面面相觑。刑部观政是什么官?说白了,就不是官。先观政,后擢任,给任官一个实习期,这是明朝进士及第后当官的一种制度。国子监生也有这个条件,于国子监毕业后,经举荐可以去往六部观政,熟悉政务处理的流程,然后外放州县。但能把实习生说得如此趾高气昂,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简单,何况严世蕃此时的身后,确实带着刑部的人手。而恰恰相比起谨小微慎的官员,此时的严世蕃想到紫禁城内的一道目光正在默默关注,浑身顿时充盈着力量,声如寒铁,大手挥舞:“郝氏毒杀亲夫,本该问斩,却藏匿于此,我大明朝还有王法吗?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本章完) 第148章 谁还不是朝堂新贵了?(三更) “公子,没有刑部批文,咱们这么闯进去……”“一个本该秋后问斩的人,却摇身一变成了汤府公子的侧室,今日若等批文,明日她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去!”刑部观政,是一心会安排的。刑部人手,是严嵩安排的。两者合一,有了如今严世蕃驾临汤府,咄咄逼人的架势。关键证人冯贵交予顺天府衙,不代表他不会抢功。毕竟瞧着顺天府衙那慢慢吞吞的样子,万一郝氏被转移走了,案情追查遭到严重阻碍,到最后陛下责怪起来,可不会在意具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免对所有忠诚之辈的能力都有质疑。所以当身后的刑部之人低声问话时,严世蕃冷笑一声,已是下定决心。“此乃大理寺少卿府邸,岂容尔等擅闯!”府门前的豪奴厉声大喝,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涌出,横挡在前,手中棍棒森然。“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可恰恰是目睹这个架势,严世蕃毫不迟疑地发出呼喝,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身后的差役齐声暴喝,佩刀出鞘,寒光映得豪奴们面色瞬间惨白。家丁们手持棍棒,可面对那真的冲上来的刑部人手,大部分终究还是不敢动手,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双方短兵相接,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是严世蕃见有便宜可占,突然暴起一脚,踹在一个跑得慢的管事心窝上。这一脚势大力沉,那管事哎呦一声滚在地上,正撞在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上。“刑部拿人,阻挠者同罪!刑部一众如狼似虎地闯入,府中顿时大乱。丫鬟尖叫着四散,管事踉跄奔向内院报信,严世蕃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穿过回廊,远远就见一锦衣男子带着十余名护院迎面赶来。“严世蕃?”汤达不认得严世蕃,但也听说过,这位是吏部左侍郎严嵩的独子,至于具体做过什么,就不知晓了,总觉得是个很低调的官宦子弟,却没想到此时突然闯入自己府邸,且比起本该抵达的府衙推官要强硬太多。双方见面,也不用什么场面话,汤达厉喝道:“他们没有搜查文书,把人拿下,不论伤亡,出事了本少爷担着!”一旦郝氏被捉到,整个汤家都有倾覆之危,生死存亡的关头,汤达自然是什么都能承诺。而他身边的这群护院,就不是前面的可比了,严世蕃还要开口,突然就感到身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探过来,拉住他朝后一躲。然后才听到破空之声,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擦着鼻尖掠过。“啊!!”严世蕃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然后就见到俞大猷探手接过掷过来的棍棒,来到身前护住。之前要行动之际,海玥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俞大猷同他一起来此。最初严世蕃还有些不解,此时此刻才发现,有这么一道身影立于面前,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感。而此时对方从廊下冲出,为首的黑脸汉子狞笑,竟是亡命徒的语气:“少爷说了,私闯官邸,打死也活该,兄弟们上!”相比起他们的大呼小叫,俞大猷箭步上前,长棒探出,如毒蛇般点中为首的大汉喉结,趁其窒息时,一个肘击砸中其下巴。鲜血混着碎牙喷溅在青砖地上的同时,另外两人同时中棒倒下,所过之处,无一合之将,如入无人之境。这等万夫莫敌之勇,拿来对付一群护院,实在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了。“志辅兄威武!”汤达看得目瞪口呆,转身就跑,严世蕃则发出由衷的惊叹,再也不敢独自往里面冲,等俞大猷将这群护院彻底打趴下,才跟在对方身后,朝着内宅而去。期间刑部人手已经拿住了几名仆妇,待得到了房间内,就见一妇人正抱着婴孩缩在榻角,见到有人冲进来,就低着头泣声道:“妾身冤枉!冤枉啊!”她怀中的孩子亦跟着啼哭不止。严世蕃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汤公子的身影,奇道:“一个人跑了?”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奶娘和丫鬟上前,指着女子道:“此人是郝氏么?”“郝氏?”“就是你家公子去年新纳的妾室,给他生了儿子的!”奶娘眼珠转动,看着怀抱婴儿的妇人,低声道:“是……她是!”严世蕃语气冷酷:“你可要想清楚,汤家老爷少爷都倒了,你敢撒谎,那就是替他们担罪,全家都要在西市砍头!”如果这群人不是凶神恶煞地闯入府中,将这里搅得大乱,奶娘或许还要顾及主人的威严,现在顿时骇得跪倒在地:“她……她不是……只是有些像……”“果然!”严世蕃冷哼一声:“看来汤家是早有准备啊,不仅在刑场上换了一个,连府邸里都准备一个替身,若不是本人英明,直接冲进来,说不定就用替身去应付府衙了!”此言一出,刑部众人纷纷赞同,就连俞大猷都露出认同之色。甭管是不是歪打正着,不得不说,严世蕃此次确实魄力十足。关键是他们现在已经闯入汤府内宅,顺天府衙那边的人居然还没赶到,可想而知,等对方真的到了,再在府邸外面磨蹭磨蹭,进来搜人的时候,当真是黄花菜都凉了,带去府衙的一定是假货。“真的跑不远,我刚才了留了人在外面,除非汤家能挖条地道把人送出去,不然肯定还在这里。”严世蕃当机立断,一指已经出卖了主家的奶娘:“带着她去指认,一定要把郝氏给找出来!”“是!!”众人轰然应诺,分散开去。俞大猷还是默默来到严世蕃身边,寸步不离。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世蕃本来也想叫他保护自己,避免对方狗急跳墙,但刚刚的气势太足,一时间没好意思主动提,眼见这位猛士还在,赶忙笑道:“志辅兄,待得大功告成,咱们不醉不归!”俞大猷点了点头。正如严世蕃所言,汤家毕竟不是江湖会社,还早早挖了地道转移人的,他们包围得足够及时,待得护院全部被打散,内外搜索一遍,终于将一个穿着丫鬟衣衫的女子抓住,寻了几个仆婢,都确定了此人就是新纳的姨娘,再把孩子往这位怀里一递,嘿,不哭了!“就你是郝氏啊?”面对严世蕃探过来的大脸,郝氏脸色惨白如纸,两个字脱口而出:“冤枉……”“冤枉?你亲夫赵宝才是冤枉,江家大郎才是冤枉!至于你,刽子手的鬼头刀,可等着呢!”严世蕃顾不得怜香惜玉,猛地揪住她发髻,厉声道:“走!!”“住手!”一声暴喝从院外传来,大理寺少卿汤沐带着儿子汤达大踏步冲入院中,官袍上的玉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胡须直颤:“严世蕃,你的眼里还有王法吗?没有文书,就敢闯当朝三品大员的府邸,强行掳人?”严世蕃将郝氏推给旁边的刑部差人,反唇相讥:“汤少卿的眼里若有王法,就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而我的眼里,只有陛下的煌煌圣威和百姓的冤魂血泪!我们出去,谁敢阻拦,打死也活该!”“喔!!”这话恰恰是方才汤公子所言,现在抓到了郝氏,刑部上下底气十足,朝外闯去。大理寺少卿汤沐气得浑身发抖,但对面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也只能嘴上怒斥,颠来倒去都是那一套。其子汤达看着郝氏被带走,想到此女一旦交代出旧案真相,会是何等后果,顿时软倒在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慌什么!”汤沐见状一个巴掌扇过去,恨铁不成钢地道:“办事之前不跟老夫商量,做得那么糙,现在知道怕了?”汤达抱住父亲的腿,涕泪横流:“父亲大人!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老夫还没倒,你就活得了!”汤沐冷冷地注视着刑部一行的背影,还与转头的严世蕃遥遥对视一眼:“有些事情大家都做了,若只我一家倒霉,谁都别想好过!”且不说这边,严世蕃刚刚来到汤府门口,发现不远处乌泱泱地涌来一群人,为首的矮胖官员从轿子里走出,明明是坐轿子的,却满头大汗,正是顺天府衙推官沈墨。严世蕃高声笑道:“沈推官,你来迟了,犯人我们带走了,此案刑部会秉公处置!”沈墨目瞪口呆:“啊?”他倒不是有意拖延时间,而是方才调集人手时频频出意外,没想到来迟一步,要犯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巧合的是,不久前在天子面前自告奋勇,领到任务的刑科给事中夏言也到了。他就十分简朴了,只带了两个侍从,看到严世蕃身后浩浩荡荡的刑部人员,眼神顿时沉了沉。“夏给事中!”严世蕃认得这位老帅哥,和他们父子一样,都是江西人,之前父亲看出夏言得了圣眷,有可能成为继大礼议新贵的新宠,似乎想要接近接近。现在嘛……完全没有必要,招呼一声,已是给了面子。谁还不是新贵呢!严世蕃脑袋一昂,对着沈墨和夏言双方拱手作别,朗声下令:“走!回刑部!”(本章完) 第149章 剥皮替身的真相(一更) “明威!明威!人拿到了!”国子监一心堂内,严世蕃匆匆走入,到了面前坐下,语气里既有激动,也有些许忐忑:“不过我直接驳了顺天府衙那边的面子,那姓沈的推官来得太迟了,郝氏不该给他们,就是免不了得罪霍大京兆……”风光之后,严观政又有些忐忑起来。大礼议新贵如日中天,想到去年初入国子监时,自己还躺在地上博取霍韬的好感呢,这回居然当众抢功,是不是太嚣张了些?海玥反倒不以为意:“东楼做的很好,一切以查案缉凶为主,不该退让时,绝不能有半分退缩。”严世蕃大为惊喜:“明威当真是我的知己啊!我就是要跟罪恶斗争到底的!”海玥很清楚,这家伙当时必定是上了头,得意忘形。但他既然让严世蕃去,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不在意和大礼议新贵产生一些矛盾。因为这对于一心会是好事。嘉靖毕竟是藩王继位,硬生生将皇权从杨廷和集团手中夺过来,哪怕年轻时励精图治,也特别喜欢玩弄帝王权术。这种权术没什么高深莫测的,说白了还是自古以来的那一套。信息垄断、分权制衡、扶弱抑强、恩威并施、神话皇权、卸磨杀驴等等。其中分权制衡、扶弱抑强,就体现在嘉靖朝的几位实权首辅身上,两两之间都形成了死仇关系。张璁是杨廷和的死敌,夏言是张璁的死敌,严嵩将夏言送上了断头台,徐阶将严嵩父子送上末路。嘉靖乐于如此,这样才能避免有权势的臣子之间紧密联合,将皇帝架空。在这种心理下,一心会如果与当权的大礼议新贵接近,反倒是大大的失分。嘉靖如今推行新政,尚且离不开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一众重臣,但小小的一心会还不是说散就散了?当然也不必刻意疏远。比如桂载,之前国子监一案中,双方本就亲近,没必要刻意拒之门外。那就显得太精明了,甚至把嘉靖的把戏看明白了,也不行。现在这样正好,先将关键证人送入府衙,再入汤府强势拿人,既体现出一心会的能力,又与霍韬那边产生了一定的良性竞争。严世蕃放心了,开始讲述具体过程,尤其强调汤家还在府内,为郝氏准备了一个替身,末了道:“汤沐身为大理寺少卿,视我大明律法为一纸空文,当真可恨!”海玥道:“汤家父子具体作何反应?”严世蕃冷笑:“汤达如丧考妣,吓得腿都软了,汤沐那老物还挺有底气呢,冷冷地看着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大理寺少卿,我看他怎么死!”海玥微微凝眉:“不要小觑此人,郝氏现在关在刑部的牢狱?”严世蕃道:“明威放心,看守牢狱的人都是家严安排的,赵文华也亲自守在那里,他还等着这起案子翻身呢,绝不会让郝氏被灭口的。”海玥点了点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严世蕃道:“当然是审问郝氏,查明案情的来龙去脉!”“汤达是怎么谋害赵宝的,又是怎么陷害江大郎的,最关键的是,他怎么用‘剥皮替身’之法,将郝氏从问斩的死囚,摇身一变成为府中宠妾的?”“再确定二张的生死,大理寺少卿汤沐乃此次四名监斩的官员之一,一旦将其罪恶公之于众,也能给京师百姓一个交代了!”海玥微笑:“东楼考虑周详。”这个思路就很清晰了,此次风波主要是为了平息张家兄弟假死的谣言。但让老百姓相信张家兄弟真的死了很困难,毕竟尸体都已被愤怒的围观者打烂,何况就算没有烂,普通人也认不得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国舅爷,更多接触的是侯府的豪奴与恶仆。所以只是解释不行,得再杀一位乃至几位高官,洗清冤案,重塑朝廷的威严。得到认可,严世蕃愈发自信昂扬,抱了抱拳:“明威且静候佳音,这次我定让一心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海玥让严世蕃全权负责,不是空话,他真的不管了。自己还是学子,用不了多久就要参加足以决定仕途根基的科举,当然要以学业为重。有能力的成员只需安排好职务,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便可,如果事必躬亲,那会社就不是助臂,反倒成了累赘。然而短短两天不到,自信满满的严二当家,再回一心堂的时候,神情已是判若两人:“明威,这次恐怕麻烦了……”“发生什么事?”严世蕃涩声道:“太多的人来为汤沐说情了,你猜最先一位是谁?”海玥眉头一扬:“能让你如此为难的,若非是内阁阁老,就是刑部堂官了,张阁老和桂阁老不会做这等卑劣之事……刑部右侍郎姚景阳?”严世蕃咬牙切齿:“就是他!这家伙甚至亲自进入监内,探望郝氏,赵文华都没能挡住!”海玥道:“入监狱探望这等敏感的犯人,如此行径表明,他和大理寺少卿汤沐,是彻底站在一起了。”“我起初是很震惊的,居然还有人赶着往这条破船上跳?”严世蕃嘶声道:“后来才发现,姚景阳显然是有大把柄被汤沐捏在手里,而且远不止姚景阳一人,短短两日,不仅先后有七八名六部高官明里暗里地与我接触,他们甚至找到了我家中,让我不要如此不智,什么都往下查……人数之多,连家严都震惊了!”“这么多人保汤沐?难不成这位大理寺少卿握有百官的把柄?”海玥目光一动。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历史上雍正年间,巡抚吴存礼的贪污账册被查抄,其中详细记录了两百余名官员,包括皇子、皇亲、太监等收受贿赂的明细,雍正并未立即惩处所有人,而是将账册作为政治筹码,逐步清算对手。到了电视剧《雍正王朝》里面,以此为原型,虚构了一个任伯安百官行述案,任伯安当京官时,记录了六部几百名文武官员相互勾结、贪赃枉法的详细,后来被四阿哥烧毁。历朝历代此类事情的发生其实不止一回,早在官渡之战后,曹操缴获大量部下与袁绍的私通书信,便选择当众焚毁以稳定军心。同样的道理,如果汤沐手中也握有一部大明朝的《百官行述》,将之毁去,再将首恶除去,至少表面上,问题就解决了。海玥却没有贸然给出建议:“严伯父怎么说?”严世蕃道:“家严之意,原是只诛首恶,销毁罪案,或可以平息事态,但后来才发现,怕是不成……”“姚景阳把张鹤龄、张延龄的卷宗,给我过目了!”“张家兄弟问斩,是私蓄甲胄,私造禁物,意图谋反,但他们这些年所犯下的其余罪行,亦是罄竹难书。”“那厚厚的案卷整整有十本,包括了多年来张家兄弟纵容豪奴恶仆,滥杀无辜、私设刑狱、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强抢民女,桩桩件件,令人发指……其中不少都是原本积压多年的悬案,如今统统真相大白!”海玥目光一沉:“有官员把他们所犯下的罪恶,栽到张家兄弟头上,随着两人的问斩,籍此消案?”“家严所想,与明威一样,恐怕就是如此了!”严世蕃涩然道:“剥皮替身,剥皮替身,本以为是用替身换取死囚二张的活路,但事实恰恰相反……是张家兄弟被剥了皮,沦为了百官罪恶的替身啊!”海玥神情也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原本市井消息传开后,众人心里都难免有些嘀咕,张家兄弟会不会真的没死,有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用剥皮替身之法,将两个国舅偷偷换了?直到看到那份前所未有的案卷,严嵩严世蕃父子方能肯定无疑,张鹤龄、张延龄必然是死透了!因为天子想他们死,官员也想他们死!天子要立威,官员要人死罪销!严世蕃说到这里,再叹了口气:“这就不奇怪,为什么要力保了,他们拿即将问斩的张氏兄弟,平了过去的罪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必然有参与,锦衣卫那边恐怕都脱不了干系,汤沐作为此次销罪事件的核心成员,若是此时被定罪,他势必把这件事彻底揭开!’海玥道:“郝氏见状是不是也不肯开口了?”严世蕃道:“此女很清楚,她一旦交代,是必死无疑,现在各方施压,又让她看到了活命的希望,当然是咬紧牙关,死撑下去!这案子我们是不是……”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完,但退缩之意已是显露无疑。海玥没有问严嵩的态度,这个时候就不要将道德底线本就脆弱的严家父子,再往罪恶的深渊推了,而是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走!去刑部!”严世蕃脸色微变:“明威?”海玥淡淡地道:“我们一心会查的,是大理寺少卿窝藏死囚一案,与旁的无关,我来亲自审问郝氏,完成卷宗,禀明陛下!”(本章完) 第150章 严氏父子的互相救赎(二更) “赵主事,妾身是冤枉,你放了妾身吧,大恩大德,来日必有厚报的!”夜色如墨,刑部大牢的铁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赵文华背负双手,正在踱步,不远处郝氏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他露出恼怒之色,突然怒斥道:“闭嘴!”郝氏闭上了嘴,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她出身低微,看不懂朝堂政治的高下,却能看懂人。眼前这个人慌了,乱了,动摇了。汤家没倒,她就能保住性命,哪怕事后被远远送走,也总比在刽子手的鬼头刀下走一遭的要好!但郝氏这么想,却又太简单了。赵文华十分清楚,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这个女犯离开的,否则的话,天大的罪责就要由自己来承担。他现在担心的是,海玥和严世蕃抽身而退,案情追查不了了之,他却得灰溜溜地滚出京师,远至福建任推官!而且经此一遭,那些拿张家兄弟人死罪销的官员,肯定深恨险些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人,海严二位已有圣恩在身,倒是无妨,他恐怕就得一辈子烂在那些偏远的州县,再也不得翻身了!‘我这般大才,难道就如此时运不济?’‘罢了!罢了!大不了回乡去吧!’赵文华一时间已是意兴阑珊,甚至生出挂印而走,弃了官职,回浙江老家当一个富家翁的想法。至少他还有钱。只是那种权势在身,人人尊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海公子!严公子!”正长吁短叹,书童的声音传入,赵文华迅速变脸,条件反射似的迎了上去:“此处脏污,会首竟屈尊纡贵,实在令小弟佩服万分啊!”严世蕃侧目,他方才远远见到这位失魂落魄的模样了,结果居然还在本能地拍马屁,确实有独到之处,值得学习。海玥则平和地道:“元质辛苦,郝氏如何了?”赵文华冷笑:“还在狡辩,更妄想我放她离去!”严世蕃嗤之以鼻:“可笑!即便这起案子压下,郝氏肯定也是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怎么可能容许这谋害亲夫,逃脱死刑的恶妇活着?第一个要她死的,就是汤沐和汤达父子啊!”这番话并未压着声音,刻意传入牢房内。果不其然郝氏一听,瞳孔顿时涨大了。更令她绝望的是,海玥走入,第一句话就是:“将灯草胡同的百姓带过来,与她相认!”郝氏尖叫起来:“妾身容貌与郝氏相像,他们会认错的,会认错的……”海玥冷冷地道:“江家兄弟是孪生子,尚有胎记作为辨别,你自认的柳氏,则出身四川龙安府平武县,可对?”郝氏气息一衰:“是……是……”海玥接着道:“平武地处川北边陲,毗邻羌藏,你父为戍边老兵,战死后随母流落茶马市,后母病逝,被商贾收为养女,辗转带入京师,被大理寺少卿之子汤达纳为妾室?”“蜀中本就封闭,边地更不比繁华州县,户籍极为混乱,再加上又被商贾收养,最后被纳妾,倒是符合侧室只重姿容的身份。”“然而这个身份虽然突出一个孤苦无依,查无可查,却有很多破绽!”“最明显的一点是,籍贯可以伪装,口音却不成!”“哪怕你会狡辩,入京师后,学了京师的官话,但原本的乡音总不会忘了吧?”“京师里不是没有川人,一对即可!”“柳氏是川北女子,你的口音却全无川地的特征,反倒有着江南女子的软糯……”“郝氏就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士,祖上也曾出过举人,后家道中落,至祖辈时为一介寒儒,设私塾为生,幼时也随父亲读书,十岁时,其父病逝,其母改嫁,被寄养于舅父家中,舅父为织造局小吏,见其聪慧,便教她刺绣,后随之入京,嫁给了鞋匠赵宝为妻,平日里也以刺绣补贴家用……”三言两语之间,郝氏的面色已满是灰败。事实上,这种伪造的身份本就是漏洞多多。别说海玥亲自出马,但凡换一个有担当的官员,只要有心查到底,没有查不出的道理。而此时此刻,严世蕃与赵文华的眼神,恰恰就有些闪烁。尤其是听到要将灯草胡同里的百姓拉来刑部认人,更是微微色变。这场风波本就从京师市井而起,现在再将百姓拉来认人,确实可以指认郝氏的身份真伪,但就彻底闹大,完全没有退路了啊!“断案之道,贵在纯粹,一心办事,贵在忠诚!”海玥没有观察他们的神色,而是直接定下规矩:“执行吧!”话音落下,赵文华神色一正,高声道:“忠诚!!”旁边的严世蕃一个激灵。你囔囔那么大声干什么嘛?海玥却是转过身来,露出赞许:“元质,你亲自带人,去请灯草胡同的百姓来此,事先跟他们说明情况,莫要造成恐慌,明白了吗?”“是!”赵文华拱了拱手,再度大声应下,转身离去。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把心一横。既无退路,干脆拼到底!大不了滚回去继承千亩良田,做一个只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严世蕃看着对方大踏步地离去,莫名地有些心虚,赶忙解释道:“明威,我不是……”海玥抬了抬手:“东楼不必解释,郝氏是你亲手从汤府带出来的,你面临的压力自然不是我们可比,但你也不必多于担忧。”严世蕃下意识地道:“为什么?”海玥道:“东楼莫非忘了,令尊当年因不满阉党权倾朝野,朝廷多次召他复职,他都以奸人当道,不堪与之为伍为由坚决拒绝,于钤山筑楼隐居,潜心读书八年,期间也不同权贵往来,以学问自持,自此誉满天下,这份对名利的淡泊和对操守的重视,是我等后辈最为敬仰的!现在遇到这等奸臣的威胁,难道他会选择同流合污?”严世蕃干声道:“不会!当然不会!”可昨晚回家后,父子俩人商议,爹爹也没让他尽心查办啊,似乎也在权衡利弊?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看着他:“严伯父没有直接教你怎么做是么?”严世蕃突然悟了:“明威之意,是父亲在考验我?”海玥道:“那我就不知了,但我清楚,你是他的独子,更是严家的未来!他难道不希望你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么?”严世蕃身躯一震:“是啊!是啊!爹对我寄予厚望,我岂能做出让他蒙羞,让我严家蒙羞的事情?惭愧惭愧!我方才竟险些误入歧途了,幸得明威点醒我!”海玥微笑:“不是我点醒你,是令尊的名节与操守,令东楼能够坚定信念,心猿归正,迷途知返!”……吏部衙门后堂,烛火摇曳。严嵩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一封未拆的信函上。信是今早出现在桌案上的。寄信人未知。也不会有人承认。但根据某些人的暗示,里面会有一群官员的名单,高不过四品,低不过六品,皆是六部中坚,皆握有一定的实权。只要高抬贵手,莫要穷追不舍,这些人日后就能为其所用。严嵩有些感慨。当年的自己,初中进士,意气风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匡扶社稷、肃清吏治。可如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的人从清流变成浊浪,从刚正不阿到同流合污。他们是怎么一步步堕落的?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某个日子,面对一封信、一份名单、一张银票,天人交战?不过单就这起案件,对于汤沐的许诺,严嵩的态度是嗤之以鼻。这是把他当成只看到诱惑,见不到风险的蠢货了么?以左顺门哭谏为前车之鉴,但凡让陛下知晓这群人的所作所为,万万容不得!当然法不责众,哪怕张璁在整顿吏治,要将数量庞大的官员一并拿下,也办不到,毕竟朝廷各部还要靠他们运转,但领头之人,绝对是首当其冲。所以严嵩根本不准备接受这群人所谓的投靠。但他也不想出这个头。收了,事发后肯定被陛下所厌弃。拒了,便是得罪这群数量庞大的官吏,一旦这群人解决不干净,日后怀恨在心,处处受制,他又不是圣眷正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排挤出京,何苦来哉?所以严嵩权衡利弊之后,已是偏向于使一个拖字诀。然而就在这时,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老仆入内,来到身后禀告了一番。“庆儿去了刑部继续提审,还让赵文华去灯草胡同,招来百姓当面确认?”严嵩动容。一旦让百姓指认郝氏,案情就再无退路了!他这个儿子,何时有了如此坚定的信念?“这孩子……这孩子……呵!倒也不错!”“连小辈都已经做出了决定,难不成老夫还在瞻前顾后,被人所轻视?”他提笔蘸墨,在未拆封的信上直接写了八个字:“严嵩清贫,唯惧天理!”写完之后,他眉宇间浮现出一抹许久许久未见的意气风发,再将信件拿起:“老夫要面圣!”(本章完) 第151章 拒绝与夏言联手办案(三更) 第151章 拒绝与夏言联手办案(三更) “严公子!” 严世蕃和赵文华带着一批百姓,浩浩荡荡地抵达刑部大牢前,就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家伙的声音确实好听,单单用声音就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实在罕见。 他转头一看,果然是刑科给事中夏言。 “元质,你们先带人进去。” 同为刑部官员,又是江西老乡,严世蕃觉得还是要给对方一点面子的,对着赵文华招呼一句,自己停下脚步等待夏言。 夏言上前,看着那些明显是寻常百姓的人,被匆匆带入大牢,眉头皱起:“你这是?” 严世蕃道:“这些人是来辨认凶手的。” 夏言反应极快,稍稍一怔,就露出惊色:“你把灯草胡同的百姓带来了,来辨认通奸杀夫案的死囚郝氏?” “是。” 严世蕃点头。 夏言有些动容,深深凝视着这个年轻郎君一眼,似乎首次认识对方:“你这是破釜沉舟,准备不计后果地查下去?” 严世蕃一奇:“夏给事中也知道了?” “你以为那些贼人的事情,能够瞒得了多少人?” 夏言淡淡地道:“本官已经知晓,有人借着此次处决张家兄弟,将许多不便言表的陈年旧案,转到二张名下,而今大理寺少卿汤沐若因旧案获罪,那参与之人都没法好!尤其是在张首辅整顿吏治的关头,没有人敢冒被罢黜出京的风险,唯有尽力维护!” ‘此人厉害啊,难怪敢于和大礼议新贵作对!’ 严世蕃一惊,本以为这位是靠着出众的相貌和嗓音得陛下看重,没想到也是深藏不露之辈。 他是拿住了关键的犯人郝氏,汤沐那边才不得不对他坦白了部分真相,以作要挟,夏言又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了这些? 严世蕃心头郑重起来,再应付了两句,拱了拱手,朝着刑部大牢里面走去。 夏言也不在意,同样跟了进来。他如今是刑科给事中,有监督刑部之责,自然来去自如。 而外面的交谈功夫,里面的指认已经开始了。 海玥并没有简单粗暴地让灯草胡同的邻里,去指认郝氏,而是让狱卒带来了好几位女囚,其中还特意寻来了川地之人,让郝氏位于其中,再开始分辨。 “是她!就是她!” “她经常晾衣,探出半个身子与楼下的汉子眉来眼去的,老娘绝不会认错!” “这毒妇竟没被砍头?可怜赵宝啊,是个好人,死得太惨了!” 严世蕃和夏言旁观,就见百姓排好了队鱼贯而入,然后每个人都指着恨不得把头缩在地里的郝氏,目眦欲裂地发出指控。 他们并不一定与鞋匠赵宝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这种谋害亲夫的毒妇,明明在西市问斩了,现在居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面前,造成的震撼实在太大了,骨子里的正义被激发出来,瞧着那群情激奋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活撕了对方。 郝氏瘫倒在地,最后一丝侥幸,消失得一干二净。 夏言看着这种新奇而有效的方式,不禁眼前一亮,再打量着指挥若定的海玥,主动上前行礼:“在下夏言,表字公瑾,久闻海神探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海玥发现严世蕃领了一个中年帅哥进来,并不知这位就是夏言,闻言立刻还礼:“不知夏给事中来此,是学生怠慢了,神探之名万不敢当,夏给事中称呼一声明威便是。” 两者的年纪摆在这里,海玥姿态谦和,并不奇怪。 倒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夏言的眼神波动了一下。 毕竟那是天子的赐字,别看每每讲学时嘉靖和颜悦色,都没有如此程度的欣赏呢,眼前一位十八岁的少年郎,却有这等荣光,就太令人羡慕了。 严世蕃性情轻狂,稍有权势,就显得心浮气躁,夏言原本是看不上这等人的,没想到为求真相,竟能破釜沉舟,不禁刮目相看。 而海玥更是从海南那样的偏远之地一路到京师,拥有如今的地位,更加值得郑重以待。 夏言定了定神,开口道:“案情经过,我已了解,此来是与明威商讨。” 海玥摆出聆听之色:“请夏给事中赐教。” “此案决不可姑息养奸!” 夏言的言,仿佛是直言不讳的言:“大理寺少卿汤沐与刑部右侍郎姚景阳一定参与其中,罪无可赦,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和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参与多少暂不可知,但若说他们毫不知情,也绝不可能,至少也是知情不报,应一并定罪受罚,至于与之沆瀣一气者,也该严惩不贷!” 海玥不动声色,只是听着。“你若是担心牵连过广,我愿出面与他们论个清楚!” 夏言道:“我知许多人所顾虑的,是大礼议的新贵们,尤以张首辅为重趁势排除异己,再兴大狱!而自去年天地祭祀后,我遭到的弹劾次数,已然不下于二十次,交恶早已不是隐秘,由我出面,或能劝说那些并无重罪的臣子,不再参与这场风波,想来他们若有悔过之心,陛下自有宽仁之意!”海玥其实也想过这种法子,但此法他用不了,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都不够。 夏言确实是合适的人选,这位嘉靖朝的下一位实权首辅,或许底线比起张璁低了不少,比如历史上写青词迎合修道越来越沉迷的嘉靖,被称作青词宰相,但执政能力绝对不容质疑。 还是那句话,嘉靖挑选首辅的眼光确实好,即便是严嵩,也不是靠着一味没有底线上位,他是在有能力的那批朝臣里面,愿意无限度逢迎皇帝的,缺了前提条件同样不成。 此时夏言表露的用意也很明显。 联手办案,互通有无! 夏言终究是刚刚崭露头角,至今的主官也不过七品的给事中,对于和一心会联手并不排斥,毕竟会内还有徐阶和赵时春两位翰林编修呢! 然而海玥稍作思忖,却摇了摇头:“夏给事中赤胆豪迈,令人钦佩,此番好意我们心领了。” 这就是拒绝之意。 夏言不解:“我出马说服其余官员,你这边敲定卷宗,将确凿无疑的证据落实,绝不给汤氏父子任何狡辩的余地,皆为陛下分忧,有何疑问?” 海玥道:“夏给事中要做什么,我们无权过问,然我们一心会只做好分内之事,不为外界影响,若是牵扯太多,反倒失却了纯粹之心,还望见谅。” “也罢!你们真能坚守本心,不为所动,我也放心了!告辞!” 夏言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悦,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赵文华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严世蕃则来到身侧,低声笑道:“元质是不是奇怪,为何明威要拒绝夏给事中?自从天地分祭事件后,这位在陛下面前还是挺得宠的,何不趁机结一个善缘呢?” 赵文华确实有此疑惑,只是不太敢问,闻言道:“请东楼兄指点迷津!” 严世蕃肃然道:“当然是因为断案之道,贵在纯粹,一心办事,贵在忠诚!我们要谨记会首之言,更要记住,真正尽忠的是陛下,而非得了陛下荣宠的夏言……忠诚!!” 他突然一嗓子,把赵文华吓了一跳。 你囔囔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哦,是我之前先喊的啊!海玥懒得理会这两个家伙,展开案卷,亲自提笔:“开始吧!令遇害之人安息,为无辜之辈作主,公正来得已是晚了,不可再让它缺席了!” …… 与此同时。 朱厚熜再度拿起信封,目光落在那八个字上,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墨痕的起伏,嘴角微微扬起:“好字!” 关于严嵩方才禀告的案情动向,他事实上已经了然于胸。 秘密结社至今未能查出,是因为那群人行动确实隐秘,但麾下这群京官,还想要瞒他,当真是白日做梦,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内侍眼线,都将这几日这群臣子私下的串联一五一十地禀告上来。 包括对一心会的威胁,对严氏父子的利诱。 朱厚熜等着看这群人会作何反应。 现在严嵩的决心,令他欣慰,同时还发现了一个优点。 严嵩的字当真好。 笔锋如刀,却又暗藏圆融,既有锋芒,又不失内敛。 而这八个字,更是写得格外沉凝,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压着千钧之力。 朱厚熜细细品味。 清贫二字,笔势瘦硬,如寒松立雪,到了唯惧天理,却忽然收敛,笔锋内藏,含有敬畏。 朱厚熜的指尖在“天理”二字上点了点。 存天理,灭人欲。 理学的那一套? 不! 他看到了严嵩在趁机向自己这位天子,表达坚定不移的忠心。 而这位吏部左侍郎办事稳妥,从不结党,更不贪财,倒真像是个“唯惧天理”的臣子。 朱厚熜开口:“取那方‘忠勤贞一’的玉印来,赐予严侍郎……” “是!” 侍立旁边的黄锦领旨,知道又有一位得圣眷的大臣诞生了,然而天子紧随其后的下一句话,就令其心头一紧:“告诉他,身为吏部左侍郎,整顿吏治责无旁贷,更不必手下容情!” (本章完) 第152章 向着清流领袖迈进的严嵩(一更) “陛下,一心会将郝氏杀夫案的卷宗整理完毕了。”“拿过来。”朱厚熜接过案卷,翻开查看。起初还是大致看看,毕竟只不过是一起民间的旧案,并非郭勋那种涉及大礼议新贵的重案。但很快,速度就慢了下来,仔细地看了起来。因为这份卷宗不仅符合格式规范,内容上更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供词完整,从去年断案的原告、被告、证人供词,到今年重新审理的所有证人,逐字记录,有些话语一看就知是百姓所言,不做修饰删改,避免曲解本意。其次是证据,物证为凶器、赃物,书证为契约、遗嘱,勘验笔录包含尸格与现场图,附列清晰。最后是审问过程,其中就有海玥安排多名女犯出列,让灯草胡同的百姓指认郝氏的细节。而法律依据也穿插其中,皆引用《大明律》。这一段就不是海玥的手笔了,而是回到书院后,让弟弟海瑞也参与进来,补充后的成果。“发于刑部传阅,往后的卷宗,以此为例!”朱厚熜欣然下令。此番案情突如其来,他原本是有一番安排的。大礼议新贵的精力,理应放在推行新政上,那是关系到国家强盛的重中之重,不该为这等杂事分心。而寄托希望的,正是去年因天地分祭,表现突出的夏言。朱厚熜相信夏言的能力,给予这个机会,也是让这位证明,自己并非谄媚君上的小人,而是为君上分忧的能臣,同样也让张璁产生些危机感,不要因昔日的功劳有恃无恐。结果夏言的所作所为,不能说令他失望,只能说完全被一心会比了下去。朱厚熜甚至途中忍不住透题,吩咐内侍将案情的真相告知,结果夏言居然去找一心会联手!这一步不能说错,毕竟那是最有利局势的选择,可朱厚熜最厌恶的,就是臣子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默契。即便是忠臣之间,如此私下勾连,置天子于何地?好在一心会更加纯粹,查案就是查案,办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最忠诚的体现。“不枉朕慧眼识珠!”朱厚熜欣然之余,不禁生出另一个念头。本来他是想要好好安排夏言,用来制衡权势越来越大的张璁,哪怕给事中官品低微,但只要得了圣眷,还怕不能火速提拔?但现在来看……或许有一位更合适的人选?无论是士林威望,还是官场资历,都更深厚的人!“且看严嵩有没有这份担当了!”……国子监。窗外北风呼啸,斋舍里面,海玥四人都缩在被子里。不得不说,北京的天是真冷啊,如今已近三月,依旧风雪飘摇,冰寒刺骨。别说没有习武的海瑞三人,就连海玥都喜欢这暖烘烘的被窝,正拿着一本水浒传看得起劲,特意把床铺挪到边上的严世蕃凑了过来:“明威,汤府的后续,我们真就不管了?”“毋须我们操心。”海玥头也不抬:“当今陛下有太祖之风,这种百官威逼天子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严世蕃想到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大狱,哦了一声。但片刻后,他又悄咪咪地凑过来,低声道:“如果动手的是我爹,明威可有建言?”“嗯?”海玥的视线终于从林冲风雪山神庙上移开,露出郑重之色:“当真?”严世蕃低声道:“家严告诫我,此事万万不可告知外人,但在我心中,明威早就不是外人,而是亲兄弟,这件事自然能告诉你!”‘嘉靖让严嵩主持这起大案?’海玥有些意外,仔细想了想,低声道:“陛下信重严伯父,这是来日入阁的良机啊!”严世蕃在被子里搓了搓手,兴奋地道:“是!是啊!”海玥接着道:“但这件政务极其艰巨,稍有不慎,严伯父就会背负骂名!”严世蕃不搓手了,忐忑起来:“是……是啊……”当忠勤贞一的玉印与陛下的口谕一同传到吏部,严嵩接旨的同时,心情也是狂喜与忐忑交杂在一起。他曾经千方百计地希望得到陛下的关注,为此不惜让自己的独子陪着桂萼的幼子一同读书,给对方当跟班当了三年,结果由于大礼议圈子的排外性,还是未能成为其中的一员。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现在阴差阳错之间,他反倒得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同时面临的任务,也是凶险至极。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张璁、桂萼、方献夫等重臣,推行新政,千难万险,诸多阻挠。张璁的身体每况愈下,桂萼脸色差得朝臣都能看出来,方献夫已有急流勇退的想法,可见处境的艰难。而这群重臣身边还有着诸多朝臣的帮衬,都到了这个地步,严嵩自忖虽然在国子监祭酒的任上,培养了不少学生,可与那边相比,就差得远了。他如果大刀阔斧地办理此案,到底是会位极人臣,真正进入统治的核心圈呢?还是连如今的吏部左侍郎都保不住?所以严世蕃的疑问,也代表严嵩的困顿,甚至不惜请教小辈。海玥稍稍沉默,缓缓地道:“太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剥皮实草!”严世蕃微微色变:“这太严苛了吧?”他家并无贪污,靠的是母族欧阳氏的钱财,但母族欧阳氏的经商就那么干净么?所以对于太祖的严苛律法,即便是此时的严世蕃都不敢认同。“太祖的年代,确实不可能回去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颇为感慨,朱元璋纵有许多局限性,但杀起贪官污吏来确实痛快,而且他那个年代的大明俸禄,是足以养家的,贪污就是贪得无厌,并不能类比如今的处境:“现在不可大肆株连,也绝不能对这群贪官污吏过分宽容,倘若连京师的官员都控制不住,那陛下的威严何存?新政何以推行天下两京一十三省?”“这批人,一定要狠狠清算!”“关键在于,他们下去后,有何人能够接替原先的位置,让朝廷运转无碍,不至于拖累政务的施行?”严世蕃连连点头:“是啊!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家严也一筹莫展!处置的人数少了,不痛不痒,陛下不会满意,可一旦处置的官员多了,六部空缺一时间难以补齐,难道从十三省的州县调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真要那样,恐怕陛下又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趁机培养党羽了……这不是一根筋两头堵嘛!海玥知道嘉靖这种皇帝一贯难伺候,老了是没有底线,年轻时是敏感多疑,沉吟着道:“其实有一群朝臣,倒是合严伯父所用。”严世蕃精神一振,赶忙问道:“谁?明威只管举荐,若是两广之地多有合适,家严绝对敢用!”“不是两广……”海玥摇了摇头:“东楼莫不是忘了,四年前曾经有一批官员被贬出了京师。”严世蕃猛然怔住。海玥道:“嘉靖六年,因李福达一案便贬黜出京的中枢要员!”严世蕃变色:“不行!万万不行!岂能为李福达翻案?”海玥纠正:“不是为李福达翻案,而是将其中部分官员赦免,容许回京戴罪立功。”历史上的徐阶之所以在嘉靖死后,特意以遗诏的形式为此案平反,因为李福达的大狱案,确实牵连了许多有为的才干之辈。而按照原来的轨迹,这群官员被贬出京后,在十年的时间内,又陆陆续续地返回朝堂,因为他们的才能,在政治尚且清明的嘉靖前期,足以得到重用。海玥也是刚刚想到,可以加快这个进程,让这群能臣不至于在外蹉跎。关键在于,前面还发生了一件有着巨大影响的案子:“国子监一案后,陛下已知晓,曾经信任的武定侯郭勋一直在辜负圣恩,对待李福达一案当然又有了不同的看法,或许也会想念那些当年在六部素有清名的能臣,严伯父不妨试着提一提。”严世蕃面色逐渐变化:“若陛下有宽赦之意,召回罪臣任命,正好填补空缺,此次的难题便迎刃而解?”海玥低声道:“将这群人官复原职,严伯父可就不止是士林称颂,更是清流领袖!”“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呐!”严世蕃越想越觉得靠谱。此案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清洗了一批六部官员后,又让政事畅行无阻。从各行省提拔不切实际,大礼议新贵都不敢如此安排亲信,但如果将之前的罪臣赦免一批,让他们回来填补此次罪有应得的官员空缺,岂不是两全其美?陛下既能得宽宏仁德的美名,这些官员各有资历,也不会因此事就投靠到严嵩的麾下。当然感激之情必不可少。爹爹虽素有清誉,但清流领袖确实当不起。现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那自己岂不是……未来的小领袖严世蕃把头蒙进被子里,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本章完) 第153章 大明朝永远不缺能臣当官(二更) “蠢货!蠢货!这是要害我一起死啊!”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听完手下秘报,气得脸色通红,红里又透着黑,黑里则发着白。去年领队抄了二张兄弟的侯府,从里面搜出了甲胄衮服,就是他带的队伍。后来也是他雷厉风行,将二张兄弟及其府上豪奴的罪证收集完毕,将这对国舅爷打入无底深渊。但陛下要震慑群臣,便不满足于只在锦衣卫内部审问,便让他将犯人和案子移交三法司。也正是从那一刻起,这起案件的性质就变味了。因为大伙儿都发现,二张这些年作恶之多,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同时经过锦衣卫的审讯后,两位国舅和其麾下的豪奴也彻底崩溃了,什么事情都认。你们敢认,那就好办了啊!于是乎,卷宗越来越厚,越来越厚,最后整整弄出了十大本!哦,原来这些年那么多恶事,都是张鹤龄、张延龄做的啊!现在真相大白,普天同庆,皆大欢喜!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落下帷幕了,结果一出市井谣传,再度将张家兄弟的案子推到了风口浪尖,当时萧震就意识到不对劲,赶忙派出人手去追查散布谣言之人。但那里还未有结果,大理寺少卿汤沐的旧案爆发,一下子将众人拖下了水。事情发展得太快了,萧震这边还未及时沟通,那里三法司已经想要捂住盖子了,一如他们以前所做的一样。三法司以为能够办到,因为揭开旧案的,并非大权在握的张璁桂萼,而是小小的一心会,更是存在感并不强的吏部左侍郎严嵩。可显然,他们碰上了刺头。“严嵩在武宗朝就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官都不当,自个儿躲在老家进学!威胁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比刘瑾还能耐呐?”“汤沐最是可恨,本来弃了自己的儿子,自己贬官外放,过个三年五载,我们还能捞他,现在把大伙儿都拖下水,想一起死么?”萧震恨不得拔出绣春刀,一刀将罪魁祸首汤沐给砍死,再把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一并送下黄泉。跟着这群蠢物一同执政,怎么能坐得稳高位呢?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一味的怒火并不能解决问题,萧震开始琢磨如何撇清自己:“汤沐、姚景阳涉案过多,必死无疑,张润只是知情不报,若是可行,还是要保他一保的!”这并非顾忌同僚情谊,是因为他的罪名其实也是知情不报,可大可小,如果左都御史张润能平稳落地,那他身为锦衣卫,更不会如何。当然萧震清楚,当今陛下杀心甚重,或者说对于杀臣子来说,根本无所顾忌。能够让陛下改变主意的,不是严苛的恶名,而是朝局的稳定。“事到如今,干脆让汤沐把更多的六部京官拖下水,让严嵩投鼠忌器,最后陛下才会只诛首恶!”萧震思路很快清晰起来。张阁老整顿吏治,本来就已经罢免了一批不合用的官员,弄得各部人心惶惶,再大肆牵连,那官场的震荡就要产生不可避免的恶劣影响了。讲白了,哪怕手底下的人不干净,可把他们都罢免了,谁来办事呢!若说从地方上调任提拔,大规模的人事任命不是那么简单,极容易形成新的派系。官员结党营私是历朝历代天子都最为痛恨的事情,萧震清楚陛下对于大礼议新贵的敲打,连那群昔日立下大功的臣子都被警惕,更别提其他。所以这条路走得通。萧震稍作沉吟,唤来心腹,他来口述,让对方写信,分别传给汤沐和姚景阳。这方面他向来做得谨慎,别说署名了,连字迹都不会留下破绽,即便对方不阅后即焚,事后也攀咬不到自己的头上。同时萧震又招来另一批亲信嘱咐:“王佐那边要盯住了,切莫被抓住把柄,再以查案不利为由,把你们的人手给排挤出去了!”锦衣卫若以官职排名,首推指挥使,正三品,是为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其次是指挥同知,从三品副职,设两人,其下便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别小瞧指挥佥事,这已是锦衣卫里绝对的决策官员,足以立起一个山头。比如萧震,他就和都指挥使王佐向来不合。哪怕王佐的都指挥使是特赐正二品,因宠信获此兼衔,萧震依旧敢跟对方抗衡。因为这也是天子默许的。锦衣卫里面绝不能只有一个声音,他与王佐相互敌视,彼此制衡,才能让那位不被蒙蔽。萧震最可惜的是,王佐抢先一步,收了陆炳当弟子,自己没能搭上这条潜邸旧臣的线,其余的怡然不惧。现在同样如此,在他的指挥下,心腹亲信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很快朝堂上的局势一如期望的发展。六部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官员被迫站到了汤沐等人身后,抱成一团,希望免于责罚。期间倒也发生了两个插曲。一是夏言出面,说服了部分朝臣,让他们自承罪责,请陛下宽恕。此举让萧震颇为惊讶,看来以前还是小觑了这个给事中,竟真有几分能耐。二是严嵩常入乾清宫面圣,据说第一次还触怒了陛下,可惜黄锦嘴严,没有将具体原因传出。不过萧震也能大致猜测,那位吏部左侍郎肯定是坐了蜡,进退维谷。这种浑水不是好蹚的,此案过后,这位在国子监祭酒上崭露头角,如今又历任礼部吏部的高官,说不定就得黯然退出中枢高层,去南京养老了。萧震坚信这个判断,直到一个消息传来。“司礼监内侍去了颜颐寿的府邸探望?”颜颐寿,前任刑部尚书,祖上据说能追溯到唐朝名臣颜真卿。此人是弘治三年中进士,历任地方,嘉靖四年奉召任左都御史,升刑部尚书,奉命审问李福达一案,触怒天子,被打入大牢,后见其年岁已高,放出牢狱,罢职闲住。算算年岁,今年已经七十岁高龄了,威望确实不低,却早就精力不济。‘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人?’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难不成要平反李福达一案的罪臣?’‘呵!怎么可能呢!’萧震连连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并未深入参与武定侯一案,缺少了这关键一环,当然不会认为那位对待反对朝臣一向手段残酷的天子,会如此宽宏大量。只是内心深处,又隐隐不安起来。如果一向心眼小的当今天子,难得大度起来,这回的案情,又将以何种方式收场呢?……“东楼兄!东楼兄留步!”严世蕃脚下放缓,特意路过,果不其然呼唤声传来。开口的是国子监生颜绍芳,也是前任刑部尚书颜颐寿的幼子。自从颜颐寿罢职去官,这位尚书之子的日子颇为难熬,但此时此刻,眉宇间洋溢的都是喜意,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此番若无严侍郎直言,我父再无起复之日,颜家上下皆感激此等大恩!”严世蕃云淡风轻地还礼,轻轻仰首,眼神里仿佛映出一道刚正不阿的伟岸身影:“家严从小教导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番他不过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而已!”颜绍芳肃然起敬,眉宇间愈发敬仰。再说了几句,严世蕃目送这位转回学堂的背影,侧过脸来,笑容已经压抑不住。但笑到一半,又猛地止住。因为赵文华站在不远处,也对着他露出巴结的笑意。严世蕃轻咳一声,恢复仪态:“元质啊!你怎么来了?”赵文华颇有些低声下气:“东楼兄,小弟此来是拜会陛下的御笔亲书……”“哦!”严世蕃不置可否,对于这一位,他现在是有警惕的,太能溜须拍马了,让他极为看不惯!但也知道,此番赵文华立功颇大,若不是此人提供刑部内的种种隐秘揭露,更是找到了那个外号黑无常的南监一霸孙黑虎,案情进展不会如此顺利。说到孙黑虎,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突然道:“有件事我之前就有些怀疑,狱卒孙黑虎是南监一霸,为何会对你言听计从,如此轻易地透露出了关键的情报?”赵文华干笑一声:“小弟与他确实颇有几分交情……”“我看不对吧!”严世蕃脸色沉下:“若非此番由明威出手,坚定我们一心之念,更有家严出面,为陛下分忧解难,此案对于我们可是祸非福!我倒是觉得,那个孙黑虎故意给我们设套呢!”赵文华断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孙黑虎不敢如此!”严世蕃瞪起眼睛:“原因呢?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我看你也是包藏祸心!”“小弟对一心会一片赤诚,绝无半分隐瞒之意,只是此事与小弟的身份有些不符,才没有详说……”赵文华支支吾吾,最后叹了口气:“其实孙黑虎之所以肯听小弟的话,是因为我卖给他一种药酒,之前也和东楼兄提过,就是那‘百花酿’!”(本章完) 第154章 对毒品零容忍(三更) “你卖酒?”“小弟就是担心旁人误会啊!”赵文华干笑了一声,明明官场贪污成风,读书人却又耻于言商言利。比如海玥若将《西游记》给予书商大肆出版,那一个卖文字的骂名就洗不清了,现在他赵文华身为六部官员,又是进士及第,卖酒也实在有失身份。所以他又赶忙补充道:“‘百花酿’绝非寻常酒水,乃独门药酒,久服轻身延年,助阳事,通经脉,治百病,奇效无比!”听到助阳事,严世蕃眉头一动,兴趣被勾了起来,但嘴上却在反对:“说得这般好听,如此奇药怕是太医院都难得,你怎会有?家中祖辈所传?”“不是!”赵文华家中并无行医之辈,知道这种谎言骗不得人,低声道:“‘百花酿’的配方,是我偶然从一位南洋商人购得的,所用的主材,正是外贡的乌香,那般名贵,自有不可思议的功效!”严世蕃哼了哼:“既是外贡药品,必然稀有,你如何就能以此来酿酒?”赵文华道:“一直用乌香,自是不成的,所幸我后来又请一位道长调配了药方,将乌香替换为御米壳,再辅以合欢花、沉香等百花蜜,最终才有了‘百花酿’的问世,为病者除痛……”严世蕃斜睨着他:“呦!你还医者仁心起来了?”赵文华眼神微微有些闪烁:“然此举恐遭士林非议,责怪我丢了进士清贵之名!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行了行了!”严世蕃摆了摆手:“说吧,百花酿卖多少?”赵文华低声说了一个数。严世蕃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你卖给孙黑虎,也就他这南监一霸,从犯人身上捞了那么多油水,才能买的起这种药酒了!”赵文华赶忙道:“东楼兄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做这笔生意的。”“哦?这还差不……”严世蕃下意识地就想答应,突然一想,自己即将成为清流领袖之子了,怎能卖酒损了名声,断然拂袖:“荒唐!我严世蕃是何等人,岂会在意这等小利?”赵文华惊了。这都不够?你太贪了吧!严世蕃拒绝之后,又有些心痛,如果自己答应下来,是不是往后就可以实现碧玉堂自由了,这么一想,愈发看赵文华不顺眼,冷冷地道:“跟我来!”赵文华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走入了敬一亭对面的一心堂,迎面就见到了陛下御赐的四个大字,而严世蕃照例来到面前,大声诵念:“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做完仪式后,严世蕃立刻来到在堂内看书的海玥面前,献宝似的将刚刚所得到的情况告知:“明威你信么?他说有一种药酒,能解百病,还能助阳事呢!”“御米壳为主药?”海玥同样没有忘记这个细节,正如当时所言,事情要一件件来,追查完旧案,就该轮到赵文华身上的蹊跷了,现在严世蕃先一步问了出来,答案令其脸色一沉。御米壳就是罂粟壳,这是完全不加掩饰了。不奇怪,因为如今这个年代,罂粟多为药用、饮剂或熏香,直到明末爪哇人从吸烟中获得启发,在烟草中掺入罂粟吸食,这才有了泛滥的趋势。而到了清乾隆末期,烟枪技术彻底成熟,开始吸纯鸦片,从此抽大烟开始荼毒中国,造就了历史上最为屈辱的一段东亚病夫时期。由此可见,使用罂粟的方法不同和纯度不同,造成的危害性也有天壤之别。毕竟这玩意是一个统称,其下有二十八属,两百五十多种,药性毒性皆不相同,中国早在唐朝时期,就有药用罂粟的种植,而后来清末泛滥的是鸦片罂粟和苞鳞罂粟,均是舶来新种,并非本土种植的那一类。且不说其他朝代,就看大明朝,《大明会典》里记载了藩属国给明皇室进贡罂粟的事,暹罗、爪哇、孟加拉,定期派出朝贡使团,向明朝进贡当地各种土特产,其中就有罂粟,称“乌香”,主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据说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在宫中试验、服食丹药,丹药中就有罂粟,后来定陵被挖,科学家对万历皇帝的尸体进行化验,发现他的骨头中含有吗啡成分,也是食用罂粟的证据。这倒罢了,毕竟作为名贵的药物,皇家服用并不奇怪,但说万历不上朝借口是头晕、眼花,其实主要原因是纵欲过度,再加上鸦片的毒瘾所致,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吸毒的皇帝”,且“死于吸毒”,那就是纯粹的谣言了。万历的身体到后期很差,应是得了糖尿病,且伴有种种并发症,他服用过罂粟类药剂不奇怪,但肯定没“吸”过。两者差距巨大。现在赵文华的“百花酿”,主配方也是罂粟,他完全不以为意,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世人根本不知其危害性,或者说就算隐隐察觉,由于成本过高,也无法在普通层面泛滥,造成的危害性确实远不如后世鸦片。可没有鸦片大,不代表没有危害。海玥其他事情基本已经融入古代,唯独对于毒品的态度是零容忍,直接看向赵文华:“过来!”赵文华心头莫名一悸,低眉顺眼地上前:“会首!”海玥发问:“孙黑虎饮用百花酿多久了?”赵文华低声道:“一年多了,他原有隐疾,饮了此酒后,大大地缓和了病痛,才愿意出重金买酒。”海玥道:“这样的人有很多?”“不多!不多!”赵文华道:“这百花酿很难酿制,求的人多了,便供应不足,得酒之人自是秘而不宣,没有声张……我除了卖于这些人外,也就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品酒了,此前还想邀请东楼呢,可惜一纸公文下来,没有赶上了最新一批的佳酿出窖……”严世蕃呵了一声,对于百花酿的滋味其实也颇为好奇:“你上次邀我同饮美酒,遗憾错过,待得此事结束,我唤上俞志辅一同,大伙儿不醉不归如何?”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赵文华赶忙道:“百花酿非寻常酒类,多饮反倒伤身了……”严世蕃皱眉:“如此扫兴?”海玥淡淡地道:“少饮些倒是无妨,就怕此物有着强烈的依赖性,喝上几次,就再也离不开了!”严世蕃愣住,赵文华脸色立变:“会首……会首何出此言?”海玥看向严世蕃:“东楼,你还记得去年年末,我与你和德舆,讨论过京师里异常服用药物的权贵名单么?”严世蕃马上想了起来:“记得啊!明威你那时让我和桂德舆,帮你去留意,太医院御医李绍庭所配置的‘天麻散’,在京师权贵里还有哪些人在服用……”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惊:“怎么的?‘天麻散’和‘百花酿’有关联?”海玥道:“李绍庭也是特制药方,自称是传自神医华佗的麻沸散,实则与南洋秘药有关,仗之在京师招摇撞骗,后卷入公主府一案中被杀。”“我之所以觉得蹊跷,拜托你们收集名单,后来还请陆舍人深入调查,是因为早年在家乡,听过一个说法。”“南洋有巫药,可控制人心,起初令人百病消解,飘飘欲仙,待得习惯了它的药性,一旦不再服用,浑身就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最后彻底依赖,为了求此一物,钱财尊严,样样都能抛弃!”“元质,你的‘百花酿’,有这种特性么?”赵文华越听越像,背后已是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再迎着海玥洞若观火的眼神,结结巴巴地道:“没有……没有……这百花酿……小弟不知有此祸害……”严世蕃已是勃然大怒,双目喷出火来,探手就抓住他的衣襟:“狗日的,你敢害我?”赵文华并不怕严世蕃,反倒即刻解释道:“没有!绝对没有啊!小弟万万不敢有半分加害会首与东楼兄之意!”海玥脸上并未发怒,只是继续道:“元质可知,我们一心会除了进学外,还有寻找一个秘密结社的重担?”赵文华点了点头。这个年代本来就没有什么保密的观念,正如严世蕃回去就跟严嵩说了秘密结社的存在,前些日子,为了给这位申请入会的人员些甜头,也特意将一心会的使命告知。赵文华于是知晓了,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存在,更被当今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此倒也不错,反正别管能不能查出贼人来,有了这份使命在,一心会就更能维持简在帝心的殊荣了。他更想入会了。然而此时,海玥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番令他如坠深渊的话语:“自从在‘天麻散’上察觉出了危险性,我就在考虑一种可能——这个结社如此神秘,是不是就以此物控制成员,才能确保绝不背叛?现在元质所酿的药酒,如果也有这种特性,无论你知不知情,恐怕都要去诏狱,和锦衣卫分辨清楚了……”噗通!赵文华直接跪了:“会首救我!!”(本章完) 第155章 秘密结社的端倪(一更) 赵文华是真的跪了。他原本最担心的,是百花酿的配方遭到泄露。如何让难以下咽的罂粟,成为采百花之精,合天地之灵的药酒,那可是他无比珍视的秘传。至于成瘾性……这么好的东西,喝了还想喝,岂不是理所当然?如严世蕃这种去了碧玉堂还想去的,又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居然因为百花酿,与这秘密结社扯上关系,那还了得?眼见对方彻底慌了,想到自己险些也要喝上百花酿,严世蕃完全不同情,直接呵斥:“你既无害人之心,那就去诏狱解释清楚,锦衣卫早就在追查那个秘密结社了,肯定不会冤枉了你!”赵文华只觉得天旋地转,知道一味求饶无用,急中生智地道:“小弟是被利用了!小弟愿意帮助一心会,追查秘密结社的下落,还望会首给我一个机会啊!”“就凭你?”严世蕃嗤之以鼻。海玥抬手,制止他的嘲讽,凝视着赵文华:“你的配方到底从何而来?”“小弟没有撒谎,真的是南洋商人予我的!”赵文华确实没有撒谎,之前在不少亲朋好友面前吹嘘过,改口是来不及的:“后来配料太过稀少,又请一位游方道士加以改良,才能大批酿造。”“南洋商人得了什么好处?”“他将一批乌香卖给我,价比黄金。”“游方道士得了什么好处?”“我予其黄金百两。”“你倒是大方!”严世蕃听得愈发忿忿。这家伙真有钱啊!赵文华的家境无疑极为优渥,奢靡无度起来更是夸张,历史上他的倒台,是因为这位当工部尚书时,把给嘉靖修皇宫的珍稀木材挪用,将自己的私宅营造得富丽堂皇,说实话,严家父子贪得够多了,都干不出这事来。海玥指出蹊跷之处:“你卖百花酿给孙黑虎都至少一年,从中赚取了多少钱财?是否远超百金之数?”赵文华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了。严世蕃也接上:“那游方道士真有如此能耐,可以改良配方,让你酿酒售卖,为何自己不做这买卖?难道他蠢么?道人攀附权贵,可比谁都能耐!”这绝非无的放矢。相比起佛门寺院笑纳八方香火,道士更喜欢向权贵兜售丹药和奇术,李福达一案里,武定侯郭勋最初就是被丹药收买,举荐了李福达担任了太原指挥使。如果游方道士真有那本事,确实没必要为了区区百两金子,把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便宜了别人。赵文华颤声道:“我……我没想过啊……这药酒又能有什么祸害?”“你发现它有强烈的成瘾性,应该就意识到它的祸害了,结果你还在卖,最后被贬出京师了吧?”严世蕃冷笑:“你费尽力气地卖酒,引得那些人上了瘾,等你离开京师,秘密结社的人顺理成章地接过你用百花酿控制住的这群人!即便事后暴露,朝廷也只会查到你赵文华的头上,嘿!多么高明的手段!”赵文华听得面色惨白。海玥则微微点头。这确实不无可能。先让旁人织网,再将趴在上面的原主赶走,取而代之。如此做到最大程度的隐蔽。赵文华如此,李绍庭可能也是如此。海玥指了指桌案:“将买主名单写下来。”“是!是!”换成以往,赵文华是万万不愿意的,买主名单也是宝贵的资源,但此时此刻与进诏狱的风险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手脚麻利地上前。严世蕃在旁边看着,啧了一声:“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啊!”如孙黑虎这种南监一霸也就算了,六部的吏胥上面赫然有十余人,且都是关键岗位,除此之外,民间也有不少人,甚至还看到了皮条胡同的一位老鸨。海玥看了,也评价道:“三教九流,在要事上也能有大用,不能小觑了这样的人脉啊!”赵文华不敢吱声。他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此,不仅是获取钱财,还能通过百花酿的出售,构建出一张下层的人脉网,为自己的仕途之路保驾护航。而等他完全写完,海玥看着这份墨迹未干的名单,默默算了算人数:“上面有四十三人,每人多久饮用一瓶‘百花酿’?”赵文华道:“短则十日,长则一月,每次送一瓶过去,他们可以存着慢慢喝,不用也不能一次喝完。”海玥道:“也就是根据依赖性不同,所饮的量不一?”赵文华抹了抹冷汗:“是……是……”“那依赖性最重的买家,是不是已经完全离不开了?”“也没有完全离不开吧……只是听说我要离京,欲出重金买此配方,被我拒了……”“你准备如何?”“不卖了,我只要握有这个配方,在哪里都能出售……当然!现在是绝对不卖了!”听着这位的保证,海玥沉声道:“你可以不卖,但这些已经成瘾的人,却不能不买!你一旦离京了,谁能即刻补上这个空缺?”赵文华愣了愣:“这……这我哪里知道?”严世蕃听明白了,立刻道:“不是让你去猜测陌生人,是你所熟悉的人里面,有谁可以迅速补上你的位置?”赵文华缓缓地道:“我的书童砚舟,他是知晓的,平日里有时候送酒就由他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和严世蕃对视一眼,之前在南监外等待时,也是看到了书童砚舟匆匆出去,恐怕就是去取百花酿了。“但砚舟会与我一起离京,另外几位下人,都无法在这里继续卖酒……”赵文华琢磨片刻:“能直接接上这份买卖的,那就只有酿酒的地方了!”严世蕃眯了眯眼睛:“有专门的酒肆承接?”赵文华老老实实地道:“为了配方保密,我专门寻了一座小酒坊,起初有些步骤是我自己进行,后来交给了几位下人监督……”明朝和宋朝不同,宋朝酿酒有着严格的限制,通过法律垄断加高额税收加严密监管,对酿酒业实施了历朝最严格的限制,即便是作为官员,也不能私自酿酒,除非是完全自己饮用的那种。而明朝就在开国之初推行“限酒令”,禁止地方官府和百姓私自酿酒,违者重罚,但这个目的是节约粮食,稳定社会,毕竟战乱之后的天下需要休养生息,粮食是命根子,不能拿来浪费。自洪武二十七年起,朝廷就允许民间开设酒肆,自行酿酒,从此酿酒业蓬勃发展,酒店遍布,赵文华想要寻一个小酒坊酿制百花酿,只要钱财给足,再派人盯住,完全没问题。严世蕃问到这里,精神大振:“明威,这酒坊恐怕有问题啊,即便不是秘密结社的据点,也可能有贼人潜伏其中!我们去请陆文孚来拿人吧!”海玥摇了摇头:“锦衣卫不能动。”这不是担心功劳被分了去,而是之前陆炳就跟他说过了,锦衣卫至今对秘密结社的追查毫无收获。并非锦衣卫无能,应该是秘密结社早有针对,一旦他求援锦衣卫,那边一动,指不定马上就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断去线索,扑一个空!况且酒肆这个目标也太明显了,以秘密结社的隐蔽性而言,直接藏身于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万一事发,这个地点必然被端掉。海玥想到这里,大胆地进行排除:“除了跟着你一同出城的仆婢,还有这座帮你酿制百花酿的酒坊,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触到定时饮用百花酿的买家?”赵文华苦思冥想,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了啊……这件事我做得很隐蔽……呃,不是我早知其中蹊跷,而是卖酒的名声不好听,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对待友人同僚也都是赠酒……”严世蕃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威,还是将他送进诏狱吧!一旦进了那里,保证他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对于这位的添油加醋,赵文华心头大恨,也不再一味哀求了,只是恳切地道:“小弟定全力配合会首擒拿贼子,小弟什么事情都能做的!”海玥不理会这两人的争论,稍作沉吟,视线重新回到名单上面:“这些饮用百花酿的买家,彼此之间可相识?”赵文华道:“六部吏胥或有往来,其余人应该不认识吧……”“既不相识,那有个事情就奇怪了!”海玥道:“你和李绍庭不同,李绍庭是御医,能够接触病患,知道哪些人需要‘天麻散’来压制病痛,而你是刑部主事,这三教九流的买家又是如何寻到,知晓他们都受病痛折磨,有这方面需求的呢?”赵文华没有迟疑,即刻答道:“我是从案卷上发现的,案卷里面能见人生百态,尤其是困顿之处,如今百花酿的买家,我都通过案卷接触了解过,才能卖他们酒水!”海玥眉头一扬:“这法子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赵文华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是一个刑部老吏教我的!”海玥道:“这个人我们之前见过么?”赵文华摇头:“见不到了,他病重去世了。”“何时去世的?”海玥换了个问法:“是在你采用他的法子,筛选出对‘百花酿’有需求的客户之后?还是在此之前,就病重身亡?”赵文华这回怔了怔,脸色变化:“确实是百花酿的售卖已上了正轨之后的事情,这份名单,此人也知晓……”“但因为人已经去世了,所以你不会有丝毫戒备,怀疑他会全盘接手你的买主,对么?”海玥起身:“走!去刑部,查一查这个人,或许秘密结社的端倪,就要从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吏身上开始!”(本章完) 第156章 锦衣卫帮忙排除错误选项(二更) 第156章 锦衣卫帮忙排除错误选项(二更) 正午。 刑部衙门的大门敞开,一股冷飕飕的风扑了进来,几个身着青袍的低阶官员走进大院,脚步比往日轻了许多,院中也静得出奇,连平日里高声吆喝的差人都压低了嗓门,只敢用眼神交流。 唯独一位年轻主事并不畏惧:“姚侍郎昨夜被带走了……” “嘘!” 他敢说,听的人却一阵哆嗦,急忙拽了他一把,眼神惊恐地扫向四周。 恰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几名官员立刻噤声,低头垂手站好,却发现只是三四名书吏抱着一摞摞卷宗匆匆走过,同样脸色发白,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 “那些都是姚侍郎经手的案子吧?” 等到书吏消失在视线里,当先一人才道:“没想到会是严侍郎下手!呵!我刑部的侍郎,居然被吏部拿了,颜面何存呐!” 另一位年迈的员外郎突然喃喃自语,手指不停地捻着佛珠:“老夫当年给姚侍郎送过一方砚台,这……会不会被牵连啊?” 没人敢接他的话,甚至都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仿佛这位已经是戴罪之身。 穿过二堂,往日喧闹的各司房今日门可罗雀,几个郎中躲在值房里,门缝紧闭,连灯都不敢点得太亮,偶尔有人进出,也是低着头快步疾走,连招呼都不敢打。 依旧是那位最不怕事的年轻主事皱起眉头:“这般不成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刑部的职责重大,万万耽搁不起!” “不必担心,颜尚书要回来了!” 正想着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转身一瞧,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赵文华?你还赖在京师不走么?” 赵文华有些尴尬,却还是拱了拱手:“君弼兄多日未见,风采依旧啊!” 此人是他的同年,都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姓郭名宗皋,字君弼,山东福山人士,本选为了庶吉士,不久前因谏言犯上,被罢为进士,授刑部主事一职。 郭宗皋同属于头铁的那一类,甚至比同时期的徐阶还头铁,历史上嘉靖的长子生下来两个月就早夭,大同又发生兵变,这位就上书劝嘉靖要惇崇宽厚,察纳忠言,勿专以严明为治,嘉靖大怒,将其打入诏狱,杖刑四十后释放。 以郭宗皋的脾气,对于赵文华这种品性的同年当然是万分看不惯,方才直呼其名,就是一种羞辱。 见赵文华没有发怒,郭宗皋更加不屑,瞥了同行的海玥和严世蕃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赵文华自己遭了羞辱,和颜悦色,眼见海玥受到冷遇,顿时露出忿忿之色:“太失礼了!他怎么能对会首这般态度!”严世蕃嗤了一声:“还不是被你拖累的?赵元质,你卖了那么多酒,人缘也不成嘛!” 海玥不以为意:“走吧!去司房!” 之前他们来的都是监狱牢房,专门审问郝氏,整理卷宗,现在的刑部司房,则存放着来自于天下各州县的卷宗,里面的胥吏自然不少。 赵文华之前就在这里办公,一路引着两人走入堂内,对着一位小吏招招手:“潘子,过来!” 不是谁都有郭宗皋的胆量和底气的,小吏明显想要避让,却没躲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赵主事……” 赵文华直接道:“周老病故后,他的替役者是哪一位?让此人来见我!” 一路上,他也介绍了,那个老吏叫周世安,据说弘治年间就在刑部任职,勤勤恳恳地干了三十多年,精通《大明律》条文,擅长从案牍中找出矛盾漏洞,再加上书法工整,所录的案卷无一字涂改,因此每每被上官夸赞老成持重,还给了一个铁笔先生的外号,倒也不算名不见经传。 一介小吏能得先生之称,可谓极其难得了,赵文华也是听说其名气,初任刑部主事后,有意亲近,尊称其为周老,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而今要仔细查一查这个人,赵文华认为不难,毕竟吏胥不比官员,是代代世袭的,老吏死了没关系,还有其子孙接替其职位。 不料那位小吏潘子愣了愣,低声道:“周老没有替役者啊……” 赵文华怔住:“没有替役?怎么可能?周老又没有犯错!” 《大明会典》规定,吏役缺员时优先从“原役亲族”中选拔,也就是吏胥的职位,常由子侄或亲属继任,称“顶补”或“替役”,由此形成了家族垄断。 当然,继任者也需通过基础考核,如识字、算数等,按理不得滥竽充数,但基本上不会严苛,多的是将就之辈,除非原吏胥因贪腐获罪被革职,其亲属自然被禁止继任。 老吏周世安一辈子勤勤恳恳,病逝后职位理应由他的子侄亲属继承。 小吏解释:“周老有两子,长子重病在床,次子是个跛子,瘸得严重,当不了差,原本有一亲属,说是要从家乡赶过来接班的,结果路上遭了匪,人被害了,他的职位就由别人顶补了,赵主事要小的去唤那人么?” “不用不用!” 赵文华急了:“既然没有替役,那他的两个儿子呢?把家中住址予我,本官要去探望!” 小吏道:“搬走了啊!回老家了!俺们还去送别的呢!” “啊?” 赵文华呆了。 海玥冷眼旁观。如果不揭晓“百花酿”的祸害,那个老吏周世安对于赵文华是有功劳的,结果人死后,赵文华却丝毫不关心其后人的待遇问题,可见其天性凉薄。当然现在的关键是,人没了。 老吏死去,儿子回乡,全家搬离了京师。 ‘真有问题啊!’ 赵文华之前下跪恳求,是被吓住了,但渐渐的,也难免生出些疑虑。 海玥和严世蕃不会是想要过河拆桥,反悔收其入一心会的承诺,才故意夸大其词吧,事实上他的百花酿根本与那个秘密结社无关! 可此时此刻,赵文华也觉得不对劲了。 一个混迹刑部近四十年的老吏,连个替役的继承人都安排不好,直接丢了职位,全家就消失了? 或许有意外,比如想要进京接替的亲属中途遇害,但结合之前的调查,真就这么巧合? “完了!” 旋即赵文华的脸就猛地惨白,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我真要进诏狱了?” 严世蕃嘿嘿冷笑,既有些快意,又有些遗憾,叹了口气:“真难抓啊!” 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可惜对方太过阴险,把线给提前斩断了,扑了个空! 不然的话,相比起让赵文华倒霉,严世蕃还是更希望立功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父亲严嵩已经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一心会再抓到秘密结社的端倪,那往后的朝堂上,还不是他们父子说了算? 哦,还要带上明威~ 海玥却不似这两位心情大起大落,看向刑部小吏:“你认得周世安的家吧?” 小吏刚刚还说去送别的,总不好否认,低声道:“认得。” “带我们过去,此事干系甚大,你当好了这份差,刑部的风波绝对波及不到你!” 海玥没有承诺太多,对于一位吏胥来说,能安安稳稳度日,就是他们最渴望的。 果不其然,小吏脸色好看了些:“是!几位官人请随小的来!”周世安家住城南宣北坊,居所为一进小院。 去年年初出售,如今已住了另一户人家,待得一行人抵达,小吏上前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海玥三人也就在门外打量,同时听对方描述。 “里面的正房是四间灰瓦屋,东间为书房,周老放了不少刑部旧档与私抄注本,西间是周老主卧,设佛龛,他信佛,供着地藏菩萨,另外两间就是两子所住。” “厢房的南厢,住一名老仆,照顾病重的长子,北厢为灶屋,檐下挂着肉肠,周老心善,常常接济邻里呢!” 听到这里,严世蕃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此人广结良缘?” 赵文华也涩声道:“如果此人是秘密结社的一员,肯定会有其他人与之暗中往来,那怀疑的目标是不是太多了?” 海玥稍作沉吟,提供了一个思路:“现在我们采用锦衣卫查案的路线,如果锦衣卫发现了周世安的蹊跷,顺着这条线索调查下去,会怎么做?” 严世蕃道:“既然邻里受过周世安的恩惠,那么这群人锦衣卫肯定是要带回去审问的!” 赵文华道:“既然周世安信佛,还设佛龛,那他常去的庙宇,或许也要被搜查?” 严世蕃接着补充道:“这家买了周世安宅子的,肯定也会倒霉!” “这些错误选项基本就可以排除了……” 海玥又环视周遭:“此地身处闹市,往来频繁,周世安如果有联络者,当要防备人多眼杂!那么存在不存在一类人,即便与周世安有着固定的接触,锦衣卫也不会将其拿入牢狱中审问呢?” 严世蕃和赵文华面面相觑:“有这样的人么?” 小吏听着几个人的交谈,脸色已是变了,眼珠子转了又转,不敢吱声。 他不说话,海玥却看了过去:“潘子,你来说!” 小吏无奈,唯有小心翼翼地道:“三位官人,可是在找缉事差役?” 严世蕃奇道:“缉事差役?” 小吏道:“负责巡查街巷、访查民情的差役,京师每块街坊都有一位……” 赵文华不解:“那锦衣卫为何不抓人?” “因为那就是锦衣卫自己的人啊,五城兵马司的缉事差役不顶用了,近些年都是锦衣卫派人探访的……” 说到这里,小吏缩了缩脖子,干笑道:“小的也是听旁人说的!不作数!不作数!” 海玥断然道:“去查一查,在周世安活着的时候,这几年走访这里的缉事差役是哪一位!” (本章完) 第157章 抓住你了!(第三更) 京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历朝历代都有着类似于缉事差役的角色。而除了缉事差役外,明朝其实还有“坊厢长”及下属的跑腿差役,由顺天府从本地人户中佥派,负责户籍核查、催征税粮,需定期走访各街巷,有点像是后世的居委会。海玥将宣北坊这片的坊厢长给找了过来。京师等阶分明,坊厢长很快匆匆赶来,听了问题后,脸色变化,显然不想回答,可观察着海玥三人的气度,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这几年,都是卢源卢校尉管着这片……”锦衣卫最基层的人员是力士与校尉,力士无正式品级,负责仪仗、搬运等体力劳动,校尉是从七品以下,承担缉捕、巡查等基础任务,听起来有高下,但常常并列称呼。因为基本上能入锦衣卫的,都是校尉起步,大小也是个武官了。这也是皇权专属机构的威风,里面最底层的都是军官,走出去可不威风凛凛?哪怕在京师,恰恰是因为皇权脚下,锦衣卫才更加威风,只要他们出动,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商贾富户,无一不瑟瑟发抖,更遑论一个坊厢长。所以此人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姓名和大致的相貌,姓卢名源,大约四十岁上下,长脸塌鼻,高瘦身材。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道:“他一般何时来巡逻街巷?”坊厢长低声回话:“小的不知。”“他常去的地方有哪里?”“小的不知。”严世蕃还要再问,海玥已经制止他,低声道:“去请陆文孚和俞志辅来。”确定要捉拿锦衣卫了,就必须向陆炳通个气了,只通知陆炳一人前来,也不必担心打草惊蛇。而要捉拿秘密结社的成员,即便海玥自己有武力在身,稳妥起见,有俞大猷和陆炳在场,也更能让贼人无反抗的余地。“好!”严世蕃不敢怠慢,匆匆去了。赵文华知道自己身具嫌疑,百花酿的事情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乖乖地束手而立。等待之际,海玥也不闲着,对着小吏潘子道:“再说一说这些年间,你们与周世安相处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可以讲一讲。”小吏应了一声,开始边回忆边讲述:“小的来刑部也就五年不到,那时周老……周世安的身体已经不成了,但大家都很尊敬他,哪怕他逢人便说,‘老朽不过抄写之人,万万当不起铁笔先生的称呼’,可他那么心细,案卷中错了一个字,都能揪出……”“周世安闲暇时好饮茶,但由于家中拮据,品不起好茶,喝的茶又苦又涩,小的有一次偷偷尝了一口,呸呸吐了出来,他却说什么茶苦如律……”“哦,小的听说,周世安每见冤狱,还偷偷写下天理何在,塞入案牍夹层,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吏起初还有些迟疑,因为显然周世安是犯事了,虽然听着这位领头的官人之意,不会学锦衣卫牵连无辜,可事情又怎么能说得准?但他年纪毕竟不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说着说着,不少真情实感倒是流露出来。赵文华听了片刻就没兴趣了,神情恍惚着,担心自己的处境。海玥则耐心听完,目光微微闪烁。“明威!”“会首!”半个时辰未到,陆炳和俞大猷都到了。海玥将方才顺藤摸瓜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末了道:“现阶段纯粹是怀疑……”陆炳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没有半分迟疑:“拿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校尉,即便是千户是镇抚使,在涉及秘密结社的事情上,也是先拿了人,再排除嫌疑。这个决定,陆炳可以下,也必须下!海玥沉声道:“文孚,如何拿人,你来安排吧!”陆炳年纪轻轻,但在锦衣卫快十年了,这方面无疑专业,立刻道:“对于底层校尉来说,月俸不足以维持生计,缉事差役倒是个有油水的差事,可以勒索敲诈商铺,索要孝敬……”对于外人来说,校尉大小是个武官了,但任何风光的组织,底层人物的处境都不会好,校尉的月俸只有五石米,年俸禄也就是三十两银子,还常常欠发,想要维持生计,就得靠捞取灰色收入,即收受贿赂、敲诈商贩、参与城门税、查抄时截留赃物等等。陆炳基于这一点,再望向宣北坊的商铺位置,思路清晰:“没有人会比那些铺子的人更了解卢源的行动特征和个人喜好,通过他们了解到基本情况,再实施抓捕,务必拿下活口!”海玥建议:“面对卢源时,不要说是因为刑部老吏周世安暴露的,而是将他的泄密,与关在诏狱里的云隐社加以关联!”“好主意!”陆炳目光一亮,重重点头:“行动吧!”……暖阳斜斜地照进茶楼二楼,卢源靠在雕花窗边,手中白瓷茶盏里的龙井嫩芽缓缓舒展。能在初春之际,品一品雨前细芽,哪怕对于寻常人来说,价值不菲,他也愿意花点钱财。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及时行乐的么,他别的不好,就好这口舌之欲!“卢爷,茶点来了。“小二轻手轻脚地放下盘子,卢源看向松子糕,颇为满意地捏起一块,送入嘴中。“唔——嗯?”正享受地眯起眼睛,卢源视线陡然一凝,落在一个斜对面坐下的壮汉身上,心头一震:‘陆炳?’锦衣卫里面,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的存在,毕竟是从兴王府那里跟着当今陛下入京的,又得到都指挥使王佐的教导。不过知道锦衣卫里有这个人,和知晓陆炳的容貌长相,又是两回事。而卢源恰恰属于后者。作为底层的校尉,这一点并不正常,所以此时他的心头固然震惊,视线却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不认识陆炳一样。可方才的闲情逸致已经完全不在,浑身肌肉缓缓绷紧,吃糕点的手明显加快,视线则在窗外不断扫视。‘应该是路过……不要紧张……我不能紧张!’卢源调整呼吸,努力变得平缓。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公主府一案后,锦衣卫将几名要犯抓入诏狱,以最忠诚最清白的人手看守,日夜审问。旁人或许只以为是这群贼子胆大包天,敢谋害皇室成员,所以锦衣卫如临大敌。但卢源清楚,恐怕不是这么简单。锦衣卫要找的,很可能是……‘娘的!也不知道是哪一支蠢物,居然在公主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是要造反么?自己找死,别把我们拖下去!’卢源自从知晓这个消息后,就变得提心吊胆,夜间常常和衣而睡,佩刀就挂在床头,哪怕理智告诉他,被抓的几人应该不知晓自己是谁,但依旧难以遏制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所幸公主府一案已经过去数月,锦衣卫还是没有大规模的抓捕行动,他这才安下心来,重新恢复往昔的生活。即便如此,当陆炳出现,卢源还是感到本能的不安,加快了茶水点心的品尝,吃完后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然而不远处明明坐下没多久的陆炳,竟然一同起身。卢源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朝对方看了过去。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庞落入眼中:“绸缎庄的刘掌柜说,你往日里品茶,至少要半个时辰,今日怎的如此匆忙?是知道自己被同伴招出来了么?”“嗖!”没头没尾的话音落下,卢源的身形已如鹞子般扑向楼梯口。不作任何分辨。因为对于他自己这种小人物,锦衣卫是宁错杀,勿放过,狡辩毫无意义。现在唯一可能的生路,或者说唯一不被酷刑折磨至死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然而到了楼梯口,卢源骇然发现,一道魁伟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那里,拦臂一挡,他只觉眼前一黑,结结实实撞上一堵肉墙,而对方连丝毫晃动都没有,双手就探了过来。只一个照面,卢源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当机立断地一个翻滚,身形灵巧到不可思议,居然滴溜溜地又转了回去,同时左袖寒芒乍现,三枚飞镖射向梯口的俞大猷,反手再抽出藏在靴筒的短刃,直劈陆炳。火星四溅。陆炳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出手如此果断,佩刀都来不及出鞘,直接以刀鞘架住短刃,口中忍不住喝道:“好功夫!”卢源哪里敢应,身形再度暴起,窜到窗前,但俞大猷避过暗器,后发先至,大踏步地追了上来。卢源身形横移,躲开后心要害,硬生生挨了对方一拳,毫不迟疑地往下一跃。“总算逃出去……啊!!”却是另一道潇洒的身姿立于茶楼下方,听到上面传来打斗声时,就已移到了窗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卢源纵身飞跃,一只铁箍般的手掌犹如探囊取物般,准确地卡在对方的颈脖。咔嚓!下巴卸掉,嘴里便是藏有毒丸,也吞咽不下去了。“明威威武!”陆炳的上半身从窗边探了出来,见状哈哈大笑,语气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终于!抓住你了!”(本章完) 第158章 审讯成功(一更) “查过了,嘴里没有藏有毒囊。”“还有别的自尽手段么?”“咬舌也不怕,及时把断舌抠出来,别咽下去卡住喉咙即可,他还有手写字!”“好!开始吧!”卢源四肢关节被卸,眼睛蒙着布,嘴里被来回检查了几遍,每颗牙都掰了掰,确实没有藏毒丸后,这才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从位置判断,这里不是北镇抚司,就在宣北坊内的一间民居中,即刻审讯。眼睛上的布条没有摘下,陆炳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卢源,你本就是我锦衣卫的人,卫里的手段,你比外人清楚得多,想必也不需要我重复了,对吧?”卢源一声不吭。陆炳接着道:“自永淳公主殿下出事以来,三个大逆被抓入卫里,日夜审问,你现在是怎么暴露的,原因也不用我多解释了,对吧?”卢源眉头紧锁,流露出了愤怒。陆炳淡淡地道:“红娘子、焦白、陆藏舟,云隐社的三个幻术师,欲刺杀太后娘娘的大逆,你知道他们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没有早早交代!”“你们这些人若真能一口气撑到底,宁死不屈,那我也佩服你们,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但结果是,没人能熬到最后,一开始的豪言壮语,到了后面都变成了悲鸣!那白白受几个月的折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是何苦呢?”卢源的身子终于颤抖起来。陆炳与站在旁边的海玥交换了一个眼神,努力压抑住期待。相比起诏狱里面死不交代的红娘子三人,这个卢源的心理防线要脆弱太多了。其实从对方的生活,就能看出端倪。卢源平日里最大的爱好,是在茶楼里挑个视野开阔的雅间,泡一杯雨前龙井,上几盘时新的瓜果与点心,享受一个时辰的清闲时光。相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整日匆匆忙忙,便是内阁两位阁老,身体每况愈下,都要顶在新政的第一线,这小小的校尉,日子过得挺悠闲!恰恰如此,这等人的意志就不会多么坚定。所以陆炳和海玥商量后,一致认为,不要将卢源押回北镇抚司,而是觅地审问。一旦带回北镇抚司,势必惊动锦衣卫上下,万一秘密结社在锦衣卫里埋着的耳目不止一位,消息走漏,与卢源直接相关的人员就可能迅速撤离。所以卢源被抓的消息要先掩住,突击审讯,在短时间内打开口供,挖出关键情报,进一步扩大战果。越是焦急,越不能表现出来,陆炳环抱双臂,等待着对方开口。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后,卢源昂起头,缓缓开口:“我若是说了,陆舍人能对我宽宏大量么?”陆炳立刻道:“我陆炳的为人,你也应该有所耳闻,便是审讯,我也不屑于谎言诓骗于你,你想要宽大处置,戴罪立功……难!毕竟那几个人已经交代了!”卢源的头立刻垂了下去,脸上满是失望。但陆炳接着道:“不过我也可以承诺你!你只要交代了,我给你一个痛快,不让你受卫里的诸多刑法,生不如死的折磨!你便是死了,家人受到牵连,流放戍边,我也能予以照拂!这是我能承诺的极限,多的你也不要妄想了!”卢源原本已经绝望,听了此言,头又抬了起来:“我……我信陆舍人!这就很好了!很好了!”陆炳瞳孔涨大,语气则努力保持着平静:“从头开始说吧,我要和那几个人的供词核对,你效忠的秘密结社,叫什么?”“黎渊社。”“为何取这个名?”“‘黎’是黎民百姓,‘渊’是百姓困苦,民不聊生,创办这个会社的初衷,是为了救民于水火。”“如此说来,你们的会社还有口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放屁!’陆炳听到这里,已是难掩怒火,海玥伸手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才将话咽了回去,接着道:“黎渊社内如何划分?”“分三垣堂和二十八宿。”卢源低声道:“三垣堂,我只知是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二十八宿则是执行三垣堂的命令,各有从属。”‘一个秘密的结社,竟有如此清晰的结构,果然是心腹大患,难怪陛下和先生那般忌惮!’陆炳目光沉下:“你属于哪里?”卢源道:“我听命于‘井木犴’,是他的从属,专门为他传递关键的书信。”陆炳道:“‘井木犴’是谁?”卢源顿了顿,倒是没有什么挣扎:“他在刑部任书吏,叫周世安,去年过世了。”‘刑部老吏周世安!秘密结社‘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之一!’陆炳和海玥对视一眼,故意道:“卢源,我给你机会,你可不要白白辜负!有关‘黎渊社’的情况,我们早就知晓,要的就是这些成员的具体身份,结果你说出一个‘井木犴’,人已经死了,与没说又有何区别?”卢源激动起来:“陆舍人,我所言皆属实,周世安在刑部不是什么小人物,他还有个名号,被称为‘铁笔先生’!此人过目不忘,只要看过卷宗一遍,就能默诵下来,更是通晓刑律手段,各州县的冤假错案,哪怕卷宗上粉饰得多么完美,都能被他一眼看出,只要注明‘天理何在’的案子,再通过我发出,就是‘黎渊社’关注的对象了!”陆炳倒吸一口凉气。犴为狱神,《易经》中犴主讼事,井木犴更是南方朱雀七宿之首,本以为一个小小的吏胥担不起这等称谓,但现在想来,周世安能通过阅览天下各地的卷宗,将冤假错案分辨,黎渊社再从中招收成员,地位就是至关重要了!想到这里,陆炳立刻道:“既如此,周世安死后他的继任者呢,还在刑部?”卢源道:“原本周世安病重后,社内就安排了一人,扮作他的亲属来顶补职务,谁知那个人中途遇害了,‘井木犴’之位已无人接替……”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陆炳冷笑:“你自己相信这番言语么?你们‘黎渊社’安排的继任者,入京途中居然遇害?而这般重要的位置,随随便便地就空了出来?”卢源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听说是因为社内出了一个叛徒……”“叛徒?”陆炳皱眉:“说清楚!”“陆舍人,我真的对你绝无隐瞒,我只是二十八宿的从属,社内的许多事情并无资格知晓!”卢源苦声道:“有人说那叛徒是二十八宿里面最厉害的‘亢金龙’,有人说叛徒干脆就是三垣堂里的,我也不知真假,但自从有了这个消息后,会社的事情越来越少,周世安死后的一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常缉事当差!”陆炳半信半疑,看了旁边的海玥,露出征求之色。海玥一直默默聆听。对于黎渊社的名字和纲领,他是暗暗摇头的。这个会社成立的初衷,或许真的是见到苍生苦楚,想要改变民不聊生的现状,但事实就是,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过隐于暗处的势力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要么沦为野心家的工具,要么是秘密宗教的摇篮。而从黎渊社的结构和口号来看,他们与白莲教、明尊教、摩尼教、罗教那种有着明确信仰的秘密宗教还有所不同,更面向社会高层。或许对于他和陆炳而言,得天子信重,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朝堂要员,周世安这样的刑部老吏、卢源这样的锦衣卫校尉不算什么,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已经是大人物。相比起来,秘密宗教则是先在底层百姓那里铺开,聚集信仰,占据一方,逐渐壮大。黎渊社则走精英路线,有着清晰的架构与规划,又能打入锦衣卫内部,难怪多年来都如此隐秘,一直游离于皇权的视线之外。抓住这个特点,海玥暂时不关心“井木犴”的继承人,也不关心那个黎渊社内部的叛徒是谁,对着陆炳打了个手势,以口型道:“百花酿!”陆炳心领神会,转而问道:“周世安借助刑部主事赵文华售卖的‘百花酿’名单,是你传出去的吧?”“是……嗯?”卢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愣住:“你……你怎么知道?”陆炳冷笑:“你说呢?”“你们……你们不是通过那三个叛徒找到的我?是周世安暴露了?”卢源并不愚蠢,他如此紧张,是因为清楚锦衣卫抓了三个疑似黎渊社的成员,日夜拷问,担心对方交代出自己。真要如此,百般抵赖也无用,锦衣卫绝对不会放过他,倒不如痛快承认,保家人一个照顾。可如果是周世安那条线暴露……周世安去年就死了啊!死无对证,相关的线索早就抹去,他肯定是闭口不言,咬死自己与其毫无关系!“唉!”卢源苦笑。可惜现在已经交代了太多,一旦反悔,连原本家人可能得到的照顾也没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那份‘百花酿’的名单传给了‘翼火蛇’,据说方子就是此人配的,借由此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为所欲为!”(本章完) 第159章 抽丝剥茧(二更) “我给‘翼火蛇’的名单信件,就在安平镖局寄存。”“具体是何人?”“二十八宿的从属人员,本就各不往来,我不可能询问对方的身份,对方也不会打探我的来历……”“啧!”陆炳皱起眉头。镖局最是鱼龙混杂,人员往来的地方,并且免不了收有一些江湖亡命徒。如同之前的鹞子班一样,锦衣卫想要搜捕这类地方,指不定会遭到拼死反抗,到时候黎渊社的贼人趁机逃跑,可就难办了。海玥却不以为意,开口道:“无妨!你现写一封信,传给‘翼火蛇’就是!”卢源此时的眼罩已被揭开,这才发现之前亲手擒下自己的那位少年郎也在,闻言道:“我写信给‘翼火蛇’?写什么?”海玥道:“刑部主事赵文华,几经努力后,依旧要被贬出京师,万念俱灰之下准备涸泽而渔,将百花酿的配方直接高价卖出!你得知了这个消息,仓促间传信给‘翼火蛇’,让那边做好防备,是否正常?”卢源怔了怔,陆炳则眼睛一亮:“明威好主意,到时候拿了取信的人,再顺藤摸瓜地找下去!”古代信件的传递各有方式,官方渠道一般是急递铺与驿站,民间则有会馆寄存、商铺代收、镖局捎带等等,还有的如僧道传递,赶考的举子帮同乡携带家书。但无论哪一种,派信的和接收的过程基本都是人面对面,不存在后世的邮箱投放。这就能用一个笨法子,直接让卢源临时写一封,然后将每一个收信人全部拿了,顺藤摸瓜地找下去。卢源显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眼见陆炳认同海玥的办法,只能把关节接上,老老实实地写起信来。内容按照要求写好,在等待墨汁干涸之际,他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这封信,由谁来送?”“当然是你去送!”陆炳冷冷地道:“安平镖局也在城南,离宣北坊不远,你身为缉事差役,过去巡视毫不奇怪,所以‘井木犴’和‘翼火蛇’才作此安排,倘若突然换一个人,便是有再多的借口,也免不了打草惊蛇。”卢源有些难以置信:“陆舍人愿意放我单独行动?”“我会跟在你身后,当然你可以选择逃跑,后果自负!”陆炳咧开嘴:“现在更想你死的,已经不是我们锦衣卫了,那个秘密结社对待叛徒的手段,不会很温和吧?他们会让你的家人流放戍边,再暗暗照拂么?”卢源颤声道:“我想问一个问题,那三个黎渊社成员,至今没有交代,对么?”陆炳点点头:“对!”这就诛心了。弄了半天,他才是第一个叛徒。卢源怔仲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我会全力配合陆舍人的,只求陆舍人不要忘了承诺,我幼子去年刚出生,尚且体弱,实在吃不了边塞的苦,求陆舍人保他一命!”陆炳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但也沉声道:“我既然说了,就会做到,现在恢复恢复,别用这副样貌去送信!”之前卢源在跳窗之前,被俞大猷在背后打了一拳,受了内伤,被海玥生擒后,又经历折腾,已是神色萎靡,所幸脸上并无伤口,调整好状态后可以露面。而趁着卢源恢复时,陆炳带着海玥来到一旁:“明威,我要去调集手下了,锦衣卫别的人我不敢相信,有八个兄弟一直跟在我身边,绝不会是黎渊社的人,如今要去安平镖局拿人,得带上他们。”抓捕卢源,目标明确,若不是俞大猷和海玥齐出,一个蹲在楼梯口,一个守在茶楼下,还险些被其跑了,安平镖局的取信之人至今还是未知,只靠他们三个确实不够。海玥点头表示理解:“若论缉拿贼人,文孚更有经验,我静候佳音。”“好!”陆炳松了口气,换成以往,锦衣卫想抢谁的功劳就抢谁的功劳,但面对这位,于公于私,他都不想产生抢功的误会,展颜笑道:“待得将黎渊社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你我兄弟定要好好庆祝一番!”他雷厉风行地离开,海玥则转回卢源面前,打量着这位黎渊社成员。卢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发现陆炳对此人颇为尊重,不敢得罪,唯有低声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海玥道:“我名海玥,表字明威,是国子监生。”“原来是海公子!”卢源恍然:“陛下亲赐表字,又御笔成立一心会,我听说过的!果然一心会就是来追查黎渊社的么?”海玥没有纠正,一心会的成立早在他扬名之前,而是淡淡地道:“锦衣卫也是陛下的近臣,若论亲近,你们还在我之上,为什么走上秘密结社这条不归路呢?”“公子可知,我本该是百户?”卢源苦笑:“先父是百户,故去后我为了袭百户之位,被上官诱骗,掏空了家中积蓄上下打点,结果竟被人顶掉位置,连早早说好的婚事都毁了,我当时万念俱灰,黎渊社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的我!”海玥道:“可你至今依旧是校尉?”卢源叹息:“不瞒公子,我入会时,是要一步步往上爬的!百户不够,我要升到千户,甚至当镇抚使……后来看开了,何必贪图那大富大贵,能悠闲度日,已是多少人不可求的福气!”“这就说不通了!”海玥皱眉:“以你之前表现出来的身手,若是不争百户之位,完全可以在校尉里安稳度日,何以加入黎渊社,走上谋逆之路?”“起初我也不知黎渊社敢胆大包天,刺杀太后啊!”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卢源继续叹气:“我原本想着,就是朝中哪位大官,私下里培植的势力,天底下那么多纷争,跟谁不是跟?至少黎渊社真的在行善积德……”海玥道:“行善积德,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你和周世安都是这么想的?”“是!”卢源点了点头:“周世安看不惯天底下有那么多冤假错案,而刑部和大理寺复核案情时,其实并非一无所知,但为了不驳地方按察使司的面子,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初周世安据理力争过,险些丢了差事,就再也不出头了,让黎渊社暗中搭救那些蒙冤之人……”海玥道:“然后这群被地方衙门冤枉的人,再为黎渊社卖命?”“但至少是搭救了,有时候救的不止一人,而是一家人!”卢源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悔意:“黎渊社并没有亏待过我们,这或许也是那三个人被抓入诏狱后,至今也没有交代的原因吧!”海玥直接道:“所以‘百花酿’在你眼中,也是救民于水火了?”卢源神情再变。“看来你对这种巫药有几分了解。”海玥将未来鸦片的祸害,借用南洋巫药的名头加以描述:“这种巫药在南洋可以控制人心,起初令人百病消解,飘飘欲仙,待得习惯了它的药性,只要一日不服,浑身就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最后为了渴求一剂,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乃至为人最基础的尊严,都可以彻底抛弃!”卢源脸色微微发白,涩声道:“周世安也不认同百花酿,说此物祸患无穷……”“但‘翼火蛇’却得意洋洋地宣称,借由此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为所欲为,从南洋巫药的特性来看,确实不假!”海玥冷声道:“而周世安和你哪怕嘴上不愿,实质的所作所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我也不与你争辩对错之类的大道理,只问一句话,你午夜梦回之际,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口号是如何的虚伪可笑吗?”卢源彻底沉默下去。海玥此言,一方面是看出对方心底深处其实还有动摇,万一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卢源突然生出决绝之念,哪怕牺牲自己和家人,也要保护“黎渊社”的其他成员,抓捕行动就可能前功尽弃。另一方面,也是隐隐察觉到其中似有蹊跷之处,送信抓人不见得稳妥:“周世安是刑部老吏,专为探明卷宗里的冤情,对于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结社来说,这个位置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成员,是至关重要的!而相比起来,‘百花酿’的事情其实不需要他出手,完全可以由其他人来引导赵文华,为什么‘翼火蛇’的行动,要让这位‘井木犴’蒙受暴露的风险呢?”卢源怔了怔:“我不知……或许是因为周世安太老了,身体已是不行了?”海玥摇头:“可周世安原本是有替役者的,是那个人入京出了意外,才没有继承成功,这个理由不成立!你也是锦衣卫,拿出令尊百户的教导,这些年间积累的经验,设身处地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卢源被引导着,一时间竟真的站在锦衣卫的思路上了,突然灵光一闪:“我第一次送名单时,周世安当时对我说的话很古怪,现在想来,名单恐怕是他自作主张送过去的!不是‘翼火蛇’要求‘井木犴’配合,而是‘井木犴’在临死前有意配合了‘翼火蛇’?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此倒是不奇怪了,‘井木犴’周世安并不赞同‘百花酿’的行动,偏偏又派你送去了一份饮酒的成员……”海玥从怀里取出赵文华所写的名单,目光大动:“理清楚这层关系,再看这份名单,或许就不是配合,反倒是一种威胁了!‘翼火蛇’的真身,不会就在其中吧?”(本章完) 第160章 严世蕃:皮条胡同就是我的主场了!(三更) 第160章 严世蕃:皮条胡同就是我的主场了!(三更) “啊?” 陆炳带着麾下八大金刚回来,听了这番分析,人都傻了。 对于“井木犴”周世安的判断,海玥没有先入为主地认定,这就是一个心怀叵测的逆贼。 而是结合了同僚潘子的描述和下属卢源的供词,再加上对方这些年在刑部的所作所为,共同构成了此人生前的形象。 这位“铁笔先生”,心中应是尊崇着一份正义之感的。 对于冤假错案的难以容忍,自身又没有足够的地位来为案情平反,才是此人愿意听命于黎渊社的根本原因。 不然的话,刑部胥吏的生涯并没有让他的日子过得富饶,两个儿子一病一残,死后难以为继,离开京师后也不知是如何安置的,这样的人实在没必要数十年如一日的听命于一个秘密结社。 黎渊社不是白莲教那类秘密宗教,看似没有信仰,但朴素的善恶道德观,恰恰就是最坚定不移的信念。 但在临死之前,罂粟制品的出现,依旧冲击了这份信念。 周世安不希望看到,黎渊社利用罂粟制品控制权贵,但又无法直接阻止,恰好赵文华同为刑部主事,于是便加以利用,明为合作,实则阻挠。 