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大宋文豪 作者:西湖遇雨 简介:少年肝胆悬吴钩,文章笑傲王侯。醉鞭星斗过樊楼,一襟唐气象,半卷宋风流! 第1章 穿越到大宋的学霸 北宋嘉祐元年,泸州合江县。此地位于长江与安乐溪交汇之所,如今春水初生,正是一副“雏燕飞于柳梢,黄莺衔叶戏水”的清和景象。两位负着笈囊的士子,脚步轻快地走在石桥上。听着水声,其中一人摇头晃脑道。“子在川上曰。”“.咕噜咕噜咕噜。”那人诧异地望向同伴,虽说今日他们去县学考完策论,便可休寒食节假期,可心情好归心情好,戏谑圣人总归是不妥。“你看我作甚?”此时察觉到不对劲儿的两人终于反应了过来,齐齐看向安乐溪。“不好!是有人落水了!”随着桥上两人的呼喊,很快就有惯熟水性的渔夫把少年捞了上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紧闭着双眼,鼻梁挺拔,眉如长剑斜插鬓角,磕破的额头处晕着圈血痕。而这少年,两名士子却认得。“陆北顾?我记得是安乐溪上游古蔺镇那边来的,在县学里素来垫底,他怎地落了水?”一片黑暗中,陆北顾脑海中一道现代意识开始复苏。他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只记得身为大学副教授的自己原本在写学术论文,好像熬夜熬得太累了就睡了过去。结果一觉醒来,竟然穿越到了北宋仁宗朝一个同名同姓的学子身上。而就在这时,前身大量的记忆碎片进入了他的意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陆北顾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没有任何工业污染的湛蓝天空,耳边是潺潺水声,身上却湿冷的厉害,寒意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一样。“醒了!他醒了!”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北顾微微侧头,看到两名身着青衫的士子正蹲在他身旁,其中一人正拿着帕子按着他磕破的额头。因为融合了前身的记忆与情感,所以他能听懂这个时代的人所说的话。“可算醒了,你怎会掉进水里?”陆北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发不出声音。“先别说这些了。”那名擦拭血迹的士子打断了同伴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今日知县亲自主持县试前的最后一场考试,我们得赶紧扶你一起去县学!”“不错!若是不参加考试,恐怕是会被直接剥夺县试资格的!”陆北顾听到“县试①”二字,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应激似的畏惧之情。前身乃是来自古蔺镇的寒门子弟,私塾成绩尚可,然而入县学后却完全跟不上同学,家里一直节衣缩食举债供他读书,希望他能通过县试进入州学。可惜无论如何努力他的成绩都在县学里垫底,明显不可能通过今年的县试。无颜面对家人的殷切期盼,绝望之下,他便投水自尽了。不过,这跟刚穿越过来的陆北顾倒也没有什么关系,眼下他更想做的事情,是赶紧洗个热水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免得成为一名因风寒感冒而死的倒霉穿越者。但他嗓子眼堵得厉害,说不出来自己的想法啊!而就在这时,两名很讲义气的同学不由分说地用他们的肩膀一边扛一条胳膊,架着陆北顾往县学的方向硬扶了过去。两人都是体力不错的年轻小伙子,路上一边扶着走,一边还不忘聊天。“唉,也不知今日策论是何题目。”“这位李知县刚调任来,谁晓得他想考什么?”“这次策论考试是李知县主持的第一场考试,尽量留个好印象吧。”“是啊,国朝进士科首重策论,而且接下来就是县试了,咱能不能进州学可都得看知县的意思。”随着阳光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陆北顾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放弃考试,等恢复点力气就去县学的学舍里洗澡换衣服;第二条路则是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坚持参加这场非常重要但耗时并不久的考试。本来他是想选择第一条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前世看过的一条搞笑短视频中的对话。“文科生以前就业是比较有优势的,只是现在不太行。”“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朝。”在现在的大宋,士大夫社会地位是非常高的,或者说整个大宋的社会风气用一句还未出现的诗来形容,那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以说,这是读书人最好的时代!对于他本人来说,如果因为缺席这场考试被剥夺了县试资格,那么以后想要完成阶层跃升,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策论考试跟贴经、墨义之类的考试又不一样,不需要他了解宋代科举所需的大量儒学相关知识,只需要直接按照题目写文言文议论文就行。作为现代最顶级的文科学霸,这一点对他来讲并不算困难。前身怕策论考试,他可不怕!而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来都来了。”此时县学考场内早已人声鼎沸,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互相讨论着今日可能的策论题目。陆北顾被两名士子搀扶着走进考场,立刻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那不是陆北顾吗?他怎么这副模样?”有人低声议论道。“看来是落了水。”另一人小声回应。“他这副狼狈模样真是晦气,可别影响咱们的发挥。”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陆北顾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县学里那些富家子弟。前身记忆中,这些人最喜欺辱寒门学子,尤以在县学内成绩第一的何聪为首,此人家中经营着合江县最豪华的酒楼。“陆兄额头带伤,莫不是昨夜悬梁刺股刺到脑子上了?”何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可惜策论不比诗赋,没有取巧法子。”说起来,前身之所以会选择在今日一了百了,也有对策论考试恐惧的缘故。大宋在庆历新政以后,在地方上建立了“县学-州学”两级教育体系,想要参加科举就必须通过县试,由县学进入州学,否则没有资格参加州试②。偏偏庆历新政对考试内容进行了改制,从注重诗赋改为策论,经义也开始注重阐述个人理解。这次版本大更新,对前身这种小镇做题家而言无疑是不太友好的。原因很简单,若是考诗赋还能准备点万用模板,毕竟诗赋有固定韵脚和题材。但策论考察的核心却是学子对时政的见解,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前身这种连州城都没去过的寒门子弟,能写好才有鬼了吧?反而是一些家境优渥的士子眼界更加开阔,因为他们家族里往往都有致仕或在朝的官员,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时政的见解不是寒门子弟能比的。所以每次策论考试,对于前身而言都是如坐针毡一般的煎熬,事后的点评更是公开处刑,让前身常常羞愤万分久而久之,怕到了极致。但陆北顾听到这些话语,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更没有选择回应。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深吸一口气,一秒进入了考试状态。作为现代顶级文科学霸,他对宋代历史、政治、哲学、经济等领域都有相当深入的认知,不管面对什么题目,他都有信心应对。这时候,在学正、学录、掌谕等县学官吏的簇拥下,主持策论考试的合江知县李磐也来到了考场。——————①县试,即县学选拔考试的俗称,并非正式科举考试,而是北宋“庆历兴学”后在地方所建立二百人以上规模的县学里,为选拔人才进入州学而组织的内部考试。②州试又称解试、秋试,北宋通常由该州判官主考进士科,录事参军主考其余诸科,考中的士子被称为举人,是参加礼部省试继而考中进士的前置条件,也是正式科举考试的第一个环节。西湖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本章完) 第2章 披王袍而操市利 这位刚从西北秦凤路调任来的知县,面容黑黢,脸上沟壑纵横,不像个读书人,却像是老农一般。但当他锋锐的眼神扫过众人以后,现场却顿时变得落针可闻了起来。县学与州学不同,在如今的仁宗朝,州学设有专门的“教授”一职作为主管州学的官员,而县学的主管官员则是由当地知县兼任。知县,掌握着他们从县学晋升州学名额的审核权!因此对于这些县学学子来讲,这场县试前的最后一场策论考试异常重要,直接关乎到能不能给新调任来的知县留一个好印象。李磐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黯哑,像是西北那被风吹过的粗粝沙石。“景祐五年,李元昊僭号称帝,我朝兴师伐夏。今虽和议,然西北边患未除,诸生当以‘御夏之策’为题,各抒己见。”李知县话音方落,考场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宋夏战争虽然也是仁宗朝发生的事情,但对于这些蜀地士子来讲,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距离都太过遥远了。从宝元二年开战,到庆历四年达成“庆历和议”,宋夏战争持续了五年多,但“庆历和议”距今可是已经足足过去了十二年啊!隔着关中和汉中,“夏”这个国家对于他们这些蜀地士子而言,也实在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更遑论以此为题洋洋洒洒地来写一篇策论。不管是大宋还是蜀地,如今都已承平日久,少有人议论兵戈之事,所以对于策论的押题,更是从来没有过“御夏之策”这个选项。——换句话说,这题严重超纲了!陆北顾余光扫见,方才搀扶他的两名士子已是面如土色,其中一人更是连砚台都打翻了,墨汁泼洒在青衫下摆,洇出一片狼狈的黑色。“肃静!”学正一声厉喝,考场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眼下,不管这些士子心里怎么骂娘,硬着头皮写,他们也得写一篇策论出来交卷。陆北顾垂眸研墨,脑海中关于北宋与西夏的史料如走马灯般流转。第一次宋夏战争,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大规模战役,都以北宋失败而告终,而目前西夏虽然暂时服软,两国处于和平期,但其狼子野心却从未消弭。接下来还会先后爆发四次宋夏战争,其中尤以宋神宗五路伐夏最为著名,而因为宋夏战争的资料太多,所以现代史学界的研究成果也可谓汗牛充栋。陆北顾蘸了蘸墨略一沉思,便有好几种不同的思路涌现出来。不过,相比于那些老生常谈,他更想写点真正超越这个时代见识的东西。此时心中想着事情,他的手腕悬停于砚台之上,墨块在砚台上推拉,这个动作让身旁的学子投来诧异目光寻常人研墨都是来回画圆,哪有这般推拉的?陆北顾却恍若未觉,打好腹稿以后便提起了笔。这些不自然的小细节他都可以慢慢融合记忆改正,当下重要的是其实是注意“避讳”,以及规避一些现代人下意识会犯的错误,写策论的时候可别整个“北宋”“西夏”的称谓出来。此时,考场上的其他士子也都陆陆续续地动笔了。知县李磐踱步走在他们中间,不时驻足旁观,但眉头却是越来越紧蹙。绝大部分士子,压根就不知道夏国的地理位置在哪,少部分对夏国有点概念的,写出来的策论也是看着慷慨激昂,实则狗屁不通。就比如这个名叫何聪的。“夏者,西陲蛮夷也,当效汉武故事,发大军犁庭扫穴”——典型的纨绔子弟空谈。大军犁庭扫穴听起来很霸气,也不是没人实践过这种策略,当年辽兴宗亲率十万大军渡过黄河,长驱而入四百里伐夏。结果呢?夏军熟练地坚壁清野,辽军补给线被断,最后一战大溃,辽兴宗仅以身免。李磐的面色愈发阴沉,直到走到了那个衣衫湿透的少年旁,看了眼开头。“夫夏者,南抵河湟①,北及大漠,西至瓜沙②,东临屈野。”“有河套之饶,得横山之险,带甲十万,坐而观之,谓千里大国也。”李磐仅仅看了两句,便面色稍霁,这少年对夏国的地形、兵力、面积都有着正确的认识。当然,这种水平在李磐看来,也仅仅是“不差”罢了。接下来,要是还能写出一些譬如范文正“筑城渐进”之类的论点,那么谙熟西北边事的李磐,则能给这少年评个乙下的成绩。而李磐继续看下去,瞳孔却不由地猛地一缩!整个策论的内容,开始转向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方向!“然细窥夏虏之政,实以货殖为筋络,以甲胄为表里,行商贾之实而蓄骑射之威,此所谓‘披王袍而操市利,执干戈而算锱铢’者也。”“昔管仲治齐,以轻重之术困衡山③;范蠡图吴,以计然之策④弱敌国。”“今夏虏之谋,亦在垄断丝路,挟驼马之输以强军资,耀兵革之利以求通商。”“其于延州置榷场,以青盐易米粟;于西界设互市,以马匹换铁器。”“商队往来如织,而甲士隐于其间,譬如虻蚊吮血,初不觉痛,复而体弱,虻蚊遂壮,及至毒发,则膏肓难医。”在陆北顾看来,西夏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它的本质是以武力控制商路的部落联盟!而对于西夏这个特殊的样本,从经济角度来分析其地缘政治关系,这种角度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说是另辟蹊径!这种新颖却切合实际的论调,只是看了一眼,就将李磐的注意力深深地吸引住了!毕竟,李磐在秦凤路前线任职的时候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现在大宋执行的“筑城渐进”战略只能抑制西夏的扩张,而不可能真正压服西夏,更不可能彻底抵御西夏的侵扰。当时他得出的结论,是“筑城渐进”战略对于大宋财政的负担过大,大宋做不到不断地修筑寨堡、配驻士卒.这里面是有说法的,筑城不是随便往地图上画一下就开始筑的,而是需要结合水源、地形等因素挑选地点,而且必须要保证城内的兵力能够抵御数万夏军的围攻。换言之,宋军因为缺乏骑兵且可堪野战的部队太过稀少,故而必须用数量和工事来弥补质量,但反过来说,西北前线的寨堡和驻军数量越多,对财政的压力也越大,所以这个战略根本做不到一路把寨堡修到贺兰山去,宋夏之间也就这么僵住了。而这个少年的策论,则给出了一种与“筑城渐进”战略截然不同的全新战略构想!此时的李磐,已然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眼睛认真地盯着不断挥毫的陆北顾。他迫切地想要看看这篇论调独树一帜的策论,究竟能提出怎样的御夏之策。——————①河湟,指由湟水和黄河冲击而成的两个谷地的统称,在书中时间被亲宋的青唐吐蕃首领唃厮啰占据,是北宋对抗西夏的重要盟友。②瓜沙,指瓜州和沙州,原为归义军所占据,在书中时间当地的主导势力为回鹘人,虽臣服西夏但双方仍有间隙。③轻重之术困衡山,指春秋时期齐桓公欲取衡山国,但此国善锻兵器难以攻取,管仲秉持其经济思想即“轻重之术”,抬高衡山国兵器价格引得诸国争抢,使衡山国人大量放弃农耕从事锻造,随后在秋天封锁商路并抬高粮食价格,迫使衡山国不得不依附于齐国。④计然之策,《史记·货殖列传》载范蠡曾拜计然为师,计然教给范蠡“贵流通”、“尚平均”、“戒滞停”等七策,范蠡用其使越国富强。(本章完) 第3章 一纸《御夏策》,文成满堂惊! “夏虏以商战为兵战,我当以商道制兵道。”“若使河中①商旅之税尽归公帑,蕃鹘堪用之马皆入官榷,则夏军甲兵虽锐,无商贸以换米粟、铁器之用,必如无根之蓬,飘零自散。”“昔晁错言守边备塞,务在实边;贾谊论匈奴之强,首在五饵②,而今私以为御夏之策有三。”此时的陆北顾,完全进入到了“文思如泉涌”的心流状态,莫说是身后站着一个人,就是一群人,他也统统意识不到。他的眼前,只有那一张纸,以及他倾注在上面的思想。不知不觉间,李磐已经在陆北顾的身后站了许久。县学的学录、掌谕也跟到了附近站着,而仅仅是这么斜窥,看到的内容,也不禁让他们惊疑不已。——陆北顾的策论,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水准?不过,这篇策论的开头虽然惊艳无比,但终归在分析了局势、提出了见解以后,还是要看应对之策是否得当的。毕竟调子起的再高,要是内里没有真东西,那也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噱头。而最后凑到附近合江县学正认真地把这几段话咀嚼了数遍以后,也不由地上下打量起了这位衣衫湿透的士子。说实话,这篇策论直指要害,不仅见地独树一帜,而且分析的极有道理,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写出来的!“年轻一辈的士子里,怕是只有眉山那位神童才能写出这种文章吧?”学正暗暗思忖过后,继续看了下去。“其一曰货殖以断筋络。”“桑弘羊平准之法③,尽笼天下利权;唐刘晏转运之策④,实制藩镇命脉。”“彼以驼马为血脉,我则壅其膏肓;彼以青盐为命脉,我当绝其咽喉。”“今当禁青盐逾界,绝铁器出疆,转于秦凤路设茶马专司,尽收青唐吐蕃市易。待其府库空乏,部族离心,虽带甲十万,不过饥鹰饿虎耳。”看到这里,李磐的目光也随之锋锐了起来。西夏的经济命脉,一是党项马,二就是青盐!党项马不仅个头高而且兼具耐力与爆发力,比契丹人大量乘用的草原马还要更胜一筹。再加上有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这两大优良产马地在手,西夏战马不管是质量和数量,都是当今天下之冠!青盐则是西夏经济的核心,“元昊数州之地,财用所出并仰给于青盐”之言绝非夸大其词。如果真能做到制裁西夏的党项马与青盐,并且找到替代品,那么确实可以在经济上重创西夏使其对大宋唯命是从。这是有先例可供参考的。第一次宋夏战争,西夏在战场上三次大捷,李元昊甚至放出了“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的狠话,但最后却被迫议和,就是因为国内经济濒临崩溃了。只不过,这种对策实际操作起来非常的复杂,战马方面确实能用吐蕃马做下位替代,但盐方面的问题,则更多是大宋经济体制本身的弊端,甚至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李磐不清楚陆北顾对于青盐的问题是不甚了解,还是限于策论篇幅无法展开写。但无论如何,在秦凤路设茶马专司与青唐吐蕃进行贸易这个提议,确实是可行的。实际上,这项经济政策,正是历史上数十年后著名的“熙河开边”中,王韶所采取的市易司制度且不论“熙河开边”隐患如何,但绕过西夏打通与河中的商路,确实是能把西夏整到半死不活的计策。而随着陆北顾的笔锋在纸上书写,李磐暂时放下思绪继续看了下去。“其二曰疆圉以立根基。”