这些有关道德善恶的分辨,海玥没有与陆炳详说,陆炳的立场完全是皇权的角度,对黎渊社深恶痛绝,接受不了这种观念,只要明确行动方向即可: “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是让卢源去安平镖局送信,顺藤摸瓜,抓捕收信人,识破‘翼火蛇’的真实身份。” “如果‘井木犴’真的是在配合‘翼火蛇’,推行‘百花酿’,这条路就能行得通,至少有抓到‘翼火蛇’的机会。” “可如果‘井木犴’之前的名单,真的隐含威胁之意,那我们一旦让卢源送信,马上就会引发‘翼火蛇’的警觉,结果势必是打草惊蛇,彻底断掉这条线。” “所以另一种选择,就是暂且舍弃卢源这条线,直接从‘井木犴’提供的名单中,搜寻‘翼火蛇’的真身。” 陆炳看向名单,沉声道:“可上面有四十三人,且多三教九流之辈,要是一个个排查,也可能错失良机!” “不错!”海玥颔首:“所以这是两难的抉择!” 陆炳咬了咬牙:“明威,你的判断,有几分依据?” 海玥道:“目前的依据是,周世安通过案卷,寻找被冤枉的犯人,‘黎渊社’里的核心成员或许就是这么被选拔出来的;” “而同时,赵文华也是经由周世安提点,从案卷里寻找出会依赖百花酿的买主,这两者的身份可能产生重叠!” “除此之外,就都是我的推测了……” 陆炳皱起眉头,天人交战。 他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秘密结社成员,问出了情报,指向了核心成员“翼火蛇”的线索,一旦拿住“翼火蛇”,或许距离将整个秘密结社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就不远了,现在却要他再度等待? 换成别的锦衣卫,此时恐怕早就冲出去了,可陆炳左思右想,终于还是道:“明威,你根据名单去搜寻‘翼火蛇’的真身,需要多久?” 海玥早有判断:“无论是之前的茶楼交手,还是卢源突然的失踪,随着时间的推移,黎渊社的其他成员发现同伴被捕的风险,都会大大增加,所以时间不能长!” 顿了顿,他给出大胆的数字:“一天吧!” 陆炳为之动容。 短短一日时间,从名单上的四十三个人中,找出一个可能存在的二十八星宿,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而海玥实际上完全可以坐视他带着卢源去送信,哪怕最后拿不到人,把卢源抓出来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功劳,何苦多此一举? 偏偏对方选择了这条路,陆炳再无迟疑:“明威,我等你一天!我的这些人手你可尽管拿去用,一切以擒贼为先!” “好!” 海玥抱拳,举步走出。 这里是锦衣卫下设的宅院,之前严世蕃和赵文华参与不到具体的抓捕行动里,就在另一个房间等待,尤其是赵文华,还接受着看管。 此时三人会和,海玥言简意赅地将情况讲述,把名单摊在桌案上:“一天时间,绝无可能将所有的买主都筛选一遍,两位不妨给我出一出主意,如何找到这位可能藏身于其中的‘翼火蛇’?” 严世蕃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办啊!把这四十三个人统统抓起来审!’但他的父亲如今已是半步清流领袖,这种怎么都不像是正面人士说出来的话,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何况不用他说,还有人会讲。 果不其然,赵文华眼睛一亮,毫不念及卖酒的情分:“既然上面的人都有嫌疑,还是不可错漏,让锦衣卫将他们统统纳入诏狱,仔细审问便是!” 海玥很清楚,如果自己行动失败,锦衣卫事后肯定会这么做,但他并不认为此法能奏效:“这份名单是周世安生前交给卢源的,‘翼火蛇’的真身如果就在上面,你们觉得这个人会无动于衷,就这样乖乖地坐视暴露的风险一直持续么?”赵文华愣住:“可这个人已经在名单上面了啊?能怎么办呢?” “笨!剥皮替身啊!” 严世蕃马上反应过来,嗤笑道:“案子你刚刚亲身经历过,郝氏可以通过剥皮替身免死,二张可以被百官用剥皮替身之法顶罪,这个‘翼火蛇’怎么就没办法寻个替身,万一被锦衣卫一股脑地关进去,让替身顶上呢?” 赵文华不解:“郝氏是假死,二张是真的问斩了,这个‘翼火蛇’还活着,如何替身?” “你莫不是忘了,这些买主都是病人?” 严世蕃思路清晰:“病痛折磨,长久不见外人,形貌有所变化,岂非理所应当?到时候锦衣卫真要是将这四十三个人,全部抓入诏狱内审一遍,结果还是会把真身给漏掉,那才可惜!” 赵文华哑口无言。 海玥微微点头:“东楼所言甚是,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应该从中选择一个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买主。” “那首先能排除的,就是六部吏胥。” 严世蕃眼珠飞速转动思考:“‘井木犴’周世安本就是刑部吏胥,‘翼火蛇’再是吏胥的可能很低,何况六部吏胥即便久病,除非去职,也不能随意替换,改变不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海玥直接提笔,将十几个六部吏胥勾去。 名单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严世蕃又看向赵文华:“需要抛头露面的买主有哪些?” 赵文华定了定神,开始细数:“孙黑虎坐镇南监,需要频频与犯人接触,无法替换;这个隆昌镖行的总镖头,主营晋商票号押运,每每亲自押镖,无法替换;聚宝楼的东家金彪,每每在赌坊露面,他身体早就差得很了,却还是亲自坐庄……” 他说一个,海玥就勾掉一个。很快,名单又少了三分之一。 赵文华看得有些心惊胆战,生怕事后担上责任:“会首,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有些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的……” “无妨!” 海玥淡然道:“大胆筛选,时间紧迫,切忌犹豫不决!” 严世蕃再看剩下来的人员:“这百顺堂的白大爷、赛五爷、魏九爷呢?你连牙行的牙人都卖,当真是贪婪至极啊!” 赵文华想了想道:“这几位还真不能确定!他们虽是牙人出身,但百顺堂早已是京师民间一等一的买卖之地,专营赃物销赃,仆婢买卖,据说他们还与锦衣卫勾结,低价收购抄家官员的古玩字画,转手高价卖给江南富商……” 严世蕃想到二张被抄家,啧了一声:“赚得盆满钵满啊,都已是富家翁了,难怪能买得起你的‘百花酿’。” “是黎渊社贼子利用了小弟,百花酿与小弟已无任何关系!” 赵文华连连否认,又对海玥道:“百顺堂的三位当家是结义兄弟,但早已面和心不和,小弟以为,如果‘翼火蛇’是其中之一,哪怕深居简出,也无法瞒过另外两人。” “那就勾掉!” 海玥大笔一挥,如是再三,名单上的人员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赵文华看着最后的四人,再也不敢继续筛选了,竟觉得每个都很可疑。 而严世蕃看到其中两位,则有些诧异:“金谷馆的钱金宝,水云间的孙大娘?这不都是皮条胡同的教坊么?就在碧玉堂旁边……”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漏了嘴,赶忙轻咳一声,找补道:“明威还记得吧,我们当时查国子监一案时,曾去过碧玉堂,事后我为了不遗漏线索,又反复探访了这些地方……” 赵文华侧目。 能将流连烟花柳巷说的这般冠冕堂皇,看来自己的脸皮还得再练。 海玥同样看向严世蕃,突然发现这位的爱好居然还能派上用场:“东楼去那里,不会招致怀疑吧?” “当然不会!” 严世蕃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膛:“我去那里,就跟回家一样!” 海玥百忙之际,都忍不住想了想严嵩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微微一笑:“既如此,就从这两位嫌疑人开始查吧!” (本章完) 第161章 严世蕃:我的娘子要被人买走了? 第161章 严世蕃:我的娘子要被人买走了? “严公子又来听曲啦!” “严公子别只顾着小琴小凤,也往奴家房中坐一坐啊!” 严世蕃一至皮条胡同,小娘子们便围了过来,朝着他笑。 香风环绕之间,严世蕃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熟练地抛出碎银子。 “呦!谢严公子赏!谢严公子赏!” 众人笑吟吟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严世蕃继续昂首挺胸,享受片刻,这才转身对着海玥道:“明威,请!” 这是要尽地主之谊了。 见这小子如此威风,赵文华都有些羡慕。 他在科举入仕之前,倒也与其余士子来过皮条胡同,但后来任刑部主事公务繁忙,工作之余还兼职卖酒,再没工夫了。 现在想来,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结果险些去诏狱,图个什么呢? 还不如及时行乐! 海玥早知严世蕃有了点闲钱就往这里跑,但终究是眼见为实,确定了他在皮条胡同的地位后,马上问道:“两位买主各在哪里?” “那就是金谷馆!” 严世蕃也不含糊,指向远处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道:“钱金宝是金谷馆的管事,据说是一个晋商的妾室出身,因被大妇驱逐后,入了这家馆子,后来居上,爬到了管事的位置。” 赵文华在边上感叹:“这个名字,实在没想到是个妇人……” 女子的闺名向来是只有亲人才知道的,便是其余教坊司的馆子,小娘子也都是以艺名示人,而这钱金宝恰恰是其真名,确实少见。 严世蕃道:“此女极会算账,金谷馆原本在胡同里排名末流,自从她接手后,立刻崭露头角,那馆子看似俗气,却越来越受各地富商青睐,往往一夜之间日进斗金,钱金宝故而又被人称为‘钱眼通’。” 赵文华补充:“她熟知天南地北的风俗,对于各地的名酒也了若指掌,很可能从南洋巫药里得到灵感,配制出百花酿。” 海玥问:“钱氏得了什么病?”赵文华回答:“头疾,头痛时常伴随眩晕、昏迷,由此还被贴身婢女偷过钱财,告到顺天府衙,周世安将案卷挑出,我将百花酿予她用了一回,她就开始月月买酒。” 海玥了然,收回目光:“孙大娘呢?” 严世蕃转身,指向胡同尾一间门可罗雀的馆子:“那里就是水云间,在前些年本是胡同里最出名的地方,碧玉堂当时远远不及,只因里面待客的都是犯官女眷。” 教坊司多罪女,曾为官家娘子,后来以色娱人,都是不得已为之:“孙大娘就是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获罪后,堕入风尘,曾为莲台仙会的魁首,艳名盖京师。” 海玥道:“后来呢?” 严世蕃道:“据说此女欲与一人私奔,险些酿成一场大祸,后来重回胡同,已是毁了容貌,有人甚至称其为‘鬼母’,水云间也一落千丈,众人避之不及。” 赵文华接上:“她买百花酿,是为了压制脸上伤口的疼痛,至于钱财,则是以前积攒下的,小弟原本未生疑虑,但现在想来,此女本是犯官女眷,再遭横祸,对于朝廷恐有刻骨恨意,入了黎渊社就不足为奇了。”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金谷馆莺燕盈门倒也罢了,水云间门可罗雀,我们若是贸然上前打探,恐怕会引发警惕,得使个法子。” 海玥看向他:“东楼准备怎么做?” 严世蕃笑道:“自然是用胡同里的人去打探了,我们不妨先去碧玉堂,让里面相熟的娘子派人去两地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 “也好。” 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这确实是稳妥之法,海玥点了点头:“走吧!” “哎呦!奴家早听得枝头喜鹊叫,就知严公子今晚要来啊!” 入了碧玉堂,老鸨芸娘迎了上来,一见到严世蕃,眉眼中顿时洋溢出如见财神爷的欢喜,再看到海玥,竟也马上认出:“这不是海公子么?许久未见,公子神采飞扬,更胜往昔呐!” 海玥轻轻颔首,跟着芸娘一路往二楼去,顺口道:“近来燕兄和小川可曾到这里来过?” 上次他和严世蕃过来查国子监赵七郎身死一案,是得广州府认识的小川领路的,能顺利地见到了当时坐堂的当红娘子云韶,也是对方卖江湖客燕修的面子。 那对兄弟自从回到了京师,也就是最初露了个面,后来就消失不见了,海玥虽谈不上挂念,但既然故地重游,就顺便问道。 不料芸娘连连点头:“来过来过,今个儿还看到燕大爷的呢!只不过未入咱们碧玉堂,到了别家的馆子去了!” “哦?” 海玥眉头一扬:“这倒是巧了,燕兄去了哪家?”芸娘语气有些感慨:“燕大爷来胡同,去的当然是那一家,海公子要寻人,去水云间便可……” 此言一出,严世蕃和赵文华都露出异色,看了过来,海玥则微微眯了眯眼睛:“听芸娘之意,燕兄和水云间有故事?”芸娘一惊,脸色就有些尴尬:“海公子与燕大爷是好友,自然可以去问他,昔日的事情,奴家可不敢背后嚼燕大爷的舌根!” 海玥道:“这样吧,你派了人去水云间外候着,若是燕兄出来了,让他过来一见如何?” “好办好办!” 芸娘这才应下,笑吟吟地将三人引入了二楼的雅间:“请三位公子稍候,雪簟马上就来,这位是新来的小娘子,高冷清傲,极擅棋艺,平日里只接待文人雅士!” 赵文华目露期待,严世蕃则皱起眉头:“且慢!什么雪簟,琴心和凤箫呢?” 芸娘笑容稍稍有些僵硬:“严公子对待小女真是一片真心,可不巧,昨日就有一位贵客掷重金,邀琴心和凤箫作陪三日……” 严世蕃脸色顿时沉下:“琴心和凤箫还未参加莲台仙会,是尚未出阁的清倌人,何谈作陪三日?” “依规矩是如此……” 芸娘笑容终于淡了下去,蹙起眉头,轻轻叹息:“可那位贵客有教坊司的公文,点名要琴心凤箫作陪,她们便是不愿,也无可奈何!奴家更听说……听说……” 严世蕃心里萌生出不安感来:“听说什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芸娘低声道:“听说那位贵客要为琴心凤箫赎身……” 严世蕃猛然起身,厉声道:“在哪间,领我过去!” 赵文华找到反击的机会了,悠悠地道:“东楼兄,可别忘了我们的来意啊,那件要事只有一日时间,现在哪里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严世蕃身躯一颤,面色阴晴不定,稍作迟疑后,竟握住拳头,缓缓坐了下来。 黎渊社一事干系重大,他万万不敢在这种关头拖后腿,影响了父亲的仕途、自己和一心会的前程。 只是心头在滴血,一股前所未有的苦涩,更是弥漫开来。 痛!太痛了! 赵文华暗暗冷笑,心里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海玥稍加沉吟,倒没有直接将此事略过,而是继续问道:“那人是官宦子弟,还是商贾富户?”芸娘有些迟疑:“海公子,奴家不敢透露贵客来历……” 海玥淡淡地道:“我方才一路走来,发现琴心凤箫为东楼所喜,胡同已是人尽皆知,东楼是吏部严侍郎之子,你们也是知晓的了?” 芸娘脸色微变:“是……” “侍郎之子倾心这两位清倌人,你们碧玉堂自然是加以宣扬,无论是来日莲台仙会得个好名次,让东楼赎买,还是摘清牌时卖个更好的价钱,都符合碧玉堂所求。” 海玥淡淡地道:“但如果这两位清倌人提前被接走,那就是大大地得罪了东楼,让他颜面无光了,想来那位贵客邀人作陪时,你们也提醒了吧?” 芸娘还未回答,严世蕃已是反应过来:“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准确的说,是冲着你那清流父亲去的!’ 海玥很清楚,严嵩现在清理二张之案里合力蒙蔽圣上的罪臣,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其独子严世蕃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现在这起事件,看似是一起争风吃醋,但时机过于巧合,背后的算计八九不离十。 即便不是也无妨,琴心凤箫的人手既然有用,海玥就根本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消磨,直接抛出分别时陆炳交予的一枚令牌:“让这所谓的贵客滚!把琴心凤箫送来!” 芸娘探手接过,看着上面北镇抚司的名头,惊得双腿一软,魂飞魄散,忙不迭地道:“是!” 海玥补充了一句:“再告诉此人,如果出门敢多说一个字,后果自负!” “是!是!” 芸娘哆嗦着出去了,严世蕃再度起身,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明威,多谢!” “何必言谢?” 海玥微微一笑:“且不说你我的交情,便是我们一心会的成员在外,也绝不容许受这等欺负!” 严世蕃眼眶大红。 赵文华暗暗握拳。 如此轻描淡写地借势锦衣卫,这就是一心会成员的待遇么? 我一定要入会! 忠诚!! (本章完) 第162章 “翼火蛇”之死(二更) 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琴心凤箫出现在了雅间里。看到严世蕃后,欢喜不已,一左一右紧挨着他坐下。毕竟现在的严世蕃,还是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说话又好听,与这位相处,都比被那粗鲁的富商赎了身去强上百倍。严世蕃左拥右抱,鼻中嗅着幽香,手上握着柔荑,心里大叫,砸了那么多银子,终于上手了,值了值了。赵文华冷眼旁观,撇撇嘴,赶忙将茶水奉到海玥面前,堆满笑容:“会首请用!”海玥品了一口,淡然道:“办正事。”严世蕃收敛笑容,马上让两女使唤贴身的婢女和阁内信得过的小厮,去打探消息。听到要去金谷馆,探一探那位钱金宝的底细,两女不以为意,但听到要去水云间,俏脸顿时变色:“公子,那位孙娘子自从毁了容貌后,性情乖戾,凡有人接近,哪怕只是无意间经过,都会被其伤害,有个婢子就这般失踪了,一直未寻到……”严世蕃奇道:“她为何能在水云间待下去呢?”琴心道:“教坊司有人护着,她又从来不出云水间的后院,渐渐的,大家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但妾身若是派人去,恐难以接近……”严世蕃不惊反喜:“明威,这女子的嫌疑大增啊!”海玥没有贸然做出判断,转而询问:“你们知道燕修么?”琴心凤箫齐齐点头:“燕大爷是有名的豪侠,当年在京师时,每逢百姓遭灾,他都散尽手边的银子,设义舍,收流民,施粥赠药,大伙儿都很敬重他的。”海玥道:“燕修与云水间的孙娘子有往来么?”琴心和凤箫对视一眼,换成之前她们可不敢回答,但这位之前让芸娘带了一方令牌,在那趾高气昂的贵客面前晃了晃,对方大气也不敢出,马上灰溜溜地滚蛋,方知谁才是真正的权贵,细声细气地道:“妾身听闻,燕大爷便是孙娘子昔日的相好,还要带她离开的!”严世蕃讶然:“那个姓燕的,就是要带孙大娘私奔的人?那后来为什么没能走掉,孙大娘还毁了容,重归水云间?”琴心语气凄然:“据说是燕大爷的仇家,找准机会,在燕大哥带着孙娘子离京之际围堵了两人……”凤箫幽幽叹息:“一场血战后,孙娘子毁了绝世的容颜,燕大爷也身受重伤,知道带着她继续逃下去,只能两个人一起死,便将孙大娘送回了水云间,再威逼那些仇人,胆敢加害,便杀光他们全族,那些仇家慑于燕大爷的威风,终究未敢造次……”“原来如此!”严世蕃啧啧称奇,没想到传闻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更没想到自己早就见过另一位当事人:“如此说来,燕修回京后,又与孙娘子再续前缘了?”两女面面相觑:“这倒是没听说。”海玥道:“前段时间,都没有传出燕修与孙娘子相见么?”琴心摇了摇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或是孙娘子不愿相见吧!”“这话错了,不是不愿相见,是不敢相见……”一道雄浑的嗓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待得雅间的门开启,魁梧豪迈的燕修走入,抱拳笑道:“哈哈!真是海兄!严公子也在啊!”海玥起身还礼,严世蕃互相见礼,最后再介绍了赵文华。众人入座,燕修咧嘴笑道:“方才失礼了,恰好听到这两位小娘子正在谈论燕某旧事,忍不住插了一句话。”眼见琴心凤箫要起身致歉,他按了按手:“不必不必,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坊间传闻终不可信,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啊!”严世蕃目光一闪:“那燕兄既然亲至,可否跟我们说一说,当年与孙娘子的风花雪月?”这话故意带着几分刺激,严世蕃知道海玥与此人有些交情,不太好开口,倒不如自己来做恶人。“风花雪月?哈!”燕修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如果告诉诸位,燕某当年伤重险些身死,就是拜孙娘子所赐,几位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琴心凤箫率先怔住:“啊?”严世蕃皱起眉头:“这又是何说法?”燕修道:“一段背叛的伤心故事罢了!我欲救她出苦海,结果却是自作多情,她安排了仇家阻截,又在酒中下了药,害得我险些身死……”琴心凤箫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地道:“那为何坊间传闻,燕大爷对孙娘子义薄云天,舍命相护,孙娘子也不否认呢?”“这消息就是她散出去的……”燕修笑道:“不如此说,如何能安然度日呢?要知我当年也有一众好友,不知其中蹊跷,还真的暗暗保护了她许久,甚至不惜去要挟教坊司的官员,让她留在水云间呢!”琴心一副幻灭的表情,凤箫则忍不住道:“燕大爷,孙娘子毕竟也受了教训,她的脸毁了,对于女子来说,这是最残忍的惩罚了!”“没错没错!”燕修点点头:“燕某这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没吃过亏,她的脸就是我划烂的!”凤箫彻底傻了。严世蕃表情精彩,这传闻与现实之间,差距未免太大了,峰回路转得让人难以接受。海玥则突然起身,朝外走去。燕修奇道:“海兄?”“燕兄回京也有半载,之前一直未入水云间,是故意为之么?”海玥边走边说。燕修跟了上来,点了点头:“我回京师,她自是最害怕的,整日里提心吊胆,我偏偏不去见她,这才是惩罚!”海玥道:“那今日去水云间见了后,又如何?”燕修长叹一声:“我以为再相见时,会很愤恨,可事实上,当我面对那个短短几年间,苍老得已是认不出昔日模样的女子,一切仇恨也就烟消云散了。”“认不出昔日模样了么?”海玥脚下加快:“烦请燕兄带路,我要去水云间。”燕修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何事?”“一时难以解释,先到了地方再说!”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和燕修脚程极快,片刻间就抵达胡同尾的水云间。相比起碧玉堂的缠头金满,红袖招财,这里则冷清太多了。也就二楼能听见些乐曲声,偶有穿堂而过的小厮和婢女,见到两人也不敢询问,乖乖地退到一旁。来不及等待严世蕃和赵文华,海玥直接来到后院,就见一个枯瘦的老妇佝偻着腰,在门前缝补衣衫,听得两人的脚步声接近,也恍若无人,静静地坐着自己的事。“这是孙娘子的老仆,孙娘子也曾是官宦家的小姐,这老仆从小就跟着她的。”燕修介绍了一句,开口问道:“你家小姐呢?”枯瘦的老妇这才抬起手,朝着里间指了指。海玥眯了眯眼睛,突然探手,按住老妇的脖子,直接将她弄晕了过去,再朝里面走去。燕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海兄,你这是作甚?”海玥面容平和,实则蓄势以待,缓缓地道:“燕兄勿怪,我要先见到活人,再做解释。”“活人?”燕修语调变得急切:“你认为她会自寻短见?”说罢,轻风拂过,一道身形暴起,跃过海玥,往里面冲去。然而海玥的轻身术也不慢,两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进入里间,目光扫过,就见这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屏风后是女子闺阁的床榻,上面隐隐躺着一个人。来到床前,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映入眼中,探手摸向鼻息,已然没了气息。燕修看着对方的尸体,双目闪过复杂之色,缓缓地道:“果然不出海兄所料,她竟真的自寻短见了,没想到我先前所见,竟是最后一面……”海玥默然:“既然已经来晚了,我倒是可以解释一下原因了,燕兄听过黎渊社么?”燕修满脸茫然:“未曾听过。”海玥道:“黎渊社是一个秘密结社,其内分为‘三垣堂’和‘二十八宿’,自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好大的口气!”燕修瞪大眼睛:“抑君权,正纲纪?怎么听着像是要谋反,夺了皇帝的位置取而代之呢?”“自古以来,皇权更迭,都是堂堂正正地平定天下,如太祖推翻蒙元暴政,恢复我华夏正统,从未听过靠秘密结社成事!然野心之辈,往往这般痴心妄想,掀起无数祸乱,最后只会为天下百姓带来动荡与苦难……”海玥道:“而我此前怀疑,孙娘子就是黎渊社里二十八宿中的‘翼火蛇’!”燕修皱眉:“就凭她一个弱女子?”海玥道:“能算计燕兄之人,岂是弱女子?何况孙娘子本为莲台仙会的魁首,往来皆达官贵人,若为二十八宿之一,亦能为黎渊社提供关键的情报!”燕修叹息:“若当真如此,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私奔了,反倒要害我性命了,这黎渊社真是祸害不浅啊,我恨不得毁了它!”“那现在燕兄就有机会了!”海玥道:“孙氏自尽,可曾留下遗物?”燕修皱眉思索,突然灵机一动:“诶!我倒是想到,她有一个习惯,应该是藏在这里!”说着他伸手在床榻下面摸索摸索,很快掏出一本薄卷来:“海兄请过目,这是不是她的日录?”(本章完) 第163章 心照不宣的默契(三更) “呼哧呼哧!”严世蕃和赵文华一路小跑着来到水云间后院,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仆妇倒在地上,再往里面走,则看到海玥拿着书卷正在查看,燕修已经不见了踪迹。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面前:“明威!会首!这是怎么了?你突然走得如此匆忙?”“孙娘子畏罪自尽,尸体在里间。”海玥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书卷:“幸亏我来得及时,搜出了日录,上面记下了黎渊社的秘闻,简直骇人听闻!”严世蕃一个健步冲上来,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她果真是‘翼火蛇’?”赵文华不甘落后,从另一侧瞅向日录:“‘百花酿’是她设计的?”“是,也不是。”海玥道:“从日录上来看,‘黎渊社’研究南洋巫药,已经不是一代人了。”“最初的方式是炼丹,源自二十八宿里的‘参水猿’,此人是一个丹师,仿造‘五石散’,炼制出一种令人躁动亢奋的‘参水猿散’,但久服之后,瞳孔泛蓝,癫狂而死,社内称之为‘猿鬼附身’。”“后来‘参水猿’不甘,将配方传下,经三代‘参水猿’研制,终于有了丹药的诞生,名‘白虎星丹’。”“据说此丹服下后,能令人精神亢奋,痛觉麻木,可三日不眠而力增数倍。”“但丹毒始终无法根除,服食数月,就会形销骨立,日渐衰弱,且依赖性极强,一旦不用,犹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由于此丹效用太强,黎渊社内便计划,故意将丹方外流,这些外流的配方药效要相对低弱,祸患也少了许多,如‘天麻散’和‘百花酿’,可一旦适应了这些药酒,再服‘白虎星丹’,即便察觉到不妥,也难以割舍了!”严世蕃和赵文华听到这里,不禁动容。无论是御医李绍庭的“天麻散”,还是赵文华的“百花酿”,都是半公开的存在,他们卖药卖酒,并没有特意遮掩。因为这个年代,对于罂粟类药品的认知确实不足,即便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妥之处,也不会太过警觉。何况是药三分毒,由于罂粟不纯,成瘾性发作得不是那么快,相较于立竿见影的药效,对于某些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这些已是神药,如江湖人就十分渴求“天麻散”镇痛。结果现在才知道,不是黎渊社发了善心,恰恰是他们徐徐图之。先上弱化版本的药酒,再安排控制性最强的丹药!严世蕃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翼火蛇’胆敢妄言,借由此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京师权贵,原来她说的不是‘百花酿’,是药性最可怕的‘白虎星丹’!”赵文华连连点头:“‘百花酿’依赖性并不强,但黎渊社所求的是循序渐进,让京师的病患习惯于药物的供应,此举实在太恶毒了!”“只是这日录记载得也太过完整了吧?”严世蕃看向床榻上的尸体,又有些疑惑:“此人当真是‘翼火蛇’吗?会不会故意留下日录,让剥皮替身更具欺骗性?”“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海玥道:“不过孙娘子昔日也是艳名盖京师的仙会魁首,接触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容貌毁了,但特征还有保留,接下来让锦衣卫仔细验尸,寻证人核对,足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身。”严世蕃皱眉:“可死的就算是孙大娘,也不能指明她就是‘翼火蛇’……”“东楼此言大谬!”赵文华赶忙道:“此人分明就是‘翼火蛇’,若非会首大驾,识破其真身,岂会畏罪自杀?若非会首明察秋毫,我一心会又怎能找出这部隐藏至深的日录,识破这伙叛逆的惊天阴谋?”“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严世蕃先是怒了,但目光一动,又赶忙改口:“不错,不错,此人就是‘翼火蛇’无疑!”这般计较下去毫无意义,关键是日录到手,黎渊社的秘密揭露,立下了恰到好处的大功!此番先由赵文华的百花酿入手,再到发现予其提点的刑部老吏周世安,紧接着抓捕与周世安专门联络的校尉卢源,通过审问,终于清楚了秘密结社的名字和内部架构。对比锦衣卫审问云隐社的三个幻术师,对方咬紧牙关,死不开口,至今都不知那个秘密结社叫什么,现在岂不是关键的突破?至于一日之内抓捕“翼火蛇”,别说外人,就连严世蕃都觉得悬,不仅要靠能力,更要看运气了。而今运气就很好。“翼火蛇”死了,看似一步之遥,但日录被搜出,又是重大发现。真要抓到一个活的,将黎渊社连根拔起了,一心会未免太过厉害,之后又能做什么?陛下会不会反倒不再像之前那般在意他们了?现在才是恰到好处嘛!严世蕃并不知道,他的这种思路叫养匪自重,但和赵文华对视一眼,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个人首度达成一致。海玥扫了一眼,就知这两个人的小心思。他其实倒没担心鸟尽弓藏,毕竟黎渊社这种秘密结社,绝不是找到一两个核心成员就能连根拔起的。真要这么简单,按照卢源先前所说,黎渊社内部出了一个叛徒,只要其告发到朝廷,这个秘密结社岂不是早就破灭了?可至今外界一片风平浪静,黎渊社内的行动依旧,至少继续在推动“白虎星丹”的进程。‘要么是那人固然背弃了黎渊社,但对于朝廷也不信任,故而没有向朝廷揭发。’‘要么是那人知道即便揭发了,也抓不住黎渊社的核心人物,如卢源猜测的那般,叛徒是二十八星宿里的‘亢金龙’,此人或许也只知道部分二十八宿,对于真正决策的三垣堂知之甚少。’抓住活的“翼火蛇”,基本也是如此。此人真是毁容的孙娘子,在生无可恋的状态下,嘴只会比起红娘子三人更严,最后一无所获。所以海玥的视线落在日录上,颇为玩味。正经人谁写日记啊?还把黎渊社有关“白虎星丹”的计划,详详细细地写在上面?破案后的卷宗也就是如此了,顶多加些前因后果的论证!‘死的这个人,一旦证实是孙娘子,那就十之八九是‘翼火蛇’了,但这份日录,是‘翼火蛇’写的么?呵!’‘黎渊社的叛徒……与水云间花魁产生恩怨纠葛的京师豪侠……广州府隐雾村一案的幕后之人……’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有意思!’经过广州府一案后,双方就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回也不例外。不过这种关系终有结束的时候,尤其是黎渊社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之中,下次见面,或许就要论个高下了!“去通知锦衣卫吧!”海玥亲自看守现场,严世蕃和赵文华结伴去通知,待得陆炳飞奔到面前,看完了日录后,不禁惊喜交集:“没想到真的抓住了!明威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丹药……丹药!”嘴里喃喃念叨着,陆炳悚然动容,顾不上漆黑的夜空:“不好!我得速速入宫禀告!”……寅时三刻。紫禁城仍浸在朦胧的晨雾中。乾清宫西侧的丹房里,烛火通明。青铜丹鼎下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炉膛内泛着一股焰光。朱厚熜盘坐于蒲团之上,一袭素白道袍,玉冠束发,面容平静,呼吸绵长,似与殿内袅袅升腾的烟气融为一体。而丹鼎旁,一位老道手持拂尘,低声诵念《太上丹经》,两名道童分立左右,一人执扇控火,一人捧玉盘,盛放朱砂、云母等物。鼎中的药液已熬炼完毕,此刻正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此乃龙虎辟谷丹,取晨露、松子、黄精、苍术等药,佐以三转火候而成,服之可强身,延寿,助陛下证无上大道。”听着老道士的讲解,朱厚熜凝视着鼎中流转的丹液,眼底映着跃动的火光。现在的他,想的其实不是什么得道成仙。而是生个儿子。自从登基后,他的后宫嫔妃也有过身孕,但一位皇后、两位妃嫔皆早产。其中皇后的早产还与他有关,受其惊吓,后重病不愈身亡,朱厚熜当时震怒,但这几年过去,心里已满是悔意。他年纪不大,但至今也二十五岁了,膝下无一个孩子。武宗朱厚照就是因为膝下无子,最后才由他继承大位,不会自己最后也要落得这么个下场,让旁人继承江山吧?不!所以修道,在朱厚熜的眼里就是两个目的——强身健体!生个皇子!听得老道士述说完药效,他缓缓抬手,指尖在鼎口上方虚划一圈,似在感应药力。殿内逐渐静谧下来,唯有炭火偶尔爆出一星火花。“呈上来吧!”就在丹药出炉,准备服用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陛下!”黄锦来到丹房外,噗通跪在地上,也顾不上打扰里面的修道,尖着嗓子道:“北镇抚司急报——!”(本章完) 第164章 结案与弃丹(一更) 东方初现一抹鱼肚白。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还凝着晨霜,乾清宫的丹房内依旧炉火灼灼。朱厚熜拿着“翼火蛇”的日录。反反复复,已经看三遍了。越看眉宇间越是惊怒。但当他回到乾清宫的桌案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看向陆炳:“文孚,你此番办得很好,黎渊社……这伙逆贼,终于藏不住了!”陆炳神情极为振奋:“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护佑,此等宵小所为不过阴沟里的伎俩,岂能撼动我大明巍巍山河!”朱厚熜要听的不是那些漂亮话,而是具体的追踪步骤:“这群贼子是怎么发现的,事无巨细,说与朕听。”“是!”陆炳其实是中途被严世蕃叫过去的,在海玥准备对锦衣卫校尉实施抓捕后,才惊动了他,所幸前因后果他也清楚,仔细禀告起来。朱厚熜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尤其奇怪为何海玥会对药酒如此郑重。陆炳没有隐瞒,惭愧地解释道:“明威去年就与臣提过,他觉得御医李绍庭的‘天麻散’有异,似与南洋的某些巫药邪法有关,臣当时只顾着审讯公主府的大逆,于此事上有所懈怠……”“南洋巫药,亏得此子出身琼州府,才能知晓这些传闻!”朱厚熜结合海玥的出身,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由衷地赞许:“若非对朕一心,也不会将此事记于心头,果是能臣福将!”对于黎渊社的进展,朱厚熜确实满意,对于一心会的功绩,更觉得自己慧眼如炬。话说当年王佐将这个秘密结社禀告上来,眼见锦衣卫迟迟没有进展,他就安排了人手默默调查,然而依旧进展甚微,只比锦衣卫好一些,至少知道那个秘密结社叫做黎渊社,自称为天下黎民作主。可社名随时能够变化,真正要掌握的是社内的具体情况,人员分布。显然对于一个成了规模的秘密结社而言,再让秘密人手去调查,只会事倍功半,倒是一心会大张旗鼓,收拢人才,短短数个月就有了突破。大突破!不但成功抓捕到了黎渊社在锦衣卫内部安插的棋子,更从其口中得知了这个会社的结构,确定了两名关键成员。“井木犴”周世安与“翼火蛇”孙大娘。可惜的是,两人都已死去……周世安倒也罢了,病死已经一年多了。孙大娘之死,则难免有些巧合!“这封日录交代得过于详细,是否另有阴谋,危言耸听?”既然未能抓到活口,生性本就多疑的朱厚熜,就不得不多想一层:“‘翼火蛇’畏罪自杀,却又留下日录线索,到底是百密一疏,还是有意为之?”“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陆炳其实也考虑过这点,更清楚陛下这几年已经开始服用道士炼制的丹药,这才迫不及待地入宫禀告。万一黎渊社将“白虎星丹”掺入丹药里,给陛下服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朱厚熜方才的惊怒亦是源自于此,可有些事情,他是有苦说不出,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陆炳,也不好讲朕如今生不出儿子,服丹是想得子……如今子嗣还无希望,却出现了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来,朱厚熜并非完全不信,而是不知道弃了修道后,该如何是好?转信太医么?哼!太医院就那么干净吗?刘文泰先后治死宪宗与孝宗两位皇帝,且不说前一位天子已经被医死,怎么还能轮得到他医治后一位,如此大罪,仅仅是一个戍边了事?再加上武宗死得也有些不明不白,宫中私下里颇多传闻,那位年纪轻轻的天子龙体也是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不得不令朱厚熜生疑。相比起早就是官宦阶层里的太医院,龙虎山的道士也重名利,但至少与世俗的纠葛少一些,没想到现在道士的丹药也不可信了……陆炳不知这位的思虑,却愿意打消对方的犹豫:“臣绝不会偏信日录所言,定调查清楚,验明真伪!”“很好!”朱厚熜沉声道:“锦衣卫速速查明,药效是否有日录上所言那般可怖,朕自有定夺!”由于名单详尽,调查进展很快。不多时,近两年中京师服用“天麻散”与“百花酿”的人员及药效情况,就汇总成一部卷宗,放在了乾清宫的案头。当发现久病的次辅桂萼,都以“天麻散”压制病痛,而无论是服用哪一种药酒,病痛都无法根治,随着时间的推移,渴求量还越来越大,越来越离不开后,朱厚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彻底摒弃了侥幸。没儿子,至少他还在。磕丹药磕下去,他都没了!与此同时。丹房之中,气氛压抑。本以晨露炼制的丹药,早就失效,化作一堆残渣,躺在炉中。换做平日,残渣早就取出,再细细维护,可无论是两位满脸不安的道童,还是默默念诵道经的老道,都顾不上这些。于是乎,恰好这位大明天子走入之际,炉火突然爆出刺耳的炸裂声。鼎中扭曲的丹气,瞬间映在朱厚熜漆黑的眸子里。这哪里是什么祥瑞,分明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把这些方士……”一想到自己有被控制的风险,朱厚熜恨不得学猴子,一脚踹翻丹鼎,但审视了一下自己身板与丹炉的厚重,还是没有做那种不智之举,只是冷冷地下令:“全部押送诏狱,严加审讯!”老道士通体一震,两个道童已经骇得扑倒在地:“陛下!陛下!小童无辜!小童无辜啊!”朱厚熜理都不理,接着道:“传旨,即日起封闭所有丹房,宫中禁绝炼丹!”且不说两个道童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间,自己由道观里人人羡慕的角色,要沦为诏狱的阶下囚。老道士则稽首一礼,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冷静:“贫道有负陛下厚望,理应责罚,然我教致一真人一心辅佐圣朝,阐教护国,还望陛下明鉴!”致一真人说的是邵元节,此人同为龙虎山正一教道士,嘉靖三年征入京,嘉靖四年拜雨雪,颇为灵验,嘉靖五年命为致一真人,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今已是官方上总领道教的第一人。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邵元节能得嘉靖信任,一是宣扬“立教主静”之说,得天子赞许,二是祈祷雨雪祭祀。好就好在,邵元节不炼丹。老道士此时已经意识到,天子不知因何事忌讳上了炼丹,这个时候不能辩驳,越辩天子越怒,但炼丹倒了,不能让天子也彻底恨上道教,故而抬出了那位致一真人。“带下去!”朱厚熜对于邵元节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闻言摆了摆手。如狼似虎的侍卫进入,将三个道士扭了出去,外间的朝阳刺破云层,照在丹房满地狼藉的符咒上。那些朱砂绘就的云篆渐渐褪色,宛如一场褪色的幻梦。朱厚熜拂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这一起案件,让嘉靖不炼丹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天子禁绝炼丹,也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的放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海玥而言,就着实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了。嘉靖皇帝不炼丹了,你敢信?当然天子往往反复无常,现在弃了,不代表之后一直就厌弃,说不定哪日心血来潮又喜欢上了。不过海玥清楚,嘉靖崇尚道教,不是毫无缘由的。最初是因为年少时体弱多病,拿道教的养生之法来固本培元,其后是为了生子。如今是嘉靖十年,等到三年后,嘉靖对邵元杰说,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邵元节回答会有的,结果该年,嘉靖果然生下第一个儿子。嘉靖狂喜,将生育皇子的功劳归于邵元杰,加授其礼部尚书,给一品俸禄。有一种说法,邵元节和其后更受宠信的陶仲文,在嘉靖得子的过程中,进献了药方,让一直未能生育的大明天子在其后的数年里,连生了七八个子女;另一种说法,就是嘉靖早年体弱,故而妃嫔流产,保不住胎,等到年近三十,身体终于调养好了,子女这才开始多了起来。但无论怎么样,道教之所以在嘉靖心中根深蒂固,越来越崇信,与早期渴望得子嗣的心态是分不开的。结果后来等嘉靖真正想要得道成仙,再看儿子的时候又不顺眼了,“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尤其是对待裕王,电视剧里的裕王还能借助小万历与嘉靖套一套爷孙情,历史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万历出生时,裕王吓得都不敢禀告,以致于儿子一直是黑户,连名字都没有,直到嘉靖去世,隆庆元年时,四岁的万历才得以拥有自己的名字朱翊钧。“修道修道,修到最后,灭绝人性,都不是个人了!”“现在这样挺好,只要皇嗣能正常出生,对于道教的迷信也可以彻底打破了!”海玥对于这次的结案还是满意的,如此改变影响的不止是一两个人,毫不夸张地讲,是一个时代。而对一心会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尚未出国子监,就见不远处立于树下的陆炳,朝着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明威,陛下对于一心会的嘉奖来了!”(本章完) 第165章 一心会奉旨扩招(二更) 第165章 一心会奉旨扩招(二更) “拿六部名单来给我们选人?” 海玥看着陆炳取出的名册,一时间都有些怔神。 陆炳得命时表情更夸张,但此后了解了具体情况,也很无奈。 兄弟,你倒是收人啊! 别的会社一旦有了知名度,都开始扩大规模,招兵买马。 一心会倒好,就那么几个成员,一大半都是国子监的学子,今年就是科举年,再过一段时间秋闱,岂不是都没人为陛下分忧了? 海玥其实已经放开收人,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光都降低了,关键还在于深知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 你别看现在人少了,对方让他扩张,真要招兵买马,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海玥暗暗摇头,决定先不应,转而问道:“卢源怎样了?” “卢源在北镇抚司,专门被看管起来了。” 这么一问,陆炳的注意力马上也转到黎渊社上面来,哼了一声:“这个叛徒该庆幸,‘井木犴’和‘翼火蛇’都死了,作为目前黎渊社唯一愿意交代的正式成员,此人颇有价值,当然不能就这么随意处死,还指望他能让那三个贼子开口呢!” 海玥道:“云隐社三人会招?” 陆炳叹了口气:“难!要招早就招了,这三人是真的硬骨头,至今还在强调,自己看错了太后,呵!二张都已经问斩了啊……” 海玥目光微动:“文孚没有将二张问斩的事情告知?” “没说!” 陆炳颇为恼怒:“怎的,我还要去讨好这三个逆贼?” 海玥想了想,缓缓地道:“卢源实则是个跑腿送信的,对于黎渊社内的隐秘知之甚少,‘井木犴’将百花酿的名单送予‘翼火蛇’,满是威胁之意,他还以为真是双方合作,而正因此人身份地位不够,被文孚你一诈,连刑都未用,就乖乖交代了!” “是啊……嗯?” 陆炳眼神一亮:“如此说来,那三个幻术师忠心耿耿,咬牙死撑,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在黎渊社内的地位很高?至少也是二十八宿的级别?” 海玥微微点头:“黎渊社能隐秘至今,别的条件暂且不言,对于成员的忠诚度要求一定极高,他们应该是善于用朴素的道德感,来加固成员对于会社的忠诚与认同,当然这种蛊惑一般只限于宁缺毋滥的核心成员,多的就顾不上了。” 陆炳也是会变通的,如果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真要是二十八宿,就值得他好言相劝,不是一味的逼供了,却又觉得古怪:“真要是二十八宿,为什么会突然行刺太后呢?这种事情一旦闹大,与黎渊社一贯低调的风格不符吧!”海玥对此有所猜测,但此时并未直言:“确有蹊跷!” “好!我回去就加紧审问!” 陆炳没有深究,又回到刚刚的话题:“明威,黎渊社的追捕固然重要,一心会的扩大你也得用心啊!” 海玥苦笑:“一心会本是进学与读书的会社……” “早已不是了,入了朝堂,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不进取,有人就会取而代之!” 陆炳低声提醒道:“陛下近来颇为信重严侍郎,当心些身边的人,那个赵文华,也可以留下!” 海玥知道他防备的是谁,点了点头:“文孚的好意,我明白的。” 这位确是挚友,换成旁人,是绝对不会开口直言的,能暗示就很不错了,陆炳就直接说提防严嵩父子,避免一心会的大权,被严世蕃夺了去。 眼见海玥收到,陆炳也安心了,在他看来,这位名利之心并不强烈,但能力和人品世所罕见,理应上位,拍了拍他的胳膊:“六部的名册我放下了!好好看!好好选啊!” 海玥送走了陆炳,转回屋内,还真的拿起了名册。 六部官员的名单,稍加打听,都能弄到,但以名册的形式送过来,意义确实重大。 可见嘉靖此次多么喜悦。 但海玥知道,嘉靖不是正德。 正德那个脾气,把名册送过来,那就是真的任君挑选,事后还会觉得很有趣。 嘉靖此时的作为,倒也不见得就是虚情假意,可自己若是越过那条线,对方翻脸不认人起来,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先收五到十人吧,让一心会的成员扩招至二十人左右,稳住基本盘,再图发展。’ 海玥开始选了。 第一个圈出来的,是一个为母丁忧,如今暂不在朝堂的兵部主事,唐顺之。 第二个圈出来的,是十八岁的进士,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礼部祠祭司,王慎中。 第三个圈出来的,是已经得罪了大礼议新贵的嘉靖八年进士,陈束。 第四个圈出来的,是原为翰林院庶吉士,同样因不礼张桂,流选为兵部武选司主事的,熊过。 海玥再想圈,突然又忍不住笑了笑,怎么把嘉靖朝八大才子选出来了?但既然嘉靖让他挑人嘛,那也别客气了,对不对? 实际上,这些经学的才子,不见得在仕途上有绝顶的成就。因为性情高傲,不愿同流合污,向上官卑躬屈膝,很容易得罪当权者。 比如赵时春,怼了权臣怼皇帝,结果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罢官停职状态。 另外几位大才子,除了唐顺之外,其他人也不见得多好过,瞧瞧他们普遍得罪大礼议新贵就能看出。 但这点对于一心会来说,不是缺陷,况且海玥的要求也很高。 才华品性自不必说,还有政局的考量。 第一条依旧是先前提过的,跟当权的张璁桂萼,关系不能近。 第二条则是新加的,跟即将当权的严嵩关系不能太近。 是的,哪怕陆炳不提醒,海玥通过种种事件,也能看出,严嵩即将上位了。 得入内阁! 到时候一位比历史上早了十几年的严阁老,就将诞生! 他取代的是夏言的位置,但又不是夏言的替代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因为夏言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制衡张璁,不让对方专权,而严嵩此前的所作所为,或许还让嘉靖寄予了新的希望,比如延续新政的推行。 事实上,相较于历史的桂萼,今年元月就已经病退罢职,如今已近四月,桂萼还在内阁次辅的位置上撑着。 但这个改变,算不上多大。 桂萼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病退,都不能改变新政的结局。 该失败,还是会失败。 因为这是大明朝到了中期,各个阶层出现的系统性问题。 有一位励精图治的皇帝,一群愿意改革的臣子,只是最基础的条件,达成条件后,短短几年时间,也不可能清除积弊。 张居正改革为什么卓有成效? 一个关键,是靠着有嘉靖朝前期的新政铺垫,比如说让各地百姓心里有了一条鞭法的这个概念,后面才能推行到位,考成法同样是在整顿吏治的基础上,达到更深层次的功效。更重要的是,张居正撑了整整十年,以摄政的权势力压一切不服,才算是见到了成效。 改革其实不在于有多么推陈出新,唯有四个字,持之以恒。 张居正力排万难地做到了,哪怕有着不足,也是伟大的改革家,而今张璁桂萼倒不是没有那份决心,但一来嘉靖敏感多疑,不愿意放太多的权下去,二者他们年岁已高,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一批朝臣终究不够,新政必须要有人延续。 海玥不能确定,嘉靖是不是早作安排,但等到严嵩上位后,必然面临这个问题,得接过新政的担子。 因为现在的嘉靖还希望国家变好,身为阁老,想要稳定地位,就得为天子排忧解难。 而一旦严嵩接过这份担子,到时候又是一位实权阁老,一心会又有其子严世蕃,更需要避嫌。 不然的话,一心会到底是对天子一心?还是对严嵩一心? 有了这份清晰的思路,对于扩招的人员安排,海玥了然于胸,除了上面的四位才子,又挑了几个人,包括之前在刑部遇到的头铁主事郭宗皋,瞧不起赵文华的那位。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严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般失态失德呢?” “你就是个小人!我父赏识你,你却要用百花酿害我,还跟老子谈什么君子小人?” 他还在选着呢,外面却传来了争吵,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的声音不断接近。 海玥一听就知道是谁:“东楼,元质,进来吧!” 争吵瞬间停歇,严世蕃和赵文华快步入内。 前者面孔微微涨红,显得忿忿不平,后者则听到海玥称呼其表字,兴奋得面孔也微微涨红,躬身行礼:“会首!” 海玥头也不抬:“你知道自己能留下了?” 赵文华狂喜:“都是会首赏识,文华定为一心会肝脑涂地!” 海玥纠正:“是大明栽培,陛下宽恕,最终还是要看你的个人表现!” “是!是!” 赵文华再度作揖,又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严世蕃,故意道:“小弟方才失言,还望东楼兄大人大量,不与小弟计较!” 严世蕃面色数变,最终竟也露出笑容来:“好说好说!同处一会,如同行一舟,还是要齐心协力啊!” 两人磨了磨牙,相视而笑:“哈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166章 科举来临(三更) 六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穿过国子监朱红色的廊柱,在一心堂前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落在海瑞的头巾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聆听着堂前王慎中的讲学。“诸位且看这道‘子曰仁者爱人’,破题需直指核心,不可拖泥带水,承题要如行云流水,切忌生硬转折。”“八股虽重格式,但精髓在于‘代圣贤立言’,若只知摹仿形貌而不得其神,终落下乘。”一心会正式扩招。除了唐顺之还未回京,王慎中、陈束、熊过都接受了赵时春的邀请。在海玥看来,这不仅是人数上的增加,更是举办科举冲刺补习班的大好时机啊!毕竟瞧瞧这阵容,两榜菁英云集,前所未有的豪华。历史上今科状元林大钦,本就是半个老师,经学知识他已请教,才情不是后天能学的,但没关系,多来一些老师,触类旁通就好。比如这位王慎中,说着说着,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讲解应试思路,开始押题了:“安南内乱,莫氏篡逆,黎氏求援,我朝为宗主,当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抑或持重守静以观其变?试析利害,以明经国之道!”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齐齐一震,就连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的严世蕃都来劲了。安南内乱的热度,原本在去年风靡过一阵,后来随着首辅张璁整顿吏治,百官的注意力又转回朝廷的内政。但就在不久前,随着一则重磅消息的传入,安南的话题又重新占据众人的视野。莫氏遣使节入京朝贡,途中遇刺身亡。是的,叛臣莫登庸派来的使节,也没走到大明京师,就被人干掉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这场意外,莫登庸奉上国书之际,是嘉靖十年的年关前后,海玥也是那个时候安排徐阶进了礼部,准备参与这起外交事件的。对于弑君上位的叛逆,大明肯定不会认可对方,但莫氏又确实是安南如今的统治者,如果大明真的准备派军,知己知彼很是关键,不妨听听莫氏使节团说些什么。如今已是六月,即便是从安南到京师万里迢迢,也早该走到,结果对方竟也死在半路。先是黎氏使节团绕道海南上北京,在跨海时,被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率领杀手团追上,黎维宁黎玉英兄妹俩逃出,后黎维宁又死在琼山,只黎玉英一人代表正统黎氏入京。现在叛臣莫氏派出的人手,同样遭到了刺杀。你们这是回合制?于是乎,朝堂很快分为了两派观念。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激烈,黎氏正统连莫氏使节团都有能力刺杀,证明他们还积蓄了强大的力量,更对宗主国大明缺乏应有的敬重,只狭隘于以眼还眼,不然的话,他们应该派出第二支使节团,提前赶来京师啊!既如此,大明毋须马上出兵,倒不如等上一等。正如王慎中题目的一种选择,“持重守静以观其变”。另一派则认为,这起所谓的莫氏使节遇刺,根本是莫氏的贼喊捉贼,为的就是拖延时日,以求争取到平叛国内动荡的时间,莫登庸最担心的就是大明天军南下,摧毁它本就脆弱的统治政权!既如此,就不能给莫氏喘息的机会,应该即刻挥军南下,一举将交趾夺回来。名义也是堂堂正正,“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这就是王慎中题目的来源。一心堂内的可不是简单的国子监学子,如今这个房间的十几人,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遇到这种命题,自然兴致大起,纷纷提笔。海玥其实知道,科举正试非比寻常,至少前两场乡试和会试不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的水平如何。待得一篇篇文章写就,墨迹未干,王慎中就审阅起来:“融汇经义与实录,论藩属之责,兼析边军优劣,言之有物,可为上等!”“此篇仅言战和之一端,然引证得体,亦可为中等!”“啧,这一篇就过于空谈了,王者无外,不切实际,一时之劳,万世之安,更是夸夸其谈,得黜落!”王慎中在历史上是“嘉靖八才子”之首,“嘉靖三大家”之一,为另开唐宋派风气的第一人,文学上的造诣极高,但显然人情世故方面就不太精通。严世蕃脸都黑了。王慎中评价的文章里,唯一黜落的,就是他写的。你这后辈也太不给前辈面子了吧?王慎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他是嘉靖五年的进士,若论士林资历,在场众人多为后辈,即便是同辈也敬仰他的学识,如今来国子监讲学,已经是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现在着重点评了海玥、海瑞、林大钦的文章后,见他们细细聆听,互相探讨,亦是赞许孺子可教。再见严世蕃脸色颇为难看,他也不理对方,直接略过,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一场课程结束,大伙儿都把这位大才子送出门,真诚致谢。严世蕃跟在最后,漫不经心地拱完手,眼珠转了转,又来到海玥身后,低声道:“明威,借一步说话!”海玥与他走到堂外角落:“东楼何事?”严世蕃低声笑道:“明威可知,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已然定下?”海玥奇道:“这么快就定了?”严世蕃矜持地道:“自是还未公布,但家严得到了消息,我也是第一个与你分享!”这话不夸张。就在半个月前,桂萼辞去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实在是病情越来越重了,到了天麻散都压制不住的地步,太医院诊断后,如实地禀告了嘉靖,嘉靖有感于这位老臣的鞠躬尽瘁,赐银百两、纻丝二表里、钞三千贯,准许其告老还乡。所以此时桂载不在国子监,陪着其老父亲一起离京,去往家乡广州府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历史上就在六月二十七日,桂萼去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在或许能迟些,熬到下半年,或许还是差不多的时日,在返乡途中就会病逝。但无论如何,一位忠诚体国,有经世之才,但性情狠辣,又好排异己的阁老,仕途已然落下帷幕。而桂萼的病退,也代表着盛极一时的大礼议新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了。这回倒真不是嘉靖不信任,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执政时期各方面的压力,使得这群高官更易衰老。桂萼第一个撑不住,方献夫是第二个,张璁再急流勇退,便是再无领头之人,霍韬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差了许多,担当不起一个派系的领袖。如今已有了这个趋势,于是乎,百官的目光转向了异军突起的……严嵩!是的,这位的崛起当真是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本以为继张璁之后,会是夏言得到信重,毕竟以礼仪入手,天地分祭得圣恩的路数实在太熟悉,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直低调却又稳步升迁的严侍郎。因为严嵩于此前二张一案挺身而出,亲手处置了以大理寺少卿汤沐、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为首的四十三名官员。其中大理寺少卿汤沐之子汤达因勾搭赵宝妻郝氏,并与之谋害赵宝,嫁祸江大,与郝氏一并凌迟处死,汤沐包庇其子,罪无可赦,同样问斩,其余家人流放戍边。而后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有六名官员,包括姚景阳、张润在内;谪戍边境卫所有九名官员;削职为民的十一名官员;革职赋闲的十七名官员。如此惩治一出,朝野上下,尽皆称颂。比起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一案,这次至少未见多少鲜血,已是开恩。关键在于,四十多名六部官员的落马,还未造成中枢的动荡。因为陛下宽赦,将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三十多名之前获罪的官员重新召回,填补空缺。一时间严嵩威望如日中天。所以桂萼一离任,原本该是由吏部尚书方献夫入阁,与张璁一起搭班子,但现在朝野上下竟有了让严嵩入阁的呼声。这点从国子监里面,不少学子有事没事就在严世蕃面前晃悠,都能体现出来。严世蕃也是从那个时候,不太在意王慎中等才子的讲学的。前两榜的进士了不起么?只要摸清楚了考官的脉络,再加上他聪慧的头脑,科举还不是手到擒来?在他这种直达考官的权贵面前,所谓士林大才子,就像个新兵蛋子!海玥对于这种心态不置可否,倒在研究考官方面,是赞同严世蕃的。在他眼中,科举本就是一场考试,又是极为主观化的,毋须神话,摸清楚主考官的喜好与立场自然重要,只要不是直接作弊就行。海玥点了点头:“主考官既已定下,确实需要了解一下其性情喜好,以免行文间不慎触犯忌讳。”“正该如此!”严世蕃大喜:“今科春闱,必是我们一心会大放光彩之际,待得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之日,共谱杏林佳话,流芳后世!”(本章完) 第167章 顺天府乡试(第一更) 嘉靖十年。八月初七。贡院外人头攒动。按照惯例,顺天府乡试前一日,考生需认领号舍,熟悉场地。上千学子聚集于此,场面蔚为壮观。有白发苍苍的老秀才,有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有衣着华贵的官宦子弟带着书童仆从,还有以海玥为首,海瑞、林大钦、严世蕃,今科应试的一心会成员。海玥几人面色如常,轻声谈论着,唯独严世蕃的神情有些恍惚。贡院门前广场上已经排起了长队,官吏们手持名册,核对考生身份。“国子监生员海玥。”一位书吏稍加核对,顿时露出讨好的笑容:“海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二十三号,祝高中!”“多谢。”海玥领了号签,继续等待。书吏对待每位一心会成员都是恭恭敬敬,如今这个会社的威名,京师官场早已是人尽皆知,趁着大好时机笑容满面地送上祝福。这个时候谁都愿意听几句吉祥话,海瑞几人也都颔首致意。“严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七十九号,祝高中!”“哼!”唯独到了严世蕃面前,就见他臭着张脸,闷闷不乐的模样。书吏不知这位怎么了,也不敢招惹,赶忙去往下一个。忙忙碌碌,众学子总算核对好了考场位置,人群骚动起来。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几顶官轿缓缓而来,最前面的轿子帘幕掀起,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容。“大京兆来了!”“不,今日该称提调官!”顺天府乡试,除了正、副主考官外,还有提调官、同考官、监试、监临,再有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吏,各司其职,负责整场考试中的每个环节,以保障考试流程严密,环环相扣。其中提调官按照明制,顺天、应天二府乡试用府尹,各省乡试以布政司官充任,掌理试场帘外一切事务,封闭内外门户,凡送卷、供应物料、弥封、誊录等事,皆跟随点检查封。所以这一场乡试的提调官,正是任期将满的顺天府尹霍韬。这位相比起去年,也苍老了不少,依旧是面容肃穆,目光如炬,朗声训诫了几句考场纪律,便命人打开贡院大门,让学子们分批进入认领号舍。海玥一行走进龙门,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每隔十步就有兵丁肃立。穿过甬道,东西两座文场对称而立,每座文场又分为若干区,号舍如蜂巢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玄字号在西文场北端。“书吏指引着方向,海瑞和林大钦在东文场,朝着那边而去,海玥则和严世蕃朝着西文场走去。他们不算是第一批,沿途号舍已经有不少学子在熟悉环境,有的在清扫号舍的灰尘,有的正在与邻号考生攀谈,有的在这个时候嘴里依旧喃喃低语,默诵着经文。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的气氛。海玥和严世蕃分别找到了地方,发现号舍还算干净整洁,桌椅也都完好无损,不至于中途摇晃,影响了答卷。顺天府毕竟是京畿重地,贡院作为全国最拔尖的考场,环境不是地方可比的,如此也就放心了,结伴朝外走去。一路上,发现严世蕃阴沉着脸,海玥宽慰道:“东楼,科举应试首重文华,然心志尤为根本,切忌患得患失,神思不属啊!”“我不是不知这个道理……”严世蕃苦笑:“但谁能想到,这主考官还能临时更换的?”他本来都打听清楚了,嘉靖七年,也就是上一届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当时的春坊右庶子韩邦奇。韩邦奇是正德三年进士,撰有《洪范图解》《禹贡详略》等书,是明朝研究《尚书》颇具影响的学者,其当科的具体试题,就出自《尚书》。而今科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礼部郎中张璧,擅《周易》,那么自不必说,试题里《周易》的篇幅肯定大幅度增加。严世蕃甚至连张璧的文集都弄到了手,不仅在国子监内苦心钻研,回到家还请教严嵩,严嵩百忙之间,也为儿子补习,希望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然而万万没想到,张璧的老母亲去世,他回乡奔丧,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换成了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后,人都傻了。我研究了那么长时间考官的文集,你告诉我临时换人了?看着他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海玥暗暗摇头。揣摩考官的喜好,避讳考官的厌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把通过的希望全部押在考官身上,未免有些太孤注一掷。别的不说,主考官也不是唯一的阅卷者。弥封誊录后,先是交由房官处进行初评,房官将自己认为好的试卷,蓝笔加批推荐给副主考官,这个过程一般被称为“出房”,然后副考官书“取”字,正考官书“中”字,才是正式录取。大致流程是过三道手,当然一般不是名列前茅的文章,需要主考官排次序,那些普通合格的,也可能直接由房官和副考官定下。严世蕃当然清楚这点,可他从不小觑自己的才华,只要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然是名列前茅的,再戳中考官的喜好,那榜单上的最前列绝对有其一席之地。甚至此时他长长一叹,颇为遗憾地道:“本想为我一心会摘得解元之名,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你也真敢想!’海玥心头失笑,嘴上应道:“那确实挺可惜的,不过东楼也不要气馁,明日好好发挥便是!”回到国子监斋舍,大伙儿也不看书了,临时抱佛脚也不必在这个时候,倒是晚上早早睡下,养精蓄锐。然而夜间,有一张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愣是没有睡着,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爬了起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洗漱完毕,海玥领队,再朝贡院而去。这次不单单是他们抵达,徐阶、赵时春、俞大猷、王慎中、陈束、熊过等齐齐于寅时赶至。秋露凝在眉睫,也要体现出一心的团结。赵文华更是站在最前列,深深一躬,满脸期待:“鹏程万里今朝始,桂子香时必占魁!愿诸位笔落风云动,榜开日月辉!”众人于贡院外还礼,然后提着考篮,一路经过层层盘查,抵达自己的号舍。“肃静!“等待了足足两刻钟,所有学子全部入座,铜锣骤响,题纸随沙沙声传来,海玥接过,开始默默审题。“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这一句出自《禹贡》;“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出自《说命下》;“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出自《洪范》;“王其徳之用,祈天永命……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歴年,式勿替有殷歴年”,出自《召诰》。‘依旧是《尚书》为主场么?’海玥将试题过了一遍,心头就已了然。四书五经,并不是所有篇章都适合作为科举考试题目的,选择的都是主旨精深,义理丰富,词句典雅的语句入题,这才有了程文程墨的存在,允许学子致敬。预考三场,县试、府试、院试,海玥就是这么过来的。自己的水平不足,就借鉴范文,所谓引经据典,本就如此。当然,这种应试方式到了正考三场,就要因考官的喜好而异了。有些考官不以为意,认为文章只要基础扎实,行文流畅,有理有据,化用他人的文章无伤大雅;但有些考官则十分在意考生自身的水平,哪怕文章略逊,只要言之有物,有自身的观点,就可得青睐,反倒是对那种背诵程文然后引用的十分厌恶。所幸经过这一年与诸多大才子的熏陶,海玥现在是两者兼具,应对自如。审题完毕,答案已了然于心。胸有成竹,提笔答卷!与此同时。西文场玄字七十九号舍中。笔尖悬在砚池上方,墨滴将落未落。‘不好!这一篇上下文到底是什么来着?’严世蕃脑中一时间全是空白,竟记不起《禹贡》篇的上下文。‘别吵了!别吵了!’隔壁号舍传来咳嗽声,接着是笔管轻叩砚台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严世蕃愈发烦躁。‘冷静!冷静!明威教过我们那些考场的法子,不能局限于一题,先做后面的!’严世蕃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忽听不远处的号舍传来裂帛之声,一个蓬头考生撕碎题纸,赤脚奔出,嘶喊着道:“噫!我中了!我中了!我见文曲星降在檐角!”监试的官吏见怪不怪,上去拽他衣带,那人竟力大无穷,拖着两个官吏在地上爬行,指甲刮得青砖咯吱作响。严世蕃怔怔地看着,突然弥漫出一股不安感,眼中的昂然自信瞬间消失,又恢复成昔日桂载小跟班的模样,喃喃低语:“这次乡试……我不会……不会落榜吧?”(本章完) 第168章 放榜日(第二更) 第168章 放榜日(第二更) “这就是大明的京师么?” 一行车队缓缓驶入正阳门,莫光启探出头,看着晨雾笼罩中的庞然大物,流露出浓浓的好奇与敬畏。 他是莫登庸的第四子,此次安南使节团的正使。 年前出使的正使,于中途遇害身亡,消息传回安南后,莫登庸震怒,为表对大明敬意,再度派出使节,前来出使。 莫光启清楚,父王震怒的原因有很多。 大明朝这一年并不是仅有朝堂上在争论,两广、福建乃至湖广之地,已然进入备战阶段。 根据莫登庸的斥候线报,这些地区对于朝廷的调令反应不同,不少广西的官员并不愿开启这场大战,尤其是那些本就对明廷阳奉阴违的土司,就连镇守两广的征蛮将军仇鸾,对于战况都有担忧。 可耐不住一道道旨意下达,把那些消极待命的官员移开,再调度军粮,考察地形,修建哨所,准备从凭祥、龙峒、思陵州分别挺进安南。 这种厉兵秣马的状态,是最令莫氏政权担忧的地方。 一旦正式宣战,明军绝对是有备而来。 反观境内的反叛此起彼伏,莫氏始终无法统一整个安南,这才是第二批使节团匆匆上路的根本原因。 等抵达京师,已是九月,莫光启再想到前来迎接的礼部人员,只是一个年轻的主事,显然明廷对于他们并不在乎,轻叹一口气,看向对面的大汉:“武护,此行要多多仰仗你了!” 坐于其对面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眉骨高耸的汉子,双臂筋肉虬结,如铁铸一般,肩宽背厚,将劲装撑得棱角分明,正是莫登庸麾下十三太保里排名第五的莫武护。 看似名次不高,但安南内部都清楚,此人曾是莫登庸的亲卫,行事冷静,极少动怒,从不轻敌,哪怕面对看似无害的对手,也会全力以赴。 正因为这般心性,莫武护于战场上护卫莫登庸的安全不说,在私下也提前发现了三场专门针对莫登庸的刺杀,做到了防范于未然。 此番派出他来保护莫光启,显然是真的将这位王子的安危放在心上,而听了对方担忧的话语,莫武护轻声道:“殿下莫忧,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我等敬奉宗主而来,若真有意外,颜面无光的是明廷……” 莫光启道:“但那黎维宁的妹妹早来了京师,如今黎氏逃贼也多有叫嚣,要为黎维宁报仇,更有人称之为世孙,哼!他根本不是黎氏正统血脉,妄称王子而已,凭什么扯出这等威风?” 莫武护微微皱了皱眉,黎维宁已死,且是死在莫氏杀手手中,现在纠结这个对己方是不利的,提醒道:“殿下入了鸿胪寺后,若是遇见那黎氏女,切勿受其所激,失了仪态。” “放心,本王知晓!” 莫光启颔首:“本王此来是代父皇请大明册封的,与那黎氏女争辩,只会乱了我等的章法,得不偿失!”这般说着,外面的车队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更是不动了。 莫光启赶忙掀开帘布,朝外看去,沉声道:“前面是怎么了?” 为了入京,使节团特意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入了城,难道还有阻碍? “不巧!” 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礼部主事徐阶转了过来:“好叫诸位知晓,顺天府乡试放榜,今科士子早早在前方的街道候着,我们得绕一下道了!” …… 今天正是放榜日。 五更三刻起,顺天府贡院外已挤得水泄不通。 考完后到放榜前的那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日,昨晚不知又有多少学子失眠。 就算心态好的,也睡不着,三更天街道上就被报录人的梆子声惊醒,倒不如早早来看成绩。 古代农历九月,接近于后世的十一月,而北京本就是北方,冷得要比南方快得多,此时不少学子已经裹紧棉袍,呵出的白气在须眉上结了一层薄霜。 最令人心态崩溃的一点是,即便早早来此的,也发现抢不到好位置。 因为每次京师乡试会试的时候,都有专门替富贵人家盯榜的闲汉,早已扛着梯子、提着灯笼占据了最佳位置。 “借过!借过!” 赵文华头戴貂帽,后面跟着四个健仆开路,抵达中心,确定了自己安排的闲汉占住了地方。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可以在不远处临时搭起一座彩棚,于深秋的清晨捧着热饮,等待榜单揭晓。 但他知晓,一心会的成员多为贫苦人家出身,此举恐怕不合心意,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面,所以只是让闲汉出马,就匆匆回去迎人。 果不其然,海玥、海瑞、林大钦和严世蕃在人群外发呆。 “会首!会首!这边!借过……借过!哎呦!!” 赵文华即便有四个健仆保护,都是满头大汗,再见海瑞和林大钦怔然的模样,笑道:“别瞧今日热闹,真正到了会试放榜那天,全天下的举子云集,榜下捉婿的人更是多得堵住街头,那才叫震撼!” 海瑞和林大钦啧啧称奇,别说在琼山了,广州府时期也想不到这等场景啊,海玥则拉了拉强颜欢笑的严世蕃:“我们进去吧!”赵文华也瞄了一眼这位,自从乡试考完后,这位就有些失魂落魄,看到对方不开心,他别提有多开心了,也从另一边拉住严世蕃:“东楼兄,快!快!咱们一起去看看,你排在多少名?哈!”‘狗日的!想看我笑话!’ 严世蕃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却涌起一股逃避之感。 再怎么说,赵文华都是进士,自己如果连个乡试都考不过,那接下来还怎么面对这位?怎么面对一心会的其他人啊? 别人都是金榜题名,名动士林,就他一个监生出身? 别说第二把交椅了,他都感觉自己要呆不下去了! 且不说他的思绪翻腾,众人挤入人群里,来到视野最好的位置站定,等待起来。 时间缓缓过去,显得尤为漫长。 别说旁人,就连林大钦的呼吸都变得粗重,再无往日的冷静。 终于。 “铛——!” 贡院大门内传来铜锣声,人群顿时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要贴了!要贴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第一张黄纸贴上照壁时,士子如潮水般前涌,不少人被挤得双脚几乎离地,而差役们开始见怪不怪地将人架住,避免踩踏。 海玥几人站的位置本来不错,但此时前方的学子全部踮起脚,有的甚至骑在身边的健仆背上,竟然阻隔住了视野,只听着耳边炸开此起彼伏的呼号:“中了!中了?没中?没中!!”“再找找!肯定有!”“让开!让我看看!” “我们上去看看!” 严世蕃按捺不住了,也探起身子,却听得报录人的唱名声远远飘了过来:“——国子监海瑞——” “十四郎!十四郎!你听到了么?在唱你的名字啊!” 严世蕃一震,尖叫起来:“那可是第一张榜,前三十之列!” 明朝中期的顺天府乡试,每期通过的的人数大约在一百五十名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位新晋举人的诞生,这就是京师的待遇,地方上有的连百人都没有。 而一百五十人分为五张榜单,从高到低,依次张贴。最先唱名的,就是第一张榜单的第三十名,一个个唱上去,直到今科解元。 一般也只有这份榜单有此荣誉,排名靠后的就自己看吧,没有这种当众宣读的机会。 此时海瑞的名字已然响起,代表他不仅高中,还名列前茅! “那是我么?” 海瑞也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是幻听,神情都有些恍惚了,脑海中只浮现出父亲模糊的背影和母亲慈祥的面容。 他的父亲海瀚是廪生,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吃上了皇粮,只可惜两次乡试都落了榜,后在自己四岁那年,就不幸病逝,唯一留下的,就是一方砚台,上面雕刻着蟾宫的纹路。 海瑞知道那是父亲的期许与不甘,深深记在心中,但母亲谢氏却只让他看过一回,并未时时以此为负担,逼着他一定要考中举人。 而今,他似乎真的中了! “十四弟,去吧!” 身后传来哥哥鼓励的声音,海瑞下意识地往声源处挤去。 走着走着,忽然右肩剧痛,转头见一个白发老者死死抓着他肩膀,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后生……帮老夫看看……宛平……宛平范……范……” “我帮老先生!” 海瑞见状赶忙扶住,生怕这老者一口气背过去,搀扶着对方一路到了榜单前,竟真的先查看起对方的名讳。 可惜没有。 那白发老者嘀嘀咕咕着,继续等待着后面的黄榜,海瑞定了定神,开始为自己搜寻。 其实方才他也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只是此刻看得更加清楚—— 第二十七位,海瑞,国子监学子,广东琼山人士。 朱笔写的名字,在黄纸上排成纵列,每个都在跃动。 恍惚间,贡院屋檐上的脊兽在新升的朝阳下泛着金光,像极了父亲砚台上雕刻的蟾宫。 他怔然许久,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爹!娘!孩儿中了!” (本章完) 第169章 一心会的辉煌胜利(三更) “十八岁的海瑞中举了啊!”海玥看着弟弟一步步走向皇榜,确定了榜上有名,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历史上的海瑞直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在广州府的乡试里中举,由于那时年纪也大了,中举后入京考过一次进士,没有考中,为生活计,就放弃了,往福建南平任教谕,当了一个无品级的底层官员。若非海笔架的名声传出,这就是一位偏远地区的普通士子人生,名不见经传,前半生那些很有见地的文章,也难以流传下去。但即便海瑞后来声名鹊起,由于未中进士,就不说入内阁了,品阶的升迁也注定有极限,能任应天巡抚,就已是了不得的成就。现在这一切都将改变。海瑞这一年勤勤恳恳的进学,身为哥哥的海玥看在眼中,再配合上沉稳的心态,他有信心,举人功名不会是本届科举的终点。“十四郎中了!那我呢?我呢?”另一边严世蕃没这种感慨,只想要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唱名的官吏洪亮的声音遥遥传至,已经报到了前二十:“第二十名,韩文炳,顺天府密云县人士。”“第十九名,刘承嗣,国子监学子,顺天府固安县人士。”……名字越来越多,严世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这次考完后,其实就感觉发挥失常,这些等待成绩的日子里,也暗暗安慰自己,别指望名列前茅出风头了,只要不落榜就行。毕竟顺天府的名额很多,上千名学子参加,能录取一百五十名左右。严世蕃固然发挥得不好,但别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强,考场中不还有一个当场疯癫,被硬生生拖出去的?不求自己多厉害,只要超过竞争者就行。可当第一张黄榜开始唱名时,严世蕃依旧忍不住萌发了希望,万一我考得其实不错,也在前三十之列呢?但当名字念到第十时,严世蕃知道,自己是决计没希望了,就要看后面的榜单能否位列其上了。不过他同样没有听到海玥和林大钦的名字。要么他们也在后三十之列,要么就……一时间,严世蕃心情无比复杂,也不知道更希望哪一种情况发生,只是下意识握住了海玥的手腕:“明威!”海玥的手沉稳无比,没有半分发颤,反过来轻轻拍了拍他:“排名已是注定,如今是揭晓结果罢了,莫慌莫慌。”前方的唱名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连周遭的喧哗都下意识静了下来。“第六名,亚魁,孙继先,顺天府涿州人士。”“第五名,经魁,黄羲,顺天府宛平县人士。”不止是前三,从第六名开始,排名后面就多了一个称谓。因为明科举有以五经取士之法,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名为经魁,乡试中每科于五经中各中一名,列为前五名。后来渐渐的,就以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四、五名称“经魁”,第六名称“亚魁”。“第四名,经魁,陈德润,顺天府昌平县人士。”“第三名,经魁,吴应麟,顺天府宛平县人士。”而当第四、第三名的唱名完毕,严世蕃不禁呼吸一屏,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传来:“亚元,海玥,国子监学子,广东琼山人士。”四方顿时骚动起来。其实唱名到这里,有心人发现,今科乡试前三十的举子中,国子监学子的上榜率并不高,自二十七名的海瑞后,中途只有两人出身国子监。唱名中特意报出国子监的称谓,本是对于大明第一学府的尊重,结果教学也不成嘛,还不如那些出身各县,在顺天府府学或者其他书院里进学的士子名次。其实上了年纪的老秀才都知道,国子监的教学质量现在算好的了,正德年间更差劲,每次乡试一百多个名额,有时候连十个举人都考不到,全部被其他学府和书院瓜分。而今前三十名里面至少出了四个国子监学子,已经是严祭酒整顿有方的功劳了。只不过其中两位怎么出身广东啊?听着还像是同族?更让全场鸦雀无声的在后面。“解元,林大钦,国子监学子,广东潮州府人士。”当榜首的名字报出,大伙儿都傻了。不是,这前面两名,都是来自广东的国子监学子?哪怕这群人不知道后世的高考移民,也隐隐觉得,是不是反过来了啊?这里是京师,不是岭南!在场的其余国子监学子,更是突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当时补录名单公布时的感受么?当时也有人觉得不公,凭什么十个名额里面,出现了三个岭南来的穷要饭的,占我们京畿的名额?但现在已经不是小小的补录考试了,顺天府乡试的正考,前三十唱名的榜单里面,那三位赫然在列。而且他们的年龄都很小,两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的举人老爷!关键是包揽了前两名解元和亚元啊!“呼!呼!”别说严世蕃,在报到前面几名,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林大钦都出了一身汗,直到此刻高中榜首,才如释重负。然后侧头就看到海玥淡然的微笑:“敬夫,恭喜啊!”林大钦由衷地道:“同喜同喜,我的心性修为,还是远不如明威!”海玥之所以淡定,是因为清楚,他在文章的才情上比不上林大钦,刻苦努力上同样比不过林大钦。要知道自从入了国子监以来,林大钦一节课未缺,自己在破案时,对方在学习,自己在学习时,对方还在学习。海玥分享后世应试的要点和思路时,林大钦全程聆听,一心会请“名师”进行科举前突击补习时,林大钦全程参与。毫不夸张地讲,有了这些提升和加成,林大钦比起历史上的殿试状元还要猛,拿下乡试头名是理所应当。所以能高中第二名,海玥已经十分满意了,证明他结合后世的学习方法十分管用。乡试不是终点,接下来依旧能势如破竹!“恭喜恭喜!!”赵文华神情振奋,嘴角咧开的角度,好像是自己同时考中解元和亚元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恭喜……恭喜……”严世蕃酸得快要压抑不住了。别这样啊,你们一位解元,一位亚元,还有一位第二十七,我怎么办?一心会此次参加乡试的,总共就四个人,不能只有我榜上没有姓名吧?那边厢,照壁面前,唱名结束。剩下的黄榜开始一张一张往上面贴。所谓一唱天下知,唱名的宣传效果可想而知,地方上解元唱名后,其名望传遍全省基本只是时间问题,顺天府由于是京师,不至于如此夸张,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后面的自己看吧!第二张黄榜,是第三十一名到第六十名的。严世蕃拼了命地挤到前面,和其余学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往榜单上面瞅,希望看到自己的名字。没有。第三张黄榜,是第六十一名到第九十名的。还是没有。第四张黄榜,是第九十一名到第一百二十名的。仍然没有。严世蕃看到这里,身躯晃了晃,已经快到站不住了。“东楼兄,你的名字在哪里呢?”“哎呀,怎么没瞧见?我再仔细看一遍!”本来没有赵文华,他或许还好些,但这个家伙偏偏也挤了过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关切之色,嘴上虽然没有直接说,心里面肯定就是这句话:“考不上吧?该!”想想接下来要面临的功名羞辱,严世蕃险些闭过气去。终于。最后一张黄榜贴上了照壁。不仅是严世蕃,周遭所有没有在之前榜单上的士子,都把目光死死地刺上去,仿佛这样就能产生一条无形的丝线,将自己的名字和榜单的名字连在一起。“啊……没中……老夫又没中!”先前揪着海瑞的老者,眯着昏花的眼,手指颤抖着从最后一名往前数,最后瘫坐在地,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我那般才华,为何不中!为何不中!”一名瘦削书生面容惨白,忽然大笑三声,从怀中掏出手稿,边撕扯边癫狂喊道:“无用!无用!”“啊哈!我中了!我中了!!”严世蕃突然跳了起来,狂喜得一蹦三丈高。前四张黄榜都是三十个人,最后一张名单是三十一人。而最后一个多么的熟悉。“第一百五十一名,严世蕃,国子监学子,江西分宜人士。”在倒竖第一的位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严世蕃喜极而泣。赵文华撇了撇嘴,而海玥、海瑞和林大钦也上前,衷心地恭喜。黄榜高悬,朱笔题名者不过一百多人,余下士子,皆成陪衬。有人狂喜,有人癫疯,混着喜极而泣的欢呼与心碎者的呜咽,在贡院上空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轰鸣,如同千万只振翅的秋蝉,而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眼中光彩渐黯,如烛火将熄。或许在每次放榜后,这一幕都会轮回上演,但此情此景,已然映在众人心里,牢牢记在心中,也成为了接下来两场考试的最大动力。无论如此,此番顺天府乡试,一心会四人皆上榜!且包揽前二!连倒数第一都没有放过!堪称一场辉煌的大胜!(本章完) 第170章 鹿鸣宴中的绑架(一更) “娘,孩儿今日如何?”“好!好啊!我儿什么都好啊!”“爹当年在鹿鸣宴上的遗憾,我要好好弥补!”严世蕃在欧阳氏的帮忙下整了整衣衫,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再打量着铜镜里面俊逸潇洒的自己,美滋滋地准备去赴宴。赴鹿鸣宴。鹿鸣宴是科举制度中规定的一种宴会,起于唐代,明清沿此,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而对于严世蕃来说,鹿鸣宴还有一种别样的意义。他今年十九岁,中了举人。巧了,父亲严嵩当年也是十九岁中举。不过两人的生活条件,却是截然不同。严家算是耕读世家,但家中仕途已经断了三代人,严世蕃的祖父严淮想要光耀门楣,但自己屡试不中,就把希望寄托在严嵩身上,而严嵩从小就是神童,十岁就中了秀才,若非严淮后来病逝,守孝三年,他中举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些。即便如此,严嵩也在及冠之前,便成功通过乡试,高中举人,可紧随其后的鹿鸣宴,却让他遭遇到了人生中一场莫大的羞辱。当时同去的中举学子,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唯独严嵩囊中羞涩,只能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再加上家中贫寒,伙食不够,身材也很削瘦,故而得了一个“貌羸鹑衣”的评价。同年对于他颇多嘲笑,关键是其座师李遂也对其不屑一顾,看都不看一眼。那年十九,鹿鸣宴上,站着如喽啰。这段经历,严嵩并没有回避,反倒拿来教导儿子严世蕃做人的道理。具体道理是什么,严世蕃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那群人的羞辱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即将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当年那个李遂是肯定死了,但他的子嗣若是知道自己的长辈错过了这等良机,恐怕要悔恨得夜夜难眠吧!且不说那个蠢物,就看现在的鹿鸣宴,自己登场,谁还不得敬上几分?在母亲的送别下,严世蕃出了严府,骑上高头大马,朝着贡院明伦堂而去。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生活清贫,家中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学子行宴,便选在贡院明伦堂设宴。严世蕃本以为自己出发算早了,待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都算是来得迟了,已有了五六十位举子,等待在贡院门外,而且不少人自发地走动攀谈起来。大明民间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并不是说举人就比进士要高贵了,而是出于各方面综合的考量,举人有时候更具性价比。一来因为乡试虽然只省级考试,但却是科举制度里竞争最激烈的一个环节,淘汰率之高,甚至超过了会试,简而言之,乡试是三十个人中录取一个,会试是十个人录取一个,当然顺天府的情况与别的地方不同,大致在二十取一的比例徘徊。二者成为举人后,就是正式迈入仕途,交际的圈子大不一样,无论是座师的提拔还是同窗的帮衬,都是以前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说彻彻底底让人跨越了阶级的壁垒。所以头脑灵活的新晋举人们,已然开始了交际,尤其是严世蕃一出现,更是两眼发光,纷纷围了过来。别看他是倒数第一,但消息灵通的人早就知道,这位是当朝严侍郎的独子,还不得巴结着?严世蕃展现出了良好的修养,对待每个人都不厌其烦,笑容如沐春风,但心里面其实不怎么重视。他本就是最顶尖的官宦阶级,有一位即将入阁的父亲,何况一心会的进士见得多了,那些都是翰林院的储才,一群举人岂能令他真正放在心上。只不过这种被众人环绕的感觉,尤其令他享受,想到父亲当年的窘迫,更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我严家早已不是昔日的寒门了!’‘来日朝堂之上,我严氏父子,更要大权在握,风光无限!’正自陶醉,不远处再传骚动。海玥、海瑞和林大钦来了。严世蕃立刻迎了过去,回归一心会的强势阵容里。簇拥上来的人更多了,众人纷纷照顾着同年,待得贡院开启,又自发地按照排名而入。正常情况下,座次顺序就是排名顺序,首席的是解元林大钦,次席是亚元海玥,这般依次坐下去。但那样的话,严世蕃就要坐到犄角旮旯里面去了。举人还是懂事的,便纷纷谦让着,要让他坐在前排。“使不得!使不得!哎呀!你们看看……”严世蕃连连推辞,还是在前排坐了下来,顾盼之间,流露出一股得意来。待得大伙儿入席就座,主考官李默准时地走入堂中,这位年近四十的清瘦官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直裰,腰间只系一条素布带,连块像样的玉佩也无。他来到主位坐下,面前案几上仅摆着一碗清酒、一碟盐水煮豆、几样简单的菜肴。‘至于么?鹿鸣宴还要如此清贫?’严世蕃见状,暗暗撇嘴。不知是因为此次主考官突然更改,以致于自己险些名落孙山,还是因为父亲严嵩当年就曾受乡试座师苛责,严世蕃对于这位座师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然而当李默开口,满堂依旧肃然:“诸君今日登科,乃十年寒窗之功,然功名非终点,而是起点……”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家中至今仍用粗瓷碗吃饭,非不能换,实不敢忘本,望诸君日后无论位居何职,皆记得今日初心!”以林大钦、海玥为首,众举子齐齐起身行礼:“谢先生教导!”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仆从上菜,果然都是简单的菜肴,无山珍海味,不少举人难免有些失望,有些士子更觉得这位座师看来是一位不近人情的性情,往后相处时要多多低调,避免张扬,气氛未免有些压抑。待得仆婢捧来金花醴酒,席间《鹿鸣》诗诵,李默举杯,率先做了一首庆贺中举的诗词,再看向林大钦:“我阅卷千篇,未见如林敬夫之文,破题如龙泉出匣,凛凛有寒光!天道至公,唯德是辅,这八个字写得好,将《春秋》微言大义,化入时务策问,这般手笔,倒让我想起当年王公的才情啊!”王公正是王阳明,林大钦本就有浓重的心学倾向,李默本人也是喜好心学的,这自是看上了眼,而林大钦赶忙起身行礼:“不敢当先生此誉,学生尚有诸多不足,岂敢与王公相比?”“毋须妄自菲薄,你此番当中魁首!”李默虚扶一把,转视海玥,笑意不变:“海明威又是另一番文风,我初阅此文,只当是年过不惑,看透世情的士子所写,万万没想到是十八岁的少年郎,这字里行间的沉稳静气,当真是难得的治世之才!”这等评价竟不在林大钦之下,只是侧重各有不同。李默看重解元的学术成就,似乎更看好亚元的仕途前程,让不少对于一心会并不了解的举人暗暗记在心中。海玥起身表态:“学生定当戒骄戒躁,绝不辜负先生厚望!”“好!好!”就这般,李默一个个人点评过来,竟是将众举子的文风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做出的勉励更是言之有物,让人惊叹。那些原本因名列前茅而志得意满者,很快正襟危坐;因排名靠后而沉默寡言者,亦挺直了腰背。这才是为人师的德行,而不仅仅是一位只靠科举惯例,座师与学子的官场联系。能遇上这样一位考官,大多数举子都一改先前的印象,感到十分欣然。但轮到严世蕃时,李默也不禁皱了皱眉。说实话,他原本对于这位倒数第一,也准备了一番勉励之言:“名次不过一时,学问才是一世,戒骄戒躁,踏实向学,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倒不是因为对方是严侍郎之子,而是从文章中看得出来,此子聪慧过人,只是应试时恐心浮气躁,发挥失常,才险些被黜落。这个毛病倒也不算如何,毕竟科举应试决定一生的命运,多少考了好多次的老童生老秀才还异常紧张呢,对于一位十九岁的少年郎,不能苛责太多。可现在严世蕃明明是倒数第一,却堂而皇之地端坐前列,破坏规矩,就让李默很是不喜了,只是中举就如此飞扬跋扈,若是来日为官,岂非更加随心所欲?‘不好!’眼见李默看过来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严世蕃面色微变,倒不是害怕遭至对方的恶感,而是担忧对方当众斥责,鹿鸣宴不比其他,若真是传扬出去,自己的士林名声可就毁了:‘早知就别坐在这么靠前,确实有些显眼……’‘不妨先去如厕,回来后换个靠后的座次,省得此人当众给我难堪!’他脑子毕竟活络,眼珠子转了转,干脆先一步起身行礼,离开了堂中。李默见状,倒也收回视线,不再多言。然而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再也没看到人回来。待得鹿鸣宴即将结束,眼见那个席位依旧空空如也,李默的面容沉下,刚要开口,一个小厮突然冲入,手中挥舞着一封书信:“不好!不好了!严公子被贼人绑走了!”(本章完) 第171章 倒数第一是额外上榜的?(二更) “让外面的举子先回去吧!”秋月正明,本是散宴之际,此时的贡院内却依旧灯火高照,李默看着搜寻的府衙差役,低声吩咐道。外面早就等着心惊胆战的众举子们,闻言如蒙大赦,遥遥作揖行礼,交头接耳地走了出去。今科顺天府乡试的鹿鸣宴,恐怕要扬名了。以往也有些风波,但都是文人间的争端,现在竟然丢了一位学子,当真是闻所未闻。眼见众人走得一干二净,一道身影回到堂中:“先生!”“明威,我知你于国子监中,识破了武定侯的阴谋,此后又多作为……”李默对于他回来并不奇怪,反倒有些欣慰:“你想留下帮忙找人?”“是!”海玥点了点头,正色道:“还望先生告知,东楼是何时出去的?”李默直言不讳:“这小子性情轻浮,我盯了盯他,他想来是怕我当众为难,便借如厕离了席。”海玥坐在次席,无法屡屡回头,还真没看到严世蕃是怎么离开的,但听了李默所言,就知八九不离十。严世蕃好出风头,便坐了前排,这件事原本不大,按照官场人情来看,当朝重臣之子,鹿鸣宴中总不能真的排在最后一位,大家谦让谦让,也就罢了。可偏偏严世蕃没有提前了解过李默的脾性,这位历史上就是与严党斗争,遭两度陷害,后来死于狱中,最是看不起这等行径,哪里能忍得了自己的学生如此作派?拿眼神瞪一瞪都是轻的了。此时李默轻叹:“我留有余地,不会真的让他难堪,只是想让其受个教训,以后收一收性子,谁知竟出了这等事……”语气里颇有几分懊悔。海玥对于这位的担当是很佩服的,要知严世蕃是严嵩独子,这位却敢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确是以气节自负,不屑于扯谎推脱。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恰好从外面奔进来的顺天府衙推官沈墨,两人的单名同音,行事风格却是大相径庭:“李郎中!啊,海亚元也在,严公子有消息了么?”推官沈墨在之前的案子里面,还和严世蕃照过面,原本被府尹霍韬授命,去大理寺少卿汤沐府上捉拿郝氏,结果路上拖延,严世蕃就直接带着刑部的人手闯了进去,成功地拿住了郝氏,后来才有了严嵩将一伙推诿罪过,剥皮二张的臣子一网打尽的机会。严嵩成功得到圣眷的同时,顺天府衙自然免不了受到数落,从这方面来说,严世蕃人没了,推官沈墨是应该幸灾乐祸的。可此时此刻,他反倒找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有半点的不起劲,就被扣上一个私人恩怨,消极寻人的帽子。李默见他只是很忙,但忙了半天完全不见进展,不禁沉声道:“沈推官,你这是盼着严德球自己回来么?”推官沈墨有些尴尬:“啊……不!不是的!”李默道:“那你这般来回询问,耽搁时辰,又是为何?天都暗了,你连人于何处被掳走的,都还未确定么?”“贡院内外下官都问了,别说亲眼所见,就连严公子被贼人所劫的动静都没人听到!那么一个大活人,就直接没了踪影……”推官沈墨也很无奈:“可见都在意着鹿鸣宴,谁能想到贼人会挑这个时日下手?现在瞧着,只能看看贼子那边有没有新的要求了……”李默皱眉:“这等藏头露尾之辈,怎会继续送信,自露形迹?”海玥则道:“先生能否将之前那封信给我过目?”之前小厮挥舞着书信闯了进来,李默看后脸色变化,迅速派人去通报了顺天府衙,此时闻言稍作迟疑,将信递了过来:“你就在这里看吧,等到大京兆来了,我会将贼人的证物亲自交托。”推官沈墨闻言有些讪讪,这话摆明着就是信不过他呗……海玥接过,发现信件很短,就是两句留言:“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他稍作沉吟,缓缓地道:“这封信件,有两个疑点。”推官沈墨怔住,李默的眉头则扬起:“哦?细细说来!”海玥道:“第一,信上说‘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此番鹿鸣宴上,并无珍馐,反倒尽显朴素,对方何以有此言?”地方上的鹿鸣宴,确实会山珍海味,水陆毕陈,突出一个丰盛感,毕竟是行省级别的筵席,而民间越穷的地方,官府设宴往往越是不会节省。可今次在主考官李默个人的风格影响下,大伙儿吃的都很简单,这是座师给学子的告诫,让他们不要因为高中举人就忘乎所以。如此就与信件内容产生了偏差。推官沈墨恍然:“如此说来,贼人早早准备好了信件,却未想到,李郎中清贫,鹿鸣宴也无丰盛佳肴,便以常态论之?”李默则道:“如此看来,贼人应该与贡院内部无关,今次准备鹿鸣宴,我特意让贡院调整食谱,贼人如果早该知道,就不会如此写了。”海玥没有贸然做出判断,而是将信件递给推官沈墨,指了指纸张:“第二点疑问!这封信用的是洒金笺吧?”推官沈墨稍作查看,马上点头:“不错!正是洒金笺!”在宣纸制作工艺中,有在纸面上用胶粉施以细金银粉或金银箔,使之在彩色粉蜡笺上呈金银粉或金银箔的光彩,称“洒金银五色蜡笺”,又被简称为“洒金笺”。毫无疑问,这种纸张价值不菲,那么问题来了:“信件的留言是为民请命,用的却是普通百姓绝对用不起的洒金笺,岂不荒唐?”李默抚须颔首,目露赞许:“明威果真名不虚传!”术业有专攻,他是真不懂刑案之事,但此时听了却完全能够理解,也大致明白了思路:“这样看来,信件所言,完全是扰乱衙门追查方向,什么为民请命,根本不足为信!”推官沈墨欲言又止,他方才派出去的人手,可是去追查京师里喜欢为民请命的豪侠人物,现在这位稍微看了看信件,就将之全盘否定,问题是如果不看信件留下的线索,那又从何处查起呢?海玥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那位捡到信件的小厮呢?将他带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推官沈墨迟疑了一下,迎着李默冷冷的注视,还是屈服了,匆匆外出,亲自把人带了过来。“小的阿禄,今年十六岁,是顺天府贡院茶房小厮,见过诸位老爷!”出现在面前的小厮瘦小机灵,右眉有一道烫疤,穿着靛蓝粗衣,袖口磨得发亮,神情中满是恭敬。海玥看着他:“你识多少字?”阿禄微怔,他原本还以为这位也要从何时捡到信件开始问,没想到却是突然问这个:“小的在贡院里听先生们教书,识得……识得三四百个字……”海玥道:“所以你认得信中所写,也明白它的意思,才知道严东楼被贼人掳走了?”“还有一块玉佩!”阿禄解释道:“小的看到信件时,上面还押着一块玉佩,小的认出,那是严公子佩戴在腰间的玉佩,再看了信中所言,才知严公子被贼人掳走了!”海玥记得今天严世蕃确实穿得挺骚包,虽未到身被绮绣,戴朱缨宝饰的地步,腰间也配了一块白玉,凸显出了几分贵气:“玉佩呢?”旁边的推官沈墨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后是一块美玉:“海亚元请过目,这可是严公子腰间所佩?”“我不懂玉石,单从外表看上去,确实很是相像,等到严府来人,再作确定吧!”海玥微微点头,又转向阿禄:“这块玉佩他平日里不会佩戴,你能看到只会是在今天,今天的事情你总不会忘了吧?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严东楼佩戴这块玉佩的?具体指明位置!”阿禄朝外面指了指:“就在堂前……”“我们走!”几个人提着灯笼,到了指定的地方,阿禄示意了方位,海玥回忆了一番,发现从入贡院到走入明伦堂的途中,确实经过了这里,而且当时是有小厮来来往往,有目睹的可能。不过他依旧没有放过这个人:“那你为何对严冬楼的玉佩记忆犹新呢?今日赴宴,许多举子都衣着不凡,腰悬美玉,当时严冬楼并没有特别醒目吧?”果不其然,此问一出,阿禄脸色微变,竟朝着李默看了一眼:“这……”李默有些莫名其妙,推官沈墨见状则厉声道:“还不如实招来?胆敢隐瞒,大刑伺候!”“别!别!”阿禄大惊失色:“小的绝不是隐瞒,是道听途说的话,不敢对老爷乱言!”海玥目光微动:“传言我们自会分辨真伪,我以士林声誉作为担保,绝不会让无辜者受牵连!”李默冷冷地道:“本官也做担保!”阿禄稍稍定下心来,低声道:“小的真是听旁人说的,从昨晚开始,贡院里面不少人都在传,说今科就一百五十位举人,严公子的名字是额外上榜的,所以才特意认了人……”(本章完) 第172章 严嵩当清流,仇人遍地走(三更) “这谣言好生歹毒!”海玥听完,顿时皱起眉头。人家已经是倒数第一,堪堪上榜了,还传是额外加的?有鉴于严嵩如今冉冉上升的势头,入阁只有半步之遥的仕途,如此传言还真的致命。就这么说吧,如果严嵩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那严世蕃考都不能考,得直接避嫌。而现在严嵩即便不是主考官,如果传出他的儿子因其父亲的权势获得了优待,由黜落变为上榜,那也是绝对的大事,士林清誉尽毁。“一派胡言!”李默同样怒斥:“将那些人统统带过来,我要问清楚,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这谣言固然对于严家父子是一大重创,也在指责他为了攀附严嵩,科举舞弊,岂能容忍?阿禄缩着脑袋,不敢应声,推官沈墨倒是起劲了:“下官马上去拿人!”“且慢!”海玥断然阻止:“这是贡院内的谣言,顺天府衙目前要做的,是搜寻被掳举子严世蕃的下落,不可本末倒置!”李默猛地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不错!本官身为乡试主考官,贡院内部的事情自会定夺!”推官沈墨眼珠转了转,哦了一声。海玥见状补充道:“沈推官,如今严东楼生死未卜,任何案情细节的泄露,都可能导致贼人对其实施加害,我不希望听到外面有任何谣传,你明白么?”“明白……明白!”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位举人对六品推官说的,可沈墨心头一凛,却是连连应下,再对着李默躬身行礼:“下官告退!”他心里是有些遗憾的,方才李默震怒之下,让他去审问,只要将人带回府衙,那难免会走漏些消息。如果将这件丑闻揭开,即便事后找不回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否失职了……李默方才确实惊怒失态了,此时彻底反应过来,冷冷地看了这个推官的背影消失,再转向海玥,已是恨不得握住这位弟子的手了:“明威,好静气啊!”这件事非同小可,损害的不止是严世蕃这位当事人和他这位主考官的声名,同科举人都要受到牵连。