“夏虏之强,在于聚散如风;我朝之困,在于分兵守要。”“今既已于西北诸州筑联堡,浚壕堑,使诸寨互为犄角,更应募土人为弓箭手,授以闲田,免其租赋,训以战阵,五日一校射,三旬一合操,岁终考校。”“每逢战事,以斩首级数赐帛授勋,有赤子守家园,壮士护乡梓,譬若蜂蚁护巢,虽蝼蛄穿穴必群起蜇之。”“待至训成,可渐抽戍边骁锐,专练骑射突阵之术。若夏虏倏忽而至,则寨堡如铁锁横江,但守险隘要害处坚壁拒之;骑军如太阿出匣,专伺虏骑空疏处雷霆击之。”陆北顾的笔锋如刀,在纸上刻下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不自觉地,李磐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官袍中攥紧了。——这少年竟将种世衡在青涧城未能实现的构想,写得如此鞭辟入里!而且,这里面哪怕没写明为何要招募土人弓箭手,李磐也能看透其中用意.还是一笔经济账,给土人授田以后,单个士卒的用兵成本比千里迢迢派驻士卒是要低的多的。这样土人与宋军混搭,就可以在财政支出不变的情况下,既能保证寨堡守备兵力充足,又能把野战兵力给释放出来,甚至能把省出来的钱用来打造出一支可堪野战的精兵。当然了,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庙堂上衮衮诸公最为关心的问题。也就是为了应对现实防务需求,而产生的常备化驻军与成规模的精锐野战军是否会脱离朝廷的掌控,再次酿成藩镇割据的恶果。不管怎么说还是那句话,这个少年提出的御夏之策,确实是完全可行的!“其三曰谋略以乱腹心。”“昔张仪散六国合纵,陈平间范增项王。今夏主虽称制,然野利、没藏诸部各怀异志,瓜沙回鹘、河湟唃厮罗久蓄怨隙,宜遣辩士惹其嫌隙,如长孙晟故事⑤。更可效汉封日逐王⑥,许横山豪酋世守故土,诱河外大族内附中原。”“唐设安西都护,非惟刀剑之利,实兼商道之控;汉通西域三十六国,不独战车之威,更有货殖之谋。”“以此三策,彼纵有贺兰之险,终成困兽;虽恃河套之饶,必为涸鲋⑦。”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搁下毛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酸痛不已。而当他抬头时,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住——知县李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案前,身后还围着学正、学录等一众县学官员,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案上的策论。“好一篇《御夏策》!”这声喝彩如西北朔风穿堂而过,惊得满堂学子抬头张望。——————①河中,指中亚锡尔河、阿姆河流域,为古代欧亚陆路主商道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②五饵,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泛指笼络外族的种种策略。③桑弘羊平准之法,指通过在京师设立平准官,负责全国各地的货物转输事务,在价高时卖出,价低时买进,目的是维持物价稳定,防止商人囤积居奇。④刘晏转运之策,指通过粮食根据不同河流流速专配船只运输、在不同区域中心建立仓储地等方法,从而实现重要物资快速调配的制度。⑤长孙晟通过远交近攻、挑拨离间等方式成功肢解突厥,令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⑥汉神爵二年,右日逐王先贤掸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汉封其为归德侯,率其众数万人降汉。⑦涸辙之鲋的略语,指被困在干涸车辙里的鲋鱼。(本章完) 第4章 甲中之评,贴榜公示! “本官在西北为官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鞭辟入里的御夏之策!”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考场瞬间炸开了锅。“什么?令君竟如此夸赞?”“那陆北顾不是常年垫底吗?”何聪在不远处听得真切,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方才还嘲笑陆北顾“策论没有取巧法子”,转眼间对方就得到了知县如此赞誉。“这穷酸,莫不是偷了谁的底稿?”他愤懑地小声说道。“嘘,小声些!”身边的人提醒道。而此时的李磐,既不知晓也不在乎这些考场里的士子是何想法,他伸手拿起陆北顾的答卷,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叫什么名字?”李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温度。“学生陆北顾,古蔺镇人。”“古蔺镇。”李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安乐溪上游罗氏辖地的那个古蔺镇?”“正是。”严格来讲,陆北顾并不是合江县人,他户籍所在的地方,是归属于羁縻势力罗氏所管辖的古蔺镇。但那边不归大宋官府直接管辖,也没有设立州县,就更谈不上县学州学了。而历史上古蔺镇和合江县在唐朝及五代十国时期同属蔺州,又有安乐溪水运可供利用,往来极为便捷,所以一般古蔺镇的士子都会来合江县就读县学。李磐的目光,在陆北顾湿透的衣衫和额头的伤口上停留片刻,但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继续问道。“你可知‘货殖断筋络’一策,为何朝廷从未施行类似政策?”问这个基于策论延伸出的问题,李磐其实也隐含了考校的意味。因为若是这篇策论仅是陆北顾背的成稿,而非真实本事,那定然是答不出来的。陆北顾的额头有些见汗,倒不是他不会回答,而是他忽然发现,好像实力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本来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打算稍微发挥一下,把这场策论考试应付过去就行。结果一进入状态,就发挥过头了!这可怎么办?要知道,前身的策论成绩可并不理想啊。这一下子就一鸣惊人,突然变得这么强,难免令人怀疑。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要是自己不好好回答,跟策论表现出的水平不一样,那更麻烦。——与其被知县怀疑作弊,还不如继续保持这种出彩状态!想清楚这些以后,陆北顾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令君①,盖因‘利’之一字.国朝财政危如累卵,西北军民生活极苦,常数月经年不得满饷,故边地寨堡生活维系多仰赖走私之利。”“且关中所食解盐价高,国朝为盐税之利又难以降价,小民即便有心支持,生计所迫也不得不购买走私青盐。”现代人很难理解盐对于古代人的意义,因为现代人在超市里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一包质量非常好的盐,所花费的支出与收入完全不成正比。但古代人为了获取这种维持身体机能必须摄入的物质,所需支出却非常的高昂。实际上大宋不是没有足够的盐,也不是做不到低价售盐,而是在财政收入有限且扛着“三冗”包袱的情况下,想要继续维持国家正常运转,就必须必须执行食盐专营政策并高价售盐。所以,此前不是没有人想过通过禁运青盐来制裁西夏,只不过做不到罢了。因为西夏青盐与大宋境内官营的解盐相比,不仅质量好,而且价格低.哪怕抛开口感不谈,关中人食用官营解盐,每斤都要花五十五文,而走私进来的西夏青盐每斤只要十五文。请问你是关中普通老百姓,你怎么选?在策论考试尚未结束的情况下,略微考校后的李磐没有继续细询,只是说道:“你可先去更衣,莫要着凉,待考试结束本官会派人去唤你。”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很关键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落水后年轻小伙子坚持一阵子没问题。但要是始终都没有擦干身体换干净衣衫,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学生遵命。”当陆北顾转身走向考场大门时,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曾经轻视、嘲笑过他的人,此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对于这种目光,他并不陌生。陆北顾从小就是顶级学霸,上学的时候跳级如吃饭、拿奖如喝水,二十二岁就博士毕业进了江大当讲师,二十六岁已经是副教授了。他在国内人文社科领域是最闪耀的新星,牵头的国家课题都不知道有多少。虽然在教书育人与辩论口才方面,陆北顾承认自己远不如那位名叫姜星火的同事兼好友,但论起学习考试与写作创造方面,那就要反过来了。“得,自己没写完论文就猝死穿越了,这下姜老师的第二作者也跟着没戏了,希望他今年能顺利评上副教授吧。”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陆北顾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没有工业污染的清新空气,把脑海中杂乱的想法也抛了出去。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既然已经魂穿到了北宋,那想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对于陆北顾来讲,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代好好地生存下去。而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一篇策论或许不能彻底改变命运,但却足够将他原本的人生轨迹撬动开来。而他的能力,可绝对不仅仅是信笔写就一篇策论这么简单.在陆北顾回到他在县学寄住学舍更衣的时候,知县李磐和几名县学官员,也在另一个房间内开始对收上来的试卷进行点评。外面考场里的所有考生则都不许走,要留在原地等成绩出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丙等的评分。不过,陆北顾的策论该如何评,却让学正犯起了难。这篇策论不仅见解独到,文笔更是老辣,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哪里像个县学学生的水平?嗯,之所以在文中大量用典,倒不是陆北顾特意掉书袋,而是策论的评分项里就有这项要求,必须用典来作证观点,苏轼甚至现编过“三杀三宥②”的典故。而且说实话,陆北顾使用的典故,不仅极为贴合论点,甚至都不算生僻了。若是换成现在开封最流行的“太学体③”来用典行文,那才叫聱牙诘屈。“可评甲等,至于甲上还是甲中,倒是难说。”“满招损,谦受益。”知县李磐定了调子:“就定甲中吧,作为本次考试最好的策论张榜贴到县学墙上。”而判卷完毕以后,学正走出房间,去考场依次宣读成绩。——————①唐宋时期对县官的尊称,亦有“邑侯”之称,明清时期则常用大令、太爷、县尊等尊称。②原文“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是苏轼在考试的时候为了佐证论点现编的典故。③一种在当时太学中流行的文体,特点是追求行文险怪奇涩。(本章完) 第5章 来自何聪的记恨 “何聪,丙下。”“陆北顾,甲中!”当学正高声宣布陆北顾的策论评分时,整个考场霎时鸦雀无声。“甲甲中?”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这不可能!”何聪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撞得摇晃不止,“县学多年以来,策论尚且未有人得过甲等!”学正冷冷扫了他一眼:“何生,注意仪态。”何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涨红着脸重新坐下,但眼中的震惊与不甘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确实,合江县学自庆历新政设立以来,策论考试的最高评分也不过是乙上,即便是那些家学渊源很深的士子,能在策论上拿个乙中就已经是出类拔萃了。甲等?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成绩!“甲中。”方才搀扶陆北顾的那名士子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陆兄竟有如此大才?”他身旁的同伴同样震惊不已:“我本以为能得个乙上就是极限了,甲中,这简直.匪夷所思!”考场内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所有人都被这个前所未有的评分震撼得无以复加。而他们的心头,也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就是.陆北顾究竟是写了一篇怎样的策论?“肃静!”学正一声厉喝,待考场重新安静下来后,继续宣布其他人的成绩。但此刻,已经没有人真正在意自己的评分了,所有人的心思,都还停留在那个震撼人心的“甲中”上。而宣读成绩完毕以后,何聪站起来大声喊道。“请学正允我等一观陆北顾的策论!”何聪的声音在考场内格外刺耳,他涨红着脸,身后几名富家子弟也跟着起哄:“是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这甲中之作!”学正皱眉正欲呵斥,知县李磐却已从内室踱步而出,手中正拿着陆北顾的答卷。“想看?”李磐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那便看个够。”他示意学录将策论原稿贴在县学一面屋檐下的张榜墙上。纸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学子们顿时蜂拥围观。何聪挤在最前面,目光如刀般剜向那篇《御夏策》。他越看,脸色就越白,额头甚至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这.”“何兄,你怎么不说话了?”有人故意揶揄道,“方才不是说陆兄偷了谁的底稿吗?”何聪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自幼跟着在州衙任职的叔父耳濡目染,自然看得出这篇策论的分量,别的不说,光是引经据典的贴合程度,就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好一个‘披王袍而操市利,执干戈而算锱铢’!”一名学子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比喻绝了!”“你们看第三策,‘谋略以乱腹心’这段,把夏国内部矛盾分析得如此透彻”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何聪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他写的那篇“效汉武故事”的策论,在这篇《御夏策》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他家境殷实,再加上一直以来都是县学第一,所以目中无人惯了。这次被人比了下去,又输得这般惨,心里又如何能不难受?而这时候何聪挤出人群,在外面正对上李磐的目光。“何生。”李磐慢条斯理地说,“听闻你家里酒楼生意做得好,想必家中藏书也颇丰,但策论一道,终究要靠自己的见识和思考。”知县身为百里侯,在一县之地内威权无二。所以,李磐对县学任何人说话,都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更何况,李磐说的这番话,其实也着实算不上有多令人难堪。可何聪听了这话,脸色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跟变脸一般。“是,学生知道了。”何聪行礼过后埋首离去,周围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身边的人不管说的是什么,落在他的耳朵里,都自动变成了对他的嘲笑。“听说他刚才还嘲笑陆北顾”“这下脸丢大了.”“平日里仗着家世耀武扬威,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咬着牙的何聪,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陆北顾!光是策论好又如何?距离县试不过短短两月,你是不可能考得上州学的!”随后知县李磐回到了室内,此时县学掌谕将陆北顾之前的成绩资料拿了过来,正是李磐吩咐要看的。看着翻阅资料的李磐,掌谕斟酌了一番词句后说道。“陆北顾的墨义①成绩太差,帖经②、诗赋也只能说中规中矩,如今距离县试日子可不远了。”言下之意便是告诉知县,哪怕策论足够优秀,可陆北顾其他的成绩还是拖后腿了,这样的话就很难通过县试。而这,也是陆北顾的致命缺陷。实际上,在大宋科类复杂的科举制度③里,正常士人,只要不到自觉科场前途无望,考的其实大多都是进士科。而进士科自太平兴国三年开始,考试内容固定为诗、赋、策论、墨义、帖经五项,庆历四年进行了大规模调整,但随后又改回去不少。在如今的嘉祐元年,考试内容还是这五项,但策论的优先级被提到了最高,对墨义的考核则更偏向考生的理解而非死记硬背。但无论如何,这五项内容是不能出现只有一项非常强的严重偏科现象的,因为这样综合成绩很难通过县试。李磐闻言微微颔首,知县虽然兼管县学,拥有对县学学生晋升到州学的考核权。但大宋对于科举制度的公平性是非常看重的,很多东西都已经定死了,为的就是防止世家门阀的死灰复燃。虽然对于出身特别硬能力又不太行的人群,还特意留了“恩荫④”这个口子。可对于绝大部分参加科举的士子来讲,大宋的科举制度相比于大唐,真的已经公平无数倍了。在这种制度下,李磐即便惜才,也不能公然把县试综合成绩不行的学生推荐上去。如果他非要这么做,那就是自找麻烦,相当于授人以柄。“现在去把陆北顾唤来。”这篇策论,有些未尽之意是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探讨的。而有些其他事情,李磐也打算与陆北顾私下里好好聊一聊。——————①墨义,即从经义中提出问题要求考生笔答,考题通常选自《春秋》或《礼记》,题量规定为十道。②帖经,即将经典原文的前、后句子裁去,只露出中间的某一两句或某一两行,让考生将前、后补齐,考题通常选自《论语》,题量规定为十道。③宋朝科举制度分为常科和特科,常科包括进士科、诸科、武科,特科包括制科、童子科,其中诸科指的是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明经、明法、明字等专业取士的科目,诸科考试虽难度较低但考中后仕途往往极为艰难。