毕竟如果严世蕃的倒数第一是添加上榜,那么他是不是占了别人的名额?排名靠后的其他名次是不是也有猫腻?排名靠前的是不是也有关系?真要细究下去,解元林大钦和亚元海玥都是一心会,莫非是为了讨好陛下的安排?之前那些黄榜下落第之人本就觉得不公,若是知晓这个消息,还不得蜂拥而至,大闹贡院?所以海玥此时的冷静着实难能可贵,李默感叹的正在于此,身为老师反倒请教起学生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昨日放榜,当晚谣言居然就在贡院内广泛流传,这不可能是自发的。”海玥道:“东楼被绑的动机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贡院的谣言,是冲着严侍郎的清誉去的。”李默颔首:“不错!”近了说,严嵩处置了一大批官吏,或许流血不多,只问斩了首恶汤沐父子,但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惩罚,对于某些仕途正得意的京官来说,也是仇深似海。远了讲,去年国子监一案,狂妄不可一世的武定侯郭勋,如今沦为了京师的笑柄,权势大衰,严世蕃在其中出了力,严嵩更让李福达一案里的罪臣重回朝堂,要知郭勋与那些人早就是不死不休。除此之外,海玥还想到了大礼议新贵。只要是进了仕途这个名利场,道德底线都很难有多高,电视剧里海瑞有句台词说得好,“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大多的能臣也有着种种缺陷,更会不择手段。比如桂萼睚眦必报,霍韬待人苛刻,方献夫喜欢和稀泥,而张璁的权势欲望极强。历史上的张璁为了阻止夏言上位,干了一件挺下作的事情。这要从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身上说起,这人是夏言的好友,也是一个纯粹的士大夫,居然上了一封奏疏,劝嘉靖“稽旧典,定皇储”。意思是,陛下你登基十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按照先制,最好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作为皇储。想想宋仁宗赵祯那么好的脾气,在收养儿子的问题上,和群臣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嘉靖是什么性情,看到这种奏疏顿时暴怒,直接把薛侃关进诏狱,严刑拷打,逼问他幕后指使是谁。而薛侃上疏之前,也有些拿不准,就去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中,征询对方的意见,因为彭泽不仅是他的上司,还是科举同年,平日里私交很好。但彭泽更是张璁的亲信,一看到这封奏疏,就想到了一个嫁祸夏言的妙计,极力鼓动薛侃上疏,并且密报给了张璁,于是乎张璁先在嘉靖那边打了个埋伏,告诉嘉靖他查到了有人在背后指使薛侃,再让薛侃傻乎乎地上。事情安排到这里,本来能把黑锅栽赃在夏言身上,可张璁和其死党彭泽万万没想到,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虽然看不清政治,骨头却很硬,无论遭受怎样的拷打,都一口咬定是他一个人上的书,而嘉靖冷静下来之后,细细详查,结果发现了张璁在其中做的手脚。于是乎,夏言没倒,张璁被二次免去阁老之位,又给贬了出去。这一段的具体细节,有点像是电视剧里“贺表来喽”的原型,历史上发生的时间是嘉靖十年七月,现在是九月,但由于夏言未能得宠,反倒是严嵩有个上位的势头,那大礼议新贵会不会调转枪头,转而对付严家父子?难说。‘如此算来,严嵩当了清流出头,反倒仇人遍地走啊!’海玥心中一琢磨,不禁有些感慨。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清流领袖更是难当。而贡院显然不会是净土,对方既然来势汹汹,他也不能耽搁:“事已至此,先生与学生分头行动如何?”李默毫不含糊:“术业有专攻,明威不必顾虑,尽管说来便是!”海玥道:“贡院内部调查,交由学生,这群小厮知晓先生的秉性,反倒有恃无恐,学生则无顾虑。”李默想了想道:“那我去顺天府衙,此事干系甚大,不盯住那,实难安心!”这正是海玥担心的,如果大礼议新贵真有参与,或者于背后使力,府尹霍韬就是潜在的对手,顺天府衙也成为了不安定的因素,推官沈墨做不了主,指不定就一个不小心,把乡试有舞弊的嫌疑泄露出去,引发舆论风波。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而李默向来不惧权势,只要是不公之事,对上霍韬依旧能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由他去争取时间正合适。“先生慢行!”将这位座师送到贡院门口,海玥折返回明伦堂前,看着立于原地等待的小厮阿禄:“你倒是乖巧。”阿禄苦笑道:“海相公,你是文曲星下凡,小的是苦命人,只求宽恕一二!”“谈何宽恕呢?你心明眼亮,及时地发现了信封与玉佩,待得救人回来,当记你一功啊。”海玥轻叹道:“但你对东楼的误会太大了,你可知这位三品侍郎之子,至今没有贴身书童服侍?”阿禄怔住:“啊?”海玥道:“严侍郎清廉正直,数十年如一日,东楼自然受其教导,若非今天鹿鸣宴,你都不会看到他戴着玉佩……恐怕那玉佩,都是借来的吧?”这话说的,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但还真是实话。严世蕃确实没有书童婢女,家中老仆是服侍严嵩欧阳氏夫妇的,如果排除近来在碧玉堂砸的钱财,生活与纨绔子弟完全挨不上边。阿禄动容了:“严侍郎是好官啊,严公子……”他把“虽然长得不像是好人”几个字咽了回去,哽咽着道:“严公子也是好人,小的不该听信那些谗言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底层百姓的价值观十分朴素,当大官的儿子愿意清贫,那就是好人,不该被污蔑,眼见着阿禄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海玥制止住:“做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回来,你之前说流言蜚语是从昨晚开始的,知道谁最先传的么?”阿禄皱起眉头:“小的听说时,大伙儿都在传,都挺恼怒的……”海玥道:“科举不公,当然令人气愤,错的不是你们,是那些居心叵测散布谣言之人!茶房传开,其他各处呢?”眼见阿禄还是茫然,海玥干脆道:“你把各处的人手说一遍于我听!”“是!”阿禄应了一声,开始讲述。贡院内分布多个区域,如主院的小厮与书手、号舍的水火夫与号军、膳房的厨役与炭工、大门与辕门的门吏与搜检,还有刻字房、更铺、书库、誊录、对读等等。今年是科举年,从秋闱开始,到明天年初的春闱,都是人手最齐备的时候。海玥若不是听阿禄详细讲述,都不知道这一座贡院里面,竟有两百多名仆役。阿禄说着说着,脸色也难看起来:“海相公,这么多人,怎么找最初传话的啊?”海玥稍作沉吟,给出了筛选条件:“你记性颇佳,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平日里特别喜欢嚼舌根,但这一次大家议论纷纷之际,却沉默寡言,少有参与的?”(本章完) 第173章 查明谣言的散播(一更) 第173章 查明谣言的散播(一更) “刘三,人称‘刘三舌’,他是号舍的水火夫,最喜欢传官人的话。” “具体说一说。” “小的记得,有一次他去送茶,回来逢人就说,‘今年八成考《春秋》’,大伙儿都以为他在考官那里听到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位考官说的是‘天凉如秋’,由此闹了个大笑话!不过他别的事情,说得还挺准……” “这回沉默寡言,有什么缘由?” “倒是听了一个说法,刘三的老婆,五年前跟个卖胭脂的货郎跑了,自此见不得成双成对的东西,连贡院号舍的联排板凳都要踹歪一只,近来却有人为他说媒,要娶个新媳妇,或许他的心思都在那上面,顾不得传闲言!” 海玥听到这里,微微点头:“下一个。” …… “赵快腿,本名不知,小的来贡院时,大伙儿都这么叫他,平日里是大门的搜检,由于腿脚灵便,常常跑腿,耳朵尖,又称‘贡院顺风耳’。” “他比起刘三在传话方面如何?” “赵快腿的消息就准多了,有一年考题与盐政有关,他无意间漏了一嘴,比卷子早出来半个多月,不少人都猜,他偷偷地给外面卖题呢!” “既如此,这次他为何没有参与流言的传播?” “这倒也不奇怪,赵快腿人谨慎得很,每次闲话都有他,但真要遇到大事了,他溜得比谁都快,严公子舞弊一传开,他人就没影了。” 海玥听到这里,再度点了点头:“下一个。” …… “孙碎嘴,更夫,被旁人称为‘三更锣,五更话’,这家伙话最多,且最不靠谱。” “怎么说?” “有一次大考完,他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一定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化作冤魂来索命!” “别怕,都是自己吓自己,哪有那种事……” “孙碎嘴还特别爱吹牛,说当年张阁老每次考试时,都是他端茶送水,张阁老一直念着他的好,要提拔他呢!” “张阁老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甚至一再告诫家乡的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这等吹嘘恰恰证明了他完全不知张阁老的为人!” “是啊是啊!所以大伙儿起初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扯得多了,就根本不信了,拿他当笑话。”“这回孙碎嘴为何少言?” “不知道!怕是心里有鬼?” 海玥听到这里,心里面有了数:“走吧,先去审第一个人吧!” …… “海相公,这里是水火夫的居房啊!” “你以为我们先来哪里?” 阿禄愣神道:“小的以为是先审问孙碎嘴,因为他无缘无故就不说话了!” 海玥悠然道:“但此人的信誉也最低,已然在贡院沦为笑话,由他亲口传出的消息,旁人不会在短短一个晚上就传开,对么?” “咦……这倒是!” 阿禄转念一想:“这三个人里面,孙碎嘴的话最不可信,其他两个大伙儿都是信的,可为什么是刘三呢?他不是要娶媳妇么?” 海玥沉声道:“那就要看看,他续弦的钱财是怎么来的了,把人叫出来!” “谁啊!这大冷天的,都快入更了……” 刘三打着哈欠出来了。 这个水火夫瘦长脸,两撇鼠须,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见到海玥立于树下,稍稍打量一番,就堆起笑容:“哎呦!这不是今科亚元海相公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海玥同样微笑:“不愧是贡院的,每个人都很机灵,更能沾上些文华之气……” 刘三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哎呦!海相公此言真是令小的,小的……” 他绞尽脑汁,似乎想要说句更文雅的话语,但一时间反倒想不起来,不禁急得面红耳赤起来。 结果海玥下一句话就来了个转折:“你既识文认字,当知大明律中诬告和骂詈,是何罪名吧?” 刘三笑容瞬间凝固。 “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诽谤污人名节者,笞三十至杖八十!” 得益于弟弟海瑞时常翻阅《大明律》,海玥同样是信手拈来:“尤其是污蔑官宦子弟,更是罪加一等!当然,你应该听过了严侍郎的清正廉明,专门欺负好官,若是换成专横跋扈的武定侯,怕是万万没有这份胆量的!” 刘三表情僵硬了片刻,语气却恢复谦卑与镇定:“海相公的话,小的听不懂,小的近来根本没有传话,何谈污蔑官家子呢?”海玥看了看他:“你听不懂没关系,现在严公子被贼人掳走了,鹿鸣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朝野震惊,锦衣卫必然涉入,到时候你去诏狱里面,自然会有人找你问话。” 刘三面色立变:“海相公,小的真的没做过,没有……”海玥转身就走。 “诶!等一等!等一等!” 片刻后,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刘三追了上来,颤声道:“海相公,严公子被贼人掳走,真与小的无关啊!” 海玥道:“但最初在贡院里传闲话的是你!前一日谣言四起,第二日贼人行凶,你觉得锦衣卫会相信两者毫无关联么?” 噗通! 刘三猛地跪了下来,再无迟疑:“海相公救救小的!救救小的!小的真不敢做那等事啊,只是嘴贱!嘴贱!” 阿禄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三言两语之间,对方真的交代了? 海玥却很清楚,这是因为案件的性质不同了。 如果仅仅是谣言,刘三肯定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众说纷纭之下还真的很难讲清楚,对方显然不畏惧《大明律》中什么诬告和骂詈,心里门儿清。 可现在严世蕃人没了,那就不是造谣污蔑的问题,而是一场上达天听的大案,锦衣卫要出动了。 不可一世的高官遇到锦衣卫都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这种贡院胥吏?一旦被抓入北镇抚司,无论有没有罪,都是没有活路的。 所以刘三撂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趁着他心神不宁,海玥直接发问:“那边给了你多少银子娶媳妇?” 听到娶媳妇的银两,刘三再无侥幸,低声道:“两百五十两……两百五十两银子……” “那也不少了!” 海玥道:“授意你这么做的人是谁?” 刘三答道:“顺天府衙的礼房书吏倪杰……” ‘啊!’ 阿禄听得惊心动魄:‘指使的人是大京兆?’ 乡试的提调官,正是顺天府尹霍韬,近来顺天府衙礼房和贡院也频频接触,在这个过程中指使手下串通贡院里的人,散布有关严世蕃的谣言,确实神不知鬼不觉。海玥却不这样认为。 并不是说顺天府衙的胥吏出面,就一定是其顶头上司顺天府尹霍韬指使,这些京师里面的胥吏手眼通天,背后不知站着谁,往往还喜欢云里雾绕,故布迷阵。 而他现在只要确定这件事是有人授意的谣传就可以了,暂时不急于揪出幕后指使,继续问道:“一个晚上就传遍贡院,这个礼房书吏不是只找了你一个人散播吧?” “对对!” 刘三连连点头,承认得很快,显然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倒霉:“赵快腿肯定也办了事!主院、号舍、茶房的消息,是我传的,膳房、大门和书库肯定是赵快腿散的信!” “你随我来!” 当海玥带着刘三,出现在赵快腿面前,赵快腿先是百般抵赖,但很快望向刘三的眼神里就透着浓浓的愤恨,无可奈何地交代:“是!小的收了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三百两银子,散了科举舞弊的消息!” “凭什么比俺多五十两?能娶好几个媳妇了!” 即便这个时候,刘三还忍不住忿忿,海玥已然道:“除了你们俩外,礼房书吏倪杰还有没有收买旁人?” 赵快腿想了想,缓缓摇头:“应该没了。” “孙碎嘴呢?” 刘三和赵快腿闻言都有些不屑:“他?他说的话谁信呐?倪书吏当然不会在他身上使银子!” “你们都识字,取纸笔来,写下供状吧!” 海玥道:“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只要你们没有其他隐瞒,可以免于在锦衣卫手里走一遭。” 刘三和赵快腿脸色灰败,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完了,可如果能不落在锦衣卫手里,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能颤声道:“谢海相公!谢海相公!” 眼见两个人如丧考妣地写着供状,海玥又看向阿禄:“你去将孙碎嘴带过来!” 阿禄奇道:“海相公,他不是没有嫌疑么?” 海玥道:“散播谣言的或许没有他,但并不代表没有嫌疑,去带人吧!” “是!” 阿禄领命,小跑着离开了。 两刻钟后的时间,他匆匆折返,却带着惶急之色:“海相公!不好……不好了!孙碎嘴不见了,问了左右更夫,都说没见到他的下落!” “确定他是否真的失踪,再查清楚,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辰……” 海玥手里已经拿到了供状,交代了贡院小厮如何散布谣言,污蔑今科举子严世蕃最后一名是舞弊所得,正式进入下一阶段:“如果此人是第二位失踪之人,那案情就有突破口了!” (本章完) 第174章 严嵩亲临(二更) “确定了!”“孙碎嘴真的不见了!”“失踪的时辰和严公子差不多!”鹿鸣宴开办的时辰是午时前后,众学子于巳时入贡院明伦堂,一般会有两个时辰的宴请欢庆,约到未时结束。而孙碎嘴是贡院的更夫,晚上打更巡逻,白天休息睡觉,他在房中一直睡到午时才起,起床后吃了个饭,当时旁人都看见他的,后来就不见了踪影。恰恰严世蕃起身离席,也是午时之后,直到未时过去都未归,小厮阿禄再发现信件,主考官李默报了顺天府衙知晓,待得府衙推官沈墨带人过来搜寻未果,如今已是晚上。在确定了人莫名失踪后,海玥推开西角的一座屋门,霉味混着劣酒的气扑面而来。孙碎嘴十几年来一直住在此处,房间不大,颇为陈旧。半扇歪斜的窗棂上,油纸早被雨水泡成了混沌的灰黄色,破洞处漏进一线月光,正照着木桌上那盏凝固着灯花的铜灯上。床榻上的被褥乱作一团,枕边歪倒着个酒壶,残酒在席子上洇出深色痕迹,混着些炒黄豆和瓜子壳,床底下塞着双开口的皂靴,鞋帮上结着干泥。视线再移到泥墙钉着的铁钉上,正中是一本翻烂的黄历上,上面圈圈绕绕,每一页都画满了痕迹,左右是梆子、铜锣、蓑衣、斗笠和一根长棍。海玥观察完毕,开口问道:“这种硬木长棍是做什么的?”回答的不是阿禄,而是被带过来的其他更夫:“回相公的话,更夫也都要有武器防身的,前些年发了更刀,如今换成了这种更棍,平日里俺们出去都带着它,能支撑身体走夜路,方便得很呢!”另一位更夫道:“老孙更是会使棍法,每次驱赶野狗都靠他,有一回还赶走了夜间的贼人呢!”海玥眉头一动:“如此说来,孙碎嘴还有些武艺在身?”其余更夫连连点头:“是有!是有!”海玥又看了看:“孙碎嘴平日里生活很拮据?”“是挺拮据的!他没婆娘,也没娃子,一个人吃住原本够用了,可还时常问俺们借钱呢,后来大伙儿都不借了!”“有手有脚的,为何把日子过成这样?”“听人说是去赌了!输光了……”“听说?你们亲眼见到他去赌坊了?”“没有……那没有……”“此人既是个碎嘴,自己的事情就没有说过?”“回相公的话,这孙碎嘴吧,确实是个整日唠叨的人,但他唠叨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情,自家的那些却从来不谈,俺们起初还问问,后来见他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聊过了。”“这样么?”海玥微微颔首,还要接着深入了解,阿禄却匆匆走了进来,凑到耳边:“海相公,严侍郎来了!”严嵩还是被惊动了,且来不及等消息,直接动身前来贡院。要知道严世蕃可是他的独子啊!且不说对这个儿子的疼爱,以严嵩这个年纪,家中又只有欧阳氏一个妻子,没有妾室,如果严世蕃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绝后了。不过当海玥迎出,却见这位近来繁忙于公务,愈发清瘦的老者,至少面色上依旧镇定自若,而看到自己时,还立刻满含欣慰地开口:“有明威在,老夫的心就定了!庆儿有挚友如此,更是天大的幸事啊!”海玥也不含糊,直接将刘三与赵快腿关于科举谣言的供状递了过去:“小侄已经查明了一件事,请严伯父过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严嵩看完,脸上并没有多么惊怒,反倒是冷静地评价了一句,将供状交还回来。下一刻,他转向紫禁城的方向,遥遥拱手,声调上扬,慷慨激昂:“然奸佞之徒的卑劣行径,岂能动摇老夫对陛下的赤诚?宁负千夫之指,不违忠君之义,即便举世非之,刀斧加身,老夫亦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远处的阿禄听得热血沸腾,海玥也不禁佩服。儿子都丢了,还不忘向嘉靖表忠心,活该你进步。既如此,他也配合着应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可鉴日月,晚辈亦当学习,这份纵使宵小之辈百般构陷,亦难撼的赤胆忠心!”严嵩哪怕在悲痛之际,都忍不住惺惺相惜之感。自从听儿子严世蕃说一心会在陛下亲笔面前高呼忠诚,他就知道此子前途无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明威说得好!纵遭万难,臣心似铁,必誓死效忠陛下!”海玥有些遭不住了,赶忙转化话题:“依严伯父之见,贼人既行污蔑,又行掳掠,到底是何动机呢?”严嵩稍作思索,声音放低,倒也直言不讳:“在贡院内散播谣言,污蔑老夫行科举舞弊之事,是官场的路数,更龌龊的事情,那些为了升官不择手段的卑劣之辈都干过!”“但直接在贡院里面掳人,就不像是为官之人的风格了,哪怕庆儿是老夫的独子,也没有这么干的,坏规矩了!”“所以老夫一时间也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海玥目露沉吟:“我推测,这两件事看似矛盾,实则存在着紧密的关联。”严嵩赶忙道:“明威尽管直言,老夫信你!”海玥道:“顺天府乡试的榜单,是昨日公布的,谣言是当晚在贡院兴起的,但根据刘三和赵快腿交代,礼房书吏倪杰收买他们,却是在四日之前。”“这是因为乡试中举的名单,对外没有公布,但贡院内部早就知晓了,那个礼房书吏倪杰恐怕是知晓了东楼排在最后,才想出了这个恶毒的谣言!”他不说背后还有没有指使,只说是礼房书吏倪杰,因为轻重有缓急,现在谣言已经在快刀斩乱麻之下不攻自破了,当务之急是救回严世蕃。严嵩也清楚这一点,同样不纠缠那边,点了点头道:“明威所言有理!”海玥道:“这就说明了,乡试中举的名单早就泄露,顺天府衙礼房那边可以知晓,会不会别人也知道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嵩毕竟年龄大了,又不是靠着侦破刑案上位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知道又如何?”“关键在于,东楼失踪时毫无动静,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海玥又提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鹿鸣宴是朝廷大事,东楼只要稍作抵抗,就能发出声响,被来去之人关注到,偏偏询问上下,没有人目击冲突发生,我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原本就没有冲突?”结合这两点,严嵩终于明白了:“明威之意,是有人借着科举舞弊的谣言,把东楼给引出去了?”海玥颔首道:“不错!”“贼人留下的信件是‘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由于鹿鸣宴上并无玉盘珍馐,这封信件已然露出破绽,可以看出是提前写下的,如此也说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东楼来的。”“所以我猜测,绑架的贼人早就通过一条渠道,知道鹿鸣宴前夕,贡院里会传出有关科举的谣言,巧妙利用了这点。”“东楼当时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才会在不产生任何冲突的情况下,跟随贼子离开,使得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顺利地完成了绑架!”海玥由此也想到了家乡琼山的血图腾一案,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当时疑似被黎族人绑走,还留下了血图腾刺激官府,结果事后查明,是吴麟自行离开的。正常情况下,严世蕃当然不会在鹿鸣宴途中自行离开,可如果他听到了有人在议论自己的排名是添加上榜,涉及科举舞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严嵩眼中寒光骤现,宽大的袍袖在晚风中飘扬,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狼,须发皆张,声音如冰锥刺骨:“明威的推断很有道理,你尽管查,此案涉及到谁,老夫都与之斗到底!”言下之意,便是背后指使之人,是内阁里面那位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他也绝不退缩。海玥很清楚,严嵩会这么做,并且有一定的把握取得胜利。毕竟掳掠别人的儿子,确实打破了规矩,突破了下限,嘉靖都不会坐视不理。严嵩此言也是希望给海玥吃一粒定心丸,却不知他既然决定调查,在对真相了然之前,就不会半途而废,拱了拱手,再度转回孙碎嘴的屋子。方才受严嵩到来干扰,他观察到了一半,隐隐察觉到有一股不和谐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现在再回屋中,思索片刻,依旧没有头绪,海玥干脆出门对着其他几个更夫道:“到你们屋子去看一看。”这般一比照,马上发现了不同之处。其他更夫的屋子,有的比起孙碎嘴的还要脏乱破旧,但无论哪一间,都有几件相似的东西,比如《胜蓬莱》《天宫绝畅》《鸳鸯秘谱》《花营锦阵》……“孙碎嘴既无妻妾,也难免用这些打发时光吧?”众更夫有些尴尬:“是……是有……”“可方才的屋内却没有!”海玥确定了遗漏之物:“搜!把孙碎嘴收藏的春宫图录找出来!”(本章完) 第175章 不可言说的真相(三更) 孙碎嘴失踪的时间是正午之后。孙碎嘴的房间内,其余物件一应齐全,无论是用来打更的铜锣梆子,还是很快搜出来的干瘪钱囊,都证明了他并没有正常出门的意思。但偏偏,根据同伴更夫交代,他平日里收集的春宫图不见了。当海玥一声令下,众人忙活了起来,纷纷搜寻着这不太好对外人言的东西。屋子里面很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屋舍附近搜寻,依旧没有。众人提着灯笼,再见天色越来越晚,夜风越来越寒,已是有些不情愿了。然而严嵩一把年纪的人,于不远处寸步不离地盯着,没有人敢在这个关头触怒这位可能失去儿子的三品大员,只要硬着头皮继续搜寻。“找到了!俺找到了!”终于,伴随着惊喜的声音,一名习惯了夜间行动的更夫大声囔囔起来:“在这边的草丛里!”海玥叮嘱过,发现后不要破坏现场,只要尖叫通知即可,确实很快众人赶到,周遭四五个灯笼高举着,照亮了这片地方。一本有着插画的书卷丢在墙边的草丛中,别说夜间了,即便是白天,这个位置都不太容易被发现。海玥见状,没有急于去捡书卷,而是视线上移,吩咐道:“把灯笼移过来,照一照墙面。”小厮们依言照做,海玥靠近细看,很快落在一个浅浅的鞋印上:“有人从这里踩踏,翻过了墙,那边是贡院外么?”更夫回答道:“翻过去确是贡院后街。”“去把孙碎嘴床下的鞋子拿过来!”海玥等到皂靴送来,比对了一下:“是孙碎嘴的鞋子,此人有武艺在身,看来是他翻过的墙……”再搜寻了一番别的细节后,海玥这才上前,把画册捡了起来。市面上的春宫画册也有受众人群的偏好,比如士子就普遍喜欢《花营锦阵》,每幅画旁边都有诗词注释,初入京师时海瑞就被介绍过,《鸳鸯秘谱》亦是同类型,不过旁边是仿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与小词,更为市井钟爱。至于《胜蓬莱》和《天宫绝畅》,则雅俗共赏,连出家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孙碎嘴收藏的这一部,却不是市面上最流行的,而是《江南消夏》,记得严世蕃提过,这应该是正德年间流行的代表作,与《繁华丽锦》齐名,以“人体夸张拔细”著称。海玥戴着薄薄的手套,略微翻了翻,画风确实挺夸张。至于异常,装订的线有些松开,似乎曾经夹过什么坚硬的东西,书页也有被压过的痕迹。“孙碎嘴应该是在里面夹放了一件物品,但为什么要将整卷画册一起带出呢?不嫌得累赘么?”既然想不明白,就将其余更夫唤过来:“你们看一看,这卷画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更夫们个个带着兴奋的表情接过,翻了翻,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太干净了,这都没怎么看过吧?”海玥眉头一挑:“孙碎嘴的日子过得拮据,你们之前猜测他是好赌,输光了钱财,为什么不猜他是去皮条胡同,在那里用光了钱财?”更夫面面相觑,似乎也被问住了:“对哦!俺们怎么不这样想?”“孙碎嘴平日里连个妇人都不谈,怎会去皮条胡同?”“指不定是天阉……”海玥指了指画册:“若真是天阉,为何还要看春宫图?”“掩饰呗!”有个更夫笑道:“俺有一次也看到孙碎嘴拿着这卷春宫,跟一个汉子招呼呢!他自个儿不成,就用此物扮着,害怕别人嘲笑他吧!”“拿着画册跟汉子打招呼?”海玥立刻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更夫想了想:“不远……就是三四十天前吧……”海玥道:“将那个汉子的相貌仔细描述一遍。”更夫回忆半晌,给出两个特点:“瘦瘦高高,长相挺凶,别的记不得了!”海玥知道凭借古人的描述,想要凭画像找出目标几乎不可能,干脆换了一种询问的方式:“你们走街串巷,夜夜巡逻,见过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鸡鸣狗盗之辈,依你的印象,那个相貌凶恶的汉子可能是做什么的?”更夫琢磨了一下:“瞧着像是街边巡逻的保甲?不对……又有些不像……”海玥追问:“为何不像?”“就是……就是……”更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太凶了!不是贼人的那种凶恶!反正俺没敢上去!”“太凶了?却不是贼人的凶恶?”海玥目光微动,突然道:“听说有一次大考完,孙碎嘴说巡夜时看见文场有白影飘过,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场里吊死了,化作冤魂来索命,有这件事么?”众人纷纷点头:“有!有!”“你们作何反应?”“害怕呗,那段日子都没人敢去文场!”“除了这件外,还有类似的事情么?”“有!有!这小子老是喜欢扯这些,大伙儿听得可渗人了!”“你们还信他?”“不信归不信,但总是害怕,平日里他说的地方,干脆躲着走……”问到这里,海玥心里有了数,再把《江南消夏》翻开,抚摸了一下书页里面被压过的痕迹:‘这个形状确实符合……莫非真的是……’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物,恰好与这个痕迹相符合。那是之前追查黎渊社成员“翼火蛇”时,陆炳借给他的北镇抚司令牌。当时在碧玉堂有人抢占琴心凤箫,令牌一出,对方顿时灰溜溜滚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如果说《江南消夏》里夹着的,也是一块北镇抚司的令牌,那么孙碎嘴的身份就可以确定了!’‘他是锦衣卫的暗谍,平日里在贡院内的种种碎嘴,恐怕是别有目的,绝非喜欢嚼舌根那么简单。’‘而更夫偶然碰见的,与其接头的凶恶汉子也是锦衣卫,带着这卷春宫画册,在合适的时机露出里面藏着的令牌,才能确定身份。’‘这既是防备有旁观者,直接看到暗谍出示令牌,暴露身份,也是防备万一令牌被别人偷走,不熟悉这个接头暗号的人,无法假冒其行事。’‘倒是巧妙!’可如果孙碎嘴是锦衣卫的话,他为什么会和严世蕃一起失踪呢?在贡院散布科举舞弊的消息,又是否存在着锦衣卫的身影?‘等一等!’‘我之前盘算谁会对严家父子下手时,漏了一个人!’海玥思考到这里,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严嵩即将以清流领袖的身份入阁,这个关头想要抹黑他清誉的嫌疑人有很多。比如正当权的大礼仪新贵,之前被严嵩处置的大批罪臣,甚至还有已经沉寂的武定侯郭勋等人。可还有一位。旁人会忽略,海玥却不该忽略。嘉靖帝朱厚熜!这家伙是有前科的!‘自从经历了杨廷和集团抢夺皇权后,嘉靖对于权臣就极为敏感,即便是力挺他尊亲生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助其稳固皇权的张璁,在入阁之前,都遭到嘉靖的敲打,先贬官外放,再官复原职,就为了让其患得患失,对天子产生由衷的敬畏,不敢生出邪念!’‘现在严嵩也要入内阁了,且声誉无可挑剔,威望如日中天,嘉靖提拔他制衡张璁的同时,不会也准备来一手吧?’‘污蔑严世蕃借用严嵩的权势中举,使严家父子声名狼藉,事后查出来是顺天府衙礼房书吏散播谣言,严嵩势必认为张璁是背后指使,两任阁老势同水火,而天子对严嵩予以信任,依旧让其入阁,严嵩诚惶诚恐,更生忠诚报效之心?’换成别的皇帝,使不出这等手段,但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和刻意促成的权臣敌对局面实在太多,再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锦衣卫恰恰就是做这类脏事的人。现在一位锦衣卫暗谍出现在现场,让海玥忍不住将各种线索结合到了一起。可依旧解释不了,严世蕃为什么遭到了绑架。嘉靖如果是幕后指使,为的是让严嵩毁誉参半地进内阁,与张璁彻底翻脸的同时,又坚定不移地忠诚于他这位皇帝。那么借两个小厮的口在贡院散布谣言,同时让锦衣卫暗谍盯住就行,绑走严世蕃,完全是多此一举……“明威,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正琢磨着呢,严嵩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严嵩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近来更是公务繁忙,惊闻噩耗后匆匆赶至,硬撑着全程旁听,此时已经顾不上别人,就紧紧盯住海玥的反应,见他神情有异,马上关切地问道。海玥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严伯父,请借一步说话!”严嵩神色一振,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好!”海玥打量了一下这位老者,见对方的身体还能挺得住,便没有选择搀扶,而是脚下放缓,与之一前一后来到无人的角落,正色道:“我现在担心东楼的失踪,与秘密结社‘黎渊社’有关,想要把人救回来,恐怕得兵行险着了!”(本章完) 第176章 陛下的心是好的,底下人把事情办坏了 “严世蕃怎么会遭人绑架?谁做的!谁做的!!”“属下不知……”“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废物!废物!!”萧震狠狠地将心腹下属扔到地上,面容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似有无数毒蛇在皮下蠕动。之前的二张罪案里,大理寺少卿汤沐问斩,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谪戍边疆,终生不赦,唯独他锦衣卫指挥佥事萧震安然无恙。凭他受陛下宠幸?不!萧震了解那位陛下的性情,绝不会心慈手软。那么就是为了制衡都指挥使王佐,使其不至于在锦衣卫中一家独大?不!因为这样的人,不可能非他萧震不可。果不其然,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维贤,受命调入北京。萧震知道孙维贤,当年也与王佐多有矛盾,同时麾下颇有一批心腹好手。毫无疑问,孙维贤此番回到大明的中枢,就是取代他的位置,在锦衣卫中另立山头,与王佐抗衡。到那个时候,萧震就彻底无用了,下场自不必说了。意识到这点的萧震,终于决定走一步险棋。他在贡院的暗谍,每次都会将新科榜单传一份出来,当发现严嵩之子严世蕃虽中举,但名列最后一位时,萧震主动上奏了一封密报,提出要调查是否有科举舞弊的现象存在。官场中人一眼可知,这根本不是调查,分明是准备污严嵩的清誉。萧震深恨严嵩铁腕,让一起原本可以轻轻放下的案子,弄得大肆牵连,也是从张璁和桂萼身上得到的启发。嘉靖八年,那场针对张璁和桂萼的弹劾,锦衣卫其实早早就查出了臣子串通的罪证,陛下却权当不知,直到将两位阁老贬出去,再突然查出,还两人清白。于是乎,被冤枉的张璁、桂萼官复原职,那群污蔑的臣子下狱的下狱,去职的去职。萧震作为参与的一环,也是事发后才琢磨过味来,陛下竟然对两位心腹重臣也不信任,才要做出这样的布置。而现在严嵩即将入阁,同样不该例外。果不其然,奏疏呈上后,如泥流入海,什么反应都没有。不斥责。就是默认。萧震大为振奋,清楚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替陛下干好脏活,就能保住如今的位置。至于污蔑一位阁老重臣,将来的下场会怎样,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然而萧震万万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居然还能出差池。“严世蕃不见了,李默已经通知顺天府衙寻人!鹿鸣宴举子被贼人绑走,必定惊动朝野,这件事闹大了!”萧震闭了闭眼睛,嘶声道:“你安排的那个,直接出面收买贡院小厮的人……”“是顺天府衙门礼房书吏倪杰。”心腹战战兢兢地回答:“佥事放心,倪杰根本不知背后是我们安排,他以为是为府尹霍韬分忧,事后追查,只会牵扯到那边……”“你以为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蠢笨?”萧震摇了摇头,不敢抱丝毫侥幸之心:“此人留不得了,除掉他,就说是畏罪自杀!”心腹面色骤变。锦衣卫在得到皇命时,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抓进诏狱,甭管是高高在上的几品大员,都是严刑拷打,诸般折磨,反正是天子下令,皇权托底。可私下里杀害官吏,那又是另一回事。别的不说,萧震与王佐对抗,麾下的心腹互相敌视,那边可还盯住,等着抓把柄呢!万一被发现……萧震看着这个下属阴晴不定的脸色,伸出手掌,冷冷地拍打着他的脸颊:“你以为我们还有回头路?先迫使严嵩和张阁老那边斗起来,让陛下宽心,不然事情稍有败露,我们就得先死!明白了么?明白了还不快去!!”“是!是!”目送心腹飞奔了出去,萧震按了按眉头,缓缓坐下,脑海中杂念纷呈,竟也生出了一丝悔意。在当今陛下登基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低,东厂偃旗息鼓,锦衣卫则水涨船高,本该是他们这等人的大好时机,可惜自己一念之差,与三法司那些蠢物弄出个二张替罪之案,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另一位心腹匆匆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萧震的思索,凑到耳边的一席话语更让他惊愕莫名:“什么!严嵩连夜入宫觐见陛下?”……乾清宫内。朱厚熜披着长袍,看着伏倒在地上的严嵩,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这段时间,严嵩入宫觐见的次数,已经比首辅张璁都要频繁了,正是得宠最直接的体现。而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严嵩都逊于夏言,但近来朱厚熜也发现了这位执政的沉稳老辣,并且其愿意逢迎自己的心意,倒是颇为符合心中完美的人臣形象——既要恪守纪纲伦理,坚守道义,又要灵活变通,不要对待他这位天子事事苛责!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上了年纪的老臣,竟也有如此忠诚?当然,正如玉不琢不成器,臣子也是要打磨的,戒骄戒躁,如此才能维持一段长久的君臣佳话。所以萧震提出要调查科举舞弊时,朱厚熜默许了。就让锦衣卫用自己的法子查一查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即便经历一段风波,但相信最后还是能水落石出的。结果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听着严嵩闻者落泪,听者心酸的声音,朱厚熜收敛情绪,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位老臣扶住:“严卿,快快起来!”“陛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严嵩却哆嗦着不愿起身,老泪纵横地道:“我儿不知掩饰,回家向老臣说了,他要为陛下为大明追查秘密结社之事,老臣大感惊骇,反复叮嘱我儿,昔年豺狼当道,难掩臣心皎皎,虽九死其犹未悔,惟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而今圣君临朝,更不可让贼人阴谋作祟,无论遇到何等凶险,定要百折不饶,将这伙贼子统统拿住!”朱厚熜轻咳一声,死劲将他往上拉:“严卿快起来!朕知晓你赤胆忠心!”严嵩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五十岁明明硬朗的身体,一时间却有了七八十岁老态龙钟的模样,颤声道:“此番我儿为国捐躯,老臣也知足了,只可惜那黎渊社竟敢于鹿鸣宴上如此公然报复,朝廷威严何存?陛下一定要将贼子统统灭了,万不可顾虑我儿的安危!”“不至于不至于……”朱厚熜目光闪动。之前追查“井木犴”与“翼火蛇”的全程里,确实有严世蕃的身影,哪怕案卷里的作用只是跑腿,也终究参与其中了。难道真是黎渊社贼人的挑衅?嗯!就是了!好个黎渊社!!朱厚熜的神情变得凌厉起来:“严卿且宽心,朕这就命锦衣卫全力缉拿贼人,一切要以令郎的平安为重,我大明朝缺不得严卿父子这般赤胆忠心的臣子啊!”心腹重臣的独子在鹿鸣宴中被掳,无论是天子自身的态度,还是朝廷的威严,都必须全力以赴。朱厚熜更是有线索的,当然这个线索不能让严嵩追查,避免真的查到了什么:“速速招陆炳进宫!”陆炳很快入宫。他其实很在意贡院那边的动向,因为根据他对海玥的了解,严世蕃被掳走了,这位侠义心肠的海十三郎绝不会袖手旁观。可惜这种事情颇为敏感,陆炳身为锦衣卫,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是不好参与的,以免帮了倒忙,现在可好,陛下居然深夜召见,顿时兴冲冲地前来。然而入宫后,朱厚熜却给出了一个让陆炳莫名其妙的指示:“你回到锦衣卫内,好好自查一下黎渊社的贼人!”陆炳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黎渊社贼人卢源已看管起来,此前狱中的云隐社幻术师也有人松动,然是否还有别人里通外贼,臣暂且没有线索……”“卢源区区一个校尉,当然不足以让黎渊社躲避锦衣卫的视线。”朱厚熜摆了摆手,眼中寒光闪烁:“朕早就注意到一人,原本想要稳住大局,现在看来不处置不行了!”陆炳感受到了久违的杀意,凛然候旨:“何人?”“指挥佥事萧震!”正如萧震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将直接参与污蔑的书吏倪杰除去,来个死无对证,朱厚熜与这位臣子,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无论如何,萧震是不能留了!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留之何用?更要避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令君臣离心!陆炳领了旨意,皱眉思索着,回到北镇抚司,却见师父王佐怀抱一杯茶,正在品着,桌上还放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先生?”王佐屏退左右,言简意赅:“是不是萧震?”陆炳茫然地点了点头:“陛下疑他私通黎渊社……”“陛下的心是好的,底下人把事情办坏了啊!”王佐悠悠然地喝下最后一口茶,旋即变色,拍案而起:“来人啊!将黎渊社的奸细萧震拿下!!”(本章完) 第177章 绑架的真相分析 “拿人!!”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已踹开西厢铁门,屋内烛火骤晃,萧震猛掀案几起身,却见三柄雁翎刀已交错架于颈前,刀身映出他骤然涨大的瞳孔。屋外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旋即归于死寂。萧震强压惊怒,不敢挣扎,却也嘶声道:“王佐!王佐!你敢独掌锦衣卫的大权,陛下不会放过……唔!”下一刻,他就被狠狠压在地上,然后几双手在他的浑身上下摸索着,又在嘴里仔细掏了起来。“唔唔唔!唔唔!”萧震这次是下意识地开始反抗,从他的视角里,看到了一双黑靴来到面前,王佐的声音居高临下地飘了过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敢与黎渊社勾结,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来?幸得陛下明断,圣明烛照,洞若观火,臣方能免堕彀中!陛下圣明!!”萧震猛地滞住。不动弹了。王佐大手一挥:“带下去,本座要亲自审问!”“先生,是不是该再查一查?”陆炳在旁边迟疑了一下,低声建议道。他至今都有些懵。萧震是锦衣卫里的另一个山头,一直跟王佐对着干,这点他是清楚的。不过王佐让他不要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所以陆炳个人与萧震那边并无什么矛盾。可现在,萧震突然间成了黎渊社的内奸?这……这不太可能吧!黎渊社能有什么好处,可以收买一位大权在握的指挥佥事?王佐看了看弟子,目露沉吟,但最后还是道:“也罢!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一起来审吧!”走入审讯室,连记录案录的书吏都被王佐屏退,让陆炳接过了这个差事。萧震被拷在椅子,王佐并不急于用刑,而是指了指隔壁:“听!那是什么声音?”铁链哗啦声响,混着某位千户的惨叫声——那是萧震心腹的声音。之前命令对方将礼房书吏倪杰解决的那个心腹。寒风卷着血腥气,掠过诏狱的高墙,惊起一群夜鸦。没有人比锦衣卫自己,更了解诏狱这个地方有多么可怕,想到接下来即将面临什么,萧震浑身哆嗦,眼眶竟是红了。王佐一看就知不需要用大刑了,有些意兴阑珊:“时间紧迫,我也不与你东拉西扯了,严世蕃是谁带走的?”萧震赶忙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王佐并不意外:“你不知道是谁,但总该有些线索吧?比如你在贡院里的暗桩‘夜不收’孙流呢?”“你!你怎么……”萧震猛地愣住,片刻之后抬起头,看向这个对手,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为了安陛下的心,这几年故意和我斗得有来有往?”“疯话!”王佐朝着陆炳摆了摆手,示意这句不用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夜不收’孙流呢?”萧震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没了!他也失踪了!”王佐终于皱起了眉头:“所以你除了自作聪明的善后外,什么都没做?”“我是什么都做不了!”萧震咬牙切齿:“那批最精锐的人手,一直被你捏在手里,我麾下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群废物!连一起简单的科举舞弊栽赃,都能弄成这般模样!你还想他们能找到什么线索?”听到科举舞弊栽赃,陆炳记录的笔猛地一停,眼神波动起来。王佐这回不示意了,他既然让这位弟子进来,就是要对方真正地接触到,如何才能坐牢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淡淡地道:“没有无能的手下,只有无能的上官,你觉得我的麾下全是精锐,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我调教出来的!”“哼!”萧震明显不信,旋即又道:“王指挥如此能耐,这次的案子如何解决,下官拭目以待!”王佐笑了:“文孚,你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吗?”陆炳还在消化之前的话语,闻言啊了一声:“什么?”“他现在自知必死无疑,哪怕害怕受刑,心底深处也希望看到我们无能为力的样子,至少在临死前聊以安慰……废物的想法!”王佐评价完毕,沉声道:“文孚,去把他的私册搜出来!”陆炳领命去了。锦衣卫搜查是专业的,藏得再隐秘也能被掘地三尺挖出来,很快萧震这些年接手或者苦心发展的人手,清清楚楚地放在两人面前。陆炳暗暗惊叹,这数量绝对不少了,再看身份,遍布京师三教九流,连北直隶、南直隶都有涉及。王佐不关注其他,专门翻到私册上给每个暗谍的俸钱,连连摇头:“你就给这么一点?”萧震低声道:“有何问题……就该如此啊!”“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暗桩离开家人,家中少了一个男丁,日子过得必然困苦拮据,所以他们常常将俸钱寄给家人!专门为我锦衣卫卖命的,每月的俸钱比外面那些小工也高不了多少,还得与家人分别,你竟然指望他们保持忠诚?”王佐冷声道:“给足钱财,才能让人用命,你贪三法司的那些钱时,就没想到这点么?”萧震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王佐转向陆炳,教导道:“文孚,你看清楚这张脸!记住以后,要对麾下吝啬钱财时,或者有人使重金求到你面前时,先想一想这个人的下场!”萧震勃然大怒,锁链挣得哗哗直响:“王佐!士可杀不可辱,你欺人太甚了!”王佐理都不理,继续道:“此次的意外,应该就是在‘夜不收’孙流身上出了差池,严世蕃被贼人绑架,必然与此有关,你亲自去贡院一趟,把人救回来,让陛下和严侍郎宽心!”陆炳欲言又止,他还有很多疑惑,但想到救人刻不容缓,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贡院。海玥坐在空无一人的明伦堂内,位置恰好是白天鹿鸣宴的学子次席,闭目养神。严嵩按照他的建议,连夜入宫面圣了。如果这起案件的背后,真的如之前推测的那般,有那位的手笔,现在迫切希望案情速速告破的,就多了一位。事情一旦闹大,就容易节外生枝,想来那位天子是不希望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公之于众的。放空心境,内息流转,海玥本就年轻的身体感觉不到丝毫疲惫,清晰的脚步声很快传入耳中。海玥飘然起身,来到堂外,就见陆炳大踏步地奔了过来:“明威!”海玥微笑:“文孚来了就太好了,陛下当真善待百官,竟将你派了过来!”“啊……是啊!”陆炳滞了滞,赶忙进入正题:“锦衣卫在贡院内有个暗谍‘夜不归’孙流,严世蕃被掳走恐与此人有关联!”“孙碎嘴的本名是孙流,夜不归代指更夫……”海玥微微点头:“正是此人,我这边也查出了些线索!”将陆炳带到了之前发现《江南消夏》的地方,指着墙壁上的脚印道:“孙流会武功,墙面的脚印也和他房间内的那双皂靴相符合,可以推断为他踏着墙面,翻了出去。”陆炳皱着眉头,二话不说,脚下一蹬,翻了过去。很快他翻了回来,皱着眉头道:“莫非是孙流绑架了严世蕃?为什么呢?”海玥道:“孙流有没有叛逃的动机?”“有!”陆炳来此的路上也考虑过了:“孙流叛逃,应与俸银有关,他的上官给的太少了,暗谍又不能与家人联络,久而久之,就生出了异心!可他绑架严世蕃,也没法索要钱财啊?严侍郎是出了名的清贫廉洁!”海玥得到了这块拼图,了然道:“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如果孙流绑走了严东楼,但不向严侍郎索要赎金呢?”陆炳怔住:“那他向谁要?”“向真正的绑匪要!”海玥道:“东楼失踪后,有书信留下,是用洒金笺写的,上面口口声声说为民做主,却暴露出了富裕的身家!这样的绑匪,能否满足孙流的胃口?”陆炳有些明白了:“明威之意是,孙流并非绑匪,但他将严世蕃交给了绑匪,然后索要了一笔钱财?”海玥颔首:“正常的思路,人质遭到绑架,赎钱当然是绑匪向人质的家属索要,但这起案件里面大有不同!”“孙流受命于锦衣卫,急于渴求钱财,却知上峰吝啬,不愿意在他们这种暗谍身上花费重金,又知严侍郎清廉,恐怕拿不出重金赎回儿子,便想到了一个法子。”“他作为中间人,将人质交给绑匪,钱财不是由人质的家属支付,而是从绑匪手中拿。”“孙流是贡院内部的人,熟悉地形和其他人员的动向,他在白天午时用完餐后,不着痕迹地来到鹿鸣宴附近,等到东楼离开了明伦堂后,上前用了一个法子,将其带出贡院,交给真正的绑匪。”“如此,孙流不用继续参与对严侍郎的要挟,可以直接将钱财带走,绑匪则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参加鹿鸣宴的举子带走,避免了暴露风险。”“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这是一场锦衣卫背叛暗谍与绑匪之间的联手作案!”(本章完) 第178章 锁定绑匪 “就是这样没错了!”结合目前的种种线索,陆炳思索了一遍,觉得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那我们现在怎么找到逃走的孙流呢?”海玥觉得这很简单,直接问道:“孙流原来的家在哪里?”陆炳有些尴尬:“暂时不知。”海玥不解:“不知?孙流是锦衣卫的暗谍,怎么会不知原来的住址?”“我们是从一名锦衣卫……内奸的私册里面,确定了孙流的身份。”陆炳道:“那家伙的私册里面,只有这群暗谍现在的身份与作用,原先的家人和住址根本没有记录,显然他毫不关心。”海玥本来让严嵩入宫,就是要借锦衣卫的情报,他不能主动索要,却可以让嘉靖主动安排,结果没想到锦衣卫如此不靠谱:“这就麻烦了啊!”陆炳皱起眉头:“孙流会回家么?他万一得了钱财,直接离京了怎么办?”“真要那样,确实无从追捕,但我认为,孙流把春宫图册丢下,却带走了锦衣卫令牌,说明他对这个身份还是有认同感的。”海玥分析道:“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的贡院更夫,突然叛变,家中恐怕出了变故,应该是急需钱财,我们若是知晓他家中住址,连夜赶去,就能问出绑匪是何人,救出东楼,这是最快的法子了!”陆炳沉声道:“暗谍应该还有一部名册,里面详细记录了原先的身份,我派人回北镇抚司,去仔细找一找吧!”他的语气并不确定。因为不比私册,就是薄薄的一本,记录着关键信息,卷宗可是一摞摞的大量资料,以萧震对于这些暗谍重视程度来看,不知道吃灰了多久,要从里面寻找到孙流的原身份,运气好的话几个时辰,运气差的话,几天都不见得能找到。而现在是宵禁,孙流即便回到了家中,也无法做什么,等到天明之后,他很可能立刻带着家人和钱财出城离京,到那个时候就晚了……“双管齐下吧!”海玥神色专注,毫不耽搁。两人一同向外贡院外走去,到了中途,陆炳突然道:“孙流是怎么把严世蕃骗出贡院的?”海玥沉默。陆炳看向他,又重复了一遍:“明威,你觉得孙流是怎么把严世蕃带出贡院的?是不是与今科乡试的……舞弊谣言有关?”海玥开口:“我不想骗你,所以刚刚的问题,我没听到。”陆炳怔住,眼中逐渐流露出苦涩,低声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呢……”海玥默然。陆炳深吸一口气,不再继续询问,出了贡院后,与等候在外面的洪七碰头,分出人手,朝着北镇抚司奔去,从卷宗查起。陆炳带着其余几名部下来到海玥面前,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明威,我那边安排好了,你接下来准备如何?”既然是双管齐下,海玥这里确实有寻找绑匪的思路:“那封绑架信提供了线索!此物其实是多此一举,明明是绑架行径,信中的内容却是一副悲天悯人,为民请命的姿态,信纸更用洒金笺书写,自相矛盾,由此也能一窥绑架者的特点——”陆炳道:“平日里高高在上,完全不接触市井之人?”海玥接上:“阅历较少,偏偏又自以为是之辈。”陆炳再补充:“此人与严家还有着深仇大恨,竟敢冒大不韪,在鹿鸣宴中绑人!”“不!”海玥对于这点却不太同意:“绑匪应该是早早收到了贡院内部的谣言消息,此人认为绑架的,是一个在乡试里面舞弊上榜的学子,而且又以为民请命的说法,占据了道德高地,在这样的构思里,并不会触怒朝廷,只是将严家父子彻底毁掉!”陆炳琢磨一下,终究觉得荒谬:“这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吧?鹿鸣宴乃科举盛况,岂容贼子放肆,无论是谁,都会一查到底的!”“所以说此人自以为是啊~”如果按照这个性情分析,海玥其实怀疑一个人。武定侯郭勋。但那是历史上作威作福的军方第一人,膨胀到最后连嘉靖都敢不敬的郭勋。现在的武定侯之前吃了个大亏,正闭门谢客,缩在府邸里当缩头乌龟,除非活腻歪了,不然怎么看都不敢干出这等火上浇油的事情来。那么就是一个类似于郭勋的狂人:“文孚,你知道有这样的权贵么?”陆炳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京师各家多纨绔子弟,可再纨绔的也不敢干这种连累全族的事情……至于那些与严侍郎有直接冲突的罪臣,已经被流放得流放,贬官的贬官了,他们的家人也基本出京了……我实在想不到,哪个正常人有这个胆子,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来……”“唉!”说到最后,陆炳长长叹息。他对于严世蕃的印象始终不太好,总觉得此子远比不上海玥的侠肝义胆,如今又在一心会中活跃非常,担心其借助父势,让这位好友吃亏。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严世蕃获救的可能性将越来越小,迎着那冷冷的夜风,他也感到遗憾。怕是要吃席了!可海玥闻言,顿时受到了启发:“哪个‘正常人’有这份胆子……‘正常人’……对啊!我之前怎么忽略了那件事的影响呢?”陆炳有些莫名:“何事?”海玥道:“自从确定了黎渊社关于‘白虎星丹’的阴谋后,锦衣卫是不是搜查了‘天麻散’和‘百花酿’所有的使用者,有没有找出类似的罂粟制品?”“找到了啊!”陆炳道:“还真有两种私下传播的,一种叫‘芙蓉醉’,一种叫‘浮生香’,都与‘天麻散’和‘百花酿’具有着类似的成瘾效果,不过黎渊社的贼子十分机警,在这两物的售卖上断得干干净净,没有来得及抓到他们的人手!”海玥接着问道:“这两种分别在哪些人群里面售卖?”“自是权贵之家!”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陆炳理所当然地道:“‘芙蓉醉’多为贵妇喜爱,‘浮生香’则是佛门檀香,先是从寺院里传开的。”海玥道:“‘天麻散’‘百花酿’‘芙蓉醉’‘浮生香’,这四种罂粟制品现在京师里还有人出售么?”陆炳沉声道:“禁止了啊!怎么可能让他们再行祸乱之举?”海玥很欣慰这份禁毒之举,当然他知道还没有结束,因为成瘾性的人是不会那么善罢甘休的:“所以说,失去了这种药品的权贵人数有不少?”“是……”陆炳终于反应了过来:“绑匪也是其一?”“这就解释了对方如此冲动,又极度自以为是的原因了,这个人的脑子其实已经不太清醒了!”海玥颔首:“严侍郎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肃清奸佞,此人极有可能是因此事恨上了严氏父子,又因为科举舞弊的风波,偏执地认为这就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最终加以实施!”陆炳精神一振,加以总结:“如此就有了三个条件——家中富贵!与严家父子有仇!曾服用过黎渊社的邪药!这就好查多了!”“得快!”海玥沉声道:“东楼现在恐怕正在受苦,绑匪若真是一个性情不定的瘾君子,稍有不慎,就会撕票的!”……“唔……唔唔……!”严世蕃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发现双手和双脚的绳索依旧被绑得死死的,每每摩擦一下都感到了剧痛,知道靠着自己直接挣脱是不太可能了,却还不愿意放弃:‘我是一心会的创始者!我父亲将成为阁老!我得陛下信重!我会高中进士!我前途无量!我将来要扛起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我严世蕃怎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地方!!’‘该死的!该死的!我怎么就信了那个更夫的屁话啊!’虽然至今过去了不过六七个时辰,但鹿鸣宴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至今回忆起来,他都痛恨自己,为什么那般大意,轻信那个丑恶更夫的谎言。主要是科举舞弊的事情太过重大,当时听到自己的名次是额外添加的,严世蕃马上意识到这个谣言一旦传播,对于严嵩的名誉将造成多么重大的打击,到时候那些痛恨严家的人,可以编出多少野史故事,来丑化他们父子!惊怒之际,再加上光天化日之下,严世蕃没有防备,跟着更夫一路出了贡院后门,然后一闷棍下来,脑袋剧痛。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当再度醒来,已经是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还活着,且没有受到折磨。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于脑海,严世蕃突然转头,双眼透过蒙着的破布,隐约见到一束跳动的火光不断变得清晰。那是……逐渐接近的灯笼?‘不要!不要啊!’严世蕃害怕得连连往后缩,一股幽香却飘入鼻翼,然后女子轻柔声音在面前响起:“严公子还记得妾身么?妾身是碧玉堂的云韶啊!”(本章完) 第179章 严世蕃的自救之路 “云……云韶?”严世蕃愣住,稍作回忆,这才想起此女曾是碧玉堂的花魁,莲台仙会上的女榜眼,桂载和赵晨还为之争风吃醋。国子监一案后,他和海玥循着线索找了过去,也是从此女的手中得到了赵七郎的字画,从那些诗词的字里行间里,察觉到赵七郎有种至亲就在身边,却苦于无法相认的愤慨,由此推测出郭勋的侯夫人可能是其亲娘。当然那并非真相,后来又经历了颇多周折,郭勋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云韶也从良了,据说已经离开京师。“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还是京师么?”严世蕃想到这里,声音里流露出更大的惊恐。一双柔荑抚摸到脸颊上,将眼罩揭下,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严公子放心,这里还是京师,妾身那时想要离京,却被贼子所掳,无奈之下只能虚与委蛇,没想到竟能再见到公子!”严世蕃听到还是京师,心稍稍定了些,也顾不上欣赏美人如画了,赶忙问道:“谁?是谁绑的我?”云韶道:“‘万通船行’的少东家梁经纶!”“啊?”严世蕃愣住:“这人是谁?”云韶解释道:“‘万通船行’是漕运一霸,如今的老东家叫梁舟,暗里控制漕运沿线的码头、仓廪,凡经运河来往的船只,必抽两成的‘水例钱’,否则货物就难免意外沉船,最是凶恶!”严世蕃原本都傻了,但听到这里,顿时郑重起来:“过往船只都要收水例钱?好个狮子大开口!他是趴在我大明朝的运河上吸血啊!”大明的漕运是国家的命脉,自从永乐朝迁都北京之后,每年通过运河从南方运输数百万石漕粮,保障了京城宫廷、百官俸禄及对抗北方蒙古部落的军需,除粮食外,漕运还运输丝绸、瓷器、药材等民间商品,成为南北经济的纽带。既有如此的重要性,明廷自然安排了地方机构临清卫,任命了官员总理漕运,工部与户部也紧盯着这条命脉,再加上涉及船夫、纤夫、仓管、税吏等庞大群体,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甭管是不是真有百万级那般夸张,朝野内外早有了这个说法。现在居然敢有一个民间的什么船行,问过路的行船索要两成的水例钱,换成不懂世事的,肯定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但严世蕃却清楚,倘若这是真的,如此可怕的收益,背后势必有着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他直接问道:“‘万通船行’是不是与官员勾结?”云韶道:“妾身听梁经纶那恶贼说过,地方上的临清卫,京师的三法司衙门,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由此很痛恨公子与令尊,说你们毁了他家的生意,这些日子都在咒骂……”严世蕃大致明白了,今次严嵩出手,清理的得最狠的正是三法司,如果那个什么梁经纶没说谎,这次万通船行确实遭到了重创。漕运这块太多人盯着了,后台一倒,马上就有各方势力如饿狼扑食,可他仍然感到震惊:“就因为这件事,姓梁的敢在贡院里把我绑过来?这个人知不知道鹿鸣宴是什么场合,他是疯了么?”云韶低声道:“梁经纶确实患病了,近来越来越癫狂,被他活生生打死的下人就有十几个,没人敢触怒,更不敢劝说!妾身初见严公子被带入内宅时也十分震惊,但也觉得,梁经纶能够做得出这等事情来……”“呵!”严世蕃只觉得荒唐,自己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疯子,在高中举人的鹿鸣宴里活生生绑到了这里,但荒唐之余,又生出了希望:“云韶!好娘子!你把我救出去,什么事情我都依你!”“严公子曾搭救妾身脱得苦海,妾身自然希望严公子一生平安……”云韶凄声道:“然妾身力弱,外面全是梁府的家丁护院,那些人可不管朝廷律法,都是手里沾血的亡命徒,我俩若是贸然逃跑,会被活生生打死的!”严世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你能出去送信么?去严府,告诉我爹娘!去国子监,告诉海玥!海玥你也见过的!让他们带着官兵来救我……来救我们!”云韶摇了摇头:“妾身也是被绑来的,根本离不开这里,没办法出去啊!”严世蕃不信了:“你既然被看得这么紧,又是怎么来这里的?”云韶解释道:“梁经纶方才开始发病,内宅其他人都顾着那,妾身才敢偷偷来见公子,但家丁和护院依旧会守在外面,即便离开了这间屋子,我们也逃不出去的!”“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严世蕃慌了:“梁经纶的病会发作多久,他是不是好了后,就要来杀我了?”云韶道:“梁经纶发病后会精疲力竭,至少今天晚上,他是绝对不会过来了,但也只能撑过今天晚上,他的病一次比一次严重,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虐,如果明天……不好!”她话到一半,猛然回头望向外面,严世蕃随之看了过去,就见外面似乎有灯笼的光点在晃动。云韶急急地道:“那是我婢女的示意,她也是被掳来的,我俩相依为命,可惜都逃不出……严公子,妾身要走了,你一定要当心!”她边说边将严世蕃的眼睛重新罩起,在其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请公子放心,妾身一定想方设法护你周全,便是赔上了这条命,也得试一试!”“诶!诶!你……你别走!”严世蕃下意识地想要呼唤,但很快就牢牢地闭上了嘴。因为云韶匆匆离去后,很快又有脚步声传来。待得屋门被狠狠拽开,这次进来的可就不是温香暖玉的花魁娘子了,而是几个带着酒气的大汉,到了面前,弯腰拍打着他的脸颊:“诶!还活着不?”严世蕃已经清楚,这几个恐怕就是梁经纶麾下的护院家丁,手上沾血的亡命徒,为了不暴露云韶的通风报信,明知故问地道:“你们……你们是谁?”“啪!!”来者一个大嘴巴子就甩了过来:“俺们是你爷爷!”严世蕃一个歪头,狠狠地摔倒在地,面容扭曲,险些咬碎了后槽牙。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他从小到大,只被郭勋这么打过!但郭勋是何许人也,勋贵第一人,嚣张跋扈到百官都无可奈何,事后他也狠狠给了对方报应!结果万万没想到,如今高中举人,居然还被一群低贱的护院家丁如此凌辱。‘我要你们死!我一定要你们不得好死啊!!’心里发着狠,严世蕃知道不回应也不行,只能颤声道:“几位好汉,我是举人,我是今科乡试的举人严世蕃,我没有得罪你们啊!你们要什么,我能给的,尽管说!”动手的大汉呸了一声:“什么举人老爷,就是个假的,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就是通过你家老子的官位,给你弄上了榜!俺最恨这些不公的狗官了,俺不要别的,就要你死!”严世蕃赶忙辩解:“我在国子监内进学刻苦,寒窗苦读,是凭借真才实学考上的!那些舞弊之说都是有人为了对付我父亲的污蔑了!啊!”正说着,又被狠狠地揣了两脚,严世蕃连连惨叫,就感到一个臭烘烘的手掌靠了过来:“来!帮你把布扯下来,让你这位举人老爷看清楚哥几个的长相,来日报官,也好指认咱们!”“不!不!不要!”严世蕃大惊失色,连连躲闪对方的手掌:“我……我没看见你们的模样!别杀我,没道理!”“哈哈哈哈!连看都不敢看!真是怂货!”几个大汉逞够了威风,又各自踹了几脚,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严世蕃听着屋门被狠狠关上,嘻嘻哈哈的交谈声远去,这才龇牙咧嘴地重新坐起,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我刚才演得真像,总算降低了这群亡命徒的防备!哼!区区一个后台倒了的商贾,竟然敢绑架我,简直是活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从上到下,一个个怎么死!’这话确实没错,但严世蕃清楚,自己如果死在了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梁家内宅里面,那对方看似胆大包天的行径,其实也不会遭至任何祸端。因为朝廷不可能大肆搜捕他的下落,闹得人尽皆知,反倒是会为了科举的脸面,草草了之。尤其是那个阴损的谣言传出,正好有了台阶可下,指不定就有人开始传,自己是听说了舞弊的事情暴露了,羞愧之下自行离开鹿鸣宴,找个无人之地自我了断了……‘我一定要逃出去!绝不能背负着这等骂名白死!’严世蕃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模仿海玥平日里在面临困局之时,如何利用有限的条件,创造逃出生天的机会。半个时辰后,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爹娘救我!明威救我!云韶……云韶救我啊!!’(本章完) 第180章 营救严世蕃 “唔?”严世蕃又挨了打,又默默哭泣了许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得再度睁开眼睛,他朝外一看,顿时惊住。天已经亮了。按照云韶的说法,昨日那万通船行的少东家梁经纶发病,难以顾及自己,但经过一晚上的恢复,第二天应该缓过来了。从那群家丁护院的态度上,就能想象出这个人的性情,一旦落入他手里……别出现脚步声!千万别出现脚步声!可惜事与愿违,那恐怖的脚步声还是传了过来,不过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随即是年轻女子轻轻的呼唤:“严公子?严公子?”严世蕃松了一口长气,听出对方不是云韶,低声道:“你是?”年轻女子道:“小婢是初柔,云韶小姐让婢子来告诉严公子,她想了个法子,让那个狗畜生今日也恢复不了,不会来为难公子了!”严世蕃精神大振,他的自救之法居然奏效了,赶忙道:“好!太好了!待我出去,一定不会忘了两位救命大恩!”不过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护院,严世蕃又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家小姐没事吧?”初柔低声道:“小姐暂时没事,只是她没办法再如此了,梁经纶那个畜生一旦发现,是小姐勾起了他的瘾,绝对会把小姐打死的……”严世蕃一时间没听明白,但现在不是详说来龙去脉的时间,直接问道:“云韶的法子能拖延多久?”初柔道:“最多一日!”“一日……就一日……”严世蕃深吸一口气:“趁着这段时间,你是婢女,能出内宅么?”初柔凄然道:“小婢也是被抢来的,爹娘葬身水中,小婢被抢进宅子里,就被家丁护院看住,他们根本不让我们出去!”“这是匪窝么?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严世蕃勃然震怒:“你们可敢一起反抗,合力冲出去?只要见到官府的人,这群护院家丁就再也不敢放肆了!”初柔道:“可此处是京郊,想要去顺天府衙,得走上几个时辰的路,我们根本逃不到那里,就会被抓回来……”“后院没有马匹么?啧,这确实不成!”严世蕃怒了一下,不再怒了。让几名弱女子抢夺马匹冲出去通风报信,确实有些异想天开。况且庄子离京师有一段路,即便这群女子冒着千难万险,通知到了顺天府衙,在衙门带人赶来的途中,他也早就被转移了……初柔十分聪慧,同样想到了这点:“严公子,我们不能那么做,梁经纶那畜生之前扬言,要拿你的心肝下酒呢!我们若是去报官,他肯定会害了你性命的!”严世蕃身子缩了缩,低声道:“如此说来,只有等了!等到外面发现线索,找到这座京郊宅院,我……我们才能逃出生天!”旁人无法相信,但严世蕃是相信海玥的。这位挚友应该已经在外面寻找自己,并且这位神探也有能力找到自己!但还是那个问题,在鹿鸣苑绑架今科举人的行为太恶劣了,一旦被查个人赃俱获,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掉。当官兵围住这间宅邸的时候,反倒是他最危险的时刻,因为对方肯定会杀自己灭口,至少来个死无对证!生死关头,严世蕃大脑飞速运转,当真是找到了唯一的求生之路:“初柔,你可知这内宅里面,有什么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么?”初柔有些怔仲:“公子的意思是?”严世蕃解释:“一旦官兵出现,两位就把我带去那里……不!我自己去那里,暂时躲避起来,不然梁经纶自知必死无疑,肯定要先把我给害了!”“小婢懂了!”初柔连连点头:“小婢知道一个地方,十分隐蔽,常人不会注意那里,公子出了屋子,可以这么走……”严世蕃仔细听完,确定记住了位置,大喜过望:“我若能逃出生天,两位的救命大恩绝不敢忘!你再给我一把能够割开绳索的东西,三个人容易被注意到,我到时候一个人走,再带着官兵回来救你们!”初柔探手摸了摸绳索:“严公子,我帮你重新打了个结吧,一种看似很牢固,实际上自己就能解开的结!”“好啊!快快!我还要解个手!”有些不好言说的事情是,这么长时间的捆绑中,严世蕃已经不可避免地让合裆裤经历了三次吸水的考验,所幸没有来大的,潮湿的地方已经捂干,味道都习惯了。现在解开绳索,扯下眼睛上的布,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到角落里,就想痛痛快快地解个手。但刚刚扒下合裆裤,严世蕃看着干燥的地面,想着一旦护院家丁冲进来,看到地上的水迹,会做出何等反应,又缓缓地把合裆裤提了回去。这么大的破绽,不能留下!严世蕃揉了揉早已青紫的手腕和脚踝,目露坚毅:“来吧!给我绑上!”初柔赞道:“公子太不容易了,小婢不知该怎么说,公子一定能得救的!”严世蕃侧头,映入眼帘的也是一位面容娇俏的可人少女,想来若非长得漂亮,也不会被掳来,叹息着道:“你们也是不易啊,在这匪窝里面求存,若是能逃出去,准备怎么办?”初柔眼眶一红,泣声道:“小婢爹娘遇害后,家中已没了亲人,小姐也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公子若不嫌弃,可否收留我们主仆?”‘哎呀!双喜临门啊!’严世蕃脑海里再浮现出云韶的容颜,若不是手脚重新被绑了起来,就要拍胸脯保证了:“我生平最怜惜你们这些苦命女子,如今相遇也是缘分,岂会嫌弃?一言为定,你以后就是我们严府的人了!”“多谢公子!”初柔将绳索重新绑好,又教会了他自己解开的法子,不敢多待,低声道:“小婢走了,公子保重!”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一切小心!”严世蕃与之依依惜别,待得一个人重新独处,反手摸了摸绳索,闭上眼睛,又开始了求生之法:“爹!娘!明威!快来找到我啊!”……“就是这里了!”海玥和陆炳遥遥打量着不远处的宅院,沉声道:“梁经纶自从病重后,就一直居于此处,根据守城官吏所言,万通船行的马车,确实在昨天巳时之前入城,未时之后出城,恰好与鹿鸣宴的时辰对得上,哪怕马车上的人看不见,也是目前筛选出来的最大嫌疑人!”海玥一夜未睡,依旧精神奕奕,相比起来,陆炳已是难掩疲惫,但眉宇间寒芒闪烁:“区区一个民间商会,居然敢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看他们是活腻歪了!”海玥道:“文孚不是之前还说,万通船行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会,不仅与朝堂上诸多臣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麾下更有许多江湖子亡命徒么?这种一半涉及朝堂,一半立足江湖的势力,自以为横跨黑白两道,行事往往肆无忌惮!”“横跨黑白两道……嘿!这个形容确实贴切!就比如原本盘踞天桥的鹞子班,覆灭之际还敢向我们锦衣卫发起反攻呢!”陆炳冷哼一声:“洪七已经去北镇抚司调集精锐了,我倒要看看,这万通船行是不是又一个鹞子班!”到目前为止,他们其实并不能确定严世蕃就一定在里面,所幸当了解到万通船行的作为后,陆炳就不准备留下这个半黑半白的势力了。敢在漕运上吸血,大明朝的这条运河难不成是为它修的?关键是三法司的后台倒了,居然还继续盘踞在京师,如此胆大包天,不杀何为?海玥同样知道这等势力绝对涉及种种不法,草菅人命更是家常便饭,除之绝对不冤枉,但也在行动之前提出建议:“最好不要强攻,不然即便真是梁经纶绑架,他在走投无路之际,肯定也要将东楼杀害,不会留下活口的。”“确实有这个风险……”陆炳点了点头:“那就先让高手入内一探,若是发现了严世蕃,把人救出来,再将贼子一网打尽!”“如此最好。”海玥颔首,又补充道:“我一同进去!”陆炳并不意外,却是由衷地道:“此番若无明威在,绝不可能于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就锁定了绑架真凶,现在还亲自涉险救人,有你为友,当真是严世蕃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海玥微笑:“东楼是我的至交好友,理应如此。”无论是不是为了自身进步,严世蕃都在一心会的创办中耗费了大量心血,再加上于朋友之谊方面,并没有不堪之处,此番遇难,自然全力以赴。“好!好!”陆炳笑道:“那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明威能猜到么?”海玥了然:“文孚亦是我的至交好友,当然会与我一同了。”“哈哈!正是如此!”陆炳拍了拍腰间的佩刀,煞气腾腾地道:“你我兄弟今日就闯他一闯,看看这龙潭虎穴里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本章完) 第181章 大功告成 第181章 大功告成 九月的京郊,天高云淡。 梁经纶这处宅邸的后院,恰好掩映在一片金黄的银杏林中,树下却传来阵阵喧嚣。 六个精壮的护院敞着衣襟围坐着,石桌上堆着油光发亮的烧鸡、卤牛肉,几坛陈年花雕已经见了底。 “三哥,这月的水钱总算收齐了,南城那几家起初还想赖账,弟兄们往他们的仓里倒了三桶泔水……” “你这手段太斯文,换成老子,早往他们的井里扔死孩子了!” “三哥,今时不比往日,是不是少收些?” “哼!怕了?怕了为什么不听老爷的命令,直接回江南,而是继续跟着少东家?不还是为了捞些钱财,填饱你那第三房小妾么?” 满脸横肉的护院头领啃着鸡腿,油汁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教训着手下们:“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少收些?但凡有一丝软弱,水钱就一个子儿也收不上来了!” “是!三哥说的是!” 众护院纷纷应道。 护院头领听出他们的言不由衷,脸色冷了下来,声音犹如钝刀刮骨:“我看这几年富贵日子过多了,你们统统都忘了本!王疤瘌,你当年在沧州杀绸缎掌柜庄全家一十三口时,也是这副熊样?” 要填饱第三房妾室的护院缩了缩头,干笑起来。 护院头领又伸出手指,接连点了剩下的人:“当年咱们十一个兄弟夜闯盐仓,闹得天翻地覆,何等的威风,现在就剩下六个,钱串子,你现在肥得流油,可还记得用分水刺挑人脚筋的绝活?” 胖护院涨红着脸去摸腰间,却抓了个空,讪讪地凑了过来:“三哥莫生弟弟们的气!是弟弟们不好!” 头领冷笑着:“生气?老子是怕很快就生不了你们的气了!船行里面的好手不止咱们哥几个,天南地北的都有,手上的血比咱们都多,现在又没了朝上那些当官的撑腰,以为舒服日子还能继续下去?瞧着吧,接下来就是卖命的时候,而你们享乐惯了,昔日的看家本事还剩几分?”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佩刀,猛地掷出,朝着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射去! 唰! 这本是示威的动作,但护院头领做出动作的同时,汗毛又根根竖起,猛地看向头顶:“不好!” 树冠突然炸开,一道黑影如苍鹰搏兔般凌空扑下,手中的佩刀以力劈华山之势狠狠砍下。 千钧一发之际,护院头领甚至来不及躲闪,猛地将身侧的胖护院一扯,朝刀光迎去。唰! 于是乎,一颗满面油光的脑袋已经飞了出去,在树干上撞出一蓬血花,他终于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朝后一滚,去寻武器。 但很快他就骇然发现,出手的不止一人。 几乎是同时,五道身影就从不同方位突入院落,几个弟兄们猝不及防之下,几乎都是连滚带爬,狼狈无比地躲避着袭击,而三招两式之间,又有一人铁棒横扫,砸得一人天灵盖凹陷。 ‘锦衣卫?’ 护院头领目眦欲裂,即便他们的手上都不止一条人命,可这般杀人不眨眼的风格仍旧觉得心悸,关键在于他是有见识的,瞬间认出对方的身份。 之前对待平民百姓时,他比谁都强硬,此时发现突入院内的是锦衣卫,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内院跑,边跑边喊:“有——” 话音刚起,屋檐上再度掠下两道身影。 海玥亲自出马,却没有逞能地冲在第一线,而是跟在经验丰富的锦衣卫身后,陆炳也与其并肩。 于是乎,此时扑下的正是他们,一左一右,配合默契。 陆炳凌空旋身,刀光如匹练般划过,本能防守的护院头领闷哼跌退,挥挡的双臂已经飙射出鲜血,守御的架势更被打开,顺着这一线空隙,海玥手中的长棍则如青龙探首,准确地点在对方的喉头上。 “咔!” 护院头领铜铃般的双眼怒瞪,迸射出不甘与绝望,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倒了下去。 而陆炳再补上一脚,踢在他的太阳穴上,确定死得不能再死了,再转向树下的战况,沉声道:“留两个活口!” 不多时,后院一角,两个鲜血淋漓的护院丢在了海玥和陆炳面前:“严世蕃关在哪里?” “不……不知……” “分开问,不知道的杀了,知道的留个活口!” “在内宅!内宅!!” 很快,位置问了出来,连内宅附近还有多少护院都一清二楚。 事实证明,这个宅子里面的护卫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根据护院交代,是“万通船行”的老东家梁舟,在得知官场事变后,就准备将人手全部抽调回江南大本营。但少东家梁经纶迷恋京师的一种药酒,以诸般理由推托,一直留在这里不愿回去,其父三番五次催促无果后,就将大批手下调走了。 所以此次这座看似守卫严密的宅邸,其实护院数目只有往日的三成,全靠昔日的凶威撑着,才没有对外露了怯。 “本以为是龙潭虎穴,结果就是个小巢,居然还敢掳走一位今科举子,梁经纶真的是吃药吃疯了!” “我们分开行动吧!”海玥和陆炳略加商议,决定兵分两路。 海玥带着洪七和周五去内宅营救严世蕃,陆炳则带着剩下的人直扑梁经纶所在,擒贼先擒王。 “锦衣卫办差,挡者杀无赦!” 而既然里面的护院没有人数上的优势,陆炳干脆一声厉喝,带着四名缇骑如猛虎入羊群,杀了进去。 另一边海玥闯入内宅,周五和洪七一左一右,同时比他更快一步冲出,前者铁尺横扫,砸得一人颅骨凹陷,后者更凶悍,直接抓住两个家丁的脑袋对撞,“咔嚓”骨裂声令人牙酸。 两人也是红了眼,但凡敢于拦在中途的,也不管是真的顽抗者,还是吓傻的,都是照杀不误。 海玥没有这样的辣手,但也不敢这个时候留人活口,万一是表面伪装,背后再捅刀子,后果不堪设想,只能说这个时候还留在宅子内的,不太会有无辜。 这般一路冲杀,直达先前交代的屋子。 海玥一脚踹开屋门,猛地闯了进去,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地上蜷曲着,正在从绳索里面挣脱出来,远远的就能闻到身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东楼!”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明威……明威!” 严世蕃先是震惊。 我安排了那么多求生计划,居然直接天降神兵,连躲到藏身处的步骤都免了? 旋即狂喜。 他眼眶大红,猛地挣脱绳索,无比激动地扑了过来:“明威!!” 海玥不着痕迹地让开,挚友归挚友,有些接触还是罢了,立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再说!” “好!好!”严世蕃连连点头,但看着地上断裂的绳索,迟疑了一下:“这里还有两个帮过我的恩人,我想一并救走!” “哦?” 海玥反倒有些欣慰。 不得不说,严世蕃与赵文华相比,性情没有那般凉薄,如果是赵文华,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他人开口。 然而当听了对方的描述后,海玥也有些诧异:“云韶?碧玉堂的那位女榜眼?她怎么会在这里?” 严世蕃眼中闪烁着美好:“这就是缘分啊!若不是她,梁经纶今早肯定就对我实施酷刑,哪能这般安然无恙地见到明威?” 海玥看了看他。 实话实说,由于锦衣卫的失责,居然连暗桩孙流的原住址都没有,当时间拖到第二日的白天,海玥已经做好看到了最坏的打算,甚至一只眼或者瘸了腿的版本都有心理准备了。 但现在除了身上味太冲,竟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实在是幸运到了极致。 难怪严世蕃对在生死关头施以援手的两女念念不忘,海玥颔首道:“她们人呢?” “就在内宅,云韶和初柔应该会保护自己,还要劳烦明威和锦衣卫的兄弟一起将她们救出!” 严世蕃认出洪七和周五是陆炳的心腹,以为海玥为了救他连锦衣卫的关系都动用了,心里感激万分,也不忘对两人抱了抱拳。 “走吧!” 人质救出,贼人的反抗又不值一提,接下来就是收尾工作了。 而严世蕃跟在海玥三人身后,左顾右盼,就怕看到云韶和初柔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严公子——!!” 就在大半个内宅都找遍,他心中的忐忑感升到极致之际,天籁般的声音飘来,两道倩影飞奔而至。 “云韶——初柔——!!” 严世蕃张开双臂,三人狠狠地相拥在了一起,毫不嫌弃彼此。 杀得一身血的陆炳,拖着一个死狗般的男子出来,和海玥面面相觑。 在得知前因后果,他对于云韶的身份不以为意,反倒对于这种患难见真情颇为赞赏:“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在贼窝中施以援手,如此女子确实有情有义,这小子倒是因祸得福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海玥笑笑:“营救大功告成,可以向宫中禀告了,陛下和严侍郎都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本章完) 第182章 过程曲折,结果很好 紫禁城。文渊阁。严嵩坐在矮墩上,低垂着头,看似已经熟睡了,当黄锦轻轻上前,将一身厚衣给他披上时,又缓缓开口:“多谢内官。”黄锦都惊了惊,旋即意识到,这位只是在闭目养神,不禁暗暗佩服。换成旁人,独子被掳,自个儿又是年过半百的岁数,能不倒下就已是相当坚强了,没想到严嵩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当然,严嵩原本是想要回家等待的,是陛下强行让其留下,留在了内阁值房。明朝的内阁值房,在永乐至宣德初,是御前的临时场所,没有固定地点,自宣德七年开始,才安置于紫禁城的文渊阁内,这个习惯一直到历史上的嘉靖朝中后期改变,因为皇帝搬到西苑去了,内阁阁老们也迁至西苑无逸殿办公。现在仍然是文渊阁,而随着天色将明,宫门开启,一众朝臣入内上衙。于是乎,张璁准时出现在房外。内阁原有四位阁老,张璁、桂萼、翟銮、李时,六月桂萼以身体病重为由,告老还乡,如今还剩下三位。看似还有三人在位,但无论是翟銮还是李时,在权柄上都远远逊色“颐指百僚,无敢于抗者,言自以受帝知,独不为下”的张璁。这位内阁首辅每每也是第一个抵达值房的,今日也不例外,张璁踏着薄霜迈进阁内,晨光在其身上勾勒出一道剪影——身形瘦削似青松,面庞棱角分明,两鬓斑白如染秋霜,一双眼睛极为慑人,此时第一时间逼视着起身的严嵩。两人对望,竟有种照镜子的感觉。张璁身上绯色盘领袍洗得发白,补子里的孔雀纹磨平了半边翎毛,腰间素银带不见丝毫纹饰,只悬一方腰牌,宫中内官有时候窃窃私语,首辅这身行头,还不如六科廊的给事中鲜亮。而严嵩同样如此,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朴素衣衫,低调而内敛的袍服,不如低品京官鲜亮。张璁今年五十六,严嵩今年五十。张璁在科举上也是个传奇,弘治十一年中举,历经八次会试,于正德十六年,取得进士资格,考了整整二十四年,到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成功,单就这份毅力就令人惊叹,结果恰好遇到了藩王朱厚熜入京继位,在杨廷和集团与后朝张太后联手,把持朝纲之际,以一篇《大礼或问》,支持当时孤立无援的新君认亲生父母,震惊天下。于是青云直上。严嵩在科举中比起张璁要强得太多,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但由于正德朝的政治环境,他不愿意逢迎太监,便于家乡隐居苦读,拿得出手的官场资历,其实也差不多是从嘉靖朝开始。‘严嵩!严惟中!果是大敌!’张璁原本很敌视夏言,可此时此刻,他愈发觉得严嵩才是大敌。同样的清廉正直,同样的刚正不阿,同样的敢对百官动刀。关键是严嵩还没有逢迎君上的骂名,在士林中的声誉比起自己好得太多。无论是哪个领域,当你看到一个和自己十足相似的存在时,就要升起警惕了,彼可取而代之。当对方在某一项上超出自己,那就是绝对无法和平共处的大敌!如今大敌严嵩率先开口:“张阁老可听说民间有一句话,叫‘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张璁眉头微皱,沉声道:“老夫只知‘天鉴在兹’。”严嵩淡然道:“《尚书·太甲》中有言,‘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汉《白虎通义》为‘天鉴在兹,不可不敬’,确为天命之观!《琵琶记》里说得好,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改日老夫请张阁老去听戏如何?”张璁轻哼一声:“老夫公务繁忙,恐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严侍郎自便吧!”两人云里雾里的这些交谈,其实都紧扣一点,人在做天在看。毫无疑问,严嵩是冲着此次科举舞弊案来的,顺天府衙礼房书吏倪杰收买贡院小厮,供词已经给到了手里,可谓证据确凿,至于是不是大礼议新贵指使的,他反正已经发难了。以古人对于天命的敬畏,三言两语间,可谓是撕破脸皮,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你这老东西干出这等龌蹉事,会遭报应的!”张璁身为首辅,自然也有情报来源,鹿鸣宴中严世蕃被绑架以及他的举人功名遭到质疑,都已经传入耳中,同时也明白,严嵩是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了。绑架先不必说,科举舞弊的话,张璁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安排,但也无法保证,大礼议新贵群体没有做这种事,甚至内心深处,他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听之任之。权力斗争往往如此,哪能有那么干净?但严嵩这种作为,也让他眼中生出凛凛寒光。尚未入阁,就敢如此与之对抗,一旦入阁,那还不是事事掣肘?政事已然艰难,绝不容许这等制衡!“严侍郎,陛下相招!”眼见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交锋即将进一步升级,黄锦匆匆入内:“好事!大好事!令郎救出来了!”严嵩动容,却没有匆匆离开,而是立刻伏倒在地,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首:“陛下如天之恩啊!”张璁:“……”不好!威胁感更强了!而严嵩在内阁值房都如此,到了乾清宫中,更是噗通一声拜倒在地:“陛下!老臣……老臣感激涕零……”朱厚熜亲自走过来,又将之搀扶起来,满面笑容地道:“惟中啊,令郎救出来了,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回去让他好好备考,此子才德兼优,来日必为朝中栋梁啊!”严嵩激动得老泪纵横:“全仰赖……全仰赖陛下如天之恩!”“诶!”朱厚熜摆了摆手:“你不要谢朕,是海明威和陆文孚亲自闯入那贼窝,将令郎救出的!”严嵩泣声着,话说得断断续续,感情却愈发饱满充沛:“若无陛下……命锦衣卫……连夜出动……犬子岂能安然……陛下的恩情……我们父子一生都还不完!”朱厚熜很满意。他之所以点出海玥和陆炳入内搭救,不是真的要让严嵩只认那两位的好,而是因为这件事自己不说,事后严世蕃也会告知,现在说了,反倒要让对方知晓,到底谁才是此次营救事件里面的头功。果然严嵩的态度很端正。而刚才内阁值房里面的冲突,已经提前传入他的耳中,看来哪怕中途经历了些许波折,结果还是好的。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大难不死,必有后禄。既指其子,也指其父。“去吧!去吧!朕就不耽搁你们父子团圆了!”朱厚熜又体贴地安抚了一番,让严嵩今日休沐,回去与儿子团聚。当严嵩离开紫禁城,坐在陈旧的马车里面时,心中真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频频掀开帘布,朝外张望。于是乎,远远的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家门口。“停车!快停车!”“爹!!”严世蕃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除了手腕脚踝绳索的痕迹一时间难以消退外,竟好似根本未遭逢大难一般,此时冲了过来,眼眶大红地看着难掩倦色的老父亲:“爹,孩儿让你担心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严嵩摸了摸他的头,露出笑容:“咱爷俩进去吧!”看到确实安然无恙的儿子,彻夜未眠的严嵩是真的感到累了,步履已经有些蹒跚,严世蕃赶忙扶着他,两人回到了府中正堂,坐了下来。严嵩第一句话是:“看过你娘了?”严世蕃歉然道:“娘亲刚刚睡下,你们都为孩儿担心了……”“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论起来,是冲着你爹我来的,高处不胜寒呐!”严嵩叹了口气,眉宇间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的儿子被绑,险些有个三长两短,若是此时退缩,岂不是让贼人得逞,白白遭此大难?所以更要进步。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重臣!权臣!当然有些该查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然他现在的威严就将荡然无存,成为人人可以捏的软柿子。所以严嵩顾不上休息,直接道:“你将被绑后的事情仔细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是!”严世蕃开始讲述。听了万通船行、漕运一霸、少东家梁经纶的种种作为后,严嵩神情平静,目露思索。听到花魁云韶和婢女初柔的义助,严嵩同样不动声色,古井无波。直到承诺收留两女的事情道出,严嵩眉头猛地一皱,看向儿子。严世蕃目光躲闪,避开视线。他也知道,别说父亲是堂堂吏部左侍郎,便是自己这位新科举子,也万万没有把教坊司出身的女子领回家的道理。但恰恰是生死之间,才能见得真情。世上除了父母至亲外,又有几位能以真情对待自己的人,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错过!现在就差最后的阻挠了,说服爹娘,收留两个可怜的女子!(本章完) 第183章 你这是报恩?分明是馋人家身子! 第183章 你这是报恩?分明是馋人家身子! “梁经纶留下活口了么?” 严家正堂,短暂的沉默后,严嵩并没有就此事发表直接的看法,而是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绑架案本身。 “留的活口!” 严世蕃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至少父亲没有直接拒绝,赶忙道:“陆炳亲自拿的人,这家伙疯疯癫癫的,都已经被抓了,还囔囔着要弄死我!哼,我看他怎么死!” 之前被护院家丁羞辱时,严世蕃就暗暗发誓,要这群人不得好死,没想到海玥和陆炳领着锦衣卫杀进来时,基本就实现了这个愿望。 唯独还剩下首恶梁经纶。 嗯,或许不是首恶。 严世蕃磨了磨牙:“爹,那些污蔑孩儿科举舞弊的贼子找到了么?他们定是梁经纶的背后指使,若非先污名声,岂敢在鹿鸣宴中对孩儿动手?” 严世蕃知道,梁经纶疯狂的举动并不见得是那些人指使的,可对那些污蔑自己功名的人,同样是刻骨的仇恨。 他考上举人容易么?最后一名怎么了? 尤记得考场时的失常,放榜前的焦虑,看榜时的幻灭,那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受,严世蕃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考不上会无比失落,结果考上了却又传是舞弊得来,这简直要把人逼疯! “幕后指使么……” 严嵩看了看儿子,不答反问:“为父如今的地位,威胁到了谁,你难道想不明白?” “张璁!霍韬!大礼议新贵!” 严世蕃勃然变色:“真的是他们?我们父子这些年间何时对他们失敬过?桂德舆的清白还是我讨回来的,这群人也太狼心狗肺了吧?” 再怎么说,他也给桂载当过三年跟班,去年桂载出事时,他也挺身而出,最后帮对方化解危机,再加上严嵩这些年对张璁桂萼的各种礼遇,父子俩舔了大礼议新贵那么久,对方未曾在仕途上给过任何助力也就罢了,最后还使用如此恶毒手段? 严嵩淡淡地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有些人终究会受报应的!”严世蕃却没有这般淡然,恶狠狠地握紧拳头:“爹,不能只等老天给他们一个报应,你一定要入内阁当首辅,把权势从大礼议新贵那边夺过来!” “那你呢?” 严嵩顺着话头道:“庆儿,你可知陛下让你好好备考,此番若榜上有名,来日必为朝中栋梁?你可知此番只有高中进士,才能彻底洗去乡试舞弊的污名,让旁人哑口无言?” “是!孩儿知道!” 严世蕃精神一振,起身立誓:“孩儿定不辜负陛下与父亲厚望,高中金榜,光宗耀祖!” 严嵩摇了摇头:“考进士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尚未及冠,就高中举人,本是不易,为父也不奢求你今科就能及第,积累经验,能于两届内高中,已是光耀门楣了!” 张璁会试考了八次,夏言连带乡试一共考了六次,如历史上海瑞那种考了一次就放弃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士子都是多次应试才能榜上有名,甚至一辈子都在考试。 但严世蕃显然没有那个心理素质,如果这次考不中乡试,他指不定就要放弃,以国子监生或父荫入官,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只是低声嘀咕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明威他们一旦高中,纷纷入仕得官,难道就剩下孩儿一人在国子监内苦熬?” “你也觉得他们能高中?” 严嵩声音沉下:“你们同住一斋舍,同出同入,为何他们能名列前茅,你却堪堪上榜,可曾想过缘由?” 严世蕃脑海中浮现出包括海玥在内,一有空闲就捧着书卷温习功课的画面,不禁沉默下去。 严嵩谆谆教诲:“进取之路没有捷径,唯有勤学苦练,你若不想一辈子都被人戳脊梁骨,接下来到会试之前,就戒骄戒躁,与你的同窗一起埋头苦学,来日高居朝堂,再将今日的耻辱彻底还回去!”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严世蕃赶忙应下,但目光闪烁间,又低声道:“爹,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法子,让孩儿放弃云韶和初柔吧?” 严嵩脸色沉了沉。 对于自家儿子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真要倔起来,也不好规劝,那么就以功名引诱,先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会试上面,等三四个月过去,什么感情都淡了,那个名妓和丫鬟就好打发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太聪明,一眼识破后,苦苦哀求道:“爹,孩儿一定好好考会试,绝不分心,能不能先寻个宅子,将她们安置下来,日后再接入府中?” ‘你还真想接?我严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严嵩脸颊肌肉稍稍抽了抽,强行忍下怒意,起身拂袖道:“为父累了,先去休息,你若是还有力气,待你娘醒来后,在她床前伺候着!”“是!” 严世蕃有气无力地应着,眼珠子转了转。 相比起严肃的父亲,从小都是母亲欧阳氏更疼他,此番大难不死,想来提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还是没问题的吧…… “你再说一遍?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半个时辰后,严世蕃身子后仰,躲着母亲快到指到脸上的手指头:“娘!孩儿是为了报恩啊!” “放屁!!” 欧阳氏勃然大怒,一句话就结束了狡辩:“若是丑若无盐,你还会往家中领么?你那是要报恩么?你那分明是馋人家的身子!给老娘滚回国子监去!这等屁话,日后休要再提!” …… 国子监中。 海玥睡了个午觉,已是精神抖擞,入了一心堂后,海瑞、林大钦、苏志皋纷纷围了过来。 他们已经得知严世蕃顺利得救,但具体的细节还不知道,现在海玥休息完毕,当然好奇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鹿鸣宴上干这种事情。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万通船行……漕运一霸……过往船只都要孝敬两成的‘水例钱’?” “嘶!我大明朝这条运河每年往来,得有多少钱物?便是这般说法有些夸大,这个民间船行恐怕一年也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啊!” “可恶!这等蛀虫居然没早早被挖出来?” 众人尽皆忿忿,苏志皋则轻叹道:“我早就听过这个船行的名字,更认得一位入京赶考的沈姓士子,就被这伙人逼得走投无路,至今流落京师街头,这还是我久居国子监,罕有外出,知之甚少……想来民间不知有多少百姓,被其逼得家破人亡啊!” 林大钦恨声道:“如今既已人赃并获,不得将这群贼子一网打尽?” “万通船行的老巢在江南……”苏志皋顿了顿:“不是那么容易的!” 海玥也清楚,明清时期,江南地区与中央政权之间的对抗,是贯穿两朝的重要历史现象,于经济赋税、文化认同、政治权力上都存在着核心矛盾,由此也产生了诸多博弈。 万通船行能趴在大明的运河上吸血,一个根本原因,是因为江南本就是提供了全国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四分之一的米粮,这里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官商勾结能够概括的。 即便现在事发,万通船行或许要在铁拳下轰然倒塌,可倒下了万通,依旧会有别的船行诞生,换汤不换药罢了。 苏志皋说着,一时间心有戚戚焉,林大钦难以理解为何不易,海瑞目光沉着坚定,海玥刚要开口,视线转向外面,微笑道:“让我们欢迎东楼回归。” 一道身影朝着堂内走来,众人再度围了上去,关切地道:“东楼!你没事!太好了!” 严世蕃本来被欧阳氏暴杀,又被赶回国子监反省,神态有些泱泱,但见众人发自真心的笑容,心情倒也一畅,拍着胸脯道:“那些贼人确实计划周详,然我绝非泛泛之辈,即便身陷囹圄,也无时不刻不在酝酿求生之道!” 海玥适时补充一句:“我入屋中时,东楼已经自行解开绳索,想来是准备反扑了……” 众人纷纷露出赞叹的神色,严世蕃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嘛!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接下来,大家齐齐痛骂万通船行和梁经纶丧心病狂,再商量着如何为严世蕃洗尘庆贺,最后进入了学习状态。 乡试完毕,接下来就是会试,在座的皆是举人,但无论是考了多次不中的苏志皋,还是初试的海瑞和林大钦,对于那场人生中最关键的考试,都不敢有半分懈怠。 看似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每一天都是最后的冲刺啊! 海玥同样如此,也有意让严世蕃上上心。 这位若不是以为乡试十拿九稳,连先前翰林院进士们讲学时都敢神游物外,以他的头脑考个中游不成问题,那样的话也不见得有舞弊绑架的风波。 可严世蕃坐下,心思全在身子……全在恩人上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明威,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海玥道:“何事?” 严世蕃低声道:“你能否在京师帮我寻一处隐蔽些的宅子?” (本章完) 第184章 吸毒者的下场 “你想要安置那两位女子?”“是……是啊!救命之恩,岂能不报?她们孤苦伶仃,我已应承,要好好照顾的!”严世蕃有些赧然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明威,是你亲手把我救出来的,也该了解云韶和初柔在其中的关键作用吧?”那当真是救命之恩,绝非娘亲误会的那般,自己只是好色。海玥确实了解一部分,但还不够完全了解。他一向的行事风格是,事情要一件一件办。当时最要紧的,是救出严世蕃,拿下绑匪贼子,将这起撼动科举威严,引发朝野风波的乱子摁下去。现在梁经纶及其余党已经被押送诏狱,严加审问,有些细节严世蕃不说,海玥也是会过问的。所以既然对方提了,海玥也正好推进:“宅子我会安排……”严世蕃大喜:“明威果然够朋友,这件事也只有你会帮我了!”海玥接着道:“但是如果严伯父问我宅子在哪里,我也不会瞒他,因为那是你的外宅,我不能瞒亲长。”严世蕃脸色一僵,讷讷地道:“爹……爹不会过问吧?我就在外安置,不带回去了!”在回国子监的路上,他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毕竟云韶的身份确实不太方便,严嵩如今又要进位内阁,总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仕途,那真是什么恩情都替代不了。而这类金屋藏娇的行径,在京师的纨绔子弟里面就很常见了,大家玩得都很花,严世蕃以前就挺羡慕的,如今终于有机会挺身而出。海玥却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准备当外宅养着,钱财从哪里来呢?”生活是柴米油盐,那位曾经的花魁娘子,用度绝不会低,以严世蕃目前的物质条件,别看他父亲的官位高,还真的养不起,除非去向母亲欧阳氏要钱。不料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竟也早有准备:“云韶离京时,必然带上了钱财,应是被梁经纶那伙贼子劫下了,等到物归原主,不就有钱财了么?”海玥:“……”不愧是你!养着外室,然后让外室掏钱养活自己,你白嫖啊?严世蕃却完全不羞愧,这是患难与共的爱情,岂能被世俗的苦难所阻挡,甚至还想马上行动:“明威,我们何时去北镇抚司,我想亲眼看一看梁经纶的下场!”“也好!我本来觉得你要休息个几日,既然东楼这般生龙活虎,那就走吧。”海玥微微点头,起身与众人招呼了一下,领着严世蕃出了一心堂。路上再与得到消息后,纷纷前来慰问的同窗们聊了几句,一路出了国子监。然后在门口,他们就见到了赵文华。听说严世蕃在鹿鸣宴中被绑架,赵文华是故意避开的,毕竟他之前与严世蕃有点小矛盾,等到对方惨死之际,严嵩必定震怒,万一自己在眼前晃悠被牵连了,那就不妙了。但万万没想到,一天未到,严世蕃居然被救回来了。心里感叹着老天不开眼,赵文华第一时间赶到了国子监,恰好迎上,满脸欢喜:“今见东楼兄无碍,实在太好了,小弟昨晚一夜未眠,就为东楼兄祈祷,果然吉人自有天相!”见到对方满脸真切,严世蕃对其恶感也消退了不少,哈哈笑道:“元质不必如此,有明威和锦衣卫在,区区贼子岂能伤我?”赵文华由衷地道:“会首智略超群,严公深得圣眷,方得锦衣卫如臂使指,雷厉风行……”“行了行了!”严世蕃顿时警惕起来,摆了摆手:“我们要去北镇抚司一行,你敢来么?”赵文华先看向海玥,眼见这位微微颔首,这才应下:“当然当然!小弟也想去见识一番!”“走!”北镇抚司的衙门在东直门附近,当真的接近时,无论是严世蕃还是赵文华,脚步都下意识地放缓,心里下意识有些畏惧。毕竟这个机构自从成祖一朝建立,就是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还不是平民百姓的,而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僚尸骨。岂能不惧?然而当他们真正接近,却发现这里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斜斜地洒在朱红色的大门上,门楣上“北镇抚司”四个黑底金字的匾额,在日光下显得端正肃穆。四名身着褐色棉甲的值守卫士,站在大门两侧,腰间挎着腰刀,神色平静,偶尔对进出的官吏行礼致意。没有阴森的气氛,也没有刻意渲染的肃杀之感,从外面来看,北镇抚司就像京城里任意的官署一样,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平常而忙碌。海玥上前通报,不多时洪七迎出,将三人领了进去。再往里面走,严世蕃和赵文华愈发觉得,以前是不是偏见太深刻了?穿过大门,迎面是一道青砖铺就的宽阔甬道,两侧栽着几株老槐树,枝干粗粝。绕过影壁,便是主院,院子不算很大,但布局规整,东西两侧是廊房,廊下摆着几张木桌,几名书吏正伏案抄录文书,偶尔有人抬头揉揉发酸的手腕,端起茶碗啜一口茶水。正堂的门敞开着,光线明亮,能听见有人在交谈,院子的角落里,几名杂役正拿着扫帚清扫落叶,沙沙的扫地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市井喧闹,反倒让整个衙门显得异常安宁。‘呼!也不过如此嘛!’严世蕃和赵文华都舒了一口气,洪七见他们如释重负的模样,微微咧了咧嘴:“请这里来!”似乎也没走几步,两人骇然发现,环境变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青砖斑驳,爬满枯死的藤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干了生机,头顶上的阳光都被阻隔,石板缝里渗出阴冷的湿气。尽头的狱门前,立着两座石雕的狴犴,兽首狰狞,獠牙毕露,双眼空洞似在死死盯着来人,门口站岗的锦衣卫面无表情,明明是白天,手中却举着火把,映得他们的脸半明半暗,火光跳动间,影子在墙上扭曲拉长,不似人形,反倒像是某种蛰伏的怪物,正等待着下一个猎物,踏进这座有进无出的炼狱。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这里就是诏狱?”严世蕃和赵文华勃然变色,牙齿都得得打颤起来。‘能布置出如此威慑的人,是审讯的高手啊!’海玥则暗暗惊叹于这种反差与格局,古人也无师自通了这种心理威慑,且是玩明白了。就不说真正入狱,看到这个门面,胆气恐怕都丢了七八分,接下来的审问自然事半功倍。而当几人真正入了内,却发现这里的空气流通很好,远没有地方衙门的血腥和污浊气味,走道也宽敞。再往里面走了走,就见陆炳宽厚的背影正在牢狱外面,打量着里面的人。三人上前,还未交谈,视线下意识地望向里面。不久前海玥和严世蕃都见过一面的梁经纶,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浑身轻轻颤抖着,一只手在身上摸索,一只手抓在地上,死死抠进砖缝,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他蜡黄的面皮上爬满冷汗,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洞,浑浊的眼珠疯狂转动,却怎么也聚不起焦,嘴里喃喃低语着:“给我……再给我一口……”突然,梁经纶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脊背反弓成诡异的弧度,青筋暴起的脖颈上血管突突跳动,瘦长的四肢开始痉挛,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在严赵两人吓了一跳的注视下,他像条离水的鱼般在地上扑腾,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发出听得都疼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千万只啃噬的蚂蚁赶出去。“快!”陆炳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赶忙扑了进去,死死拉住对方,避免他自残。“啊——啊啊啊啊——!!”梁经纶只能挣扎着发出狂吼,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在脏污的衣襟上积成一小滩。“此人是先用的‘浮生香’,助益房事,经三年后,日渐渴求,便用了大量的‘芙蓉醉’,再过两年,到了如今,已是一发不可收拾!”陆炳缓缓开口:“你们信么?这家伙的名字没取错,他还是个举子呢!”明朝是允许商贾之家参与科举的,比如后来的内阁首辅张四维,梁氏是经商之家,梁舟给儿子梁经纶取这个名字,显然是盼着此子能满腹经纶,而梁经纶还真有举人功名,或许在进士遍地走的大明中枢算不得什么,但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上流阶层。但现在的这个万通船行的少东家,却成了这副模样。严世蕃怔怔地看着,恨意都没了,只剩下了满身冷汗,猛地转向赵文华:“我若是喝了你的百花酿,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模样?”赵文华同样惊住了,喃喃低语:“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说实话,之前调查“百花酿”和“天麻散”的过程里,海玥数次借助南洋巫药的名头,强调了这种罂粟制品的危害性,等到“翼火蛇”的日录被缴获,也确定引起了包括嘉靖在内的上下重视。可重视归重视,嘴上一百句描述,终究不如亲自看一眼成瘾者的状态。海玥声音幽幽,给出一句触目惊心的警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章完) 第185章 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 “梁经纶原本应该是‘白虎星丹’的目标之一,万通船行的规模,也足够黎渊社惦记了。”相比起海玥的警示,严世蕃与赵文华的震撼,陆炳开始进入正题:“结果三法司罪臣清洗,万通船行在京师的后台倒了,‘翼火蛇’暴露,黎渊社也赶忙收缩,这家伙就成了弃子,于是断了药,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海玥问道:“梁经纶抓进来时,就有这么严重吗?”陆炳道:“我拿到人时,便已是如此了,关入牢中就开始发作,问话毫无反应,也没办法用刑……”海玥眉头一扬:“这倒是奇了,绑架案是昨日正午鹿鸣宴中发生的事情,如果梁经纶当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他的手下还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对一位今科举子的绑架么?如果不是,短短一日时间,梁经纶的症状就加重到如此地步?”严世蕃缓过神来,琢磨着道:“我听云韶说过,梁经纶喜怒无常,对待下人残忍至极,当时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见他这副模样,恐怕云韶所言还轻了,他这般狰狞,下人除非直接叛逃,不然也不敢违抗命令吧?”“倒也不是不能解释……”陆炳还想再说什么,海玥已经接上:“梁家的其他仆从,可有供述?”今早两人带着锦衣卫闯入梁家宅院时,确实下了重手,当场杀死的护院家丁,就有二三十人,但肯定还留有活口,这些人也能问出情报。陆炳道:“经过初步审问,这群贼子一口咬定,昨日参与绑架的,就是被当场打死的那伙人,哼!小聪明!”既然死了一批护院家丁,这群活着的人自然是默契地将罪责推到死人身上,不过锦衣卫的手段多的是,不怕他们不交代出事实真相。海玥道:“绑架案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夜不归’孙流,此人也要速速捉拿归案。”“他跑不了!”陆炳眼神一沉。这个人看似是个小角色,却串联起了各方。作为锦衣卫的暗谍,孙流监视着贡院里另外两个小厮,刘三舌和赵快腿,看着他们散布严世蕃舞弊上榜的消息。随后又将这份消息卖出,甚至可能协助梁家,制定了绑架的计划。最后更是亲自出手,在鹿鸣宴中把严世蕃引出贡院,将其交给梁家手里,获取钱财,逃之夭夭。梁经纶固然是胆大包天的首恶,但孙流才是此案的执行者,更何况他是锦衣卫中人,身份敏感,必须拿下,万万不能任由其逃离,再节外生枝。“对!对!那个更夫才是绑走我的人!”严世蕃连连点头,又挤出笑容:“文孚兄,不知云韶和初柔在何处?”陆炳目光微动,缓缓地道:“放心,在别院待着呢,那里可舒适得很,不过北镇抚司确实不是久留之地,东楼这就要将她们接走了?”“是!”严世蕃再度点头,又厚着脸皮道:“云韶本已离京,却被梁贼强行掳去府中,随身之物也被梁家吞了,应该能取回吧?”陆炳淡然道:“不知那位娘子当时带了多少财物?”严世蕃眼珠转了转:“这我倒是不知,等我问了云韶,再向文孚兄禀明?”梁家是巨富,即便梁舟已经决定撤回江南,是梁经纶强行留在京师,其府邸中的财物也不可计数。不过但凡抄家,都是锦衣卫大口吃肉,哪有把赃款还回各家的道理?在锦衣卫嘴里虎口夺食,他还没那个胆量,也不至于为了一点钱财得罪对方,但只要摆正态度,想来陆炳同样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计较。‘哼!’陆炳骨子里一直瞧不起严世蕃,以前是个跟班,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却也是靠老子靠朋友,自个儿没有真正的能耐,连妓子的钱都惦记上了。不过既然对方开口,他也不至于驳斥,何况还有别的考量,便直接道:“果真有情有义,那便去吧,两女在西厢别院等着你!”严世蕃心头一喜,躬身行礼:“多谢文孚兄!多谢文孚兄!”说罢又对着海玥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梁经纶那个样子,实在看得他心惊胆战,片刻都不想留。“小弟,小弟也告退了!”赵文华倒是想要留下,但陆炳目光一横,也乖乖地跟着严世蕃出去了。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陆炳神色郑重起来:“就在昨日,云隐社的焦白开口了!”“哦?”海玥眼睛一亮,立刻道:“是二十八宿么?”“确实是二十八宿的‘虚日鼠’!”陆炳道:“但很可惜,刺杀太后的那个贼女和逃走的贼子是对孪生姐妹,她俩才是‘虚日鼠’,红娘子、焦白和陆藏舟则是类似于卢源那样的下属,只不过这群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井木犴’与卢源更加亲密而已。”海玥了然:“这就难怪一直不开口了,这份忠心其实不是对黎渊社,而是幻术班云隐社内部同生共死的情谊……”“是啊!”陆炳点点头:“焦白肯交代,也是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认为‘虚日鼠’已经彻底逃离了我们锦衣卫的抓捕,现在说出来,也有求个痛快的意思。”海玥道:“有什么关键的消息么?”陆炳精神一振:“目前有两条我认为有价值的线索。”“第一,永淳公主府的案子,不是‘虚日鼠’自发的行动,而是‘太微垣’指定发布的一项命令,当时这群人其实也不太愿意接下这个任务,但一来不敢违抗上命,再加上‘虚日鼠’本身又与二张兄弟有血海深仇,想到刺杀太后,或许能牵连二张,这才决定执行!”“第二,焦白曾听‘虚日鼠’那两姐妹说过,京师里面还有一支二十八宿‘女土蝠’,也是由两名女子组成,而且这两女更容易接近官宦子弟!”海玥听到这里,眉头微扬:“文孚是觉得?”“那个云韶和初柔有问题!”陆炳冷冷地道:“我先前也差点被她们蒙过去了,还真以为是有情有义的俏佳人,结果根据梁家的仆婢交代,梁经纶的病症原本发作得,并没有如此频繁,直到今早云韶入房服侍后,他的病情陡然加重,至今都没有恢复!”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诚然,云韶的行为确实救了严世蕃,成功拖延了时间,不然以梁经纶发病时的暴虐,见到严世蕃后肯定将他折磨致死了。”“可如此作为,也让这个首恶难以开口,绑架行为到底是梁经纶的突发奇想,还是有旁人在身边引诱?”海玥听完,眉宇间并无丝毫诧异,低声道:“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陆炳明白对方的意思,却免不了有些担心:“只是严世蕃现在对那两女十分痴迷,接下来会不会形成阻碍,妨碍我们擒贼?”海玥微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东楼终究经历了绑架大案,身在局中,看不清蹊跷很正常,但他小事或许糊涂,大事上绝不会迟疑!”何为大事?升官就是大事!别看现在严世蕃兴致勃勃,一旦涉及到严家父子的前程,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就好!现在的痴迷,倒也能降低对方的戒备!”陆炳听了也安心了,咧嘴一笑,露出满满的期待:“‘井木犴’‘翼火蛇’‘虚日鼠’,至今为止,我们虽然确定了三个星宿的身份,却没有抓到一个关键的活口,如果能从‘女土蝠’上打开局面,那就是真正的突破了!”……与此同时。西厢别院。赵文华站在屋外,听着里面严世蕃的深情款款,两女的哭哭唧唧,彼此再互诉衷肠,表情也精彩起来。怪不得之前诏狱里面,严世蕃提到了什么财物,更说什么有情有义,当时赵文华还听得莫名其妙,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发展?但吃瓜之后,他眼珠子又滴溜溜转动起来,萌生了一个主意。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得罪严世蕃,因为严嵩眼看着就要上位了,成为堪比大礼议新贵外的一方重臣,对于习惯于讨好上官的赵文华来说,巴结还来不及。问题是严世蕃容不下他,之前就三番五次针对,百花酿的事件一出,更是恨上了自己。赵文华清楚一再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这才强硬起来,可仍旧解决不了严嵩上台后,随之而来的针对问题。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待得离开北镇抚司,他与海玥、严世蕃告别,第一时间朝着严府奔去。半个多时辰后,赵文华拜倒在严嵩脚下,恳切地道:“恩师在上,学生本不欲行告举之事,然见东楼兄渐入歧途,恐其贻误终身,踌躇再三,终觉当禀!”严嵩淡淡地道:“说!”赵文华低声道:“东楼兄或将迎娶别室,然闻其曾隶乐籍,恐招物议,事关名节,请恩师明断!”严嵩看着这个阿谀狡诈,险些被自己一手贬出京师的所谓学生,终于露出一丝温和之色:“你做得好啊,此事不要声张,若能遮掩一二,老夫记得你的功劳!”赵文华心头狂喜:“学生惶恐!能为恩师效劳实乃本分,必当全力以赴,绝不懈怠!”(本章完) 第186章 严嵩入阁 “孙流失踪了。”数日后,锦衣卫那里传来一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通过翻找案卷,他们终于查到了孙流原先的家中住址,在京师外城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子里,可赶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锦衣卫不可能就此放弃,通过左邻右舍的口供,确定他家的孩子得了重病,据说是去江陵求医,赶忙派人南下去抓捕。毫无疑问,如此拿人的难度直线上升,破案的时间往往就是如此宝贵,却由于指挥佥事萧震的严重失责,为案情告破平添了许多阻碍。相比起这件外人不知的事情,另一件大事震惊了朝野。严嵩进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要。明朝有四殿两阁,内阁大学士的殿阁衔,从高到低依次为: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初入阁,一般先授东阁大学士或文渊阁大学士,后按资历迁转至更高殿阁。历史上的张居正初入阁时,就为东阁大学士,后升武英殿大学士,终任中极(华盖)殿大学士。而今严嵩初入阁,即为文渊阁大学士,显然是天子荣赏,信任更重的缘故。更别提他还从吏部左侍郎,晋升为吏部尚书。在嘉靖朝的前中期,由于朱厚熜喜欢以礼制增加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在中枢六部里,以礼部尚书最得天子恩宠,张璁至今也还是礼部尚书。但不可否认的是,吏部掌握着官员的官帽子,无论是哪个阶段,都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此吏部尚书也被称为“天官”。所以前一任这个位置,是由大礼议新贵里面的中坚者,方献夫所担当。方献夫性情温和,擅于化解各方矛盾,因此适合这个职务,但他的存在也肯定为大礼议集团谋取了许多关键的位置。如今方献夫让位,严嵩进吏部尚书,可称严天官,又为严阁老。朝野上下都意识到,继大礼议新贵独占朝纲之后,一个新的派系领袖崛起了。而且相比起大礼议新贵们,在士林中“侥幸干进,志在逢迎,皆小人”的评价,严嵩不说是道德楷模,履历也是无可挑剔。有对抗阉党的不屈清名,有十年苦修的钤山养望,更有力劝君王的赦免冤臣。今一步入阁,修行圆满,晋升清流领袖,理所应当!在这种背景下,严世蕃走起路来的步伐,已经有些六亲不认了。出国子监前,不知有多少同窗向其问好,又仿佛回到了一心会初立,大家竭力巴结的时候。那个时候是陛下赐字,御笔手书的光环。现在则属于一个人的荣耀。小阁老的荣耀!回到严府前,小阁老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定在外宅的香气散掉,这才入内。恰好就见夏言走了出来。“呦!夏学士!”小阁老迎上,潇洒地拱手行礼。夏言也得以火速提拔,先升正五品翰林学士,掌管翰林院事,又任詹事府少詹事,仍为陛下讲解经史。嗯,就还行吧~夏言持平辈之礼,语气也较以前明显亲近了些:“东楼!”说一个冷知识,严嵩还是夏言会试的考官,两人是有师生关系的,这或许也是历史上夏言极度瞧不起严嵩的原因,眼见一位老师在学生面前卑躬屈膝,巴结讨好,确实很难不生出轻视之心,结果最后死在了严嵩的手里。现在两者的关系倒是恢复正常化,夏言此番前来,正是以学生的身份拜会座师严嵩,所以和严世蕃平辈论交。小阁老对于这份态度挺满意,愈发昂首挺胸,迈着极有权势的步伐,走入正堂。迎面就见父亲不爽的眼神刺了过来,小阁老脖子猛地往下缩了一节,重新变身回严世蕃,老老实实地上前行礼:“爹!”严嵩冷冷地道:“你又回来作甚?”严世蕃堆笑道:“孩儿这些时日,一直在国子监温习功课,备考会试,也是实在想念爹娘得紧了,这才回来问安,刚刚见到夏言,他也是来问安的?”严嵩并不揭穿所谓国子监内勤学苦读的说法,儿子每天的动向,基本都被赵文华清楚地汇报过来,只是对于后半句很是不悦:“夏言也是你叫的?他只比老夫小两岁,论年龄是你的长辈,你就这般不知轻重?在家中至少也要称职务!”严世蕃心想有什么轻重的,夏言不就是一个科举不顺,纯靠长得帅上位的后生么,但也乖乖应下:“是!”严嵩暗暗摇头,事实上方才是他邀请夏言来作客,夏言正妻生四子一女,四子俱早亡,如今膝下仅有一女,尚未出嫁,他看中了对方的女儿,想要为这小子说一说亲。夏言仪表出众,百官里面最是俊逸,生的女儿相貌也不会差,况且这位依旧很得天子欢喜,若能结为姻亲,来日可为朝堂上的一大助力。可方才几乎是明示,夏言却顾左右而言其他,显然是不愿,严嵩自是不会强求,心中同样有些不悦,再看儿子这个时候回来,当然大大的不爽。严世蕃再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遍,灰溜溜地滚回国子监了,严嵩哼了几声,回到内宅,将夏言的反应告知妻子。欧阳氏闻言露出忿忿之色:“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咱家庆儿哪点配不上他女儿?”这还真不好说,严嵩冷静下来,稍加思索,缓缓地道:“夏言没有答应,也不见得是坏事,与他这般同样得圣眷的臣子联姻,其实是有些忌讳在的,对方拒绝亦是有所顾虑,倒是老夫冒昧了……”欧阳氏就属于贤内助,一点就通:“老爷既已入阁,若姻亲再择显赫之家,恐物极必反,失了中和之道,不若择清流之家,方为长久之计?”严嵩露出笑容:“满招损,谦受益,夫人知我。”欧阳氏下一句话又显示出手段了:“不管怎样,先将外面那狐狸精摁住了再说,可别生出个娃娃,到时候惹得内宅不宁!”养作外室倒也罢了,可长子最好还是由正妻房内出,不然后面必然爆发矛盾,而严世蕃又是个没定性的,这点当爹娘的其实都清楚。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所以欧阳氏总结道:“尽早成婚,让庆儿踏实些,现在这尚无大碍,入仕途后就会沦为被攻讦的把柄,决不可放任!”严嵩赞同:“此事还要夫人张罗,娶妻娶贤,家世清白,持家有道即可!”……“会首,东楼兄要娶亲了,媒人往来,都在张罗着寻一户好人家的娘子呢!”一心堂内,赵文华悄咪咪地来到海玥身侧,开始禀告。他如今已经找到了自身的定位,通风报信做得十分熟练,于各方之间游走。毕竟百花酿的事情一出,便如同悬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轻则也是赶出京师,远远流放,重则小命都难保。唯有发挥出无可替代的作用,才能在一心会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即便是想卸磨杀驴,也得迟疑些,要不要放弃这么好的探子。说实话,身为进士及第,六部官员,如此姿态确实是很卑微了。海玥见状都觉得此人虽无真才实学,但至少放得下身段,微微点了点头。赵文华顿时受到了鼓励,接着道:“大石桥胡同那里,并未有什么情况……”大石桥胡同,就是严世蕃外宅的安置地。如今云韶和初柔就住在里面,已经请了两名仆妇,据赵文华说,倒还打理得井井有条,颇为温馨,两女深居简出,不吵不闹,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海玥默默听着。现在盯着那里的可不止一帮人,如赵文华这种,是不会得知真相的,只以为是看着外宅,也能对有些人加以麻痹。毕竟一位当朝阁老的公子在外面养外宅,有心人关注,再正常不过,若是无人在意,反倒奇怪。赵文华汇报完严世蕃这边的情况,嘴上不停,又紧接着道:“安南莫贼之子莫光启,被子升兄丢在鸿胪寺的驿馆里,至今还在上书要求享受使臣待遇呢!”海玥开口:“他倒是想得挺美,莫贼还想上桌?”徐阶如今在主客清吏司任主事,负责外交事宜,正接待来自安南的莫氏来客。确实是来客,如今朝中上下甚至没有承认对方是使臣,因为那意味着也将一并承认了莫正勇政权的合法性。对待莫正勇这个弑主上位的权臣,大明是根本不认其安南王位置的,既然不是安南王,就没有资格派出使臣,莫正勇的儿子莫光启率领的,就只是一支来客队伍,连会同馆的门都没进得去。不过自从对方入京,也免不了得到了各方关注,黎玉英都写信来商量。海玥给她的建议是莫要理会,甚至不要给对方争辩的机会。朝廷各方的压力,自然会逼迫对方暴露出底限,由此衡量莫登庸的底牌。巧了。无论是首辅张璁还是新晋阁老严嵩,对于安南叛臣的态度都是主战。若不能狠狠拿这个外藩立威,两位默默打擂的阁老,岂能展现出说一不二的权威?(本章完) 第187章 各自的亲事 第187章 各自的亲事 “定亲?我要定亲了?” 严世蕃听到消息,愣了一愣,倒也并不惊讶。 十九岁的年龄,确实是时候了。 二十岁的林大钦已经娶妻,妻子在老家没有带过来,而一批十几岁就高中进士的,往往得到功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娶媳妇,娶完媳妇再回来当官。 如今一心会里面的有好几位都是如此,如徐阶、王慎中,考中进士就回去成亲,赵时春结婚更早,十六岁就成亲了。 现在尚未成亲的,其实就海玥、海瑞、严世蕃三人。 “看来我要抢先一步了,娶个怎样的妻子呢?门当户对,八字相合,年龄相仿,知书达理?” 严世蕃倒是没什么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正妻肯定是如此,轮不到自己做主,只是想到这些日子在外宅享受的温存日子,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看来好日子要到头了!” 旁边的海玥道:“东楼何出此言?” 严世蕃看了看他,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明威还未娶妻纳妾,不知其中滋味,妻子也就罢了,妾室一定要找柔情似水的女子,啧!那才叫享受!” 海玥目光微动,微微一笑:“碧玉堂里的那对姐妹,东楼忘了?” “怎么可能!” 严世蕃毫不迟疑地拍了拍胸脯:“我严东楼岂是喜新厌旧之辈,小琴小凤也是我的平生挚爱啊!” 海玥道:“那你接下来有的忙了。” 严世蕃哈哈大笑:“好汉才娶九房妻,忙些好,忙些好,我不怕这种受累!” 不得不说,这位还是很实诚的,毫不掩饰齐人之福的想法,旁边几人听得也凑了过来,纷纷表达了羡慕之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期间海玥发现有人在外面探头,起身走了出去,就见洪七低声道:“海公子,头儿有请!” 两人出了国子监,没有去北镇抚司,而是朝着西城策马行去。 待得离大石桥胡同只有一条街的位置,陆炳坐在茶楼上,在窗边挥了挥手。 海玥上了二楼,到了桌旁坐下,通过窗户远眺:“能看到云韶家?” “不能!” 陆炳摇头:“这里看不到她们的家,但云韶和初柔搬进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这条巷子里前后有三家新人搬入,这个方向都可以尽收眼底。” 海玥颔首:“既然两女足不出户,新招的仆妇又是我们的人手,那消息要传递,就得有人来到附近居住,最是稳妥。” “所见略同啊!” 陆炳咧嘴笑道:“现在看来,这秘密结社的手段也不过是这些,以前潜藏于暗中,是因为熟知我们锦衣卫的办事法子,甚至直接收买锦衣卫为其所用,可见不得光的,终究见不得光,一旦暴露,能用的把戏就越来越少了!” 海玥提醒:“文孚,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两女就是黎渊社成员,只能说她们的出现过于巧合,颇具嫌疑……” 陆炳笃定地道:“我看她们就是‘女土蝠’无疑,由两名女子组成,容易接近官宦子弟,梁经纶得云韶的照顾后就彻底废了,这种种疑点也只有当局者迷的严世蕃看不出来,还在温柔乡中享乐!”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有余悸:“黎渊社能耐啊,通过一起绑架案,瞄准了严世蕃,真要被她们成功安插在身边,简直后患无穷!” 海玥对此是同意的。 严世蕃这个目标选得确实妙。 父亲严嵩是新晋入阁,正当掌权的内阁阁老,严世蕃自己是一心会的核心成员,之前抓捕黎渊社的成员“井木犴”“翼火蛇”和卢源时,可是全程带着他的。 这招打入核心,简直一针见血,釜底抽薪! 不过由此海玥也由此产生了问题:“黎渊社为什么会想到瞄准严世蕃呢?”“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炳冷笑:“你、十四郎、林敬夫,都是深居简出,更别提那些在翰林院供职的一心会成员,也就是严世蕃,整天逛烟花柳巷,招摇过市,不盯着他盯着谁?” 海玥道:“可若真是这么说,直接在皮条胡同内设计,是不是更方便些?何必大张旗鼓地在鹿鸣宴中绑人,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呢?”陆炳想到三人相拥的场景:“若非如此,严世蕃也不会这般喜爱那两个女子吧?” ‘这就是不了解严世蕃了,这家伙饥渴得一塌糊涂,不然历史上也不会纳了二十七房妾室,要搞定这样的人,没必要如此复杂……’ 海玥心里念头转了转,嘴上则以碧玉堂举例:“东楼多情,之前迷恋两个碧玉堂的清倌人,琴心与凤箫,只看条件的话,也很符合焦白供述的‘由两名女子组成,容易接近官宦子弟’的特点。” “竟有此事?” 陆炳眼睛瞪大:“她们为何能接近官宦子弟?” 海玥解释:“她们原本是要参加莲台仙会的,以两女的姿色和孪生子的特点,名列一甲没有问题,也是花魁级的人物。” 今年的莲台仙会已经结束,女状元、女榜首和女探花都已经选出,没有琴心凤箫。 因为自从上次把北镇抚司的令牌在老鸨面前晃了晃,碧玉堂就默默地把这两位撤下,等着严世蕃来赎身。 京师权贵确实很多,尤其是纨绔子弟,多流连烟花之地,但能讨好一位阁老之子,且是独子,那也是远比培养一个花魁重要得多的机会。 不过碧玉堂没有想到,这边把琴心凤箫雪藏了,贴心伺候着,专等严公子来领人,那边厢严公子移情别恋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嗯,也不叫移情别恋,因为严世蕃说了,她们都是自己的翅膀,显然不愿意放弃琴心凤箫,只是一时间顾不上给那边赎身,毕竟现在开外宅的钱,还是云韶的私房钱,拿她的钱去给另外两个清倌人赎身,也太不当人了…… “琴心……凤箫……得盯着啊!” 陆炳顿时警惕起来,甚至有些迟疑:“云韶和初柔会不会是声东击西?我们盯错人了?” “文孚切莫动摇!”海玥思路清晰,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云韶和初柔具备极大的嫌疑,她们在梁宅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一个缘分偶遇能够解释的。” “只不过我们得考虑到,黎渊社十分了解锦衣卫,如今又接连暴露,在这样的前提下,‘女土蝠’即便出动,恐怕也有一份详细的计划,不可轻视这个对手。” “至少你这边的人,不能全部拿来盯着云韶和初柔,得分出一部分,根据焦白的情报进行筛选,以摸排的方式查一查,看看能否有别的收获!” 海玥许久之前给陆炳提过一个建议,从黎渊社成员的身份入手,从根子上细细挖一挖。 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一定能见成效,只是所要付出的努力极大,锦衣卫习惯了依仗皇权直达目的,岂能受得了这等后世刑侦大海捞针,水滴石穿式的排查方法? 陆炳后来就没了下文,海玥能理解,毕竟吩咐下去,真正执行的还是手下人,而如今的他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苦活累活没什么人愿意,推行不下去。 不过现在条件进一步明确,“女土蝠”的性别、人数和特点应该不会有错,又是局限于京师范围内,这样的摸排难度大降,可以尝试做一做了。 陆炳琢磨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好!这件事我亲自来,洪七,你带人盯着这里,云韶和初柔但凡有异动,马上拿人!” “是!” 洪七领命。 陆炳起身,与海玥并肩走下茶楼,突然道:“明威,我考完武举后也要成亲了,我娘早就给我张罗好了人家,你的亲事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了?” 陆炳的父母都健在,父亲为后府都督佥事,地位极高,然不领实务,这几年身体不好,常于府中养病,母亲则是嘉靖的奶娘,频频出入宫廷,得天子与太后相见。 这样的背景,他要娶的是浙江秀水吴氏女,标准的士族闺秀,此女的兄长吴鹏是嘉靖二年的进士,历史上后来还成了吏部尚书。 这门姻亲显然有仕途的考量,也是其母亲请人说媒的,一年前定亲,待得今年武举考完就要正式成亲了。 陆炳至今连新娘子的面都没见过,也就听媒人夸赞了姿容端庄云云,想起了海玥与安南郡主的情谊,才有此问。 他觉得黎玉英人很不错,此前的公主府一案,若无对方出面,海玥不便行动,很难立下救驾大功,也就没了后续的赐字与一心会壮大,但对方的父母兄长都惨遭不幸,母族势力已成莫登庸刀下亡魂,做正妻难以给仕途带来任何帮助,做妾更不现实,毕竟是堂堂一国郡主,外藩也是贵女。 所以从实际的角度出发,陆炳并不看好黎玉英,更何况婚姻大事也不是个人说的算,要看父母的意愿。 海玥早有考虑,给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去了书信,恰好身边的人都要定亲成亲,骑上马笑道:“文孚提醒得好,我这就去英略社看看,有没有回信,此乃人生大事,耽误不得!” (本章完) 第188章 爹娘游历的原因 京师英略社。海玥刚刚走入后院,就见范老迎出,满脸笑容:“小少爷来得正好,老爷和夫人回信了,刚刚收到!”“好啊!”海玥欣然接过信件。他此世的父亲海浩、母亲朱琳常年在外,与家乡的联系就是每年送信回琼山报平安,送信的老仆有两位,其中一人就是这位范老,后来发现在京师开办的英略社武馆,正由此人坐镇经营。范老起初的态度,是海玥身为国子监生,有着士林的大好前程,没必要与他们这群武者往来,海玥却完全不这么认为。他是琼山人,从孤悬海外的海南岛出来,但现在国子监里面,谁还会提及这个?甚至不光是表面不提,背地里也不会蛐蛐,而是真的忽略了地域的出身背景。海玥始终坚信一点。能力是破除偏见的最强利器,自我厌弃换不来真正的尊重。所以对于英略社的存在,他也没有刻意隐瞒,陆炳就来过这里,在后院练武场还与俞大猷切磋了武艺,知道这是海家的产业,当真有什么事情,锦衣卫肯定会照拂。而有了京师的英略社,与家人联络也都方便了,写信不用先传回琼山,再转交过去,直接通过范老传信就行。九月放榜,确定考中第二名亚元,海玥前后写了两封信件,一封是报喜,另一封则提及了婚事,如今已是十一月,算算时日,回信确实该到了。海玥打开信件,看了一遍后,眉头上扬:“爹娘要入京了?”“那是自然!”范老笑容满面,眼角每一丝细纹都透出欣慰:“小少爷这般成才,老爷和夫人早就想来京师探望了!”‘那为何不早些来呢?’海玥目光微动,他去年就已入京,在京师国子监待了一年多,如今连乡试都考完了,爹娘都还未露面,这终究有些不太寻常。说实话,这个年代能够在外四处游历的,都不是普通人,海浩早年就被称作琼海第一勇士,在外能够保证自身的安全,可常年不归家,连儿子来京都不探望,莫非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趁此机会,海玥直接问道:“范老,爹娘这些年到底在外做什么?”范老笑容不变:“老爷和夫人在外游历。”海玥并不拐弯抹角,轻叹道:“范老,一家人还有什么需要见外的地方么?难道你连我都不放心?”“不!不!”范老赶忙摇头,笑容微敛:“小少爷,我们自不会见外,但江湖事确实不该你操心,老爷和夫人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反之亦然,爹娘常年在外不归,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海玥正色道:“况且江湖事多为刀口舔血,动辄仇杀,有句话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哪怕父亲勇武过人,也难保不会受伤啊!二哥四哥早已成家立业,在琼山受人敬仰,我如今也小有成就,在京师站稳了脚跟,爹娘何必再去参与江湖事?”“小少爷当真是一片孝心!”范老愈发欣然,又下意识地发出感慨:“只是江湖事不比寻常,往往避不开……”“避不开?那就是敌人难缠了?”海玥语气凌厉起来:“敌人是谁?与地方勾结的江湖会社?于民间扎根的秘密宗教?借庙堂之势,朝廷之手都不足以铲除?”这一连串煞气腾腾的发问,问得范老的表情终于变了:“小少爷,这件事不可调用朝廷之力……也真的不好明言啊……”“范老,一家人理应明言,知己知彼更是关键!”海玥的神情愈发严肃:“如果贼人真的猖狂,难道就不会找来京师么?如今我海氏已非籍籍无名,朝堂上早有人关注,凡事当未雨绸缪,你到底在遮掩什么呢?”范老沉默下去,半响后缓缓地道:“也罢,老夫拼着被老爷和夫人训斥,今日也跟小少爷交个底吧!小少爷不用担心贼人往京师来,因为贼人所要之物,肯定不在北京城内,他们会默契避开这京师重地的……”海玥奇道:“所要之物?贼人想要什么?”范老来到窗边,确定了左右无人,回到面前,抚着长须苦笑道:“贼人在寻找一个密藏,唔……建文密藏!”“啊?”海玥怔住:“建文……密藏?”“是!就是那位建文帝留下的密藏!”范老道:“这是一个早在百年前就兴起的传闻,据说建文帝于大势已去之际,将倾国财富藏于密箱之中,命护卫冯诚率死士百人,携宫廷奇珍、洪武密档与这些财物一起,早早转移出了建康,以期来日东山再起。”“而靖难之夜,建文帝从奉先密道出逃,又将传国玉圭劈为两半,半截留于火场迷惑太宗,造成自焚假象,半截随身带走,但后来还是为贴身内侍背叛,将这个消息泄露出来,建文帝还活着,且密藏的存在也被暴露。”“据传太宗当年派郑和下西洋,就是为了追查建文帝和与这笔密藏的下落,却苦寻未果……”海玥听得啼笑皆非。事实上,郑和下西洋是为了找建文帝,这种说法早就有了,甚至《明史·郑和传》里都有明确记载,“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但那也是永乐朝的事情,他是万万没想到,现在嘉靖朝,都一百多年了,居然还流传着建文密藏的传说。海玥暗暗摇头,却也顺着话道:“如果当年建文帝真的南下逃亡,那密藏也该随之一同转移至南洋才对,那些贼人在我大明的土地上搜寻作甚?”范老道:“这种说法有之,说建文帝后来借助这个密藏,在南洋立国,传下了国祚,只是不再以大明为国号;但也有一种说法,说建文帝逃得匆忙,并未来得及取出密藏,后来出家为僧,万念俱灰,再无复国之念,密藏由此一直藏于某处,等待后人挖掘。”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无语:“所以一百年前没人找到,一百年后反倒有人开始搜寻了?”“这倒不是!”范老微微摇头:“事实上有一批人,数十年间一直在寻找着密藏的下落,他们甚至扬言获得了藏宝的关键线索,距离取出这惊天密藏仅有一步之遥!”海玥不在乎那所谓的惊天财富:“那就让他们挖呗,与我爹娘何干?”“说来可笑,这取出密藏的最后一步,确实与……老爷夫人有关!”范老苦笑:“因此老爷和夫人这些年离开家乡,也是被逼无奈,这伙贼子穷凶极恶,若是留在琼山,势必会连累几位少爷和更多的海家人!”海玥脸色沉下,并未继续说剿灭之言,只是道:“我有一个疑问,为何爹娘离开后,那些人就不用我海氏族人的性命威胁了?”范老解释:“因为他们很清楚,留在琼山的海氏族人与建文密藏完全无关,同样也有投鼠忌器的地方,并不想要真的鱼死网破。”海玥微微眯了眯眼睛:“所以范老不让我调用朝廷的力量,也是担心这个平衡一旦打破,对方没了顾忌,干脆无所不用其极?”“是!”范老点了点头,恳切地道:“小少爷,老夫知你孝心,也知你能耐,然有些恩怨纠葛,不是快刀斩乱麻能够办到的,小少爷现在专心科举,来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便是对老爷夫人最大的慰藉了!”海玥稍作沉吟,点了点头:“好!多谢范老解惑!”范老松了一口气:“这是哪的话,此前不说,也是怕小少爷一味忧心,等到老爷和夫人抵京,一家团聚,他们也不会瞒你,倒是老夫越俎代庖了……”“范老本就是我长辈,家人一般,何谈越俎代庖?”海玥几句话哄得老人家高高兴兴的,再问了问英略社经营上有没有问题,最后告辞离开。待得出了门,转头看了看匾额,眉宇间露出一抹沉凝。方才的交谈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大方向上应该没有说谎,但在某些关键缘由上则有所隐瞒,不过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故而放过,没有刨根问底。对待至亲家人的秘密,是故作糊涂,还是调查到底?想必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海玥不会过分纠结,反正爹娘很快就会入京,到时候再看进展便是。回到国子监,他回归冲刺状态,为接下来的会试做准备。相比起乡试的三十进一,会试的淘汰率要低得多,大约是十进一。但全天下三千名左右的举人,角逐三百个进士名额,竞争的激烈性其实要更甚以往。因为这里没有弱者,能够进入会试考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地方州县的头名不在少数,要从这群人里面脱颖而出,那才是真正的大浪淘沙!半个月眨眼过去,就在京师再入数九寒冬,严世蕃喜气洋洋地走进堂内,发出邀请:“我的亲事定了,纳征之礼邀好友同行,大伙儿可一定要来啊!”(本章完) 第189章 喜从天降 明代定亲属于“六礼”中的纳征环节,仪式的核心成员,自是双方父母、祖辈,媒人也需出席。至于亲朋好友,直系亲属往往也会到场,关系极为密切的朋友可参与,但人数通常控制在十人以下,不能太多。严世蕃却恨不得,把除赵文华外的一心会成员统统带上,再好好弄一次团建。相比起海玥的淡然平和,严世蕃十分热衷于组织成员聚集,彼此沟通感情。一心会能有如今的凝聚力,他确实功不可没。不过纳征确实不比其他,稍微生疏些的亲友一般不邀,留待正式婚礼。所以除了同寝舍的海玥、海瑞和林大钦欣然应约,还有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赵文华外,其他人都婉拒了。“夏氏是京师有名的才女,不仅出身名门,祖辈曾高居六部堂官,更是家学渊源,幼习《女诫》《列女传》,女红一等一的厉害,长大后晓《资治通鉴》,有识人心、知大势、谋全局之能!”“这般不出世的闺阁才女,不知被多少人家早早相中,媒婆将夏宅的门槛都踏破了,然夏氏婚前以‘非梧桐不栖’自喻,回绝了诸多纨绔子弟,此番却一眼相中东楼兄……哈!眼光不错!”“想来欧阳夫人为了这门亲事,也是费了好一番心血呐~~~”能说出如此准确信息,又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当然是坐一心会末位交椅的“包打听”赵文华。海瑞和林大钦听得啧啧称奇,为严世蕃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早看出这位同窗性情浮躁,若能有一位知书达礼的娘子约束,亦是幸事。海玥则从中听到不少潜台词。一般来说,强调祖辈出高官的,就是现在的家族没落了,不然直接说祖父、父亲、叔伯身居要职,兄弟亲族高中进士即可,没必要攀扯到几十上百年前去。毕竟严嵩家境那般贫寒,鹿鸣宴穿着破衣服去赴宴,但真要论祖上百年前,也是家境富庶的官宦。由此可见,这位正妻的家世背景平平,估计是有清流之名,在士林里声誉不错。海玥暗暗点头,倒是觉得以严嵩如今的煊赫权势,让儿子娶这么一位妻子是很恰当的选择。严世蕃没有考虑那么多,穿得一身红,喜气洋洋,翻身上马。此行是向女方家正式赠送聘礼,“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严嵩平日里再清贫,独子成婚总不能寒酸,聘金准备齐全。满满三大车,第一车是一担聘饼,寓意圆满;海味发菜、鲍鱼、蚝豉等,分八式;三牲,两对鸡,雌雄各二,猪肉五斤。第二车是吉祥象征物,四京果包括龙眼干、荔枝干、花生、核桃,祈子孙兴旺;茶叶与芝麻,寓矢志不渝;海南的椰子,寓有爷有子;还有礼仪用品,内置莲子、百合、龙凤烛等的帖盒,糯米、砂糖在内的斗二米等等。第三车则是货真价实的白银,按照这个年代的官员聘礼,严嵩这种二品尚书,内阁阁老,聘礼一般是在五百至一千两左右,但严家清贫,只勉强凑到了两百两。如此反倒令人称赞,因为江南地区早已出现“厚嫁”风气,男方聘礼就足够丰厚,女方嫁妆还要反超男方一头,如绍兴富户嫁女往往耗资“五七百金”,约两千到两千八百两白银,那才叫十里红妆,风光大嫁。这自然会被一向尊崇清贫的士林颇为诟病,偏偏诟病的同时,还是在攀比。毕竟安贫乐道的境界,是绝大部分人所缺乏的,更多的人在乎面子,在乎新家庭夫妇的体面与地位。严嵩一生经历风浪,境界确实不同,严世蕃恰恰是无所谓,他是设外宅都能白嫖的主,岂会在意这些?三车聘礼觉得已经够多了,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海玥一众,朝着夏家而去。夏家居于井儿胡同,位于西城区大栅栏一带,虽属内城,但已经是比较偏僻的街巷,官员和京师富户一般是不居住在这里的。不巧的是,离巷子口不远,前方传出一阵吵杂,却是东西两辆货车同时出现在两端。运粮的牛车吱呀作响,堆满麻袋,运柴的驴车高高垒着柴捆,几乎遮住了驾车人的身影。于是乎,两车互不相让地撞在一块,运柴车的绳索断裂,柴捆滚落一地,运粮车的麻袋也被撞破几个,黄澄澄的谷粒洒满街道。“哎呀!柴!““俺的米!俺的米啊!“大叫的声音引来路人围观,有好心人帮忙捡,但也有不少人拿着衣衫当布兜,把东西直往里面塞,街道很快被堵得水泄不通。专门负责纳征礼的媒婆奋力挤了进去,又满头大汗地挤了回来,对着严世蕃陪笑道:“严公子,前面一时半会怕是让不开,咱们从北边的巷子口进!”严世蕃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晦气,但看了看前方的人群,只能摆了摆手:“快些就好,别误了时辰!”“是!是!”媒婆也有此担心,赶忙指挥着壮硕的汉子开路,让整支队伍朝着另一头拐去。其余人不以为意,唯独海玥的视线在那群堵住路口的商贩上落了落,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一座茶楼,皱起了眉头。趁着大伙儿乱糟糟的,他对着海瑞低声叮嘱了几句,下马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很快他就来到茶楼二楼的窗边,摸了摸桌上尚有余温的茶杯,沉声道:“文孚!出来吧!”一道魁梧的身影闪出,陆炳无奈的声音传至:“明威你怎能一眼识破的?”“你们锦衣卫就不能换一个观察的点位么?每回都是茶楼……”海玥转身看向他,吐槽了一句,旋即正色道:“刚刚巷子口争吵的商贩,是你安排的人手?你要阻止东楼纳征?”陆炳稍稍沉默,低声道:“明威,你与严世蕃关系莫逆,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不好自处……”海玥脸色立变:“新娘子有问题?”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正是!”陆炳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去了:“根据明威你之前的提议,抽调对云韶和初柔的监视人手,转而对‘女土蝠’的摸排,我亲自带人做了,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夏清梧很不对劲!”“夏清梧?”海玥目露凝重。夏清梧显然是严世蕃如今要娶的夏氏女的闺名,别说现在这些朋友们,就算是严世蕃自己,如果不是刻意向女方家人打听,都不知道对方的闺阁之名。如今陆炳一口道出,也是为了增加自己观念的可信度:“此女就叫夏清梧,这个真名出自七年前的顺天府衙案录,她于九岁那年,曾遭到牙人拐带,后被救回!你猜这份绑架案卷里面,同样出现了哪些人?”海玥念头一转,立刻道:“云隐社?”“不错!”陆炳抚掌笑道:“那个时候云隐社还不叫‘云隐社’,叫做‘镜花阁’,这一点我去诏狱找焦白确定过了,‘镜花阁’‘云梦社’‘一梦轩’‘蜃气楼’,都是这伙幻术师于各地表演时,曾经用过的名字。”海玥道:“单凭这个交集,不能证明什么。”陆炳道:“确实不能,但当我们接着往下查时,却发现当时走丢的不止一个女童,而是有九个,最后回去的,却是包括夏清梧在内的两个女童!”“这两个女童如今都已长大,竟然都成了京师有名的才女,家境虽不富裕,却意外地有极好的名声,远近都知道她们的贤惠之名,娶妻娶贤,这样的女子当然受到权贵公子喜爱!”“通过蛛丝马迹,我们就发现了,似乎有同一伙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今严世蕃之所以会与成亲,也有那群人的影子!”“起初我们知晓‘女土蝠’是两名女子组成,再结合‘虚日鼠’是两姐妹,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女土蝠’肯定也是一并出现的两个女子,所以在绑架案中搭救东楼的云韶和初柔,就具备了莫大的嫌疑!”海玥明白他的意思,接上了话:“但如果这两个人,只是在成为‘女土蝠’的那一刻时在一起,后来又分别行事了呢?”陆炳沉声道:“比如这位即将成为严世蕃正妻,严阁老儿媳的夏清梧?嘿,我们千防万防,一心扑在外宅那边,如果正妻是大敌,那就被黎渊社彻底算计死了!”海玥听到这里,明白陆炳为何要指使人堵路了:“文孚是不久前才确定了这个情况,还来不及作具体的证明吧?”“是啊!我终究晚了一步!”陆炳叹息:“若是早知道,我肯定是早早阻止了,现在锦衣卫还处于毫无实证的阶段,严家已经要定亲,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接告诉当事人便是!”海玥毫不迟疑:“东楼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分得清楚,随我来!”待得两人重新汇入人流,一左一右来到严世蕃身侧,将目前获得的情况告知。在陆炳稍稍忐忑,担心对方根本不信的注视下,严世蕃瞪大眼睛,陡然露出喜从天降的表情:“我能拿住一位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了,此言当真?”(本章完) 第190章 自信放光芒 第190章 自信放光芒 “严公子,那可是你的未婚妻……” 对于严世蕃狂喜的态度,陆炳十分震惊,反倒为对方说了一句。 “陆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严世蕃表情顿时变得肃然:“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什么未婚妻?未婚就不是妻,完全与我无关嘛!” 纳征是古代婚姻“六礼”中的第四礼,进行到这一步,双方结亲基本就定下了,这个阶段悔婚都是两败俱伤,更别提互相控告,那基本是同归于尽。 但话又说回来了,别说纳征还未完成,就算是到了最后的亲迎,只要没有完成婚礼仪式,夫妻名分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确定。 所以此时的严世蕃,立刻做出正义的切割。 什么未婚妻,分明是黎渊社的贼子,根本不熟! 别说没过门,过了门都可以休掉,相比起抓捕贼人立功,在一心会内坐稳第二把交椅,区区一个娘子算得了什么? 陆炳不是不了解这些,但一般人很难接受未婚妻有问题这个事实,尤其是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热热闹闹地带着几大车聘礼去对方家宅,这个时候出了事,在亲朋好友面前怎么下得了台? 所以往往为了面子,也要硬撑下去,最后在不理智的情绪推动下,彻底坏了事。 这也是陆炳没有直接拦下纳征队伍的原因,担心冲突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结果倒好。 当事人比他还要积极! 陆炳下意识地看了看海玥,还是你了解这家伙啊! 毕竟是舍友,朝夕相处,再加上早早看透对方的本性,海玥自然清楚严世蕃的态度,顺势问道:“东楼,你准备怎么做?”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纳征是不是要进行下去,毕竟这个仪式是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之下,此时严嵩和欧阳氏已经去了夏宅,正在主厅等候严世蕃带着聘礼赶到了。 如果现在制止,事后还能维护一下严家的面子,再执行下去,即便将来证实夏清梧真有问题,严家也难免受到波及。严世蕃听出了言下之意,想了想,看向陆炳:“文孚兄并无实证?” 陆炳道:“是。” 严世蕃毫无怜悯之情:“直接用刑呢?” 陆炳缓缓摇头:“考虑到公主府案件里那三名贼子的顽强,直接下狱用刑不是好的选择。” “这贼女在士林还真有清誉,很多人夸赞她是京师第一才女,如果锦衣卫贸然拿人,确实容易造成误会,影响了文孚兄就不好了!” 严世蕃十分自然地把话往回一收,咧嘴笑道:“既如此,还是小弟我牺牲牺牲吧!” 陆炳正色提醒:“严东楼,黎渊社的贼子可等同于谋逆,是绝对的亡命徒!你不要被之前卢源的无能所迷惑,况且那家伙只是二十八宿的下属,在抓捕时是合我、明威和俞志辅三人之力的,现在与这个极有可能是‘女土蝠’的女子接触,更有莫大的凶险!” “为了陛下,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我什么苦都可以受,这些算不得什么!” 严世蕃掷地有声地予以回应,看向前方的巷子,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我去了!” 到了夏宅前翻身下马,笑吟吟地对着四方抱拳拱手,整个人的神色相较于之前,竟没有半点变化。 “我收回以前的看法,此人也是能成事的!” 陆炳目睹这一幕,对着海玥低声道。 他一直觉得严世蕃轻浮浪荡,靠完父亲靠朋友,这才成为了黎渊社贼人针对的首要目标,可现在的这份决断和勇气,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海玥其实清楚,严世蕃多少还是有些轻敌,以为夏清梧是个女子,又是以妻子的面目接近,不会有太大的威胁性。 不过他也觉得,严世蕃确实有急智,至少小聪明是绝对有的,当在提前洞察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与之周旋,不见得会失败。 况且跟黎渊社交锋,想要完全没有危险,本身也不现实。 既要立功,冒一冒风险,是理所应当。 这边严世蕃走入夏宅正堂,正中端坐的,是夏清梧的老祖母赵氏,父亲夏景昀和母亲沈氏也高座,都用一副十分满意的目光看向了这个未来的孙女婿、女婿。 左边则是早已前来等候的严嵩和欧阳氏,也都用欢喜的目光,看向这个即将成家立业的独子。说实话,换做其他人,即便是海玥,在面对双方父母的注视下,都要掂量掂量接下来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严世蕃仅仅是看了眼父亲严嵩,给了一个对方此时注定看不明白的眼神,就拜倒下去:“孙婿见过祖母大人!小婿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母亲大人!” “诶!”面对这个模样俊朗,说话又好听的孙女婿,老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乖!乖!快快拿礼包来!” 夏父和夏母则多少有些尴尬,这还没拜堂成亲呢,是不是叫得太快了些,笑着道:“还不能这般称呼呢!” 欧阳氏也在旁边呵呵乐道:“这孩子,知道你着急,也不能这么急啊,别让大家见笑啦!” 她原本属意夏言的女儿,结果夏言不愿,现在换了一家,姓氏还是一样的,但那个女娃娃知书达礼,名动京师,倒是觉得更加满意了。 自己的儿子,就是命好,不会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祸害! “失礼!失礼了!” 严世蕃其实多少也有些失态,才会直接换了称呼,所幸这个年纪成亲都是头一遭,紧张是完全正常的,他微微涨红了脸起身,又按照纳征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整个过程里,国子监一行人站在堂外,作为亲友见证了这一切。 其他不知情的只是祝福,而海玥则莫名想到了,历史上严世蕃的正妻,在史料上是缺失的,正常情况下以小阁老的奸臣地位与对朝堂产生的影响,不该有这种重大遗漏,也不知什么缘由。 但按照现在的发展,如果夏清梧真是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之一,那严世蕃的正妻,至少是第一任正妻,也要查无此人了。 这等秘密结社,显然不会记录于史册之中,再激烈的斗争,都是位于波涛汹涌之下。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待得一切结束,严世蕃眉飞色舞地走出,对着夏家长辈连连行礼,拐了个弯,马上变了一副脸色,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道:“稳住夏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炳已经消失不见,避免引起有心之人的警觉,海玥则低声道:“回去再说。” 严世蕃安分下来,等将爹娘送回了家,以进学为由,迫不及待地返回国子监,进了堂内就把海玥拉了出去:“明威,接下来该怎么做?” 海玥给出安排:“首先,要确定夏氏的身份,这点很关键,迄今为止还不能排除锦衣卫疑邻盗斧的情况,万一她是无辜的,东楼得善待妻子啊!” “无辜么……”严世蕃觉得没冤枉了对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道:“你说云韶和初柔两个人,是不是也有些问题啊?” 海玥眉头一扬:“哦?” 严世蕃目光闪烁,飞快地道:“明威你看啊,若不是她俩成了外宅,爹娘也不用这么着急,为我张罗婚事,那夏清梧再是名满京师的才女,不见得就能与我定亲!”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她俩在那个绑架的地方,出现得确实太巧合了,如果真是为了夏清梧作的铺垫,那黎渊社的局就太厉害了,云韶和初柔就算被发现了,目的依旧能达成,爹娘肯定还是会让我速速完婚……” “嘶!” 严世蕃理顺了前因后果,深刻感受到了美人计的可怕。 这是抓住了我的软肋啊! 眼见对方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或者说兴奋劲过去,终于开始冷静地看待身边人,海玥微微点头:“这些就要东楼去查明了,切忌先入为主,要找到实证!” 严世蕃颔首道:“好!” “如果确定了身份,接下来就是抓住从属者!” 海玥道:“黎渊社每位二十八宿,都有配备的从属人员,这些人来往内外,传递情报,如果夏清梧不会武功,应该也负责护佑她的安全,通过这些特征是能筛选出来的。” 严世蕃这次轻松许多:“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个贼子找出来,拿下此人,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海玥最后提醒:“此事要快,切不可拖延,若是成婚久了,于你家声誉不利。” 严世蕃一拍胸膛:“若能为陛下分忧,让一心会更得陛下看重,我愿意做出牺牲!” 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海玥也不多劝,你自个儿事后别被严嵩打瘸一条腿就行。 事实证明,严世蕃还是在意自家声誉的,他不着急是因为有了一个锦囊妙计,眼珠子转了转:“明威,你说真的成婚之后,我是否可以策反夏清梧,让她将黎渊社的情报乖乖地告诉我这位夫君?” “这个想法很具挑战性……” 海玥瞥了眼自信放光芒的严世蕃,微微一笑:“不妨先从云韶和初柔身上试一试如何?” (本章完) 第191章 很有挑战性的策反 第191章 很有挑战性的策反 “呸!” 云韶一口狠狠地啐在严世蕃的脸上,一贯柔情似水的眉宇间露出凌厉之色,冷冷地给出四个字:“白日做梦!” 严世蕃抹了把脸,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恼怒:“我可是在给你机会,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锦衣卫就在外面,你要入诏狱受严刑拷打么?现在把黎渊社的秘密交代出来,我可以向锦衣卫求情的!” “呸!” 云韶又给他免费洗了把脸,咬牙切齿地道:“什么黎渊社,什么‘女土蝠’,我看你就是花了老娘的银子,现在玩腻了,想要撇开老娘,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官宦子弟,都是一副模样!尤其是你,老娘见的公子哥多了,但如你严世蕃这般吝啬到一毛不拔的,还是首个,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有个阁老爹爹?整日在我们面前吹嘘……” “停!停!”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严世蕃遭不住了,拂袖而走。 到了外间,就见一群锦衣卫个个朝天上看,好似天空的云朵一下子变得奇特起来,不禁涨红着脸上前:“文孚兄,这云韶冥顽不宁,你们带入诏狱好好审问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千万不要给小弟颜面!” “东楼果然识大体~” 陆炳强压住嘴角,倒也没有嘲笑得太厉害。 所谓策反本就是异想天开,这种花魁在烟花柳巷之地见的人太多了,早就心硬如铁,此前的相处不过是逢场作戏,真以为彼此之间有真感情啊? 严世蕃却很是痛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更要给云韶指明一条堂皇大道,对方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绝。 一时间,他都没心气再去向初柔劝降了,泱泱地朝外走去。 就见海玥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上面是翰林院群才总结的经史要点。 锦衣卫听了一场好戏,海玥则直接站在外面,避免某人尴尬,同时也不放过考前冲刺的时时刻刻。 ‘明威太用功了!’ 严世蕃见了顿感自惭形秽,蓦然浮现出一股上进之心:‘我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会试将至,岂能再度位列榜尾?’ 海玥听到动静,头抬了起来,朝他看来:“东楼,如何了?”严世蕃苦笑道:“甭提了,给她机会,她不中用啊!” “云韶?” 既然说的是她,那应该只是问了一人,海玥知道他先劝降花容月貌的云韶:“婢女初柔呢?” 严世蕃道:“关在柴房呢……云韶都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初柔恐怕更是如此!” “倒也不见得。” 海玥建议道:“既然已经动手拿人,在入诏狱前,东楼不妨还是耐心地与两人交谈一番,看看能否获得更多的线索,尤其是婢女初柔,她的年龄更小,阅历不比曾为花魁的云韶,反倒是突破口。” 严世蕃有些丧气,想了想邀请道:“明威与我一同如何?” 海玥道:“也好。” 两人重新回到外宅,朝着柴房而去。 打开房门,就见初柔倒在地上,四肢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塞了一团布,双目紧闭,旁边还有两名锦衣卫守着。 严世蕃对着锦衣卫抱了抱拳,待得两人离开后,走到初柔面前,将人扶起。 初柔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待得嘴里的布被取出,低声道:“公子为何要这般对我们?” 严世蕃轻叹:“这个问题该我来问吧?初柔,我或许……或许不是那么好,但我从未伤害过你们,彼此无冤无仇,你们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呢?” 初柔眼神躲闪了一下,转过头去。 ‘呦!’ 严世蕃心头一喜,相比起云韶的毫不动摇,这小丫鬟明显有着善恶道德的观念,由此产生出了羞耻感,那就说明有戏,赶忙道:“初柔,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我,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初柔重新闭上眼睛:“公子,是小婢对不住你,你给小婢一个痛快吧!” 严世蕃叹道:“你这么年轻,就不想活了?我看你平日里在院中照顾那些花花草草,看着花儿都会笑,又何苦寻死呢?” 初柔身体明显颤抖起来:“公子,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严世蕃大喜,刚要趁热打铁,海玥拉了拉他,指了指外面的院子,做了一个口型:‘花!’ 严世蕃马上领悟,走了出去,再进来时,已经将初柔平日里照顾的花盆抱了进来,放在她的面前。 初柔闻到香气,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己养的花儿,泪水自眼眶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海玥做了个手势,走了出去,严世蕃也缓缓地朝外挪去,但却没有完全离开,站在门口,频频回头。等到背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他一时间也有些叹息:“何必呢!” 海玥道:“黎渊社可以蛊惑人心,培养出对这个神秘会社忠心的成员,但人终究是人,再精心设计的手段,也无法彻底抹去人性。” 严世蕃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等一等吧!” 果不其然,里面哭了半晌,声音传了出来:“公子……公子?” 严世蕃立刻走了进去,将初柔扶起,温和地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初柔看了看他,又转向不远处的海玥:“这位公子是国子监的海神探么?” 海玥微微点头:“是我。” 初柔叹息,脸上露出浓浓的遗憾之色:“听闻海神探不畏强权,能为我等小民做主,我爹娘当日若是能遇到海神探这样的好人,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从这一句话里,海玥就明白了许多,缓缓地道:“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当年陷害你爹娘的贪官污吏,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活该得到报应!你能把事情告诉我们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初柔缓缓地道:“小婢姓陈,河间府肃宁县人士,家父为县衙粮仓司斗小吏,九年前,肃宁大灾,县衙与当地三大富户勾结,将赈灾米粮转入大户粮仓,我父发现异常,暗中抄录证据,却被上官察觉,他们便将罪名栽赃到了我父头上,我爹、我娘死于牢中,我兄长上京状告,下落不明,我幼弟被牙子掳走,只有我得救了……” 严世蕃也听明白了。 此女十之八九是“井木犴”周世安发展出来的人手,通过刑部的案卷,查明陈家人蒙受不白之冤,将幸存者救出,成为会社的一员。 这样的人往往带着对朝廷的刻骨仇恨,转而对黎渊社的效忠,但个人性情终有不同,初柔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我恨那个狗官,恨那群丧尽天良的大户,但我只是想活命,想活命而已……” 严世蕃赶忙道:“你能够活命,只要把黎渊社的一切告诉我们,就能活命啊!”初柔苦笑道:“公子,你虽然是官家子,却不是坏心肠的,我愿意相信你,你是真的不想我死,可我并不知道黎渊社,是真的不知道!” 严世蕃皱起眉头:“你怎会不知?” 海玥则开口道:“他们只是救了你,训练你,却没有将会社的背景和结构详细告知,是么?” “是!” 初柔点了点头:“小婢只知道,那群恩人是与朝廷作对的,也是向贪官污吏复仇的,但恩人叫什么,来自哪里,我们一概不知,也不允许问。” 海玥平和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一说你知道的,比如你被救出来后,住在哪里?见过哪些人?那些人都是做什么?” 初柔稍作回忆,咬了咬嘴唇:“我们有许多人,都是年轻女子,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年长的女子教我们识字,教我们女工,还教我们……如何与男人相处!” 严世蕃听怒了:“这明显是利用你们,你还称她们为恩人?” “我的命都是她们救下的,当然是恩人!” 初柔道:“若无她们,我要么是死于牢狱之内,要么是被牙人掳了,卖入妓馆,生不如死,现在这般已是来之不易的日子!” 严世蕃反应极快,马上道:“但你们现在这般来之不易的日子,却是要谋害我们这些无辜人,你变成了和当年谋害你家人的贪官污吏一样的恶人,你不觉得羞愧么?” 初柔身体轻颤,垂下了头,片刻后惨然一笑:“我别无选择!” “不!你有选择!” 严世蕃又换了一副脸色,语气马上柔和起来,肉麻兮兮地道:“我就是你的选择!” 初柔怔了怔,瞟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严世蕃有些恼怒。 怎的,我就这么没有魅力,不能当你的选择? 所幸片刻之后,初柔低声道:“公子想要知道什么?黎渊社的秘密,小婢真的不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 严世蕃精神一振,马上道:“你好好回忆回忆,把那些训练你的年长者,与你一同受训练的年轻女子,是何相貌,有何特征,都告诉我!这也是救她们脱离苦海啊!那群人绝不是你们的恩人,只是在利用你们成为工具罢了!” 初柔又沉默下去,经过漫长的等待后,她的视线落在鲜活的花朵上,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本章完) 第192章 一家团聚 “没有云韶、没有夏清梧……”严世蕃看完供词,啧了一声:“看来黎渊社培养这些成员的地方,绝对不止一处,初柔知道的也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海玥并不意外,却瞄准了一道证词:“根据初柔的供述,此番行动是仓促为之,她从受训的宅子被选出,马不停蹄地送往京师,虽然途中一直蒙着眼睛,认不得路程,但仅仅走了两天的水路,显然在北直隶范围内,而后入梁宅不足十日,你就被绑了进去!”严世蕃摩挲着下巴:“确实挺仓促的,他们应该是知晓了我的乡试成绩后,再临时安排了这个绑架计划,可惜初柔负责执行,知道的实在不多……”初柔在黎渊社内的地位,比起卢源还要低。卢源至少是“井木犴”的从属,还知道黎渊社的架构,叛徒的传闻,初柔则是单纯的执行者,被动地执行上面的命令,她不清楚自己效命的到底是哪方势力,也无法确定云韶的身份,只是能感觉到,这位小姐是知情者。严世蕃想到云韶拒绝自己时的决绝,不禁火冒三丈:“无论如何,云韶有鬼是毫无疑问了,这女人嘴这么硬,在黎渊社的地位肯定不低……”海玥分析:“云韶和初柔应该并无不同,都是黎渊社此番仓促行动之下的弃子,对方派出这两个女子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了她们被识破的可能,甚至做好了她们会交代出所知晓的事情来。”“因为一旦两女落网了,锦衣卫势必如释重负,接下来你身边再出现别的女子,他们也不会过分关注,更别提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了。”“由此可见,‘井木犴’的暴露,‘翼火蛇’的死亡,还有之前‘虚日鼠’的临时行动,让黎渊社意识到了危险性,他们仓促地布置了这个局,就是要扭转颓势,为此不惜牺牲一些在社内高层眼中并不重要的棋子!”严世蕃摩拳擦掌:“所以我们还是要从夏清梧身上下手?她肯定是关键人物!”“不!一个势力,每个阶层都很关键,尤其是黎渊社这种号称‘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秘密结社!”海玥道:“它之前能有强大的隐蔽性,靠的是自下而上的凝聚力,一旦高层开始轻易舍弃底层,撕扯掉那层伪善的面具,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严世蕃抚掌一笑:“这也是天命所归,黎渊社遇到了咱们一心会,合该覆灭!”是不是天命所归不好说,但事实证明,云韶的情况如海玥预判的一样。之前不交代,纯粹看不惯严世蕃,进了诏狱往架子上一绑,刑具一字排开,就收回白日做梦四个字,乖乖撂了。和初柔又有不同,初柔是家中横生变故,不得不从贼,云韶则是从小就在教坊司长大,父母都是乐籍,从根上就几乎注定了命运,再加上相貌姿容出众,很快走上了名妓之路。而欢场之中多有眼线,身为花魁更能与官宦富商往来,有时就能探听到关键的消息,籍此牟利。因此云韶起初认为,她背后的就是教坊司官员,后来才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这次任务,目标就是接近严世蕃,对此云韶也是愿意的,毕竟她去年的赎身,碧玉堂之所以那般痛快地放其离去,这位官宦子弟确实在里面起到了作用。而当时严嵩还只是礼部右侍郎,现在进位吏部尚书,正式入阁,成为名副其实的朝堂重臣,如果真能入严府,对于出身不堪的她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好的结局。结果理想与现实落差太大。跟严世蕃相处以来,别说进严府当侧室,连钱财都全部是自己往外掏,甚至锦衣卫那边带回的用完了,还让她提了原本存在钱庄里的私房钱。云韶为求上位,暗暗忍耐,直到严世蕃策反她,眼见身份被识破,付出全部打了水漂,终于破防了。“她喂给梁经纶的,是一枚暗红色的丹药,丹名未知,但从药性来看,极有可能就是‘白虎星丹’。”“而此丹服下,彻底催发了梁经纶的成瘾性,暴躁发狂,难以忍受,等带入诏狱,就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看着陆炳送来的供词,前面的细节理清,云韶和初柔这条线可以放一放,严世蕃现在就期待着与夏清梧的相见。他一定要吸取在云韶和初柔身上犯的错误,狠狠地策反对方!纳征代表定亲,接下来就是请期,即定婚期,和亲迎,真正的拜堂成亲。婚期还未定下,是因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已是嘉靖十年的年底,明年二月会试。倘若通过会试,接下来就要再上殿试,其后进士举办琼林宴,吏部授官等等,婚期得往后延一延。倘若不幸落榜,那会试之后就可以操办婚礼。所以这个时候定亲,代表严阁老择儿媳只看人品端庄,毫不顾虑其他,就算将来严世蕃高中状元,也依旧是娶这个寒门才女,不会另择高就,如此风骨自然令人赞许。且不说严家喜事将至,腊月二十三,海玥带着弟弟海瑞,早早地来到了码头,看着船只缓缓驶入,默默等待。年关将至,数九寒冬的风像刀子般刮过两人的脸颊,海瑞下意识裹紧了袍子,就见一向因习武而气血阳刚,不太畏惧寒冷的兄长也在踱着步,每呼出一口气,都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北风吹散。海瑞开口:“哥,你很紧张?”海玥倒也承认:“还真有些紧张,我与爹娘有太长的时日未见了……”海瑞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俗语说父母在不远游,他若不是要来京师国子监进学,继而参加科举,是万万不愿意离开母亲谢氏身边的,结果二伯父和二伯母倒好,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琼山,他们外出后就没有回来,偏偏每年还有书信报平安。憋了半天,海瑞唯有挤出一句:“二伯父和二伯母都是在乎哥哥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在会试前赶来京师……”“是啊!”海玥知道还有婚事的缘故,微微一笑:“爹娘此来正好,能见证我金榜题名,会试我是有把握的,科举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以目前的知识储备和应试技巧,我能过关!”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信心十足,落在天下士子耳中,不免显得大言不惭。但海瑞却知道,哥哥绝非妄自尊大,确实有十足的把握。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因为每每文章出炉,无论是交予徐阶、赵时春、王慎中等翰林才子过目,还是请座师李默斧正,海玥得到的评价都是稳得出奇。相比起来,海瑞同样是刻苦用功,从不松懈,但个人性情不同,正如某些大儒一辈子都考不上功名一样,他最擅长的领域显然不是写八股文,再加上不愿意揣摩考官的喜好偏向,难免是吃亏的。这也是乡试海玥高中亚元,更努力的海瑞却仅仅排在二十七的原因。所以海玥时不时地提及,也是有劝慰之意在。科举考试不过是迈向仕途的踏板,没必要多么敬畏,应试技巧该用就用,那样以弟弟的水平,榜上有名绝不是问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间,海玥目光一动,落在一艘即将靠岸的船只上。海瑞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从船舱里走出的,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身着劲装,外罩大氅,寒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此时双目如电,同样朝着这边看来,然后一个箭步跨上船舷,在船只尚未完全靠岸时便纵身跃出,落于码头之上,稳稳如扎根岩石的苍松。“十三郎!”海浩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浑厚,带着满满的喜悦,海玥情绪颇为复杂,有亲近有抗拒,也有一股久别重逢的释然:“父亲!”刚要行礼,就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抬住,然后顺势探前,要将之托举起来,好似孩子时期那般,海玥当然不愿,下意识地将那股力道往下一卸。不料对方的力量一触即收,灵活得不可思议,所幸海玥的劲道也收发自如,顺势弯腰拜了拜,就连身在旁边同样向伯父行礼的海瑞都没看出来。“好小子!哈哈哈!很好啊!”海浩发出畅然的笑声,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侧身让开。直起腰来的海玥一眼就看到,一位妇人站在船舷边,海风拂动她的披风和发梢,宛如一幅水墨画突然被注入了生命。母亲朱琳比记忆里还要优雅从容,岁月似乎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依旧素白的脸颊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娘!”海玥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好孩子!”朱琳没有丈夫那样夸张的动作,但脚步也比平时急促许多,待走到近前,伸手捧住儿子的脸庞,指尖微微发颤。在海瑞欣慰的注视下,三人相拥在一起,一家终于团聚。(本章完) 第193章 倒反天罡的选妻子 京师英略社。海浩、朱琳、海玥坐在一桌,范老忙前忙后端菜,看着一家人一起吃饭,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展开了。海瑞拜见二伯父二伯母后,自个儿回了国子监,此时只有最亲的一家人。一路上,海玥将从琼山到广州府再到京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爹娘,包括自己在国子监内创建了学社“一心会”,得到了陛下的青睐等等,就连黎渊社的存在也没有隐瞒。有些信件上面不好言说的,此时当面也好讲述了。海浩和朱琳仔细听着,神情里有些惊喜与骄傲,却没有太多的与有荣焉。尤其是听到得天子信重的时候,也没有如寻常父母那般或狂喜或惶恐,而是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海浩率先开口:“十三郎啊,你爹我是个粗人,不比你会读书,懂得那些儒圣人的道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皇帝的恩宠,绝不是那么好受的,你切不可得意……”“我知道!”海玥不比其他年轻人,真心实意地回道:“登高必跌重,爬得越高时,掉下来往往摔得越狠,孩儿心里有数的。”“哈哈!好啊!”海浩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当真是长大了,比你老子我都厉害,以后这些事我都不过问了,但万一真到了待不下去的时候,千万要通知家里,咱们英略社养的这些人也不是干看的,朝廷现在日渐衰弱,护着你杀出城去不成问题,等回了海南,朝廷也奈何我们不得……”海玥默默抹了把冷汗,虽然没有外人,但这话也太反贼风格了些。不过他知道,海浩说出这番话,还真不是狂妄自大,甚至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一个江湖人士的观念和立场。真实的历史中也有江湖,庙堂与江湖存在着对立,后者的诞生,本就是民间精英人士抱团,对抗官府欺压的产物。海浩能被称为琼海第一勇士,可不仅仅是他能打,还代表他在民间有着相当高的威望,能够振臂一呼。不见得就是直接造反,关键是对地方衙门产生相当程度的威慑,让对方无法肆无忌惮,行事得掂量掂量后果。这种人物,在越是偏远的地区,越是普遍存在。相当于老百姓自发推举出来的民间领袖。这也是海玥在有了杀害外藩使臣的嫌疑时,身为推官的邵靖可以倒逼知府,地方衙门的吏胥敢通风报信,传递消息的缘由,不单单是八哥够贤,还有这股影响在,如果海浩当时就在琼山,海玥都根本不需要去府衙走一遭。久而久之,海浩当然不会将朝廷的规矩当作什么金科玉律,不过儿子要走科举之路入仕,也不会排斥,毕竟他并未否认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只是不会惯着一味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而已。父子俩三言两语之间,就交流完了事业上的问题。一句话概括,若是仕途上败了,江湖也有退路。朱琳在边上含笑听着,温柔的眼眸落在儿子身上,待得这边说完,笑吟吟地道:“我儿想娶媳妇了?”海玥十分坦然:“是啊,我年龄到了,接下来得了功名,迈入仕途,也得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朱琳轻叹:“是娘不好,寻常人家儿郎十五六岁,就该相看娘子了,娘却不在你身边……”海浩插嘴:“我们其实写过信,让你二嫂和四嫂为你在当地张罗婚事,倒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出息,直接来京师准备当大官了,琼山的女子自是瞧不上了!”朱琳蹙眉:“老爷这是什么话?来京师为官就一定要娶京师女么?琼山女子只要贤惠淑良,又哪里差了?”海浩陪笑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海玥觉得挺有趣。父亲海浩自然是琼山人,母亲朱琳却不是琼山本地的,怎么两人这态度反着来?朱琳白了丈夫一眼,转向儿子的态度又变了:“你要谨记娶妻娶贤,贤妻福三代,至于家世背景,咱们也不必高攀,那等高门大族内部纷乱,成了你的妻族,来日不见得对仕途是帮助,反倒成了拖累都说不准……”“娘亲此言是真知灼见!”海玥笑着连连点头:“我倒是有了一个喜欢之人,给爹娘参考参考?”海浩咧嘴一笑:“看你小子信里那般热切,就知道有事,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又如你娘所说的贤惠,我们马上请媒婆去提亲,把事办了!”“你急什么,人生大事能这般匆忙么?”朱琳有些无奈,温和地道:“你说出来,若是与清白人家的女儿两情相悦,自然皆大欢喜,爹娘岂会阻挠?”这话是有潜台词的。事实上以现在的社会风气,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在婚前确实很难与男子两情相悦,能私定终身的,往往就不是那么正经。海玥自然清楚这点。但他骨子里终究是后世人,哪怕现在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得不错,但还是接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开盲盒。如严世蕃那种险些入套的就不说了,例子极端了些,但大多数也多有不顺,正妻凑合着过,然后从妾室身上寻找爱情与追求的。海玥如果遇不到合心意的,那肯定也会如此,他又不是道德圣人,凭什么与不喜欢的人厮守一生?所幸黎玉英就不错,容貌、性情和才华都符合,彼此又合眼缘,这就很不容易了。嗯,娶妻当然要看颜值,不然娶回来直皱眉么?所以海玥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孩儿刚刚提到的安南郡主如何?”海浩和朱琳愣住:“啊?”海玥做好铺垫,再将黎玉英的情况摘出来,重点描述一番,末了补充道:“她为人贤惠,知书达礼,更有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坚毅与智慧,至于身份困扰,亡国后就不算郡主了,便是我大明交趾人,她的长相其实本就不似安南人,等娘亲见了就知道……”海浩和朱琳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还是朱琳道:“这位黎氏娘子既是外藩使节,方便见面么?”“确实不方便。”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解释道:“尤其是安南乱臣贼子莫登庸,又将他的儿子莫光启派了过来,如今正在与礼部纠缠,我出了个避而远之的主意,所以这段时间,她除了入宫见蒋太后外,就在会同馆女院内读书。”朱琳道:“那……”海玥笑道:“当然我让她出来见一面,是完全无妨的,有父亲在,更可保安全无碍。”这不是直接给黎玉英拿主意,当从范老那里,确定了爹娘就在这几日入京,海玥就写信给了黎玉英,跟她约定了过几天出来见家长。黎玉英羞涩又开心地应下了。而朱琳也意识到,儿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颇有些倒反天罡的意思,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先去见一见!”“安南郡主……安南郡主……嘿!”海浩倒无所谓,嘀咕了两句,还觉得挺有意思。说实话,海南和安南对于大明来说,都是地处极南,谁也别瞧不起谁,甚至若论繁华程度,安南比起海南要强上一些,至少一百年前还强盛过,堪称地域一霸。现在安南内乱了,眼见着大明天军都要打过去,不然的话,一位郡主怎么也和他们产生不了交集,海浩对此真的挺感兴趣。正事说完,一家人吃着饭,开始闲聊。说到兴起,海浩甚至提出饭后打一架,但被朱琳白了一眼,讪讪作罢。海玥倒是生出一个念头,把俞大猷请来,切磋一番倒是不错。不知道未来的天下第一与现在的琼海第一勇士相比,谁更厉害些?且不说他的妙点子有不少,为爹娘接风洗尘之后,第二日就约定好,傍晚时分在会同馆外相见。海玥引路,远远就见到黎玉英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了,俏生生地站在馆外等待,见到三人上前,立刻朝着爹娘行礼:“伯父万福!伯母万福!”海浩不好直接盯着女子看,稍稍点头,朱琳则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低声道:“十三郎,你先回去!”“是!”成婚之前确实不宜见面,尤其是有长辈在场,更要守礼,海玥将三人送到早已准备好的酒楼雅间外。而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眼见天都黑了,海浩和朱琳才和黎玉英聊完,将她亲自送回会同馆,看着她走入院内。待得周遭无人,海浩笑容满满,对于未来的儿媳妇挺满意:“这女娃娃还真不错!乍一眼看上去,倒与夫人有些像,怪不得十三郎喜欢,好眼光啊!”朱琳低声道:“你也有这种感觉么?她与我有几分相似?”海浩奇道:“轮廓有些像,细看自是不同,确实长得不像安南女子,怎么了?”朱琳神色凝重,缓缓地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还有一支当年就逃去交趾了……”(本章完) 第194章 会试来临 海玥发现自从安排黎玉英见过家长后,海浩与朱琳就特别关心起对方的家人来。别说父母,就连祖辈都关心起来。但这很难了解。安南最后一代后黎恭王黎椿,在被莫登庸杀死之前,尚且没有子嗣,即便真有,当时肯定也一并除去了,莫登庸弑主犯上,不可能还留着黎氏正统的血脉。黎维宁和黎玉英并非直系,属于最近的宗室,这才被推举出来,号称王孙。这个王孙,认的不是本就沦为莫登庸傀儡的恭王,而是往上追溯到宪宗,认了一个隔代亲。就这么说吧,安南人那边都挺乱的,国内动荡,四分五裂,他们自个儿都不见得能完全弄明白宗族体系,更别提海玥这种外人。不过若真的想要了解,不是没有办法,毕竟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也在京师。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对于内忧外患的莫登庸来说,肯定研究过黎维宁与黎玉英兄妹的来历。海浩和朱琳得知这个情况后,消失了两天,回来后既没表示赞同,也未反对,只说先看看安南的战况如何。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待得元宵节后,京师顿时转向另一个氛围。会试来了!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师!宋朝科举有三场考试,明清科举有六场考试,但实质上并无根本变化,只是明清时期读书人数目更多,必须要先有前三场预试,把大部分人筛选掉。由此童生、秀才、举人的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可最终进入权力最高层的,仍然是进士。高中进士,才是真正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哈欠……”于是乎。嘉靖十一年二月初七,严世蕃再度顶着黑眼圈起床了。但这回不仅是他,就连海瑞和林大钦都睡眼惺忪,待得另一寝舍的苏志皋一来,大家相视苦笑,看来昨晚都是翻来覆去,完全没睡好。一觉睡到天亮,精神奕奕的海玥也不便安慰,总不能说其他考生也都紧张兮兮,就我淡定自若,直接带队:“走吧!”考试地点仍然是贡院,不过相比起乡试,如今才寅时三刻,外面已是围得水泄不通,全靠一连串火把引路,薄霜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远远望去,不仅是早早来辕门外排成蜿蜒长队的举子,送他们至考场的亲属,呵出的白气也在寒夜里凝成一片朦胧的雾障。即便如此,海玥一眼就看到,海浩、朱琳和范老站在前排,朝着自己挥手,想要上前,却见他们指了指贡院,示意直接入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另一边严世蕃踮着脚,同样看到了娘亲欧阳氏,严嵩毕竟是阁老,要注意影响,不可能亲至贡院外,但欧阳氏昨日对着儿子殷殷嘱托还不够,今早还来相送。严世蕃想要挤入人群,却发现实在挤不进去,也只能对着娘亲挥了挥手,汇入举子队伍里,鱼贯入场。“铛!铛!铛!”锣鼓的声音敲响,贡院正门缓缓开启,门吏分列两侧开始唱名,被点到的举子需解开发冠、脱去外袍接受搜检。会试的搜查,比起之前任何一场考试都要严格许多。在海玥一行的注目下,前方排在前列的举子们朝前挪动着,搜检棚里四名小厮同时围过去,粗糙的手指划过发际、耳后、袖口、靴筒,再命其脱下外套,仔细搜查厚厚的毡衣里子,最后打开考篮,将每一件物品都取出,过一遍手,甚至面饼如果厚实了,都要掰开看看,预防有人在里面夹带。严世蕃连连摇头,低声道:“至于如此么?都是举人了,难不成还会作弊?”话音落下,前方就传开哭喊声,旋即是乡音浓重的话语,由于激动之下都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很快就见到,两个搜检拖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举人,朝着外面而去。包括严世蕃在内,众考生噤若寒蝉。海玥清楚,别看能参与会试的都是举人,按理来说已经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不至于干作弊夹杂的事情,但恰恰是对进士的执念,促使不少举人一遍遍应试,而随着年岁高了,记忆力下降,还真的会选择带小抄进场。所以人群逐渐往前移动,还未轮到国子监一行,前方居然就抓到了七八个夹带的考生,门吏与搜检当真是立了大功。当然如此一来,也够折腾人的,北京的二月春寒料峭,这个时候脱衣服简直要命,只听得喷嚏声不绝于耳,有上了年纪这般一受冻,当场脸色就不对劲了,颤颤巍巍起来。等到海玥一行终于通过搜检,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再往里走,熟练地穿过贡院甬道,抵达自己的号舍。别的学子如何暂且不提,一心会的成员入号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布置小暖炉,检查周遭的防火以及摆放锅碗瓢盆。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一共要考九天。乡试是秋闱,时间是八月份,尚且是天气舒适的秋天,现在是二月份,考生活生生冻死的记录不在少数,取暖御寒的装置自是头等重要。一心会专门定制了一批暖炉,抱在怀里,温暖手脚,专为此次应试备下。至于防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是说说听的,如今的考场还全是木质结构,很容易着火。远的不说,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发生火灾,号舍和试卷被焚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后来的考生就没这么幸运了,天顺四年会试,贡院起火,十多名考生葬身号舍,“焦头烂额、折肢伤体者不可胜计”,这些伤残者也都完了,连仕途都断去。最惨的是天顺七年会试,在贡院巡查考场的士兵生火取暖,引发火情,“烧杀举子九十余人”,烧伤者不计其数,天子为示抚恤,赠予死去的举子进士出身,还亲自为他们撰写祭文,葬在朝阳门外,朝廷立碑称“天下英才之墓”,民间称“举人冢”。即便如此,朝廷还没有从这些火灾中吸取足够的教训,更谈不上完善贡院的消防设施,直到万历年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期,将贡院的木板房改造成砖木结构,防火性能增强,一直延续到清朝。现在没那待遇,只能自己检查,防备火情,甚至备下足够的水,及时扑灭左右。如此正好结合最后的吃食饮水。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说个冷知识,科举考场上是可以生火做饭的。每个号舍“前置炉一个,炭一篓,为士子煲茶汤饭食之用”,只不过并不是人人都用。富裕考生可以提前购买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酱瓜、板鸭等食物,进考场慢慢吃,甚至还有“阿魏”等助消化的中药。寒门举子囊中羞涩,或是带够几天的干粮充饥,或是略备粮米蔬菜,在考试间隙自己生火做饭。所以后来地方上有一民谣:“相公苦,背了考篮到省府。考棚号子又漏雨,夹生饭,和盐煮,摇头摆尾做八股。文章冇做成,肚子里敲锣鼓。”民谣说的是乡试,会试更要注意。在京师二月的天气,如果啃九天的干粮,身体再健壮的人都受不了,如果一直喝冷水,肠胃也经不住,一旦来个上吐下泻,那再好的水平都发挥不出来。苏志皋对此就很有经验,他是老举人,多次应会试不中,起初觉得是才学不足,后来发现这些生活细节更加重要,由此告诫了初次应试的几人,什么食物方便携带,味道散得快,不容易引发消化不良或者腹泻,把细节做到位。综上所述,会试不仅是对才学的验证,更是对体质的要求,甚至还要看运气。海玥将一切都做到极致,等到题目发下,依旧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与乡试没什么区别,提笔之际,胸有成竹。经过这些时日的磨砺,他对于文章的要求只有两条。第一,切莫以艰险之词,奇癖之字,哗众取宠,增加考官的阅卷难度;第二,不求字字珠玑,重要的是中正平和,言之有物,读过之后能令阅卷者神清气爽;如此,可中矣。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待得完全答完,时间还剩下许多,可惜正考不比预试,无法提前交卷,海玥在号舍内吃饱喝足,无所事事,脑海里想想婚事,想想案子,想想朝堂,最后又琢磨起来,今科会试的头名会元,原本是哪一位来着?记不起来了。事实上,嘉靖八大才子,大多出自于前两科,即嘉靖五年和嘉靖八年的两次科举,而网罗了这批人才后,历史上的嘉靖十一年算是科举小年,出自这一年的进士中,后世扬名的很少。既然这样。那一心会就不客气了!与此同时。另一处号舍内。严世蕃看着稿纸上的文章,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改进,突然间打了个喷嚏,面色立变:“我莫不是得了感风?哎呀!万一落榜,肯定是这个害的,影响了发挥啊!”(本章完) 第195章 阅卷中的交锋 当第九天考完,即便是早早答好题的海玥,都觉得如释重负,赶忙收拾了文房四宝,锅碗瓢盆,挎着大大的考篮出了门。一路上众人都静悄悄地汇入人流,朝外走去。毕竟是举人,除了在夹带和走水面前一视同仁外,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没有疯魔,却也免不了眼神空洞,神情茫然,且身上都带着一股异味。烧水生火还能被允许,洗澡换衣是绝不可能。还好是初春,要是夏季,那不知臭成什么样子了。海玥就盼着回去洗澡,不过出了贡院,他还是等着一心会的其他人员出来。第二个出现的是苏志皋,步履轻快,见到海玥后就兴奋地走了过来,瞧着眉宇间的喜色,显然此次会试发挥得相当不错。海玥也为他高兴,刚刚聊了几句对于题目的见解,就见林大钦和海瑞一起,前者的脚步有些踉跄,得海瑞搀扶着才勉强走了出来。“敬夫!”海玥赶忙上前接过,手伸过去摸了摸额头,皱眉道:“不好!发热得厉害,快送他回去就医用药!马车就在那边!”说实话,这位的身子骨还是弱了些,九天的连续考试很难撑住,如果是考完再发烧还好些,倘若中途就不舒服了,那势必影响排名,颇有些可惜。以海玥对于此世加强版林大钦的评价,正常发挥的话,连中三元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现在看来,就有些悬了……相比起来,海瑞的科举水平很难名列前茅,却同样沉稳,此时既无苏志皋的兴奋,也不似林大钦的病弱,就是面色如常。海玥见状,知道弟弟稳了,再探头往贡院内瞧去。严世蕃呢?按照考场的位置,他应该先一步出来才对啊?“咳咳咳!咳咳咳!”再等了半刻钟,出来的人流明显变少,最后稀稀拉拉地朝外走,伴随着咳嗽声,严世蕃的身影终于出现。“阿嚏!阿嚏!阿嚏!”待得到了面前,又是连打三个喷嚏,不出意外地引来几人的关切:“东楼,你没事吧?”海玥看他面色红润,再见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里有数:“东楼也受寒感风了,赶紧上车,与敬夫一起去就医!”“哎呀!”严世蕃声调一扬:“敬夫也病了啊!这会试确实难熬,都怪生病,我感觉都发挥失常了……”“庆儿!庆儿!”正说着呢,欧阳氏走了过来,听到儿子的话脸色顿时变了:“你病了?”严世蕃赶忙道:“娘,我头疼,没考好……”“无妨无妨,快随我回去看病,一切以身体为重!”欧阳氏赶忙牵住他的手,又对着海玥一行关切几句,带着儿子离开了。且不说贡院外举子各自散去,回去修养,贡院内部,号军挨个号舍收取完答卷,动作麻利地将一份份墨卷装入糊名弥封的纸袋中,送往誊录所。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将朱卷弥封,一并送到收掌所,考生答的墨卷在外帘官处存好,誊抄的朱卷则送到内帘,正式开始批阅。批阅工作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会试分为三场,三天一场,前两场的答卷早就经过这样的处理,送往内帘的考官。此时第一场已然批阅完毕,第二场也批阅了小半。毕竟会试的考官数目,确实很多。会试主考官,一般是两到四人,称总裁,两人就是一正一副,最多是一正三副。皆以进士出身之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由礼部提名,天子钦命特派。另有同考官八至十六人,主考官及三位同考官必须由翰林官担任,其余的同考官可从教官中聘用。再有十八位内监官,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考官的职责,更有房里的副手等等。所以面对三千多份答卷,又是分为三批依次送入,阅卷量在历场科举考试里,算是较轻的了。甚至有些手脚麻利的,会试当天考完,前几名就能初定。而今科会试的正主考官,是大学士张玉阳,副主考官,是现任礼部左侍郎黄绾。两人先是看向各自手中的答卷,露出满满的赞许:“墨涌波澜,直拟苏家气象,考订精审,骨力刚健,捧读之时,如见蛟龙腾跃,生气盎然,满纸皆活!当真是好文采!诸般士子中,以此人才情最甚啊!”他们两人看的是同一人的卷子,一份出自第一场,一份出自第二场,能获得如此赞誉,可见欣赏。而当看到最后一批誊抄完毕的朱卷送入各房,两位主考官迫不及待地迎上:“快!把这个红号的第三场朱卷取来!”小厮挑出卷子,呈给两位总裁。两人聚在一起齐齐阅览,看着看着,却微微凝眉,最后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可惜!实在可惜了!”不知是何原因,或许是精力不济,或许是有别的变数,反正此人第三场作答的文章水平,明显有所下滑,大为逊色于前两场的发挥。这种情况其实很普遍。连经三场的考试,基本都是首场发挥最好,第二场次之,最后的失误最多。正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样,考生的脑力、精力、体力,都在不可避免地下滑。能维持同一水准的,那都是名列前茅之辈。而两位主考官欣赏的这份答卷,前两场的水平都完成得相当高,并没有下滑的趋势,因而期待第三场的作答,只要其维持第二场不变,那今科会元就可以直接定下了。可惜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当然,也不是说此人就没了榜首的希望,因为前两场的发挥极佳,哪怕受最后的拖累,综合评价也是极高,这个时候就要看看别人的卷子,有没有能稳稳力压他一筹的了!正常的阅卷开始。同考官们扯开卷束,开始阅评,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加以圈点,并作评定,移交副主考黄绾。黄绾看了若也中意,会在卷上批一个“取”字,然后送正主考张玉阳。等最后主考官张玉阳也中意,便会再写个“中”字。那么恭喜,光宗耀祖的进士,前途无量的功名,到手了!烛火燃起,院内窃窃私语着,不时有答卷移交。“张公请看这一篇,文辞精当,笔法老成,句句皆金玉之声,展卷如饮甘露,通体畅然。”经过举荐,张玉阳接过浏览了一遍,颔首称赞道:“词理精纯,笔力浑厚,法度谨严,言必有据,更难得的是其气度雍容,义理周洽,读罢如临秋水,神思澄明,确实是好文章呐!”虽说会试阅卷的考官不少,但这般每天看下来,也难免劳累,尤其是作为主考官,但凡稍有疑虑,需要权衡黜落与否的卷子,都要拿给他过目。现在能看到这样的自然欢喜,甚至张玉阳都有种取此人为头名的冲动。“这一篇也不错,气韵平和,理趣盎然,诵之如沐春风!”“还有这一篇,中正醇雅,理明辞达……”“咦!”能当考官的,都是识货的,便有人轻声道:“这几篇文章虽然各有千秋,于风骨上似有相同之处,莫非系出同门?”此言一出,几名考官再纷纷比对,倒是越看越像:“看来是了,这几篇文章显然是互相有影响的……”张玉阳更是发现,他之前最看好的那位举子,也在其中,顿时兴致大起,再将几人的文章重新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就在这边厢讨论之际,黄绾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他是王阳明的弟子,同样是坚定支持大礼议的新贵之一,和张璁、桂萼相交很深,不过此人同之前的内阁首辅杨一清关系很差,双方互相攻击,嘉靖眼不见心不烦,并没有将其调入京师,在南京任礼部右侍郎。直到不久前,桂萼告老还乡,严嵩升任吏部尚书,正式入阁,黄绾才被调来京师,如今又担任会试的主考官之一,可谓前程似锦。从某种意义上,他是填补桂萼空缺的,成为张璁新的左膀右臂。而此次会试,他也肩负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任务。此时一位小厮传来一份卷子,做了个隐秘的手势,生怕黄绾错漏了,还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按理来说,贡院的外帘和内帘是完全隔绝的,答卷出自何人之手,考官们绝对不该知晓,但漏洞终究可寻,此时小厮来往传递的动作,就让黄绾确定,手中的答卷就是目标。此人前两场的答卷,他早已关注,评价是文思跳脱,根基未固,笔锋虽利,然气韵轻浮,终非大雅之音。这等文章换做正常,肯定是黜落的,绝不会取。可张阁老之意,若是堪堪可上的,就让其上榜!“严嵩当真如此厉害?值得罗峰兄这般能臣,也使出如此手段来?”黄绾虽然从南京调来北京不久,但对于朝堂的明争暗斗也有了解,很清楚手里面到底是谁,稍作迟疑后,终究提笔写了一个“取”字。深吸一口气,他趁着张玉阳正关注着手里的佳作,将目标递了过去:“张公,你看看这一篇……”(本章完) 第196章 这个排名了不得啊! 第196章 这个排名了不得啊! 张玉阳接过答卷,眼神随意地落了上去。 黄绾轻轻屏住呼吸。 同考官通过的卷子,叫荐卷。 一旦成了荐卷,被取中的把握至少就有五分。 而副主考看了,若也中意,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的,那上榜的机会一跃至九分,堪称十拿九稳 因为两位主考官在官场上的地位基本相当,有时候副考官甚至官位要更高一些,只是士林资历略逊。 比如黄绾与张玉阳就是如此,黄绾是大礼议新贵,礼部左侍郎,张玉阳虽是文渊阁大学士,却无实权,那么张玉阳自然不该驳黄绾的面子。 张玉阳之前也确实是如此的,他已经是半退休的人物,官场上没必要与实权在握的大礼议集团争锋,个人也认可黄绾的造诣水平,可他拿过卷子,视线随意地扫了几句后,眉头顿时一动。 不仅是因为这份答卷的水平属实有些次,更在于文章风格,他早早见过。 就在会试考官定下后,严嵩托人私下里登门,提出一个请求。 张玉阳在初听到请托时,是很震惊的,他认为这位清流领袖,是为其子登科说情的。 但很快,张玉阳惭愧地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严嵩并不是请求让他的儿子严世蕃上榜,恰恰相反,他是要让自己的儿子落第。 当然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严嵩将严世蕃的不少文章整理了送至,有言此等水平,能中举人已是侥幸,若是会试里文章并无长足进步,依旧是这般文辞机巧,格调未成,进士是万万没有资格的,定要让其黜落! 张玉阳看了后也深以为然,这种水平确实也就堪堪当个举人,还要是那种竞争不太激烈的省府,若是到江浙文华之地,根本轮不到其上榜,更别提高中进士了。 由此也隐隐觉得,这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严世蕃水平不够,严嵩又不愿意为其子疏通关系,舞弊上榜,那自然是黜落的,何必特意关照,多此一举呢? 但此时此刻,凝视着递过来的卷子,那熟悉的文风,那大大的“取”字,张玉阳深吸一口气,看向黄绾。 黄绾心里有鬼,再加上从前没有干过这等事,视线顿时避了开去。 张玉阳确定无疑,对方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已经无形中参与到新旧两位内阁阁老的交锋中。他稍稍合了合眼睑,然后毫不迟疑地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黜”,淡淡地道:“给黄主考!” 黄绾接过卷子,脸色稍稍变了变,但也没有任何质疑,就将之递给了旁边的小厮,低声道:“黜落了吧!” 在大多数同考官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一场短暂的交锋结束。 而缓了片刻,黄绾收拾好了心情,也继续开始批阅卷子。 烛火高燃,花费了三个日夜的时间,所有取中的答卷都已挑出,数了数目,有三百二十五人。 于是乎,又将水平较次的一批挑出来,黜落了二十多位,最后总计两百九十八人上榜。 会试定去留,殿试定名次,上了这个榜,基本意味着,这就是嘉靖十一年,壬辰科的进士名单了。 不过前几名依旧要排出。 黄绾摒弃了那些杂念,倒是挑出最看好的那份答卷,提议道:“张公,此人可当会元!” 张玉阳认出是那些同出一门的举人之一,微微摇头。 这些同出一门的文章水平较高,都能名列前茅,再取会元,就显得木秀于林了。 于是乎,张玉阳特意挑出一份:“布帛菽粟之文,必定笃行君子,老夫有意点此人为会元,诸位以为如何?” 