④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本章完) 第6章 好大一份见面礼 陆北顾换好干爽的衣衫出来时,准备放寒食节假期的学生也三五成群地正在离开县学。有人心情愉悦,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强作镇定,更多人则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陆北顾。逆着人群,陆北顾并没有往前走,而是侧过身让开路,站在廊下静静等待。“恭喜陆兄!你的策论得了甲中!”“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说这话的是方才搀扶他的两名士子,他们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与敬畏之色。“卢兄、张兄。”陆北顾郑重行礼:“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我辈读书人理当如此。”名叫卢广宇的士子说道,“只是陆兄藏得真深.我们都看走眼了。”陆北顾没有过多解释。一方面来讲,前身确实是个才学平庸之人,他作为现代顶级文科学霸,二者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另一方面来讲,如果县学的同学们觉得他之前是在藏拙,这对于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这时候,县学里的小吏走了过来。“令君命我带你过去。”陆北顾心下了然,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考场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深说。而他写的那篇《御夏策》放在此时的大宋,无异于一篇超越时代的战略分析报告,足以引起这位曾在西北前线任职的知县重视。暂时告别两人,穿过县学曲折的回廊,陆北顾被带到了一间僻静的厢房,随后小吏就关上了门。房间不大,但布置雅致,窗边一张矮几上摆着茶具。李磐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陆北顾策论的誊写版。宋代社会随着市民阶层的崛起,椅子开始全面流行,直接导致了跽坐文化的消失,即便是在士大夫群体中,也很少有人会选择代表着“魏晋风流”的跽坐了,更多地是随意且舒适地盘腿而坐。“拜见令君。”“坐。”李磐头也不抬地说道。陆北顾恭敬行礼后盘腿坐下,他注意到李磐换下了官服,穿着一身靛青色的便装,看起来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了。“你这篇策论。”李磐终于放下纸张,锐利的目光直视陆北顾,“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学生只是平日喜读兵书,偶有所得罢了。”陆北顾平静地回答。言下之意,自然是这次算半押题,有些侥幸成分在里面,这也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之前的策论成绩很差。当然,这个理由是否说得通,其实并不重要。李磐点了点头,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对于李磐来说,陆北顾不论是此前藏拙亦或是这时故意投他所好,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果陆北顾能把这篇《御夏策》里的未尽之意阐述出来,甚至具有实际可操作性,那么对于李磐的仕途,其实是有所臂助的。因为李磐很清楚,在如今的四川,有一位大人物,对这方面的东西可是很感兴趣的.他慢悠悠地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盏中不断点茶,随后用茶筅随意搅了搅,手法很粗糙。做完这些,他将矮几上放着的一张纸递了过来。“遇见合心意的文章,你我也算颇为投缘,这个便送你当见面礼吧。”陆北顾接过只看了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陆北顾想过知县会因为这篇策论嘉勉于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张纸上竟然是一份迁籍保书!若是不懂内情的人,或许还会觉得,不就是迁个户籍吗?镇上和县里有什么区别呢?但实际上里面的门道非常之深,因为在大宋籍贯制度不仅与科举制度强绑定,还涉及到了一个关乎举人切身利益的重要事情。那就是通过州试以后,参加礼部贡院省试所必须的“解额①”!可以说,这是一份无比珍贵的大礼!这也是李磐在职权范围内,能给到陆北顾最大的帮助,充分说明了他对陆北顾的看重。而对于陆北顾来讲,虽然以他的学识才华即便不走科举这条路也能过的很滋润,但有条稳定的社会阶层跃升通道总是一件好事,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因此,陆北顾起身行礼道。“令君爱护,学生感激不尽!”见他明白这张纸的分量,李磐点了点头。他啜了一口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说道。“如今距离县试为期不远,除了策论以外,诗赋、墨义、帖经这几门也要多下工夫,明白吗?”“学生明白。”陆北顾郑重应下,心里却暗自盘算,前身留下的烂摊子确实棘手墨义、帖经成绩惨不忍睹,诗赋也只能算勉强及格。要在短时间内补齐这些短板,对常人来说几乎不可能。好在,他不是常人。说完关乎陆北顾自身前途的事情以后,李磐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未曾去过西北,是如何知晓横山豪酋与夏国主②的矛盾?又是如何想到用‘五饵’之策分化他们?”陆北顾心中一凛,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历史论文里看来的。不过不管他怎么回答,倒也不会被当成西夏的探子。毕竟地理间隔摆在这呢,这时候又没有无线电,西夏人疯了才会跨越关中、汉中,找一个蜀地南部的县学学生来当探子。别说蜀地压根就没有什么西夏需要的有效情报,也不用管一个普通县学学生能不能接触到,就是真有情报,知不知道古代相隔几千里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山路是什么概念啊?等把情报送到了,黄花菜都凉透了。“学生.曾结识一位西北来的行商,听他讲述过边地情形。”李磐盯着陆北顾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可知我为何从秦凤路调任至此?”陆北顾摇头。“因为我上书言事,其中一些主张与你不谋而合,故而今日见你策论,如遇知音。”陆北顾恍然大悟,难怪李磐对他的策论如此重视。“你所提的‘疆圉立根基’一策,若是在寨堡中减少原有厢军而增加土人弓箭手,随后将精锐集中起来编组野战骑军,确实可以不增加财政负担,但原文似有未尽之意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陆北顾心头一跳。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靠着用军队欺负孤儿寡母立国,又深感唐末五代“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之”的风气对皇位的威胁,所以定立了如今畸形的大宋军制。这个问题,一等一的敏感。——————①宋随唐制,进士举于州,并非所有通过州试的举人都能赴京赶考,而是根据各州人口等情况,给予不同的解状名额,故称“解额”。②庆历和议,夏取消帝号但仍保留其国名,宋册封其主为夏国主,赐金涂银印,方二寸一分,文曰“夏国主印”,许自置官属,名义上向宋称臣,奉正朔。(本章完) 第7章 照这么说是死结? 但不管怎样,自己已经先拿了好处,在这个再无第三人的密室里,没有继续含糊其辞的道理了。毕竟对方不仅是知县,更兼管着县学,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得到李磐的赏识和支持,对自己来讲都是有利无弊。既然已经表现出才华了,那就干脆表现到底吧!“学生听西北行商讲过,现在秦凤路最前沿的寨堡里,负责驻守的大多是厢兵和蕃兵,其实已经是坏了军制规矩的。”陆北顾的话语说的含蓄,但这里面其实有个说法。宋太祖立国的时候,理论上负责地方守备的厢兵其实只是用于劳役的辅兵,并不进行军事训练。但到了第一次宋夏战争的时候,由于西北兵力严重不足,秦凤路等地的厢兵才开始教阅,训练一番后勉强算是能用来凑数了。但厢兵的本质,还是缺乏战斗力的填线宝宝,在寨堡里蹲坑固守还凑合,拉出去野战一触即溃。而战斗力相对较强的,派往西北的禁军(即后来西军的前身)数量也有限,若是都派驻到寨堡里,那就没有兵力能野战机动了。因此在第一次宋夏战争时期,仁宗下旨整合内附的诸蕃部落,又编练出了蕃兵。所谓蕃兵,就是由蕃部首领统帅的军队,朝廷通过给予钱粮支持的方式来让他们协助西北厢兵填线,待在宋夏边境线缓冲区的寨堡里。正是因为厢兵、蕃兵,本来就不该长期驻守在西北前线。因此,陆北顾才说此举实际上已经严重破坏了大宋的军制。“所以,真要编练土人弓箭手,问题其实不是坏了军制规矩”有些事情实际操作可以,公然说出来不行,在这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室里说出此言,便是交心之语了。如果李磐不接茬,那接下来陆北顾自然什么都不必再说。