众多考官纷纷传阅,发现确实是好文采,在应答水平上可谓难分伯仲,哪怕心底里面觉得那位文章更合心意的,也没必要驳斥。 “既然诸位无意,那就这般定了。” 张玉阳点出了会元。 然后将那位文辞精当,笔法老成,读之令人神清气朗的,排在了第二; 将那位才情最佳,可惜第三场发挥失常的,排在了第五; 将一位中正醇雅,理明辞达的,排在了第九; 将一位法度谨严,字字铿锵的,排在了第十; 看着名单,这位会试主考官由衷地发出感叹:“当真是了不得啊!” 其余考官也啧啧称奇。 若这四人真是同出一门,即便是如今在士林中颇具名声的八才子,昔日也及不上这等辉煌。四人皆中,且名列前十!想到这里,张玉阳有些期待,又有些羡慕:“殿试面圣之时,未知天颜垂青若何?倘得再续佳篇,必当名标青史,流芳后世!” …… 会试从考完到放榜,依旧是半个月的时间差。 但不同于乡试,能否高中基本上是要等到放榜日再揭晓,会试的名单露得比较快。 因为这还涉及到士大夫之间的联姻。 明朝是没有大规模榜下捉婿传统的。 因为榜下捉婿最普遍的做法,是富商与排名靠后的进士之间的联姻,说难听些,就是官商勾结,钱权往来。 但明朝的读书人,一旦考中了举人,马上就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要么看不上商贾出身的人家,要么即便娶富商女,也不可能用榜下捉婿那般掉价的法子。 偷偷打听会试上榜的名单,就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一旦确定了榜上有哪些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子,这些人就是香饽饽,手快有手慢无啊! 于是乎,国子监热闹了。 “听闻二位爷年少登科,才高八斗,特托老婆子来说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这位娘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儿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合心意还有嘛,二位爷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多少豪门贵府盯着呢!老婆子今日先来递个话,改日再带庚帖,细细商议啊!” 海玥好不容易又打发走了一位媒婆,回到斋舍,无奈地道:“应付这些人,比再考一场会试都累……” 海瑞在边上脸庞微微涨红,不满道:“这些媒婆也真敢说,会试尚未放榜,殿试更未召开,什么年少登科,天子门生,胆子太大了!” 苏志皋走了进来,却是连连拱手:“她们胆子大归大,消息却灵通得很,恭喜恭喜啊!” 苏志皋四十三岁的年纪,早已经成婚,儿女四人,孙子都有两个了,当然不会是媒婆登门的对象,而林大钦在解释过自己在家乡已经娶亲,并且不准备和离后,也没了媒婆纠缠,剩下的就是海氏兄弟了。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严世蕃干笑一声:“怎么……怎么没人来寻我啊?” 海玥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东楼,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定亲了,聘礼都下了?”“哦对!对对对!” 严世蕃一拍脑门。 一紧张,把要狠狠策反的夏清梧都给忘了。 说实话,这次会试考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妙。 所幸上次乡试考完,他也觉得发挥失常,但事后证明,还是凭借真才实学上榜了。 所以严世蕃觉得,这次会试自己虽然发挥得也不太好,但说不定又是倒数第一呢! 诶,爷上榜了! 爷随便学学也成进士了! 气不气? 只可惜不能通过媒婆登门来确定,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这就是已婚士子的苦楚啊! ‘哼!若是夏清梧不知好歹,直接休了她,我还能再挑……也该回碧玉堂看看小琴与小凤了,这么久没去,她们肯定想死我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也顾不上装病找台阶了,眼珠子转了转,找了个借口消失不见。 海玥不理这个家伙,但同样被媒婆勾起了思绪。 随着科举即将结束,正式入仕,娶妻确实是必要的环节。 明朝不比宋朝,宋朝士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少是有晚婚例子的,出身大家的女子平均结婚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历朝历代都最晚的。 但明朝不同,明朝女子二十岁出嫁,那就是老姑娘,甚至要被怀疑有什么问题,同样男子结婚年龄也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超过这个年纪,除非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不然也要受到质疑。 而科举入仕更是如此,要当官了,当然是成了家更显得稳重,不然一个人无儿无女,来去自如的,总有种随时要图谋不轨的威胁感。 海玥正是意识到了这点,再加上晚成婚不如早成婚,这才向爹娘提出准备迎娶黎玉英,结果二老不同意也不否定,就这般拖着,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媒婆都上门了,难不成真要等到安南亡国? 这般一想,海玥也呆不下去了,找个借口,离开了国子监。 刚刚回到英略社后院,迎面就见海浩走了出来,见状笑道:“十三郎回来得正好,为父正要去寻你!过来看!” 说着,将其带入屋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拖出一个遍体鳞伤的汉子来。 海玥愣住:“这人是?” 海浩介绍:“他就是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我们想请他来英略社作客,结果中途产生了些小误会,杀光了他的护卫,这才将人请了过来。” (本章完) 第197章 娘亲朱琳的提议 ‘第一次听到把绑人说得这般委婉的……’‘呃,好像也不太委婉。’海玥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重新调整了一下对琼海第一勇士的认知,再看向莫光启:“此人身边还有一位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吧?是否杀干净了?”此问一出,海浩顿时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确实有个厉害的护卫,挨了我三拳才死,叫什么的?你!说话!”莫光启神情恍惚,此时却下意识地一哆嗦:“武护!他叫莫武护!是父皇派来保护本王的,呜!”说着说着,就眼眶大红,流下泪水来。也不知是为那莫武护的下场,还是因为自己如今的处境。海玥听得莫武护也死了,点了点头,又问道:“尸体呢?”海浩笑道:“这群家伙自作聪明,要假装离城,这次都在通州登船了,如此就方便了,尸体扒光往水里一抛,一了百了!”莫光启并不算安南的使臣,充其量就是外藩来客,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商贾受欢迎,毕竟乱臣贼子,弑君谋逆,对于大明官方来说,当然瞧不起这等人。当然朝廷还是关注他们的,想要从他们身上摸一摸莫登庸的底,所以从乡试放榜那一日,这群安南人入京,到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几个月来一直在保持拉扯。比如礼部就始终不让莫光启一行人进会同馆,而莫光启一行则找准时机,佯装离城,又被挽留,每每不情不愿地回来,提出要求,被拒绝后再度要走。双方都在不断试探彼此的底线。但大明终究是占据主动的一方。随着前线的步步紧逼,原本将皇位传给儿子,假模假样地当太上皇的莫登庸已经按捺不住,整日在大明与交趾的边界巡视,一会儿放软话,愿意割让大片土地,礼敬大明,一会儿又派出谍细,暗通广西不服朝廷管束的土司,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越来越慌的。而随着两广的准备渐渐充分,朝廷对于莫光启一行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海浩正是看准这点,才断然下手。杀人抛尸,一气呵成。海玥确实放心了,他对于安南莫登庸一派当然不会有丝毫怜悯,若不是假冒使节团的莫正勇污蔑,他还在琼山县学读书呢,哪怕现在的国子监更加海阔天空,但双方早已是死仇,他是坚定的灭莫登庸灭安南一派。不过海玥也清楚,海浩突然下手,应该不止是为了那时的事情报仇,也不绕弯,开口发问:“父亲‘请’此人过来,为了何事?”海浩道:“验证一些传闻,你!说话!”莫光启怔然道:“说……说什么?”海浩道:“你们不是一直散播消息,说出使的黎氏兄妹,根本不是王族正统血脉么?”莫光启这才反应过来:“是……是啊……”海浩声音沉下,眼神并未森寒,语气里却有股肃杀之意:“仔细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光启一激灵,再度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讲述。后黎开国君王叫做黎利,原为地方豪绅,后来号召各地反明独立,展开了十年抗明战争,最终明宣宗决定放弃交趾,收回明军,安南重获独立,不久黎利立国称帝,建立了后黎朝。这件事海玥是知道的,且并不认同明宣宗的决断,当年交趾确实叛乱连连,已然形成了泥沼,给明军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可事实上,安南作为一个肆无忌惮挑战宗主国地位的典型被兴师问罪,并被纳入大明的直接管辖之下,这对后遭国家也起到了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朱棣就多次以安南之事警诫、震慑不安分的藩属,“问罪之师”“安南之鉴”,效果显著,结果好圣孙一下子撤离,不仅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还暴露出了大明的虚弱。大国威仪,存则四方宾服,不假兵戈,失则祸乱迭起,势如溃堤,明宣宗贸然放弃交趾,在当时被视为明智之举,但从长远的影响来看,实则弊端重重,得不偿失。海玥考虑的基本是大国战略,至于安南境内的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而此时随着莫光启的描述,他才知晓,安南国内的皇权动荡,持续了已经好久。别的不说,黎利死去至今不过百年,后黎竟然就传了十六任君王,其中有四任安南王登基不及一年,三位安南王被弑……开国君王的祖孙三代还好些,到了第四代就开始乱,这也是许多朝代的规律,中原王朝都避免不了,更别提安南这种小国。关键在于,如此混乱的王位更替,导致宗室的记录也很混乱,莫登庸在弑君篡位之前,可以肯定将黎氏正统血脉都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就是些旁支中的旁支,而莫光启临行前也经过了一番调查,认定了黎氏兄妹绝非正统黎氏血脉。“根据莫耀先查探,这对兄妹祖上根本不姓黎,是外附之姓,父辈之时寄居于王府之中,等到了黎氏动荡,这才冒姓自称王孙,又收买了十几位黎氏臣子四处宣扬,确定了他们的正宗地位。”“莫耀先是谁?”“他在十三太保里面排行老六,专门负责探查情报,所言几乎没有错误。”“那据此人所言,黎氏兄妹的具体来历是什么?”“不知……莫耀先追查了半年,最终查不下去了,相关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能够肯定的,就是有人特意抹去了他们祖上的来历!”听到这里,海玥有些啼笑皆非。第一次见到黎玉英时,他就觉得对方的容貌确实不太像是安南人的长相,但也不过是一种夸赞,同时有点瞧不上安南的意思,结果没想到,黎玉英还真有可能不是安南人啊?而且瞧着并非简单的鸠占鹊巢,是颇有几分来历的。海玥再看看眼前这位莫氏子的下场,大致明白,海浩为什么将其“请”过来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光启宣扬黎氏兄妹并非安南正统,在其他人看来,是因为安南内乱,两派互相攻击,黎氏说莫氏是乱臣贼子,莫氏就控诉黎氏的使节根本不是血脉正统,这种泼脏水并没有多少可信度。但落在海浩耳朵里,则是另外一回事,他恰恰是认可对方所言,才会痛下杀手,将这群人除去。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如此说来,黎玉英可能的身份,非同小可,且与海浩存在一定的关联?不然是不是黎氏正统,与他们何干?海玥看向父亲,问话直接:“父亲知道黎氏兄妹的真正来历?是不是与我海氏一族有牵扯?”“有些猜测罢了,与我海氏一族倒是无关,但确实非同小可!”海浩回答得也很直接:“为父将这人带来,也是告诉你,黎娘子不是简单的一位亡国郡主而已!你若是只觉得郡主之位稀奇,与她并无什么感情,就不要选这个女子为妻,来日或许还有些别的事端!”“我对于郡主之位并无好奇,恰恰相反,她若不是郡主更好,驸马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若安南不亡国,那才是阻碍……”海玥并无迟疑,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之前说过,我俩是患难与共过的,且孩儿有今日的成就,与她的相助脱不开干系,岂会没有感情?若是这般莫名其妙分开,我岂非忘恩负义之徒?”“啧!”海浩皱起眉头:“这就不好办了啊!关键是她来了中原,她如果一辈子待在安南,不至于如何,现在万一事发,要灭口的人就有些多了……”莫光启在旁边听着,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听到这里面色立变,然后就见一只手掌罩住了整个视线。海浩随手将他按晕过去:“为父先去处理一下,你且稍候!”这位莫登庸之子,显然是沉河底的下场了,海玥目送着父亲处理尸体的宽厚肩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在这时,伴随着轻悠的脚步声,母亲朱琳走了出来,对着他盈盈含笑:“我儿有情有义,果真是海氏的好男儿!”面对母亲,海玥的情绪又不一样了,低声道:“娘!”朱琳有些歉然:“孩子,你不要怪我们多此一举,她的身份是一个隐患,尤其是你入仕为官之后,更难免会牵扯出许多,成亲之前得考虑周全,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了……”海玥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贸然询问,只是道:“那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朱琳稍作沉吟,反问道:“听你之前说过,玉英护驾有功,救了当今天子生母的命?”“是!”海玥点了点头:“这些时日蒋太后常常招她入宫,视作亲女儿般……”朱琳好看的眉头扬起:“既是如此亲近,何不认个干娘呢?”海玥微微一怔:“这恐怕不便,收外藩郡主为我大明公主,绝非小事!”“毋须册封为我大明的公主,只需私下里认个亲便是!”朱琳笑着道:“来日改为朱姓,也比黎氏要好啊!”(本章完) 第198章 蒋太后的善念 “安南莫贼的探子失踪了?”朱厚熜听着这个消息,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嘴:“故作姿态,由得他们去!”听听称呼就知道,自始至终,大明都不愿意称对方为使节,而是探子,死活自不必说。再加上广西前线又传来消息,安南境内以武文渊、阮仁莲、黎景瑂等人为首,皆拥兵数万,分据一方,与莫氏相攻,如此也解释了莫老贼姿态越来越低的原因。内忧外患,这位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由于过早地面对大明的压力,有些撑不住了。事实上,当两广兵力粮草筹措得并不算顺利之际,明军也不敢贸然开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朱厚熜确实想要借助军事上的胜利,获得巨大的威望,推行新政,强盛国力,加固皇权,由此形成良性循环。但如果征安南失败,贸然兴兵的责任,势必也是对威望的一次巨大打击。所以是否开战,朱厚熜起初完全不表态,随后借着赐字明威默默推动,最终合各方意见,陈兵边境。每一步都走得留有余地。可以说是慎之又慎,也可以说是患得患失,生怕败了要承担最大的责任。所幸之前赦免了李福达一案的罪臣,回归六部后,有不少才干之士,如兵部郎中毛伯温就提出了威逼为首,进军为次的策略。大明虎视眈眈地陈兵于边境,让安南境内攻伐,再于合适的时刻下场,一举击溃莫氏伪朝。如此有一个好处,此番讨伐本就不是为了助黎氏复国,而是要恢复永乐朝的疆域,将交趾重新拿回来。这样的目标下,莫登庸固然是大明的敌人,但那些举着黎氏旗号的地方豪强,同样是收服交趾的阻碍。如果能让他们数败俱伤,对于大明来说,正是最好的局面。朱厚熜采取了这个策略。对待莫光启一行,自然彻底不在意了。此番摆了摆手,新晋指挥佥事孙维贤默默退下,朱厚熜再批阅了几分奏章,尤其在礼部新晋的会试士子名单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放到天子御案上的,自然是打开糊名后的录取名单,近三百人,朱厚熜不可能全看完,也就是关注名列前茅的那些人,这一瞧眉头不禁扬起:“一心会!一心会!此子的眼光了不得啊!”如果仅仅是一个人名列前茅,甚至高中会元,都不算什么,朝堂中从来不缺乏状元,翰林院里面到处都是各科的神童。但现在前十里面,四个一心会的成员,就十分醒目了。朱厚熜眼神微微一眯。以前海玥并不愿意大肆招收成员,他表面上催促,心里很是满意,觉得对方知道分寸,也并无旁人那般野心勃勃,看到圣眷在身,就马上迫不及待地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试一心的效果喜人,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好。可如今发现,此子并不是不发展一心会,恰恰是手段更加高明。翰林院那些才子倒也罢了,这些国子监内的同窗筛选之下,个个都是人才。一心会才多少成员啊,这下子全员进士了?哦,似乎还有一个不是。那个不重要,如此成就是可怕的,若再经营个十年……朱厚熜心中有了警惕。看来也不能因为对方年轻,就过于放松。记下了这件事,待得批阅完其他奏章,朱厚熜起身放松了一下,看了看时辰:“摆驾慈仁宫!”这是要去向蒋太后请安了。无论是初入紫禁城,还是后来压倒一切不服,执掌皇权,朱厚熜每天早晚,都要向这位娘亲问安,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有时候更是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陪在娘亲身边的时光,总最令他心安。而这些日子,还有别的原因。到了慈仁宫外,朱厚熜抬起手,制止了宫婢入内禀告,在外面听着女子的交谈声,眉宇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喜色。等到谈话告一段落,朱厚熜这才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就见到蒋太后宫中还有两个女子,一个珠圆玉润,光彩照人,见到他入内就露出笑容:“陛下!!”另一位花容月貌,极为恭谨,拜倒行礼:“陛下!”“爱妃免礼!”朱厚熜赶忙扶住前一位。这位是宠妃阎氏,如今已有了身孕,怀了龙种。他在放弃道教修行之际,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会不会由此碍了子嗣,直到后宫有喜,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现在就盼着,阎氏能够生个皇子,平安长大,继承大明的万里河山。另一位也是宫中的常客了,对其之前救驾有功,朱厚熜也极为感念,嘴角含笑:“黎郡主免礼。”黎玉英起身,退到一旁,低眉顺眼,整个人如同水墨画中淡去的笔触,努力降低存在感。能时不时地出现在蒋太后的宫里,就已经达成了目的,做多了反倒过犹不及,因此这段时间,她都是这般多听少言,谨言慎行的状态。由此赢得了蒋太后的欢喜,蒋太后一欢喜,其他贵妇自然也不会为难,再加上彼此间没有任何冲突,反倒结下了不少交情。此时同样如此,眼见大明天子欣喜于后宫有孕,黎玉英适当地说了些讨巧祝福的话语,然后丝毫不提安南等扰了兴致的话题,就这般轻轻扶住阎氏,一并退下。目送两女离去的背影,朱厚熜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黎氏倾颓之际,一介女流不畏艰险,跋涉万里,胆魄担当,殊为不易,更兼刚柔并济,进退得宜,好啊!”蒋太后微笑:“进退得宜,怕是海明威点拨的,她很听海明威的话,在老身面前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位国子监才子的事情了!”朱厚熜眉头扬起:“哦?这也是海玥教的?他倒是会调教人!”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蒋太后对于这个儿子最是了解,闻言马上柔声道:“海明威惹我儿不高兴了?”“这倒是没有……”朱厚熜在母亲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只是新科会试的名单出来,海玥选出的人手在前十中占了一半,儿子不得不承认,此前是小觑了此子的能耐!”蒋太后当然不会觉得儿子敏感多疑,而是心疼于他在前朝承担的万钧重担,想了想道:“海明威有情有义,想来不会辜负我儿的赏识,正如他不愿意辜负黎娘子一般。”“他们俩人……”朱厚熜微怔,对于俩人有情倒不奇怪,毕竟黎玉英相貌出众,但看法和陆炳出奇的一致,想来不过是露水情缘,下意识道:“黎氏愿意给海玥作妾?”蒋太后不高兴了,白了儿子一眼:“怎是妾室,我儿刚刚还夸赞黎娘子,如何能将她想得如此不堪?”“嗯?”朱厚熜顿时好奇起来:“海明威要娶她为妻?这……这不可能吧!”安南郡主,婚嫁身不由己,大明的进士不可能娶这样的人,难不成去安南当一个入赘女婿,简直天方夜谭。而现在安南亡国在即,至少黎氏是亡了,亡国的郡主,那就更无价值,母族半分助力都无,甚至不如民间商贾,那至少还有钱财与人脉。以海玥如今的大好前程,简在帝心,真要娶妻,别说六部尚书,就连几位阁老都是愿意嫁女的,堪称无可挑剔的女婿人选。哪有娶一个外藩郡主为妻子的道理,再有感情也不行啊,这才是朱厚熜刚刚下意识认为,黎玉英愿意为妾的想法。“怎的?我儿瞧不上人家了?”蒋太后这回是佯装不悦:“别忘了,黎娘子还救过老身的命的!”朱厚熜赶忙赔笑:“孩儿怎敢忘?孩儿怎敢忘?她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年轻娘子,嫁给海玥是他的福分!”蒋太后悠悠一叹:“这孩子是个可怜人,家人遇害了,千里迢迢来到我大明,安南也回不去了,如今孤苦伶仃,老身其实早有了这个想法,今日就向陛下求个情面,将她收为义女如何?”朱厚熜猛地愣住,但琢磨了一下,立刻问道:“不入宗室?”蒋太后道:“不入宗室。”朱厚熜眼睛再度一眯:“然后指婚海玥?”蒋太后道:“指婚就不必了,省得那群读书人将他视作驸马,处处限制,只是老身愿为黎娘子的家人,帮她做一回主!”“好!好啊!”朱厚熜抚掌一笑:“娘亲每每都是这般帮助孩儿,此计甚妙!”士大夫不仅自家的出身,婚配后母族的势力,也会结成千丝万缕的关系网,朱厚熜恰恰最讨厌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现在的海玥已经展现出非凡的才华,甚至远超寻常士族,如果真的愿意娶太后的义女,无形中反倒与皇族有了牵扯。嗯,那朱厚熜就很喜欢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了。虽然名义上不是驸马,但士林肯定也会颇有微词,这更是天子要的污点,且是对方自己主动接受的,都不需要额外敲打。眼见儿子这般欣然,蒋太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老身只盼着,这个好孩子能有个好姻缘罢了!”(本章完) 第199章 严世蕃落榜 “明日要放榜了……”严世蕃扶着腰,缓缓进了斋舍。与琴心凤箫旧情复燃,这段时间他过得很是潇洒,直到不知不觉中,会试要放榜了。别说整个国子监,京师的街头似乎都躁动起来,随时可见士子来往,交头接耳,神色中混合着期盼与恐惧。科举正试不仅是三年一届,更寄托了多少读书人半辈子的执念。如张璁那种整整考了八次会试,历经二十四年,皇帝都换三个的,如苏志皋这种孙子都有了,还在读书应试的,都不在少数。这已经无关乎社会地位了,就想考中,考不中一辈子都不甘心。于是乎,紧张的情绪在整个士人群体中蔓延。严世蕃本来经历了乡试的忐忑后,已经说服自己,成绩早就定下,再紧张也改变不了中与不中的结果,可一路上见到其他人的表现后,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他来到自己的床边坐下,看着各行其是,完全不受打扰的几名舍友,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闷头睡下。第二日,他恍恍惚惚地起床,脑袋嗡嗡的。昨晚好似睡着了,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又好像根本没睡,翻来覆去。但不管怎样,这一天终于来了。“走吧!”“贡院看榜!”虽然从媒婆的动向里,海瑞和林大钦都隐隐觉得,自己是榜上有名了,但这件事并未完全定下,况且对于解元林大钦来说,具体排多少名也是十分关切的。病已经养好,脸色红润起来,可一想到会试最后一场的发热,林大钦还是感到遗憾。每位才子都有其骄傲,他原本是默默憋着一股气,力压今科士子,独占鳌头的,如果能再得会元,那就可以向三元魁首冲刺了。可最后一场的失误让他没了信心,却又难免有些期待,所以当来到人群外围,朝里面挤的时候,呼吸也急促起来。毫无疑问,此次先来的又是赵文华。他已经提前打听到了贡院内部的消息,心里大为震撼此番一心会的排名,又暗暗窃喜某个人的下场,眉飞色舞地引路:“会首!敬夫兄!德明兄!十四郎!快请快请!”海玥四人往里面走去。严世蕃却敏锐地察觉到,赵文华以前只拍海玥一个人的马屁,这次对待海瑞、林大钦和苏志皋的态度都不一样了!还有……凭什么唯独漏了我?严世蕃瞪着赵文华,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只是忙中遗漏,但刚刚转头,眼角余光隐隐觉得对方在翘嘴对着自己笑,头转过去,又见赵文华面色如常。且不说严世蕃握紧拳头,待得众人来到占好的地方,一眼可见贡院那擦拭得反光的照壁,开始默默等待。这次的秩序比较好维持,毕竟场中都是举人,哪怕再是抓耳挠腮,也得按捺住了。尤其是此番一旦上榜,未来可就是同年了,总要顾忌些仪态。于是乎,当贡院龙门开启,执事官捧着黄绢榜单缓步而出时,人群骚动了片刻,竟还有序地让开一条道。但每个人依旧踮起脚,看向那榜单徐徐展开,朱笔题名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这次没有乡试唱名的环节,因为三百个人不可能全唱完,而这三百人不久后都是进士与同进士及第,自然不能得罪。所以任由大伙儿自个儿看。既如此,那众人第一眼肯定是望向榜首,有人就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喊道:“会元,林春,福建福清县人士!”“孟阳高中魁首!”“孟阳兄,恭喜恭喜啊!”不远处一群人顿时发出欢呼,簇拥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清瘦举子,连连恭贺。“唉……”林大钦有些遗憾,也有些释然,心态完全放平了。他在海玥的感染下,对于自己的水平有了长足的认识,高中榜首或许要看状态,但即便是生病发挥失常,上榜应该也是不在话下。果不其然,接下来前方有人代替着唱名的,把高高在上的一众士子名都报了出来。“第二名,海玥,广东琼山县人士。”“第三名,王佩,顺天府文安县人士。”“第四名,高节,四川成都府人士。”“第五名,林大钦,广东潮州府人士。”……“第九名,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第十名,海瑞,广东琼山县人士。”会试考试的排名,除了第一外,接下来的几名还真没有如乡试那般分得细,什么亚元、经魁、亚魁。这是因为会试和殿试都是非地方性的考试,而是面向全天下举子的,具体的排名高下,当然就在殿试彻底定下,即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二甲三甲。但前十名仍然是大伙儿关注的对象。当海玥、林大钦、苏志皋、海瑞四人依次出现时,所有人的表情先由惊讶,转为震惊,最后变成了震撼。一心会的名声,在场的众多举子,就算是这次考试才入京的,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天底下学社成百上千,但能以短短二十人的规模,囊括国子监与翰林院菁英,又得陛下亲笔御书的,实在是绝无仅有。当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外地举子也有不少非议的,觉得是这群监生谄媚君上,还有人传言,翰林院入会的同样是为了仕途着想,反正就是很不纯洁。可现在,这个不纯洁的会社,囊括了会试前十的半数名额?问题是,一心会此次参加会试的才几个人啊?好像就四个人吧?四个人皆上榜,且都位列前十?‘莫不是舞弊……’有人激动之余,一句话险些出口。但想想又不至于。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因为会试不比殿试,殿试很大程度上要看天子的喜好,最后排名的决定权在那位九五之尊手里,会试则是主考官定下,为了以示公平,名列前茅的文章都会放出,供士子点评。除非此次的主考官、同考官愿意声名尽毁,不然即便想要谄媚迎上,也不敢做出这等夸张的事情来。‘不是吧?你们都前十?’当然不光是这群举人震惊,严世蕃更震惊。不对啊,乡试时期,海瑞才考了二十七名,会试的竞争更加激烈,怎么反倒一下子跃到第十了?还有苏志皋,你不是考了好几次会试都没考上么,这样的举人一般上榜,也是排在末位,属于好不容易爆发一次,现在为什么一下子冲到第九?甚至海玥能排第二,他都没有想到。毕竟乡试第二和会试第二之间还是有差距的,以海玥的年纪,他能力压天下举子,仅在一人之下,光彩毫不逊色于会元林春。反倒是林大钦,由于翰林院的才子们都对其赞不绝口,此前轻松地拿下了解元,严世蕃觉得这位就算中个会元,并不显得奇怪。所以林大钦第五,反倒是发挥最失常的一位,再结合之前出贡院后的问医看病,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是真病了啊!可不管怎样,人家病了都在前十!“我呢?我呢?”严世蕃按捺不住了,踮起脚还不够,干脆往前挤去。好不容易到了照壁前,他的视线率先看向最后一榜。还没贴出来……怎么不赶紧贴,让我好从后往前看?说实话抱有这样心态的不在少数,尤其是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举人,对于前面几张黄榜并不感兴趣,显然心里知道自己上不了,只等着后面的榜单揭露,然后紧张地凝视过去,有的甚至老眼昏花了,凑到面前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小厮把最后一张榜单贴了出来。严世蕃立刻望向最后一名,落在眼中的却是:“第两百九十八名,林功懋,福建漳浦人士。”痛失曾经属于他的宝座,严世蕃依旧不死心,继续往上看去:“第两百九十七名,骆骥……”“第两百九十六名,卢勋……”“没有我……没有我……还是没有我!难道在倒数第二榜?”严世蕃本来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事实证明,并没有。他将最后一榜不死心地再看了一遍,又转向倒数第二榜,继续寻找自己的姓名,双拳捏得死死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焦躁。赵文华则凑到海玥身边,强忍情绪,但声音里依旧有些笑嘻嘻:“会首,东楼不幸落榜了~”海玥其实也在关注严世蕃的成绩,经过赵文华的禀告,并不意外地确定了结果。平心而论,他已经给了对方许多帮助,尤其是那些实用的应试技巧,以其头脑,又碰巧遇到这个科举小年,完全有机会一鼓作气高中进士,金榜题名。但严世蕃的学习态度实在太差,可以说是烂泥扶不上墙。如果这样的人凭借些许小聪明,就能抵得过别人十数年日日夜夜的辛劳,那才叫不公平。现在结果终出。海玥稍作感慨。赵文华彻底乐了。他是进士,他是进士,他是进士。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现在一心会几乎全员进士,就只有一个举子吧?哎呀,那个人是谁呢?好难猜啊!(本章完) 第200章 大家将受邀参加一个很棒的琼林宴,猜猜谁不到场? 严世蕃弓着腰,步履蹒跚地回到严府。刚刚进入正堂,就见欧阳氏早早等在那里。见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位老母亲轻轻一叹,原本想要趁机教导几句的话语也咽了回去,柔声道:“庆儿,来!”“娘!孩儿落榜了!呜呜呜!”严世蕃扑过去,哭得像是个二十岁的孩子。欧阳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难过不难过,你爹当年会试,也是落榜了一回,第二科才高中二甲,以你的聪明才智,来年再考,定有希望的!”“没……没希望了……”严世蕃摇头。他很清楚,没有了海玥等人拉着他一起学习,没有了翰林院才子的传授探讨,单靠自己,岂能拼得过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可以说,这一科是最有可能金榜题名的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们都是进士……他们都是进士……唯独我不是!”严世蕃想到接下来的风光,殿试面圣、进士游街、琼林宴饮,全部与自己无关了。尤其是琼林宴。他的鹿鸣宴参加到一半,被贼人绑走,本想在琼林宴把这个遗憾补充回来,结果……大家将受邀参加一个很棒的琼林宴,所有新科士子都会到场,猜猜谁收不到邀请?你~~!!眼见儿子越来越难受,欧阳氏赶忙道:“不是还有桂载桂德舆么?他连举人都不是呢!”严世蕃愣了愣:“桂德舆?我……我和他比?”桂萼病逝于家乡,桂载为其守孝,三年后都不见得再来京师,一想自己沦落到和这位相比,严世蕃愈发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你昔日可是和桂载一般,本就未想走科举之路,而是恩荫为官,现在心气起来了,已经是好事啊!”欧阳氏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继续安慰:“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孩子心性未定,经历这番挫折磨砺,不见得是坏事,如果能稳下性子,反倒是因祸得福。当然她不便劝说太多,倒是念及了未过门的儿媳妇夏清梧,待得严世蕃情绪稳定了些,温和地道:“庆儿,科举既已过了,婚期也该定下了!”‘对了!还有那里!’严世蕃目光一闪,神情严肃起来。他现在功名之路已经中道崩殂,小小的举人想要不被一心会的众进士排斥,地位逐渐走低,唯有在其他方面立下功勋。最好的机会,便是黎渊社的二十八宿了。这个机会,他绝对不能再度错过!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在欧阳氏欣慰的注视下,颔首道:“还请娘亲速速定下婚期,再予我些钱财,我想买些礼物,与此番科举失利的书信,一并送到夏宅!”……就在严世蕃开始攻略未婚妻之际,新科贡士们正在宴饮。同科同年,是官场中最为亲密的关系。因为彼此都从微末之中崛起,都是寒窗苦读大浪淘沙考出来的,更关键的是,在官场中都没有人照应,需要相互通气,扶持提携,才能在充满着富贵与凶险的仕途中站住脚。不过今科似乎又有些不同。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在新科士子眼中的庞然大物诞生了。一心会!无论是得陛下的青睐,还是包揽了前十半数的成就,都令人感到由衷的震撼。于是乎,当众人宴饮往来时,第一次排在首位的会元林春,反倒没有排在第二的海玥受欢迎。而海玥面对众多邀请,也是热情周到,毫不推拒,令人如沐春风。本来不少人还担心这位会首为人高傲,不好接触,如今一见,无不心悦诚服。尤其是当《西游记》派发下去,新科同年人手一本之际,就连会元林春都看入迷了。就这般倏忽七八日过去,殿试将至。乡试和会试之中,隔了小半年的时间。这是因为全天下的举子要聚集京师,考虑到偏远地区上京的路程以及水土不服的原因,要让大家有充分的时间适应京师的气候。而会试考完之后,殿试就没必要再等了,两者一般间隔一个月,考虑到会试放榜有半个月的时间,自然也就近在咫尺。为了调整好状态,最后的两三日,各种筵席也停下,海玥一行也回归国子监斋舍。林大钦看着严世蕃空着的床位:“东楼这几日都未归来,他是不准备再回国子监了么?”海瑞低声道:“我们也不会回来了……”一旦考完殿试,正式步入仕途,无论是入翰林院,还是到六部观政,准备外放地方为官,他们都不能继续住在国子监了,晚上一起谈天说地,久久不眠的四人斋舍,将成为回忆。林大钦莫名地想到了昔日的同乡郑逸书,不禁大为唏嘘:“又一场分别来临了!”接下来也要和严世蕃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海玥却不这般认为:“只要一心会在,功名就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相信东楼能够调整过来,无论是继续科举,还是以举人入仕,都不会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的!”“哈哈!明威知我!”爽朗的笑声传入,严世蕃大踏入地走了进来,拱手道:“让几位担心了,不过是落榜而已,多少士林大儒一辈子都无功名在身,不依旧名传后世?我辈士人,决不可将进士看得太重啊!”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东楼所言极是!”海瑞和林大钦闻言颇为佩服,无论如何,这份心态都是值得学习的。海玥则看了看他,知道这位恐怕是另有收获,起身帮他整理床铺。果然严世蕃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凑了过来低声道:“明威,‘女土蝠’那边有异动!”海玥奇道:“你们不是还未成亲么?”“未成亲也能培养感情嘛,借着此番会试落榜,我一日一封书信,送入夏宅,并附上了精心挑选的礼物!”严世蕃低笑:“她起初还矜持些,只是在书信里安慰,渐渐的见我越来越痛苦,就派来了贴身女婢,也送了不少回礼过来,这一来二去,不就熟悉了么?”海玥对此倒是赞同的。严世蕃起初只是嘴上说要策反对方,却无什么行动,好像觉得只要成了婚,夫为妻纲,夏清梧自然就会亲近自己一样。这纯属想当然。如今痛定思痛,又从云韶初柔,还有小琴小凤身上学到了不少,趁着失落之际培养感情,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海玥由此也鼓励道:“夏氏深居闺阁,应无恶行,若真能将其策反,揭露黎渊社的种种罪恶,想来陛下也不会追究,东楼此举救的就不仅是夏氏一族,更能挽回无数被黎渊社蛊惑之人,功德无量啊!”“是极是极!我也是这么想的!”严世蕃连连点头,又低声道:“我从字里行间,隐隐看出了抗拒,她不是抗拒我,而是抗拒这门亲事,不想害了我这个无辜之人,但又无法直言,将巧思藏于了书信之中,我有意回应,她下一封信件里面便有了惊喜之意,与我亲近了许多!”顿了顿,严世蕃接着道:“明威莫怪,我还借你做了试探!”海玥道:“如何试探的?”严世蕃道:“你尚未婚配,今又金榜题名,我便故意提到了另一位京师才女沈惊鸿,结果她却没有撮合你们的意思!”“女土蝠”有两个人,陆炳带着锦衣卫,根据最笨的摸排之法,发现了夏清梧的蹊跷,她幼年时曾遭贼子拐带,当时走丢的有九个女童,最后回去的,却是包括夏清梧在内的两个女童。这两个女童如今都已长大,皆成为京师有名的才女,夏清梧是其一,沈氏之女就是另一位,闺名惊鸿,据说精周易,著诗集,颇通风水。严世蕃提及这个,倒也不怕夏清梧生疑,因为京师确实有不少人将两女相提并论,现在严世蕃与夏氏定亲,好兄弟又金榜题名,介绍一段好姻缘反倒顺理成章。海玥道:“结果夏氏并无撮合之意,你觉得是何原因?”严世蕃分析道:“要么就是她认为,有了自己潜伏在我的身边,没必要将另一位‘女土蝠’也安排过来,可以嫁入别的官宦之家!要么就是她并不认同这种手段,所以不希望再牵连我的挚友,所以并未借机在你的身边再安插一位谍细!”海玥想了想道:“近来有媒婆登门,许多庚帖我都未看,倒是不知有没有这位沈氏女……”“那明威得找一找啊,我看十之八九她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严世蕃笑道:“倘若沈惊鸿想嫁给你,就说明‘女土蝠’盯住我们两兄弟了,我这未婚的妻子果然天良未泯!”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真要如此,或许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沈氏拿下,也能配合你这边的策反行动。”“好主意!”严世蕃一点就通,眼睛大亮:“将沈惊鸿拿下,断其后路,我再双管齐下,不怕她不乖乖地接受,将黎渊社的秘密供出来!”(本章完) 第201章 如果我想要策反“亢金龙”呢? “还真有!”海玥很快从厚厚的一沓帖子里面,找到了代表沈才女的媒婆。相比起其他的京师贵女,沈氏十分矜持,并未送求亲的庚帖,仅仅是一封拜帖,上面写着仰慕才名等等,连生辰八字都未给出,显然希望海氏主动。说实话,如果海玥不是已经有了选择,单看这些可供挑选的,沈家的才女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士林有清誉,母族并不富庶,却颇有清名,对于得天子青睐,注定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来说,当真是合适的选择。再稍加接触,说不定就被吊成翘嘴了。想来这也是对方不过于主动的原因。由于海玥不像严世蕃那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绑架,又险些将坏女人带回严府,迫切希望寻找到一位正妻镇住,贸然接近反倒不妙,还不如欲拒还迎。“很明确的分工……”“但多少显得有些焦急。”“看来这段时间的失利,让黎渊社不得不主动出击了!”对于一心会来说,招收人手,扩充力量,顺理成章,等到科举完毕后,海玥就准备招收第三批成员入会了。甚至于他们得天子授命,追查秘密结社的行动,都没有遮掩。本来也毋须遮掩,官府办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但对于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秘密结社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想要补充力量,尤其是在朝廷不断追查的情况下,势必顾虑重重。所以对方必须要知道,锦衣卫和一心会的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手中还握有多少线索,能够对黎渊社造成多大的破坏,是不是要将潜伏的人员先一步转移等等。海玥稍作沉吟,没有耽搁,直接走了出去,联系上锦衣卫那里。不多时,陆炳来了国子监,当面一句便是恭贺:“恭喜明威了!”海玥同样抱拳:“也恭喜文孚和志辅,在武举上独占鳌头!”“两个人何谈独占鳌头!”陆炳哈哈一笑:“若没有俞志辅,此次我还能当个武状元呢!”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陆炳并不需要武状元的荣耀,会选择刻意低调些,但有他的保驾护航,俞大猷的武举之路,能得到公平的待遇了。大致聊了聊文武科举的事情,海玥进入正题,将严世蕃的进展告知:“拿下沈惊鸿,策反夏清梧,这个过程要快,甚至得两边同时进行!”“对!”陆炳马上理解,沉声道:“一旦‘女土蝠’再失败,黎渊社恐怕就要壁虎断尾,全员撤离了!”海玥颔首:“一旦错失了这次良机,那咱们就再度成为千日防贼的一方,有心算无心之下,防不胜防啊!”黎渊社的范围肯定不止于京师,倘若将人手撤离,散于各地,短时间内对于中枢的危害确实大降,但治标不治本,对方随时会卷土重来。到那个时候,一心会的行动规律恐怕会和锦衣卫一样被吃透,争斗起来就是另一场完全被动的局面了。所以海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打算,与陆炳面谈,约定好了锦衣卫那里的跟进与行动后,第二日清晨,就赶往另一处地方。西四牌楼。过半条街,拐入一条小巷里。到巷子尽头,就见一座三进的宅院,环境典雅,闹中取静。海玥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院门开启,一位老仆妇探出脸来,打量他片刻,迟疑着道:“小相公?”“是我!刘婆婆!”海玥微笑:“你还记得我?”“记得记得,租过宅子的,后来考入国子监的!”老仆妇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小相公怎的今日突然来了?”海玥道:“我们要在国子监结业了,接下来要搬出来,又想起了这里,现在有别的租客么?”老仆妇恍然:“租客倒是没有,但老婆子做不得主,得请示老爷……”“那就请刘婆婆帮我们问一问。”海玥道:“对了,我们当时租了这间宅子,是经燕修燕兄介绍的,刘婆婆能帮我寻到他么?”老仆妇眼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好!老身去寻人!”将海玥请进屋中,泡上一杯茶水,老仆妇消失不见,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一道高大魁伟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疤脸大汉燕修:“海公子!”“燕兄!”海玥起身,语气里带着怀念:“想到我们初至京师,想要租一间价格适中的宅子,被牙人默契地漫天要价,所幸遇见燕兄,介绍来了这里,宅院内外打扫得格外干净,两位婆婆还能煮饭烧菜,月租一千两百文,不用押一付三,这份条件可真好,当时还以为会住很久呢……”自从上次“翼火蛇”事件,两人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见,燕修却依旧熟稔,坐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结果补录名额只有十人,三位第一次考试,就全部录取,如今更是榜上有名,嘿!燕某一介江湖武夫,也有三位进士朋友了啊!”海玥失笑:“燕兄在乎这个?”“如何不在乎?”燕修浓眉一挑:“江湖不好混,海公子别看我似有几分薄面,但回京至今,也没有安定下来,还在争取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说不得还要海公子相助呢!”“好说!”海玥抬了抬茶盏:“上次的日录,还未谢过,燕兄但有所求,尽管开口!”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不敢!”燕修同样抬起茶盏,做了个举杯共饮的姿态:“海公子并未向锦衣卫提及我,避免了许多麻烦,该是我谢海公子才是!”两人目光一触,以茶代酒,各自饮下。海玥平和地道:“孙娘子在日录里自称‘翼火蛇’,所行之事诡谲,非常人为之,燕兄对此可有头绪?”燕修语气同样冷静:“不瞒海兄,我起初是真的不知,她本是大家娘子,出身名门,其父获罪,由此入了教坊司……她的闺名叫‘无尘’,偏偏堕入风尘,令人怜惜,便是平日里千愁百转,我亦不便询问……谁知她竟偏激于此,多行不义,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了!”海玥轻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燕修咀嚼了一番,露出感慨之色:“可怜、可恨、可悲,世事如此,徒叹奈何!”海玥正色道:“与其坐叹时运不济,不如奋起而争!天意虽难测,人力却可回天,只要携手同心,必能斩断这悲剧的锁链——孙娘子的遭遇,不该成为更多人的宿命!”“说得真好!”燕修眼中精芒一现,拍案而起,郑重地抱了抱拳:“海公子既有这等雄心壮志,燕某愿助一臂之力!”海玥也不含糊,起身还礼:“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近来查到了两位京师才女,似有蹊跷之处,愿与燕兄探讨一二!”将夏清梧与沈惊鸿的儿时遭遇、才女佳名和现在的姻缘告知,燕修听着听着,眼神就笃定下来,淡淡地道:“无尘昔日倒也提过,花街柳巷之人,终究会让清贵之士避而远之,想要得到那些人的动向,必须培养无瑕之人……”海玥目光一动:“无瑕之人?”燕修道:“家世清白,品性端方,安贫乐道,无可挑剔。”海玥道:“但两女儿时曾经被贼人掳走……”“这种旧卷宗,早在案库里无人问津,别说锦衣卫,就连顺天府衙都不会过问的,竟能从此处上发现蹊跷,恐怕对方也是始料不及!”燕修笑了笑:“想来正是海公子给锦衣卫带来了改变,阁下这位出身琼山的神探,当当真是这群藏头露尾,蛊惑人心的奸贼克星啊!”海玥故意反问:“蛊惑人心?”燕修笑容收敛,沉声道:“任何势力想要凝聚人心,都要师出有名,单纯的恨意是很容易失控的,所以为了控制如无尘这样的可怜人,他们当然要宣扬一些可笑的言语,比如海公子那时所言的黎渊社口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我等外人见状觉得可笑,但黎渊社的成员恐怕认为,他们是正义之士,正在对抗朝廷暴政,挺身而出,牺牲也在所不惜!”“对了,经历了无尘一事后,我近来调查了不少,还查到了黎渊社成员在执行必死任务前,最喜欢的一句口号!”海玥道:“请讲!”燕修一字一句地道:“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海玥重复了一遍,冷声道:“当真是好大的口气!”燕修苦笑:“口气虽大,但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我之前拿住一个贼子,事后想来也是黎渊社之人,结果至今还未能降服,这个秘密结社是会挑选人的,挑的都是对其忠心耿耿的死脑筋啊!”海玥道:“那如果我们想要策反黎渊社的成员呢?”燕修微怔:“谁?”“目标有二,皆是二十八宿!”海玥正色道:“一是‘女土蝠’中的夏清梧,另一位则是传说中不愿再与黎渊社同流合污的‘亢金龙’!”(本章完) 第202章 燕修猜测的黎渊社秘闻 “‘亢金龙’……”燕修稍稍沉默,脸上的表情怪异起来:“没想到海公子连这件事都查清楚了,更有了这般大胆的想法!”“有何大胆?”海玥淡淡地道:“策反一个也是策反,策反两个也是策反,况且如果‘亢金龙’真的背离了黎渊社,说明此人早早认清了对方的真面目,此乃弃暗投明之举,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不能叫策反,而是争取!”“弃暗投明……弃暗投明……呵!”燕修笑了笑:“黎渊社确实是‘暗’,但说一句海公子不乐意听的话,于我们这等江湖人而言,朝廷就是‘明’么?”这话换成旁人,就要勃然变色了,海玥却点了点头:“诚然,朝廷有种种不堪之处,尤其是开国日久,官僚腐败,土地兼并,苛政猛于虎,百姓生活得越来越困苦艰难,不然的话,当今陛下继位后,也毋须推动新政,清丈土地,实施一条鞭法等政策了,而这些国策也未能真正推行下去……”“但与朝廷相比,黎渊社带给天下的,绝对只会是动荡与苦痛,之所以那些人不在乎,是因为恶果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未曾有所感觉罢了,燕兄也去过广州府,见过民间疾苦,世间动荡,难道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么?”“所以不说什么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在谁肩上担着之类的空话,你我生活在世间,若天下真是乱了,其实谁都逃不开!”说到这里,海玥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房门口,看着不远处打扫庭院的老仆妇:“所以我口中的‘明’,既是我大明朝,也是天地日月,九州万方,这天底下所有人的光明生活!”燕修终于露出动容之色,起身重重抱拳,躬身一礼:“海兄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适才是我一时糊涂,竟以燕雀之志度鸿鹄之怀,实在不该!”海玥扶住:“燕兄不必如此!咱们在说‘亢金龙’呢!”一位新晋进士在自己面前,公然论及朝廷是非,如此胸襟气度确实令人折服,燕修心悦诚服地一礼后,顿时笑了:“对对!确实是在说‘亢金龙’!不过想来我若是‘亢金龙’,听了海兄这番言语,亦是会应下了这份邀约!”海玥展颜:“那就太好了!燕兄江湖经验丰富,不如代入对方的视角里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人重新坐下,燕修稍作沉吟,就开始讲述:“似黎渊社这般暗结的组织,折损几个信众原不足惧,他们最擅蛊惑之术,纵使锦衣卫擒获几个成员,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真正要命的,是那套惑众的把戏被人看穿——待神秘外衣一除,便如庙里泥塑剥了金身,再难唬人了!”海玥了然:“‘井木犴’周世安,是关键的一环!”“不错!这位二十八宿太关键了!”燕修颔首:“周世安的暴露,可以说给黎渊社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原本此人病逝,刑部吏员的位置虽然暂时未能得到补充,但蛰伏一段时日,终究会有接替者的,可现在周世安已经被确定为黎渊社成员,通过冤假错案招收人员的方式更被洞察,这条路至少在十年内,他们都不敢再用了!”“对了!”海玥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周世安原本安排了一个‘亲戚’顶补他的位置,结果在来京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这个人应该也是黎渊社的人员吧,为何会无故遇害?”燕修道:“我那时还在广州府,江湖消息尚不灵通,这就不知了,但黎渊社藏于世间多年,另有对手也不一定,况且他们内部也非一团和睦,那位继承者之死,很可能涉及到三垣堂的内斗!”“三垣堂的内斗?”海玥眉头一扬:“燕兄江湖经验丰富,能否为我解惑?”“哈!那我就继续大胆地猜一猜啊!”燕修笑道:“三垣堂,分为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天市垣提供财源,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蒙古草原上的商路,他们都敢做,为的就是源源不断地获取财富;”“太微垣培养人手,二十八宿与其从属作为黎渊社的执行者,都是太微垣培养出来的,他们同样也负责收集情报,调配各方;”“紫微垣则是首脑,乃决策核心,黎渊社的缔造者一直统摄着紫微垣,据说朝上的高层官员也有位列其中的,这就是内部的传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至于内斗嘛,其实是随着太微垣与天市垣的逐渐壮大,这两方不愿意再事事听从紫微垣的指挥,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执掌大权!”“事实上,如今二十八宿的行动,已然基本握在太微垣的手中,表面上他们听命于黎渊社高层的决策,事实上他们就是太微垣的工具罢了!”海玥淡淡地道:“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后半句是扯淡,但前半句在会社内部倒是实践得不错,成功地抑制住了‘紫微’君权。”“哈哈哈!”燕修抚掌大笑:“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当真可笑!”海玥道:“所以周世安接班人的意外身亡,可能就与这份争斗有关,是紫微垣对太微垣做出的警告?亦或者是天市垣的挑唆,坐山观虎斗?真要是如此,黎渊社就没有一个首脑式的人物,压制这种内讧么?”燕修道:“起初是没有首脑的,后来紫微垣中选出了一位,名‘渊天子’!”“‘渊天子’?”海玥颇为无语:“还真想当皇帝?”“恰恰相反!”燕修解释:“初代‘渊天子’曾言,渊兮似万物之宗,他践行的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渊深无底,民心是天’之道,即天子若不配为君,见此人便如临深渊,故名‘渊天子’!”海玥神色郑重起来:“如此言语,是当真有弑君之举?”“这就不知了!”燕修摊了摊手:“纵使黎渊社当众宣称弑杀过哪位昏君,若无如山铁证,谁又能断定这不是他们虚张声势的手段?这些逆贼早已将谋逆之罪坐实,弑杀天子这等大逆之事,于他们而言,反倒成了标榜‘替天行道’的功勋!”“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句口号,更加慎重了一分:“这个秘密结社,确实非同小可,比起白莲教、罗教那般的民间结社,危险性也不遑多让啊!”燕修奇道:“只是不遑多让么?我怎么觉得,黎渊社远远不是白莲教、明尊教那样的小小教派可比的?”海玥微微摇头。他很清楚,真正能给朝廷造成巨大冲击的,是需要有明确政治纲领的会社宗教,由此能在民间产生巨大的影响力,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相比起来,黎渊社更像是精英会社,它的人数不会太多,无法深入到平民百姓中,倒是有些像一心会这种宁缺毋滥,追求质量的会社,创始者一开始的目标也直接瞄准了皇权,甚至敢号称让天子如临深渊。一个是由下至上,一个是由上至下,很难说哪个威胁一定更大。当然如果一起来的话,内忧外患,上下夹击,那肯定是完蛋了。这些倒是不必详细解释,海玥转回原来的话题:“方才燕兄提到初代‘渊天子’,说明黎渊社的首脑应该传了不止一任,现在的‘渊天子’没有意愿镇压三垣堂的内乱么?”“我再猜一猜啊!”燕修笑着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三垣堂的内乱,恰恰是从前代‘渊天子’逝世开始的呢?”海玥眉头一扬:“传人出了问题?”“不错!”燕修点了点头:“没有一位可令三垣堂都信服的传人,紫微垣支持一人,太微垣与天市垣支持另一人,这正是三方分歧的初始。而紫微垣支持的那位,虽然后来勉强成为‘渊天子’,但依旧无法令另外两方臣服。太微垣与天市垣联手,突然发现,嘿,它们的力量已然足够抗衡紫微垣了,这下就不是推举传人那么简单了!”“原来如此……”海玥有些啼笑皆非,但想想上到皇位的继承,下到一个小小家族族长的传续,能折腾出多少风波,黎渊社首领想要平稳交接,完全不发生任何意外,也确实不现实。“纵使三垣堂内斗得如何天翻地覆,二十八宿始终是其最锋利的爪牙,若能将其一一剪除,三垣堂就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再难掀起什么风浪!”了解了黎渊社内部的众多情况,这个所谓的秘密结社也被狠狠祛魅了一番,海玥的思路愈发清晰,站起身来:“还望燕兄助我一臂之力!”“好说好说!”燕修起身重重抱拳,掷地有声地道:“就从‘女土蝠’开始,美人计我最瞧不起了,一定助海兄狠狠地拿下!”(本章完) 第203章 “女土蝠”的对海玥和严世蕃的评价 第203章 “女土蝠”的对海玥和严世蕃的评价 “这就是沈宅,咱们翻进去?” “好!” 燕修行事完全是江湖风格,来到沈家外,光天化日之下,就提议直接进去。 海玥同样不拖泥带水,直接翻过了后院的高墙。 “海兄真是文武全才!” 燕修见状道:“可惜武状元不受重视,不然得个文武状元,正可以扬名天下!” 海玥笑笑:“我也想要那等威名,可惜文武之道皆有比我强的,状元是不想了,马马虎虎排个二三位吧!” 燕修赞道:“海兄完全没有读书人的那股酸腐劲,却也傲气得很,大丈夫当如是!” “琼海出来的,讲究不了那些……有人!” 海玥聊着,闪身让到一旁。 沈家宅院坐落在城南的一条幽静巷道里,青砖黛瓦掩映在几株老梅之间,颇为雅致。 而当真正入了宅子里,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尤其是后园,一泓曲水绕假山而过,池畔立着座六角小亭,亭柱上刻着诗句:“墨池春水浅,笔架晚山晴”。 再看石桌上摆着一盘未竟的棋局,旁边还压着张写了一半的词笺,似是不久前留下的,此时就有一个婢女出现,来到石桌前,将这些收拾好,同时自言自语地道:“魏娘子又来了,小姐不想见她呢,她却老是想为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说亲……唉!” 等婢女收拾完离开,海玥和燕修这才走出。 燕修道:“刚刚此女所言的魏娘子,很可能是百顺堂魏九的女儿,魏九膝下有一女一子,女儿倒是经商的能手,小儿子则很不争气,也到成亲的年纪了。” 海玥眉头一扬:“百顺堂?那个牙人起家的行当?” 燕修点头:“就是他们!百顺堂有三位主事者,白大、赛五和魏九,早年都是牙人出身,后来靠着阉党起家,开办百顺堂,专营仆婢买卖,现在又与锦衣卫勾结,低价收购抄家官员的古玩字画,转手高价卖给外地商贾……” 百花酿事件里,赵文华的买主名单里,就有这三个人,当时的介绍与燕修所言大差不差,只是没有借阉党起家这个细节。海玥道:“如此说来,黎渊社盯上百顺堂了?” “以前是绝对不会的,百顺堂经营了三十年,都还没有彻底摆脱牙人的身份,依旧是个小势力,看似钱财赚得不少,但就是聚宝盆,一旦卷入朝堂争斗,败亡就在顷刻之间,这些年辛苦搜刮的,也会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燕修有些不屑:“现在嘛,或许是天市垣看中了百顺堂,太微垣配合,想要提前一步侵吞产业?” 海玥目光微动:“天市垣近来的生意不好做?是不是与朝廷颁布了严格的海禁有关?” 燕修十分惊讶:“海兄连这个都关注?琼海受海禁的影响不大吧?” 海玥道:“但浙江、福建沿海受到影响就很大了,恐怕久而久之,会有倭寇横行!” 燕修皱眉:“倭寇?是倭国的贼寇么?区区那点人数,如何横行于沿海?” 海玥道:“真倭寇受限于人数,所造成的威胁确实有限,但浙江、福建等地的商贾断了原先的贸易来源,肯定会教唆百姓从事走私,沦为假倭寇,到时候内外勾结,再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祸害就大了!” 燕修毕竟是在广州府生活过几年的,稍加思索,面容郑重起来:“海兄所言有理,此事还真的会发生!” 海玥暗叹。 嘉靖朝的海禁策略,是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且不争论这个国策本身的对错,你要是真能禁得住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大明中枢对于地方沿海根本没有那种控制力。 结果就是,官府把最底层的,靠着入海讨生活的百姓给禁了,沿海的商贾乃至当地的官员,依旧大批量地参与到走私的暴利之中,最后促成了东南倭患的全面爆发,死伤无数后,到了隆庆元年又马上“开关”…… 而黎渊社的天市垣,一旦与商贾有关,那毫无疑问,沿海的贸易一定会涉及其中,倭乱会爆发得那般彻底,恐怕也有他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这种预见性对于海玥来说不算什么,燕修却越想越觉得佩服:“海兄初识天市垣劣迹,便能参透其中玄机,这般见微知著的本事,实在令人叹服,黎渊社遇上你这样的对手,怕是气数将尽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 海玥轻轻摇头,却也没有多言。 他很清楚,黎渊社之流,不过是国势倾颓下滋生的毒瘤,即便铲除这一祸患,东南积弊犹在,非得大刀阔斧推行新政,革除积弊,方能令社稷重焕生机,黎民安居乐业。 这些话却是不必说的,一步步迈进即可。 两人私闯民宅,却如入无人之境般,还有闲情逸致讨论着东南局势,最后进了内宅。没有家丁护院,仆婢也很少,沈惊鸿的闺阁此时没有人在,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间闺阁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书多。四壁书架直抵房梁,架上不仅经史子集俱全,更有不少珍本异书。 临窗的绣架上,则有半幅山水绣品,才完成一半,丝线还挂在绷架上。 再往前看,妆台上没有多少胭脂水粉,反倒堆着各色颜料和自制的花笺。 如此布置,处处透着书卷气,却又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雅致。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浸透了主人的才情,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梅韵。 确是才女。 “黎渊社培养成员,有许多通用的习惯,比如不便外出的女子,都会把暗盒放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女土蝠’也应该不例外……” 燕修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这边摸摸,那边敲敲,片刻后指着一处精巧美观,好似就该是闺秀娘子所用的木盒道:“就是这个!黎渊社的身份没错了!” 海玥眉头一扬。 两人此行的目的,正是进一步确定沈惊鸿的身份,毕竟之前所有的推测还停留在分析阶段,没有绝对的实证,但现在燕修直接指认出联络的暗盒,那就是铁证如山了。 海玥打量了一下精致的木盒,看着上面的锁孔:“这盒子能打开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燕修摇摇头:“没有特制的钥匙,贸然打开,里面的东西会被毁掉,而钥匙显然是沈氏随身携带……” 海玥请教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交给我吧!” 燕修拍了拍胸膛:“今晚子时前,这个木盒里面的东西,就能出现在海兄面前。” “好!” 用人不疑,海玥点了点头,再观察了一下沈惊鸿的闺阁,尤其落在那幅未能完成的山水绣品上:“我们走吧!”燕修嘴里自谦,说回到京师,至今还没有安定下来,但这一年多的时间,他肯定没有闲着。 果不其然,别说子时之前,天色刚刚暗下,一直跟在燕修屁股后面的小川就出现了,笑吟吟地将已经插好钥匙的木盒呈了上来:“哥哥让我将这个给海公子!” “多谢!” 海玥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沓信件,取出一封封看了起来。 书信内容都很直接,就是京师里面适婚的权贵子弟最新的消息。 以朝堂重臣、六部堂官乃至各司清贵为主。 严世蕃果不其然就在其上,每次去碧玉堂的行径都被记录下来,旁边就有颇为真实的评价,瞧着那笔迹,应该是沈惊鸿亲自所写:“贪恋美色”“锱铢必较”“见利忘义”“吝啬刻薄”“妄自尊大”…… 没看到一个好词。 海玥暗暗摇头,看着看着,还看到了自己,厚厚的一封,上面记录了入京以来的所作所为,包括西游记的创作,一心会的建立和各方的人缘等等。 而旁边的评价倒是正面了许多:“颖悟绝伦”“才思敏捷”“重情重义”“凌云壮志”“孤高”“难以亲近”…… ‘这女子倒还有几分了解我!’ 海玥目光微闪,再往后看,神情突然凝重起来:“太后欲收安南黎氏为义女,许配海玥,前计不可行,弃。” 自从听了母亲朱琳的提议,他确实让黎玉英努力成为太后义女,但效果如何,至今还未得到答案。 毕竟黎玉英确实在公主府一案中出了大力,保护蒋太后与永淳公主免受伤害,但这种功劳只能对方念及你的好,一旦流露出挟恩图报的意思,往往会起到反效果。 所以他让黎玉英适当地向太后诉诉苦,有言双方都有情意,然身份难以匹配。 黎玉英这般尝试了,至今还没有收到反馈,不禁颇为丧气,海玥并不觉得一定失败,或许对方只是静观其变,看看自己会不会在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的关头,另寻姻缘。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他是不清楚,甚至黎玉英本人都不清楚,现在却被黎渊社早早告知沈惊鸿,让她放弃对自己的攻略。 “黎渊社在后宫有人手,且就在蒋太后身边,是极为亲近之人!” 海玥缓缓放下信件,心中有了判断后,再看向最新的一封,上面却是另一人的笔迹:“严世蕃似已察觉端倪,观其心志不坚,可顺势而为,按计行事……” (本章完) 第204章 美人计来了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海玥看着信件,并不意外。之前严世蕃信心满满地说,双方还未成亲,就已经培养出感情,夏清梧流露出了动摇之色,能够对其打开心扉。但过往的战绩可查。事实证明,严世蕃很容易高估自己的魅力,提前沾沾自喜。所以海玥为了保险起见,这才接触燕修。现在看来,果然正确。夏清梧的段位,恐怕还在严世蕃之上,对于黎渊社的忠诚,更不是一个尚未深入接触过的未婚夫君,能够扭转的。好在夏清梧也没有想到,严世蕃已经完全识破了她黎渊社成员的真面目,还想要通过反复的拉扯,乖乖为其所用。这又未免小觑了严世蕃,把他当成单纯的好色之徒摆弄。根据这个发展,双方的目的恐怕都不会达成,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现在自然不会如此了,但关键在于,两女才牵扯出了宫里的一条内线!能够得知蒋太后收义女的决定,绝非一般的宫婢内侍能够办到,必然是极为亲近的人,或者从极为亲近之人口中泄露出去的消息。结合“渊天子”的狂言,公主府大张旗鼓的刺杀,或许只是一场幻术把戏,但内廷悄无声息的阴谋,才是真正的威胁。被黎渊社蛊惑的手下,在某些特殊的时机,是绝对敢弑君犯上的。并且认为如此行径,是在完成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目标。海玥稍加沉吟,决定通过陆炳,将这个发现及时告知。如果完全从功利的角度,应该拖一拖,毕竟此事直接与他和黎玉英有关,早早禀告难免横生枝节,可以让黎玉英成为了蒋太后的义女,把事情定下后再揭晓,继续收割一波好感,稳固地位。但如此算计,未免功利心太强,关键是蒋太后真的愿意收黎玉英为义女,可见她有一份善念在,岂能置其安危于不顾?海玥起身走向屋外,见小川仍在等待,问道:“暗盒里的书信收获很大,钥匙是如何取到的?”小川回答:“偷的。”海玥了然:“人还在外面,未曾归家?”“是……”小川点点头:“哥哥之意,是等到海公子看完里面的东西后,能还就还,若是不愿还了,那就直接连人拿下!”海玥果断地道:“里面确有一件关键证物,准备拿人吧!”“好嘞!”小川抱了抱拳,一溜烟地没了影,海玥则直接朝着北镇抚司而去。“好胆!!”待得陆炳看到了信件,顿时勃然变色:“我得立刻入宫禀告,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展开大搜索,将贼人速速拿下!”海玥听他话中有异:“怎么了?”陆炳急切地道:“陛下多年未有子嗣,今宠妃阎氏有孕,期盼非常,岂能为贼子所乘?”海玥作为后来人很清楚,朱厚熜在子嗣方面并没有问题,不仅有裕王、景王,前面还有一位太子,在举行冠礼后突然暴病身亡,由此才让嘉靖深信起了二龙不相见的说法。而今阎氏腹中的胎儿,也是男丁,但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早夭了,属于嘉靖第一个有记载的皇子。不过对于现在这个时间点来说,天子登基了已有十二年,年龄也二十六岁了,膝下别说皇子,连个女儿都没有,确实让人担忧。万一再像武宗那样,没有子嗣而亡,难不成再去找个外藩来继位?是不是又要经历类似于大礼议的折腾?那谁遭得住……所以对于阎氏有孕,嘉靖狂喜之余又颇为小心,外朝臣子大多不知,连海玥也是首次听陆炳提及,此时赶忙劝了劝:“文孚,既涉及皇嗣,当慎之又慎,你准备怎么做?”陆炳厉声道:“当然是先把太后娘娘和阎妃宫里的人清洗一遍啊,但凡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统统拿下!”标准的锦衣卫风格,海玥并不赞同:“文孚,这样做确实可以保证,透露这个消息的贼人会被拿下,可后宫那么多内侍宫婢,黎渊社的人手万一不止一位,又当如何?到时候闹得人心惶惶,阎妃心情起落,万一有个意外,又当如何?”“唔!”陆炳神色凝固,闭了闭眼睛,缓缓地道:“对!不能乱!我要入宫先禀告太后娘娘!请她定夺!”海玥点了点头:“理应如此。”这就对了。蒋太后昔日和自己十四岁的儿子入京,在那举目无亲,毫无根基的紫禁城内,硬生生地将皇权捏在了母子俩人的手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比起只会凭着孝宗宠爱而不可一世的张太后强得实在太多了,请她作主才是上策。由此海玥还补充了一点:“若有需要,可让玉英入宫协助,我知她性情,太后此番垂怜,她必想恪尽孝道,以报慈恩!”“好!”陆炳大为感动。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太后既然对收义女的事情秘而不宣,眼前这位完全可以装傻充愣,等待坐实,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投桃报李。说来容易,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忘恩负义之辈何其多也,陆炳不禁深感自己没看错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去了!”目送这位匆匆上马的背影,海玥也不耽搁,直接朝着沈宅而去。待得到了宅子外,夜灯下依旧雅致,只是大门微微敞开,里面鸦雀无声,静得连一丝脚步声都听不到。海玥止步,没有贸然入内,稍作等待后,就见小川的脑袋探了出来:“海公子!这边这边!”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他这才走了进去,就见一路上倒了七八个人,皆是沈宅上下。从沈氏的爹娘到身边的仆妇丫鬟,个个一动不动,只是胸膛稍稍起伏,还能看出是昏迷而非直接灭门。海玥心头微松。说实话,他并不能接受,动不动灭人满门的行径。父亲海浩之前把安南莫登庸一行杀光,尚且能算是敌对国家之间毋须讲情面,燕修如果把沈家灭门,那他是难以和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联手下去的。此时到了沈惊鸿的闺阁外,就见这里燃着烛火,一袭素衣的女子跪坐于地上,青丝略显凌乱,倒是衬得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容愈发惊心动魄,唇角一缕血痕蜿蜒而下,倒像是点错了的胭脂,平添几分凄艳。海玥稍作打量,视线没有停留,直接转向燕修。燕修环抱双臂,老神在在地站在女子身后不远处,没有做任何胁迫的姿势,甚至眼神都没有落在对方身上,反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进来的海玥。见他没有丝毫惊艳停留之色,顿时赞道:“美人计果然对海兄不管用啊!小娘们,收起你这套楚楚可怜的做派吧!”听得这位语气里的愤恨,前面引路的小川咕叽一笑,低声道:“哥哥以前吃过亏,最讨厌这种手段了!”燕修一瞪眼:“小子翅膀硬了?讨打?”小川吐了吐舌头,又嘿嘿了两声。海玥清楚,燕修此时的反应,才是彻底放下了以前与翼火蛇的纠葛,反倒是一味的避而不谈,才是情根深种,始终难以忘怀,待得两人调笑完,方才问道:“燕兄审过了?”“问过了,没问出什么来……”燕修语气无奈:“我不擅长审问,尤其是这种受黎渊社蛊惑,以为是为天下苍生牺牲的蠢货,还是交给海兄吧!”沈惊鸿抬眸:“果然是海公子,小女子曾想过,有朝一日真有人能识破我等身份的,恐怕就是公子了!”“沈娘子谬赞。”海玥语气平和:“你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终有一日会被人收了,我只是恰逢其会罢了。”沈惊鸿凝眉:“伤天害理?公子何出此言?”海玥声音冷了下去:“掳走九个孩子,从中挑选出你们两人,剩下的自是惨死,此举还不是伤天害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误会,昔日你们两个女娃被牙人所拐带,是黎渊社救下了活到最后的你们……但以你的才华,这些年间到底有没有就此事生出过疑虑,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沈惊鸿顿时默然。海玥接着道:“你的暗盒里面存放着不少信件,有些信件完全可以阅后即焚,你却依旧留着,方才又说早想过被我识破身份,可见内心深处,也觉得一辈子为其卖命很没意思,有过干脆被人揭露真相,一了百了的想法!”“现在,我成全你!”沈惊鸿的长睫在烛火中投下颤动的阴影,燕修和小川暗暗惊叹,见识到何谓言辞犀利,一针见血。而少许沉默后,沈惊鸿开口:“公子当真是见微知著,窥得人心,小女子再行辩驳,难免有失身份,那就开诚布公吧!公子予小女子一条活路,小女子愿意弃暗投明!”海玥道:“说。”沈惊鸿抬起头,笑容清艳,仿佛此刻不是身份暴露,即将沦为阶下之囚,而是士林才女间的诗酒雅集,纤纤玉指轻拢鬓发,动作优雅如对镜理妆:“小女子不求其他,可否许一侧室之位?”(本章完) 第205章 谜底就在谜面上 “你为什么会想这种美事?”此言一出,海玥当真好奇了。要知道在书信往来的私下评价里,她对自己的评价还是颇为客观的,可见眼光与智慧。而夏清梧面对严世蕃时,如果被彻底揭穿黎渊社的身份,都不会生出这等奢望了,眼前这位何以能堂而皇之的,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沈惊鸿也不羞恼,先看向旁边眨巴着眼睛的燕修与小川:“他俩并非官府中人,是么?”海玥并不否认:“是。”沈惊鸿道:“那小女子于官府那里,便不是罪人,是么?”海玥道:“现在确实不是。”沈惊鸿轻笑:“所以小女子才以此为活路,又有何不妥?”“当然不妥!”燕修笑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别说娶妻,便是纳侧室,也要纳资过门,契约公证,况且海兄还未娶妻,轮不到你先过门,你这分明是在拖延时日吧?”沈惊鸿微笑:“小女子自然不会等到过门后,再行交代,只要公子愿意于此承诺,许我侧室之位,小女子现在便将所知晓的秘密和盘托出。”燕修奇了:“你现在就说,不怕事后反悔?”沈惊鸿垂首:“公子一诺,妾身愿信。”“我一旦许诺,确实不会失信!”海玥淡淡地道:“你今年芳龄十六?”沈惊鸿抬眸,眼中水光潋滟:“是。”海玥接着道:“你于七年前被贼人掳走,那一段经历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是么?”沈惊鸿眼神里又露出哀怨之色,噙着三分惊惶,七分娇怯,恰似受惊的蝶儿,轻声道:“是。”海玥开始计算了:“当年你才九岁,刚刚被黎渊社选中,于暗中培养,这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想必是经历了一段时日,我粗略估算为三到四年,即在你十三岁左右的时候,正式被确定为黎渊社的核心成员,从此黎渊社也开始帮你宣传造势,渐渐的在京师里有了才女的美名,这份经历大差不差吧?”沈惊鸿眨了眨眼,不应声了。海玥已经看向燕修:“燕兄熟知江湖旧闻,可知自从黎渊社内部发生了‘亢金龙’出走的事情后,这些年间行事都低调了许多?”燕修眉头一挑,咧嘴笑道:“正是如此!”沈惊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俏脸变了色,就见海玥凝视过来:“你不认得‘亢金龙’,也不知这段过往的来龙去脉,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黎渊社的核心成员,而等你成为二十八宿后,又已经是整个秘密结社的蛰伏期……”顿了顿,海玥总结:“所以我不得不存疑,你虽为二十八宿之‘女土蝠’,若对黎渊社内情的了解尚不及燕兄这等江湖散人,那这番所谓的‘和盘托出’的诚意,究竟价值几何?倘若在下应允后,发觉问不出什么真章,无论愤而背诺,还是含怨认栽,不都是遂了你的心意?”屋内静下。“呵!”片刻后,沈惊鸿先是唇角轻扬,然后双肩发抖,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呵!不愧是海神探,小女子的这点心机,在阁下面前实在不够瞧,倒是显得班门弄斧了!来吧!”说着直接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还左右滚了两滚:“大刑伺候,诸般羞辱,蹂躏折磨,随你们的便,我不过奉陪便是!”燕修皱起眉头。这个女子是真的不怕死,甚至如海玥之前判断的那样,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接下来面对的,就是锦衣卫诏狱的大刑,能不能用极致的痛苦,强行撬开她的嘴。说实话,燕修本人很厌恶那种做法,只觉得还不如一刀两断,想了想也干脆道:“她既然知道的事情也不多,要不给她一个痛快?”“莫急!”海玥打量着在地上打滚,仪态全无的才女:“知道的事情不多,不代表她就毫无价值,况且黎渊社并不能预见到‘女土蝠’这么快就暴露,如果此人毫无弱点可言,黎渊社同样难以拿捏,是怎么放心让她执行社内任务的?”燕修猜测:“或许她这般厌世,社内也不知?”海玥道:“不无这种可能,但也有一种可能,黎渊社知其性情,却依旧拿捏住了她所珍视之物,所以才敢放心用她,不担心背叛!”“哦?”燕修顿时好奇起来:“外面的家人都在,可我之前观察过,她与其爹娘并不亲近,反倒有种疏离,那种感觉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小川接着道:“我跟了这位姐姐一路,见她对待闺阁姐妹亦不上心,都是表面情谊呢!”“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沈惊鸿躺在地上,吃吃笑着,嘴里吟诵,毫不理会。海玥稍加沉吟,朝前走去。期间险些踩到沈惊鸿,她下意识地滚到一侧,眼神望了过去,就见海玥在闺阁正中的山水刺绣前停下。明朝女子刺绣的图案丰富多彩,最为主流的莫过于吉祥图案,如龙凤呈祥、五蝠捧寿、缠枝纹等等,其次的就是自然景物,如四季花卉、水鸟组合、湖石蝴蝶,而人物故事也有,比如百子图,用以祈福多子多女。但还有一种刺绣,是仿书画秀,以宋元名画为蓝本,甚至施以半绘半绣技法,堪称绝对的艺术品。沈惊鸿的这副刺绣,就是仿书画秀,主体是山水图,其上正有一对夫妇踏青。眼见海玥盯着刺绣,燕修也凑过来,左看右看没瞧出什么蹊跷来:“海兄看出什么了?这不就是一副很普通的踏春图,作为嫁妆之用么?”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道:“恰恰是普通,我才觉得奇怪,此女的婚事是黎渊社安排,相比起其他闺阁女子还能期待嫁一位如意郎君,夫妻相爱,厮守一生,她从嫁人开始就是正式履行‘女土蝠’的职责,怎么还会对婚事如此期许?”燕修目光一动,明白了:“她有心上人?黎渊社掌控住了那个人,因此不担心她的背叛?”沈惊鸿听着,嘴角噙出一抹讥讽的弧度,高声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心上人么?不太像……”海玥不理对方的鬼叫,缓缓摇头:“她这些年间一直得黎渊社培养,对外扬名,造就声势,既是闺阁才女的路线,接触男儿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黎渊社更不会允许她倾心于男儿,一旦痴心不改,于嫁娶上横生枝节,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燕修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禁奇了:“那是怎么回事?”海玥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踏青的夫妇,感受着那一针一线。即便他不通女红,也觉得十分精细,只是在用心之余,似乎又有什么不和谐之处。“夫妇踏春图……夫妇踏春图……”海玥目光一动,回头看向地上:“我之前倒是忽略了一件事,‘女土蝠’为什么会是两个女子,就因为你和夏清梧皆为京师有名的才女么?”沈惊鸿吟诵的声音消去,侧了侧身,漫不经心地道:“这就要请公子,去拿下训练我们的贼子了,小女子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当拭目以待!”“不必去拿那人,其实谜底就在谜面上,对么?”海玥没有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其他,平静地道:“你与夏清梧并称‘女土蝠’,皆因当年遭劫时相依为命支撑到了最后,你最在乎她,她最在乎你,黎渊社看出了这份情谊,以情为锁——你二人互为枷锁,一人叛则双殒!”沈惊鸿不动弹了。燕修猛然愣住,再看刺绣,黎渊社现在玩得这么花了么?小川则有些没听懂,夫妇怎么变成两个姐姐了,扯了扯哥哥的袖子,露出求知之色。海玥将山水刺绣取下,看着上面的两个牵着手踏青的人儿,轻轻一叹:“卷中相依的,正是你与夏清梧踏青同游的身影,这亦是心中最后的净土——若无黎渊社从中作梗,你们本可成为闺中密友,契若金兰,可叹如今却为其所驱,各自嫁作他人妇,将这美好愿景碾作齑粉!”沈惊鸿安静片刻,不翻身也不笑了,低声道:“你待如何?”海玥道:“不如何,纵使命人将夏清梧押来,千般刑罚加身,也动摇不得你们的心志,自你们选择这条路始,便已预见今日结局——无非是同赴黄泉而已!”沈惊鸿终于动容,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衫:“公子非凡俗之辈,能见我俩悲苦,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海玥依旧是一个字:“说。”沈惊鸿一字一句地道:“来日将我们的尸骨葬于一处。”海玥稍稍沉默,点了点头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会收殓尸身,将你们葬在一起。”“多谢公子成全!”得到这份承诺,沈惊鸿露出惊心动魄的笑容,徐徐拜下:“公子欲知何事,小女子或有几分猜测,愿悉数禀明,以报此恩!”(本章完) 第206章 严世蕃:我的情路为何如此不顺? 正如海玥判断的那样,沈惊鸿和夏清梧正式成为“女土蝠”,其实也就三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恰好是黎渊社内部生乱,选择蛰伏的时期,所以两人与社内的联系,主要是通过身边的仆妇,这名仆妇也是俩人的老师,传授了各种察言观色,打探情报的技巧。情况和初柔相似,区别在于初柔是流放罪民,和许多女子共在一个大宅院里,接受统一的教导,最后再挑选出优异者,沈夏两女则家世清白,极具潜力,一开始就是单对单的辅导。如果海玥和一心会不出现,黎渊社的成员不会接连暴露身份,她们会分别嫁给前程远大的官宦子弟,成为两颗钉子,牢牢地楔入高层。沈惊鸿说到这里,还补充了一句:“林婆婆提过,上一代‘女土蝠’就是这样的,还得了诰命,一辈子荣宠富贵。”燕修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个林婆婆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沈惊鸿淡然道:“当然知道,但林婆婆之意,是诰命荣宠才实在,待得我们将来嫁入高门,生育子嗣,自然就没了歪念……”海玥不置可否,他从来不对别人的人生多做置评:“这位老仆妇现在何处?”沈惊鸿道:“走了,她有意掩饰口音,但我听得出来,是江南那里的,应是归乡养老,但具体何处,我亦不知。”海玥问道:“现在给你送信之人是谁?”沈惊鸿道:“我的婢女青霄,不过她并非黎渊社的人,只是到指定的地方为我取信,原本一月也不见得有一封,近来才变得频繁。”海玥接着问道:“给你们安排婚事的人是谁?”“公子看过了小女子的暗盒,应该是想问,宫中的那个人是谁吧?”沈惊鸿微微笑道:“能潜于大内,探得太后的动向,这样的人才是朝廷最为紧张的,也是公子直接下手拿人的缘由,那么公子也该想到,我并没有知晓其身份的资格,事实上如果林婆婆还在,这些信件也是即刻焚毁,绝不会留在暗盒之中,避免其身份暴露!”海玥并不失望,平静地道:“但你对这个人的身份,有所猜测是么?”沈惊鸿奇道:“公子为何这般想?”海玥道:“你若真是对黎渊社的隐秘一无所知,甘愿做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又岂会特意以侧室之名相试?这番举动,恰恰暴露了胸有成竹的底气,不论我作何回应,你都自觉已占上风,这般心气,倒也不负你才女之名!”“公子确有洞察人心之能,不愧是神探!”沈惊鸿眸光闪烁,发出由衷的赞叹,又冷声道:“我是绝不甘心,自己仅仅一味听命,沦为旁人手里的牵线傀儡,故而这些年间,也通过旁敲侧击,打探了不少消息,更确定了一件事!黎渊社在宫里的人手绝不止一位!”此事并不意外。毕竟黎渊社的口号就是抑君权,渊天子更是冲着九五之尊去的,紫禁城当然是他们的目标。但沈惊鸿接下来的范围就颇为明确了:“两宫太后在位时,她们身边各有一位黎渊社贼子,尤其是张太后,那人的身份绝对不低,应是亲信之人!”海玥目光微动:“张太后……这么说来?”“不错!”沈惊鸿道:“永淳公主遭贼人下药昏迷,蒋娘娘险些遇刺,而张太后已被陛下软禁于宫内!此事虽无人敢公然议论,但京中权贵谁人不知?那人定是受此风波牵连,如今宫禁森严,消息局限,正是佐证……根据她的判断,黎渊社埋在张太后身边的人手,并没有暴露,却在宫廷斗争中被殃及池鱼。张太后遭到软禁,身边的亲信也不至于就全部打杀,而是贬到了宫内最低级最辛苦的堂司,担任苦力。对于黎渊社来说,这样的人就失去了价值,打听不到高层的消息,而蒋太后身边的探子担下了全部的情报来源,其中的细微差距,被沈惊鸿敏锐地捕捉到。此时她提出了一个建议:“你们要查蒋太后身边的贼子,就从张太后的旧人入手,一旦让其指认,必可事半功倍!”喏!这就是专业!沈惊鸿的思路,让人眼前一亮,这个法子确实比起之前大致的范围要强太多了。有鉴于此,海玥干脆提出邀请:“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愿意协助将宫内的贼人揪出,或可将功折罪。”沈惊鸿奇道:“公子之意,让锦衣卫带我入宫?”海玥道:“此事我会告知锦衣卫,但真正带你们入宫的,很可能是黎郡主。”“那位太后娘娘准备收下的义女么?她倒是好福气……”沈惊鸿了然,语气里有些羡慕,赶忙问道:“清梧呢?”海玥道:“我们不会对夏氏如何,她此后的处置也与你相同。”沈惊鸿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有句话想了想,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其实想问,既然身份揭晓,严家该把婚事给退了吧?对待那位严家独子,沈惊鸿在之前的书信里,就透出浓浓的厌恶,眼前的男子她虽然谈不上喜欢,但真要按照黎渊社的安排嫁了,尚且能够接受,却绝不接受夏清梧嫁给严世蕃那种夸夸其谈的好色之徒。海玥此时也想到了严世蕃,他知道这位在科举落榜后,一心扑到了黎渊社的查案上,结果……遇到这一对“女土蝠”,运气实在不好。以现在事态的发展,得中止婚事了。事不宜迟,海玥对着燕修道:“我去一趟严府,她就拜托燕兄和小川了。”“放心!”燕修笑着抱抱拳,看向沈惊鸿:“你家人醒来后,会胡乱报官么?”沈惊鸿轻声道:“妾身会留一封书信给婢女青霄,予以关照,不会坏事的。”“那就好!”海玥见他们安排妥当,即刻朝外走去,身后还传来小川好奇的询问:“哥哥,这两位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个巴掌拍在小川的脑袋上:“小孩子家别多问!”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啊?”当严世蕃得知小孩子家不许多问的真相后,呆若木鸡,缓缓坐下:“这么说来,哪怕我再好,她也是不会爱上我的?我的情路,为何如此不顺?”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要成功了,结果对方根本不爱男子,自己堂堂阁老之子,新科举子,善解人意,种种优异,都抛给了瞎子看?海玥有点难绷,安慰道:“东楼,这确是情况特殊,非你之过。”严世蕃想要冷静,却怎么都冷静不了:“可我怎么跟爹娘交代啊?他们还等着拜堂成亲,连婚期都定了!”海玥奇道:“你没有跟伯父伯母说过么?”“你让我早早告知,我一直瞒到现在……”严世蕃并不好直言,严嵩一开始就不允许他追查秘密结社的事情,显然觉得那太过凶险,身为重臣之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一旦他早早说了,夏清梧极有可能是黎渊社的核心成员,那早在纳征礼的当日,严嵩肯定就当机立断地把订婚筵给退了,然后将夏氏全家拿下,直接切割。恰恰是严世蕃瞒住了这件事,严嵩和欧阳氏并不知情,对于夏清梧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还颇多期待,希望能看住儿子,让他收收性子,变得踏实稳重。结果儿媳妇的问题比起儿子更加严重得多,希望完全落空……严世蕃长叹:“这该如何是好?”“此事只能看擒贼的进展了。”海玥稍作沉吟,沉声道:“接下来沈惊鸿与夏清梧会入宫,协助捉拿潜藏于宫中的贼子,如果两人能将功折罪,留下一条性命,那就以生病为由,退了这桩婚事,两家的颜面都能得以保存,这是最好的法子!”严世蕃担心:“若是擒贼不顺呢?”海玥道:“那沈夏两家都要牵连,严家就是险些被贼人蒙蔽,所幸锦衣卫及时识破贼人的真面目,加以阻止……”严世蕃马上明白,如果一心会早早查出贼人有异,他还与对方定亲,那就要沦为京师笑柄了,但锦衣卫查明,则没有这个问题:“可如此一来,功劳岂不是要让与锦衣卫?是明威你的努力啊!”海玥纠正:“是我们的努力,此事你也一直在涉险,若不能回护,谈何一心之名?”“一心会!一心之名!”严世蕃心头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下来:“明威,我原本科举失利,都无颜回一心会了,现在才知此前所想何等浅薄,我明白了!”看着神态稳重许多的严世蕃,海玥倒也有些欣慰,希望此番经历,当真能让这位有所改变。而当严世蕃与之分别,回到内宅,却见屋内烛火燃着,欧阳氏慈眉善目地招了招手:“庆儿,过来,看看娘给你媳妇准备的……”严世蕃沉稳上前,拜倒在地:“娘,孩儿有一件事要禀告,你听了后,千万不要激动……”半晌后,伴随着掀破屋顶的怒吼传了出来,一道身影狼狈地逃了出来:“娘!莫打!莫打!儿子是举人了,是举人了啊!”(本章完) 第207章 前朝殿试,后宫抓贼 嘉靖十一年。三月十五。寅时初刻,紫禁城尚笼罩在朦胧晨雾之中,奉天殿前丹陛两侧,已整整齐齐排列着两百九十八名新科贡士。海玥、林大钦、苏志皋、海瑞,皆身着朝廷特赐的深蓝色贡士服,头戴乌纱进士巾,在礼部官员引领下,按会试名次肃立。所有人屏息凝神,只听得见晨风吹动衣袂的窸窣声,以及远处禁军甲胄碰撞的脆响。时间从未有过这般漫长,终于等到卯时正刻。午门钟鼓齐鸣,随着净鞭三响,天子御辇自乾清宫缓缓而出,执事太监高唱“圣驾至”,众贡士行礼。海玥站在第二个,身前的会元林春比他矮小许多,视野很好,本想借此机会瞧瞧年轻的朱厚熜长什么模样,可惜对方离得太远,只能听到鸿胪寺官员高声宣读圣谕:“朕惟帝王之治,必本于农桑……”清朗好听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念诵完毕后,礼部尚书张璁手捧鎏金策题匣,恭敬地呈递御前。朱厚熜亲自开启玉匣,取出策问题目,交予司礼监太监。随着黄绫誊写的策问徐徐展开,贡士齐声高呼:“臣等恭聆圣问!”礼成。接下来,贡士们被引入殿前特设的考案就座。殿试正式开始!就在海玥提笔,全神贯注地开始作答的同时,东华门缓缓开启。黎玉英领着两个作侍婢打扮的女子,进入宫中。她们走的是命妇的渠道,正常过程中,也要鸿胪寺官员执册唱名,命妇们按夫爵高低列队,由女官引导,经内东门入坤宁宫外殿候旨。但这一回,蒋太后的贴身嬷嬷亲自来到东华门,将黎玉英三人接了进去。一路上,吕姓贴身嬷嬷还转达了太后的口谕:“‘玉英的心意老身已尽知,切莫自扰,老身素来信你,一切就拜托了!’”顿了顿,吕嬷嬷又正色道:“老奴此来,也是奉娘娘的命,护郡主安危,万万不可让贼人伤了郡主!”这不是嘴上说说,吕嬷嬷还领着十几位甲胄在身的宫廷禁军,护卫周全,以免贼人狗急跳墙。“多谢娘娘!”黎玉英闻言心头一暖,朝着慈仁宫的方向拜了拜。她最初将蒋太后视作宫里的太阳,是带着讨好之意,但这段时间的入宫,渐渐的倒是真从这位身上感受到慈母的关怀,此刻目露坚定,沉声道:“我们直接去尚膳监吧!”“郡主请这边来!”吕嬷嬷当先领路。明朝开国之初,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内廷管理体系,称为“二十四衙门”,包含十二监、四司、八局,构成了明朝内廷运转的核心机构。司礼监最初并非二十四衙门之首,在洪武年间的制度中,排名仅仅在七八位的样子,宣德年间,随着宦官势力的逐渐壮大,地位开始上升,到了英宗正统年间,以王振为代表的权阉崛起,司礼监这才成为内廷权力的核心,确立了在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地位。有首席,自然就有末席。有两个部门,基本是宫内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经武宗朝后折腾废了的御马监,也不是不在皇城内部的浣衣局,浣衣局是凡宫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发此局居住,尚且能算一个养老的地方,最为可怕的,还是纯卖力气活的司设监和尚膳监。司设监承担着宫廷中所有仪仗、帷幄、器具的管理工作,每逢天子出行、大小朝会,宫廷节庆,他们都要搬运数百件笨重的仪仗,从銮驾、旗帜到帐篷、桌椅。就比如此刻举行的殿试,司设监上下一直忙碌数日,这才得歇,若是有哪一件未能检查、维护、更换到位,立受责罚。至于尚膳监不受待见的原因,黎玉英一行很快就亲眼见识到了。尚未抵达,远远就感到一股热气飘了过来,早早等候的管事太监迈着小碎步迎来,对着吕嬷嬷弯腰堆笑:“哎呦,小的见过吕嬷嬷!”能称为太监的都已经是一方衙门的主事者,但对于太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嬷嬷来说,确实是小的,吕嬷嬷不苟言笑:“带我们进去吧。”“那几位贵人可当心着,里面熏人得很!”何止是熏人,刚刚进了庖屋,几个人的眼睛险些睁不开。只觉得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那灶火昼夜不熄,铁锅里的沸水翻滚着,蒸笼叠得老高,到处都是弥漫的白雾。吕嬷嬷缓了片刻,这才看向管事太监:“那些人都在干活?”管事太监心领神会,知道问的是张太后的仁寿宫人,低声道:“回吕嬷嬷的话,倒下五个最娇惯的,剩下的都在勤恳着呢!”不多时,从太后宫里贬来的罪奴出现在视线里,此刻正弓着腰,在烟熏火燎中来回奔忙。她们原本是最体面的宫人,有些更是张太后跟前得脸的贴身婢女,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一朝获罪,便被剥去锦缎衣裳,换上粗布短褐,发髻散乱,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前,连擦拭的功夫都没有。此时还有人监视,不断厉声呵斥:“磨蹭什么?御膳房的菜再不送去,仔细你们的皮!”罪奴们不敢抬头,只机械地重复着舂米、洗菜、烧火的活计,手被冷水泡得发白,又被灶火烤得皲裂,可谁也不敢喊一声疼。管事太监趁机诉了诉苦:“咱这里的差事最是熬人,大伙儿从天不亮忙到深夜,连直起腰喘口气都是奢望,偶尔有人累得晕倒,才能去后院歇一歇,醒过来得继续干活……”还有话他没法说,偏偏这样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这群人很难近贵人的身,只能在幕后默默干活,即便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赏赐和提拔。所以宫内人宁愿去浣衣局闲着,都不愿意被发配进司设监和尚膳监,被使唤得团团转,最终活生生累死。目睹这一幕,换成常人难免要露出不忍之色,但无论是自身出身高贵,见识过争斗失败后下场的黎玉英,还是曾经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沈惊鸿和夏清梧,都是以审视的目光看过去,希望透过层层雾气,窥得她们的真面目。片刻后,黎玉英开口:“在公公看来,最能苦熬下去的,是哪一位?”管事太监想了想,马上道:“那个姓荣的能忍!”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再往深处走,到了角落里,就见一个年迈的宫妇正刷洗着堆积如山的盘子,指尖渗出血丝,混进脏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是你?”黎玉英记忆力很好,虽然对方的头发花白了许多,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此人是张太后身边的荣嬷嬷,当时记得就在公主府外,想要干扰她向蒋太后禀告,被蒋太后轻易化解,而当云隐社的刺客从床榻下翻出,刺杀过来时,也是这位老妪不顾安危地护住张太后,往外面冲。可以说,这位是张太后的绝对心腹,地位极高,一朝失势,也在这里佝偻着腰洗盘子。而荣嬷嬷显然已经察觉到来者,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弓着腰不敢动弹。管事太监大声道:“荣氏!荣氏!慈仁宫里的嬷嬷来看你,你要好好回话,听明白了么?”荣嬷嬷这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众人。管事太监指了指耳朵:“她耳朵不好使了,几位贵人要问什么,小的可以代劳!”“不必了,我们带她出去说吧!”黎玉英朝外走去。待得出了庖屋,几人齐齐松了口气,随后就见荣嬷嬷局促地走了出来,手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黎玉英打量着她,一开口就如石破天惊:“你还想回到张娘娘身边去么?”别说管事太监,就连吕嬷嬷都是一惊,荣嬷嬷却怔怔地看了过来,沙哑着声音地道:“什么?”黎玉英提高声调:“我说你想回到仁寿宫里,继续服侍张娘娘么?”荣嬷嬷的茫然变为了畏惧,连连摇头:“老奴不敢……绝对不敢……”黎玉英道:“为何不敢?张娘娘也要有人服侍,你是她身边的老人,若是回到仁寿宫,张娘娘见了也是一份慰藉,你以前不是对她十分忠耿么?”荣嬷嬷摇头的动作缓慢下来,眼中露出期待来:“真……真的?”“是真的,但是有一个条件!”听了这句话,荣嬷嬷期待之色反倒愈发浓烈:“贵人请说!”黎玉英道:“蒋娘娘身边有一人,曾经与张娘娘身边的人暗通款曲,图谋不轨,我们现在要将这个贼子找出来,你告诉我们谁最可疑,只要成功抓到了人,之前的承诺就作数!”荣嬷嬷皱起稀疏的眉头,缓缓地道:“这样的人确实有过,但后来都被蒋娘娘识破换下了,张娘娘若真能在蒋娘娘身边安插心腹,也不会事事被动,现在老奴实在不知谁有这份嫌疑……”黎玉英低声道:“所以你宁愿回去洗盘子,也不愿意出卖曾经的同伴?”荣嬷嬷苦笑:“老奴自然不愿回去,但实在不知是谁啊……”黎玉英微微眯了眯眼睛,转向身后两个跟随的婢女:“还真如两位所言,张娘娘身边有黎渊社的贼人潜伏,当真没想到,居然是这忠心耿耿的荣嬷嬷!”(本章完) 第208章 殿试一甲之争 前朝。海玥在稿纸上构思完了答案,抬手拿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水。科举六场考试,最后这一场的殿试,待遇确实不同,内侍还为每位考生斟上御茶,茶香氤氲中,让众士子们作答。但在殿前侍卫持戟而立,目光如炬,翰林学士负手巡场,时而驻足观览的氛围下,没几个考生敢真正喝茶,头甚至都不敢抬起来,就在那里埋头苦写。所以海玥淡然饮茶,就显得比较醒目了。他这一伸手,几道目光顿时转过来。等到拿起茶杯,平稳地饮茶,周围几乎所有巡场的官员,都望了过来。甚至由于海玥座次靠前,连张璁都看了过来。对待一心会,这位内阁首辅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敌意。他的权势欲望极强,但防备的是入阁的严嵩,在礼制上发动攻势的夏言,至于一心会,成员年纪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对于他这一代产生冲击。即便如此,处于同样受天子宠幸的待遇,张璁对于这个小辈,也有一种下意识的审视。况且严嵩的独子严世蕃也是一心会的成员,此次殿试,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坐在场中,对于张璁来说,是有些失望的。乡试他并没有做什么安排,但恰恰是那场风波提醒了,会试中给主考官黄绾施加影响,让严嵩水平不足的独子高中。一旦榜上有名,自然有士林非议,无穷无尽的麻烦等待着这父子俩。手段很卑劣,但权力之争,向来就是如此,有我没他。在缺了桂萼的情况下,张璁更不允许内阁里面再有掣肘,将有限的精力从新政转回内斗之上。上升势头异常迅速,又有资格取代自己的严嵩,必须打压下去!海玥喝茶归喝茶,却没有回望张璁的注目,他不是真的分神,而是调整好心态,以最佳的水平答题。殿试的题目是嘉靖亲自出的:“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统亿兆而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乐生,俾遂有其安欲,然后庶几尽父母斯民之任,为无愧焉……”“子诸士,明于理,识夫时,蕴抱于内而有以资我者,亦既久矣。当直陈所见所知,备述于篇,朕亲览焉,勿惮勿隐。”当时在国子监押题的时候,王慎中、赵时春等人都考虑过,会不会出与安南相关的题目,毕竟这场对外战争,牵动着朝野上下的心,而今已然一触即发。但现在看来,年轻的嘉靖并未激进,出的题目依旧是四平八稳。看似长篇大论,实则就是四个字,治国、民生。对此海玥早已有了腹稿,有了中心思想,共十六个字——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再扩充一下就是:田均而业厚,吏良而俗阜,冗去而蠹除,费省而用裕,土辟而地广,征薄而惠宽,利通而财流,奢禁而富益。其中再加上了一段话:“臣观史册,见三代以后之能富其民者,于汉得一人焉,曰文帝……”说起来,海玥对于这篇文章其实并不算多么满意,至少以他后世的观念来看,虽然言之有物,但终究是老生常谈,不外乎勤政爱民那一套,具体的策略新政其实早就在做了,毋须他讲。但治国不在文章里,在具体的执政中。文章只是文章,用来考试罢了,而他就要争一争一甲!真以为殿上高座的天子,准备阅卷的满朝重臣,要看一位根本没有丝毫执政经验的读书人,在卷子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那活该排到三甲后面去。这边海玥胸有成竹,打好草稿,开始不紧不慢地誊抄。相比起宋朝的殿试,可以提前交卷,甚至一开始出现了哪个学子最快交卷,证明才思敏捷,就被点为状元的情况,明朝殿试是不允许提前交卷的。到了殿试结束的时辰,试卷才会统一回收、弥封,交由读卷官评阅。在这样的制度下,海玥留了空余时间,应付突发状况,同时刻意不追求早早答完,以显得对待天子的题目态度不认真,可谓将细节做到了极致。而在他之前的会元林春,答完的时间就要早得多,刚刚抬起头,就见一众重臣的视线交错过来,赶忙垂下脑袋去,又不好再写,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待得海玥停笔,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随着云板三响,收卷的时间到了。少数没写完的贡士也被迫搁笔,哭丧着脸看着礼部官员依次收卷,将墨卷装入黄绫封套内。其实他们不用担心,即便是没完全写好,只要答卷里面不要触犯忌讳,触怒天子,殿试是不会黜落人的,顶多是名次上不好罢了。而答卷全部收上去后,众多殿试读卷官开始阅卷。名义上天子是此次考试的主考官,但近三百份考卷,让他一份份看,显然不现实。依旧是臣子批改,改完后将名列前茅的几分答卷,呈送御览。此时朱厚熜甚至不在殿内,一众臣子忙活起来。为了以示对科举的重视,也为了加快效率,朝堂重臣几乎都成了殿试读卷官,如四位阁老张璁、李时、翟銮、严嵩,还有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许赞、刑部尚书颜颐寿、太子少保工部尚书蒋瑶、通政司陈敬、大理寺卿周期雍、翰林院几位学士,共计二十余位高官,一起批阅。“此子文风沉稳,条理分明,所陈之策皆能施行,非纸上空谈者可比……”“策问诸条皆答,却无惊人之语,如整饬吏治、劝课农桑等语,虽无错漏,亦无新意……”“文章虽辞藻华丽,然多引经据典而少实策……”“敢言他人之不敢言,可惜言辞激切,书生之见,徒惹人哂……”在场官员皆是清一色的进士,当然知道这场殿试,往往是寒窗士子一辈子最接近天子的时期,难免生出志得意满,指点江山的心态,对于文章里夸夸其谈的倒也不在意,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虽有批评,却不严厉,只是将那些更突出的文章抽取出来,细细阅读。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然后选着选着,主持过前两届科举的张璁率先发现,这一科的人才相较于嘉靖五年和嘉靖八年,明显要逊色不少。亦或者说,前两年正是因为他改革科举之弊,才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才,有点像是北宋嘉祐二年的千年龙虎榜,只是没有那般群星璀璨。人才涌现之后,难免有所衰弱,众多阅卷官遗憾地发现,今年真是科举小年。当然再是小年,能够大浪淘沙,走到这一步的,也有才干。比如严嵩就看到了一篇文章,觉得甚合眼缘:“论地方改制、财税征收,竟列具体细则,非历州县务实查事者不能道,观其文如见其人,必是干才,宜拔置高!”“呵!若是老夫没料错,这是出自于海十四郎之手啊!”他早早就关注过一心会几人的风格,也看过会试名列前茅的答卷,觉得这篇文章极有可能出自海瑞之手。法度谨严,字字铿锵。殿试是没有誊抄环节的,笔迹就是考生的笔迹,此时所见,更是字如其人。‘若庆儿有这般沉稳踏实的性情,该有多好啊!’严嵩轻叹。同样是弱冠之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如此优秀呢?不过他的儿子也不差,这几天忙于政务没有归家,过不了几日就是大婚了。那位夏氏的娘子挺好,难得庆儿也那般积极,想来成亲之后,便可以收收心了。一念至此,严嵩老怀大慰,将疑似海瑞的卷子单独抽出。与此同时,大伙儿也纷纷选出优异之作。二十多位重臣批改三百份不到的答卷,速度还是很快的,不多时上等的文章汇聚,准备选出名列前茅的十位。明清的殿试排名,一甲仅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五十到一百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就是剩下的,赐“同进士出身”,仕途起点相对较低。一甲的状元,直接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二甲中择优选出翰林院庶吉士,亦是储才,剩下的可观政六部;三甲进士基本就只能外放为地方官了。这也是纵观大明朝,一甲进士入阁比例达百分之十五多,共有四十二人,远超其他等级的原因。起点高,直入翰林院,实在太关键了。所以此时此刻,一众朝堂重臣都希望入自己眼缘的答卷能够留下,那样不是一甲,就是二甲前列,来日在朝堂之上,或可壮大己方派系的力量。不过在霸道的首辅之下,前两科都基本由张璁一人定夺。而今却不一样了。严嵩据理力争,经过一番较量,张璁力排众议,留下七份答卷,而严嵩只勉强留下三份。看似高下立判,张璁却极为警惕,与严嵩对视,互不相让,然后齐齐望向空空的御座,又微微皱起眉头:“陛下呢?”(本章完) 第209章 朱厚熜:宫女竟敢有反心? 慈仁宫。蒋太后与朱厚熜高坐,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人。其中包括荣嬷嬷。但她并非跪在中间。正中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宫婢,富态雍容,姿容虽不算美丽,却颇有几分端庄,一看便是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人物。此人是阎妃宫中的宫女青蘅。明朝的宫女仿照唐宋,设六局一司,如尚宫局、尚仪局等,各局设女官,但很快就虚化,职能被二十四衙门取代。这并不代表宫婢中就没有权势者,只不过这些女子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她们的主子。比如曾经跟在张太后身边的荣嬷嬷,如今跟在蒋太后身边的吕嬷嬷,这些嬷嬷一旦开口,便是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也得恭敬聆听,不敢有丝毫违逆。青蘅就是如此。她是得阎氏喜爱,阎氏居住东六宫里的钟粹宫,她就成为了钟粹宫的管事,负责内外大小事务。现在阎氏怀有龙种,水涨船高之下,青蘅在后宫都已是一号人物,便是几位嬷嬷都对她客客气气,此女也堪称八面玲珑,与各方都有往来。但恰恰就在于此,与之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女官嬷嬷们,一并随之跪倒在地,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就在所有人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之时,陆炳大踏步走入,身后的锦衣卫带着一箱箱杂物,到了面前禀告:“房内已经彻查,并无异常!”“呼……”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青蘅跪在地上的腰杆也挺了挺,赶紧开口:“娘娘!陛下!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对主子一向忠心耿耿,岂会是什么贼子的耳目?”蒋太后眸光平和,看向其余人:“你们也是被冤枉的?”众人纷纷点头,忙不迭地应声:“娘娘!娘娘!奴婢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看着一众活过来的宫婢,蒋太后好整以暇:“你们可知,陆文孚入宫禀告,是在前夜,黎郡主则于今晨开始正式搜查,为何要隔了这一天?”旁人尚且怔仲,青蘅的脸色瞬间变了。蒋太后环顾四周,语气里颇为感慨:“宫里的墙是透着风的啊,太多双眼睛盯着了,老身那晚屏退左右,就是有意放出这个风,等着心怀鬼胎之辈动手!文孚!”“是!”陆炳拍了拍手,又一群人被带了上来:“认人吧!”其中一个小内侍视线扫过,立刻落在青蘅身上,连声道:“是她!就是她!”蒋太后淡淡地道:“你们仔细说清楚,别冤枉了无辜。”小内侍赶忙道:“小奴昨日蹲了一天,就看到她在东院角落,烧了不少东西,那里从来都是无人去的!”蒋太后道:“烧的何物?”小内侍老老实实地道:“小奴当时不敢接近,等她走远了,再上前看,已是认不出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物,她来时鬼鬼祟祟的,不断地四处观望!”朱厚熜突然开口:“不会看错?”小内侍无比激动,本就尖利的嗓音都变调了:“回陛下的话,小奴出身司设监,平日里跑惯了宫内的大小角落,绝不会看错!”这当真是有了好不容易表现的机会,拼了命也要把握住,至少想要籍此摆脱那个苦力牢笼。而当他详细地揭露了烧毁物体的过程,青蘅身躯轻轻晃了晃,缓缓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上当了。相比起抽丝剥茧,步步追查,蒋太后用了一个简单且有效的法子。故意放出风,打草惊蛇,逼迫心里有鬼之人销毁证据。由于内廷是封闭式的,这些宫人的选择很少,必然是那些平日里无人去的角落。而锦衣卫自己不出面,早一步让司设监的奴婢盯住角落,观察往来。如此一来,看似是销毁证据的举动,恰恰成为了证据本身。包括荣嬷嬷,都是这般被筛选出来的,黎玉英、沈惊鸿和夏清梧的入宫,大张旗鼓的搜查,反倒是一个声东击西的掩护。蒋太后道:“字迹、纸张、笔墨,所有的细节做得都很完美,让锦衣卫都查不到半点实证,然做贼心虚者,势必原形毕露,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青蘅抿着嘴,一言不发。蒋太后道:“你若想活命,老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将如何被贼人引诱,又在宫内的所作所为,全部交代出来,老身作主,事后放你出宫!”青蘅惨然一笑:“多谢娘娘宽宏,然出了宫奴婢也无活路,唯有辜负娘娘好意了……”蒋太后闻言轻叹,摆了摆手:“带下去吧!”“娘娘!娘娘!奴婢是冤枉!冤枉的啊!”陆炳抱了抱拳,在其他宫婢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将这群人全部拖了下去。等到宫内清静下来,蒋太后这才看向与之同坐的朱厚熜,拍了拍儿子的手掌:“这几日多去看看阎氏,好好安抚,莫让她受惊!”“娘!没想到宫中竟已到了这般地步!”母亲蒋太后在执掌大局时,朱厚熜始终聆听,只偶然插嘴问一两句话,直到真正查出首恶,他这才露出浓烈的情绪。怒火,惊惧与后怕。说实话,当日陆炳入内禀告,蒋太后前所未有的重视,将此事告知朱厚熜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内官里有鬼。毕竟大明的内官能读书写字,辅佐政务,也是为了制衡外朝的文官,从家奴逐渐蜕变为了内相。一旦学了知识,参与到权力斗争之中,人的心思一活,确实可能参与卖主之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但对于宫女,朱厚熜还真的从未考虑过。他骨子里就瞧不上这些女子,结果万万没想到,黎渊社恰恰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去年三月二日,他效仿古礼为九嫔之选,将方氏、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同册为德嫔、贤嫔、庄嫔、丽嫔、惠嫔、安嫔、和嫔、僖嫔、康嫔。而今发现出来的,可不止是已经怀有身孕的丽嫔阎氏宫中,其他几位宫里居然都有牵连,且全是年轻的宫婢与年长的嬷嬷。“她们平日里围在妃嫔身边,能暗下手脚的地方太多了!”“孩儿至今没有子嗣,肯定也是这些贱人为之!”“可恨!可恨呐!”朱厚熜本就多疑,此时更联想到之前流产的皇后和其他几位妃嫔。事实上,这个年头的夭折率本就极高,一个孩子从有孕到降生再到平安长大,不知要过多少槛。平民百姓如此,高官权贵如此,天潢贵胄也免不了,所以这几代大明天子子嗣才这般稀少。至于嘉靖第一任皇后的流产,绝对与他的苛刻脱不开干系,但此时眼见贼人潜伏,当然是下意识地将责任推了过去。这种事情确实说不清了,蒋太后却未计较过往,反倒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轻声道:“家宅安宁,方显主君之仁,我儿切勿因此事着恼,当生亲亲之道,以宽仁示下!”朱厚熜皱起眉头,大为不解:“娘,他们这些吃里扒外的贼子,难不成我还要宽仁以待?”蒋太后轻声道:“压迫过甚,反生逆心,内廷数以万计的下人,难不成时时搜查?”明朝内廷的规模在三万至十二万之间浮动。常规时期,由宦官一到三万人,加上三千至九千的宫女组成,而极盛时期,则由五万以上的宦官和近两万的宫女组成。嘉靖朝前期算不上极盛,但内廷人数一共也有三四万左右,且每年都有新入宫的,如此庞大的规模,真要有贼人往里面塞人手,恐怕是防不胜防。若是时刻戒备,让锦衣卫不断入宫,那内廷人人自危,大家也不要过日子了……所以蒋太后才有了这个提议:“宫中奴婢,或因家贫卖身,或为罪眷没入,皆陛下家奴,可宽其小过,严其大罪,则奴婢必感念天恩,竭力效死,但凡再有贼人暗通款曲,也可让她们揭发,以儆效尤!”朱厚熜明白了,虽然心里面有些不愿,但这位母亲的话,他还是愿意听的,闻言微微点头:“娘亲所言极是,朕当效太祖赈济之仁,以恕己之心恕人……”“好!好!”蒋太后面露柔色,又看了看时辰:“殿试学子怕是答完了,陛下切莫耽搁,去前朝为国取材吧!”朱厚熜光顾着内廷的安危和子嗣的延续,险些都将那边忘了,起身行礼道:“母亲万安,孩儿告退!”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慈仁宫中,蒋太后同样流露出心有余悸之色,定了定神,对着重新回到面前的陆炳吩咐:“细细审问,定要将阎氏身边的贼子清理干净,但也切莫大肆株连,以致于人心惶惶,影响了皇嗣的诞育!”“是!”陆炳坚定地应下。蒋太后亲眼见识了黎渊社贼子的狡猾与顽抗,稍作沉吟,接着道:“至于宫外的沈氏与夏氏,虽有过失,然能及时悔悟,老身念其初犯,姑且宽宥……”说到这里,她神色渐缓,终于温言道:“唤玉英过来,老身要与她好好说一说母女间的体己话!”(本章完) 第210章 最合适的排名 第210章 最合适的排名 “圣驾至!” 殿外的夕阳为汉白玉栏杆,镀上了一层金边,随着朱厚熜步履匆匆地迈入,奉天殿内的群臣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殿试不见得一定要天子在场,也有内阁和司礼监代行职责的时候,远的不说,武宗朝就发生过两回。 但当今陛下可不是武宗,殿试的意义本就是让身为主考官的天子,与一众天子门生亲近,倘若由首辅代替,那位事后恐怕又会后悔,生出事端来。 张璁服侍那位终究十几年了,也了解对方的性情,故而宁愿派人去后宫催促,再默默等待,也万万不敢越俎代庖。 所幸现在这位爷终于回来了,张璁当仁不让地上前,将自己挑出的答卷奉上:“臣等择贡士卷,呈陛下御览!” “嗯!” 朱厚熜有些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接过放在案前,逐份看了起来。 他的心思,还在那些胆敢怀有谋逆之意的内廷宫女上。 经过数年来的大礼议之争,朱厚熜原本认为,已经把前朝收拾妥当,文武勋贵,压制得服服帖帖,后宫更不必说,张太后说软禁就软禁,连各地的镇守太监都被撤回,到了宫里,生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 对于太监,他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 诚然,宦官确实是与皇权的联系极为紧密,极为忠心的一个团体,但这同样是一个贪污腐败,蠹国害民极其严重的政治团体,比起官僚集团对百姓的危害更大,某些能力较弱的皇帝,才需要内朝的宦官去制衡外朝的文官,他朱厚熜不需要。 毋须宦官的张牙舞爪,就能把官僚集团修理得足够听话,所以革除了镇守中官,为各地百姓减轻了不少负担,也赢得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拥护,这才有了推行新政的支持。 可现在事实证明,这些下人也不可忽视,贼人无孔不入的渗透,连内廷都难以幸免,害得他至今都没有子嗣! 一念至此,朱厚熜的眼神里就涌出怒火,深吸一口气,再看向答卷。 当先一篇匆匆扫过,马上发出冷哼,斥责道:“仁以政行,政以诚举……又是老生常谈之调,朕问策于众才,若都是这般言语,取之何用?” 张璁微怔。 这篇文章出自会试首名,会元林春之手,乃理学正统派,通篇以正心诚意为纲,阐发朱子格物致知之要,虽无惊人之语,然字字如濂溪之莲,清净中自见功夫,当为后学典范,怎生到了陛下口中,评价如此之低?至于仁以政行,政以诚举,确实是空话,却是正确的空话,当年他张璁考试时也反复强调,怎么反成不喜的点了? 不过张璁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如今心情很是不好,而且对于一味的规劝君主施行德政,似乎怀有抵触,心里不禁暗叹。 林春这是撞上了迁怒,殿试的排名不会好了…… 不仅是林春,接下来张璁选中的几份答卷,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斥责。 对于那些套话空话,朱厚熜哪哪看不顺眼,而这位聪明绝顶的天子三言两语之间,偏偏能挑出其中的缺陷,把它们批驳得一钱不值。 一众臣子噤若寒蝉,直到朱厚熜拿起了第六份,眉头微挑,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喃喃低语:“这篇倒是好文章啊!” 手中的策论直指大明朝目前的众多弊端,论述明快而透辟,措施得力而实用,更难能可贵的是,流畅奔放,文笔犀利平实,让人赏心悦目。 与前面那些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朱厚熜看到一小半,就转向答卷上弥封的名字,眼前一亮:“林大钦!原来是他!好!好!不愧是顺天府的解元郎,此等才情出众之辈,难怪得张卿所喜!” 张璁干声应道:“是!” 殿试起初也是糊名的,毕竟朝堂重臣各有偏好,不遮挡名字难免偏私,但不易书,真正要关照自己人,通过熟悉的笔迹和文风,也能看出卷子是谁答的。 张璁在这方面倒很公正,所挑出的答卷并不知具体是谁,只是合其眼缘,更重要的是,流露出的思想需要契合其执政思路与新政的推行。 所以挑出了林大钦的卷子,这位学子确实才华横溢,策略写得实在太出众,且言之有物,殿试上临时发挥,能到这等水准,足以名传后世。 但等到挑选出来答卷,再翻开弥封的名字后,张璁又免不了把林大钦和另外一人的卷子往后排了排。 朱厚熜对于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特意揶揄了一句,欣赏了一下张璁尴尬的神情,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再看下最后第七份答卷,眉头顿时再扬。 这份不用问,他就知道是谁的。 《西游记》隔三差五翻一遍,对于这种清峻的笔迹,简直熟的不要再熟了。 朱厚熜认真看完了答卷。 由于刚刚见过林大钦的策论,对比十分明显,这位的才情比起林大钦是要逊色的,但行文更加沉稳,对于汉文帝的阐述更让他满意。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打听到自己对汉文帝的偏好,都是用了心的。 殿试难道不该顾及他这位天子的喜恶么? 一心会果然出人才! 更出忠臣!即便如此,朱厚熜也并未急于发表意见,又转向严嵩:“严卿亦有大才举荐?” 严嵩将三份答卷奉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熜一篇篇看了起来,对于海瑞的文章只是划过,并未透出多少喜爱,只是觉得还行,末了颔首道:“确是才干之辈,今科一甲状元郎,依旧不好选啊!” 说着,他将两份答卷并排而陈,看着一众殿试读卷官:“这两篇策论,朕都很是喜欢,一篇字字如剑,直指吏治积弊,一篇句句含珠,尽述治国之本,朕有意择其一擢为头名,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群臣齐声:“陛下圣明!” 朱厚熜道:“诸位也帮朕选一选吧!这两篇策略,张卿更喜欢哪一篇呢?” 张璁看向两份答卷。 一份是林大钦的,一份是海玥的,皆是他挑选出来,却又特意放在最后,结果还是被天子一眼相中。 这倒也罢了,现在陛下不定先后,让群臣建言,是真的拿不定主意,还是别有用意? 毕竟众所周知,海玥的表字都是这位赐下的,其在国子监内创办的小小学社,更是由此得入了群臣的眼。 张璁稍加思索,还是决定在这个方面迎合陛下的喜好:“臣以为海玥策略最佳,政论最精,均田择吏,去冗省费,辟土薄征,通利禁奢,皆是治国良策,其内将里甲、均徭等杂税合并折银的过程详尽列出,甚至虑及各地银钱比价差异,堪称经世致用的圭臬。”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张璁此言一出,包括另外两位阁老在内的一众臣子纷纷进言,将其文章夸得天花乱坠。 倒也不是一味附和,平心而论,对于一位并无执政经验的读书人来说,这篇策略已经不能用优异来形容,论及利弊,不尚空言,堪称天赋异禀,科举为国取士,所需的就是这般人才。 朱厚熜微微颔首,又转向严嵩:“严卿,你更喜欢哪一份?” 严嵩缓缓地道:“老臣以为,林大钦策略更佳!”朱厚熜眉头一动:“哦?为何?” 严嵩先是夸赞了一番林大钦的策论,末了又补充道:“小儿德球,与海林为同窗,深知海玥敬林大钦为兄,亦自承才情不足……” 朱厚熜失笑,摆了摆手,以话家常的态度道:“这是平日里谦逊之言,他们俩人又不是真的兄弟,毋须谦让,状元之位,谁不愿得呢?” 严嵩闻言顿时低下了头:“是老臣失言……” “失言倒也谈不上,朕观海玥文章,虽属上乘,然比之林大钦,犹欠几分才情,此刻点为魁首,确似早春摘蕊,反失其天然长养之机!” 朱厚熜话锋一转,正色道:“更何况海玥虽得朕心,然抡才大典,自当以才取士,朕若以私心坏公器,岂非辜负了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 ‘果然如此!’ 面对这位的手段,群臣早就习以为常,唯有默默感叹好坏话都给你说尽了,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对待力排众议的天子,脸上涌出心悦诚服之色:“陛下圣明!” 朱厚熜满意地笑了。 他原本在会试之后,是真有意选海玥为状元郎的。 但那绝非好意,而是带着机心。 文采并不能力压群雄的士子,因早早得天子赐字,结果强推魁首,犹如新竹骤长,能否承担风霜之砺,就要看其自身的造化了! 但在一心会的忠诚,黎渊社的调查进展,还有黎玉英对蒋太后的孝心上,朱厚熜终究收回这个念头,给出一份最合适的排名。 奉天殿外,一众贡士们正在晚风里,等待着最终的命运裁决。 此时已是戌时初,华灯初上,他们站在丹陛两侧,隐隐看着殿内的灯火燃起,眼神的火光也越来越炙热。 终于。 鼓乐齐鸣。 传胪官出。 唱名开始。 (本章完) 第211章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一甲第一名,林大钦,广东潮州府人士——”伴随着洪亮的声音传来,众多学子不由地愣了愣。说实话考试之前,有些士子就忍不住私下里议论,恐怕今科状元早已内定了。毕竟大伙儿都知道,有一位同年,早早被天子赐下表字。会试结交后,看过《西游记》的,也都在背地里发出过感慨。娘的,写的真牛逼!难怪陛下都爱看!再加上乡试会试两科都是第二名,证明人家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既有才学,又被天子喜爱,哪怕心里面终究有些嫉妒不爽,可似乎状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而。现在居然不是?陛下圣明!公正无私啊!“我!我中状元了?”而被钦点的林大钦浑身一颤,激动得呼吸险些停滞,在前后学子无比羡慕的注视下,快步走出人群。路过海玥时,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这位至交好友。然而见到的不是失魂落魄,竟也是一张笑颜,给了一个恭贺的眼神:“敬夫,快去吧!”林大钦展颜一笑,心彻底放下,步履加快,率先迈入奉天殿内。等到状元入殿,传胪官声音再起。“一甲第二名,海玥,广东琼山人士——”本就排在第二的海玥走出,在大伙儿觉得理所当然的注视下,步履稳健地拾阶而上。他之前并非故作轻松,安慰好友,而是真的觉得挺开心。自古文无第一,十九岁的状元郎,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还有了前面的赐字和西游之事,即便他真有才学惊世,都要受人非议。更何况海玥很清楚,自己的文采,绝对达不到力压群雄的地步。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原本在琼山读书时,目标十分明确,只是考上进士就行,根本没想过名列前茅,拿个三甲就不错了。毕竟三甲也不影响日后晋升,只是起步相较于一甲二甲低一些。后来是遇到了林大钦,再进入国子监,最后又得诸多一心会才子传授,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学,才有了如今的水平。能高中榜眼,全国第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是回顾科举三场正试,场场第二,倒也有趣。场场第一是三元魁首,场场第二又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三亚吧?“一甲第三名,李启东,云南楚雄人士……”待得海玥进入殿中,与林大钦会和后,听到第三名时,心头又是一奇。历史上今科的一甲前三名,是林大钦、孔天胤和高节。海玥本以为,自己顶替了第二名,后面会顺序往后延。但现在看来,改变的不止是自己一人的排名。“臣等拜见陛下!”等到三鼎甲入殿,齐齐向着御座上的大明天子行礼,海玥才首次见到了朱厚熜这个历史上数一数二聪明,又数一数二难伺候的主。年轻时的朱厚熜,无疑要比年老时期有责任心,哪怕这种责任的来源,并非出自仁德爱民,而是自身皇权的巩固与维护,但至少能够励精图治,这就不错了。不过人的性情都是延续的,年轻时期的嘉靖确实能够称作明君,但其天性的凉薄与敏感并未改变,只不过现在还有不少优点,等到优点一一摒弃了,只剩下冷漠与自私,就不像是个人了,完全是一头扭曲的老龙。海玥倒也没有天真到想要有一个完美的老板,反正距离其正常堕落还有十几年,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便是。“唔!”朱厚熜同样第一次看到海玥,倒是对其气宇轩昂的相貌,和落落大方的举止颇为赞许。他本就是个颜控,至今青睐夏言的原因,就是对方俊朗的容颜和好听的嗓音,现在见到自己早早赏识的学子,更觉满意。视线在今科三甲身上巡视一圈,这位大明天子开始勉励:“朕御极十载,深恶痛绝者,莫过于终日空谈性理、不切实际的庸臣,汝等乃朕亲点的栋梁之材,既通经世致用之学,又晓因时制宜之道,入翰林后,当以培养真才实学为要务,他日必成大器!”“臣等谨遵陛下教诲!”林大钦和李启东是真的感激涕零,即便是进士,许多人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刻就是此时的面圣了,随后外放京师,有的可能再也无法踏进这个权力中枢,而身为状元和探花,倒是不必担心,但首次面见天子,又得到这般教诲,当真是铭感五内。海玥难以那么激动,但充沛的情绪也给到位了,那微微发颤的指尖与竭力平稳的声线,反倒让朱厚熜想起自己初登大宝时,在奉天殿上接过玉玺的瞬间——最深沉的情绪,往往藏在最克制的表象之下。一甲的待遇确实不同,等到天子勉励完毕,传胪官这才继续高呼。“二甲第一名,高节,四川成都府人士——”“二甲第二名,桑乔,南直隶扬州府人士——”……“二甲第六名,海瑞,广东琼山人士——”海玥眼睛瞪大,目露喜悦。他都没想到,弟弟的名次会这么高,这次是真的大喜。海瑞的才学绝对不低,这两年跟着进步,也是得到了琼山时期绝对难以获得的突飞猛进。但海瑞不是考试型人才,而是务实性,写不出那种花团锦簇的文章,在排名上难免有些吃亏。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不过自从上次提醒后,海瑞似乎明确了关隘,自乡试起的第二十七名,进步到会试时的第十名,如今竟考了一个全国第九的高名次。这是可以冲一冲庶吉士的,哪怕比不上一甲直入翰林院,但仕途的起点也完全不同了。而后通报了好一会儿,海玥终于又听到了最后一位一心会成员的名字:“二甲第六十七名,苏志皋,顺天府固安县人士——”相比起会试时第九的出色,苏志皋在殿试上发挥就显然平平了,好在也是二甲,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后面的人,海玥就没有细数了,只听得一位位传胪官接班,始终洪亮的声音穿透暮色,在紫禁城上空回荡。当两百九十八位进士齐声山呼万岁,奉天殿前的铜鹤香炉正吐出袅袅青烟,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这场持续整整一日殿试大典,落下帷幕,也将天子门生的光辉,永远镌刻在这些进士的生命里。当然,进士的荣光还未结束,但那就不是今天了。考了一天,无论是新科进士们,还是一众读卷官们,都是相当疲惫。尤其是后者,还被陛下刷了一波威望,实在感到心力交疲。待得殿试结束,就连权势欲望最强烈的张璁和严嵩都匆匆告退,各自回府。不过等入了马车,严嵩脸上的倦意又消散许多。他还没表面上的那般苍老。今年五十三岁了,最令其心里暗暗得意的是,仅比张璁小两岁的自己,身子骨却比张璁要硬朗太多。单就是这份资本,就足以让严嵩有信心战而胜之,取而代之!不仅是自己,还后继有人。虽然今科未能上榜,可严嵩倒也不觉得严世蕃就一定没有希望了,以其聪明才智,只要沉下心性,来年必能高中。被今日殿试上一群朝气蓬勃的新科进士勾起了念想,再想到昔日的杨廷和、杨慎父子,老子是内阁首辅,儿子是新科状元,倘若严世蕃也能以自己的才学榜上有名,严嵩亦是免不了老怀大慰。然而刚刚进了宅邸,欧阳氏上前亲手服侍更衣,神色却有些异样。严嵩一眼就看出妻子欲言又止的表情,面色微凝:“夫人,发生什么事了?”欧阳氏稍加迟疑,还是低声道:“老爷,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了后,千万不要激动……”半晌后,伴随着掀破屋顶的怒吼传了出来,一道老当益壮的身影朝着内宅狂冲过去。刚入房内,就见严世蕃趴在床上,歪着屁股,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西游记》。“写下这部的高中榜眼,你在这里整日看看看!”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旁边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落了上去:“你们一起进学的,就你一个举子,还考个最后一名,你要气死老夫么!”“爹!爹!别打!别打!!”严世蕃没想到这位平日里颇为克制的老父亲上来就输出,抱着头大叫:“爹,孩儿也是为了立功,功名虽重要,但陛下的荣宠不是更好?只待拿下了贼女,掌握了黎渊社的秘密,休妻还怕不能再娶么?只是出了些小小的意外……哎呦!!”“你为了立功,竟然敢拿人生大事开玩笑,更把你爹娘都蒙在鼓里……”严嵩气得发抖:“一个明知身份有异的贼女,你还当个宝贝似的娶回家里,我严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严世蕃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不敢再狡辩,赶忙承诺:“孩儿好好备考,下科一定考上进士,光宗耀祖!光宗耀祖!”说着说着,也不禁哭丧起了脸。早知道就好好学习了。现在有的人名列三鼎甲,有的人庶吉士有望,有的人进士出身,有的人来年备考。一心会的大家,都有着美好的未来!(本章完) 第212章 御街夸官,琼林赴宴 英略社。一大清早。这个武馆就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会首海浩带着妻子朱琳现身,大手一挥,身后是范老领着一众孔武有力的汉子,兴冲冲地上了街。相比起奉天殿前的传胪唱名,外人难以见得,今日这场盛宴,正是全京师百姓都有幸参与的御街夸官!御街夸官就是俗称的进士游街,即三鼎甲领着一众进士,去长安左门外看官员张贴金榜,然后去琼林宴赴宴的过程。起点仍然是皇城,为首的三鼎甲换上赤色朝服,纱帽簪上红花。状元簪花在中间,榜眼簪花在左,探花簪花在右,站位也是如此,从正面看过去,倒是颇为对称。而礼部官员捧着金榜,走在最前头,三鼎甲走在中间,其余的进士分成两列,走在后面。脚下的路并不相同。状元林大钦、榜眼海玥、探花李启东,走的是皇宫御道,其他人都是靠边走。这条御道唯独天子能行,平日里即便是太后与皇后,都不能步此道,更别提臣子。而每三年的科举,就有三位一甲功名的才子,可以获此殊荣,对于普天之下千千万的读书人来说,确实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海玥之前还不觉得什么,不就是走个路么,可此时此刻走在御道上,看着两侧的官员、禁军和内侍立定行礼的模样,莫名有了种大阅兵,自己站在轿车里朝两边挥手的感觉,确实有些飘飘然的舒爽。林大钦的腿更是发软了,步子放缓,恨不得永远也走不完。足足小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太和门,穿过依旧是天子才能过的正中门,抵达午门。值守的侍卫,早就将正门和两侧掖门打开,依旧是三鼎甲走正门,礼部官员领着其余新科进士走两侧掖门。而一出了午门,仪仗队就出现了。在鼓乐御仗的引导下,众人依次出了端门、承天门,最终抵达大明门内东北角的长安左门。历年殿试的金榜,都要悬挂在长安左门,故而这里又被称为龙门,此时布置得气派喜庆,搭建了临时的龙棚,视线所及,到处是红绸布的大灯笼。海玥三人领头步入龙棚内,观看鸿胪寺和礼部官员张贴金榜。排名早在传胪唱名中揭露了,但此时此刻,看着气度恢宏的榜单,再想到自己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辛苦努力,终于在这份金榜上有了一席之地,不少进士仍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哭得稀里哗啦。金榜贴好后,又有官员将一匹大红绸斜披在了海玥三人身上,胸前再绑上一朵大红花。与此同时,武官牵来三匹高头骏马,马鞍染成金色,马鞭是由金丝编织而成。林大钦和李启东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上马,海玥姿态就潇洒许多,翻身上了高头骏马,手持金丝马鞭,再行开路。其余的进士没有这等待遇,步行随后,一起正式进入长安御街。之前的御道是宫中天子行走的,现在的御街是宫外天子出行的,当然这里就不可能完全禁止行人走动了。随着宫门开启,外面热闹的哄闹声一下子传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今日的京师,当真是万人空巷,京城的百姓全都呼啸涌上了长安街头,路边上、店铺里、酒楼茶楼的包厢窗边,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家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就为了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其中早早带着人,等在街边的海浩指了过去,哈哈大笑:“瞧!瞧!那个最高大最勇猛的是我儿子!我儿子!”即便穿着同样的衣服,相比起身材瘦削,稍显病弱的林大钦,还有身材矮小,容貌普通的李启东,高大俊朗的海玥确实显得鹤立鸡群。大伙儿的视线几乎是第一眼,就齐齐落在这位一表人才的榜眼身上,啧啧称奇之余,左右也纷纷向着海浩恭喜。“哈哈哈——”海浩咧嘴,跟着队伍行进,爽朗的笑声一路传遍。朱琳看着儿子的英姿,也露出满足之色,但偶然间目光一撇,又落在对面一闪而逝的身影上,轻咦一声:“那个人是?”燕修先一步侧身闪到角落,对着同样羡慕地看着进士队伍的小川道:“怎样?是不是很威风?”小川连连点头,旋即又有些慨叹:“可惜我读不进书,那些四书五经,看着好累啊!”燕修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就别读,莫要羡慕这些进士,他们的风光是多少一辈子也考不上的失败者铺就的,到头来依旧要在官场上尔虞我诈,还不如咱们江湖客来得潇洒自在呢!”小川哦了一声,突然道:“哥哥刚刚在避谁?”“避一位熟人,我认得她,她却不见得知道我,但还是不见面为好……”燕修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海玥,露出笑意:“原来彼此间还有这层关系,呵,当真是缘分了!”且不说这个小小的插曲,为了京师不至于拥堵太久,造成事故,长安街上的进士们走得就快多了。差役旗鼓开道,手举状元灯,扛着奉牌和旗帜,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一路终于抵达了琼林宴举办的场地。琼林宴在明朝的官方称呼里面,叫做“恩荣宴”,不过大家还都习惯于这个经典的旧称。在金榜题名,御街夸官,人生最得意之际,又得朝廷宴请众进士,那简直是高潮迭起,让人能激动得晕过去。当然,陛下真要驾临,大家吃得也不自在,所以真正出席的是内阁学士、各部堂官及翰林学士。今科琼林宴就由首辅张璁主持,阁老李时,阁老严嵩作陪。依旧是三鼎甲坐一桌,其余五人一桌。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琼浆玉液,两边有笳鼓喧阗。在阁老们的勉励之下,新科进士们终于不再矜持,放浪形骸,饮酒作乐。这个场合下,海玥也不可能完全不饮酒,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来者不拒,就连林大钦都猛猛地往下灌,而是巧妙地游走于各个桌前。大伙儿对于他的态度,也是热情中透着几分恭敬。林大钦的才情令人钦佩,海玥的圣恩令人羡慕,前者独占鳌头,大伙儿服气,后者屈居第二,也体现出科举的公正。所以众人再无芥蒂,对待这位榜眼自是热情的,甚至有人玩笑似的,结合前两场连中亚元,真的给他起了个海三亚的雅称。至于恭敬,则与仕途有关。今日之后,众人就要解褐入仕,正式进朝堂为官了。而科举之上,状元固然是第一,但到了仕途,谁又能忽略一心会的影响力?且不说这小小会社现在的精英林立,有心人也注意到了此前翰林院编修徐阶入六部的进步,虽说徐阶在翰林院满三年资历,入礼部看似是符合规制,但官场之上,若真以为符合规制的就是顺理成章,那未免太天真了。而今能与一心会首同登金榜,令不少汲汲营营的新科进士,窥见了一条终南捷径——较之按部就班苦熬资历,何不趁此琼林盛宴,执壶把盏,以结善缘?海玥心里面其实已经有了选择,将举杯趋奉的人默默记下,倒也不见得就直接打入否定的名单,但想让他饮酒失态,那也是绝不可能。就这般穿插于各席之间,待得火候足够,海玥飘然抽身,来到主席的严嵩前,正色行礼:“下官承蒙严阁老垂怜,未使下官忝列状元之位,免却木秀于林之患!”殿试的讨论已经传扬出去,朝野上下称颂嘉靖公正的同时,海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的把戏,倒是挺感谢严嵩的建言,更是察觉到,若对嘉靖了解最深的,恐怕还得是这位依旧能后来居上的严阁老。听了这般诚挚的态度,严嵩抚须微笑,如此场合自然不会称贤侄,而是稍带调侃地道:“老夫还担心,明威怨我让你多了一个三亚的雅号呢!哈哈!”海玥总觉得严嵩看着自己的神情里,除了欣慰外,还有些酸涩,隐隐也猜到了缘由。正要开口,却见一位礼部官员来到旁边,递上帖子:“海榜眼,此乃张阁老亲笔请帖,特命下官呈递!”张璁身体不太好,做完琼林宴的开场白后,已然回到后堂休息去了,但早已备好的请帖却派发下来。不止是海玥,林大钦、李启东还有二甲排名前列的几位,包括海瑞在内,都收到了礼部官吏的邀请。这是小恩荣宴的名单。大恩荣宴自不必说,就是官方举办的这一场,而小恩荣宴,则是阁老对新科进士的私人宴会。俗称站队。比如嘉靖八才子里的王慎中和陈束,就在高中进士后,拒绝了张璁的小恩荣宴,没有迎附这位权势滔天的大礼议新贵,由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此时此刻,堂内稍稍一静。有人满面笑容地接下,有人眉头紧锁地沉默,更有数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齐齐朝着海玥看了过来。(本章完) 第213章 什么安南女?那是太后的义女!你的嫂夫人! 严嵩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张璁不愧是经历过大礼议之争,风风雨雨闯过来,又敢整顿吏治,专对官员开刀的人物,这一封请帖看似平常,实则手段十分老辣。小恩荣宴,本就是不成文的官场规矩,张璁作为内阁首辅,宴请新科士子,并无什么忌讳之处,但平日里他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特意让礼部官员奉上请帖。此举不是重视,恰恰是等着看海玥的反应。接受的话,张璁会将其完全视作新科榜眼,小宴之中自有法子拿捏,让这初入官场的小辈服服帖帖;拒绝的话,张璁则会强调一心会首仗着陛下青睐,特立独行,连当朝首辅都不放在眼中,还有官场上的尊卑之别么?简而言之,由于海玥有着两重不同且都十分关键的身份,恰恰就处于两难的境地之中。严嵩凝眉之际,状元林大钦、探花李启东、二甲头名的高节、二甲第二名桑乔等人,纷纷朝着海玥的方向看了过来。显而易见,他们大多是抵触这种做派的,但又没有勇气直接拒绝,看向这位,无形中以其为主心骨。而名列前茅的士子里面,直接拒绝的唯有一人,正是坐在桌边默默吃菜的海瑞。相比起旁人放浪形骸的觥筹交错,海瑞始终平静,起初还将注意力放在哥哥身上,他随时准备挡酒,后来发现不需要自己操心,才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下官只赴朝廷正宴,私相授受非臣子所为,恕难从命。”等到当朝首辅的请帖递到面前,海瑞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一句话就让对方带着震惊的神色,灰溜溜地滚了回去。海瑞拒绝后,甚至都没有往海玥那边看,因为他有信心,这点也难不住哥哥。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海玥接过了帖子。‘唉……’关注的众士子默默叹了口气,林大钦更是十分诧异。明威屈服了?‘呵!’礼部官员长松一口气,感受着周遭的视线,顿时得意起来。张璁执掌礼部已有了数年,麾下自然多有心腹,平日里唯其马首是瞻,结果近来先是有了严嵩的入阁,又多了海玥这个声名鹊起的一心会首,首辅尚且沉稳,下面的人倒是先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现在拿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榜眼,也是杀鸡儆猴,让旁人看看,朝堂上依旧是谁说了算……可还没等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海玥打开请帖瞧了眼日期,就露出歉然的笑意,递了回来:“请转告张阁老,不巧了,下官去不了!”礼部官员猛地怔住,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海榜眼,你……你这是……”即便是那些拒绝赴小恩荣宴的,也不过是婉言推拒,哪有这种看了帖子再不去的?海玥道:“确实不巧,爹娘为我定下婚事,宴请之时正好是纳采之日,我就不赴宴了。”礼部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道:“海榜眼,你可要想清楚后果了……”海玥神色平和:“你自去向张阁老禀明就是。”“好!好!”礼部官员咬牙切齿,捏着请帖,匆匆入了后院,一个滑铲,扑倒在张璁面前:“阁老!海玥欺人太甚呐!先是接过了拜帖,再行拒绝啊!”张璁听了过程,也颇为诧异,却未动怒,直接问道:“他以何理由拒绝?”礼部官员道:“他居然说要是要订婚纳采,故而不来赴宴,这是要娶公主么?简直不可理喻!”“纳采?”张璁心头一惊:‘看来是真的了!太后要为那位新收的义女作主,嫁给这位新科榜眼!’身为首辅,对于朝堂内外的动向当然要有所了解,近来后宫里发生的变故,已然传入耳中,张璁才知那日殿试,陛下久久未归,到底是因何缘由。对于秘密结社,张璁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类贼人正如民间的白莲教一般,属于疥癣之疾,只要新政推行,国富民安,自然就没有了他们生存的土壤,若是一味将精力放到剿灭这些势力上面,反而是本末倒置,逆贼只会越剿越多。但内廷的安危确实重要,况且此前公主府已有惊险,现在更生波折,外藩的芳莲郡主接连立功,是真的得到太后青睐了。太后收义女,其中颇多讲究。如果走正规的仪式,认黎玉英为皇女,其实是对外藩的招抚,绝非太后一言可定,需要走朝堂流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正式录入宗人府玉牒,再赐国姓,封公主虚衔。但现在蒋太后所为,就是不参与外朝典礼,仅在内宫认亲,由内官监核查女子来历,再由女官负责体检,简略地走了个内廷审核的形式,礼就成了。黎玉英,一个政权亡了的外藩郡主,摇身一变为当今太后的义女。‘一个海南子,一个安南女,已然成了气候!’张璁默然片刻,拿起请帖:“海榜眼的亲事确实干系重大,不赴宴便不赴宴吧。”“啊?”礼部官员猛然愣住:“阁老,难不成就任由他如此……”小恩荣宴本是展现威仪,拉拢人心,现在海玥为之,可不仅仅是自己不去!‘唉!’张璁也有些后悔,已然察觉因严嵩入阁,自己失了些平常心,如今算计他人不成,反遭当众落了面子,偏偏还发作不得,除非他敢于得罪太后……那就完全得不偿失了。要知道蒋太后历史上对张璁印象很好,在张璁污蔑夏言被贬外放后,还时不时问嘉靖,当年初入京师帮我们娘俩说话的那位张公去了哪里,由此嘉靖想起了张璁的好处,又把他招了回来。现在这件事虽然没有发生,但张璁也是万万不敢因小失大的。想到海玥这区区新科士子,居然能走妻子路线,苦笑着摆了摆手:“休要多言,由他去吧!”“是……”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礼部官员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事不可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果不其然,有了海玥这个出头之人,本就不愿赴小宴的新科士子,顺理成章地拒绝,再齐齐围了过去。海玥好似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无任何骄矜之色,依旧聊着琼林宴该说的话题,半点不往张璁那位首辅身上扯。可任谁也不敢忽视刚刚的事情,已然唯其马首是瞻。严嵩见状,目光微微闪烁,待得宴席散了,回到家中,立刻朝着儿子房中走去。相比起张璁的经营日久,刚入内阁的严嵩,消息来源就差太多了,隐约得了些消息,无法完全确定,现在得从儿子这里加以确定。严世蕃看到老爷子进来,赶忙举起手里的《易经》:“爹!孩儿在进学备考!”严嵩扫了一眼,也没管他刚刚翻到的第一页,直接问:“海明威也要成亲,选了哪家的娘子,你知道么?”“明威也要成婚了?好事啊!”严世蕃来了兴致:“至于哪家的娘子么,明威倒有一位相好,是与他一起入京的那位安南郡主黎氏,两人经常写信的……”严嵩了然:“你见过她么?”“没有!”严世蕃道:“我记得就那一回公主府的大案,有个丫鬟一早来寻明威,说是那位黎郡主拜托的,结果是宫内的人,想要诓骗他上当!呵!此女终究是个麻烦,换我早就敬而远之,安南都要亡了,还理会一个郡主作甚?”严嵩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笑了起来:“所以你觉得海玥选妻子的眼光不好,甚至不如你?”严世蕃以前确实这么认为过,但自从那晚被指着鼻子骂,哪里敢承认,干笑道:“那不能,明威的眼光很好的,孩儿则立功心切,办了蠢事,以后绝对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严嵩这么深的城府,一想到那险些过门的儿媳妇,气得巴掌又挥了过去,边打边骂:“人家那是患难与共,更能休戚与共,一个在前朝高中三鼎甲,得入翰林院,一个在内廷被太后相中,不知能为仕途带来多少裨益!再看看你,再看看你!”严世蕃熟练地抱头,哎呦哎呦地叫唤,希望把欧阳氏喊进来,阻止暴怒的老父亲,嘴里不断道:“孩儿错了!孩儿错了!”严嵩很快恢复冷静,主动停下手,沉声道:“宫中有消息,黎氏被太后收为了义女,老夫此前不敢确定,现在看来是无疑了。永淳公主都不能时刻入宫,她却可以,这是何等际遇?张罗峰那等霸道之人,都不敢对这门婚事说半个不字,生怕传入太后耳中,惹得她不喜!”严世蕃听得目瞪口呆:“安南女飞黄腾达了?”“什么安南女?那是你的嫂夫人!”严嵩再看了一眼儿子手里的经卷,冷哼一声:“你是海明威最好的朋友,在婚事上好好尽心,只会在家死读书,又有何用!严世蕃:“……”让我备考下次科举的是你!让我出去攀交情的也是你!到底要怎样?能不能给个准话?(本章完) 第214章 结案与娶妻 第214章 结案与娶妻 “我严东楼又回来了!” 国子监斋舍内,海玥收拾着行李,准备正式毕业,搬出宿舍,就听后面传来洪亮的声音。 三人转身,惊喜地发现严世蕃站在门口,面容灿烂,顿时迎了上去。 “哈哈哈!” 严世蕃咧嘴大笑,以举人之身拍打着三位进士之尊的肩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俺爹还是阁老哩! 当然,重要的不是即将去翰林院直入六品编撰的林大钦,也不是准备参与庶吉士选拔的海瑞,严世蕃很快凑到海玥身边,使了个眼色。 海玥带着他到了屋外,低声道:“夏氏的罪名被太后特赦了……” 严世蕃颇感意外:“太后宽仁啊,这等贼女都能饶恕!” 既然不喜欢他,那就是完全的贼女了,没想到真能活下来? 海玥道:“按照锦衣卫的风格,抓住黎渊社的人肯定是严刑拷打,逼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后处死,最初抓住的校尉卢源,文孚也仅仅是承诺不用极刑。” “太后则行怀柔之策,给逆党留条退路,想那黎渊社即便再会蛊惑人心,其党羽对抗朝廷的决心也难持久,稍显动摇,则人心必散!” 严世蕃闻言脸色微变:“他们不会真降吧?” 若真降了,自己还怎么擒贼立功? “终究会有顽抗之辈的……” 海玥没有多言,转而问道:“严伯父气消了么?” “什么消气啊!我爹他……他就没生气!嘿!” 严世蕃笑声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爹本就开明,更对查明黎渊社的贼子最是上心,只是责备了我,事先没有告知他老人家,罚我关了几天禁闭而已!”反正严嵩下手有分寸,没打脸,任他演。 海玥心里其实有数,也微笑颔首:“那就好!” “这件事终究告一段落了,黎渊社想以我为突破口,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蹦跶不了多久了!” 想到从乡试的绑架,到会试的落榜,未婚妻的波折,如今殿试都已尘埃落定,严世蕃颇为感慨,谨记父亲的教导,赶忙进入正题:“明威也要尽快与嫂夫人成婚才是!” “啊?” 海玥都愣了愣,哭笑不得:“这称呼有些早吧,六礼第一礼还未过呢!” “不早不早!” 严世蕃语气十分真挚:“明威自入京以来,与嫂夫人虽隔重城,然鸿雁往来,相守如一,尺素传情,风雨同舟,此情此志,实在令我羡慕不已啊!我此番婚事受挫,情路坎坷,更当引为镜鉴,既遇良缘,岂敢负此佳期?” ‘你把这口才用在娶妻上面,早就觅得良人了……’ 海玥失笑,其实他与黎玉英的书信里,探讨的都是朝堂之事,从无情意绵绵的肉麻话,但严世蕃所言确实有道理。 能在古代遇到一位合心意的女子,总比起成亲前都不能见上一面,全靠旁人口中描述,成亲当晚再开盲盒要好,如今又能得双方亲人认可,已是天作之合。 现在这位又凑上来,海玥也顺势道:“六礼繁琐,东楼来帮帮我?” “好啊!” 严世蕃大喜过望,拍了拍胸脯:“这些我熟!熟能生巧嘛!” 这似乎没什么好骄傲的…… 两人说完话,回到斋舍内,将主要是藏书的行李搬出来,出了国子监门口,英略社孔武有力的汉子们已经在等待。 在确定好住处之前,海玥先请海瑞和林大钦到英略社暂住,安顿下来后,一并拜会爹娘。 见到海浩和朱琳,严世蕃颇为惊讶,这两位的气质实在突出,暗叹难怪能生出这等儿子来,赶忙上前行礼:“海伯父!海伯母!” 海浩不知这位的德行,只听说是儿子最要好的兄弟,还为会社的创建鞍前马后,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道:“贤侄莫要多礼,我家十三郎自入京后,多蒙你照顾了!”“哪里哪里!”这话说的,让严世蕃的脸皮都不禁微微一红,赶忙道:“平日里明威也照顾我的,如今赶上了他的人生大事,小侄还请出一份力,望伯父伯母应允!” 海浩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兄弟情义,当然好啊,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严世蕃正色道:“小侄别的也帮不上太大忙,但挑选一位合适的媒人,还是能起到几分作用的!” 纳采是六礼第一步,是男子家中请媒人携带礼物,到女子家中初步商议的过程。 这一步最关键的,不是送多少礼物合适,而是挑选一位合适的媒人。 所谓明媒正娶,这个“媒”是极为关键的,不仅是从提亲到完婚,所经的三书六礼,媒人全程参与,关键在婚前,媒人需核实双方的家庭背景、财产状况,并担保信息的真实性,在婚后,夫妻矛盾仍由原媒调解,如果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那去地方衙门时,也要媒人出庭。 媒人分为官媒和私媒,前者服务于官员士绅,享有一定的政治特权,后者活跃于民间,由于良莠不齐,借双方信息不对称大肆敛财,甚至将一些有缺陷的男女配给正常人,形象逐渐被丑化,在戏曲里面多以嘴角痣、巧舌如簧的印象出场。 讲白了,就是缺德事干多了,形成的刻板印象。 毫不夸张地讲,在古代,男女两方的家境决定了婚姻的上限,媒人的选择则决定了婚姻的下限。 “嫂夫人的身份毕竟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一般的官家媒人恐怕难以胜任啊!”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严世蕃倒是不觉得,哪个昏了头的媒人,敢在今科榜眼和太后义女的婚事之间使绊子,但恰恰因为双方的地位太高,由此牵扯出的礼数问题,一般的官媒恐怕都应付不了,也要格外注意。 “竟是如此……” 海浩还真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门道,听完后都觉得涨了见识,耐心问道:“贤侄可有举荐之人?” 严世蕃此来是做了功课的:“小侄确实打听到一人,曾入礼部习婚仪,专司京师高门的媒聘,被人称作‘牵丝夫人’,可堪重任,便是有人就嫂夫人原是外藩郡主的身份刁难,她也能从容应对……” 听到这里,朱琳的眼神里略微有些复杂,却也是一闪而逝,带着柔和的笑意,颔首道:“有劳贤侄了!”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趁着两位长辈和兴冲冲的严世蕃以过来人的经验,讲述婚礼的细则时,海玥找到莫老,提及之前安排的一件事。如今他们功成名就,也该接各家人过来享福了。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之前爹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处,海浩和朱琳自个儿跑来京师,毋须去家乡接,但海瑞和林大钦都是单亲,他们的母亲还需要关注一下身体健康。 历史上林大钦英年早逝,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高中状元之后,兴冲冲地把母亲接来京师享福,结果老夫人习惯了南方的天气,受不住北方的苦寒,很快就病倒,林大钦赶忙将母亲送回广东,但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让他的娘亲元气大伤,没多久就病逝了。 林大钦万念俱灰,接连呕血,由此辞官归乡,于潮州讲学,三十多岁也病死了。 当然这期间还有些别的原因,但此事是主因,海玥自要防备,早早在他面前提及了此事。 林大钦自己也体会过什么叫水土不服,他来到京师后其实没遭什么罪,国子监的斋舍住宿环境不说一等一的好,也比平民百姓强得多,即便如此,这一年多还是生了几场大病,尤其是会试那一场,直接影响了发挥,不然三元魁首都有望获得。 有鉴于自己年纪轻轻,都落得如此,林大钦在海玥的提醒下,彻底重视起来。 海瑞那边也是同理。 他的母亲谢氏身体倒好,历史上活了八十二岁,七十岁的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过大寿时海瑞才舍得买两斤肉庆贺,后来还被胡宗宪拿来当谈资,也不知是感慨其清贫,还是嘲笑其迂腐。 但历史上海瑞是大器晚成,年近四十考了举人,入京赶考一次就放弃了,然后开始在福建当官,带着老母亲和妻女辗转南方各地。 现在直接让海母入京,倒也不能一定确保她习惯北方的天气,路上也得关照些。 海玥不是只提议,他直接让英略社安排人手,一路护送两家的亲属来京。 此时莫老就道:“小少爷放心,回广东接人的队伍已经出发,连医师都准备妥当,保证让两位老夫人北上时一路顺遂。” 海玥并不放心普通的医师,除非是李时珍那样的名医,还是叮嘱道:“若是八婶和林伯母途中水土不服,就暂且停于当地修养,切莫急于赶路,加重病情……” 莫老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待得两边都商量完毕,严世蕃自告奋勇地带着海浩去请那位牵丝夫人,宫内恰好送来一份帖子,上面只说了一件事。 太后御赐,原安南芳莲郡主黎玉英正式改名为…… 朱玉英! (本章完) 第215章 令尊神了 “前面就是牵丝夫人盛氏的宅子了。”宫中传来的消息是明确的提示,海浩也不耽搁,直接带着大侄子严世蕃出了英略社,朝着那位著名媒人的家宅而去。牵丝夫人姓盛,住在东城仁寿坊隆福寺旁。伴随着不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一行人策马来到巷子里,远远看着宅邸,却是一愣:“这是媒婆的住处?”铜鎏金钉的兽首大门高逾丈许,门楣悬着一块乌木匾,金漆稍显斑驳,却有落款,显然出自一定身份的人之手,檐下八盏琉璃灯,飘出缕缕沉香,熏得半条街巷都透着矜贵气。这般宅院远远看去,都透出一股豪奢之风,实在不像是一位媒婆的家宅,但此时又不见车马喧嚣,整体静悄悄的。“牵丝夫人被称作京师第一官媒,多为勋贵高官子弟说媒,钱财肯定是不缺的,听说当年她为定国公之子牵了姻缘线,至今夫妻恩爱,这块木匾恐怕就是老国公亲笔所写!”严世蕃对于宅邸的气派倒不奇怪,如此才凸显出他调查的细致,所选的媒人值得信任。但对于这个气氛却有些不解,以牵丝夫人盛氏的名声,宅前不说车马如龙,往来不绝,也不该是这副门可罗雀的模样啊……“吱呀!”正想着呢,大门缓缓开启,一众仆婢迈着整齐的步子走了出来,为首的年长女子躬身行礼:“奴等恭迎贵客!贵客里面请!”说罢,就有小厮上前牵马,但海浩端坐马上,动都不动,开门见山地道:“听闻你家主人是京师第一官媒,怎么无人拜访?”年长女子道:“主人早闻近日将临佳期,是万金难买的良缘,故而屏退闲杂,独留雅室,专候贵客大驾。”海浩浓眉一扬:“哦?那你说说,贵客是谁?”年长女子再度行礼:“自是新科榜眼海公子,老爷想必就是海榜眼的高堂了!令郎才冠群英,高中榜眼,真乃天赐麟儿,我家主人能为海府保此良媒,实乃蓬荜生辉!”“消息灵通啊!”海浩目光闪烁:‘倒像是江湖的做派!牵丝夫人……没听说过京师有这号人物!’严世蕃顿时放松下来,觉得这位牵丝夫人果然不同凡响,现在的守株待兔正是意识到太后嫁女是何等重要的机遇,足以让她的身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展现出重视态度。瞧着此人名不虚传,待得明威的婚事一切顺利,日后自己成亲时,也可以让对方做媒。不过他不敢作主,看向海浩,就见这位翻身,这才一并下马,让小厮牵去了马厩。两人迈入宅邸,迎面见到的一植双株连理柳,枝干缠绕如红线,颇有些天作之合的好兆头。再往里走,就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领着仆婢,候在正堂前,恭敬行礼:“老身拜见海老爷!”盛氏自称老身,看着确实也年过四旬,但生得一张鹅蛋脸,肌肤白皙,脸上皱纹很淡,不施浓妆,却自有一股雍容之气,外裳穿一袭绛紫色的广袖长衫,内着月白色交领襦裙,领缘缀珍珠,肩上披着淡色的披帛,完全是一副贵妇人打扮。和她的家宅一样,任谁第一眼见了,都难以将其与媒人联系到一起,倒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双方见礼,盛氏笑容如沐春风,说话更是好听:“海公子在京师素有清誉,当年国子监直面武定侯之事,百姓间莫不交口称颂!老身曾欲为公子觅得佳偶,然投帖未获回应,便知公子心系科场,今见金榜题名,果然是天道酬勤,实至名归!而今海老爷来寻老身说媒,更是天缘巧合,良缘天成啊!”这话确实令人舒心,海浩哈哈一笑,豪爽地道:“我们是琼山海岛人家,岭南粗汉不懂京里那些弯弯绕的规矩,小儿这婚事,就要托付给盛娘子了!盛氏道:“不敢当!万不敢当!请!”双方入座看茶,稍作寒暄后,海浩直入主题:“久闻盛娘子是京师第一官媒,不知与普通的媒人又有何不同?”“这是各方抬爱罢了,老身实在不敢称第一!”盛氏谦虚了一句,又掩嘴微笑道:“老身做媒,尤重三验九问十八相,必定细细察验,这才为双方作保,经老身手的姻缘,琴瑟和鸣的有,相敬如宾的有,至今没一对劳燕分飞的,更不可能出现公堂对质,反目成仇的笑话!“哦?”海浩浓眉扬起:“这‘三验九问十八相’,是什么说法?”盛氏解释:“媒聘本有一套相看流程,老身只是做得更细致,所谓的‘三验’,一是验家谱、二是验脉象、三是验笔迹。”海浩道:“具体呢?”盛氏道:“家谱是防同姓,脉象是防隐疾,笔迹则从中窥出几分真才实学,不被外界的传言所扰……”海浩点了点头,接着道:“九问呢?”盛氏道:“九问根据各户人家,各有不同,老身一般是问乳母、问塾师、问同窗、问马夫、问厨娘、问邻里、问僧道……”‘果然是专为高门大户服务的媒婆……’严世蕃听到一半,就暗暗咋舌。平民百姓哪有这些条件,就连他家都没有这么多下人可供差遣啊!显然海玥家中更不会有这么多仆婢,为了避免伯父尴尬,严世蕃赶忙道:“这九问就不劳盛娘子费心了,我们与新娘子家中早有往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方才双方介绍时,盛氏已经知道了这位是严公子,以她的信息渠道,恐怕连其父辈的职位都清楚了,但此时毫不迟疑地道:“严公子之意,老身明白,然媒婆都需相看,如若不验,传出去恐怕很不好听,有违新娘子的声誉!”严世蕃张了张嘴,倒也哑口无言。他原本的意思是,海玥和朱玉英早就相识,何必弄得如此复杂,走个过场便是。但现在依这位牵丝夫人的意思,略过这一步,不知情的人以为男女双方有什么毛病呢,知情者也觉得有私定终身的嫌疑,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盛氏又补充道:“请海老爷、严公子放心,老身做媒婆二十余载,最为讲究的就是守口如瓶四个字,一切只为姻缘大婚,绝不会横生枝节!”“嗯!”严世蕃应了一声,不再质疑。海浩则道:“三验九问……果然是非同凡响,那十八相我也不多过问了,请盛娘子做媒的话,要多少钱财?”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这问的实在直接,盛氏抿嘴笑道:“海榜眼是文曲降世,能为这等人牵线做媒,老身岂敢要高价,百两银子足矣!”严世蕃再度咋舌。好家伙,怪不得住的起这般豪宅,吃穿用度更是顶尖,一场婚宴就能收百两银子,而且听着意思,恐怕还是收少了的,以这位牵丝夫人在京师大户间的知名度,那平日里的进账可想而知。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海浩闻言摇了摇头,露出遗憾之色:“贵了!我家要不起,多谢盛娘子招待,告辞!”严世蕃愣住,盛氏也愣住。但海浩当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直接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就往外走去。严世蕃赶忙起身跟上,盛氏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挽留,只好调整了状态,行礼道:“看来老身是没有这个福分了,送海老爷!”她一路有礼有节地将两人送出家,神色中竟无丝毫异常,待得门前,小厮匆匆牵来马匹,已是喂了食的,倒显得专门来蹭吃蹭喝了。海浩没有丝毫尴尬,直接上马离去,等到走出巷子,严世蕃终究没忍住,低声问道:“伯父对这位盛娘子不满意吗?”“挺满意的!”海浩转头过来:“贤侄啊,你鞍前马后地带我来,本不该拂了你的面子,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还望担待!”严世蕃赶忙道:“伯父这是哪的话,小侄主要是有些惶恐,担心这位牵丝夫人有哪里不妥……”“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挺好。”海浩道:“但我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定这个媒人,既有此念,回了便是!”“啊?”严世蕃茫然。这是什么理由?海浩笑道:“我是个武夫,粗鲁得很,心血来潮,懒得多想,想来京师那么多高门子女迎娶出嫁,也不会只有这一家媒婆不是?”“是……是……”严世蕃表面上连连应和,心底里则嘀咕起来:‘原来看明威的父亲是个豪爽人物,还以为好相处,如今看来也挺难伺候啊,居然因为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就直接回绝了明明很满意的媒婆,再去另寻其他,岂不是多此一举?’然而仅仅过了两日,当严世蕃再度跑到英略社,迎面见到海玥,却立刻问道:“明威,令尊呢?”“父亲刚刚出门了……”海玥见他神色有异:“东楼,怎么了?”严世蕃语气里满是心悦诚服:“令尊当真神了,他幸好回绝了,谁又能想到,这个盛娘子,昨晚死了啊!”(本章完) 第216章 没错了!严世蕃是死神体质! “啊?”海玥一怔。这有些突然吧,怎么人直接没了?“病逝?还是谋杀?”“这倒是不知,反正是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听说后也颇为震惊,前日见到时还是好好的……”听了严世蕃的回答,海玥再看了看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至今京师这么多案件,似乎都有某个人的在场。不错!就是眼前的小阁老!难道说这位如同后世的某些人一样,都有着某种诸如死神光环的特质?还好。幸亏自己命硬。严世蕃同样十分庆幸:“或许是突发恶疾吧,反正伯父没选这位牵丝夫人,不然的话……”婚礼是大喜的事情,结果一开始媒婆就死了,那可别提有多晦气了。他此时是真的觉得海浩有先见之明,当机立断地抽身离去,否则自己举荐的媒婆遭逢不测,哪怕海家不怪自己,此鞍前马后的忙碌基本也白搭了。海玥同样也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可父亲刚刚为了婚事登门拜访,虽然最后没有选择此人做媒,这位京师第一官媒突然间身亡,万一有什么牵连,难免沦入被动。他稍加沉吟后,还是开口道:“东楼,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位牵丝夫人的身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少要确定是病逝还是发生了意外。”“行!”严世蕃想到自己在媒婆的选择上没能帮上忙,现在确实该出些力,虽然去查探媒婆之死有些怪怪的,但总比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得好。目送这位疑似拥有某种特质的好友离去,海玥与林大钦会合,两人一同去翰林院报到。这个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海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但这回又有不同。他们不再是穿着国子监生的衣服入内,而是着官员的服饰。林大钦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头戴乌纱帽,穿青袍,补子绣鹭鸶,腰束素银带。海玥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头戴乌纱帽,穿青袍,补子绣鸂鶒,腰束乌角带。公服在吏部领好了,为盘领宽袖袍,材质用纱罗制成,穿起来挺舒服。但这套衣服不会时常穿,大部分时间还是着常服,常服就需自备了,多选用素雅面料,避用鲜艳颜色。当了官后,自然要看俸禄。大明朝的俸禄之丰厚,后世也是鼎鼎大名。就以两人举例,林大钦是从六品修撰,月俸八石米,以这个时期的购买能力,对应到后世,大概换算到一个月两千八百块左右。海玥是正七品编修,年俸九十石米,月俸禄七点五石米,对应到后世大概两千六百块。关键是这不是直接发的,还要进行实物折色,部分俸禄会折为绢、银乃至一些根本用不到的东西,嘉靖前期财政情况还算可以,实际到手约俸禄价值的六成,到了中后期,连三四成都不见得有。也就是说,现在的林大钦一个月实际到手的,能拿一千七百块钱,海玥一个月实际到手的,一千六百块不到。在京师过日子,单靠这点工资,养活自己都是不够,常服都买不起,更别提还有家人和仆佣。偏偏翰林院的俸禄微薄,但政治前景又极为广阔,属清要之职,于是再苦,许多人也咬着牙熬下去。海玥脑海里就转动着这个念头,林大钦则激动得连连握拳,入了院内,朝着院事的屋子走去。“进!”来到屋子前,稍作等待,探花李启东也赶到,今科三鼎甲整理好袍服,入内行礼。堂上高坐的,是一位眉目疏朗,身材削瘦的文官,正是翰林院学士,管院事,充经筵日讲官的席春。这位也是此前殿试一众读卷官之一,此人本身的朝堂份量倒没有那么重,但其兄长席书,是最早的大礼议成员,明确出面支持嘉靖尊亲父为皇考,功劳颇大,后任礼部尚书,但身体不好,在嘉靖六年就以武英殿大学士致仕,当年就病逝了。席书若是不死,桂萼的位置基本就是他的,嘉靖由此爱屋及乌,让其弟弟席春执掌翰林院。如今这位翰林院的管院事,开始了入职谈话。“今日诸君簪花入翰苑,实乃人生至荣,本官简单的说两句!”“翰林非终南捷径,当以‘清’‘慎’‘勤’三字为铭!这个‘清’字嘛,又分三要……”“再谨记‘立德’‘立功’‘立言’!这个‘立德’不必说,也分三要……”“总而言之,就是持身如青莲不染,治学似愚公移山,玉堂挥毫,思社稷之重,金銮对策,勿忘黎民之艰!”“诸君知否?”席春不愧是翰林院的领导,喜欢分三点概括,三点之下还有三点,将问题的关键说得头头是道,虽然听完后相当于什么也没讲,但又实在讲了许多。海玥面无表情地听着,林大钦和李启东起初兴奋,渐渐的也有些怔然。终于,席春品了口茶水,吐了一个茶沫子,讲完了最后的话:“愿三位早成栋梁,使我大明翰苑再添几位经世济民之才,为陛下分忧,为苍生谋福!“三人齐齐躬身行礼,声音里难掩激动:“谨遵席学士教诲!”总算完了!席春视线在林大钦和李启东身上划过,尤其是在海玥身上落了落,也不补充了,淡淡地道:“去西院值房吧,那里收拾出来了空桌,近来空闲,你们先熟悉一下环境。”“是!”三人告退,一路转入西院,就见一处青砖墁地的四方院落,正中一株老槐亭亭如盖,枝干虬结,投下斑驳的碎影。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等在树下,正是赵时春,对着三位后辈做出邀请的姿态:“请!”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跟着他走入房间,就见这里窗明几净,确实收拾出了三张空位。海玥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案前,发现檀木书案光可鉴人,案头设着笔山墨锭,一方砚台温润如玉,边角已磨出包浆,显然是出自数代翰林之手。这里的器具都相对老旧,没有那种名贵的文房四宝,但又颇具典雅,抬头再看,一幅楹联印入眼中,“玉堂清梦三更月,金匮遗文万古心”,墨色虽已黯淡,风骨犹存。“好地方!”海玥坐下来,顿觉舒心。翰林院的工作是很关键的,核心职能是文书的起草与诏令的拟制,即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位诏、册封诏、大赦令等等,参与廷议记录,整理《起居注》,本朝还有内阁票拟后转翰林润色的流程,不少奏章需经翰林学士复核。但这些不是编撰和编修做的。又有每月三次,为天子讲授经史,太子出阁后,由侍读、侍讲各一人专职教导,同时考核培养庶吉士。显然,这些也不是编撰和编修做的。那三人做什么呢?顾名思义,就是参与史籍的编纂和文献的管理。前者多为国史修撰,定期编修《实录》,负责史料核验,典籍校勘等等;后者管理文渊阁内的诸多藏书,校订各种儒家典籍的官方版本,时不时再推陈出新,编一部新作。这些任务说重肯定不重,说轻也并不轻巧,想要一杯清茶,优哉游哉地过一天,并不现实。主要还是看上官的布置,比如此前负责修撰《武宗实录》的,就是当时任礼部右侍郎的严嵩,严嵩除了礼部的人手外,还来翰林院挑选了一批才干,当时就很繁忙,翰林院加班也是常有。而近来没什么编撰的工作,日子就比较轻松,待得三人入座后,不仅是赵时春,王慎中、陈束、熊过等一心会的才子也都过来。相聚翰林!除了他们,海玥还惊喜地见到了一位此前为母丁忧,不在朝堂的唐顺之。唐顺之浓眉大眼,颇有几分武人的气概,哈哈大笑着上前:“早闻会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叫人大慰平生!”这位嘉靖八才子、嘉靖三大家之一,着实是文武全才,在《武编》中首创“鸳鸯伍”阵法,后传于戚继光,成为戚家军核心战术,他也是戚继光的老师,作为兵部郎中巡视浙江海防时,亲自指导戚继光练兵,颇多指导,对其军事体系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现在戚继光才五岁,成长还需要时间,唐顺之却已经是嘉靖八年的进士,本授翰林院庶吉士,因临时改制,改任兵部武选司主事,但为母丁忧,兵部那边的职务也基本没有履历,如今回归朝堂,却是有意再回翰林院深造一番。此处虽然清贫,可一旦资历满了,入其他部司后的职务和权力都大为不同,如他们这等才华横溢之辈,都希望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而不是呼来唤去的下级官吏,所以也能耐得住性子。唐顺之并不迂腐,本就对《西游记》极感兴趣,得到邀请后欣然应邀入会,此时见到正主就激动地聊了起来,两人颇合眼缘。于是乎。时间很快过去,待得放衙,大家依依惜别。第一天上班,认识了风格熟悉的领导,结交了闻名已久的同僚,熟悉了不错的新环境。海玥心情颇好。直到回了英略社,迎面就见严世蕃走了过来,低声道:“明威,那边又死人了!”海玥目露郑重。看来没错了……严东楼是死神体质啊!(本章完) 第217章 父亲的火眼金睛 “死的又是一位媒婆?”海玥和严世蕃入了屋内,倒了一杯茶,对方就迫不及待地分享起来:“不错,还是盛娘子的弟子,我也是才知道,这位媒婆麾下还有三位弟子,都是京师媒婆的翘楚!”海玥并不意外。能做到行业第一的,除了自身的能力,千丝万缕的人脉网必不可少,那位盛娘子既然在京师有这般大的名声,就不可能只是单打独斗,麾下必然是跟着一批人的。“所以第二位遇害的媒婆,与第一位遇害者是师徒关系,死在了哪里?”“也是盛宅。”严世蕃沉声道:“盛娘子去世后,三位弟子齐聚盛宅,为其置办身后事,结果连一天都未过,排行第二的弟子冯氏也死了!如果说一人还有可能是暴病身亡,亦或突发意外,两人接连死于同一座宅院,肯定就有事!”海玥微微颔首,继续问道:“盛娘子是昨天晚上什么时辰遇害的?”严世蕃摇摇头:“这个不知,盛宅还未报官,自然没有仵作登门,也无法确定她具体的死亡时辰。”海玥奇道:“既未报官,东楼是通过什么渠道知晓的?”严世蕃笑道:“明威还记得,贡院里面的那个小厮阿禄么?”“记得!”海玥恍然:“你被贼人绑走,是此子最先发现了信件和玉佩,通报了李先生,这才及时通报了顺天府衙,现在他在为你办事?”严世蕃笑道:“爹爹说了,我如今已是举人,身边没个办事的人也不成,我瞧着他有股机灵劲,便招了过来。”以这位的身份,亲密的书童是不会随便招外人的,但跑腿办事的无所谓,阿禄在贡院当差,见多识广,又有之前绑架案结下的交情,可谓人尽其才。“阿禄办事挺麻利的。”严世蕃颇为满意,解释了前因后果:“他是担心我们回绝了盛娘子,另寻别的媒婆时,盛娘子不甘心,在暗中使绊子,这才盯住盛宅,谁料今日大早,盛宅大乱,得知了此人的死讯,匆匆来报我,然后又一直守在外面,申时左右,再听见盛宅里传出惨叫,从下人口中打听出,盛娘子的二弟子冯氏也死了……”海玥目光一凝:“申时左右?”那就是下午三点,又是一起光天化日之下的凶杀案。咦?为什么要说又……国子监赵七郎之死,也是在白日啊!海玥看了看严世蕃,为了朋友之谊,没有拆穿,只是默默承受这份风险:“阿禄在何处?我想要问一问细节!”“我这就把他唤来!”不多时,瘦小机灵,右眉有一道烫疤的阿禄出现在面前,亲近又不失距离感的行礼:“小的拜见海爷!”海玥察觉得出来,这位是真想跟着严世蕃了,分寸感拿捏得不错,点了点头:“你今日一直守在盛宅外?”阿禄赶忙道:“小的一直在,直到后来她们报官,顺天府衙的人来了,这才离开,回来禀告公子!”海玥接着问:“盛娘子的三位弟子,是什么时候抵达盛宅的?”阿禄想了想道:“第一位是巳正二刻,第二位差不多是巳时末刻,最后的是午初三刻左右。”巳正二刻就是上午十点,巳时末刻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午初三刻就是十一点四十五。由于现在没有钟表,只能靠打更和看太阳,必然无法准确,但也不会差距太大。至少都是在正午之前。海玥目光一凝:“盛娘子昨晚遇害,今早消息传出的时辰是几点?”“这个不知……”阿禄挠了挠脑袋:“小的辰时到了盛宅外,里面就已经乱糟糟的了,通过一位丫鬟的口,得知昨晚盛娘子没了,也不知当时是不是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那三位……”辰时是早上七点,海玥姑且宽限一些,就算是七点钟之前,淡淡地道:“所以盛娘子的仆婢在确定了主人的死亡后,辰时前外出通知,然后三位弟子还未到正午,就齐聚盛宅?”严世蕃在旁边听着,此时也轻咦一声:“这三个弟子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些?”牵丝夫人盛氏的三名弟子都是京师的媒婆,得知恩师突然去世,肯定要来送终,但考虑到消息的滞后性,一来一回的路程,这聚集得未免太快。“不止是快!”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便是同为弟子,也有亲疏之分,正常情况下,应是去请出最有威望的大弟子,或者最受宠爱的关门弟子来主持大局,再将剩下来的人聚集……”“父亲!”“伯父!”眼见海浩走了进来,海玥起身,严世蕃也赶忙行礼。海浩摆了摆手:“事情我刚刚听范老说了,牵丝夫人遇害,我前日见到她时,此人面色红润,神完气足,若真是暴毙而亡,也不会是因病成疾,必然是下毒杀害!”严世蕃奇道:“谁会下如此毒手,盛娘子不过是一个媒婆而已!”海浩淡淡地道:“那三验九问十八相一出,可就不是简单的媒婆了,打交道的又都是京师权贵,虽说自己守口如瓶,但若是别人不信呢?”严世蕃一惊。自己原本还想请对方在亲事上做媒的,可现在想来,此人把成亲双方了解得那般透彻,万一将小琴小凤,云韶初柔,乃至和夏清梧险些相爱的错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那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严世蕃反正不觉得有什么,但他也清楚,京师权贵多见不得光的事情,盛娘子若真是知道得太多,还真容易被灭口。海玥则问道:“既然亲疏有别,三名弟子为何能那么快,齐聚盛宅?”海浩道:“我猜是这三个弟子在师门里面都有眼线,那位牵丝夫人一死,眼线马上各自去通报,她们这才会急急动身。”海玥暗暗点头。他也有这种想法,只是用词不这么江湖,道理是相通的。严世蕃眉头扬起:“如此说来,这三个弟子是在争夺盛娘子的遗物了?”师父突然身亡,三名弟子第一时间赶到师父家中,除了深厚的师徒情谊外,也唯有师父留下的遗物更值得关注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二弟子身亡的动机也有了,必然与遗物不无干系。这般一分析,顿时豁然开朗,严世蕃踏实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案不难揭开,只要不闹得媒婆人心惶惶,影响了明威的婚事就好!”阿禄趁机道:“小的会再盯住盛宅,一旦有消息,就来禀告几位爷!”严世蕃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心地提醒一句:“注意安危!”“好嘞!”阿禄退下后,严世蕃聊了几句,也要赶在宵禁之前离开了,海玥送别这位后,回到屋内,就见海浩拍开一坛酒,各自倒了一碗。海玥也不拒绝,直接拿起碗:“我醉酒后,让娘亲来照顾我!”“那你别喝了……”海浩赶忙拦住,嘀咕了一句:“酒量这么差,也不知像谁?”海玥笑道:“二哥小时候老打人,四哥先天身子骨差,我的酒量不好,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何必要一模一样呢!”“罢了罢了!”海浩没有跟当朝榜眼辩嘴皮子,也未以老父亲的身份压制,直接进入正题:“牵丝夫人的事情,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之前不是还缠着我们东问西问么?”自从爹娘来京师后,海玥确实问了几次范老当时所言的建文密藏,但都被巧妙地岔开,现在对方主动提及,那就不客气了:“我确有满腔疑问,还望爹爹教我!”“你不是在追查那个黎渊社么?”海浩沉声道:“听起来挺厉害,连皇帝老子都敢害的,你娘担心你,让我去查一查!”海玥眼睛微微瞪大:“难道说,这个盛娘子也是黎渊社中人?”海浩摇头:“不是。”海玥:“……”那你前面铺垫黎渊社做什么?实际上,听说父亲明明跟盛娘子谈得好好的,却突然抽身走人,不要这位做媒,海玥对于这个京师第一官媒的身份,就产生了怀疑。黎渊社中人首先考虑过,却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位牵丝夫人,其实不太符合黎渊社的风格。如刑部老吏周世安,出了刑部,根本没人知晓他的本事,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二十八宿里面的“井木犴”,为黎渊社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亦或是云水间的“翼火蛇”孙娘子,曾经盛极一时,花中魁首,后容貌被毁,生人勿进,这才能默默研究白虎星丹,准备借助罂粟药品控制旁人。再看沈惊鸿与夏清梧,是京师著名的才女,这类人看似能接近权贵核心,终究还差了一层,如果按照这个范围怀疑,那可疑目标就太多了。但盛娘子太过高调,京师第一官媒,偏偏平民百姓是请不起的,完全是为京师权贵服务,出入豪门大院的内宅,她如果是黎渊社中人,那情报搜集确实方便了,可锦衣卫至今不查,未免太过废物……所以海玥不兜弯子,直接问道:“那父亲可曾查出,盛娘子是什么来历?”“当然!你老子我也是有火眼金睛的!”海浩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嘿嘿一笑,给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这位牵丝夫人,是为锦衣卫办事的!”(本章完) 第218章 父子配合 “锦衣卫?”“是了……”海玥刚刚还在想,为何锦衣卫不对盛娘子这种掌握权贵情报的人员详查,是不是太废物了些?结果证明,他们或许办事手段僵化,但也不是真的废物,知道人尽其用的道理。锦衣卫的一个职责,就是监视京师的权贵阶层,尤其是官僚集团。但大张旗鼓的监视,费人费力不说,还容易遭人抨击,而盛氏这样的媒婆,借婚事入手,能堂堂正正地将各家查个底朝天,男女双方还以为其认真负责,确实合适为锦衣卫源源不断地提供私密的情报。如此也难怪了,这位京师第一官媒名声这样好,至今所成的婚姻,没有一对劳燕分飞的。一方面是权贵阶层和离或休妻,是触动两个家族的大事,一般即便感情破裂,也不会走到那一步;另一方面为了维护牵丝夫人的权威性,锦衣卫自然会设法按住那些婚姻破裂的,毕竟一旦拿住把柄,威逼利诱,就能任由其拿捏了。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如此说来,追踪爹娘,逼得你们不能回琼山的人,也与黎渊社无关了?”“黎渊社……呵!它和咱们扯不上!”海浩笑道:“害怕黎渊社的,是那些朝堂高官,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因为这些人的身份尊贵,受不起损失!至于咱们江湖客,黎渊社或许会暗中收买,却不敢来招惹,真闹起来,谁又怕谁?如果黎渊社真有能耐派出一批人手,锲而不舍地追在我和你娘身后,那它就不是一个秘密结社,而是一伙明面上的反贼了!”海玥了然,继续问道:“那对建文密藏穷追不舍的,又是何人?”海浩凝视过来:“你已入仕,是朝廷命官,真的准备知道这些?”“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海玥正色道:“恰恰是我已入仕,才必须知道这个答案!”“好!”海浩同样不再回避,直接给出答案:“这些年跟在我们后面的,是南京锦衣卫!准确的说,是以南镇抚司镇抚使孙维贤为首的一伙人!”有了此前的铺垫,海玥并不惊讶,马上道:“这伙人,是不是并没有将建文密藏的事情上报?”海浩浓眉一扬,有些诧异:“为何这么想?”海玥道:“因为莫老说过,那群追踪你们的贼人有投鼠忌器的地方,并不想要真的鱼死网破,当时我以为,是父亲的武力和英略社的力量起到了威慑,如今看来,他们很可能是为了一己之私追查,自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不然即便密藏开启了,也轮不到他们享用里面的财富,真要献给朝廷,岂会这般尽心竭力?”“哈哈!好小子!当真是能耐!”海浩大感欣慰:“我和你娘也是与这群人周旋了一阵,才察觉到这一点,没想到你直接就看了出来,了不得啊!”海玥其实也挺好奇:“连南京的锦衣卫都穷追不舍,莫非传说中的建文密藏,是真有此事?”“有!”海浩笃定地道:“密藏是绝对存在的,南镇抚司的那些人已经弄到了当年的匠人笔录,上面清楚写着箱子运入密藏的记录,当时可是一口口沉甸甸的大箱子,绝对是朝廷把财宝转移进去了!”海玥心想笔录也可能伪造,但锦衣卫可以调用朝廷旧案,或许还真有办法证明真伪,可还有一个问题:“那事后有没有被取走呢?”“这就是关键了!”海浩笑道:“笔录是不全的,当年财物运进去的记录有,但事后有没有被取走,就不为人知了!所以现在的那个密藏里面,可能是惊世财宝,奇珍异物,也可能就是几十口空空如也的大箱子,那些追了近百年,两三代都为之努力的人,不过是笑话而已!”“可他们还是不会放弃……”海玥微叹:“财帛动人心,尤其是这种天降横财,自古以来宝藏的传说不知凡几,虚无缥缈的,都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更别提确有其事的,这个南镇抚司的孙维贤,得除掉!”“你小子杀性也不小啊,那可是锦衣卫的大人物,你千万不能冲动!”海浩都是一惊。别看他之前对待莫光启一行痛下杀手,直接沉了河,毁尸灭迹,但也是经过观察,发现朝廷根本不重视这叛臣莫登庸之子,这才断然行动。果然事后了无痕迹,死了也是白死。换成锦衣卫就完全不同了,除非真的决定浪迹天涯,甚至直接举旗造反,不然即便是杀一位校尉小旗,都要掂量掂量后果。“爹爹安心,我不会做不智之事的!”海玥安慰道:“除去一个人有很多办法,直接刺杀只是下策,况且关系到对建文密藏的穷追不舍,单纯的杀死孙维贤一人,也无法解决问题……”海浩凝重地道:“那你准备怎么做?”“这个人在南方经营颇深,第一步得将他调走,最好从南京调往北京!”海玥毫不迟疑地道。南镇抚司同样是永乐朝成立的,职能定位是监察军纪,负责锦衣卫内部的法纪监督、人员审查,还有管理军匠,掌管军器制造、户籍档案等事务。和北镇抚司专管诏狱的职权比起来,南镇抚司显然要弱了许多。这倒也罢了,如果它的内部监察能够名副其实,那也不失为遏制北镇抚司的一柄利刃。但很可惜,南镇抚司曾审查锦衣卫贪污案,却需要北司配合抓捕,这就成为笑话了。久而久之,南镇抚司是名义上以内部监察和军匠管理为主的机构,虽与北镇抚司平级,但实际权力和影响力远逊于后者,在北京的南镇抚司,基本就是养老机构。不过南京又有不同。两京锦衣卫均设有南镇抚司,但南京因为没有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就抬头了,镇抚使麾下也有一批不可小觑的人手。这孙维贤显然是南京锦衣卫的实权人物,由此才能对海浩这种地头蛇产生影响,甚至逼得他背井离乡,辗转各地与之周旋。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既如此,海玥做的第一件,就是让这个南镇抚司的地头蛇,也挪一挪窝。海浩闻言,神色倒是古怪起来,补充道:“孙维贤已经被调入京师了。”“哦?”海玥眉头一扬:“那很好啊!”锦衣卫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他虽然连诏狱都进去参观过一回,但除了陆炳那一系的人,其余人还是未曾得见。倒是之前二张剥皮替身案,指挥佥事萧震被废黜了,之后查无此人,显然处置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绝不似六部官员那般大张旗鼓。莫非正因为萧震倒台了,才促成孙维贤来了北京?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再联想到爹娘出现的时间,海玥失笑:“你们此番入京,也是与孙维贤有关吧?”“不不!当然是来看你的嘛!我儿高中一甲,咱们海家都光耀!”海浩有些心虚,倒也说了实话:“至于孙维贤,我们确实想要趁其刚至京师,最为虚弱的时候会一会,总不能一味地被锦衣卫的精锐追着,没完没了……”“想要独吞建文密藏的,就不是锦衣卫,只是一群江湖匪贼而已!”海玥纠正,同时冷冷地道:“锦衣卫内部也有山头争斗,此人如果一直窝在南京,那我还真的奈何对方不得,他既然被调来京师,局势又有不同了,咱们父子得好好配合,将这个祸患除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俩人很快确定了思路。海玥如今已然正式入仕,运用的自然是官场上的力量。海浩则依旧走江湖路线,双方早就有所较量,这回也该化被动为主动。将振奋的父亲送走,海玥回到床边,琢磨着如今的关系,发现很是有趣。皇帝、黎渊社、江湖客、锦衣卫,这四方各有优势与畏惧的地方。皇帝担心黎渊社,因为这伙贼人藏于暗处,有心算无心,防不胜防;黎渊社不愿招惹江湖客,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湖客行事肆无忌惮,难免会妨碍他们的大计;江湖客不愿招惹锦衣卫,因为锦衣卫可以借助朝廷的力量,对民间结社实施抄家灭族,江湖客同样也有妻儿老小,不全是孑然一身的无敌之人;锦衣卫害怕皇帝,因为天子一言,就可以让锦衣卫大换血,再威风凛凛的人物,也能瞬间倒台,至不济挪一个位置,权力就有极大的损伤;闭环了。当然其中的关系不是这么简单,还要考虑个体上的突出。比如海浩这等人显然就不是普通的江湖客,也比如黎渊社里面也有极具江湖风格的前成员。但总的来说,这种生态位是彼此制衡的。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好好运用呢?海玥稍加思索,眉头扬起:“牵丝夫人盛氏,京师第一官媒,暗地里为锦衣卫办事,收集豪门大户的闺阁秘密,如今却莫名惨死,此案得好好查一查了!”(本章完) 第219章 一心会末位激励制度 翰林院。海玥放下油卷酥,捧起茶汤品了一口,汤汁清冽,浮着两三叶嫩芽,滋味相当不错。不得不说,翰林院的俸禄虽然很低,但生活待遇还是不错的。每日提供的茶水点心,都是御膳房送来,同时文房四宝也由内廷供应,不少清贫的翰林甚至会取了,去棋盘街的集市卖,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连这都不允许,那清贫的士子真要饿死了。相比起林大钦和李启东刚刚入职,还有些不好意思,海玥则毫不客气。这死工资都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各种福利待遇?“此茶须得配着椒盐烧饼,方显其味——就像咱们翰林拟诏,既要清雅,也少不得几分刚劲!”“哈哈,明威兄所言极是!”其余的翰林显然也是这般认为的,大伙儿凑到一起,讨论哪种茶水需要配哪款点心,顿觉其乐融融。尤其是不少庶吉士,更是有意围了过来。每一届科举二甲的前二十名,都能参与馆选考试,成功者可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再通过努力留下转正。在外人看来,他们荣耀至极,其实地位更加尴尬。相比起已经授了编撰和编修的一甲,庶吉士得先在翰林院内表现,拿到官职,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论资排辈都要慢一步,苦熬的日子得更长。偏偏这个翰林储相的资历,是谁都不愿意放弃的,所以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就道:“诸位可听说了,今日早朝,张阁老再上书,言吏部当推补守令,令京官外放任职……”“听说了!”“翰林院不会也被影响吧?”“不至于……”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表情颇为复杂。新科进士除了入翰林院外,基本是分派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衙司观政,学习公文处理,参与部门实务。其中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留任京师为官,剩下来的就是外放去地方州县当官。事实上,对于入仕就是想捞钱的人来说,地方上各种灰色收入,能是朝廷俸禄的数十倍,与其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倒不如去州县当个县太爷,威风八面。但一来,县太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关键州县的要职肥缺,根本轮不到新晋之辈。况且外放出去容易,想要回来就千难万难了。古代历朝,基本都是内重外轻的政治格局,以京师为核心向周边辐射,由此也形成了重京官而轻地方官的习惯,但明朝的这个风气,实在是太严重了。地方官的地位很低,不受重视,升迁来去都是在州县上打转,最多升到省级的三司衙门,之前的广东按察使周宣就是如此,且是极为广泛的例子。发现哪怕好好当官,依旧升不上去,除了极少数能维持道德水准的官员外,大部分人就开始飞速堕落,盘剥地方,至少也是懒政惰政,不理世事。偏偏地方官又是各项政令落地的最直接实施者,所以之前张璁、桂萼等人推行新政时,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得保证那些政治卓越和赞誉度高的地方官,有上升的渠道,这些人才会拥护政令的实施。于是乎,他们开始对京官动刀。“非历州县者,不得任科道;部属非历州郡者,不得升列卿;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许吏部亦量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说直接些,就是不干事的滚出京师,把官位给那些地方上的好官腾出来。如今的庶吉士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这项政策的推行困难重重,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僚士大夫,但如今风气算是吹到翰林院了。哪怕不敢明面上反对内阁首辅,不少人也唉声叹气,眉宇间愤愤难平。好不容易苦熬了三年日子,下一步就要上岸了,这个时候让他们外出为官,不是前功尽弃么?‘早该如此了!’海玥心里面其实很赞同这项制度。明朝官员的升迁制度确实大有问题,可以直接在中枢一路往上升,从考中进士开始,苦熬个十几年,就有机会从庶吉士到翰林编修到侍讲再到六部重臣,最后晋升内阁辅臣。如此导致的弊端是极其严重的,中枢多是夸夸其谈之辈,还堵住了有才之士上升的渠道,国家能好才怪。所以无论是张璁的新政,还是后面张居正的考成法,都是要治一治这批当官的,唯有如此,国策才能推行得下去。来日若能执掌朝堂,肯定也要坚定不移地推行这项政策,但现在嘴上却未发表任何意见。由于有一心会的加持,海玥的身份地位很高,不少人有意无意间巴结着,可他自己得清醒,论资历自己完全是后辈,这种敏感的话题轮不到发言。大伙儿就此议论一会,反对者众,但又不敢直接驳斥新政,阴阳怪气了一番,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席之隔的林大钦凑了过来,低声道:“明威,我倒是觉得张阁老无错,这吏治须好好整顿!”海玥轻声道:“放在心中即可,待得有机会,再实施不迟。”林大钦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重新埋首案牍。有些人确实更适合地方,比如弟弟海瑞、为人老道的苏志皋和新结识的唐顺之,都适合从地方州县做起,一步步升迁,这些才能志士,如果整天泡在翰林院的书卷墨香里,反倒是荒废。但林大钦、赵时春这种书生气浓厚的大才子,现阶段还是好好在中枢深造为好,不然只凭一腔热血去了地方,要么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吏胥连带着地方士绅,轻而易举地架空,要么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对此海玥心中有数,不急于表态,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将今日的工作完成。尚未放衙,就见赵文华的脑袋从门边探了过来:“会首!!”海玥与左右打了招呼,举步走了出去:“元质,你来啦……”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赵文华跟着他到了一侧,马上立正:“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这是嘉靖十年正月,众人齐聚国子监一堂时,海玥拟定的仪式,如今御赐亲书还挂在一心堂,尚未将风气带入翰林院,也就赵文华如此积极,且完全不顾旁人的视线。“很好!”海玥以前觉得此人只会溜须拍马,现在发现,此人确实将这项天赋点到了极致,心里都有些尴尬,赶忙通过表扬将此事略过,又问起了另一位领域里的头部人物:“盛娘子一案如何了?”赵文华知道这位讲究实用,既然来这里,不能只喊口号,还要带足了案情的进度,马上道:“顺天府衙推官沈墨负责此案,仍在追查之中……”“又是此人?”海玥都忍不住了。如今的顺天府尹已经不是霍韬了,推官居然还是沈墨,在严世蕃被绑架的案情里,无论是严嵩一方,还是张璁一方,都对此人的表现极为失望,但两位大佬事后也不可能亲自处置,结果这种毫无建树的庸碌之辈,居然还盘踞在关键的位置上不走?赵文华也恨恨地道:“是啊!这家伙也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愣是在府衙盘着,听说捞了不少好处!”他之前险些被贬出京,冒着天大的风险追查黎渊社,得罪了手上所有的客户,将百花酿这条路彻底废掉,这才好不容易留下,相比起来,这沈墨所作所为比其还要夸张,居然占着官位不放,依旧是稳如泰山,实在可恨!海玥摇摇头,转为关心案情:“仵作验尸后是何结果?”“盛氏是中毒身亡,时间在子时左右,冯氏是被人用利器刺入胸膛,当场殒命,是申时发生的事情。”赵文华低声道:“这起案子有一处渗人的地方,冯氏遇害的凶器,是盛氏头上的发簪,据说家中下人在发现尸体时,就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结果半日不到,竟刺入了冯氏的胸膛,将之杀死!”“发簪……”海玥目光微动:“可有嫌疑之人?”“盛家的仆婢和那盛氏的另外两位弟子,都被带入了府衙,想来这两起凶杀,凶手不会是外人,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什么?”“盛宅的人都带走了,但顺天府衙依旧留下差役,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我刑部过问时,都显得十分警惕!”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本要成婚,媒婆挑选过这位盛娘子,结果发生了这等凶杀之事,现在府衙又要拖延?若是案情不能及时查明,只怕要闹得人心惶惶啊!”“哎呀!万万不可呐!”赵文华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位突然过问媒婆之死,赶忙道:“请会首放心,小弟一定竭尽全力,督促府衙速速破案,绝不能耽搁会首的大婚之期!”“好!”海玥看了看他,颔首道:“此案东楼也会帮忙,你们好好配合,先把府衙在盛宅里面到底搜寻何物的事情查清楚,速来报我!”“是!”赵文华神色再变,作揖行礼,转身快步离去。我堂堂进士出身,还比不上一心会唯一的举人?此案得好好努力了,不可有半分懈怠!(本章完) 第220章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竟然来得比我还早!”赵文华匆匆赶到盛宅,还真的见到严世蕃正与一个小厮说话,面色为之一变。严世蕃也下意识地般转过头来,视线与之对了个正着,嘴角一撇:“呦,这不是赵主事么?”赵文华经过努力,已然重回刑部主事境,闻言暗暗磨了磨牙,上前行礼:“东楼兄怎的生分了,唤小弟元质便是!”他重回刑部后,了解到其贬官外放,居然有想要一直认干爹的严嵩身影在,但那位可是新晋阁老,能与首辅张骢掰一掰手腕的吏部尚书,自己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甚至对待这位老是挑衅的小小举人,都得堆起笑脸,主动示好。严世蕃哼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些,但语气依旧很不客气:“你来做甚?”“此案惊动了刑部,小弟也来看看……”赵文华目光微动,笑着道:“早知东楼兄在这里,小弟就毋须担心了,东楼兄出面,再复杂的案情亦可迎刃而解!”严世蕃却不上当:“这盛娘子死得突然,哪里那么容易破?这案子也与我无关呐,该由顺天府衙来抓凶!”赵文华这才道:“小弟只是听说,会首将要大婚,这盛氏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媒人,担心婚事受到影响,哪怕是些许波折,都是我一心会上下万万承受不起的损失呐!”“嗯?”严世蕃最痛恨的就是这点,这家伙为何这么能逢迎,偏偏还无法驳斥,只能暗暗磨了磨牙,嘿然道:“元质所言有理,我也正是关心明威的人生大事,这才来此!”“那太好了!”赵文华道:“我是刑部官员,可以过问地方案件,然顺天府衙终究不比其他,万一对方阳奉阴违,有东楼兄在,想必他们也不敢造次!”严世蕃脸色再度缓和下来,这话说得确实不错,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府衙内谁敢阻拦,而有了赵文华,也算是师出有名。“也罢!那我们就进去吧!”两人朝盛宅走去,刚到了门前,里面几名胥吏恰好走出,立刻阻拦:“来者止步!”赵文华穿的是常服,没有穿官袍,严世蕃更是没有官袍,但前者即刻取出了刑部的印玺,淡淡地道:“在下刑部主事赵文华,你们府衙的推官呢?让他来见本官!”刑部官员确实有这个威风,但很可惜,顺天府衙作为管理京师的地方衙门,能在这里当吏胥的,也都是见多识广,几人并未被吓住,其中一位书吏反倒回道:“可是山东清吏司的赵主事?不知赵主事寻沈推官,所为何事?山东的案情,似乎不归我们府衙管辖……”赵文华脸色一沉。刑部按大明十三个布政司设清吏司,每司主事分管对应省份刑名的案件,主事均为两人,共计二十六人,赵文华原本是云南清吏司主事,排在末位。这也是没办法,他是嘉靖八年的二甲进士,未能进得了翰林院,在六部观政后,靠着逢迎拍马,巴结了当时的刑部郎中,得了主事之位,能留在京师,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之前被贬后,赵文华几番活动,借助一心会的名头,倒是成为了山东清吏司的主事,位次一下进步许多。可无论如何,正如书吏的犀利回应,山东的案情不归顺天府衙管理,山东清吏司的主事,自然也是管不到顺天府衙的。所幸赵文华有所准备,声音沉下:“本官翻看山东案卷,曾有一桩旧案,与这盛宅案情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故来问询!”书吏不慌不忙:“原来如此,然案情尚未明朗,待真凶伏法,文书齐备之时,赵主事自可过府查阅,只是眼下沈推官案牍劳形,恐难以抽身相见,万望体谅!”赵文华面色一冷,尚未开口,旁边已经传来不耐烦的斥责:“放肆!这里有你这种无法科举的贱籍说话的份么?顺天府衙怎么有了你这种没规矩的小吏?”严世蕃站了出来,直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把沈墨给我唤过来!立刻!马上!”这番不讲道理,直接人身攻击的方式一出,对方不敢开口,躬了躬身,与其他几名吏胥灰溜溜地走了出去。‘不愧是有个阁老父亲,就是神气!哼,开口就是无法科举的贱籍,自己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赵文华暗暗撇嘴,胥吏虽是贱籍,但社会能量可不小,能提供的助力也不容忽视,不然的话他之前也不会把百花酿卖给这些人,同理他也不想贸然得罪。当然现在严世蕃出口当恶人,自己查明案情立功,那简直美滋滋。可紧接着,严世蕃的声音就飘入耳中:“愣着作甚?进去啊!你还真准备等沈墨来?”赵文华一怔,侧头道:“我们进宅邸?里面可是杀人现场!”“瞧你怂的,尸体都抬走了,有什么好怕的?”严世蕃嗤之以鼻,傲然地拍了拍胸脯:“当时赵七郎于国子监自尽,地上全是血,尸体就躺在边上,我与明威还不是查看现场,一份细致入微的分析,令那号称铁鉴的仵作都叹为观止,这才让案情大白,洗清了桂载的杀人嫌疑!”赵文华当时并不在场,一时间也被震住了,请教道:“东楼兄之意是?”“趁着府衙去喊人了,你去里面转转,看一看盛娘子和冯氏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再查一查这些衙役到底在找什么,弄得神神秘秘的!”严世蕃指点一番,又对着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厮阿禄道:“你跟着赵主事进去,随机应变。”“是!”阿禄立刻应下。赵文华见状,也不好推辞了,带着阿禄走了进去。严世蕃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角一扬,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才不进去呢,国子监一案里,嫌疑人桂载已经束手就擒,当时光天化日之下又没有别的贼人,严世蕃才敢跟在后面合力破案。现在这盛宅里面,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凶手没走,拿着凶器直接杀了前来调查的,那岂不是冤枉?就让赵文华趟趟道,若有收获,相信机灵的阿禄也能盯着,简直完美!就这般,严世蕃立于宅前,悠然等待。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然而小半个时辰后,赵文华与阿禄还未从里面出来,不远处一行人已然匆匆赶至。为首的正是外表一团和气的推官沈墨。“沈推官,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严世蕃眼神里浮现出恨意,直接迎了上去。如果说他看赵文华是不顺眼,那么对这位顺天府衙推官,就是仇恨了。鹿鸣宴被绑架一案,严世蕃事后知晓,这个推官沈墨居然想要在贡院里大肆拿人,真要被其这么做了,舞弊的传闻肯定会闹开,到时候泥巴落进裤裆里,休想解释得清楚。也即是说,沈墨原本想要毁了他,幸亏被海玥按住,严世蕃心眼本就极小,对于这种人自然恨之入骨。迎着这位阁老之子的眼神,沈墨脚下顿了顿,还是上前行礼道:“原来是严公子大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不知公子来这死者宅中,所为何事?莫非是有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提供?”严世蕃冷冷地道:“我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多少案子到了你沈推官的手里,都是不了了之,就我所见,便有两起了吧!现在盛氏冯氏的凶杀案,是不是也要随意找个无辜者交差啊?”这话就太不客气了,沈墨勃然变色,神情也阴沉下来:“请严公子慎言,我乃顺天府推官,吏部考功更是年年卓异,阁下方才所说,是要指摘吏部考功么?”这句回得巧妙,吏部尚书之子指摘吏部的考功,儿子拆老子的台,那传扬出去也是一场不小的官场风波了。然而严世蕃大手一摆:“不要东拉西扯了!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就是你沈墨!怎么!敢做不敢认!”沈墨胸膛起伏,一时间也懵了:“我!我怎的成奸臣了!”“你身为朝廷命官,明知律法森严,却故意渎职枉法,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严世蕃厉声道:“你说你还不是奸臣么!”“本官何时渎职枉法,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了?污蔑朝廷命官,你……你……”沈墨伸出手指,气得直发抖,却没说下去。如果是一个平民百姓指责自己,那么早就押入顺天府衙,到正堂打下几十大板了。但眼前之人是朝堂新晋阁老之子,即便严嵩清誉极佳,为人平和低调,他小小一个判官,也没有资格与对方争辩,所谓污蔑更是天方夜谭。憋了许久,最后只有一句低弱的话来:“严公子……你到底来此作甚?”严世蕃得意地哼了一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才忝列嘉靖十年顺天乡榜,今日特来观政,且看你这蠹国害民之官,是不是又敢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为民请命,正是圣贤教诲!”(本章完) 第221章 海氏武学的由来 第221章 海氏武学的由来 “咦?” 赵文华领着阿禄匆匆走出时,远远就看到严世蕃负手而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阶下是神情极度难看的沈墨。 他放缓步子上前,但还是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沈墨的视线里更是流露出与其和善面貌不符的狠色:“原来赵主事在里面,怪不得严公子这般作派,阁下若是查出了凶手的线索,我顺天府衙愿受指教!” 赵文华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此案非我刑部所辖,本官此来也不过是走访一二,何谈指教?” 沈墨冷冷地道:“既如此,还望赵主事不要在此处逗留,扰了府衙办案!” 