“不就是怕形成藩镇嘛。”看出了陆北顾的顾虑,李磐洒然一笑。“是。”陆北顾诚恳道:“种世衡在青涧城招募土人弓箭手的举措,之所以朝廷不准各寨堡效仿,不是朝廷不清楚土人弓箭手比禁军、厢军省钱,而是怕以西人守西土,不需朝廷拨款,则必然尾大不掉。”弓箭手是俗称,在大宋的正式名称叫做乡兵,这类兵打仗的时候自备粮饷兵仗,因在手背上刺“弓箭”等名号而得名,算不得正规编制。“这话倒是不错,凡事有利便有弊,若真的西北军队做大,到时候未必能平灭夏国,但养寇自重却是必然。”陆北顾心中暗叹,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要是崇祯能理解“辽人守辽土”不仅必然做不到“五年复辽”,还会把辽东将门养成带路党,最后也就不会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了。“所以学生以为,西北战事之所以胶着,根源表面上在于军制,其本质则在于我朝财政与地理之间的矛盾,前唐便是例子。”“哦?”李磐放下茶杯,“这个思路很有意思,详细说说。”“前唐之敌,在西北、东北两面,而前唐以关陇门阀立国,自然偏重西北,财政皆供拓边之用,因此安西都护府拓地万里,一时无双。”“关陇府兵为此大量派往西域,常年累月外出作战已严重超出府兵制度规定的服役时间,但西域拓边到了一定程度,即便关陇府兵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到了怛罗斯之战后,遂盛极转衰。”“与此同时,前唐在东北方面既无足够财力也无充裕人力,不得已放权于当地胡将,因此安史之乱爆发。”听到这里,李磐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前唐殷鉴不远,我朝定制度首重两河①以御北汉②、辽国,澶渊之盟虽立,但谁能确定,北方不会再起兵戈?毕竟失了燕云,铁骑南下一马平川,几昼夜便可饮马黄河威胁开封。”“而两河不能不守,西北也不能不守,更不能令西北成了藩镇,所以财政自筹之权决不会放给西北,哪怕扛着‘三冗’的重担,中枢咬牙也要供着。”李磐眉头紧蹙,问道。“所以照这么说是死结?”“不是死结,其实说穿了归根结底还是一笔经济账。”接下来陆北顾说的话,详实程度让李磐都有些惊讶。“学生听说养一名禁军每月花费,大约可养两名厢兵,亦或四到五名乡兵。”这话是有出处的,陆北顾记忆里《宋代兵志》便有过统计,理论上北宋禁军的每月收入,根据等级不同是500文到1000文,如果算上发的两石五斗的口粮以及用于裁衣的布匹,平均下来一年收入则大约在36贯③左右,每月收入大约3贯,每天收入大约100文。至于厢军,待遇基本上是对半砍的,每天收入50文.乡兵就更省钱了。而这些倒不是什么秘密,在大宋,当兵是个什么待遇百姓都很清楚,就是因为混的还不如普通市民阶层随便做点什么活计,所以才有了“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宋朝的军队跟前唐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前唐府兵那都是帝国制度的获益者,正经良家子,要地位有地位要荣誉有荣誉。至于大宋,除了被刺配充军的贼配军,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以及活不下去的流民,谁家正经儿郎不去读书反而去当兵啊?正是因为兵员质量本身就不行,所以大宋军队也只能靠堆数量了,而想要指望这种维稳属性大于作战属性的军队有什么战斗力,那也是奢求。你问为什么要搞这种低质量堆叠的军队?君不闻“长安天子,魏府牙军”乎?那当然是因为晚唐和五代十国的骄兵们,干的那些罄竹难书的事情把天下人都吓怕了啊!所以在制定大宋军制的时候,政策出发点就是与其说再搞出这种血腥而荒诞的世道,还不如牺牲一些军队战斗力,让大家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西北四路兵马详细数量学生不知,想来起码十万禁军、十万蕃兵是有的,再配上数万厢兵,笼统来算即便什么都不做,仅仅养兵之费每年就得700万贯起步,算上其他花销,最少要1000万贯。”“国朝财政六分之一,便这般消耗掉了。”“敢问令君可曾想过,是否存在两全其美的解决之策?”——————①两河,古代对河北和河东(即今山西)的代称。②北汉,即五代时期十国之一的汉国,由沙陀人刘崇据河东十二州建立,在大宋立国之后长期依附辽国,于太平兴国四年被宋太宗赵光义率军亲征所攻灭。③宋代一贯钱有两种计算方式,一种是“足陌”,即一贯钱等于1000文铜钱;另一种是“省陌”,即一贯钱等于770文铜钱。本书为方便读者理解,相关内容均默认以“足陌”方式进行表达与计算。(本章完) 第8章 “一个很重要的人” “哪来两全其美的解决之策?”李磐苦笑道:“兵精怕重演武夫当国,兵不精则必然要堆数量;数量少了不顶用,数量多了那多募就得多花钱。”这话说的没错,大宋的“三冗”问题,最大头其实就是“冗兵”。大宋的财政收入是实物税与货币税混杂统计的,在如今的仁宗朝,每年财政收入折合成铜钱大约是5700万贯到7000万贯。其中的80%都要投入到维持上百万常备军所需的军费里,还要拿出8%来养士大夫,剩下的12%才是其他开支。所以,大宋很有钱,但也很缺钱。一旦搞不到足够的钱,那就无法维持这支吸纳了大量不稳定因素的常备军,那么不仅边境不再稳定,整个大宋社会也会随之变得极度混乱。所以不管是过去的庆历新政还是未来的熙宁变法,目的其实说白了就两个字——搞钱!陆北顾指着桌上放着的《御夏策》,说道。“若是按学生这篇《御夏策》里所规划,寨堡招募大量土人弓箭手驻守,撤回部分战力堪忧的禁军、厢军,如此一年西北前线可省起码200万贯。”“朝廷不会允许大量招募土人弓箭手的。”李磐微微蹙眉,有些不耐。若是陆北顾只有这些想法,那这场谈话也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了。但此时陆北顾却认真分析道:“若是只招募一半土人弓箭手,是有可能真正实施下去的。”“是有可能实施,但只招募一半,省出来的100万贯练不出骑军。”李磐拿起茶杯又放下,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不知道战马市价,一匹吐蕃马就要50-70贯,一匹党项马更是要100贯以上.更何况养马也是要花钱的,100万贯连万骑规模都维持不了,几千骑兵于事无补。”然而就在这时,陆北顾却忽然说道。“学生倒是有个办法能解决这100万贯的缺口,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但说无妨。”“不知令君有没有想过,盐、粮、钱,这三者其实不是各自独立的?万事万物,皆可联系。”李磐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有些若有所思,但还是没想通。直到陆北顾凑到李磐耳旁细语了一番,李磐听完后先是一怔,随后止住了陆北顾的话头。“所以,这就是你文中提到‘货殖断筋络’一策,具体的实施办法?”“是。”“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天马行空的法子?”陆北顾坦诚道:“如丁渭故事。”李磐第一次显现出焦躁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很清楚,这个办法与《御夏策》大略而言的内容相比,相当的详实,是真正可行的计划。——这也是《御夏策》中最重要的经济政策的真正展开。也正是因为这个办法太过可行,李磐甚至在某个瞬间,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念头。这个念头不道德,但李磐并非是一个道学君子,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权位。而获得更高的权位,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得到上官的赏识。在如今的四川就有一位即将高升的大人物,是一定会赏识陆北顾刚刚提出的办法李磐敢肯定。但“据为己有”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李磐按了下去。无关道德,只谈利弊。李磐思索了几息,看着正襟危坐的陆北顾,还是下了决心。“这法子,出了这个门,你谁都不许说!”李磐认真说道:“此事若是可行,定然事关重大,我需禀与上官知晓,待会儿我要先写一封信送到成都府.如无意外,等到寒食节回来,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细细说与他听。”陆北顾心头一跳:“见谁?”李磐郑重说道:“一个很重要的人。”“若是能入了他的眼,你的未来,注定不可限量!”陆北顾沉默了。事情,似乎起了连锁反应。不过听起来对他而言倒是有利无弊初始地位低就有这点好处,若是真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妥当,倒也没人会真的跟他计较。毕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县学学生,有些事情思虑不周或者见识不足那才是正常的。反而言之,若是说的好,那么是一定能够获得极大好处的。至于这位“很重要的人”到底是哪位大人物,陆北顾猜不出来。但他能肯定,地位一定是比知州这个级别要高的。因为一方面如果只是知州这种顶头上司,应该不至于让李磐如此郑重其事;另一方面李磐不打算把信送到泸州而是成都,就已经说明问题了。陆北顾颔首应了下来,随后两人又聊了一阵,待茶水饮尽,李磐方才放他离去。“寒食节这几天,你把想法好好捋一捋,到时候务必不能出岔子。”“学生明白。”