说罢,他带着身后一众书吏衙役,大踏步地朝着盛宅内走去。 ‘一个小小的推官,竟似颇有底气,霍韬都不是顺天府尹了,他的靠山是谁?’ 严世蕃目送这一行入内,皱了皱眉,转向赵文华:“你查出线索没有?” 赵文华左右看看,低声道:“东楼兄,借一步说话!” 严世蕃跟着他来到大门一侧:“如何?” 赵文华道:“有些不对劲,我方才寻到一个府衙的熟人,他说这案子竟有锦衣卫过问……” “锦衣卫?死了一个小小的媒人,与锦衣卫何干?” 严世蕃先是愣住,然后面色严肃起来:“难道说,盛娘子是黎渊社的人?” 两人都参与过“井木犴”与“翼火蛇”的抓捕行动,瞬间加以联想,赵文华也沉声道:“恐怕八九不离十!” “原来如此,这沈墨背后,怕不是有锦衣卫为其撑腰,才显得有恃无恐!” 严世蕃精神大振,摩拳擦掌起来:“这案子咱们既然碰上了,就万万没有错过的道理!”他们之前还与锦衣卫一起,联手抓捕过内贼卢源,但那是陆炳的参与,严世蕃最初都是经由陆炳介绍,才认识了海玥。 可陆炳是锦衣卫,却不能将锦衣卫视作陆炳,这个皇权特属的机构内部自然有山头派系,如果真是陆炳那一派,倒是毋须争抢,可现在瞧着势头,极可能是另一系的人物,那就不客气了。 严世蕃看向阿禄,见他微微点头,确认了赵文华所言不假,立刻道:“这群人在搜寻何物?” “暂且不知!” 赵文华目光闪烁:“根据那名衙役交代,沈墨遮遮掩掩的,只说一旦发现古怪之物,要马上禀告,但具体是什么,并未明说……” 严世蕃笃定地道:“肯定是盛娘子的秘录,她为豪门大户牵线姻缘,下聘时问得格外详细,势必收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权贵秘密,禀告给黎渊社的同时,也自个儿汇集成册,私藏下来,锦衣卫让顺天府衙找的就是此物!” 赵文华也有这个猜测,心头颇为意动,但仔细琢磨后,又觉得自己把握不住,真要拿了反倒是怀璧其罪,所以此刻低声谏言:“东楼兄,小弟有个念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蠢念头就不要说了!” 严世蕃瞟了他一眼,哼了哼:“若是锦囊妙计,不妨直言!” 赵文华轻咳:“与锦衣卫相比,你我终究势弱,想要拿住贼人恐怕不易,但盛氏既然藏了秘录,京师权贵肯定也是不希望它落入锦衣卫手里的……” 严世蕃目光一亮:“借勋贵重臣之势,对抗锦衣卫,咱们从中查明案情?” 赵文华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但小弟不知,该选谁作为领头者?” “那就要看谁与牵丝夫人往来最为密切了!” 话音落下,两人猛地看向盛宅大门上的乌木匾,异口同声地道:“定国公!” …… 又一日放衙。 海玥回到家中,走到爹娘屋前,就见两人正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谈话。 到了面前,双方见礼,老妇满脸笑容:“公子爷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真真是文曲星君临凡呐!老婆子说媒一辈子,说合的亲事少说也有百八十桩,像公子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也难找,怪不得宫里都那般热情呢!”海玥温和地道:“一切麻烦林婆婆了。”太后那边还在等着,婚事自然不能因为一个牵丝夫人之死而真的停下来,朱琳出面,在京师挑选了一位名声不是那么大,但稳重踏实,风评很好的年长媒婆林氏。 林氏出面,已经完成了六礼第一步的纳采,第二步的问名。 纳采是提亲,问名就是请媒人询问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接下来就是第三步纳吉,即男方进行占卜,看看两人的八字是否相合,卜得吉兆后通知女方家。 事实上,只要双方门当户对,条件满意,这八字就没有不合的。 当然如果横生枝节,八字不合也是一个最好的理由,与个人条件无关,只是运气不好,如此也不损双方的声誉。 朱琳明日准备就去京师庙宇,寻大师问一问八字,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后天就去纳征,正式订婚,然后备下日子,迎亲成婚。 六礼看似繁琐,但只要双方情投意合,也会很顺遂。 媒婆林氏起初就还有些忐忑,担心宫里或有刁难,毕竟这次迎娶的对象可不简单,是太后相认的义女,公主的嫁娶又与民间完全不同了,她根本不熟悉那些规矩礼仪,但结果发现,宫里比这里还热情,全程配合。 由此也发出感慨,这对新人当真是天作地和的一对,能给如此良缘做媒,也是与有荣焉。 对于这位事少的林婆婆,海浩不忘给了丰厚的赏钱,一家人将其送了出去,对方欢天喜地地告辞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待得回到屋内,三人坐下,朱琳含笑地看着儿子,满是感慨:“想当初你还那么小,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十三郎也要成家了,真好!” 海玥听了这话意思不太对,赶忙道:“待得孩儿大婚后,爹娘又要离开?” 朱琳稍稍沉默,缓缓地道:“我们身上终究有些干系,于你仕途有碍……” “请娘亲收回此言!” 海玥立刻起身:“若因仕途逼得一家不能团聚,那孩儿宁愿舍了这官不当,为人子者,岂有让爹娘四处奔波的道理……” 这话是真心实意,他原本多多少少有些抗拒此世的父母,但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倒是渐渐的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人,若能一家团圆和睦,谁又希望孑然一身呢?海浩与朱琳相视,满怀欣慰,前者更是哈哈笑道:“这些年我与你娘游历天下,倒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增长了诸多见闻,并非坏事,想来若非那些人穷追不舍,我们至今也不过是窝在琼海之中,反倒无趣得很!” 朱琳也道:“庄子有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看我们四处奔波,实则也是乐在其中!” 海玥终究不是古代人忠孝到迂腐的思想,父母要求孩子一定要按照自己安排的路走,同样孩子也在一定程度上逼迫父母严格遵从社会的规矩,避免累及自身,闻言不再执着,但还是道:“既如此,也得将那孙维贤解决掉,去了爹娘的后顾之忧!” 海浩与朱琳听了,这回换成苦笑了。 孙维贤在锦衣卫里面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哪有这般简单除去? 这孩子口气当真是太大了。 海玥并没有轻视对方,相比起藏于阴暗处的黎渊社,只要身份暴露马上完蛋,一位能得嘉靖亲自调入京师的锦衣卫镇抚使,在朝堂中的份量都不轻了,确实很难对付。 但对方既然与他父母过不去,更涉及到传闻中的密藏财富,这种过节也没有缓和的可能,必须分出一个胜负,乃至生死! 所以在此之前,有些情况还是得打听清楚的:“敢问爹娘,孙维贤是如何确定,你们知晓建文密藏的下落的?” 海浩看了看朱琳,朱琳微微点头:“事已至此,不必瞒孩子了……” 海浩沉声道:“这家伙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起初我也弄不明白。” “此人先派了心腹手下找上门来了,故意坏我英略社的生意,几番试探,我将其手下打死,孙维贤才亲自南下,与我交手了一次,表露了来意,欲问建文密藏的消息!” “后来我们离开海南,去往他乡,期间又与孙维贤和其麾下高手交锋,这才发现,此人培养的手下,竟与我们的武功路数相合,想来他是从英略社发现的端倪,再亲自与我动手后,予以确定。” 海玥想到自己的安禅制龙,二哥的紫电青霜:“父亲的武功是?” 海浩道:“我所学颇杂,然最根基最擅长的是一套擒拿之术,名‘苍虬缚岳’,与你的‘安禅制龙’,同为一人所创,只不过后者是禅功静功,前者则为其俗家时所学的武功,倒是正合我的路数,而这孙维贤,竟也会‘苍虬缚岳’!” 海玥眨了眨眼睛:“那父亲的这些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不仅是你,很多人都一直奇怪,海氏书香门第,怎的出了我这个武夫?” 海浩看向朱琳,牵住妻子的手,哈哈一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你老子我的功夫,还是你娘传授的呢!” (本章完) 第222章 一心会的卧龙凤雏 “啊?”此言一出,海玥真的愣了愣,然后看向母亲朱琳。父亲已然是琼海第一勇士,背后竟然还有高手?朱琳看出了他的所想,笑着摇摇头:“你爹所言夸大了,若非他天赋出众,习武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万万没有如今的境地,我只是授艺,若论武艺是比不上他的……”海浩正色道:“夫人谦虚了,若非得你教导,我岂有今日的成就,反倒是拖累了你的进境,实在惭愧!”朱琳握紧夫君的手掌,抿嘴笑道:“夫妻一体,说这个作甚!”‘照这意思,娘亲的武艺也很强了……’海玥倒也顾不上爹娘当众撒狗粮,基本明白了这两位为何能辗转各地,与孙维贤所率领的锦衣卫高手周旋。原本以为是海浩够强,现在看来夫妇俩是彼此配合,才能令敌人无可乘之机。同时孙维贤终究不敢赶尽杀绝,他心知肚明,若真逼得家破人亡,便要面对两位无所顾忌的江湖客舍命追杀,纵使这位镇抚使在南京权倾一方,也断不愿与之拼个鱼死网破。只是照父亲所言,孙维贤居然也会“苍虬缚岳”,这武学的源头……海玥问道:“娘亲的这些武功,又源自于哪里呢?”朱琳笑容不变:“以我儿的聪慧,想来应该明白,既然孙维贤会此绝学,那它们的源头自是出自皇室宫廷,不过我大明朝开国已百多载,中间多有动荡,即便是宫廷所出,也难免遗漏,如今锦衣卫里面会此绝学的,亦是屈指可数了!”海玥声音放轻:“那娘亲的姓氏?”朱琳很痛快地道:“确是国姓,我祖辈乃洪武三十五年的三大护卫之一,得赐朱姓,这才传承下这些武学来。”海浩接着道:“而今此等宫廷绝学大多失传,孙维贤见我俩得承,才认为密藏的关键正在于我们,他手中已有了诸多线索,却缺失了一环,难以确定密藏的进入之法,自是穷追不舍,这下你可明白了?”海玥看了看爹娘,露出微笑,颔首道:“是!孩儿明白!”前因后果确实清晰,接下来万一那边提及,海玥也知该如何应对。事实上,距离建文朝已有百年,土木堡之变都有几十年了,陈年往事早就不会有多少人介怀,甚至于历史上的几年后,嘉靖为了将生父牌位移入太庙,还将朱棣的庙号从太宗更改为了成祖。别以为成祖听起来更威风,这其实是对礼制的极大破坏,要知道王朝的传统是,“祖有功而宗有德”,一个王朝仅有一祖,明朝二祖并立也算是一桩奇事。更何况朱棣的皇位来得还有点小瑕疵,这位永乐大帝生前极力否认篡位,用太宗的庙号,正是为了自证合法继承朱元璋,结果倒好,孝子贤孙把他的庙号一改,直接否定了其政治叙事。由此可见,百年前的祖宗没人在意,百年前自焚或逃亡的建文帝,也早被遗忘。所以朱琳的这个国姓,到底是赐姓,还是血脉相传……重要么?海玥觉得并不重要,研究了一下如今朝堂的局势,就安心地睡了过去。第二天的纳吉很顺利,今科榜眼与太后义女的生辰八字简直是天作之合。第三日的纳征也一切如常,在媒婆林氏的张罗下,海氏并未带外人,就海玥一家和弟弟海瑞登门,聘礼正式下达,订婚仪式完成。择定良辰吉日,只待亲迎。这边六礼推进顺利,海玥在英略社与翰林院之间两点一线,却不见严赵两人对于盛娘子之案的禀告。甚至连两人的身影都见不到了。海玥并未催促,默默等待。最先传来反应的,却是翰林院。就在给同僚发放婚礼请柬,众人欣然收下之际,一位最喜打听朝堂事的庶吉士神情却有了瞬间的古怪,旋即意识到有歧义,赶忙解释道:“明威兄见谅,在下是想到了刚刚听说的定国公府传闻,绝无他意!”海玥并未在意,顺嘴问道:“定国公府?”那位庶吉士古怪一笑,低声道:“明威兄可别说是我讲的,那位小国公爷闹开了,据说其姐姐嫁了个天阉,偏偏对外装作幸福美满,国公府竟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得知后怒不可遏,去了锦衣卫那里讨说法呢!”“哦?”海玥心头一动,脸上则依旧好奇:“这与锦衣卫何干?”庶吉士道:“好似与一位媒婆有关,又说锦衣卫与沈家勾结,反正小国公爷已经冲去北镇抚司大闹,还要主动进诏狱,内阁惊动,恐怕此时陛下也知晓了!”他说话的声音逐渐放大,很快其他人围了过来,见状也不藏着了,纷纷传了个遍。事实证明,一众翰林大才,未来储相,谈论起八卦来,与街头小民也没什么不同。尤其是这种顶尖勋贵和锦衣卫,双方都是清贫士子最讨厌的对象,闹得越激烈,大伙儿越幸灾乐祸,甚至主动出动打听。于是乎,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老定国公叫徐光祚,身为徐达后裔,大明朝的顶尖勋贵,还曾经领中军都督府,更作为正德朝内阁派遣的核心官员,与礼部尚书毛澄、寿宁侯张鹤龄、太监谷大用等赴安陆,迎接藩王朱厚熜入京继位。这并不算什么功劳,毕竟杨廷和一系把朱厚熜得罪死了,但徐光祚也没被牵连,后来病逝,爵位传给了其子徐延德。如今闹起来的,就是这位小国公爷。“话说国公爷就是国公爷,为何称小?”“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小国公爷今年尚未及冠,承袭爵位时更是年仅十六,素来行事风风火火,颇欠稳重,熟识之人皆以小国公爷相称,时日一久,这称呼也就传开了。”“说起来,此人的身世也颇为坎坷,生母早逝,两位兄长亦相继夭折,自幼便由长姐一手抚养成人,故而姐弟情深,五年前徐氏出阁,嫁与当时的工部右侍郎沈岱之子沈砚卿为妻。““咦!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传闻其风流倜傥,姿容绝世,人称‘玉山公子’,最难得的是从不涉足秦楼楚馆,当年京中闺秀无不倾心,恨不能嫁与为妻呢!”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嘿,用修兄可知,这位玉山公子为何从不踏足风月场所?”“明白了……明白了……哈!”事实证明,一众翰林大才,未来储相,谈论起下三路来,与街头小民也没什么不同。尤其是这种男儿雄风的时候,最是津津乐道,当听说那位著名的俊逸公子居然不行,顿时笑嘻了。海玥则开口问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正是那位小国公爷在北镇抚司大闹时嚷出来的,如今已是满城风雨,这位爷索性将前因后果抖落个干净——据说成亲当晚,沈砚卿便以旧伤未愈为由,拒行合卺之礼,徐氏起初尚未起疑,可日子久了,见夫君始终避而不见,这才觉出蹊跷!后来更从沈家下人口中探得端倪,谁曾想沈家为掩丑事,竟将知情的婢女毒杀灭口!徐氏忍无可忍揭破此事,反遭毒打囚禁!““这还不和离?她可是国公府的千金啊!”“想是锦衣卫从中作梗,将事情强压下去,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前日小国公爷得知姐姐终日以泪洗面,顿时怒发冲冠,径直闯进北镇抚司讨要说法!”“倒是一条血性汉子!”众翰林难得异口同声赞许一位勋贵,转而纷纷怒斥:“锦衣卫简直丧尽天良,此等龌龊勾当也做得出来!”海玥听得面色也沉下:“那边提及与做媒之人的干系了么?”打听消息的翰林道:“听说是一位很有威名的官媒保的媒,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媒婆吧,最可恨的还是锦衣卫与沈家的勾结!”海玥再问了几句,发现细节方面已经问不出什么,寻个空隙,出了屋子。果不其然,还未到翰林院门口,远远就见两道身影鬼鬼祟祟,正是严世蕃与赵文华。海玥招了招手,见两人讪讪上前,直接问道:“定国公与锦衣卫的冲突,与你们有关么?”“确实……确实有些关联!”严世蕃和赵文华面露尴尬,前者干笑道:“明威,陆文孚那边能否帮去解释一下,我们的本意绝非……”“做得很好!”然而话到一半,海玥声调上扬,就予以了肯定:“盛氏号称京师第一官媒,若她牵的红线背后尽是这般龌龊勾当,那当真是死有余辜!锦衣卫中若有人胆敢包庇此等恶行,也休想撇清干系!陆文孚是何等刚正的性情,岂会与这等腌臜事有半分牵扯?更遑论包庇纵容!”“啊?”两人怔了怔,顿时长松一口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不想一桩媒人之死,却牵扯出了锦衣卫与定国公,此案内情之深,确实出人意料!”海玥眉宇间泛起欣慰之色:“更不想我一心会竟藏着卧龙凤雏,得二位相助,真乃天赐良机,理应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本章完) 第223章 让孙维贤来求海玥 第223章 让孙维贤来求海玥 “我们本以为盛娘子是黎渊社贼人,这才想借势勋贵,与之抗衡……” “结果没想到,那盛娘子所谓的美满姻缘之下,竟是这么回事!” 一路上,严世蕃和赵文华老老实实地将过程讲述了一遍。 起初并不复杂,就是两人在查探过现场后,察觉到锦衣卫的介入,自身难以抗衡,又想争功,就将第三方拉了进来。 当年盛氏为徐氏做媒,牵线了当时最受京师贵女喜爱的“玉山公子”沈砚卿,当时男方沈家颇为迟疑,毕竟与勋贵结亲并非首选,是盛氏从中说和,几度周旋,最后才定下亲事,得此佳婿,老定国公大感欣慰,亲手为盛娘子题了匾额,挂在盛宅大门,以示感激。 也是从那时起,盛娘子正式有了京师第一官媒的声誉,此后寻她做媒的高门权贵络绎不绝。 严赵两人原本没准备以此为突破口,只是因为定国公名头大,那位小国公爷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容易拿捏,可不查不知道,一查竟发现徐氏整日以泪洗面,再往下深挖,越来越触目惊心。 “小国公爷要闯北镇抚司,我们是想阻止的,毕竟还没弄清楚,到底是黎渊社弄的鬼,还是锦衣卫设的局,可终究没拦住,现在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严世蕃说完后,想到方才这位卧龙凤雏的评价,顿觉不能一味逃避,昂首道:“如此也好,将此事彻底揭开,不给贼人遮掩的机会!” 赵文华也补充道:“这类事情恐怕不止一桩,盛氏遇害后,她的遗物至今也未寻到,若不查清,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风波!” 海玥点了点头,来到北镇抚司斜对面的茶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让小二送了张条子过去。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后,陆炳步履匆匆地上了楼,见到三人后苦涩地道:“让几位见笑了……” 此言相当于直接承认,锦衣卫与这件事有干系,而非矢口狡辩,严世蕃和赵文华对视一眼,倒也暗暗感叹,这位确实为人正直。 海玥则道:“文孚不必自责,任何地方都有害群之马,此事非你等之过。” “确实与我无关,但又有什么用呢?” 陆炳叹了口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此等恶行太过出格,外人只会指着我们的鼻子一并痛骂!”锦衣卫名声狼藉,被官僚敌视,被百姓恐惧,但正如王佐所言,大伙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笔杆子握在士绅手里,可以为其行为美化,而锦衣卫的暴行就是赤裸裸的揭露出来,陆炳常常也以此自我安慰,只要完成为天子利刃,监察百官的职责,再揪出黎渊社这等大逆不道的贼子,毋须太过计较外界的声名。 然而这种将国公之女故意许配给天阉,从中捞取好处,就与监察没有干系,纯粹是私欲作祟,令人不齿了。 陆炳刚刚考完武举,凭着真才实学名列前茅,又见证了欣赏的俞大猷夺取武状元的英姿,本是高兴的时候,未料碰到这么一桩事,脸色极为难看。 他坐下品了一口茶,看向对面的挚友,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海玥却十分了然:“文孚是不是想我协助,查一查此案的内情?” “明威如今已是翰林院编修,还是莫要来趟浑水,与你的声名无益!” 陆炳苦笑道:“况且也没什么好查的,那位媒婆盛氏确实是锦衣卫的暗桩,已经从案卷里面找出来了,她做的事情,锦衣卫得认!” “盛娘子是锦衣卫的人手,却不代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完全源自于锦衣卫的授意,况且她如今意外身亡,就更有追查的必要……” 海玥正色道:“案情有进展了么?” 陆炳道:“根据顺天府衙的调查,盛娘子之死,是大弟子秦氏勾结其身边的贴身女婢所为。” “两人认罪了?” “贴身女婢认罪了,秦氏却直呼冤枉,但已经狡辩不得……” “动机呢?” 陆炳已经看过了卷宗:“动机是盛娘子要将家业传于最小的弟子顾氏,所以秦氏收买了女婢,约定下毒杀害盛娘子,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身亡,由于盛娘子并无其余家人子嗣,身为大弟子的秦氏就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其家业。” “但秦氏没有想到,另外两名弟子也早早在盛娘子家中安插了眼线,一听到盛娘子遇害,马上齐聚盛家,都为了争夺家产。” “而期间二弟子冯氏似乎发现了证据,被大弟子秦氏用利器刺入胸膛,当场毙命。” 从这方面来看,前因后果似乎十分完整,但海玥指出一点:“据说冯氏遇害的凶器,是盛娘子头上的发簪,仆婢在发现尸体时,就牢牢地握在盛娘子手里,一直未曾取下,有这个细节么?”“这……”陆炳皱了皱眉:“案卷里确实记录了凶器为发簪,但并没有握在尸体手中的细节,这重要么?” “重要!这涉及到了‘体僵’!” 海玥道:“人死之后的一段时间中,会项背僵硬,四肢难屈,最粗略的划分叫‘半日僵’‘隔宿硬’,而经验老道的仵作,也能籍此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辰……” 古代的体僵就是后世所言的尸僵。 尸僵的原理是,人在死亡后一定时间内,肌肉因肌动蛋白与肌球蛋白形成永久性的横桥,而导致的一种僵硬现象,表现在外就是弹性和伸展性消失,身体掰不动了。 尸僵是在死后一个小时到三个小时左右形成的,到十二个小时最为坚硬,然后逐渐变软,两到三天后,尸僵才会逐渐缓解,重新变软。 环境温度、死前运动状态、死亡原因,都可能加速或延缓进程,但大致上的时间不会差别太大。 而盛娘子是在前天夜间死去的,到了第二日清晨被发现,此后发簪就一直被捏在她的手中,等到第二天下午,这个阶段恰恰是尸僵最为严重的时候。 “这体僵有如此夸张么?” 陆炳颇为惊讶:“连握在手里的一根簪子都拔不出来?” “确实可能从手中拔出来,但何必如此呢?”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海玥道:“如盛宅的仆婢,见到尸体后不敢触碰,任由其握住发簪,这才是常态,而凶手如果真是为了争夺家产的秦氏,拔下发簪作甚?况且发簪也不是合适的凶器,想要将其刺入胸膛,置对方于死地,对于一位妇人而言,并非那么容易吧?” 陆炳的脸色变了。 事实上,除了对尸僵确实不了解外,凶器的疑点他不见得发现不了,但现在被定国公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思考,见到顺天府衙那边的禀告,发现是家产纠纷,就匆匆忽略过去了,如今看来,盛娘子之死竟似另有隐情? 海玥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又接着道:“盛娘子既是暗桩,她直属于何人管辖?也是萧震么?” 前指挥佥事萧震已经被秘密处死了,秘册被搜出,上面记录了许多锦衣卫暗桩的信息,包括之前贡院打更人孙流。陆炳倒也希望是萧震,可稍加沉默后,还是摇了摇头:“萧震的私册里没有盛娘子……” “有可能特意不记载么?” “区区一个媒人,不至于如此隐秘。” “盛娘子的指挥莫非是……” 问到这里,陆炳顿时勃然变色:“王指挥使绝不会做这等事!” 在他心中,都指挥使王佐就是恩师,自从其入锦衣卫,便亲自教他撰写办案案卷、审讯笔录和交接公文,并告诫他身为指挥使,不可不精于刀笔,展现出殷切的期盼。 陆炳对于王佐的敬重,堪比其亲生父亲,甚至因为其父常年身体不适,居家养病,都没有师徒间亲密的关系,根据他的了解,王佐绝不会指使盛娘子做出这些龌蹉事来! “锦衣卫的高层,不是仅有王都指挥和萧佥事两人,盛娘子完全可能归属于旁人!” 陆炳定了定神,厉声道:“我将这个人找出来,看看此人与盛娘子之死是否有关联,背后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看向海玥,恳切地道:“明威,你的这些话语已经对我帮助极大,案情就不必插手了!以你我之谊,若由你亲查此案,纵使真相大白,恐也难堵悠悠众口,倘若因此累及你的清誉,我实在是……” “查案若是这般畏首畏尾、踌躇不前,那世间真相岂非都要石沉大海?” 海玥同样正色,又微笑道:“况且你我有交情,锦衣卫其他人我又不认得,我此前于国子监内还是有些声名的,你们锦衣卫如今焦头烂额,对外求助,也很正常对么?” “咦?” 陆炳目光一动,倒是有所触动,缓缓地道:“确实有一人,不久前刚从金陵调来,为人低调恭谨,又喜好诗文,据说在金陵城中就喜与文人往来,让他出面倒挺合适……” “谁?” “此人叫孙维贤,接替萧震,新任指挥佥事之位。” (本章完) 第224章 你是建文余孽! 北镇抚司。刑房之内。孙维贤坐在案前,正在平静地翻看着一卷《大明一统志》。他生得眉目疏朗,三绺长须修剪得极是齐整,并无多少武夫的粗犷,反透着一股文臣的清贵。最令人深刻的是那双丹凤眼,看人时总含着三分笑意,却能在转瞬间凝出令人生寒的锐光,恰似此时案头那方从金陵城带来的上好端砚——温润如玉,墨色森然。此时孙维贤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吼叫,修长的指节轻叩案几,那节奏倒像是在唱曲打着拍子。他原为南镇抚司镇抚使,从四品,如今进位指挥佥事,正四品。看似高了半级,又是从坐冷板凳的金陵,调入了政治中枢北京,可谓是一场不小的进步,但孙维贤根本不想要。且不说某些不为外人言的原因,就看他在金陵城的南镇抚司大权独揽,品级虽低,实则权力极大,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的道理,官场上的人都清楚,何必来京师凑这份热闹?况且指挥佥事身为指挥使的副手,与那位锦衣卫一把手难免产生矛盾,如今的指挥使王佐深受天子信重,即便需要副手制衡,强弱高下还是可以预期的,他只是缓解天子疑心的工具罢了,想要上位?几乎没有可能……所以孙维贤不想北上,可惜锦衣卫不比文官,文官若是不愿赴任,直接挂印而去,辞官归隐,士林还会称赞这份不为功名利禄所折腰的气节,到时候天子回心转意或新帝登基,很快就能被记起,重回朝堂,扶摇直上。锦衣卫如果敢抗旨,直接处决,绝无第二种可能,天子一道圣旨,孙维贤就得抛开一切,火速入京赴任。当然,为了让他能起到抗衡的作用,一批心腹人手也被调入京师。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千户谭经走了进来,恭敬地禀告:“司尊,案卷送到了!”孙维贤微微皱眉:“这里已经不是金陵,莫要再如此称呼。”谭经懔然改正:“是!佥事!”听了这个称呼,孙维贤又觉得有些刺耳,面上再无表情,接过案卷,翻看起来。谭经大气也不敢出,垂首静立。孙维贤前几页看得还较为仔细,后面就草草翻过,末了淡然道:“顺天府衙和应天府衙处理起案情来,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啊!”想到应天府衙的办案风格,谭经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低声附和道:“现在外面都在焦头烂额……”“本官何尝不是呢?”孙维贤叹了口气:“那位国公爷不依不饶,朝野上下怕是要物议沸腾了,说来蹊跷,区区一个媒婆的勾当,怎就闹到这般田地?谭经嘴角歪了歪。虽然说名声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由于他们是外来者,可以最大程度地置身事外,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重创都指挥使王佐,让自家长官上位的机会。或许是心有灵犀,门外有人敲了敲,入内传话道:“孙佥事,都指挥有请!”“好!”谭经神色微变,孙维贤却淡然起身,一摆袍袖,走了出去。目送这位镇定的背影,谭经冷静下来,将桌案擦拭了一番,再打扫起了屋舍。将内外整理得一尘不染,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谭经刚要迎上前,却陡然一怔。因为孙维贤的表情十分阴沉,眉宇间的儒雅之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狰狞。熟悉这个表情的谭经赶忙止步,立于门口,垂首等待。孙维贤到了面前,神情已经恢复往昔的模样,淡淡地道:“来!”两人重回屋中,这位指挥佥事坐下,以一种莫测的语气道:“你待会随我去翰林院,请一人过来。”“翰林院?”谭经一怔。锦衣卫与翰林院可以说是最不对付了,前者乃皇权鹰犬,以诏狱酷刑、罗织罪名而劣迹斑斑,后者为清流喉舌,凭经术文章、谏诤风骨成清贵要职。堂堂指挥佥事,去翰林院作甚?孙维贤道:“盛氏一案,颇多疑点,若能彻查真相,或可还锦衣卫一个清白。恰巧翰林院新晋一位擅断刑狱的编修,自入京以来屡破要案,王指挥使有意延请这位能人协理此案。”谭经的第一反应是:“此事陛下会允许吗?”孙维贤道:“恰恰是这位得陛下亲近,又要迎娶太后的义女,让他参与此案的审理,也是给宫中一个交代。”“翰林院还有这等人物?”谭经大为惊奇,却又目露担心之色,低声道:“这人怕是不好邀请,不然的话,王指挥使何故让佥事出面?”‘是啊!为何让我出面呢?莫非……不可能!王佐若是真有了这招杀手锏,不会如此轻易地丢出来,应该是巧合!’孙维贤眼睛微微一眯,彻底定下神来,缓缓地道:“我们要邀请之人,是今科榜眼,姓海名玥,年方十九,琼山人士。”谭经瞳孔猛地涨大:“姓海……出身琼山……难道说……”“正是那两位的族人!”孙维贤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一脉有三子二女,长子海珉,次子海珍,幼子海玥,海氏这等诗礼传家的门第,断无重名之谬,如此说来,今科榜眼必是三子无疑。”说罢捋须而笑,眼中光芒闪动:“海公夫妇当真教子有方,膝下竟育出这般麟儿,一门三杰,光耀门楣,实在可喜可贺!”“冤家路窄!冤家路窄!”谭经却已是目露凶光:“司尊,咱们要不要……”说罢做了个手势。“诶!”孙维贤抬起手:“我早就说过了,彼此本该是同路人,只是他们一直有所误解,才会激烈反抗,现在不该让误会更深了,走吧!”这位雷厉风行,还真就带着心腹,骑马穿过东长安街,抵达了皇城东南角的翰林院。院门前,依旧是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几名守卫立着,并不阻拦一个个文人士子出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然而待得孙维贤和谭经一接近,哪怕翻身下马,守卫还是即刻阻拦:“来者止步!”孙维贤没有让手下上前,反而是微笑着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玥海翰林,烦请通报。”守卫摇摇头:“不巧!海翰林外出未归!孙佥事请回吧!”孙维贤平和地道:“现在可是当衙的时辰……”守卫道:“今日是庶吉士大考,海翰林去礼部观政了,确实未归。”“原来如此!”孙维贤看了看时辰:“那我午后再来!”回去稍作打听,今科庶吉士确实在早上选好,礼部又定下一件大事,孙维贤再度带着谭经来到翰林院门前:“烦请通报,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翰林!”守卫再度摇头:“不巧!海翰林与新科庶吉士同赴宴席了,暂时未归……”孙维贤目光闪了闪:“那他今日可会回来?”守卫道:“不知。”“待我们第三次来,这人是不是正在小憩,暂不见客啊?”到了一旁,谭经已是忍无可忍:“岂有此理,这分明是避着我们!”“怎的?你难道去烧了翰林院不成?年轻人心高气傲,喜欢三顾茅庐的把戏,就由得他去!”孙维贤轻抚长须,教导道:“你要记住,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切不可鸡肠鼠肚,连几句恶语都容他不下!”“是!”看着上司的云淡风轻,谭经钦佩不已。孙维贤这回并未在翰林院外等待,而是又回了北镇抚司。反正是王佐让他前来请人,小国公爷还在诏狱闹着,海玥那边愿意耽搁,也是对方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诚心邀请,礼贤下士的姿态便好。孙维贤甚至猜测,对方根本不愿意来破案,这才会避而不见。无妨。他原本的心思都放在锦衣卫内部,一时间没在意新科士子的名单,如今偶然发现了这位,先是惊怒不已,但转念一想,这前途无量的一甲进士,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些年间为何远走他乡,更不知道自家祖上是什么煊赫的出身吧?若能以此为要挟,让此人为自己所用……嘶!正琢磨着这个可行性,远远见得一道英气勃勃,卓尔不群的年轻官员立于衙司外,待得两人接近,转身微笑:“可是孙佥事当面?”“阁下是?”孙维贤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相貌,心头一惊。果不其然,对方拱手道:“在下海玥,适才听闻孙佥事造访,特来相迎。”孙维贤下意识还礼:“海翰林清贵之身,怎敢劳动大驾?”“若是寻常锦衣卫来访,自当按部就班,只是……”海玥凝视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神色,忽而压低声音,向前倾身:“能得见建文遗脉的风采,海某岂敢怠慢?”在双方交谈之际,谭经不敢接近。却见到一向教导自己做大事需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色也要不变的司尊,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话,就骇然失色。(本章完) 第225章 天不怕地不怕 北镇抚司门前。孙维贤勃然变色地看着海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你怎么能?轻而易举的说出这番话来!“孙佥事~”海玥却好似打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呼,身子微微远离了些,又真的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孙维贤,然后伸手道:“请!”孙维贤心脏怦怦狂跳,脚下缓步跟上,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是锦衣卫啊!他猛地上前两步,凑近了身子,冷冷地低声道:“本官乃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世袭锦衣卫,与你口中所言绝无半分牵扯,你再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休怪本官不客气!”“孙佥事说话时尽可以大声些,没必要压低嗓子。”海玥笑了笑,声音并不大,却也清晰地传了过来:“若论家世清白,谁还不是呢?”锦衣卫多以世袭制度,祖辈是有依据可查的,孙维贤是浙江绍兴人,这点应该没错。但琼山海氏也是书香门第,往上几代都可追溯,由于祖辈叫海答儿,后世还有人怀疑其本是回族人,后来汉化,但孤证不立,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诸多猜测,史学界大多是不认可的。无论如何,相比起金陵,海南可就偏远多了,那个与当地黎人直龇牙的岛屿,受贬的官员都不见得愿意去,更遑论锦衣卫。真要调查的话,哪一家更方便呢?“请吧!”看着对方有恃无恐之色,孙维贤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他原本以为,海玥小小年纪,哪怕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其爹娘也不会将这等牵连全族的大事告知,到时候自己正好以此为把柄,将惊骇恐惧的此子拿捏在手里,不仅于锦衣卫的仕途上大有帮助,更能成为以后拿捏那对夫妇的底牌。毕竟你们的儿子高中榜眼,进了翰林院为储相,未来还要当大官,也不想让朝廷知道他的身世秘密吧?真要那般发展,从金陵调入京师,还真是因祸得福了!结果万万没想到,堂堂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敢在锦衣卫门前提及建文两字,简直比起其爹娘还要丧心病狂,更是直接将帽子扣了过来。诚然,他们可以互相攻击攀咬,你说我是建文遗脉,我说你是建文余孽,但结果是什么呢?这位新科榜眼的圣眷肯定会失去,仕途势必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可这种事情,终究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由于其进士功名,荣登三鼎甲,下场顶多是找个借口,将其问罪流放,贬去岭南。嘿,那正好是海玥的家乡。相比起来,他孙维贤的下场会更惨。锦衣卫终究是家奴性质,威风起来,可以把平日里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朝堂重臣抓入诏狱,百般凌辱折磨,更能将勋贵抄家,捞得盆满钵满,可天子一句话,也能让他们从云端打落尘埃,处决得悄无声息,正如他的前一任萧震。所以此时此刻,孙维贤再和海玥对视,能从对方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一句话——拿我的前程……赌你的命!你敢么?孙维贤深吸一口气,举步跟了上去。后方的心腹谭经只觉得震撼不已,就见到三言两语之间,那位年轻的翰林编修居然反客为主,再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乖乖跟随,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而等穿过青砖铺就的宽阔通道,抵达主院,来到屋前,孙维贤开口道:“奉茶!”“是!”谭经如蒙大赦地退下。两人入了屋内,孙维贤视线一扫,耳朵再耸了耸,确定周遭没有外人,沉声道:“你要怎样?”海玥潇洒地坐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办公风格,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孙佥事这话问的奇了,是你来翰林院寻我的,不知有何要事?”孙维贤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正事,两家的牵扯就是正事,语气放缓:“海翰林,虽不知令尊令堂如何教诲于你,但你我两家本不该至此境地!纵使百年前同宗同源,后来各奔前程,如今天涯相隔,也断无结仇之理,只是……”他微微一顿,脸上挤出一份亲近:“世事弄人,而今重逢,难免生出些龃龉误会罢了!”海玥看着他,不可置否地道:“是么?”“当然!”孙维贤几经权衡,缓缓地道:“令堂对你说了那段往事么?要不要听一听在下的讲述?”“愿闻其详!”接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用一些彼此间都能听得懂的代指,讲述了一段故事。这位的重点,居然不在于建文帝朱允炆,而是朱允炆的长子朱文奎。朱允炆确实没有死于那场火灾,借由密道逃出金陵城后,心灰意冷,剃度出家,远走海外。这点基本与后来的推测相符,比如张居正还对万历说过,“国史不载此事,但故老相传(建文帝)削发披缁而走”。不过很多人忽略了,随建文帝一并离开的,还有一个儿子。时年六岁的儿子朱文奎。朱元璋的皇曾孙,建文元年就被立为皇太子的朱文奎。朱允炆毕竟是成年人,目标明显,但朱文奎一个六岁的孩子,想要隐藏起来就简单许多了,在秘密的保护下,改头换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活得胆战心惊,亦或是天意如此,朱文奎子嗣并不多,有妻子有妾室,但也没有留下活到成年的子嗣,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儿。朱文奎无奈,只得招女婿入赘上门,许多事情多有谋划,却终究未能实施,一生并无什么长久,唯独寿数挺长,一直活了八十多岁,到了成化十六年才去世。这一年,严嵩都出生了。事实上朱允炆的二儿子朱文圭活得也挺长,只有二岁时,就被朱棣幽禁起来,一直关在凤阳的广安宫,被称为“建庶人”,后来明堡宗发动夺门之变,恢复帝位,联想起自身遭遇,怜悯朱文圭被无辜长期囚禁,还将其开释出来。所以百多年岁月固然很长,可若是有一个寿数悠久的老人,其实又能将许多人与事关联起来。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期间的细节,孙维贤没有多言,但听其意思,朱文奎的三个女儿虽然各自招了夫婿,将朱姓沿袭下来,可上门女婿终究不如亲生儿子,再传个两三代,开枝散叶,许多事情渐渐就淡了。直到现在,许多事实上与之相关的家族,却根本不知祖辈的隐秘。毕竟朱姓又不见得都是国姓,天下州县也有不少朱氏家族,谁又会往那个上面联想?而知道祖辈隐秘的一个标志就是,传承了昔日的宫廷绝学。这才是他出手试探海浩朱琳夫妇的本意。海玥默默听着。母亲朱琳承认,祖辈乃洪武三十五年的三大护卫之一,得赐朱姓,这才传承下这些武学来。而孙维贤的说法又有不同,哪怕朱文奎三女各自为脉,祖上也都是出自一系。对方如今的所获,是出自其祖母,虽不同姓,这份血脉相连,却比起某些同姓但出了五服的还要亲密。讲述这些的过程,孙维贤还一直观察着海玥的表情。然而海玥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细节,好像听故事一般。“此子要么就是城府极深,要么就是江湖客亡命徒的习性,骨子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这种反应,令孙维贤心头沉下。想当年他第一次听祖母说起这些秘闻时,吓得腿都软了,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常常惊醒,疑神疑鬼,就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惊天身世揭露出来,朝廷对其抄家灭族。后来渐渐长大,发现昔日建文朝的往事早就无人问津,再随着在锦衣卫里面的职位越做越大,待得成为南镇抚司的首领,这才变得泰然自若,甚至谋划起一些事情来。可事实证明,骨子里面,孙维贤还是畏惧的,所以才有了之前那样的反应。结果现在一个远比自己年轻的人,听了那么多秘密,始终泰然自若。孙维贤左思右想,总觉得对方不太可能是城府深到极致,应该是出身在琼海那样的蛮夷之地,心中无敬畏,练就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这就麻烦了啊……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海玥真的就是当故事听。他能够理解古人对于这种家世背景的执着,但于他而言,超出三代以上,其实就不值得介怀了。无论祖上如何辉煌,亦或者祖辈如何贫苦,只要没有贱籍的限制,那就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干系。室内安静下来,外面则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谭经将茶准备妥当,站在门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孙维贤全神贯注,海玥开口道:“进!”谭经走入,奉上茶盏后,又听海玥道:“出去吧!我与孙佥事有话要说!”谭经不敢应声,直直地看向孙维贤,就见这位还真的摆了摆手。“这雨前龙井当真沁人心脾,人生在世,原该珍惜当下的滋味。”海玥轻执茶盏,悠然地品了一口,嘴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孙佥事今日相邀,想来不止为追述前尘,既已品过新茶,也该为陛下分忧了!”(本章完) 第226章 这何止是礼敬人才,简直是毕恭毕敬 “狗……日的……”定国公徐延德四仰八合地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已然嘶哑,显然是骂不动了。周遭的锦衣卫也精疲力竭。他们不敢对这位国公动粗,但徐延德一进来就破口大骂不说,还自己往诏狱里面闯,众人不得不上前制止。偏偏这位还精通擒拿,等闲人近不得身,可费了老大的劲,才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让其力竭停下。不远处的陆炳看着,默默转身离去。对方的目的很清晰,就是把事情闹大,为此不惜折了国公府的颜面,也要逼迫他们解决这件事。徐沈婚姻的罪魁祸首,首推沈家,明知自家儿子有隐疾,还准备祸害徐娘子一辈子。其次就是媒婆盛娘子,是她从中撮合,让两家结亲。但沈家不可能因此事直接定罪抄家,媒婆盛娘子又已经死了,接下来能做的,就是让那位国公府的大娘子和沈家公子和离。只不过原本和离,吃亏的是徐家娘子,现在这样一闹,颜面扫地的就是沈家和锦衣卫了。‘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真有解决的法子么?’陆炳叹了口气,朝着孙维贤所在的屋子方向而去。如此泥沼,也就是海玥这种真兄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了,但此时他越想越是悲观,还是决定不能拖累对方。关键是与海玥配合的,并非自己,而是孙维贤。这位新晋的指挥佥事并不简单。王佐与其接触了几回,有言此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比起上一任的萧震可难对付多了。可别让这人请了海玥来此,反倒加以算计,利用对方,那就后悔莫及了。这般一想,陆炳脚步加快,匆匆到了屋外,朝里面看去。然而屋内并没有人,他左右转了转,出了院子,对着一名书吏招了招手:“孙佥事呢?”孙维贤虽然带了一批自己人来,安插到了北镇抚司岗位里面,但主要是千户、百户这样的执行人手,让他有亲信可以调用,至于司内的书吏小厮,多为王佐一派的人手。眼前这人也是如此,马上禀告:“孙佥事与海翰林一起,去顺天府衙了。”“直接去府衙?”陆炳皱了皱眉,赶忙问道:“两人离开时,有何反应?”书吏琢磨着道:“小的见孙佥事对海翰林颇为敬重,嗯,就是一副礼敬的姿态!”“好!你去吧!”陆炳摆了摆手,终究有些不放心,回到自己的屋内,又将洪七唤来,准备嘱咐他速去顺天府衙打探消息。但没必要了。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就见一批人被押入北镇抚司,当先一人连连嘶叫:“我是顺天推官!我是朝廷命官!孙维贤……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陆炳走了出去,一眼就见到那尖叫的人正是推官沈墨,而除了他之外,竟还有一批胥吏模样的人被押来,连带着一群本就穿着囚徒的犯人。“这……这是……”周五很快来到身边,低声道:“孙佥事将盛娘子一案的犯人和经手此案的官吏统统押过来了,据说是因为海翰林发现,此案在审问过程中存在着蹊跷。”“哦?”陆炳惊诧非常。难道是错怪孙维贤了?即便他去配合海玥,支持力度都不见得有这个大吧?这话不是谦虚,毕竟陆炳的官职并不高,人家敬他,敬的是与天子的亲密关系,而非区区舍人的职务。相比起来,孙维贤确是实打实的指挥佥事,锦衣卫绝对的管理层之一,真要发起飙来,正是如今的局面。没别的。就抓人!此时的孙维贤直接探手,捏住最闹腾的沈墨下巴,狠狠晃了晃:“沈墨,本官今日邀你前来,原为共商案情要务,非为拘押问罪,是你再三推诿,延误查案,休怪本官不讲情面!”最后这句话,不久前他曾经对另一人说过,但那个人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清风拂面。可现在的沈墨,面对这份眉宇间饱含凶厉之气的威胁,却是哆嗦了一下,终于安静下来。周遭围观的人啧啧称奇。之前见到这位南方来的指挥佥事一副儒雅姿态,还以为是受江南奢靡之气熏陶出来的异类,现在看来,也是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嘛!瞧瞧,抓一个与自身不相干的官员,都能用这等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语气说话,好似双方有深仇大恨似的!难得!孙维贤借着沈墨好好发泄了一番之后,转向海玥,眼神又清澈起来,请教道:“海翰林,接下来?”海玥之前抓人时一言不发,只是指挥,此时却打量起身穿囚服的犯人。主要有三人。一是盛娘子的大弟子秦氏。二是盛娘子的贴身婢女双喜。三是盛娘子的三弟子顾氏。前两者已经被认定为凶手,按照顺天府衙的断案,大弟子秦氏是主使者,婢女双喜是帮凶,两人合谋杀害了盛娘子,为的就是得到家产,后来三位弟子齐聚宅中,又被二弟子冯氏发现端倪,秦氏再度痛下杀手,将冯氏也一并解决。而经由审问,婢女双喜已经交代出,她确实受大弟子秦氏指使,那一晚在盛娘子睡前的饮品中下毒,致使其夜间身亡,但大弟子秦氏始终不愿认罪,直呼冤枉。毫无疑问,地上衙门的行刑手段虽然不如诏狱那样鼎鼎大名,但也是不会惯着对方的,大弟子秦氏的囚衣明显透出斑斑血迹,不过精神上竟还不错,从表面看起来,也没有残疾的迹象,至少双手没有被夹废。有趣的是,根据海玥的全程观察,当锦衣卫将她们从牢房里带出,直至押入临时的囚车,大弟子秦氏的表情先是怔仲,然后变为惊愕,最后是惶恐。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再看婢女双喜,这位的神色十分麻木,好似对于周遭的变化都没有反应。最后,海玥对着小弟子顾氏开口道:“你怎么还在?”小弟子顾氏以惊惧为多,瑟瑟发抖地缩在人群里,听了这个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涩声道:“官爷……官爷问的是奴家?”“是在问你。”海玥道:“府衙已经认定了凶手,你是无辜之人,为何还穿着囚服,关在牢中?”“奴家不知……自从师父过世后,奴家被带入衙门,就一直被关在牢房里,至今未能出去!”小弟子顾氏苦笑着回答,终究是媒人,见多识广,发现海玥既年轻又受尊敬,赶忙叩首道:“求青天大老爷为奴家作主!为奴家作主啊!”海玥转向大弟子秦氏:“看到了么?这才是正常的反应!”秦氏方才下意识地听着,被突然发问,顿时一惊:“官爷……”海玥平静地道:“你在府衙直呼冤枉,不肯认罪,又遭行刑逼供,如今被转入另一处地方,甭管有没有认出这是锦衣卫,至少也该尝试自证清白,你的神情却比在顺天府牢狱中还要慌张,这是为何?”大弟子秦氏脸色愈发苍白,张了张嘴:“奴家……奴家……”海玥又转回小弟子顾氏:“根据案卷里记载,盛娘子确实多次对身边人说过,三位弟子中,以你最为孝顺周到,为人又忠厚,她膝下无儿无女,便准备将家产全部赠予你,你可清楚?”顾氏低声回答:“奴家清楚。”海玥接着问道:“你作何感想?”顾氏道:“奴家自是高兴的,然大姐和二姐以前对我也很是照顾,奴家不敢独吞家产,便是师父真将宅子全留下,奴家也会与两位姐姐一同分了。”“此言若是发自真心,确是忠厚之人。”海玥颔首:“既如此,你觉得两位师姐了解你的脾性么?”顾氏看了看失神的秦氏,轻叹道:“她们原先是了解奴家的,只是近些年,都说师父偏心于奴家,生出了颇多误解,奴家也不知她们会不会信我……”海玥道:“那你觉得,这两位会杀害盛娘子么?”顾氏稍稍迟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家觉得大姐不会杀害师父,这些年间她虽与师父有些争执,但还是很尊敬师父的,怎么也不会下杀手!”海玥继续道:“冯氏呢?”顾氏怔住:“二姐……二姐不是也被凶手杀害了么?”“但这不代表杀害盛娘子的不是她!”海玥道:“谁告诉你,两起凶杀案就必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顾氏懵了:“奴家不知……二姐……二姐应该也不会……”海玥转向孙维贤:“孙佥事,派人为大弟子秦氏验伤,看看她身上受的那些刑,有没有蹊跷之处!再给小弟子顾氏、盛宅仆婢和这群衙役重新录口供,将众人的关系详细梳理一遍!”场中一静,包括谭经在内的心腹手下都朝孙维贤看来,孙维贤嘴角微微抽了抽,沉声道:“没听到海翰林的话么?去检查!去录口供!”“是!”谭经亲自出手,将瑟瑟发抖的秦氏提起,朝着后面拖去,其余人则将一群人分头关押,开始细致问话。“呼!”陆炳远远看着这一幕,轻轻舒出一口气,对着左右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孙佥事何止是礼敬人才,简直是毕恭毕敬,这点我们都是做不到的,不愧是金陵出来的人啊!”(本章完) 第227章 真相 “报!秦氏身上的伤有蹊跷!”众所周知,古代衙门的行刑是有猫腻的。衙役通过长期训练,可控制杖刑的轻重,甚至这群人还用豆腐练习打板子,最后能做到“外皮完好而内里糜烂”,亦或“表皮红肿却内伤轻微”。由此犯人贿赂衙役后,板子会高抬轻落,未贿赂的则皮开肉绽,清朝多起案例显示,送三十两银子仅伤皮肉,送百两银子,受刑当晚就可以行动如常了。之前赵文华百花酿的客户孙黑虎,就是南监一霸,最擅长这类手段,当然跟北镇抚司里面的老人一比,又成了一个新兵蛋子。此时就是由老人出面,只是稍稍验伤,就发现了盛娘子大弟子秦氏身上所受的刑,看似严重,实则没有伤到根本。这就怪了。海玥眼神下令,孙维贤口头执行:“把府衙一行人带过来。”沈墨和一众参与审讯的衙役,战战兢兢地拖了过来。前者终究是官员,勉强还能立住,后者已经倒在地上,面如死灰。海玥语气平静:“沈推官,又见面了,有关盛娘子一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的吗?”沈墨赶忙道:“海翰林是翰林清贵,来日当为文坛泰斗,何苦与下官为难?若因些许误会损了清誉,岂非明珠蒙尘,令人扼腕?”海玥暗暗摇头,做了个手势。孙维贤马上:“沈墨,表字静之,自号慎庵,平日里是明哲保身,谨小慎微,在府衙中每日点卯必到,案卷整理齐整,但每每于重大案件均请上官定夺,不敢专擅,公文中也惯用模棱两可之词,避免留下把柄,由此你任了三年推官,从未被责罚,考功评断反倒年年卓异?”沈墨神色微变。孙维贤接着道:“如此倒是奇了,你平日里圆滑避事,不沾是非,这媒婆遇害一案,却亲力亲为,毫无推诿,又是何缘由?”沈墨眨了眨眼睛:“孙佥事所言,下官听不明白,此案既由府衙负责,身为推官,自当尽职尽责,至于那些评价,都是外界谣传,吏部考功足以证明下官的尽责。”“哼!”孙维贤在金陵见多了这种人物,顺着话道:“且当那些是谣传,你沈静之一向尽职尽责,那此案明明将秦氏断定为凶手,在用刑时却特意手下留情,又作何解释?”沈墨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瞥了眼左右的胥吏,尤其落在狱卒上:“许是有人被收买,与本官无关!”“好啊!”孙维贤冷笑一声:“来人啊!把这群小吏带去狱中,好好审问,咱们锦衣卫可是从来不会被收买,每一棍定是落到实处!”沈墨是官员,没有诏命,确实不好轻动,可此次带来的还有他麾下的胥吏,这群人平日里在升斗小民之中,也是作威作福的大人物,但在北镇抚司里面,连屁都不是。“饶命!饶命!!”于是乎,凄厉的高呼声此起彼伏,刚刚被沈墨点名的狱卒率先受不住了,尖叫道:“是沈推官命小的手下留情的!是沈推官!”沈墨勃然变色:“他胡乱攀咬!”孙维贤则招了招手:“过来!你仔细说说!”在锦衣卫面前,狱卒竹筒倒豆子,吐得干干净净:“小的行刑时,以往都是‘着实打’和‘狠里打’,一个是正常的力度,一个是往死里打,唯有那些家里塞了银子的,才会‘用心打’,也就是做做样子,可这回用刑之前,沈推官就嘱咐小的,要‘用心打’……”“一派胡言!他诽谤我!诽谤我啊!”沈墨还在怒斥,孙维贤理都不理:“所以秦氏受了几次刑?伤得却不重?”狱卒颤声道:“受了四次刑……都是些皮外伤……”孙维贤道:“你觉得,秦氏知道这点么?”狱卒连连点头:“贼犯知道,她受刑时看似喊得十分凄厉,却不伤筋骨,她肯定能感觉得到!”“也就是说,审案的判官和作案的凶手故意配合……”孙维贤皱起眉头:“这是为何?”海玥终于开口,清朗的声音压下左右的尖叫和怒骂:“因为有人既要把这起案子揽在手里,又不希望此案快快结束,甚至于秦氏拒不配合,后面才能引来反转,毕竟案情并未告结。”“现在嫌疑人虽然是秦氏,可如果她受刑多次,拒不交代,后续配合新的线索,案情发生变化也是理所当然……”孙维贤反应很快,视线落了过去:“沈推官,好手段,煞费苦心啊!”沈墨身体颤了颤,终于闭上了嘴。“去将秦氏、顾氏带来!”这边审问办案的官吏,那里新的口供也在记录。当大弟子秦氏,小弟子顾氏被押至,一份完整的关系脉络也呈现过来。孙维贤下意识地接过,但顿了顿,又将之递给海玥:“请海翰林过目。”相比起最初的受挟听命,这话说得倒是多了几分自然,毕竟这位三言两语间,识破了案情的关键,确实有资格下令。海玥微微颔首,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视线飞速扫过,心头有了数,对着大弟子秦氏道:“你是何时与沈墨联手,准备独吞你师父的家业的?”秦氏骇然失色:“官爷,这话……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海玥指了指狱卒:“刚刚锦衣卫给你验了伤,此人也已交代,在沈墨的指使下,他们用刑时留有分寸,你看似凄惨,实则根本没有伤及筋骨!”“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用刑可以手下留情,罪名却无法随意撇清,你既然有意配合,最后当然不会担下连杀两人的血案大罪。”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所以接下来的案情出现反转,谋害的真凶最后会变成同样关押在牢内的顾氏,而三个弟子,一个遇害惨死,一个是杀人凶手,那么盛娘子的家业,将顺理成章地落在你的手上,是么?”秦氏面色苍白,但听到最后,却猛地道:“不对!这话不对!小妹一向受师父宠爱,早早扬言要将家业全部传给她,她又何苦杀害师父?”“你倒是有些急智!”海玥淡然道:“但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蹊跷!顾氏,你将来若收下三个弟子,便是偏心小的,想要把家产留给对方,会事先宣扬么?”听说自己会成为杀人真凶,顾氏已然愣住,此时得了问话,更是愣愣地道:“奴家……奴家不会……”“正常的长辈,都不会如此。”海玥道:“盛娘子的家产是一笔巨富,她便是心里面想将之留给小弟子顾氏,如此早地透露,除了引发其他两位弟子的嫉恨与不平外,还有何好处?”秦氏赶忙道:“或许是师父考虑不周……”海玥摇头:“身为京师第一官媒,哪怕有些水分,但终究也是见多识广,八面玲珑,不该犯这种错误!除非……”孙维贤细细聆听,瞬间接上:“除非她并不是真的对这个弟子好,故意对身边仆婢这么说,是知道她们之中有另外两个弟子的眼线,籍此挑拨离间?”家产一分为三,公平公正,都不会争抢,偏偏盛娘子要将那价值不菲的豪宅和财产全部给小弟子,如此偏爱自然引发了激烈的分歧与冲突。顾氏脸色苍白起来:“可师父……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原因,就是秦氏敢于将杀人的罪名,栽赃在你头上的核心了!”海玥看向秦氏:“你知道你的师父,心里其实很痛恨这个小弟子,所以才酝酿出了这起凶杀案,我所言可有遗漏?”秦氏眉宇间的惊惶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下意识地看向沈墨。沈墨感受到这个目光,也知此时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转头看向对方,迅速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再冷冷地望了过来:“海翰林神探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所见,却不敢苟同,你全凭揣测,如何能定她的罪?”海玥失笑:“沈推官这话奇了,你不是认定秦氏是凶手么?我现在也在说她是凶手,你为何还不乐意了?”沈墨滞了滞,沉声道:“当然是因为你指责我与这个罪女勾结,这般血口喷人,本官岂能置之不理?若真如你所言,盛娘子其实不喜她的三弟子,并没有要把家产留给对方,那秦氏又何必杀人呢?还是连杀两人?”秦氏猛地反应过来:“对啊!既然师父其实不喜小妹,奴家又何必做这些事?更没必要害了二妹……”“如果盛娘子原本属意,要将全部的家产留给二弟子冯氏呢?”海玥拿起口供的册子,轻轻晃了晃:“根据那些年长的仆婢记载,盛娘子原本最疼爱的是冯氏,视作亲女一般,直到近几年才转向顾氏。”“而盛娘子每每提及你,都是性情阴狠,贪得无厌的评价,平日里过节往来,对你的态度也最是冷淡。”“由此可见,她对待小弟子顾氏的疼爱,可能是虚情假意,但无论怎样,你这位排行老大的弟子,都是轮不到家产的,由此可见……”孙维贤拍案而起,自觉接上:“这才是你铤而走险,内外勾结,弑师杀妹的动机所在!”(本章完) 第228章 锦衣卫的口碑峰回路转 第228章 锦衣卫的口碑峰回路转 “唔——” 无论是海玥慢条斯理的真相分析,还是孙维贤凶神恶煞的动机质问,都如黑云摧城般,压得人,尤其是心中有鬼的人,喘不过气来。 秦氏面如死灰,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沈墨心头大沉,却依旧没有放弃,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海玥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这位推官身上,见状给了个眼神。 孙维贤立刻摆了摆手:“将他带下去!” “你们!唔唔唔!” 话音落下,两个大汉左右架住,就将沈墨往后拖去,眨眼间没了影子。 只剩下秦氏一人,孤立无援,更是瑟瑟发抖。 而这个时候,顾氏终于反应过来,嘶声道:“大姐!我们三人都是孤女,从小被师父收养长大,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为什么……为什么……呵!没想到我机关算尽,除去了冯敏儿那个贱人,最后反倒便宜了你!” 秦氏面对锦衣卫时有种天然的惊惧,但对上顾氏却不惧怕,语气里有些恨意,又有些荒唐,末了突然道:“我不是弑师!” 孙维贤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我牢中的大刑,可不是衙门的样子货!” 秦氏横下心来,胸膛起伏,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弑师!我是弑母!” 此言一出,堂内一静。 “什么?” 众人大惊,顾氏更是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很震惊么?” 秦氏冷冷地道:“那老虔婆年轻时极为貌美,却未嫁人,膝下又无子女,反倒抱养了我们三个,原本的邻舍早就议论纷纷了!再看看我等相貌,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众人看向秦氏和顾氏,发现这所谓的师姐妹,眼角眉梢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两人的脸型不同,再加上神态举止差异过大,一时间倒没有向那个方向想。 秦氏不敢对孙维贤横,但也引用了他方才的一句话:“官爷说我是弑师杀妹,哼!杀妹不对,那个贱人,冯敏儿也不是我的师妹,而是亲妹!” “你也是!”秦氏厉声道:“我们三个根本不是她的弟子,而是她的亲生女儿,只不过以徒弟的名义养在膝下罢了!” 顾氏猛地呆住,但神色变化之间,又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眼眶顿时就红了起来。 孙维贤回过神来:“既是母女,为何要当作弟子收养?”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人!” 秦氏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她为何最瞧不上我,因为我的父亲不成器,只是个落魄的穷秀才,两次乡试不中,就已无法在京师立足,最后只能归乡,老虔婆当然不满,由此也厌恶了我!至于冯敏儿那个贱人,她的父亲得势了,自然就巴结上去,什么好事都就着她!” 孙维贤啧啧称奇:“竟是如此么?” 海玥则开口道:“所以你特意选择了那件凶器?” 两人的死法有不同之处,盛娘子是中毒身亡,二弟子冯氏则被凶器刺入胸膛,那柄凶器更是盛娘子死后紧紧抓在手里的发簪。 “那根发簪,是她生前最珍爱之物,常说要留给最疼爱的徒儿作嫁妆……她咽气时还死死攥着它,指节都发白了!” 秦氏眼中迸出骇人的寒光:“我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把这簪子亲手插进了她最宝贝女儿的心窝!我要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这等刻骨的恨意,让见惯生死的锦衣卫都为之侧目。 要知道,从一具新死的尸身手中取出物件已非常人所能为,更何况还要冒着被旁人发现的风险,秦氏却依旧这么做了,心中怨毒之深,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海玥等她发泄完毕,接着问道:“冯氏的父亲是谁?” 秦氏毫不迟疑地道:“姓沈,是个当大官的!” “咦?” 孙维贤立刻道:“难道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 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之子沈砚卿,与前定国公之女徐娘子的婚配,看似是天作之合,实则沈砚卿根本不能人道。 而促成这桩婚事的,就是盛娘子。 “照这么说来,盛娘子干这件事,不是锦衣卫的授意,是她自己想讨好沈家啊?” 孙维贤惊了。 这个答案,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海玥却没有太多的惊讶。 在确定了盛娘子这个京师第一官媒,是锦衣卫的暗桩后,包括陆炳在内的众人思路,都开始怀疑锦衣卫里面,到底是哪个大佬指使她做了这件缺德事。 是前任指挥佥事萧震,还是都指挥使王佐,亦或是北镇抚司里面的其他要员?唯独忽略了一点—— 盛娘子自身的意愿!当然如此还未结束,海玥又道:“顾氏的父亲是哪一位?” “不知!” 秦氏摇了摇头,但又幸灾乐祸地看向顾氏:“不过我知道,老虔婆既厌恶你父亲,又畏惧你父亲,所以才会表面上对你好,实则故意挑拨离间,让我们来对付你,我只是做做样子,冯敏儿这几年可是着实坏了你好几次事,她也恨你入骨呢!” 顾氏身体晃了晃,目光变得呆痴,显然短时间内受到过大的冲击,已是难以反应。 海玥暗暗摇头,这份母女姐妹关系,当真是畸形到极致,最后道:“你是怎么与推官沈墨合谋的?” 事到如今,秦氏也没什么顾虑了:“并非我与他合谋,是那厮主动寻来,他说近日那老虔婆要给贵人做媒,若此时出事,官府必会草草结案,届时他先假意拿我问罪,再寻机翻案,便可栽赃给顾盼儿那贱人!如此……老虔婆的万贯家财,便尽归我一人所有!这本该是我应得的!我是长女!!” “毒是婢女双喜下的?” “是!她就是我在盛宅内的眼线,此番收重金,下了药!” “她知道内情?” “她并不知我和沈推官的谋划,所以入了衙门后很快撑不住,就把我供出去了!这恰好符合计划,等到证物到了,就能顺利翻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证物是什么?” “一个密盒,里面有我用老虔婆笔迹写下的信件,揭露出她对顾盼儿的厌恶,顾盼儿就有了杀人动机!” 沈墨让衙役在盛宅内搜寻,是因为他早早就准备好翻案。 等到时机成熟,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手下“发现”关键的证据,再推翻秦氏是凶手的初步结论,将盛娘子的死栽赃在顾氏头上。 这个计划原本很巧妙,但他没有想到,一心会里面有卧龙凤雏,严世蕃和赵文华见府衙搜寻,直接认定了盛娘子是黎渊社中人,为了抢功把事情捅到定国公那边,结果闹成了现在的局面。 海玥再问了几个细节,包括沈墨是何时联络,又要索取什么好处等等。 秦氏将联络的情况说得十分清晰,但提到好处时,表情也有些困惑:“那厮只说待得事成,他会要一件东西,但老虔婆的家产肯定还是我的,具体是何物,也未细说!” “哦?” 孙维贤目光一凝。 现在围绕盛娘子死亡的谜团已经解开,但这起案件里推官沈墨所处的角色,仍然让人困惑。 联合秦氏争夺家产,于沈墨而言有何好处? 只为图财?就敢害命? 似乎不值得吧…… “海翰林,我以为此人图谋不轨,或许想要盛娘子这么多年收集到的高门权贵情报,得好好审问一番!” 孙维贤稍作沉吟,凑到海玥面前,低声道。 说完又觉得不对。 这又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我干嘛向他请示? 就算真是都指挥使王佐,也是表面敬重,真要找到机会,都要将其拉下马来的! “孙佥事所虑不无道理!” 海玥却是提醒道:“以沈墨素日为官之风,断不会行此险着,除非……” 孙维贤瞬间接上:“除非是有人以势相迫!且此人权势滔天,令他不得不从——莫非就是其靠山?” 海玥颔首道:“孙佥事审一审吧!” 面对一位朝廷命官,还是锦衣卫更有手段。 而这等场面,就不适合他这位翰林在场了。 所以海玥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孙维贤目送这位离去,再度醒悟过来,啧了啧嘴,眉宇间又浮现出恼怒之意,恨声道:“取供状来,让她画押!先送一份去给那位小国公爷过目,再随本官去好好会一会那个胆大妄为的沈推官!” “是!” 与此同时。 海玥走出主院,迎面就见陆炳狂喜扑来:“哈哈!不愧是明威出马,此等万分棘手的事情,竟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解决,真让人大开眼界!” 盛娘子所作所为,居然是自己的私欲偏激,与锦衣卫无关! 原本已经不可能挽回的口碑,瞬间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锦衣卫上下简直狂喜! 海玥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方才的审问本来也没有避着旁人,却嘱咐道:“文孚,案情的详细基本已经理清,剩下的疑问就是推官沈墨的意图,但还有一事,最好能问清楚!” “何事?” “盛娘子到底是向锦衣卫中的哪一位高层直接效忠?” 海玥顿了顿,沉声道:“我有些怀疑,她的第三个女儿顾氏,很可能是与此人所生!” (本章完) 第229章 海刚峰入翰林院 “明威!”“会首!”海玥刚刚走出北镇抚司,严世蕃和赵文华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来。得知了案情的最新进展后,赵文华率先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会首大人亲自坐镇,此案方能拨云见日,当真是可喜可贺!”锦衣卫若因此事声名狼藉,难免恨上揭开盖子的俩人,现在确实皆大欢喜,他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盛娘子已死,定国公看来只能拿沈家出气了,没想到区区一个媒人,竟能折腾出这等风波!”严世蕃倒不担心锦衣卫的怨恨,以他父亲清流领袖的定位,挖出锦衣卫的烂事,反倒更能得到朝堂群臣的拥护,却是遗憾于这起案件的功劳又落空了。海玥看出两人的心思,稍稍沉吟,倒是开口道:“盛娘子一案尚有隐情未明,东楼和元质若想调查,可以深挖下去!”“哦?”严世蕃精神一振,摆出聆听之色。海玥道:“依我推断,顾氏生父当是锦衣卫中人,以两位之见,此人该有何等特征?”严世蕃目露思索,缓缓地道:“据仆婢供词,盛娘子表面温婉可亲,实则最是趋炎附势,但凡权贵子弟家道稍有衰弱,她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极尽嘲讽之能事……”“这等妇人,若顾氏生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即便是指挥佥事之流,她也必定曲意逢迎,毕竟锦衣卫权柄之重,岂是工部侍郎可比?”“但眼下她明里善待顾氏,暗中最宠爱的仍是二弟子,可见对方明面上的官职远不及侍郎,偏生又能令盛娘子不得不虚与委蛇,甚至扬言要将家产尽数留给幼女……”严世蕃加以总结:“如此说来,此人在锦衣卫中职位不高,却手握实权,且……贪财好利?”海玥颔首道:“东楼洞若观火!”严世蕃朗声大笑:“明威过誉了,线索都已摆在眼前,若还参不透其中关窍,岂不辜负了咱们一心会的名头?”说罢,他又拍了拍赵文华:“放心吧,此事交给我们俩,定教那厮无所遁形!”赵文华暗自苦笑,面上却恭敬道:“会首放心,我等必当竭尽全力!”“好!”海玥要的正是这份尽心。先前他虽托请陆炳查探,但从回应来看,对方却是兴致缺缺。这也难怪,如今陆炳正着力洗刷锦衣卫恶名,自然不愿横生枝节。殊不知,有些真相若不彻底查明,反而会适得其反。而今有严世蕃与赵文华从旁协助,正好补此缺憾。他自己则回了翰林院。“明威!你终于回来了!”“哎呀!你怎的如此冲动,竟受了那锦衣卫的激,去北镇抚司作甚?”“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尚未入屋,就有一群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其中多为编撰、编修与庶吉士,弟弟海瑞正在其中,同样目露关切之色。就在昨日,礼部召开庶吉士的考试,从三十位二甲名列前茅的进士里选拔,挑出了十位庶吉士,海瑞成功当选。一方面是他如今的学识,在一心会众翰林的熏陶中早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然之前也没办法名列二甲第六,全国第九的好成绩;另一方面,是他的年纪足够小。庶吉士的年龄是有要求,理论上年逾四十则精力衰,庶吉士又需要在翰林院深造三年,年纪太大无疑是不合适的,所以一般来说,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年纪越轻越有优势。海瑞此番选拔,并无殿试发挥得那般好,也无严嵩赏识,却终究因为年纪轻,被选入了翰林院,迈出了储相的关键一步。昨日同僚们纷纷戏称,有海氏双翰林,当分大小称呼。今天则齐齐围住海玥,打听起锦衣卫那边的情况。当得知海玥身为翰林,居然真的受锦衣卫所邀,哪怕是指挥佥事亲自出马,不少老翰林也颇有微词。显然觉得这是自轻自贱,与对方同流合污。可当得到案情的最新进展,小国公爷在诏狱大闹的风波,居然有了峰回路转的发展,众人先是一静,然后又发出大笑:“可笑那锦衣卫素日里飞扬跋扈,竟要仰仗我翰林清流为其洗冤!”“想我翰林院执天下文脉之牛耳,今日能为朝廷拨乱反正,实乃大快人心,那些锦衣缇骑往日里耀武扬威,如今却伏低做小,岂非天理循环?”“此番事了,定要作几篇《辩冤录》《洗冤诗》,好叫后世知道,这朗朗乾坤,终究要靠我辈来匡扶正义!”大伙儿抚掌赞叹,只觉得扬眉吐气。这些翰林学士们虽乐见锦衣卫吃瘪,却也心知肚明,即便锦衣卫声名狼藉至此,朝廷也决计不会裁撤。说到底,那些鹰犬现在的实权,岂是他们这些终日与笔墨为伴的清贫翰林可比?可如今,偏偏是这群手握重权的锦衣卫,要仰仗他们的智慧才能方可洗刷污名,这怎能不叫人扬眉吐气?至于为何将海玥一人之功归于整个翰林院——这本就是官场常理。正如在外,众人皆以“翰林”相称,谁又会在意你是编修还是庶吉士?翰林院从来就是一荣俱荣!况且,他们也不会平白占了这份功劳,待那如椽大笔一挥,海玥的威名自当更上一层楼。士林清誉,本就是这般铸就的。待到那些锦绣文章传遍天下之时,海玥的威名自然会如日中天!海玥自然不会拒绝这般扬名之机。纵有经天纬地之志,亦需先立根基。与众同僚言笑晏晏地聊完后,眼见这群人打了鸡血似的,去写文章,寄书信,才带着弟弟来到角落,满是感慨地道:“昔日琼山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们兄弟居然能齐入翰林院?”海瑞闻言神色肃然,郑重拱手道:“若非兄长悉心教导,以弟昔日之愚钝,怕是连举子功名都难以企及!”“你从不愚钝,切莫妄自菲薄!”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海玥笑着带过了话题,又正色道:“你该取表字了,堂堂翰林,难道旁人要称呼你十四郎?”海瑞道:“待得娘亲入京,及冠上自会赐字,兄长不必担心……”历史上海瑞的表字是汝贤,一个极为寻常的表字,望你成为贤德之人,以作道德劝勉,应该是琼山的先生所取。而现在,海玥海瑞都是十九岁,尚未及冠的年龄,就金榜题名,那么别人不说,乡试和会试的座师势必会对他们极为关照,求取一个表字再容易不过,如此也能进一步巩固师生情谊。结果海玥早早上达天听,得大明天子亲赐表字,弟弟海瑞受其影响,至今也没有亲近的先生,如今都是庶吉士了,竟无表字,这确实是特例。当然等到其母谢氏入京,也能取字,只不过正好说起此事,海瑞目光微动,开口道:“我欲取一号,以此号践行为人为官的准则,兄长以为如何?”表字是别人起的,号多由使用者本人自行取定,不受家族或礼法限制,海玥颔首道:“雅号自取,可见心志,你欲择何字为号?”“刚峰!”海瑞正色道:“我欲自号刚峰!”“以山喻志,刚直不屈,不媚权贵,不谋私利!”海玥满是欣慰。无论是举人还是进士。无论是大器晚成还是少年得志。凛然风骨,始终如一!海瑞不仅取号刚峰,还早早有了一份决断:“兄长可知,近来内阁下令,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着吏部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我知道这件事,之前翰林院内多有议论,担心被波及……”海玥从来不小看这位的政治敏感性,更是马上道:“你想借此外放?”“想!”海瑞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历地方,知民事,而不是整日在翰林院与笔墨为伴!”如果让旁人知道,第一天进翰林院的庶吉士,居然就想着外放地方为官,保证无数人惊掉下巴,甚至觉得愚不可及。放着清贵的翰林之职不要,去地方当那苦哈哈的官儿?真要如此,你考庶吉士作甚?但这恰恰是务实。既然科举位次名列前茅,有考取翰林院的机会,海瑞绝对不会错过。主动放弃进取翰林,直接选择外放任官,那绝对是愚蠢。待有了这份资历,他又不准备真的在这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地方,终日埋首故纸堆中,徒耗光阴,与民间疾苦渐行渐远!所以对于官场的风波,海瑞也是特意打探的,既已身入宦海,若仍效那掩耳盗铃之举,终日只知诵读圣贤书,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了。海玥与弟弟对视,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打算,颔首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但要静候良机……还是等婶婶入京,你的婚配大事也完成了,再行决断也不迟!”海瑞意志坚定,却不急切:“好!”“关键在于,既然你有舍弃翰林清贵之位的决心,那外放之选更当慎之又慎!”海玥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缓缓地道:“需谋得一方要职,直指那民生凋敝、吏治败坏之地,方不负这一腔济世之志!”(本章完) 第230章 小阁老立功了? 第230章 小阁老立功了? 严府。 严嵩缓步回到书房,坐了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虽较同龄人更为矍铄,然一日阁务操持下来,也不禁露出疲惫之色,等了等夫人,却未见身影,就自己缓缓按起眉头来。 累。 但充实。 这执掌枢要的感觉,纵是殚精竭虑,亦甘之如饴。 寒窗数十载,所求的不就是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么? 天子之位,乃天命所归,这首辅权柄,方是凡人可争之极! 而今,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当朝内阁四位阁臣:张璁、翟銮、李时、严嵩。 若论资历,严嵩是最后入阁的,排在末位,但前面的翟銮和李时,说好听些叫“矜而不争,群而不随”,说难听些就是“依阿委靡,不能张主”,早就被张璁压得没了脾气,只是应声虫一般。 而严嵩尚未入阁前,就敢于和张璁正面对抗,入阁之后更是迅速成掎角之势。 关键在于,严嵩的分寸还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朝堂威望上与张璁抗衡,不使其独揽大权; 于政务推行上却未加阻挠,一并推行新政。 果不其然,天子明察秋毫,屡有嘉许,严嵩由此声望日隆,虽为末辅,实胜次辅。 而对面的张璁惊觉,在揣度圣意这门学问上,这位在天子刚刚继位入京,就冒着生命危险站到对方一边的从龙忠臣,居然还不如之前一直明哲保身的严嵩。 不过以张璁的权欲,自然不肯有半分退让。 反击,旋即而至。 最凌厉的杀招,便是眼下沸反盈天的“京官外调”之议,直指严嵩掌管的吏部。桂萼主持的度田清丈,已经失败,各省各地交上来的田地数据明摆着糊弄朝廷,有的甚至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一做,而一条鞭法的推行也名存实亡,这个举措本来就有不少问题,现在更被反对者揪住弊端大加挞伐。 但张璁整治京官的手段,至少于公理道义上,是挑不出什么理由的,而且中枢也不比地方,这里真的是天子诏令下达,就能作主的。 所以张璁如今咬紧牙关,就是要将一批蛀虫狠狠清除出去! 严嵩内心深处是佩服的,可这件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京官身份高贵,权势巨大,许多要职更是能得各省孝敬,足不出户就有大把银两奉上,最关键的是,熬资历就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现在却被派到地方上干苦力,还得考核业绩,干出了政绩才能回来,怨气冲天可想而知。 谁敢继续推行新政,对京官开刀,谁就是这群官僚的死敌! “稍有不慎,十年养望,毁于一旦啊!” 严嵩抚案轻叹。 那些执笔的士人,既能将人捧上青云,亦可使人身败名裂。 张璁的名声越来越臭,已经沦为一个攀附天子,政治投机的小人,大礼议事件彻底成为其人生污点,前车之鉴,岂可不慎? 偏偏在治京官这件事上,赞同的清流也有不少。 比如他的班底,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一众官员。 这些人都是之前在李福达一案里受贬的罪臣,当时皆出于公义,要求彻查案情,被嘉靖一并降罪,如今又因能力出众回归中枢,顺理成章地汇聚到他这位清流领袖的麾下。 巧合的是,这些官员都有了外放的履历,或许是因为这段被贬的经历,让他们亲身感受到大明朝各地的乱象,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政策一执行,反倒有利于他们未来的晋升,反正这批人是支持的。 于是乎,严嵩被架住了。 如果同意“京官外调”,吏部严格执行,那他也会狠狠得罪一大批人,名声肯定会遭到打击,关键是功绩还是张璁的,毕竟人家数年前就开始整顿吏治,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果,轮不到他摘桃子; 可如果反对“京官外调”,团结在他麾下的那批能臣势必不满,于士林声名同样有影响,若是触怒陛下,大好局势更要毁于一旦。 “陛下要推行新政,老夫就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 “但步调切不可与张罗峰保持完全一致,不然只会永远矮他一头!” “这其中的差异,该如何拿捏呢?” 思索许久,严嵩还是未能想到妥善之策,期间只看到家中老奴进来奉茶,却始终不见妻子的身影,不禁脸色微沉。欧阳氏今日并未外出,出门前身体也还安康,不然方才老奴早就禀告,却迟迟不见,唯有一种可能。 是不是那混账东西又出事了? “哼!” 严嵩沉着脸,出了书房,快步朝着内宅而去。 果不其然,刚入内宅,就见欧阳氏和严世蕃母子走了过来。不过从俩人的表情来看,倒是兴冲冲的,并不是前者揪着后者的耳朵,负荆请罪的模样。 严嵩心头稍定,看着两人眉宇间的喜色,却又心头一奇。 严世蕃少年轻浮,喜怒形于色也就罢了,夫人也是有城府的,这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总不会选中新的儿媳妇了吧? “孩儿有要事禀告!” 好在严世蕃是个藏不住的,奔到面前就开始讲述起来:“前几日定国公大闹锦衣卫的事情,爹爹听说了吧?” 严嵩微微点头,这么大的事情连陛下都惊动了,内阁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起案子是明威解决的,他审问出了盛娘子之死的真相,等到各方证据确凿,那位小国公爷也被说服,离开了北镇抚司,现在带着家丁把沈家围住,已经接回了徐大娘子……” 严嵩不动声色。 什么被说服?就是借坡下驴而已。 这位定国公虽然才十八岁,又与其姐姐徐大娘子感情深厚,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郎,见好就收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盛娘子生有三女,第一个秦氏的父亲是个穷困潦倒的寒酸书生,第二个冯氏的父亲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第三个顾氏的父亲则疑似锦衣卫中人,明威将诸多线索交给我,托付我查下去!” 听到这里,严嵩想到锦衣卫一筹莫展之际求上门去,却被翰林储才轻易化解难题,完全可以想象翰林上下会有多么得意,不禁暗暗感慨:‘明威大才,他若是老夫之子,仕途上当有莫大的助力啊!’ 当然只是心里想一想,没有说出口。 这话一出口,再好的朋友都难不了心生芥蒂,毕竟谁都不愿意听到亲生父母这般夸赞别人,所以严嵩在家里还是很克制的,虽然教训儿子,却不以旁人打击。 但接下来,他突然发现,自家儿子也不差:“这几日,我一直与赵文华追查此事,他昔日经营百花酿时,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如今虽断了这营生,旧日人脉却仍可调用,几经周折之下,父亲绝对想不到,我们根据盛娘子这条线,最后发现了谁?”听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严嵩难免都有些好奇:“何人?” 严世蕃咬牙切齿:“孙流!” “孙流?” 严嵩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也变了:“贡院里面那个打更人?锦衣卫的叛徒?” “正是这个贼子!” 严世蕃怒声道:“就是孙流当时把我从鹿鸣宴中骗了出去,被贼人所掳,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原以为早早带着家人逃出京师,却不料只是换了衣容装扮,依旧藏在京师,瞧着那模样,发号施令,麾下还有不少人手!” “这不合常理……” 严嵩郑重起来:“观此人行迹,恐怕不单是锦衣卫埋的暗桩这般简单,你遣去盯梢的那些人,可都靠得住?” “不可靠,我不敢打草惊蛇,先让他们撤了,匆匆回来,向父亲禀告!” 严世蕃经过多次的教训,确实稳了许多:“擒拿孙流,不仅是为了报之前绑架的仇,更要揪出他背后的贼子,这群人在京师绝对所图甚大,绝不能让他们走脱!” “很好!” 严嵩露出欣慰之色,断然道:“这绝非小事,又事关朝廷威严,你随我入宫即刻面圣,请陛下为你作主!” “啊?” 严世蕃一惊:“不先拿了人,问明罪状么?” 严嵩沉声道:“你用什么拿人?是从顺天府衙调衙役,还是向锦衣卫求助?别忘了盛娘子遇害的案子里,这两方都有涉及!一旦请他们出手,途中生变,就会错失良机,处置不当,更会触怒天颜,那便是罪过而非功绩了!” “父亲教训的是!”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又低声道:“此事要通知明威么?” 严嵩淡淡地道:“老夫收拾一下,即刻入宫,你先去明威家中知会他一声,无论是何说法,都速来宫门!” “好……” 严世蕃面色微变,领命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当抵达紫禁城的父子会和,严世蕃倒是如释重负之色:“明威说此事是我查出来的,自当由我定夺,只是嘱咐一切小心!” “真挚友也!” 严嵩轻捋长须,随即整肃衣冠,携子步入宫门,眼见着儿子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四处张望,轻飘飘地道:“且先熟悉此地,来日你高中贡士,殿试扬名,也会在这天下中枢,有一席之地的!” (本章完) 第231章 沦为黑衣组织的锦衣卫 海玥已经在进行婚礼的最后准备了。吉日定下,就在十天之后。婚房是于皇城东侧的东江米巷,租借了一套不大的宅子。此地莅临翰林院,本就是翰林士子租借屋舍的地方,包括赵时春与徐阶都在这里合租。不少租家为了与这些国家储才,未来重臣结一份善缘,每月租钱相对京师其他地方还便宜些,久而久之倒有了“翰林第”的雅名。海玥颇有家资,不必靠那点可怜兮兮的俸禄过活,完全可以住得更好,但他并未特立独行,依旧选择了东江米巷。此时他走入家中,就见宅院虽小,布局却精。前院为待客室,植青竹数竿,檐下悬匾,上书“乐道居”三字;穿过月洞门,内院正房三间,东为婚房,西设书房,中间则是高堂所住,哪怕海浩夫妇不久后要离去,位置也得安排好。走进婚房,里面的陈设也已布置,拔步床悬大红锦帐,帐钩缀双喜纹,床围雕榴开百子图,喻多子之福。床褥铺鸳鸯戏水红缎被,大婚当日,四角会压上金丝枣、银壳花生,取早生贵子的吉兆。窗边设书案,陈列笔山、砚台,案角已经堆了翰林同僚的贺诗卷轴,铜镜妆台倚东墙,台面摆胭脂盒并梳篦,房梁垂灯,窗棂贴窗花,夕照透入时满地碎红,如铺锦绣。还有一面素绢屏风,隔开内外两间,屏面题《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笔力清峻,也是他亲手书的。庭院也有点缀,檐下挂风铃,铃舌刻小篆,阶前两盆海棠系红绸,虽无豪邸雕梁,却处处见文心。一器一物皆合礼制,一花一木暗藏诗典,正符合国朝翰林的身份——安平乐道,不失风骨,方寸之地亦显乾坤。海玥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再仰首望向京师的天空,蓦然间有了种不一样的感受。他也要在这个时代成家了。“海翰林!”正自感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亲热的声音:“你果然在这!”海玥眉头一挑,转过身来:“孙佥事?”来者正是孙维贤,相比起最初的敌意,此时这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抱了抱拳,满是热络:“才听说海翰林要大婚,恭喜恭喜,可否讨一杯喜酒?”婚礼当日,海浩与朱琳是坐在高堂席上的,孙维贤想来也是清楚这一点,眼神里颇有几分微妙。“当然可以!”海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此前合作愉快,孙佥事便是不说,明日也是有拜帖奉上的,推官沈墨可认罪了?”这话题转得稍显突然,孙维贤顿了顿才道:“沈墨与秦氏勾结,谋财害命,证据确凿,已被去了推官之位,正式入狱,只是此人尚未交代,到底为何要这么做。”海玥奇道:“诏狱也撬不开此人的嘴?”“我亲自盯着用刑,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孙维贤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解释道:“此人的骨头确实比看起来要硬的多,但也撑不了多久,这北镇抚司诏狱的刑,比我之前听说的都要多,但凡下狠手,铁打的也熬不过去!”海玥摇了摇头:“这可不一定,之前抓住的一群黎渊社贼子,关了年余,只开口了一人,可见酷刑也有局限。”孙维贤道:“海翰林是怀疑,沈墨也与那群反贼有关?”“一切要看审问的结果!”海玥道:“不过盛娘子的手中,或许真的有高门大族隐私的记录,此物一旦被黎渊社所得,后果不堪设想。”话说得严重,但实际上从黎渊社之前的情报渠道来看,他们对于京师权贵的那些龌龊事,也不见得就了解少了,所以到底是谁指使沈墨的,还真的难说。“好!此案我会紧盯,绝不懈怠!”孙维贤点头应下,又提到了另一件事:“海翰林应该知道孙流吧?”“此人名号‘夜不收’,明为贡院打更人,实际上是锦衣卫于京师各行埋下的一百四十七名暗谍之一,然而半年前,正是此人策划了新科举子绑架案,随后举家叛逃,至今下落不明……”“就在刚刚,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合力捣毁了京师的贼子窝点,当场格杀了三十一名贼人,孙流就在其中!”海玥已经知晓,严世蕃顺着线索发现了孙流的踪迹,但贼人的数目之多还是令他诧异:“三十一人?可留有活口?”“贼人拼死反抗,仅仅擒获了四人,还险些被其中的两人自尽成功!”孙维贤沉声道:“所幸在秘密窝点里面,发现了《弥勒下生经》、旗帜木牌、五色丝绳等物。”海玥终于动容:“白莲教?”没办法,这个教派还是要配合一下表情的。相比起黎渊社的不为外人知晓,白莲教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力,都要大了太多,更有一种跨朝代的生命力,从元末延续至清,成为贯穿数百年的造反专业户,而且每个时期的存在感都不低。就看明朝,太祖朱元璋是借助白莲教背景的红巾军起家,称帝后立即打压,将之定义为邪教,然后从洪武到崇祯年间,白莲教就发动了大小数十次起义,如永乐十八年的唐赛儿起义、天启二年的徐鸿儒起义,最关键的是嘉靖年间。官场上有李福达一案,这位疑似白莲教的核心弟子,在朝堂上制造了偌大的风波,导致了又一场官员的大清洗。而民间的白莲教徒,则在塞外建立了“板升”据点,他们投靠蒙古,传授蒙古人攻城技术,协助俺答汗制定战略,屡屡入侵边境,残害大明百姓,后来隆庆和议的筹码时,有一个重大议题,就是把这群白莲教徒交出来,传首九边。所以现在抓出白莲教徒,并不出人意料,只是令海玥感到无语的是:“如此说来,孙流并不是叛徒,他一开始就是白莲教徒,反倒混成了锦衣卫的暗谍?”“是!”孙维贤道:“这下锦衣卫即将威严大丧,上下彻查更是必不可少……”海玥默然。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想想确实是,之前锦衣卫校尉卢源,被查出是黎渊社中人,如今锦衣卫暗谍孙流,又被发现是白莲教中人,还有建文后人身居指挥佥事之位……黑衣组织么?几方卧底齐聚?关键是内奸自己揪出来还好,现在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合力抓捕,就连最后的颜面都没给锦衣卫留下。对此,他也爱莫能助。解决定国公的风波后,海玥就提醒,最好将盛娘子案情的后续查下去,可惜对方并未真正重视,倒是严世蕃深挖下去,严家父子更是直接进宫面圣,调用了除锦衣卫和顺天府衙外的人手,一举建功。锦衣卫的局势被动了。尤其是执掌大权的王佐一脉。孙维贤也想到一块去了:“海翰林,听说你与陆文孚相交莫逆,此番愿意来破案,想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吧?但经此风波,陆文孚支持的王佐威势必衰,有些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他特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与当朝其余官员不同,你我才是真正的同盟!”眼见对方把来意挑明,海玥看了看他,伸手道:“请。”两人走进待客室,备好清茶,孙维贤看着那色泽清洌的茶水,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犹豫,还是捧起茶杯,朝嘴里送去。喝到一半,就听面前的年轻翰林,以一种聊家常的语气道:“孙佥事准备何时造反?”“噗!”孙维贤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狼狈不堪地道:“你说什么?”海玥继续品茗:“你不是在争取我作为同盟?”孙维贤咬牙切齿,却又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所求的就是密藏,一旦启出,我愿与你们三七分成,可立毒誓,如若违背,天诛地灭!”海玥没有讨论自己拿七成是否合理,也未质疑所谓毒誓是否要指着洛水发,继续平和地问道:“你要密藏,有何所图?”“你们真的怀疑我要谋反?”孙维贤无语地道:“怎么可能呢!我们又非朱姓,便是有那位的血脉,也不可能坐上天子之位的……”海玥顺着他的话:“那我不理解,你千方百计要密藏作甚?便是里面有惊世的财富,以你的家世和职务,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吧!”“我家中确实有良田千亩,这些年在南镇抚司,也积攒了不少钱财……”孙维贤神情毫无动摇,斩钉截铁地道:“但启出先祖密藏,乃是我辈义不容辞之责!那些珍宝不会长埋地下,若不取出,来日必入他人囊中——难道你甘心见此情景?”‘甘心啊~’海玥心里是这么想的,表面上则沉默下来。“昔日多有冒犯,实不知令尊令堂竟能培育出海翰林这般经天纬地之才,在下愿负荆请罪!”孙维贤起身一拜,目光灼灼:“今既同朝为官,又有身世渊源,你我实乃天造地设的盟友,海翰林若能助我在北镇抚司站稳根基,他日共取密藏自不必说,便是眼下但有差遣,必当竭诚效力,在所不辞!”(本章完) 第232章 借机发展英略社 孙维贤的意思很清楚。之前不知海家竟能出一位今科榜眼,翰林新贵,他身为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海浩朱琳夫妇不过是地方上稍有影响的豪强江湖客,自然是逼问追杀。而今海玥金榜题名,简在帝心,双方皆为官身,就要另作打算了——与其两败俱伤,不若结为同盟!这般盘算本无不妥,毕竟两家身世特殊,这份渊源远比同年之谊、师生之情更为牢固,若能守望相助,还真能在仕途上互相扶持。只要孙维贤拉得下面子,愿意伏低做小,化解之前的冲突与仇怨。可他忽略了一心会的前景。海玥在一心会里面收罗的都是什么人?个顶个的历史名臣,耳熟能详的就不在少数,稍微冷门的也都是各自领域的大才。哪怕嘉靖催促多多招收成员,海玥退而求其次,也皆是百里挑一的栋梁,文能安邦,武可定国。网罗了这群菁英之后,海玥如今最欠缺的,是时间与资历。且不说孙维贤只是一个四品指挥佥事,即便他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又能如何?因为嘉靖朝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在朝堂上的重要性都逊色于明朝其他时期。不然历史上的陆炳也毋须和严嵩父子亲密来往,一方面是有了共同策划扳倒夏言的情分,另一方面也是内阁首辅的权柄远在锦衣卫指挥使之上,他或许得嘉靖信任,但不可能大事小事都找嘉靖,平日里还是要求到内阁那边。巅峰时期的陆炳都是如此,孙维贤就更别提了。海玥内心毫无波动,嘴上则问道:“我不怀疑孙佥事的诚意,只是在下一介翰林编修,终日与故纸为伴,实在想不出有何要事,需劳烦锦衣卫佥事出面?”孙维贤不惊反喜,对方此言在他看来就是动心了,立刻谦逊地道:“孙某初入京师,根基尚浅,岂敢在海翰林面前托大?不过海氏宗族仍在南方,若有需要嘛,请尽管开口!”海玥明白了:“孙佥事要照拂我的家族?”“照拂未免言过其实,以海氏双翰林的威名,贵家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孙维贤笑道:“我只是稍稍相助一二,比如贵族子弟要出琼海,往广东福建沿海经商,亦或是去金陵国子监求学,我都能马上安排!”孙维贤仔细了解过琼山海氏。这个家族根基浅薄,出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一个四川道监察御史,确实可以称为绣衣海氏,书香门第,普通人敬上几分,但在琼海当地都不是第一流的大族,更别提出琼海了。海玥高中榜眼,得入翰林院,固然前程远大,可想要兑现这份前程,彻底光耀门楣,也得短则十几年,长则二三十年光阴。而现在,他就能发动南方的关系脉络,让海氏飞黄腾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孙维贤完全不了解海玥。他是这个时代的异类,对待家族的态度和海瑞颇有几分相似。谢氏和海瑞母子,是不想受旁人恩惠,所以在海瀚去世后,就少有往来,直系兄弟一死,孤儿寡母的又不求人,那旁人也很少会主动帮你,渐渐的关系自然淡了。海玥则是一股疏离感。他与爹娘兄弟起初都不亲近,还是在相处过程中培养出了感情,而同族的十几个兄弟哪怕有所往来,但对于某些为人也不敢恭维,比如老九老十,就是标准的纨绔性情。可别瞧不起历史上的徐阶、严嵩放纵家人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结果海氏也步上后尘,来个良田万亩,巧取豪夺。所以海家若是借着两兄弟的名义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他都不会手下留情的,更别提求外人帮忙照拂,放纵家族在地方为恶。“若商船走运河,万通船行梁老爷子是我故交;”“若琼海缺药,秦淮河畔的济世堂多有名医,我一纸书信,便可安排他们南下;”“还有金陵国子监内的金兰社,那个学社可了不得,里面都江南名门出身,海氏子弟一旦入了,只待得了举人功名,在州县官场都可如鱼得水,不惧被吏胥针对!”孙维贤还不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犹自在介绍自己在南方经营多年的人脉,嘴角扬起胸有成竹的弧度,连称呼都变了:“明威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海玥稍作沉吟,缓缓地道:“此事干系重大,我还要请教爹娘,你我不好时常见面,平日里如何联络?”“千户谭经可为你我往来传信!”孙维贤赶忙安排了自己的心腹,又低声强调道:“不过他并不知你我的真实身份,对于密藏的来历也只以为是偶然得了宝图,一路追寻,这一点切莫说漏,除了生死攸关的人,再亲近的都不能泄露!”海玥微微点头:“孙佥事足够谨慎……”“唤我表字德辅便是。”孙维贤潇洒起身,拱手行礼:“若是加一句兄字,就更好了,哈哈!”说罢,背负双手,大袖飘飘地去了。好像这一番攀谈,他也沾了这乐道居的翰林之气。海玥目送其背影消失,同样笑了笑,出了家门,朝着英略社而去。入了院内,见到同样在为大婚之日忙前忙后的爹娘,迎面一句话就是:“方才孙维贤找上门来了。”海浩和朱琳脸色立变,拉着他进了屋内:“这狗贼说什么?”海玥将孙维贤对追寻密藏的目的讲述了一遍:“爹娘以为,他这些年孜孜不倦地追寻密藏的下落,真因为自己是建文后人所导致的执念么?”海浩浓眉紧锁,朱琳则缓缓地道:“此人最初现身时,确有类似之言,然若说不贪图财物,只凭一腔执念,追了我们数载,辗转七省各地,实在古怪……”“那就是扯谎了!”海玥道:“行为是入世的,动机是出世的,太矛盾了!”正如官当大了就没有书生,海玥不相信能够爬到南镇抚司老大位置上,还和江南各方势力都有牵连的孙维贤,只是一个受身世执念束缚的蠢货。关键在于,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孙维贤一个人。就说他这些年追着海浩朱琳夫妇,就是带着一群心腹手下的,这群人哪怕不知道详细内情,也能看出来这位顶头上司是瞒着朝廷在做事的,如此不都是凶险?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等到再起出密藏,里面若真有偌大的财富,到时候想要守口如瓶就更艰难了,指不定消息泄露,为他人作嫁衣裳!“孙维贤城府极深,绝非蠢人!”海玥道:“此人或许不想造反,但应该是别有用意,想要彻底拿下此人,查明这个动机很关键!现在他提出了联合……”海浩皱眉:“不能应他!”“不!”海玥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如炬:“孩儿以为,我们可以联合,但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于江湖之远!”爹娘闻言俱是一怔。海浩尚在思索,朱琳却已会意:“你是想借锦衣卫的力量,发展英略社?”“正是!”海玥颔首:“英略社向来安分守己,先前追查御医李绍庭时,范老能即刻提供消息,是因为此人与江湖往来密切,但朝堂之事,社内从不涉足……““这确是立身之本,当年雄踞天桥,不可一世的鹞子班,如今坟茔荒草萋萋,就是不自量力的下场……”“但今日又不比往昔了!”一来,他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有能力庇护一个江湖结社。二者,实力出众的爹娘回来了。父亲海浩有勇有谋,能以雷霆手段除去莫登庸之子莫光启,连杀多名护卫,可见武力超群。娘亲朱琳作为贤内助,则是出谋划策,见微知著,看出莫光启既不受朝廷重视,又不得使臣认可的特点,也是海浩断然出手的原因。两人相辅相成,有这样领导者,英略社本不该是如今的规模。当然锦衣卫于民间有极强的压制,他们或许会被各种势力渗透,可抄家灭族也毫不含糊,英略社原先被南镇抚司盯上,能不关门就不容易,发展是天方夜谭。现在却迎来转机。“孙维贤欲与我结盟,莫过于他想用身世将双方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仕途之上,我是绝不会与这个指挥佥事过于亲近的,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在江湖之中,借用锦衣卫的力量,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了,关键时刻更是退路!”海玥将原因剖析清晰,更补充了一点:“如今锦衣卫内部白莲教暗谍未除,短期内无暇顾及江湖中人,也是一个大好时机,至于将来,我的那位好友陆文孚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挚友,不会过于追究一股江湖力量!”海浩动容。朱琳则感慨道:“我儿这番谋划,当真用心良苦!”在爹娘眼中,这不仅是儿子为英略社谋划的宏图,更是一份不愿再让家人漂泊的孝心。有鉴于此,两人也不再迟疑,海浩更是豪气干云,拍案而起:“我儿既有如此远见,为父岂能踌躇?发展英略社,壮大江湖之力,与孙维贤奉陪到底便是!”(本章完) 第233章 大婚 嘉靖十一年四月初八。诸事皆宜,尤适宜嫁娶喜事。京师西城,永淳公主府。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正作为新娘子的家,准备接受新郎官的亲迎。朱玉英并非入了宗人府玉牒的公主,嫁人不会由宫中而出,原本是计划着在京师临时选一座府邸作为娘家,但永淳公主觉得那样太过寒酸,主动在自己的府邸里为其张罗婚事。自从公主府一案,将这位救醒后,两女就成了极好的闺中密友,如今更是姐妹了。“红丝初绾,宝镜新圆,妹妹今日可真美!”永淳公主比起朱玉英要年长几岁,平日里面容颇显稚气,此时却也有了一种母性的光辉,接过嬷嬷的活,亲手为她戴上珍珠翡翠冠,倒是有些遗憾:“妹妹应戴九翟冠,那样定然更加光彩照人!”“够了……够了!”朱玉英看着铜镜里的身着凤冠霞帔的自己,脸颊羞红,眸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凤冠就是装饰有凤凰、翟鸟等吉祥图案的头冠,霞帔则指披在肩背、垂于前胸的纹绣挂带,两者搭配尽显雍容华贵,本是后妃和命妇的礼服,但在婚礼这一特殊场合,平民女子也可穿戴。当然朱玉英并非平民女子,她今日新娘子的穿着,是出自宫廷,极有讲究的:一身翔凤云肩通袖织金膝襕圆领袍,配官绿八宝奔兔织金裙襕马面裙,戴盘锦璎珞项圈,整体造型既显富贵又不失雅致。关键还在于最引人注目的头饰。头饰体系在明朝的婚礼中等级森严,皇后戴“九龙四凤冠”,妃子、太子妃、亲王妃及公主戴“九翟冠”,官家女子佩戴“珍珠翡翠冠”,平民妇女则只能戴“璎珞冠”了。按照永淳公主之意,自己的妹妹出嫁,当然要戴九翟冠了,可朱玉英坚持珍珠翡翠冠,绝不在此事上僭越。“真是美极了,海翰林有福气啊!”朱玉英已经觉得极为满足,昔日一路忐忑不安地来到大明京师,岂能料到有今时今日?而当身后传来温和的赞誉声时,她猛地发现不对,转过头来,就见不知何时,蒋太后竟含笑地站在后面。“娘,你怎么出宫了?”朱玉英大喜过望,实在没想到这位会亲自出宫,但称呼上面还是减了一个字,由娘娘变为了娘。果不其然,蒋太后极为满意,慈和地笑道:“女儿出嫁,当娘亲的岂能不来送一送?甭管那些规矩,老身守了一辈子,也能任性一回!”朱玉英眼眶通红,盈盈拜下:“娘!”“莫哭!莫哭!”蒋太后看着她,眼神里的慈和与不舍,倒真像是母亲在送女儿出嫁那般:“去了夫家,孝顺公婆,夫妻和睦,戒之勉之!”朱玉英连连应道:“女儿知道!女儿知道!谨遵娘亲教诲!”与此同时。海玥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来接新娘子。还未到府前,远远就见驸马谢诏作为女方亲属,笑吟吟地上前拦门:“今夜拦门第一重,玉门金锁不开封。蓝舆要入桃源洞,莫惜缠头利市红!”周遭早早围住的众人一块儿起哄,讨要红包。公主府周遭所住的也都是权贵,平日里娶妻迎亲的规模要比这个奢华太多,但没人敢小瞧这相对寒酸的迎亲队伍。且不说其他,作为赞礼傧相的就是两位翰林,海瑞和林大钦,立刻大声回应:“洞府都来咫尺间,门前何事苦遮拦。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说罢,几个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分发,再将谷子、豆子、糖果、铜钱撒给围观的小孩子们。“海翰林当真是信人啊!”驸马谢诏只是走个过场,又不是真的为难,眉宇间带着祝福与羡慕之意,很快将门打开。他说这番话,是因为当时在公主府边隔墙相望,这位就曾经跟他说过,准备迎娶黎玉英,却又不要当驸马,受那层层束缚。本以为是少年郎的异想天开,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成了。所以此时此刻,经历了不少苦楚,方与公主夫妻和睦的谢诏由衷地祝福道:“莲开并蒂,瑟鼓和鸣,愿贤伉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永谐琴瑟之欢,长缔朱陈之好!”“承谢兄吉言!”海玥还礼,抱着大雁走了进去。“奠雁”也是古礼了,由于大雁难以捕捉且为候鸟,多用木雁或家鹅取代,甚至官方会典里都记录了“无雁则以鹅代”的规矩。所幸现在是四月,正好是大批候鸟飞回北方的时候,英略社出手,亲自捉了活雁来,来为婚礼增添一份光彩。此时安抚着雁儿,完成礼仪,朱玉英也在主婚引礼下,盖上彩罗袱,正式出阁。“好好待她!”而蒋太后眼眶红红,来到海玥面前,哽咽着殷切嘱咐。“岳母大人慈鉴,小婿蒙垂青纳为东床,敢不竭诚以待?必当相敬如宾,使令爱终身有托!”海玥恭敬地给这位行礼,规规矩矩地做出承诺。朱玉英身躯轻颤,若不是媒婆搀扶,不好相触,此时恨不得与之相拥。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从此清风明月长伴天涯。这是一生的承诺!而另一边,新居已是热闹非凡。“迎亲队伍马上回来了,诸位让一让啊!”由于宾客来得太多,巷子两头竟是堵得水泄不通,严世蕃见状赶忙过去维持秩序。作为赞礼傧相之一,比起海瑞和林大钦,他的交际能力就要强得太多了,更是毫不客气地指使着赵文华:“元质,你在这里守好了,千万不能再让人堵上,我去招待宾客!今日着实忙碌,却也叫人痛快,倒叫我想起前番率领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围剿白莲教逆党那日,也是这般充实!”“啊呀!原来那伙贼人竟是白莲教余孽?难怪如此凶顽难制,东楼兄此番立下大功,实乃社稷之福啊!”“过誉了!过誉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是为我大明江山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哈哈哈哈!”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不仅是严世蕃的至交好友大婚,更是缉拿白莲的第九日。借此机会,他与宾客攀谈之际,总时不时地提及此时,不出意外地收获了阵阵惊叹。相比起严世蕃的昂首挺胸,时不时发出的爽朗大笑,不远处的陆炳就有些低调了,更是斜着眼睛看着这位得意洋洋的家伙,撇了撇嘴。‘瞎猫碰到死耗子,得意个什么劲啊!’作为早在广州府结识的好兄弟,陆炳本身也被邀请作赞礼傧相的,却不得不婉拒。一来他锦衣卫的身份,招待一群翰林士子,多有尴尬,再者近来锦衣卫确实被人嘲讽得厉害,也影响新郎的声誉。想到白莲教的大功原本可以挽回颓势,却被自己错过,反而让严世蕃立了大功,陆炳心头就闷闷的,起身来到礼册旁边,偷偷瞄了几眼。“国子监祭酒许诰贺——松烟墨十锭、湖笔四管、《礼记·昏义》手卷一册。”“翰林院掌院事学士席春贺——御制澄泥砚一方、青田冻石印章一对、洒金笺十幅。”“定国公府贺——赤金鸳鸯戏水佩一对、御赐云锦十端、紫檀嵌玉如意一柄、《朱子家礼》精刻本一部,西域葡萄酒两坛……”……“明威当真了不得!”陆炳看得啧啧称奇。平日里送礼,得注重影响,大婚往来,就是理所应当。与一位前途无量的翰林储相交好,正是最佳时机。但即便如此,这份礼单若是传扬出去,也势必轰动朝野。因为实在是太过夸张了。从国子监祭酒许诰,到翰林学士席春,再到定国公徐延德,文武百官,满朝勋贵,基本上都送来了一份或厚重或蕴含了心意的礼物。陆炳目光一转,再看向一道身影,不由地郑重起来。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这家伙同样备了厚礼,毕竟之前锦衣卫被小国公爷闹上门去,是孙维贤往翰林院求助,请海玥出面解决的,礼尚往来并不奇怪。但此时此刻,孙维贤主动登门,还特意朝着海玥的爹娘面前凑,陆炳都从伯父海浩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抗拒,显然完全不熟,这位还能舔着脸上去低声交谈,实在是令人诧异。‘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此人竟能如此放得下身段,来日是个劲敌!’陆炳考中武进士后,也不甘愿只当锦衣卫舍人了,而以孙维贤的年龄,师父王佐退下后,此人绝对颇有竞争力。哪怕他能借陛下的信任上位,也要防止孙维贤在北镇抚司内坐大,难以管辖。“也罢!今日想这些作甚!”脑海里转了转这些念头,陆炳摇头失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听外面突然静了静,然后又是一阵骚动。“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没这么快吧……”“是司礼监!是司礼监啊!”在众人震惊的注目下,一众司礼监内侍鱼贯而入,为首正是黄锦那张熟悉的圆脸,用并不尖利的嗓音道:“陛下御书亲赐,为新人贺——”“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本章完) 第234章 一心会第二次全体作画留念 第234章 一心会第二次全体作画留念 “会首!会首!陛下又赐字了!!” 海玥迎了新娘子回到家中,还未到门前,就见巷子前围着的人满是震撼之色,而赵文华更是扑了过来,狂喜着汇报,满是与有荣焉之色。 “陛下的恩情,臣还不完啊!” 海玥涌出惊喜交集的神色,给出了标准的反应,其实心里早就有所预期。 方才他见了蒋太后一面,从对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来看,与朱玉英这位义女倒是处出了真感情。 不然的话,这位深宫太后完全没必要来公主府,能让永淳公主代替送亲,已经很给面子了。 正因为把朱玉英当作了女儿,想给她撑腰,蒋太后才特意出宫,甚至殷切嘱咐。 对此海玥也为妻子感到由衷的高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如果连出嫁都孤零零的,心里难免会留下遗憾,现在有了母亲和妹妹,终于又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但海玥同样清楚,皇帝和太后又有不同,对于嘉靖来说,这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既然娶了太后的女儿,接下来该坚定不移地向着哪一边,也该心头有数。 “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 当黄锦亲自捧着嘉靖的御书,送到手上时,海玥扫了一眼,对于内容完全不出意料的同时,心头一动,也唤来严世蕃,低声道:“东楼,画师请了么?” 严世蕃看着御书,却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明威放心,我早有准备!” 犹记得一心会初次成立时,想要弄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就从棋盘街寻了一位原本服务于宫廷的画师,立会的六位元老,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供画师画像。 当时海瑞等人还觉得有些不适,毕竟他们籍籍无名,就留下画像来,是不是太傲气了? 但严世蕃却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凝聚会社人心的举措,经常邀请画师前来,但时机并不成熟,至今还没有第二幅完整的画卷。 如今海玥大婚,嘉靖御书亲赐,终于有了最合适的机会,眼见海玥那边引着新娘子入内,严世蕃飞速奔到一旁,将画师带了过来:“周老,你可否马上作画?” 这位并非普通人,姓周名墨林,号松烟居士,苏州吴派画家,师承明朝书画四大家里的沈周,擅山水兼工人物。 此等级别的画师,若非翰林大婚,往来皆鸿儒,是请不到的,严世蕃的态度起初有几分客气,但现在又不同了。 有御书在此,别说小小的吴派画家,倘若唐伯虎、文徵明、沈周、仇英四个人都还在世,一并请来为一心会作画,那也是不在话下啊!对于严世蕃趾高气昂的态度,周墨林颇为不喜,但看着那份御书,眼中也不禁闪过火热之色,赶忙道:“今日这《群贤贺禧图》,当取白描为骨,飞动为神……” “慢来慢来!” 严世蕃赶忙止住,低声道:“关键不是宾客贺喜,而是我们一心相聚,你可否在一张画卷中,将今日聚集的一心会成员统统位列其上?” 周墨林有些怔仲:“一心会?” “百年静好,千载一心,你以为这‘一心’指的是什么?” 严世蕃笑道:“自然是新郎官今科榜眼海三亚,与区区在下,大破白莲会的严东楼,于国子监内创建的学社!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修一心以忠君!” 周墨林听明白了,皱起眉头:“这绝非一日之功。” “那就请先生慢慢画,身为丹青圣手,笔底烟霞早冠绝金陵,今日这《一心贺禧图》,定能传为佳话!” 严世蕃连连鼓励,又要去忙了:“我还要去前厅,就全权托付给先生了,待礼成之后,定要好生鉴赏大作!” 眼见这位跑没了影,周墨林无奈,在案上铺开丈二宣纸,笔砚中徽墨新研,朱砂、石青诸色俱备,稍作沉吟,提笔描摹。 严世蕃的要求是画人,但他依旧从堂上起势,墨线如游龙,须臾勾勒出喜堂轮廓—— 雕花月梁、缠枝灯座,竟在疏密间显出三分喜庆,哪怕不闻鼓乐喧天,也能见得新婚夫妻正式行三拜大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海浩朱琳乐得合不拢嘴之际,新郎官的神貌也已落于笔端,通过三言两语间,周墨林已然看出谁是正主,当然重点描绘。 待得这位的形神兼具,跃然纸上,这才转向满座宾客: 有海瑞举杯欲饮,袍袖当风;有赵时春抚掌大笑,放浪形骸;有苏志皋拈须沉吟,眼角笑纹如菊…… 周墨林以淡墨速写,笔锋过处,诸人神态跃然纸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尤以偷拈喜果的严世蕃最为诙谐。 另一边,行三拜大礼后,海玥牵着朱玉英,转入后堂。 在这里,他先挑开盖头,露出一张如玉容颜,再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前两种仪式源于“同牢而食,合卺而饮”的传统,讲白了就是把手洗一洗,开始用餐,象征着夫妇从此合为一体,共同生活。 合卺礼更是人尽皆知,新婚夫妇喝交杯酒,所用酒器由一分为二的匏瓜制成,各执一片而饮。 匏盏中的清酒微漾,海玥轻抿一口,果真尝到苦涩,他抬了抬眼,恰见妻子的眸光穿过红烛摇曳的光晕,如春风般拂面而来。两人相视莞尔,无需言语。 匏瓜的苦、清酒的冽,早在这相视一笑间化作万千柔情。 夫妻共饮合卺酒,寓意同甘共苦,但相比起其他夫妇的仪式,两人皆从微末之中走来,已经体会过同甘共苦的滋味。 旁人饮合卺是盟誓,他们倒像是重温。 “这杯酒,来得晚了!” 一饮而尽后,海玥解下朱玉英头上事先系上的红头绳,再从两人头上分别剪下一缕头发,缠绕在一起,放入锦囊中。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至此,大婚之礼的基本礼节就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入洞房了。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出去欢送宾客。 可恰恰就在这时,外面陡然传来震天欢呼。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海玥心头一动,举步走出,就听到街巷里到处都是尖叫,严世蕃的嗓门最是清晰:“捷报!捷报!安南大捷!大明天军大破莫逆!我大明天军大破莫逆啊!哈哈哈!” 大堂内外,顿时鼎沸。 海玥也露出了由衷的喜色。 话说自从他们入京,带来了安南内乱的消息,至今也有一年多了。 朝廷先是遣锦衣卫暗查虚实,继而调广西狼兵陈境示威,最后再以黎氏正统,镇压叛逆为由开启战事—— 这般步步为营,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暴露出军备废弛的窘境。 如果是永乐朝,早就杀过去,碾压一切不服了。所以哪怕知道,由于大明的反应远比历史上来得要及时,以致于谋朝篡位没多久的莫登庸也是内忧外患,进退失据,但海玥还是担心有战败的风险。 而此次大婚,一心会也有两位成员未到。 一位是桂载,他的父亲桂萼去年过世,还在家乡守孝; 另一位就是俞大猷,这位新科武状元在取得功名后,即刻南下,加入到明军对安南的战役之中。 现在虽不知俞大猷有没有立下功勋,首战告捷也让大伙儿欢欣鼓舞。 对新娘子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喜事。 无论姓氏是否改变,莫登庸都是她的死仇,亦如海玥当时一针见血地指出,最后一任黎氏安南王被弑后,或许王位还能保留,但大权旁落都是必然,黎氏的统治既已结束,那她就更不愿意看到弑君篡位的逆贼占据安南! 现在的捷报也是恭贺大婚了,这场洞房花烛夜也会留下更美好的回忆。 “红烛映妆台,喜看鸳鸯成对。” “捷书传玉宇,欣闻貔虎扬威。” “哈哈哈!应情应景!” 就在众翰林挥毫,补写对联之际,周墨林已在画卷角落添上一笔,一骑快马踏着祥云而来,马上红旗猎猎,与喜堂红绸遥相呼应。 “此乃天佑大明,双喜临门!今日这《一心贺禧图》,定为传世佳作!” 红烛燃过三更,画卷初稿终成。 但见满纸人物。 主位新人雍容,宾朋各具神韵,就连檐角悬着的宫灯,亦在墨彩间恍若流光浮动。 嘉靖九年九月二十八。 一心会建立,成员六人,海玥、海瑞、严世蕃、林大钦、徐阶、赵时春,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留念。 嘉靖十一年四月初八。 一心会成员三十六位,海玥、海瑞、严世蕃、林大钦、徐阶、赵时春、苏志皋、桂载(缺)、俞大猷(缺)、王慎中、唐顺之、陈束、熊过、李启东、高节、熊洛、桑乔、贾士元、林华、顾四科、高士彦、吕怀、辛童、唐国相、范钦、张愚、谢少南、白悦、陆期范、蒋信、张明、李延康、潘子正、孙继先、应鸣凤、赵文华,到席三十四人,相聚婚仪,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留念。 (本章完) 第235章 我嘉靖朝何时容许道士嚣张了? 第235章 我嘉靖朝何时容许道士嚣张了? 海玥新婚之际,安南前线战况不断传入京师。 此战的主帅是毛伯温和张经,这两人的帅印,是内阁三推九问、经年考校后定下的。 时值革新之际,用兵之时,最后朝廷选中的,却是这两位持重之将—— 毛伯温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妙旨,大军陈兵镇南关隘,却按兵不动,安南各州眼见明军虎视,果然内讧更甚,莫氏伪朝根基自溃。 张经身为未来的抗倭战功第一,此番则是查探山川地势,人员分布,与百年前明征安南战争的局势作比较,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两人在知名度上或许远远比不上俞龙戚虎,却是一等一的帅才,这样的组合配合上如今张璁为首辅的中枢班子,莫登庸也算是一个枭雄,却是时运不济,连战三场,三场皆败。 于是乎,陆炳带着同样新娶的媳妇吴氏,登门来告别了。 “文孚定下日程了?” 海玥夫妇招待了对方。 “定下了,三日后就出发!” 陆炳十分干脆,笑容里也满是期待:“我是武人,岂能错过收复交趾的功绩?此番南下,便是赶不上灭国大战,此后治理交趾,也多有平叛,可以让我一展拳脚!” 历史上没有对安南战争,陆炳考中武进士后,是北上去了蓟州,拿下了一血。 嗯,真的是一血,蒙古鞑靼部攻打冷觜关,陆炳斩敌一人,以军功升为副千户。 别以为这是笑话,真正了解明朝此时与关外交战的情况,就知道受崩坏的军功首级制度所累,斩首一人并不容易,更普遍的情况是缩在战车后面,根本不与敌人短兵相接,一场大战爆发下来,双方或有伤亡,但根本拿不到尸体和首级。 现在的陆炳当然看不上那些小打小闹了,他也不愿只靠潜邸旧臣的身份上位,而是要去安南杀敌,争一个实打实的军功回来。 妻子吴氏是江南水乡出身,温婉如水,此时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丈夫,更让陆炳颇有几分飘飘然。海玥暗暗皱眉,对着朱玉英使了个眼神,朱玉英听到灭国之言,原本神情有些复杂,此时也心领神会,将吴氏带入内宅说话,独留下两人。 陆炳看了出来,脸色变得郑重:“明威莫非不看好局势?” “并非不看好,只是朝廷未免太看好了……” 海玥轻叹:“莫登庸虽败退守险,元气未丧,然朝堂诸公已热议设交趾布政司之事——此议虽可鼓舞三军,却恐骄兵悍将生轻敌之心,埋下祸根啊!” 百年前,大明征安南的过程中,是先吃了几场败阵,后来才摧枯拉朽,大胜灭国的,如今海玥倒是不希望先吃败仗,因为以朝廷如今的局面,真要败了,上下反对声音一大,莫登庸再割地赔偿,表面上给个台阶下,嘉靖可能就捏着鼻子认下,放弃出兵了。 可稍有胜势,就得意忘形,下场恐怕会更惨,历史上乘胜追击,结果被诱敌深入,最后全军覆没的例子还少么? 陆炳听出了意思,却有不同意见:“毛张二人都是持重之辈,莫老贼此前就数度诱敌,他们都未中计,明威是否多虑?” “此一时彼一时也!” 海玥道:“战前明军厉兵秣马,为的便是这雷霆一击,如今大胜之下,军中难免渐生骄躁之气!恐怕此时校场上的兵卒们,已开始计较斩首几何,各营将领更是暗中较劲军功簿上的排名,便是有两位大帅亲巡营寨,三令五申,恐怕也压不住那股躁动!” 顿了顿,他直接道:“我就知道两广总兵仇鸾,粗暴鸷悍,好大喜功,不可不防!” 海玥提到的仇鸾,是咸宁侯仇钺的孙子,因其父有疾,十六岁那年他的爷爷去世,就直接继承了侯位,如今二十七岁,做到了两广总兵的位置。 看似不错,其实不然,毕竟两广那个地方,哪个正经勋贵愿意去啊,与流放无异了。 历史上此人是拜了严嵩为干爹,才开始飞黄腾达,军权在握,也直接导致了“庚戌之变”的发生。 “庚戌之变”和“靖康之耻”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外蛮一路打到中原王朝的京城,区别在于,金朝初立的时候,金军的实力确实强横,而嘉靖时期草原上的俺答汗,只能算是矮子里拔高个,完全不具备一路凿穿防线,孤军深入的能力。 那俺答汗是怎么一路打到北京城下的呢? 就是仇鸾放进来的。 这个畜生担任大同总兵,眼见俺答汗率领军队进攻,惧怕对方的敌势,竟然派人去贿赂俺答汗,让其绕开大同,进攻别的地方。如此一来,俺答汗不费一兵一卒,就绕过了重镇大同的防线,在古北口守军后方突然杀出,打得明军大败,没了后顾之忧,这才一路南下烧杀抢掠,直接打到北京城外。 历史上赵时春对仇鸾的评价是“勾引虑患,几蹈亡宋覆辙”,半点没错,这样的人居然还被封为平虏大将军,后来膨胀了,想和干爹严嵩掰一掰手腕,被严嵩整倒,陆炳更是早就看其不顺眼了,揭发其恶行,死后也被开棺戮尸,传首九边,全家被诛。 俞大猷临行前,海玥就特意提过仇鸾,让其加以防备,如今陆炳也要去安南了,干脆把话说明白。当然仇鸾只是顺带,海玥起身取出一部奏章,递了过来:“这是我与赵时春、唐顺之合拟的《定边九策》!” 陆炳接过细细看了,眉头逐渐紧皱,露出苦笑:“明威大才,却是给朝堂上下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难免要挨张阁老的痛斥了~” 海玥笑笑,泰然以对。 如今的局面是,天子希望用军事上的胜利来加强皇权,首辅希望用征安南的功绩来推行新政,文武群臣都想着沾光名留史册,岂容几个小小的后辈翰林指手画脚? 但这封奏疏是肯定要呈上去的,同时也有些别的安排,现在陆炳来的正是时候,海玥恳切地道:“文孚,我深知你的性情,这番话也只会对你言!边关万里,将在外难免便宜行事,你为锦衣卫却可行督军之责,若见军中脱缰之势,须得替朝廷勒住这匹烈马!” 陆炳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这个托付可太重了。 重得让他都感到有些承受不起。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我大明内帑空虚、边备废弛,若安南战局再生变故,恐再无经略四夷之力!” 海玥再沉声道:“文孚若能持重行事,非但功在社稷,更是活人无数,此乃拯救三军性命于无形啊!”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陆炳几经迟疑,终于缓缓点头:“好吧!” 意气风发地来,心事重重地走,但无论如何,这位前途无量的锦衣卫都南下了。 而陆炳离开京师的第二日,指挥佥事孙维贤就登门拜访。“沈墨开口了!明威你万万想不到,这个顺天府衙推官背后站的是谁!” 相比起陆炳的随性,孙维贤的语气透出亲热,因为就在这段时间,英略社开始正式扩张,并毫不客气地借用了他的人脉渠道。 虽然对于这种侧重于江湖发展的做派,心里有些不屑,但孙维贤显然安心了,只要双方同乘一船,就不怕对方以身世要挟。 而看到了婚礼上群贤一心的威势,孙维贤更意识到,这位的潜力绝不在未来,即便是现在,就已经拥有了非同凡响的影响力。 陆炳离去,对方在锦衣卫内部恰好没了人手,自然希望填补上这个空缺,这才来告知案情后续。 海玥对待此人不可能如陆炳那般真诚,但也没有丝毫倨傲之色,就是平和对待:“何人指使了沈墨?” 孙维贤淡然一笑:“致一真人邵元节!” “邵元节?” 海玥怔了怔:“那位受陛下看重的道教真人?” 孙维贤道:“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沈墨受不住刑交代时,我起初也以为他是随意攀咬,后来查明了他与朝天宫道童的往来,这才确定他所言不假!” 海玥印象中,嘉靖宠信的诸多道士里面,以邵元节的名声最好,善始善终,沉声道:“道童是道童,真人是真人,可有两人勾结的实证?” 孙维贤道:“邵元节身为道教真人,自然不可能与沈墨一个小小推官亲自相见,但沈墨能于吏部考功中年年卓异,却是有那边的影响!此番利用秦氏弑母,谋夺盛娘子的家产,也是朝天宫一位小道士的亲手指使,他们要盛娘子宅子里的一件东西!” 海玥皱眉:“何以如此繁琐?” 孙维贤道:“这还未知,沈墨只清楚,对方让他拿下盛宅至少月余,不可为外人打扰……” 海玥目光微动:“你待如何?” “当然是抓!” 孙维贤想到自宫内探得的消息,陛下对于炼丹的态度,大手一挥,义正辞严:“我大明朝何时容许道人插足政事,我锦衣卫更不容得这群方外之士祸乱朝纲,自当尽数缉拿,统统归案!” (本章完) 第236章 第一次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朝天宫。位于阜成门内,建于明代宣德八年,是仿照南京朝天宫建成的,但规模比南京的朝天宫大得多,“建三清殿,以奉上清、太清、玉清。建通明殿,以奉上帝。建普济、景德、总制、宝藏、佑圣、靖应、崇真、文昌、玄应九殿,以奉诸神。”当时北京城最大的道馆是白云观,等朝天宫建完后,白云观只能排第二了。可惜天启六年的一场大火,把北京朝天宫的十三进大殿全部烧毁,后世想看,只能去南京那座保存下来的宫观参观了。如今的邵元节,是在嘉靖五年被敕封为致一真人,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由此是朝廷认定的总领道教第一人。年轻的朱厚熜,对于修道虽然称不上狂热,但也明显是爱好,闲暇时间多有打坐,观摩炼丹,也吞服过丹药,对于邵元节当然礼敬有加。这个习惯如果维持到现在,锦衣卫查到邵元节头上,孙维贤说不定就懂事地让沈墨闭嘴了。区区一个媒婆,死就死了,岂能让真人烦恼红尘?但现在,宫内丹炉寂冷,香篆残消,陛下仿佛一夜之间,就不喜欢修道了。那对于初入京师的孙维贤来说,道教真人也是一个可以捏的软柿子。毕竟不抓一批位高权重之辈,怎知我锦衣卫的威风?不得不说,这次海玥还真的认同对方。“请秉公执法,将案子彻查下去!”“呵!我还真想看看,在嘉靖朝大肆抓捕道士,是一种什么场面!”“当然前提是,道士真的在为非作歹……”目送孙维贤兴冲冲地离去,海玥的神情里颇为期待,这是独属于后世的反差感,当代人还理解不了。不过恶趣味了片刻,他目光闪烁,又沉吟起来。清幽的香气自身后袅袅而至,朱玉英手捧茶盏,纤指轻落在肩头:“相公这般出神,所虑何事?”海玥指尖轻叩案上,将沈墨所述细细道来:“若此人所供不虚,推官与秦氏勾结谋夺盛氏家产,是为了独占宅院月余之久,且要避人耳目,夫人觉得这般大费周章,所图为何?““密室?”朱玉英眸光一动:“莫非盛宅有一间外人难以进入的密室,才要用这种法子将整座宅院夺下来?”“从目前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海玥点了点头,开口唤道:“弓豪!”“少爷!”一个精干汉子走了进来。既已成家,独立为户,自然免不了招收仆婢。古代不比后世,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如果不想整日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就必须有人替代,这是很冰冷的现实。而家中的下人挑选也很重要,海玥信不过外人,也不愿买奴婢,就从英略社中聘请人手。这个弓豪就是英略社子弟,原是逃荒的流民,后来得社中收养,年近三十,已然娶妻生子,夫妇俩都是沉稳本份之人。海玥选了弓豪在身边当书童,其妻依旧留在社内,同时朱玉英身边的婢女折梅,和后厨的仆妇叶氏,也都是类似的情况。这些下人出身英略社,都有一定的武力,忠诚有保证,海玥夫妇也不是苛刻的性格,如此才能让家中安定。在黎渊社、白莲教粉墨登场,现在连道教真人那边都开始不安分的情况下,不得不防。唤来弓豪,吩咐一二,这位匆匆离去。待得此人再度回归,马上开始禀告:“少爷,锦衣卫将盛宅围起来了,里面传来挖掘的声音,带头的是千户谭经。”“果然!”海玥点了点头。锦衣卫别的不成,有两项能力是最专业的。一是用刑,二是抄家。孙维贤绝不愚蠢,他获得这份证词,肯定也会想到盛宅中藏有秘密,这不就对应上锦衣卫的抄家天赋了么?尤其孙维贤还对密藏孜孜不倦,恐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隐藏的宝贝挖出来。“锦衣卫既然出马,接下来就拭目以待,看看能从盛宅找出什么吧!”……“没有?”海玥照常在翰林院深造,弓豪则每日盯住盛宅,发现锦衣卫出动的人手越来越多,抬出的碎裂砖石也越来越多。但随着动静逐渐增大,街头巷尾流传的消息也越来越多,即便是锦衣卫的淫威,都压不住了。关键是没有收获。弓豪甚至不用偷偷接近,就能听到里面的千户谭经发出愤怒的吼声,鞭策手下继续挖,往下深挖。当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天,海玥就知道,之前的思路肯定不对了。哪怕沈墨的计划成功,与秦氏暗害了盛娘子,又把杀人的罪名推到小弟子顾氏头上,将盛宅拿入手中,他们也绝不可能这样折腾。原因很简单,锦衣卫可以大张旗鼓地砸地敲砖,贼人却不可能那么做,必须放轻手脚,避免惊动左邻右舍。锦衣卫忙碌十天都一无所获,即便别说给贼人一个月,三四个月恐怕都无济于事。“如果密室的思路是错误的,对方费尽心思,夺下盛宅,又是为了做什么?”海玥生出了好奇,却未轻动。因为他近来颇有些万众瞩目。这一日还未放衙,一道身影又颠颠地赶来了。赵文华是晨昏定省,从不缺席,如今翰林院都适应这位刑部主事整日跑来问安。“会首!”此时到了面前,赵文华满是崇敬地道:“张首辅与严阁老又起争执,严阁老已公然支持《定边九策》,如今六部官员纷纷响应,会首这道奏疏呈上,当真令人叹服啊!”海玥闻言微笑:“也是骂声滔滔,朝野震惊~”明廷上下由于连番大胜,生出轻敌之心,认定安南亡国在即,眼见三军骄纵,已现危兆,他不仅嘱托了临行的陆炳,还毫不迟疑地上了《定边九策》的奏疏。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从辨伪正名、明军之利、安南之险、兵略三阶、粮饷筹划、人心经略、战后建制、防弊六诫、宗藩新约、长远固边,九个角度,全面而深刻地阐述了安南的战事与交趾的重归。海玥很有自知之明,由于自己并未深入安南,也未经历过前线战况,这封奏疏上难免有些纸上谈兵的内容。但他也不妄自菲薄,基于对后世中越关系,种种战事摩擦的了解,奏疏里面又有着许多高屋建瓴的建议。于是乎。九策一出,群臣侧目。事实上,有此忧虑的朝臣绝不止海玥一人,只不过被淹没在了求胜心切的浪潮中,渐渐的就没人敢出头了。现在他这位新科翰林一出头,顿时醒目至极。首先是小小年纪,又无资历,居然就敢在此等国家大事上谏言?等到他们看了奏疏后,才骇然发现,这九策是新科翰林写的?别说对方出身琼海,对安南有一定的了解,即便是生活在广西境内的官员,都万万写不出这等奏疏……据传张璁于内阁阁房见了,都是细细看了三遍,这才开始怒斥。张璁并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站在这位力推新政的首辅角度,有更多的考量。一个最大的不得已,就是目前大明的国库很不充盈,根本支持不起长期的战争消耗。事实上任谁都清楚,稳扎稳打的战争是赢面最大的,可打仗实在太费钱粮了,此番战事启动得本就有些勉强,若不能乘胜追击,一举平定莫氏伪政权,收复交趾之地,万一陷入战争的泥沼,大明根本耗不起。所以张璁才要速胜!也必须速胜!唯有速胜,接下来才有经略此地的财力,更要做好与境内叛臣长期拉锯的准备,哪能把兵粮耗在这个关头?既然张璁驳斥,一时间大礼议新贵们纷纷怒斥,科道言官也多有上书,指责海玥身为新科翰林,资历浅薄,就妄言大话,霍乱军心。张璁打击异己从不客气,这股威势可比历史上徐阶所受的待遇严重多了。但徐阶随之而来的是被贬出京师,险些一辈子在地方上任职,而面对海玥,打压归打压,对于贬官是提都没提。想要把这位简在帝心的一心会首贬出京师,根本不现实。可眼见张璁只骂战不贬官,支持海玥的朝臣也多了起来,之前不敢发言的朝臣纷纷上疏,请求慎重。就在近日。严嵩参战。“安南虽连失七城,然其莫贼据险死守,暗中联结国内义军,多有让步,反观我军千里转输,士卒疲敝,若蹈唐征南诏之覆辙,恐胜势转瞬即溃……”这就是重复了《定边九策》的观念,当这位阁老一开口,局势再度不同,赵文华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不愧是严嵩啊,出手的时机果然恰到好处!’海玥毫不意外。严嵩此时声援,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大胜,这般老成持重之言,也不算什么错误;可若是前线真的失利了,两相对比之下,对于张璁的威望就是巨大的打击。而海玥也预见到了这一点。他的奏疏,除非一开始就被直接摁下去,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不然的话,一定能得到张璁反对者的支持。无论出发点是什么,这都是他第一次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一鸣惊人!震动朝野!当然海玥最希望看到的,还是真能在安南战事上起到一定的影响,助大明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收复交趾!(本章完) 第237章 盛宅的真正作用 严府。严世蕃兴冲冲地走进书房,就见老父亲正在捧着一部熟悉的奏章誊本,细细看着,不禁好奇地道:“爹,你还在看明威的《定边九策》啊?”严嵩抬头瞥了一眼,再看看手中的文韬武略,马上觉得儿子不顺眼起来,缓缓地道:“你不在家好好看书,这些时日都忙什么去了?”“今天是孩儿缉拿白莲教徒的第三十七日!”严世蕃本来很兴奋,颇有一股表现欲,但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语气不太对劲,赶忙干笑道:“爹不是教导孩儿,既然拿了白莲教徒,就要追着这条线不放……”严嵩神色恢复平静,发问道:“可有收获?”“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实在是……废物!”严世蕃叹了口气:“他们拿住的四个白莲教活口,自个儿先争起功来,各审各的,都希望从这些人身上挖出更多的贼人据点,偏偏手段又比不上锦衣卫,用刑中竟然死了两个,只能推说是贼人宁死不从!”严嵩不动声色,等待后文。果不其然,严世蕃神情一变,又眉飞色舞起来:“所幸孩儿亲自出马,说服了其中一位贼子,此人在白莲教中地位不低,供出了一条重要消息——大批的白莲教徒准备迁出,在塞外求存,据说已经得了一个土默特部首领的允许,让他们得以建城!”“哦?土默特部首领……莫非是俺答?”严嵩动容。就在今年开春,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投书于延绥,请求大明通贡。书信中言辞恳切,俺答称自己的父亲“在先朝常入贡,蒙赏赉,且许市易,汉达两利。近以贡道不通,每岁入掠,因人畜多灾疾,卜之神官,谓入贡吉”,并提出一旦“通贡”,“即约束其下,令边民垦田塞中,夷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严嵩原本还真不知道蒙古那些分裂的部落,哪个归哪个,名字太难记了,但在内阁正巧看到了这封奏章,觉得此人与其他蒙古部落首领不一样,这才留了心。可别说现在朝堂的重心都在南方的战事上面,根本顾不上北边,即便没有安南战事,通贡也是不可能的,那是放任原本四散分裂的蒙古部落,借着大明的物资再度坐大,万一再生出统一的政权,便是后患无穷。现在儿子一提起,这位记忆力远比同龄人强的阁老,脸色顿时变得冷肃:“一边言辞恳切,妄图通贡,一边又与白莲教徒勾结,许以承诺,其心可诛!”严世蕃闻言颇为不屑:“蒙古鞑子不都是如此么,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白莲教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要去草原上讨生活,和蒙古鞑子混在一起了!”“不可小觑啊!”严嵩当年也是跟着王阳明平叛,还出谋划策过的,战略眼光还是有的。白莲教虽在大明境内屡屡聚众滋事,煽动民变,然观其势,终究不过是疥癣之疾,难撼社稷根本。可一旦与蒙古勾结在一起,又有不同了。“既然要去塞外,为何在京师逗留?”严嵩稍作思索,马上问道。“这个白莲教徒也不知具体缘由……”严世蕃精神振奋:“不过孩儿推测,他们要与别的同伴会合,追着这条线查下去,定能抓住更多的贼人,立下更大的功劳!”严嵩斜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白莲教众如野草,除之不尽,纵使缉拿千百,在陛下眼中,终究不过是个得力的鹰犬而已,锦衣卫不缺这样的人!若要在这朝堂之上立稳根基,终究要靠经世济民的治国良策!”严世蕃误会了,讪讪地道:“请爹爹放心,孩儿下届科举定好好备考,努力高中!”“唉……”严嵩微微摇头,默默叹了口气。先前海玥上呈奏疏时,他并未立即表态,倒非畏惧张璁之势,实是难以轻信区区一个翰林院后进,能对边关战局有真知灼见。直到朝中附和之声渐起,严嵩反复研读这《定边九策》,越看越是心惊——其中条陈竟多是高瞻远瞩之论,鞭辟入里!当下便旗帜鲜明地予以声援。至于张璁的为难,严嵩自然洞若观火。国库空虚,难支长久战事,这本就是朝野共识。然在其位谋其职,他不是首辅,又何须如首辅般权衡再三?畅抒己见,方显臣子本分。可即便如此,严嵩也清楚,万一安南战事真如海玥预料那般,出现波折,张璁的威望难免大损,但直接获得好处的,也只会是高瞻远瞩的海玥,自己顶多坐享其成,拉近与首辅之间的距离。想想这位高中榜眼,翰林深造才多久,竟能这般快的崭露头角,再看看自家儿子整日想要在一心会内站稳脚跟,却依旧追在贼人身后跑……严嵩不禁教导道:“你若想真正立功,就在漠北诸部身上下苦功,来日若能灭掉一批鞑子,纵使未曾金榜题名,朝堂上也无人敢小觑于你!”“啊?”严世蕃愣住。你是不是对你儿子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我在京师里面抓一抓贼子也就算了,你让我去打蒙古?严嵩看着这副表情,不禁气急,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严世蕃讪讪地行了一礼,退出书房,摸了摸鼻子,眼神一动,朝外面走去。近段时间,他都沉浸在白莲教抓捕和审问工作中,除了大婚之日,其他时间倒是与那边走动得较少,今日正好去明威那瞧瞧。轻车熟路地入了翰林院,严世蕃看着众人或执笔蘸墨,或翻阅古籍,案头堆满了典籍与奏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一时间也不禁有些羡慕,喃喃低语:“要不还是用功苦读,下届科举考进来?”“东楼!”熟悉的声音传来,海玥恰好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这气质与翰林院格格不入的同窗,露出笑容:“你主持的白莲教徒抓捕行动告一段落了?”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哈!”严世蕃马上骄傲地挺起胸膛,将入翰林之事抛之脑后,把白莲贼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海玥仔细听完,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白莲与蒙古勾结,这件事非同小可啊!”白莲教出塞,不仅是给蒙古人当了带路党,还拐骗了边境不少汉民乃至匠人过去。塞上以游牧为主业,少有城郭和定居之所,经济生活单一,之所以渴求通贡,是因为需要从中原地区,获得必需的生产生活资料,不然他们连个铁锅都没有。而这群出塞的中原人口,还真的带去了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技术,为扭转塞上被动的经济局面创造了契机。历史上白莲教首领丘富,作为俺答汗麾下的谋士,就建议把开垦田地摆在首要位置,以农耕为务,广积粟米、积蓄力量。在丘富等人的出谋划策下,俺答汗还真的在丰州,即后世的呼和浩特,修筑起了城池和宫殿,开垦良田数千顷,并在周边集中安置来自中原的人口,大大凝聚了人气。现在才嘉靖十一年,海玥倒是没想到,这么早白莲教徒就和塞外勾搭上了,马上道:“白莲教徒的威胁还在其次,关键是塞外蒙古人,一旦给这群北虏得势,必然南下寇边,祸患无穷!”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道:“明威与我所见略同,白莲教众如野草,除之不尽,若想真正立功,还得在漠北诸部身上下苦功!”“东楼所言极是。”海玥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来经过了那些风波,这位确实变得沉稳了:“此事还要劳烦你紧跟下去,如今盛娘子这条线索已然中断,若能自白莲教处寻得蛛丝马迹,两相印证,或可另辟蹊径,打开局面!”严世蕃奇道:“盛娘子的线索怎么断了?”海玥将锦衣卫那边的进程告知:“我原本也以为,盛宅中藏有密室,沈墨与秦氏合谋夺取家产,是为了掩人耳目,挖掘密室,但现在锦衣卫掘地三尺,都没有收获,这个思路显然是错了。”“盛宅……盛宅……”严世蕃摩挲着下巴,想到白莲教徒的供词,突然道:“有没有可能,盛宅就是盛宅,只是一个贼子联络的地点?”“咦?”海玥眉头一挑:“你觉得,盛娘子是中间人,将自己的宅子作为几方会面之地?”“几方会面?对!对!应该就是这样!”严世蕃眼睛大亮:“这群白莲贼子之所以在京师逗留,等的应该不是白莲教的人,而是其他势力的反贼,他们聚集的地方,就是盛宅!”这般一梳理,各方的动机顿时清晰起来,但严世蕃又一拍手掌,大为懊恼:“可惜迟了啊!如果盛宅真是约定的联络之地,现在锦衣卫掘地三尺,把整座宅子翻了个遍,肯定是打草惊蛇,贼人早就逃之夭夭了!”“不见得!”海玥沉吟半晌,缓缓地道:“贼人齐聚京师,必有要事相商,没那么容易放弃,或许还有办法,能够将之一网打尽!”(本章完) 第238章 未来的天师被锦衣卫吊起来打 第238章 未来的天师被锦衣卫吊起来打 “明威,你为何带我来这朝天宫?” 严世蕃看着远处的宫观,再看看门口巡逻的锦衣卫,马上反应过来:“对哦,那位致一真人参与进来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也想立功,挽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作为黎渊社的追捕者之一,严世蕃可是很清楚,天子原先喜爱修道,还服用丹药,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正是发现黎渊社在偷偷炼制白虎星丹,准备籍此掌控京师权贵。 哪怕对方并没有将这种依赖性极强的丹药,给天子服下,可这依旧让陛下生出了莫大的恐惧感,从此之后就远离道教了。 而彼时在宫内的道士规模已经不小,陡然间被摒弃,惊慌之际,自然也会寻找转机,希望能扭转天子对于道教的恶劣印象。 海玥对此不置可否,走上前去,表明身份,很快千户谭经匆匆迎出:“真是海翰林?孙佥事正在审问,一时不得抽身,特命下官恭迎!” “谭千户客气了。” 三人入了朝天宫,就见这座道观里已经看不到随意走动的道人,反倒是锦衣卫肃然来去,隐约还有惨叫声传来。 严世蕃见状颇为好奇,算算日子,锦衣卫来道观调查也有好些时日了,这是还未问出结果么,总不会连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都不如吧? 他眼珠转了转,干脆问道:“指使沈墨作案的道士,到底是谁?” 谭经低声道:“现下缉拿的道人,不少都有武功在身,本就不寻常,个个还守口如瓶,坚称邵元节潜心修行,一心向道,对于下面人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 严世蕃冷笑:“这位致一真人御下有方啊,居然能让一群出家人如此忠心耿耿?” 海玥则道:“那按照这群道士的说法,又是谁布置了这一切呢?” “据案犯供述,牵出一名唤作陶典真的道士。” 谭经道:“此人原系龙虎山门下,乃俗家弟子,与邵元节素有往来,似另有所图——传闻其有意弃道从仕,投身宦海!” 严世蕃想了想:“陶典真……从未听过!是推出来的替死鬼吧?” 海玥心头一动,语气平和:“可否带我们见一见此人?”谭经道:“孙佥事审问的就是此人,两位请这边来!” 绕过三清殿和通明殿,来到一座并不偏僻的偏殿中,远远就见一个人被绑在柱子上,孙维贤大马金刀地坐在面前,听得脚步声传至,这才起身相迎:“海翰林!严公子!什么风把两位吹来了?” 有外人在场,他不好喊的多于亲热,只需要表现出一定的亲近即可,毕竟海玥之前帮了大忙,适当的热情并不奇怪。 “孙佥事!” 海玥和严世蕃见礼,然后转向犯人。 此人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清癯俊逸,眉宇间颇有几分夏言的儒雅风姿,只是此刻发髻散乱,素色道袍上血迹斑驳,疼得频频倒抽凉气。 “两位来得正好!那推官沈墨勾结秦氏犯下弑亲重罪,业已供认系受朝天宫指使,然观中道士众口一词,皆称邵真人毫不知情,反将罪责尽数推给陶典真,偏偏此人不过一介白身,在宫中并无职司……” 孙维贤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当真是推得一干二净啊!我锦衣卫是这般好糊弄的?” 海玥微微点头,看向这个受了重刑的道人,语气平和:“你可有话说?” 陶典真疼得不断呻吟,却竖起耳朵,将几人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闻言泣声道:“海翰林明察秋毫!贫道冤枉啊!他们是……是屈打成招!” 海玥道:“所以你否认自己指使了沈墨,对于盛娘子一案也是一无所知?” 陶典真赶忙道:“贫道确实认得沈推官,也与他有所往来,但绝不敢指使对方做谋财害命的勾当,沈推官堂堂朝廷命官,也不会听在下一个区区道人的啊!” 海玥再度重复了一遍:“盛娘子一案,你有没有参与?” 陶典真微不可查地滞了滞:“贫道一心为了陛下,一心为了大明,绝未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严世蕃冷笑着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死到临头了,还敢耍小聪明?” 孙维贤旁观,从海玥的脸色他瞧不出心思,见到严世蕃呵斥,倒是马上笑了起来:“严公子当真是好威风,难怪能缉拿白莲教徒,立下大功!” 严世蕃嘴角勾起,摆了摆手:“我缉拿三十一名白莲教徒,已经过去三十七天,都忘得差不多了,也不要总是提及嘛!” 孙维贤:“……”我就随意奉承一句,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得瑟上了,好像谁没抓过几十个白莲教徒似的!嗯,好像还真没有…… 可惜了这份功劳,怎么被对方轻易碰上了,反倒是这边审问道士,诸多不顺。 且不说孙维贤眉头皱起,听到三十一名白莲教徒被拿,陶典真身躯微震,眉宇间闪过懊恼之色。 ‘是这个人没错了!’ 海玥将这个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彻底有了数。 陶典真这个称呼,无人知晓,但换一个名字,知名度就高太多了。 陶仲文! 嘉靖朝最受宠的道士,任尚书、授侯爵、领三公,地位之高,绝无仅有。 甚至放眼历朝历代,以佛道的身份,在朝堂上拥有这等举足轻重地位的,都是罕见至极。 更别提此人还得了善终,死后谥“荣康惠肃”,子孙也得到了恩赏。 但现在这个年代,邵元节都还没有彻底发达,接替邵元节位置的陶仲文,更是查无此人,在朝堂上完全没有名声。 可恰恰如此,海玥先前的疑惑就有了解释。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邵元节的名声很不错,宣扬立教主静的思想,恪守本分,并不执迷于炼丹,这样龙虎山出身的正一道士,就算失宠了,敢指使府衙推官在背后作案的可能性,也实在不大。 相比起来,陶仲文就剑走偏锋多了,无论是“二龙不相见”,还是“先天红铅丸”,都饱受后世诟病。 这样的人,在未曾发达之际,正是敢于铤而走险的。 所以锦衣卫的审问其实是卓有成效的,只不过答案并不如预期那般,他们认定了邵元节是指使者,结果招出了一个陶典真。 怎么办?接着打呗! 看着这位未来的“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此时被打得鲜血淋漓,海玥心里没有丝毫同情,但案情的真相需要揭露,由此进入正题:“对于盛娘子宅院的作用,东楼方才有了一个推测,我觉得颇有道理,诸位不妨听一听。” 严世蕃轻咳一声,将白莲教欲与塞外蒙古人勾结的情况告知,又分析了这群人在京师聚集,可能是等待另一批贼人,而盛娘子则作为中间人,介绍双方接触…… 孙维贤听得起初半信半疑,但转向陶典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若真是如此,这群道士指使沈墨害了盛娘子,夺下宅子,是为了埋伏于其中,将两伙贼人一网打尽?” 陶典真脸色数变,却未开口,而是垂下头去。 海玥则道:“这就衍生出了几个问题!” “第一,道教之人,是怎么知道,白莲教和别的贼子准备在盛娘子的宅子里密会的!” “第二,如果盛宅的用处真的是这样,害死盛娘子,独占盛宅,难道就不会引起贼人的警惕么?” 孙维贤眯了眯眼睛,看向垂头丧气的陶典真,冷冷地道:“第一个问题好办,这里是朝天宫,我们有些手段可是没用,等到了诏狱,诸般刑具用上,不怕此獠不说!” 陶典真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我说!我说!我龙虎山一脉,素来对陛下忠心耿耿,竭诚侍奉,岂料圣心骤变,竟弃修道……事后细查方知,乃是黎渊会那帮逆贼,假借炼丹之名,行大逆不道之事,败坏我道门清誉!此仇不共戴天,誓要将这些乱臣贼子缉拿,以证我道赤胆忠心!” 自从一心会成立,黎渊社也渐渐浮出水面,至少在高层已经不算是秘密,不少臣子都知道有这么一伙贼人。 本来朝廷也毋须隐瞒,想要隐蔽自身存在的是对方,而今道教为了自身前程追查对方十分正常,但这言下之意让孙维贤震惊了:“与白莲教在盛宅相见的,是黎渊社?” “正是他们!他们欲与白莲教勾结,为白莲教徒出塞提供货物!” 陶典真道:“沈推官并非教唆杀人,而是那秦氏女早就有恶念,我们这才将计就计,要夺下盛宅,引蛇出洞,准备将其一网打尽,结果引发了这些误会……” ‘误会?咬紧牙关,死撑着不说,明明就是怕这份功劳被我们锦衣卫夺了去!’ 孙维贤心里冷笑,面上立刻呵斥:“还敢扯谎?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还不如实招来!” 陶典真不愿回答了,转向海玥,言辞恳切地道:“贫道所言,字字血泪,句句属实,如今白莲妖人虽已伏诛,然黎渊余孽仍潜伏京师,贫道愿以残躯赎罪,为海翰林献上破敌之策!” (本章完) 第239章 愿听海翰林调遣! “破敌之策?”偏殿柱前,陶典真语气恳切,严世蕃目露惊疑,孙维贤则冷冷一笑,厉声质问:“你若真有良策,为何先前缄口不言,任由逆贼逍遥法外?我看你这道人也有黎渊社的嫌疑,分明是有意包庇!”这个罪名可不小,明知贼人在京师聚集,却知情不报,贻误抓捕良机,如此且不说立功,更会牵连整个道教的声名。陶典真立刻反唇相讥:“孙佥事休要含血喷人!你们一上来便冲着邵真人而去,审问之中颇多诱导攀诬,贫道安敢轻言?今见海翰林至此,贫道久闻其清正廉明,方敢吐露真言!也唯有海翰林这般人物,才能将黎渊社贼子一网打尽!”“好个牙尖嘴利的道士!”孙维贤眼中寒光闪烁,不再多言,对着海玥拱了拱手:“此番多谢海翰林前来提供了关键情报,撬开了这贼子的嘴,还请暂避,容我等继续审讯,所得情报自当共享!”陶典真大急:“海翰林切莫信他,锦衣卫惯会严刑逼供,多年来却对黎渊社束手无策,恐有内鬼作祟!若交予他们,必致功败垂成,唯有海翰林主持,方能肃清奸佞!”‘当真是一场争功的好戏啊!’严世蕃心里暗觉有趣。目前的局势很清晰,道教有情报渠道,却不愿意和锦衣卫分享,锦衣卫原本想从朝天宫中打开缺口,人都吊起来打了,当然更不愿意放过到嘴里面的肉。海玥则平静地看着双方冲突,不急不缓地开口:“我刚刚有两个问题,第二个还未解惑。”众人一怔。这才想到,海玥确有两问。第一问,是道教是如何知晓,贼人准备在盛宅密会?第二问,则是害死盛娘子,独占盛宅,难道就不会引起贼人的警惕么?孙维贤反应过来:“此事确有蹊跷!白莲教与黎渊社既敢在盛宅会面,必是深信盛娘子,如今主人已死,他们怎会冒险再聚?”海玥道:“更深一层想,盛娘子不过一介官媒,纵有暗谍身份,何以能得两教如此信任?”“白莲教相信她,是因为孙流!”严世蕃道:“这个锦衣卫的暗谍是白莲教的卧底,更是盛娘子第三个女儿的父亲,盛娘子对其既恨且惧,却也因此搭上了白莲教这条线!”海玥颔首:“那黎渊社呢?”严世蕃摇了摇头:“这就不知了。”孙维贤目光一动,突然想到了卷宗的记录:“盛娘子三女顾氏之父,是出身白莲教的孙流,二女冯氏之父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长女秦氏的父亲据记载是个落魄书生,早年科举不第,就返回了家乡,从此再未联系,难道说……”“难道说此人后来入了黎渊社!”严世蕃动容:“盛娘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一个出自白莲教,一个出身黎渊社,这才让她有了在双方中联络的资格,盛宅自然就成了接头的绝佳之地!”孙维贤接上:“怪不得要让秦氏成为最后的获利者,秦氏之父是黎渊社成员,让他的女儿接管了盛娘子的家产,此人自是乐意见得的!而孙流早早就藏身在了京师据点之中,白莲教徒由此聚集,他便是在乎自己女儿顾氏的死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说不定更会因此与黎渊社产生冲突!”严世蕃啧啧称奇:“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让秦氏继承家产,黎渊社乐见其成,而孙流为护女儿,或与黎渊社反目,届时你们再坐收渔利,将两教一网打尽!”伴随着几人的分析,陶典真的面色愈发惨白,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被缚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这既是刑伤发作的痛楚难以抑制。也因为他的信心正在迅速地消散。见时机已至,海玥缓步上前,凝视着这位落魄道人,声音沉稳有力:“将你知晓的黎渊社与白莲教密谋之事如实道来,念在擒贼大义,孙佥事愿网开一面,邵真人的冤屈亦可洗清……此乃报效皇恩的良机!”孙维贤闻言眉头紧锁,指节在案几上轻叩。孙维贤心里不太愿意,他此举可以说将道教得罪死了,若不乘胜追击,将这群道人摁死,将来或许也有麻烦,但此时此刻,若是一味强逼,对方万一真的咬紧牙关就是不说,那也会错失一个天大的立功机会,倒也颔首道:“既得海翰林说情,姑且饶你一回。来人,松绑!”千户谭经快步上前,利落地解开浸血的绳索,搀扶陶典真在椅上落座。老道士活动着青紫的手腕,在众人灼灼目光中开口:“可否赐盏清水?”“休要得寸进尺!”谭经怒斥:“有话快说!”陶典真抬眼,声音沙哑:“贫道接下来要说的,关乎陛下安危,牵连甚广。求一盏清水润喉,莫非也是奢求?”“给他!”孙维贤倒是沉声吩咐,侍从奉上青瓷茶盏。陶典真双手接过,随着喉头耸动,道门的从容气度倒是逐渐回归。放下茶盏,这位道士终于开口,娓娓道来:“陛下圣明烛照,早对黎渊社有所警觉,遂密遣心腹暗中查访,我师兄邵真人蒙圣恩受托,正是其一!”“然方外之人难涉尘务,师兄虽从陛下那里得知,有这么一伙大逆不道的隐秘贼人,却也无从下手,便寻来了贫道。”“贫道乃俗家弟子,常在红尘行走,交游广阔,偶然间遇得一友,后经机缘巧合,此人加入到一个秘密结社之中,几经打探,才发现这个结社正是大逆不道,胆敢颠覆皇权的黎渊逆党!”听到这里,孙维贤眼中精光暴涨,前倾身子逼问:“你在黎渊社安插了眼线?此人是谁?居何要职?”陶典真淡淡地道:“这个人的身份,贫道绝不会透露,此乃性命攸关,但凡走漏半点风声,必遭杀身之祸!”“既得情报,为何隐匿不报?”孙维贤冷声道:“这就是你们道门的忠心?”“我道门对于陛下自是竭诚尽忠,天地可鉴!”陶典真不慌不忙地道:“然黎渊社戒备森严,核心机密岂是易得?这些年此人如履薄冰,只为等待关键时机!”“直至月前,终得重要消息——”“黎渊社分三垣二十八宿,此番阴谋正是天市垣所为。”“白莲教欲往塞外建据点,天市垣愿供物资,双方约定在京师一位官媒宅中密会。”“后续之事……”陶典真看向海玥,脸上浮现出惊叹与赞颂:“海翰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已洞悉十之八九,令贫道钦佩不已!”忽略奉承之言,海玥听得都有些惊讶。根据陆炳所言,锦衣卫是早早知晓有这个针对皇权的秘密结社存在,却始终难觅踪迹,都指挥使王佐则将情况早早禀告。恐怕从那个时候起,嘉靖就组织了一批隐秘的人手,用来对付黎渊社,但成效应该不大,不然后来一心会立功,也毋须那般欣喜了。结果反倒是陶典真成功安插内应,获取关键情报,难怪历史上他能得邵元节一力举荐,青云直上,成为道教下一任天师。但此世嘉靖对于道教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突然疏远。邵元节尚能淡然处之,陶典真就心有不甘,这才铤而走险,欲以盛宅为饵,将天市垣逆党与北迁白莲教一网打尽,以证道门忠心。陶典真说罢,单掌竖于胸前,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染血的道袖随风轻摆,尽显仙风道骨:“贫道愿将内线所知倾囊相告,唯海翰林马首是瞻!”包括千户谭经在内的诸多锦衣卫闻言,眸中寒光乍现,殿内气氛顿时凝滞。三方心知肚明,若道士与锦衣卫合作,定会被过河拆桥,独占功劳。而投效海玥的一心会则不同,即便功劳大半归其所有,至少道门还能分一杯羹。严世蕃眉飞色舞起来,挤了挤眼睛,就想让海玥答应。别人害怕锦衣卫,他们一心会可不怕,若论简在帝心,谁跟谁比啊?况且锦衣卫确实够无能的,此前三番五次失利,早在陛下心中留下了恶劣印象,现在陆炳又不在了,毋须给对方的面子。孙维贤的眼神落过来,频频示意。他们的关系可非比寻常,别的锦衣卫你可以不理会,我可是你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海玥却对两边暗示视若无睹,话锋一转:“盛娘子之女秦氏,现还关押在顺天府大牢?几时问斩?”众人皆是一怔,没想到突然转到那位身上,孙维贤回答道:“是在牢中,问斩快了吧?”海玥道:“因为她承认了盛娘子是其生母,原本的弑师就变为了弑母,性质恶劣,为何如此呢?”孙维贤道:“激愤之下,难以自己,再加上她连杀两人,本也是死路一条了……”海玥道:“可寻常杀人不过问斩,但弑亲之罪当凌迟处死,且不必候至秋决!”“莫非……”孙维贤目光一动,其余几人面色也变了:“她有意如此?这是已知身份,倒逼其父?黎渊社那边,是会寻人替死,还是准备直接劫囚?”“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印证此虑,倘若是后者,黎渊社要出动的人手就不在少数!”海玥微微颔首,环视几人:“此番缉拿逆党,需集一心会之谋略、锦衣卫之力、道教之情报,三方勠力同心,诸位以为如何?”孙维贤与陶典真各有不甘,目光在半空中交锋片刻,终是各自压下心中盘算,齐齐点头:“愿听海翰林调遣!”(本章完) 第240章 为清朝入关立下汗马功劳的商贾之家 “孙黑虎那里传来消息,秦氏自从定罪入狱后,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要凌迟处死之人!”“何时行刑?”“就定在四天之后!”“这么快?”“弑母大罪,又牵扯府衙,自然从速处置!”南衙大牢对面的一间宅院内,众人齐聚。朝天宫内,二十多名武功精湛的道士此刻已重获自由,他们经锦衣卫拷问,不敢反抗,如今伤势较轻者列阵,道袍偶尔渗血却目光坚定,伤重者则暂居偏殿调息,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出击。反观孙维贤这边,除却从南直隶带来的十余心腹缇骑外,竟不敢调用北镇抚司其他人手,事实上来到京师后也有不少人投靠他,但此次行动中却不敢用,生怕是王佐派来的内线,一时间这位佥事麾下的精锐,反倒不及这群伤痕累累的道士来得人多势众。至于一心会,也就海玥、严世蕃与赵文华出面。与上次追踪黎渊社的组合一模一样。严世蕃激动之余,斜了斜赵文华,颇为不屑。赵文华则是纯粹的狂喜了。会首没有忘了我啊!这般滔天之功的机会,居然带上了自己!相比起众人的欢欣鼓舞,摩拳擦掌,海玥就安静得多了。理论上来说,似黎渊社、白莲教这类存在,只要被发现了踪迹,距离犁庭扫穴就不远了,更何况此处是京师,有的是天罗地网可以布置。但实际行动却并未如此。且不说己方的力量难以统一,互相都有争功之心,一旦敌人化整为零,四散逃开,也很难大肆搜捕。毕竟这一役不像是当年锦衣卫灭鹞子班,直接将之堵在老巢里,后路堵死,自然能尽数灭除。所以他在闭目养神,默默等待。等待内应的消息。这份沉静感染了周遭人,就连最浮躁的严世蕃和赵文华都安静了许多,孙维贤麾下的缇骑默默擦拭兵器,朝天宫道人则开始打坐调息。终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翻了进来,正是互相监视的陶典真与谭经。陶典真来到海玥面前,恭敬地奉上书信:“这是贫道好友这些时日,于约定地点留下的信件,贫道未曾打开,请海翰林过目!”谭经给孙维贤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确实未曾打开,孙维贤赶忙凑了过来。共有四封空白信封,皆是薄薄一封,海玥拆开,发现里面的内容仅有短短几个字:“城西客栈,商范氏,张家口。”“城东脚店,商范氏。”“外城,范。”“外城。”字数少,字迹却很端正,并不显得凌乱仓促。孙维贤琢磨着:“城西客栈是居住的地点!商范氏,应该就是一家姓范的商贾了!张家口,来自于张家口的商贾么?”海玥问道:“最近的一封信件是何时传来的?”陶典真道:“就在昨日。”孙维贤皱眉:“如此看来,这群人已经从内城客栈转移到了外城,这就更难抓捕了。”与规划严整的内城不同,外城最初是因京城人口稠密,百姓自发向南郊迁徙而形成的聚居之地。经年累月间,那里的屋舍商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今规模之盛已不输内城,只是街巷阡陌纵横交错,市井之杂乱远非内城可比——既有鳞次栉比的商铺酒肆,也不乏藏污纳垢的暗巷陋室。仅凭这数十好手,如果是内城的巷道屋舍,倒还有包抄围捕的可能,换到外城只怕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关键内城之时,至少还有客栈和脚店作为关键地点,到了外城,只剩下一个宽泛的范围,这如何拿人?有鉴于此,孙维贤目光如电,直刺陶典真:“你的内应既已通风报信,为何不将贼人确切行踪一并告知?”“是啊!”严世蕃也点了点头:“既然敢留书示警,多写几个字又何妨?单说个‘外城’,这般含糊其辞,倒像是存心要我等大海捞针一样!”陶典真面色立变,赶忙道:“贫道好友此举已是冒了生命危险,若能详细告诉地点,绝不会这般语焉不详,想来是另有隐情,还望海翰林明鉴!”海玥微微点头:“别小瞧这几个字,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传出来的,实乃大功一件!”陶典真松了口气,赶忙躬身行礼。‘范氏……张家口范氏……不会就是范永斗的那个家族吧?’海玥再看看信件,眼底深处浮现出冷意。俺答汗为了通贡,与大明斗了数十年,打打和和,不知经历了多少拉扯,最后终于达成了隆庆和议,相比起来,居于东北的女真族建立后金,他们所需要的军事生活物资更加紧缺。后金人是不可能得到官方封贡的,那怎么办呢?唯有走民间渠道。就是通过张家口的贸易市场获得,历史上晋八大商之首的范永斗和其他七家商贾,就开始做这方面的生意。据道光年间的《万全县志》记载:“八家商人者皆山右人,明末时以贸易来张家口。曰: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自本朝龙兴辽左,遣人来口市易者,皆此八家主之。”由于八家商人为清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清朝定鼎后,顺治帝没忘了八大商家的好处,在紫禁城设宴款待,赐给服饰,封为皇商。设宴款待在顺治朝实录里面没有记载,后世存疑,但其中为首的范永斗,被命主持贸易事务,“赐产张家口为世业”,其余七家各有封赏,这点是基本确定的。那是历史上一百多年后的事情,倒也不见得就要把现在的这群晋商定为汉奸,但范氏还真的不同。早在明朝初年,范氏就在张家口和蒙古人做生意了,历经七代,这才能传到范永斗手上时,成为张家口之地对满蒙贸易的汉族大富商,时人称其“贾于边城,以信义著”。讲白了,这份有口皆碑,是祖上一辈辈和外族人做生意积攒下来的,于当地可谓手眼通天,神通广大。对商人而言,没有什么民族国家的概念,资本无国界,赚钱就是硬道理,但任何以农耕为基础的百姓与国家,对待此等资敌行径,都是极为痛恨的。海玥最初对于士农工商的划分,还有疑虑,可后来经历了种种事情后,愈发觉得前三者不说,但农耕国家商贾排在最后,是绝对有必要的举措。大明与蒙古厮杀,将士百姓不知道死伤了多少,范家倒是从中大发横财,世代积累,相比起阴谋论,范家在史料里可是清晰记载,与女真族统治阶层建立了密切的经济关系,时值清军入关,范家经常出入关内外,为清军提供军需物资和情报。后来雍正七年,清廷还赐给了范永斗的孙子范毓馪职太仆寺卿,用二品服,成为了进入《清史稿》的唯一商人。现在范家自然远没有那般发达,可若说白莲教出关建立据点,谁能第一时刻为他们提供物资货物的,张家口的范家还真是不二人选。再结合燕修那时对于三垣堂的概括——“天市垣提供财源,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蒙古草原上的商路,他们都敢做,为的就是源源不断地获取财富……”一切倒是串起来了。“黎渊社,天市垣,张家口范氏一族!”海玥眼中寒光收敛,思路重新回归抓捕计划:“我们暂定张家口的商范氏,就是此次黎渊社前来与白莲教碰头的成员,那为何不在张家口接头?”孙维贤道:“因为双方互相防备,京师里面他们都见不得光,而到了张家口,就是黎渊社的地盘了,白莲教自然不愿被动。”“孙佥事所言甚是!”海玥微微点头:“既如此,黎渊社就没有这么容易离开,白莲教出关是一笔大生意,他们接头不成,却又没有暴露,如果要走早就走了,现在依旧逗留,很可能是等待下一批白莲教徒的到来!”孙维贤无奈:“可让这群贼子一直待在外城也不行,我们难以抓捕啊!”“这或许也是内应没有写下具体地点的原因,此人担心我们贸然行动,干脆不写地点,仅仅保持书信,证明局势仍然可控,从其字迹上也能看出这份沉着冷静!”海玥提醒道:“别忘了,那监狱里即将凌迟处死的秦氏都不慌乱,我们信一信这两位,等上一等又有何妨?”众人面面相觑。贼人近在咫尺的关头,居然让他们继续等待?海玥不是征求意见,对着陶典真道:“你时刻关注着内应的消息,下一封信件传达时,要第一时间送来。”陶典真重重点头:“是!”海玥再看向孙维贤:“锦衣卫的人手不足,然弓弩器械可以调配,必要时也给朝天宫的道长们配备,接下来的交锋当毕其功于一役!”孙维贤深吸一口气:“好!”在煎熬的等待中,倏然间又三日过去。就在秦氏即将凌迟处死的前一天。内应的第五封信件送达。“城东四海居,商范氏。”海玥打开,扫视一眼,拍案而起,断然下令:“行动!”(本章完) 第241章 大功告成 寅时三刻。城东四海居的灯笼泛着昏黄。范景年睁开眼睛,缓缓起身,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按了按眉心。这些时日,他都没有睡好,总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里并非张家口,而是天子脚下,哪怕再是繁华,终究不如自家地盘来得自在。或许是因为那群白莲教徒莫名被围堵绞杀,事后他匆匆路过,还看到有兵丁在冲刷染血的地面,简直触目惊心。然而为了完成家主的交代,范景年又不敢贸然离去。近来族中的生意也不好做,蒙古人内部又乱了起来,互相攻伐,尤其是默特部的两个兄弟东征西讨,将不少势力打得七零八落,其中就有好几族长期与范家往来的部族。这本不足为奇——草原上的部落兴衰更迭,铁骑聚散如云,生死胜败对范家这样的边贸商家而言,早已司空见惯,范家永远都站在胜利者一边。但那将领俺答野心勃勃,竟看不上范家提供的货物,想要直接与明廷通贡,不断向地方衙门投书。范家顿时警惕起来。范氏一族自洪武年间便在边关扎根,起初不过做些寻常的茶马贸易,每年秋高马肥时节,张家口外的马市总是尘土飞扬,范家的伙计们牵着塞外良驹穿过边关,再交予内地的商队,从中获利。然至景泰年间,这桩买卖渐渐变了味道,当马政日渐废弛,向草原采购战马竟成常例时,那些手眼通天的晋商巨贾便嗅到了血腥味,他们拿着兵部的批文,带着户部的勘合,再将镇守太监喂饱,很快就垄断了边贸暴利。范家这样的中等商号,很快就被挤出了马市的中心圈子,老掌柜望着晋商车队里那些油光水滑的良驹,只能带着伙计转向皮毛、药材这些边角生意,所幸后来随着商路的稳固,范家在蒙古各部里积攒的口碑,又让他们形成了稳定的客源。同样的道理,如果朝廷同意通贡,直接与蒙古大部通商贸易,他们的生意必然受到冲击,稍有不慎,家族衰败就在眼前。所以当白莲教徒外迁,准备在蒙古人麾下形成聚集地时,范家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一来这群白莲教徒也是一笔商机,在苦寒的塞外要形成板升,可不是只靠蒙古人就能成功的,必然需要大量的货物,光卖铁锅就能狠赚他们一笔。二者白莲教一旦投靠了蒙古人,通贡就更不可能放开了,那可是朝廷最痛恨的造反宗教。无论是从眼前的买卖,还是长远的利益考虑,范家都是乐于促成白莲教徒投靠蒙古人的。至于这是否会增大蒙古人寇边的侵扰,那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了。反正这些年间,对于蒙古的劫掠,他们早早驾轻就熟,每每通风报信,及时避开,哪怕蒙古人彻底打进来,也不会对于他们这种信誉卓著的商人下手。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与白莲教接头,取得对方的信任,促成这条全新商路的形成。“咚!咚!咚!”正想着呢,随着屋门轻敲几声,范景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七哥醒了么?”“醒了!”一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作揖行礼:“七哥!”此人颧骨高耸,两颊凹陷,脸色透着些青灰,四十未至却已鬓角飞霜,一绺枯黄胡须稀疏蜷曲,长相颇为丑陋。“十六弟来了!”但范景年却不敢怠慢,赶忙扶住:“切莫多礼,快坐快坐!”这个族弟早年科举不第,消失无踪,后来再出现时,竟被家主所器重,而族内的生意突然红火起来,尤其是一批正盐盐引的获得,让众人暗暗惊骇,颇多揣测。范景年更知道,此番与白莲教相会,也是此人出面沟通,若非这些年间此人神通广大的印象早就印在族人心间,他还真有些不敢来。现在请这位坐下,范景年是有喜色的:“客人到了?”“未到。”范景庵摇了摇头:“不过愚弟有一件私事要办,恐要离开几日,特来向兄长请辞。”范景年变色:“这怎么成?那群客人都是十六弟引荐的,独我留下,如何能与对方促成大事?”范景庵道:“我留了三位手下,他们都能与对方接触,兄长记住约定的暗号,‘商佛一家,富贵由天’就可,别的交予他们处置。”“不成!不成的啊!”范景年还是连连劝阻,满是恳切:“没有你在,为兄放心不下!”范景庵无奈,唯有解释道:“不瞒兄长,愚弟早年在京师留下一女,如今有杀身之祸,此女的手中,也有客人需要之物,不得不救!”范景年先是一怔,对方说出女儿遇险的时候,语气冰冷,并无任何焦急,显然没有什么亲情在,听到后面这才恍然,轻声道:“是白莲的条件?”“不错!”范景庵露出轻蔑之色:“有些东西,于我社无用,对于白莲而言确是至宝!他们要求,予了便是!”范景年奇道:“那你何不早早去取呢?”“我这女儿颇多心机,竟还要挟到为父的头上来了,不到了行刑的最后时日,让她惊惶不安,岂能让其接下来乖乖就范?”范景庵冷声道:“能救下就救,若是不成,我多费些周折,也能拿到那件东西!”面对这份冰冷无情的语气,范景年暗暗咋舌,再不多言:“既如此,就预祝十六弟一切顺利!”范景庵再度起身拱手,刚要离去,突然变色:“谁?”“哗啦——”话音刚起,瓦当脆响,雕花木窗应声粉碎,五道青影自檐角飞掠而下,凌空破窗扑入,袖中的暗器率先飞射,手中的短刃再交织成网,将屋内所有退路尽数封死。那刀网密不透风,竟连涌入的晨雾都被斩成缕缕絮状。事实上,早在两人交谈之际,屋顶上就有一群道士默默潜伏。为首的正是陶典真,五十多岁的他亲自带队,悄然伏于屋脊,衣袍在朔风中纹丝不动,手中拿的也不是拂尘或长剑,而是更易施展的短刃。兵器虽然朴实无华,却不代表他只有这些手段,陶典真目光四下扫视,突然间视线一凝,袖中滑出一枚青蚨钱。破空之声未起,不远处的槐树下已倒下一人,正是大清早外出的客栈伙计,这个倒霉的小伙计打着哈欠,下意识地抬头看上屋顶,隐约间好像瞧见了一片黑影,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叫,就倒了下去。这道声响终究惊动了屋内极其敏锐的范景庵,可与此同时,朝天宫五道士已经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入屋中,照面之间,痛下狠手。范景庵显然也有不俗的身手,但猝不及防之下,仓促后仰,却是未能避过暗器,身上已然飙射出一道血痕。“啊——”惨叫声中,这位竟借着后翻之势,狸猫般蜷身滚向门边,就在陶典真的刃光及体的刹那,他突地张口喷出一道乌光。“叮!”陶典真短刃横挡,一枚透骨钉应声落地,范景庵趁机撞破门板,滚下楼梯。陶典真目光一沉,带着三个道士扑了出去,穷追不舍,同时剩下的朝天宫道人也从天而降,破开窗户,衣袂破空之声如裂帛,直拿范家上下,令原本安宁的客栈喊杀一片。范景年反应也不慢,终究是边地求存的,朝着窗户扑去,刚到窗棂,忽觉后心一凉,涌来一股大力,狠狠摔倒在地。“咔嚓——”数声脆响,他的四肢关节尽数脱臼,道人的铁掌随即锁住其下颌,连半声痛呼都未能出口。不过就在方才惊鸿一瞥之间,范景年骇然发现,长街尽头突然现出十数匹缇骑,飞驰而至。所有锦衣卫的手中都端着弓弩,瞄准客栈外围,为首的孙维贤耳朵耸了耸,视线看向二层,竟好似透过墙壁,牢牢锁定住陶典真追捕范景庵的动作移动。他双腿一夹,猛然勒马,马匹人立而起之际,足尖在鞍桥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取花窗,直接冲入其中。厮杀声如潮水般涨落,间或有浑身浴血的亡命之徒破门而出。守候在外的锦衣卫早有准备——先是三排弩箭如飞蝗般飞出,将逃窜之人逼退,继而长刀出鞘,合围上去,刀光翻飞间专挑手脚关节处击打。渐渐地,喊杀声化作零星哀嚎,最终归于沉寂。从陶典真射出第一枚青蚨钱,到最后一名范家护卫被压倒在地,堪堪两盏茶的功夫。东方既白,四海居前满地狼藉。碎木屑混着血珠在青石板上凝成图案,上方几片雕花窗棂还在檐角摇摇欲坠,街角处,须发斑白的老更夫正慌忙将半块馕饼塞入口中,踉跄着要躲开这是非之地。忽见一双皂底官靴踏入眼帘,抬头正对上一位雄俊魁伟的年轻官人:“老丈莫惊,不过是清理些蠹虫,照常值更便是。”晨光为对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衬得那身官袍愈发挺拔夺目,老更夫怔怔地看着那人走上前去,锦衣卫缇骑按刀肃立,朝天宫道士执礼相随,被各方簇拥起来。犁庭扫穴,大功告成!(本章完) 第242章 “渊天子”的身世? 第242章 “渊天子”的身世? 四海居。 海玥走上二楼。 严世蕃和赵文华跟在身后,看着地面上的鲜血与尚未处理好的残肢,面色不太好看,但也并无惊惧,更不至于恶心。 不久前围剿白莲教徒,两人见过比这惨得多的场面。 区别在于,那场围剿海玥并未出手。 于是乎,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特意感慨道:“上次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出动的兵士要多得多,但既无明威这般居中运筹帷幄,更遑论明威这般择定良机,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将宅院团团围住,反倒打草惊蛇……” “是啊是啊!” 赵文华赶忙接上:“那院内逆贼见官兵来势汹汹,先是拼死反抗,之后情知难逃一死,竟纷纷引火自焚,若当初有会首调度谋定后动,何至于此?可见缉拿逆党,非但要有雷霆手段,更需运筹帷幄之能!” “现在这般,才叫完胜,太威风了!” “今天是我等剿灭黎渊白莲双教贼子第一日!” …… “海翰林!” 且不说两人正在刷新计数之际,另外两位也匆匆迎上。 陶典真拖着面相富态,商贾气息浓郁的范景年,孙维贤手里则提着相貌丑陋,浑身浴血的范景庵,各自介绍:“此人是范家的首脑!”“这家伙武功高强,拼死反扑之际,还伤了几人!” 海玥直接道:“就地审问吧!” 缉拿逆党并非结束,审讯之间也有功劳。 若论刑讯之道,锦衣卫诏狱自是首屈一指,然此番朝天宫道士甘冒风险,率先破敌,若将人犯径送北镇抚司,未免有失公允。 果然陶典真松了一口气,孙维贤倒也不置可否。 毕竟北镇抚司也不是他的地盘,现在回去万一被王佐的亲信半路截胡,那他也得吐血,如今这样不失为权宜之计。选好房间,将两名贼首押了进去,海玥施施然坐下,看向脸色惨白的范景年与凶相毕露的范景庵:“你们可有话说?” 范景年身躯哆嗦,颤声道:“青天大老爷,草民冤枉……冤枉……” 范景庵则啐了一口血水:“是不是那个弑母的小贱种出卖了我?” 海玥眉头扬起:“你就是秦氏的生父?” 范景庵冷冷地道:“当年我寒窗十年进京应试,原与那贱人结为夫妻,连骨肉都有了,可一朝落第,她便嫌我贫贱,转头就攀上了世家子弟,结果呢?连个外室名分都没捞着,还成了媒婆!她那般性子给旁人做媒?哈哈!” 他说着说着,面容就扭曲起来:“那小贱种比她娘更毒!弑母杀妹不说,竟还敢要挟我来救?我倒是真想看看她是怎么被凌迟处死的!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这般了解,居然让你们找了过来!” 范景年闻言赶忙道:“家门不幸,出了孽女,无论她如何攀咬,我兄弟都是无辜的,我们是清白人家……” “与白莲教勾结的清白人家?” 海玥一句话就让对方面如死灰:“锦衣卫既已出动,你还在此狡辩,孙佥事,你觉得此人在北镇抚司的十八套大刑里,能撑到第几遭?” 孙维贤配合着笑了笑:“怕是连第三关‘梳洗’都过不去!” “饶……饶命……” 范景年喉结滚动,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牙齿相击的咯咯声倒是格外清晰。 左右两名道士虽死死架着他双臂,那具身躯却如抽了骨的蛇般往下滑,很快一股浊黄的液体顺着袍角淅沥而下,在地砖上汇成腥臭的水洼。 众人露出嫌恶之色,视线也移了开去,落在范景庵身上。 显然,这种废物不太会是黎渊社的主事者,范景年或许知晓他们的家族与白莲教勾结,但真正作主的还是这个狰狞凶恶的中年汉子。 海玥直接问道:“你在黎渊社内任何职?” 范景庵道:“我便是说了,你们接下来不用刑么?” 孙维贤道:“你说了为何要用刑?” “不动大刑,怎知范某所言虚实?” 范景庵傲然昂首,言语间竟带着几分挑衅:“既擒得我这等要犯,你们难道不想刨根问底?”孙维贤闻言眯起眼睛,指节在刀鞘上无意识地摩挲——这话虽狂妄,却也不无道理。 海玥却摇头失笑:“你所言的虚实,我们自有论断,至于黎渊社三垣二十八宿的架构,朝廷早已洞若观火!以你能与白莲教首脑直接往来的身份,应该不会是二十八宿那些跑腿的小卒子,而是三垣堂里的人物,我说的可对?” 范景庵瞳孔微微缩了缩,目光闪烁起来。 海玥自顾自地道:“三垣堂,分为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 “紫微垣乃首脑层,决策核心,发号施令;” “太微垣乃执行层,培养人手,调配各方;” “天市垣就是财源层,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塞外的商路,你们都敢通敌卖国!” “原本三垣合作无一,但近来彼此之间矛盾越来越多,甚至爆发了内斗,根本原因则是太微垣与天市垣逐渐壮大,不愿再事事听从紫微垣的指挥,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执掌大权!” 随着海玥的讲述,范景庵的倨傲之色彻底僵在脸上,尤其是听到三垣堂内斗时,甚至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们怎会知道这些?” “二十八宿‘女土蝠’交代的。” 海玥眉头一扬:“你的语气里带着惊诧,你这位天市垣成员所知道的情报,不会连二十八宿的人都不如吧?” “嘿!” 在场众人里,陶典真却是最先发现这审问策略的,配合着发出嗤笑声,旋即严世蕃、赵文华也目露不屑,怪笑起来:“不会吧?不会吧?” 果不其然,范景庵的脸色迅速涨红,眉宇间的恼怒之色大过了恐惧之意,咬牙切齿地道:“叛徒!叛徒!那些人都是叛徒!我就是被打死,被五马分尸,也决不会背叛黎渊社!” “是么?” 海玥道:“不背叛分两种——要么知晓核心机密却守口如瓶,要么根本触及不到要害还自诩忠义,你是哪一种自己心知肚明!当然,你可以咬着牙撑到最后,让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但你也要期盼着,在关押过程中,不要有别的黎渊社成员被抓进来,不然的话……” 孙维贤接上:“你那兄弟熬不过十八套大刑,你都没资格让我们使出十八套大刑!就地审问便是如此,小人物也配用大刑?” “你们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 范景庵明知道对方带着几分激将攻心,但迎着众人鄙夷不屑的眼神交错,终究破防了。 他从小生得丑陋,相貌比不上亲族兄弟,所幸寒窗苦读,早早过了县试府试,成为秀才,就想当范氏这商贾家族里少见的进士。那些晋商大族为什么能手眼通天? 不还是出了进士,朝堂里面有人么,不然生意做得再好,终究也跻身不了上流阶层。 可惜他两次应试,都落榜了,好不容易成为国子监生,在顺天府应试,乡试依旧落榜,新婚妻子还跟别人跑了,他绝望之下,终于弃了科举,远走他乡,入了那个秘密的会社。 此后一直未曾成亲,留在京师女儿是他目前唯一的骨血,对方显然在探听到此事后,才认为依旧有父亲这条退路可供依靠。 可秦氏错了。 范景庵完全能狠下心来放任其去死,而不是受其要挟,他岂会要一个媒婆女儿,那样带回范家都会让旁人不齿! 大半辈子漂泊的经历,造就了这种极度扭曲的自尊心,导致他现在即便被抓了,也将自己视作要犯!重犯! 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地审问,根本不受重视的小人物! “黎渊社有首脑……传承百年……朝廷做梦都想揪出来的……那个人……” 范景庵嗓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说一句顿一下,视线死死地落在海玥的眉宇间,见到他波澜不惊的反应,脖颈前伸如择人而噬的困兽:“我不信你这个也知道!” 海玥笑笑:“‘渊天子’是么?” “啊啊啊啊啊!” 范景庵怒发冲冠。 可恶的“女土蝠”,杀千刀的“女土蝠”,到底交代了多少秘密出去? 区区二十八宿,又凭什么能知道那么多三垣堂都不是人人知晓的秘密!! 事实上除了海玥,孙维贤和陶典真都是心头一震,贼人的首脑居然敢取天子之名,果然是犯上作乱的大逆。 严世蕃和赵文华听海玥之前讲述过,也看过一心会呈送的情报,知道黎渊社确实有这么一位可怕的首脑,精神顿时一振。 难道说眼前这个人知晓“渊天子”的身份,能够擒贼先擒王? 海玥听得急促的呼吸声,就知道左右所想,慢条斯理地道:“可惜我们费了大阵仗,抓的还是一个不如二十八宿的小人物,不过有了范家的线索,剩下的白莲教倒是能肃清了,看来那里才是大收获!” “我知道‘渊天子’的身世!你们尽管上报吧,让狗皇帝好好尝尝恐惧的滋味——” 话音刚落,范景庵陡然尖叫起来,眼底迸射出癫狂的讥诮:“听好了!‘渊天子’是建文帝的血脉!是当年坐在龙椅上,却被逆贼夺了江山的大明正统后人!” (本章完) 第243章 我不是弃子!我要入诏狱! “!!”范景庵的嘶吼声如惊雷炸裂,整个堂内瞬间陷入死寂。孙维贤的指节骤然发白,刀鞘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所幸其他几人的表情也都大为震撼,倒是显得并不突出。“很标准的借口。”唯独海玥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评价道。“你不信?呵!你敢不信?”范景庵欣然于其余人的反应,震怒于这位的淡定:“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岂容你这等微末小官妄断真伪?今日若敢隐瞒不报,他日获罪牵连之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堂中众人脸色沉下。对方很可能是危言耸听,故作大言,百年前的逃亡天子早就不可追溯,即便有什么族谱,也完全可以伪造。但关键是,涉及这等要事,确实是宁可错报,不可遗漏。孙维贤额角青筋暴了暴,拇指不自觉地顶开了刀颚,恨不得活撕了这狂徒的嘴。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攀扯到建文一脉上去。原本建文的事情,历经百年,早就已经淡忘,当今天子也不会觉得如何,可一旦黎渊社的首脑与建文一脉扯上联系,那又大为不同了。当今陛下震怒,真要彻查起来,自己岂非有被殃及的风险?海玥是唯独完全不理会对方叫嚣的,稍作沉吟,直接发问道:“‘渊天子’是三垣堂中紫微垣的领袖吧?”范景庵冷笑:“当然!”海玥接着道:“你们社内蛊惑人心的口号是‘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吧?”范景庵继续冷笑:“不错!皇帝小儿最怕的就是这个吧?”海玥又问:“现在你们这窝贼子内乱,太微垣与天市垣联合起来,与紫微垣抗衡,是不是违背了这个口号?”“哼!”范景庵避而不答,直接道:“便是三垣意见不一,也能让皇帝如坐针毡!”“你竟然还没明白……”海玥摇了摇头,语气感慨:“以你的地位,原本不该知道紫微垣的隐秘吧?又是什么时候传出消息,让你这等小卒子,也能知晓‘渊天子’的身世?”范景庵怔了怔:“你什么意思?”海玥道:“我若是判断的没错,先是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内乱,然后‘渊天子’的身世传出来,这位紫微垣的首脑成了建文后人,对么?”“由此一来,你们黎渊社里面的其他人,难免不会加以联想,既然黎渊社的首脑也姓朱,那之前宣扬的‘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就显得虚伪至极了!”“‘渊天子’到底是要抑君权,还是准备谋朝篡位,造反功成后,自己当天子?”“瞧!一个身世的传闻,甚至根本难以证实,就让太微垣与天市垣背叛的行径,找到了绝佳的理由——”“他们反的不是黎渊社的首脑,而是建文的后人!”“所以我才会说,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借口,对外可以招摇撞骗,对内可以为分裂背书,各方都有了交代!”范景庵的脸色变了,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因为这个消息传出时,确实是三垣堂内乱之际。当时他觉得,唯有这种时候,似“渊天子”这样的首脑秘闻,才会暴露出来。同时也暗暗不齿,还以为首脑是什么样的人物,弄了半天也不过是朱家的人。既如此,天市垣不受紫微垣调遣,也是理所当然。他们连坐在龙椅上,手握君权,口含天宪的朱家皇帝都不怕,哪里还会畏惧一个百年前被人赶下台,如丧家之犬般逃亡避世的建文后人?可现在,海玥三言两语间,就将这个因果关系颠倒了过来。正因为太微垣与天市垣的背叛,才要将“渊天子”的身世污名化!“呵!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啊!”孙维贤心中如蒙大赦,脸上则冷笑起来:“一窝贼子内讧,如此机关算尽,还攀扯到百年前的旧闻上,当真是笑话!”陶典真见状也赶忙道:“幸得海翰林持正守中,宵小难以售奸,纵使狡辩如乱丝缠结,亦以理刃斩之!”严世蕃瞥了对方一眼,赵文华越来越多可怎么得了,赶忙施展举人的才华:“彼辈如鼷鼠窃粮,方自得意,岂料落在明威眼中,不过掩耳盗铃之技耳!”赵文华努了努嘴,大家把话都说完了,但不说也是万万不行的,指不定就被记住了:“会首慧眼如炬,洞若观火,纵狡狐百变,亦难逃麟阁明鉴啊!”“你们!你们!!”范景庵怒火翻腾,明明我才是重犯,你们凭什么围着审问之人吹捧,咬牙切齿地道:“好!好!这最大的秘密你们都不信,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是十八套大刑用尽,你们也休想我吐露一个字!”海玥淡然道:“早说了,有些人根本配不上十八套大刑的待遇,如今看来,你是弃子无疑。”范景庵难以理解:“凭什么?就因为我说了‘渊天子’的身世?哪怕身世是假的……”“这是早有端倪的。”海玥道:“我原先还有些奇怪,黎渊社为何会与白莲教勾结,你们两窝贼人的风格是完全不同的,与白莲教牵扯到一起,只会失去黎渊社隐秘的优势。”“现在明白了。”“一切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听到这里,严世蕃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疑惑表情:“明威之意是?”海玥道:“自从黎渊社的行迹暴露以来,二十八宿接连被拿,弃暗投明者比比皆是,这个时刻,范家来京师与白莲教会面,助他们在塞外投靠蒙古鞑子成立据点。”“一旦成功,白莲教势必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接下来抓捕的重点,自然也会转向那里,无形中就为黎渊社减轻了负担。”“哪怕失败,白莲教徒的暴露,也会让朝廷生出警惕,这家伙被捕后,更攀咬出‘渊天子’的身世,还会误导我们的追查方向,一举两得,对于黎渊社而言,不过是舍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不仅是严世蕃,众人都露出恍然,齐声道:“噢——!!”“你休想激我!休想激我!”地位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沦为弃子的范景庵,真的气急败坏了。关键在于,海玥确实对孙维贤道:“这个人就交给朝天宫吧,相比起来,范家的首脑价值更大些,这些边关与外蛮暗通往来的商贾,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换成审问之前,孙维贤怎么也不可能将这个要犯让给陶典真,可此时此刻,他已是心领神会,干脆地道:“好!范景年交给我们!”陶典真则是一脸嫌弃的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我要入诏狱!我要入诏狱!”眼见两个道士押着他,真的要去什么宫观,范景庵彻底破防了,他这辈子一事无成,连被捕都不能受到郑重的对待,那当真是死都不甘心:“我知道天市垣的三个据点,五个暗仓,你们禀告皇帝,我要入诏狱!!”孙维贤和陶典真呼吸急促了一下,动作顿了顿,海玥则瞥了对方一眼:“真的?”范景庵眼眶都红了:“你还不信?我在天市垣近二十载,岂会不知这些隐秘?”“你当然知道天市垣的运作,可黎渊社既然把你当作弃子,那你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据点的人手早就撤离,暗仓内的货物也统统搬空!”海玥道:“若不信,打一个赌如何?”迎着对方笃定的注视,范景庵身躯颤了颤,一时间竟不敢接话。他的自信心当真是随着一句句打击消失殆尽,甚至隐隐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是被上面弃之如敝履了。不然的话,既然二十八宿暴露了那么多,叛徒将社内的秘密都告诉了朝廷,为何还要让他来京师与白莲教交易?完全可以避其锋芒,换一个碰头的地方啊!“弃子……弃子……我是弃子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现在都要死了!凭什么为他们保守秘密?”范景庵闭目仰头,喉结剧烈滚动着,像是要把满口铁锈味的愤恨咽回去,再睁眼时,他嘴角扯出个扭曲的弧度:“京师码头的两个隐秘暗仓,绝对不会被转移,因为那里本不该是我知道的!”“我还清楚二十八宿里‘鬼金羊’和‘张月鹿’的身份,他们虽然不在京师,但也正在北直隶,以锦衣卫的腿脚,三日内应该就能抓人往返!”“我现在有资格入诏狱了么?”海玥凝视对方,终于点了点头:“先去京师码头,查看他所谓的暗仓,锦衣卫和朝天宫各自带队!”孙维贤和陶典真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的狂喜,齐齐应声:“是!”两道身影如鹞鹰般掠出房间,很快缇骑的铁靴声与道士飞奔的脚步交织,背后是范景庵歇斯底里的笑声:“死啊!都去死!黄泉路上——一个都别想逃!哈哈哈哈!”(本章完) 第244章 这下有钱打仗了! “报——暗仓查明!”“里面都是银子!白银!!”一个时辰未到,锦衣卫和道士就飞奔回四海居,眉宇间带着狂喜之色。而听了他们的描述后,海玥的目光倒是一凝:“暗仓里储备着白银?”嘉靖八年,明廷颁布一条鞭法时,才将从官方层面上,承认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在此之前,流通货币一直是铜钱或者丝绢。一条鞭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桂萼大大高估了白银在民间的流通性,新政本来的目的是让百姓少交苛捐杂税,但由于他们手里没有白银,就必须被迫在秋收后集中卖掉粮食,从大户手里换取银两,大户自然趁机压低粮价,以致于粮价暴跌,贱卖贵买,反倒弄得民不聊生。这个困境别说现在的嘉靖朝前期,就算历史上五十年后,张居正改革时期依旧解决不了,仅仅是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缓和。因为民间的白银每年确实在增加。尽管朝廷厉行海禁,但葡萄牙商船在广州府的往来穿梭,以及巡抚林富屡次上奏请求重开海贸,无不昭示着民间贸易的暗流涌动。经由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每年约五十吨白银通过走私渠道源源不断流入中土,至万历末年,这些海外白银竟已支撑起大明国库六成岁入,着实骇人听闻。现在白银的外来涌入,尚未到那个地步,但黎渊社的仓库里面居然能储备着大量的白银,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海玥思索之际,范景庵傲然的声音传来:“如何?我说的可有错?”严世蕃和赵文华对视一眼,表情古怪。软骨头的囚犯见得多了,但这般积极交代,事后还邀功的,倒还是头一次见。“看来你这些年间在黎渊社内,确实没有白混日子。”海玥也微微点头,予以鼓励,却又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未曾想到,天市垣内部分裂得也如此厉害!”范景庵听到前半句,尚且得意,后半句一出,脸色再度变化:“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此大批量的白银,绝非范家能够弄到,这两个暗仓背后的家族,定然与沿海有关。”海玥点了出来:“你们范家与那些家族平日里积累的矛盾不小吧,这才会暗中留意,记下了对头的仓库在哪里,现在直接揭发出来!”范景庵不吱声了。所谓同行是冤家,明朝商贾由于地域抱团性极其严重,冲突起来也是寸步不让。比如南北之间关于盐引的较量,就有无数台上台下的腥风血雨。依托洪武年间的《开中法》,晋商通过“纳粮换引”垄断北方盐引,等到了弘治五年叶淇变法后,徽商凭借“运司纳银”取得优势,两淮盐引被徽商垄断,加剧了北方边商盐引积压。另外还有淮盐与广盐争夺赣南、湘南销售权,引发“淮粤之争”,闽粤海商利用漕运夹带广盐北上等等。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范家的定位很清晰,就是边商,只能与外族贸易往来,他们涉及的货物就是马匹、铁器、皮毛、药材,再过个几十年后,还敢直接走私武器、粮草和情报,这其中唯独没有白银。蒙古人用不到白银,唯有富饶的沿海地区,才渴求这种远比铜钱轻便,比宝钞稳定的交易货币。“给他纸笔!”有鉴于此,海玥挥了挥手:“把你知道的天市垣商家写下来吧,范家完了,总要多些陪葬不是?”看着递到眼前的纸笔,范景庵陷入怔然。这也太直接了吧?你都不审了,直接让我写啊……关键是他自己似乎也不想抵抗了。底线就是这般一步步突破的。都已经交代了天市垣暗仓的位置和二十八宿的身份,这个时候再咬牙硬撑,去诏狱受十八套大刑,又是何苦来哉?可问题是这样交代了,他又觉得不甘心。纠结了许久,范景庵目光一动,突地咧嘴狞笑:“好!我写!我写!”说着,他真的提笔唰唰唰地开始书写。很快一张纸用完,书吏又奉上了一张。就这般,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足足写了十几张纸,这才停笔,呵呵一笑,满是讥诮:“我敢写!你们敢查么!”“周庄沈氏,沈沧远,号‘海烟客’,左手腕内侧有‘癸水’刺青,借黎渊社漕帮关系,将周庄丝绸藏入运粮船夹层,经运河直抵宁波外港,与倭换银……借普度法会,将五千斤生铁伪铸成神像运往福建,私铸炮……”海玥接过,一张张摊开细看。“周庄沈氏、无锡华氏、徽州程氏、徽州潘氏……”严世蕃和赵文华左右凑了上来,瞧着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脸色变得无比凝重。这些豪族,早已超脱寻常富户的范畴,个个都是雄踞一方的庞然大物。哪怕表面看似地位卑微的商贾,却也通过联姻的官宦、受其资助的士子,缔结出稳固的政治脉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同蛛网般遍布朝野。赵文华本就出身浙江富庶之家,此前还想着罢官回去,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富家翁,即便是以这样的家境,也万万没法与上面的这些家族相提并论。他马上明白范景庵神色中的讥诮从何而来——且不论这供词真假,即便握有铁证,这些根深蒂固的大族,又岂是他们这些官员能够撼动的?赵文华率先把脑袋缩了回去,严世蕃眼珠子转了转,也想跟着缩,却见海玥边看边感叹:“国库空虚,这些蠹虫却为所欲为,何时才能四海靖平,建立不世之功勋啊!”“咦?”严世蕃目光一动,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白银……国库……建功……他越想越靠谱,接下来海玥和范景庵说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只是反复将那些证词看了几遍,做到心头有数,突然凑到旁边:“明威,我还有些事情,先回去一趟!”“好!”海玥点了点头,嘴角微扬,赵文华则看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颇为奇怪。却说严世蕃匆匆奔回家中,一路直达书房。万幸的是,老父亲严嵩今日休憩。不幸的是,严嵩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模样,脸色又沉了下来,手都有些痒痒了:“一清早就不见人影,现在又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爹,今天是孩儿剿灭黎渊白莲双教贼子的第一日!”严世蕃先是触发了被动,然后又立刻道:“那个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孩儿有了一个主意,关于国库空虚的良方!”“哦?你细细说来!”严嵩微微眯了眯眼睛,拿起茶盏,开始聆听。伴随着严世蕃的讲述,尤其是范景庵交代的桩桩件件直指江浙豪商的罪恶,严嵩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听到最后,更是沉声道:“你想抄家?”“是啊!”严世蕃连连点头:“如今国库空虚,张阁老他们推行了新政几年,并未挽回局面,所以安南一战才打得这般仓促,以求速胜,不敢拖延!这原本无法可解,但现在那些江浙大族摊上了黎渊社的谋逆大罪,自己往刀口上撞过来,只需抄个几家,给前线将士的军饷不就有了么?”“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严嵩缓缓摇头,这抄家灭族的勾当,终究有伤天和,文臣清流向来不屑为之——毕竟他们又不是那些锦衣卫的鹰犬。关键在于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你将事情做绝,来日焉知自家亲族,不会也落得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总该留些余地才是。严世蕃其实也考虑过这点,但他还想到了另外一层:“爹,张阁老一旦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唔!”严嵩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顿,瓷面顿时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神色。是了!方才倒忽略了,张璁一定会做!这是一个敢拿京官群体开刀的强硬首辅,在对方的眼中,只有新政推行的成败,没有个人名誉的得失。张璁现在就巴不得从哪里弄一笔军饷,支援前线,黎渊社的罪证一呈报,那简直是天赐良机,他才不管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关键在于,如今张璁和自己的矛盾已然公开化。一旦张璁拿这群江浙巨富开刀,充盈了国库,拿下了交趾,挟这份开疆拓土之功,别说自己想取代对方的首辅之位,对方接下来第一个条件,恐怕就是让自己滚出内阁。真到了那个时候,陛下绝对也会应允,大不了再扶持另外一位重臣,入阁钳制便是。“又是骑虎难下……”严嵩指节轻叩案几,眉间沟壑更深:“与张罗峰这般人较量,难啊!”眼见老父亲有些泄气,严世蕃赶忙给他鼓劲:“爹,这宦海沉浮从来都是逆水行舟,如今距离首辅仅一步之遥,这个机会咱们万万不能错过啊!”“你看!又急!”严嵩虽然还是觉得儿子急躁,但终究给了对方一个好脸色看,抚须微笑:“此事容为父再思量一二,不过庆儿,你有句话说得不错,这笔钱定要为前方的将士争下,让他们可以放手与安南一战!”(本章完) 第245章 人总是喜欢调和与折中的 “银子清点出来了么?”“清点出来了,我们仓共五千八百七十两白银,朝天宫那里少些,但瞧着箱子的数目,也至少有四千两!”“这么多?”“不仅是白银,还有许多珍宝,满满两大车赃物!”“你没仔细参观参观么?可别都送往户部了,怪可惜的!”“参观过了,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属下就看到有一尊玉座金佛、两套阴阳铜晷、三串南珠、四只犀角雕灵芝杯……都很合司尊宅中的风水,已经把它们统统抽出来了,没有登记在册!”听着谭经的禀告,孙维贤满意地点了点头,无论金陵还是京师,锦衣卫的看家本领可不能丢喽,旋即又叮嘱道:“那两个北直隶的二十八宿,刘勤和马顺之领队去了,你安排接应,入了诏狱后,要用我们的人手看住!”刘勤和马顺之是孙维贤从金陵带来的另外两名心腹亲信,安排他们去抓捕二十八宿里的“鬼金羊”和“张月鹿”。他很信任这两位手下的抓贼能力,却不放心回来后牢狱审讯的环节,担心王佐那边想要争功。毕竟这次抓捕的功勋实在太漂亮了,当日一网打尽,当日审讯突破,当日捉拿贼赃,并且开启下一步追捕,想必王佐万万想不到,他这位指挥佥事,能够如此威风吧?想到这里,孙维贤突然道:“你给海翰林准备了什么?”谭经愣了一愣:“要准备么?”“当然!”孙维贤脸色沉下。谭经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属下看到一套文房四宝,颇为名贵,据说是前宋传下的,要不把它也给抽出来?”孙维贤摆了摆手:“以后这类都给抽出来!”谭经想到那位大婚时的场景,规模确实在年轻官员里面首屈一指,更有天子赐书的无上荣光,但所住的宅院,家中的陈设都颇为朴素,又有些担心:“海翰林会不会不收啊……”“蠢!”孙维贤道:“他不收,我们就不送了么?上礼不辞,下仪当受!这点规矩,还要我教?”“明白!明白!”锦衣卫的办事效率确实高,不多时文房四宝就被谭经送来,然后孙维贤等不及过夜,就往东江米巷拜访。刚到巷子口,远远就见一位道袍身影出了门,腰还弓了弓,保持了这个姿势颇有一段时间后,这才直起腰离开。“哼!”孙维贤的眼神冷了下来,走上前去,特意加重了脚步。陶典真转过头,身形微顿,广袖无风自动。两道目光如霜刃般在半空相击,直到错身而过,彼此也未说一个字。“咚!咚!咚!”孙维贤上前敲门,不多时书童弓豪开门,将他迎入了会客的外堂。海玥正在看书,见状起身相迎:“德辅兄。”“哎呦呦,不敢当不敢当!”孙维贤笑容满面:“明威还是称我德辅便是,虽虚长些年月,但在你面前实在不敢称兄啊!”海玥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请。”孙维贤坐下,寒暄客套了几句,将手中提着的锦盒取出:“今夜唐突造访,实在冒昧,寒舍恰有套蒙尘的文房旧物,常言道宝剑赠英雄,还望明威兄莫要嫌弃!”说罢,打开锦盒,先是执起墨锭:“此墨乃米元章古法所制,松烟中掺着龙脑香,据说百年不散!”转而轻叩澄泥砚:“歙州老坑的金星眉纹,黄庭坚当年最喜这款!”再掀开那叠笺纸:“易安居士写‘帘卷西风’时,用的正是这等燕子笺!”听到这里,海玥已经觉得有些眼熟了,待得孙维贤再往下说:“这支笔杆是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笔套平常些,是蓝田玉雕的,取个口彩而已……”最后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正德九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用其尾毛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支呢!”海玥有些绷不住了。不对啊!这不该是嘉靖三十年的,怎么挪到正德九年去了?当然他也知道,这不见得就是一套,送翰林嘛,文房四宝确实最为合适。海玥并未推拒,也没有收下,而是直接问道:“德辅此来莫非也是得知了那件事?”孙维贤目光一动:“何事?”“当然是因此次黎渊社贼人被捕,交代出了触目惊心的同伙名单,接下来该如何处置的问题!”海玥道:“范景庵供述的名单,你看过了吧?”“看过了……”孙维贤断然道:“这个贼子是自知必死无疑,恨不得将昔日的仇人统统拖下水,其中颇多攀咬,疯言胡话,不足为信!”海玥看了看他:“名单上的江南巨商,不能查?”孙维贤脸色郑重起来:“这可不能什么都查啊!”“然黎渊社事关谋逆,陛下不会饶恕,内阁更不会错失良机!”海玥道:“此前反对征伐安南的臣子,多以国库空虚为由,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内阁早有忧虑,却一直难以解决,如今机会来了。”孙维贤明白了,神色阴晴不定起来。沉默少许,他咬了咬牙,缓缓地道:“明威,你我之间不必虚言,黎渊社固然罪该万死,然江浙豪族平日作威作福、横行不法,历朝天子却皆难动其根本,何以如此?只因天下赋税多出于此地!纵使握有谋逆铁证,欲要根除这些大族,除非朝廷甘愿承受江浙动荡、漕运断绝、赋税痛失的惨烈代价,不然的话,还是缓一缓吧!”在他看来,黎渊社的手伸得太长了,口号也太过冒犯,但凡它不这般嚣张地针对皇权,哪怕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朝廷也不会这般如临大敌。可即便如此,真正能动手灭除的,也就是范家这种中等规模的边商,顶尖的晋商参与到黎渊社的罪状里,都不至于有大的动荡,更别提江南地区的那群坐地虎了。“安南战事确实缺少粮饷,支持长期的交战……”孙维贤沉声道:“若朝廷当真敢动江南大族,以抄没之家资充作军饷,只怕这边尚在磨刀霍霍,那边漕运粮船便尽数搁浅,届时后方补给断绝,反倒要拖累安南战事,致令王师大败而归!”这话确实是掏心窝子了,海玥微微点头,也表示赞同:“这等反扑,确实不得不防!”孙维贤刚刚松了口气,就听海玥接着道:“可内阁不会放弃!”“内阁……内阁……张阁老啊!”孙维贤别看是锦衣卫出身,也是有意接近士人圈子的,自然听说士林对于那位首辅的诸多评价。“侥幸干进,志在逢迎,皆小人”“以逢迎而蛊惑之,乃反以不狂为狂也”……尤其是推行新政以来,张璁的声名每况愈下,哪怕他生活节俭,不恩荫子侄,绝不放纵家人为恶,刚明峻洁,一心奉公,若论个人品性,是士大夫里最崇尚的道德君子,但这些士林的君子们是从来不提的,专门盯着张璁昔年上书支持天子尊亲父,弄出了大礼议的风波,再有左顺门哭谏的恶事,那简直是阿谀奉承,小人嘴脸,要被钉在耻辱柱上。孙维贤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新政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整顿吏治,都是冲着那些人的既得利益去的,笔杆子握在他们手中,怎会有半句好话?但也正因为这样,张璁的行事从来不看这些人的言语,哪怕桂萼病逝,大礼议新贵的势力日渐衰退,也依旧一以贯之。海玥道:“陛下一旦被说动,自然要一位熟悉南直隶的锦衣卫办差……”“我么?”孙维贤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正色道:“多谢明威提点!”海玥看着他:“你待如何?”孙维贤毫不迟疑地道:“自是找机会装病,这个差事是万万当不得的,我族可还在南直隶啊!”锦衣卫虽为天子鹰犬,终究也是血肉之躯,既有家室亲族,便难免被世情牵绊。如孙维贤,其家族与南直隶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真要奉命对故旧举起屠刀,纵是皇命难违,日后在这江南地界,只怕也是举步维艰了。海玥毫不奇怪,却补充了一句:“可范景庵终究是我们拿住的,你不去,旁人去了,追根溯源起来,他们难道就不会迁怒么?”“这!”孙维贤怔然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该如何是好啊?”海玥道:“我有两个提议,德辅不妨稍作参考。”孙维贤立功的好心情全没了,泱泱地道:“在下洗耳恭听……”“其一!”海玥指尖轻叩案几:“内阁中不止张阁老一人!”孙维贤目光一动,若有所思。“其二!”海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如果先示以雷霆之势,摆出灭族的气势,末了只取钱粮,相信那些聪明人,自当体察其中的苦心!”(本章完) 第246章 功在社稷严阁老 “江南士绅乃国朝根基,纵有贪墨,亦当以圣贤之道徐徐化之,若无实证,便动辄抄没充饷,与暴元何异?”“腐儒之见!彼辈蚕食国帑时,可曾念及将士浴血?这等蠹虫,仅去岁就私吞漕粮百万石,不正该借贼逆大案连根拔起?”“漕运命脉系于江南,一旦生乱,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么?”“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翰林院。外面争吵的声音遥遥传至,海玥头也不抬,做着编修的基本工作。这几日,类似的争吵不止一回了。从内阁到六部,从都察院到翰林院,群臣基本都在争议对于大案的处置。而争论的阵营分野,也颇为耐人寻味。并非简单以地域为界,江南籍官员中,同样有不少力主严惩者。并非为了撇清干系,实因江南世族本就等级森严。就比如明末的东林党人。众所周知,东林党的形成与江南地主势力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东林党有三大主张,广开言路、反对阉党、反对对东南沿海商业的干预,尤其是最后一条,被视作江浙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