待陆北顾离去后,李磐写了一封密信,随后叫来两个亲随,仔细吩咐道。“你们不要坐船溯江而上,而是要骑快马走驿路去成都府,给你们每人拨双马,速度要快,不要吝惜马力,争取五天时间到。”“到了成都府,把这封信亲自交到张相公府上,然后就在那里等消息,唯有得了张相公钧旨才能回来到时候包船请几个船工轮流摇橹,路上不许耽搁,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合江县,明白吗?”“是!”看着两名亲随匆匆赶往马厩的方向,李磐的眉头终于稍稍放松开来,他看着那篇誊写出来的《御夏策》,喃喃自语。“备边、用间,这两策能想出来的人大有人在,可这经济一策,有这般想法,实在是.不世出之才。”另一边,走出县学的陆北顾并不知道李磐的所思所想,但只是颇为踌躇。不管是一周假期结束后李磐要带他见的大人物,还是两个多月后的县试,那都是未来的事情了。而就在当下,他该何去何从呢?按照正常来讲,该回家了。宋代可以说是华夏历史上休假最多的朝代,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放假。寒食节是与元日、冬至并列的三大节,假期时长足足七天,再加上与清明节连着,所以县学的学生们,拢共是有八天假期。这么长的假期自然不可能还在县学里待着,所有人都是要回家过节祭祖的。而陆北顾在继承了前身记忆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其中寄托的情感。毕竟,人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啊!所以虽然陆北顾的灵魂思维来自现代,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家人,他同样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既然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时代好好地生存下去,那么逃避也不是办法,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正常面对吧。”陆北顾收拾好东西,背着笈囊来到了县学不远处的渡口。渡口处,几艘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压着青石板,船尾浸在碧波里。船夫们三三两两地蹲在岸边,见有客来,纷纷起身招揽。而这时候,一艘乌篷船里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陆北顾定睛一看,却是之前落水时喊人搭救他上岸的两名同学之一。此人姓卢,名广宇。“卢兄?你这是去哪?”“我家住古蔺镇二郎滩乡。”陆北顾一怔,如此说来,两人倒是住在同一个镇上,只是陆北顾住在镇里,而对方住在不远处的乡里。看来前身确实不擅长社交,连同一个方向回家的同乡,此前都不熟悉。再次谢过对方的救命之恩后,陆北顾好奇问道。“方才我便见你离开县学?怎地现在还没出发?”“嗐,船夫这不得等人齐了才好开船。”“也是。”陆北顾点点头,说道:“你我一同回去吧,正好有个伴。”随后他踏上跳板,船身微微晃动,惊起几只栖息在船舷的水鸟。钻进乌篷,陆北顾在绑在舱板上的竹椅子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安乐溪水清可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开船喽——”又等了一会儿,待船满员后,站在船头持篙的船夫一声吆喝,竹篙点开碧波,乌篷船缓缓离岸。岸上的合江县城渐渐远去,青灰色的城墙在春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丹青。船行溪上,两岸青山如黛。时值仲春,山间杜鹃开得正艳,一簇簇火红点缀在苍翠之间,偶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起一圈涟漪,转瞬又没入丛中。从合江县到古蔺镇这段,安乐溪不仅河床开阔、水流平缓,而且石滩极少,所以并不需要拉纤。哦对了,安乐溪便是后世的赤水河。这条河流在秦汉时因流域为南夷鳛部落所以称“鳛部水”,而两汉魏晋时则称“大涉水”,到了隋唐因河水赤红且多毒蛇改称“赤虺河”。而在如今的大宋,则因“溪上多寿木,藤萝柏竹,禽鸟花卉,四时无不可乐”,故名之曰“安乐溪”.至于改名“赤水河”,那是明朝的事情了。这年头车马舟船很慢,看着两岸风景,倒是令陆北顾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他与卢广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而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船尾摇橹的老汉搭话道。“两位小郎君是回古蔺过寒食?”“是,在县学进学。”卢广宇回答道。“了不得!”老汉眼睛一亮,“满朝朱紫哪个不是读书人?读书才有大出息哩!”陆北顾闻言,只是笑而不语。满朝朱紫是读书人不假,县学学子也是读书人不假,但你也得一路过关斩将考中进士不是?就在这时,卢广宇忽然问道。“陆兄接下来作何打算?”(本章完) 第9章 千年龙虎榜 听到同伴的问话,陆北顾却是不知如何作答。穿越的仓促,圆满应对了策论考试以后,此时骤然松弛下来,他反倒对未来有了些迷惘。不是不知道怎么走,而是能力太强,能走的路太多。文豪、宰执、儒圣,别人当得,我陆北顾当不得?其实他是想当一个大文豪的,不过这倒也不耽误他考科举入仕,毕竟现在大宋百姓间口耳相传的这些大文豪,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哪个不是文坛政坛两不误?自范仲淹开始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开始,文豪以笔为刀,批判学风文风的古文运动,就在欧阳修的主导下已然渐成主流了。而古文运动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明年那场科举史上著名的“千年龙虎榜”。看看这场考试的豪华名单吧,称一句“仙之人兮列如麻”真就不夸张。儒家大名鼎鼎的“北宋五子”来了仨,张载、程颢、程颐。文豪更是扎堆出没,“唐宋八大家”来了五个,考上的是曾巩、苏轼、苏辙,没考上的是苏洵,还有个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至于名臣宰执那就更多了,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吕惠卿,后来拜相的章惇,以及完成“河湟开边”的王韶等等。“要不要走科举这条路呢?或许还能赶得上明年的龙虎榜?”现在是嘉祐元年的春天,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夏天进州学,秋天参加州试,明年就能进京参加礼部省试乃至殿试了。而科举这条路,对于陆北顾来讲,并不耽误他当文豪,反而是一条真正能够实现社会阶层跃升的道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靠自己能力考个稳定编制不香吗?毕竟大宋的科举制度可是相当公平的,自宋太祖立国至如今的嘉祐年间,纯底层牛马出身的宰执两个手都数不过来,普通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者,更是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这要是放到前唐,考科举?考个屁!李白都没资格参加考试,杜甫考了两次都没考上最后放弃了。跟才华都没关系,你有多大才华都没用,因为人家卷子压根不糊名!你不是五姓七望出身还想考科举中进士?做梦呢。所以,既然现在大宋有这个靠自己真本事鱼跃龙门的条件,还是好好珍惜吧。而且大宋不杀士大夫,以后进了庙堂,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不断被贬官身体好当旅游了呗。整体而言,走科举这条路,利远于大于弊。至于在大宋这种低录取率的情况下,能不能考中进士,并不在陆北顾的思考范围之内。怎么?再难能难过在人口过亿的省份里高考拿省文科状元?咱又不是没拿过。摇了摇头,陆北顾把这件还算遥远的未来规划抛出脑海。对于他来说,短期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准备,寒食节过后去随李磐去见那位“很重要的人”。当然了,也有其他的事情,譬如提高自己除策论外其他考试内容的成绩,从而通过两个月后的县试。以及解决家里的那些麻烦事。“陆兄若是明日闲来无事,倒是可以一起去参加书会。”这时候卢广宇说道。“书会?”“不错,这次书会乃是买扑①了安乐溪酿酒业的酒商周员外举办的。”“此人可是古蔺一等一的奢遮人物,前两年就在镇外新营造了一处别业②,其中建了一栋规制颇大的藏书楼,如今落成,又逢他回乡祭祖,所以便有了在藏书楼举办书会的事情。”陆北顾大约明白了过来,大宋重文,所以商人发达以后都想往“儒商”方面靠拢。而举办书会这种事情不仅花不了多少钱,还可以结交乡梓士人在家乡搏个好名声,也方便培养自家宗族后代子弟,可谓是好处多多。“咱们去的话一方面算是以书会友,能认识些风雅人物,还能读到不少经注古籍;另一方面书会之后定有酒宴,席间少不了珍馐美酒,若是吃不完也可以给家人带回去品尝。”面对卢广宇的邀请,陆北顾基于怕麻烦的心理,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两位发现自己落水后大声呼救的同学,以及那名默默地把自己捞上来的老渔夫,都是他以后一定要报答的。所以面对恩人的邀请,陆北顾并不好拒绝,再加上家里条件也确实困难,这种有益无害的活动不妨参加一下。“在下不识路,烦请明日来家中寻,到时同去。”“一言为定。”卢广宇点了点头。小船溯安乐溪而上,两个船夫接力摇橹。到第二天黄昏的时候,终于即将抵达古蔺镇。这里已是安乐溪中游,溪水渐行渐窄,两岸山势愈见陡峭。贴的近了,岩壁上垂下的藤蔓甚至能拂过船篷,发出沙沙轻响,偶有山泉从岩缝中渗出,形成一道道银练般的瀑布,水珠溅在脸上清凉沁人。而转过一道弯后,眼前却豁然开朗,溪水在此处拐了个大弯,形成一片开阔的河湾,古蔺镇就位于此地。两人在此作别,卢广宇所住的二郎滩,还要继续溯游而上一段距离。船靠码头,陆北顾忍痛付了60文铜钱的船费。没办法,溯游的船就是这个价钱,而且船夫特意说了不收铁钱,必须要用铜钱来付。若是从古蔺镇顺流回合江县则只需要20文,时间也不过大半天。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们扛着大包往来穿梭,几个梳着椎髻的小姑娘背着竹篓,正在叫卖新摘的蕨菜和竹笋。“小娘子,你这一斤竹笋多少钱?”“20文,需得是铜钱,不要铁钱。”小姑娘怯怯地答道。陆北顾在心底大致计算了一下,宋斤如果按现代的“克”来换算,大概是640克,所以宋斤比现代的斤要重一些。而没记错的话,现代超市里230-250克的春笋,价格大概是15-18块左右。不过考虑到这些临街贩售的东西都是带着水分和不可食用部分的,肯定最后能吃的部分也就500克多点。所以如果单以春笋来算,宋代一文铜钱和现代一块钱的兑换比例大概是1:1.5。而用米价来算,这个结果似乎也差不多.所以,刚才坐船其实相当于花了90块钱,倒也很合理。摇了摇头,陆北顾向自家方向走去。终于,要见到这个时代的家人了。——————①买扑是流行于宋元时期的一种包税制度,宋初对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等行当,均可由官府核计应征数额来招商承包,招商时由承包商自行申报税额,以出价最高者取得包税权。②别业是指本宅之外,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所建供游憩的园林建筑。(本章完) 第10章 迟早要被这书呆子拖累死 再往前看,夕阳下青瓦木楼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坡上。他穿过熙攘的街市,来到镇子西头一处僻静的巷子,两侧院墙低矮,爬满了忍冬藤,几枝桃花探出墙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娇艳。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和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巷子里玩。见了陆北顾,小女孩顿时飞奔而出,像只欢快的小鹿般撞进他怀里。“小叔叔!”陆北顾下意识地接住她,甚至习惯性地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一阵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是他的侄女,陆语迟。“哎呀!”跟在陆语迟屁股后面的陆言蹊也张着小手向他走来,但是年纪太小走路没平衡感,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巷子地面的小坑里。陆北顾把他抓起来,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鼻涕。在前身的记忆里,小时候他们家是住在开封的,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搬回了老家。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三人,只有姐姐陆南枝成婚留在了开封,目前已是多年未曾联系。而爹娘亡故的很早,所以他从懂事开始,就是被长兄和嫂嫂照料的,几年前长兄染了疾不幸离世,家里就只剩下了嫂嫂裴妍独自支撑。宗族里人情冷漠的很,所以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一家人虽然很贫穷,却并没有太多的不快乐。这时候墙头上又“嗖”地跳下来一只白色的狸花猫,给了陆北顾一拳权当打招呼以后,就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消失不见了。“豆腐!”陆语迟嗔怪地喊了一句。随后,陆北顾牵着小侄女、小侄子往巷子最深处走去,到了门口正要推门而入,忽听得院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他脚步一顿,停在半开的院门前。“裴娘子,不是我说你。”一个粗粝的女声透过门缝传来,“你家小叔子读了这些年书,可曾读出个名堂?县学里年年垫底,还不如早些回来帮衬家里。”陆北顾推门的手悬在半空,陆语迟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地闭紧了嘴巴。“王婶说笑了。”嫂嫂裴妍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北顾勤勉用功,总会有出息的。”“勤勉?”那王婶嗤笑一声,“勤勉若是有用,个个都高中状元哩!你也是傻,不为自个考虑,还不为儿女考虑?言蹊还小,语迟可都七岁了,再过几年就该议亲。”王婶的声音愈发刺耳:“你一个寡妇带着双儿女,辛苦刺绣一年才赚几个铁钱?都要供个不成器的读书人,将来拿什么给语迟置办嫁妆?”院中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必是嫂嫂裴妍在揉弄裙摆.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过了会儿,裴妍开口说话了。“王婶好意心领了,北顾既选了读书这条路,我这个做嫂嫂的,不管支撑不支撑得起,都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呀!”王婶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迟早要被这书呆子拖累死!语迟多好的丫头,若是.”“吱呀——”陆北顾推开了门。院内的王婶手里还攥着些从串钱线上抠出来的铁钱,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娘亲。”小侄女从陆北顾身旁溜走,扑到裴妍的大腿旁。裴妍一袭素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见了陆北顾,眼中瞬间盈满惊喜,却又迅速蒙上一层忧色:“你额头怎么了?”陆北顾摸了摸结痂的伤口,轻描淡写道:“走路读书不慎磕的,不妨事。”“陆家郎君回来了?”王婶讪笑着起身:“正好,这个月的钱也给完裴娘子了,我这家里还炖着汤呢,得回去看看”待院门关上,裴妍立刻拉着他坐下,打来清水为他擦拭伤口边缘的灰土。她指尖微凉,动作却轻柔得像拂过花瓣的春风。陆北顾低下头,却看到了院子里石桌上的铁钱和账簿。蜀地极缺铜钱,而铁钱不仅笨重又需要折价,所以对于老百姓来讲,日常交易能用铁钱都用铁钱,是舍不得花铜钱的.当然,商家的想法普遍就都反过来了。嫂嫂平日里要做三份活计,白天天不亮就去山里摘草药,上午回来去溪边给人浆洗衣物,下午则做些刺绣。账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进山要交多少文钱,浆洗衣物皂角花费几何,给刺绣的牙人又分了多少。喔,那个王婶就是镇上的牙人,每个月要从嫂嫂的刺绣收入里抽两成出来,否则即便手艺再巧,刺绣品也卖不出去。“嫂嫂,方才”“饿了吧?”裴妍打断他,转身给灶间添柴:“估摸着你晚上得回来,特意做的藿香鲫鱼。”粗瓷碗里,鲫鱼炖得奶白的汤上飘着嫩绿的藿香叶,这季节的藿香,怕是嫂嫂特意去山脚采的。“策论考得如何?”裴妍边烧火边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日天气,但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在问话后咬紧了。家里的担子太重了,即便是她再想供着小叔子上学,可也只能支撑得起这最后一年了。如果成绩还是不见起色,恐怕今年县试就没希望了,虽然县试也仅仅是这条漫长的考试之路上的第一站而已。但若是考不过县试,又何谈以后呢?相反,若是能考过县试进了州学,那就真正有了成为举人的希望,而为了这个希望,其实不管是宗族还是朋友,都是愿意借钱拉一把的。陆北顾放下筷子,从笈囊取出那份带着评定的策论誊写稿原稿已经被贴墙上了。“甲中。”“啪嗒。”裴妍手中的木勺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怔怔地望着那篇《御夏策》,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真的?”“千真万确。”陆北顾轻声道。裴妍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着,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映得她耳根通红。陆言蹊好奇地凑过来:“小叔叔,甲中是很厉害吗?”“嗯,很厉害。”陆北顾揉了揉他的发顶,“以后小叔叔考中进士,给你买糖人、给语迟买花钿,买.”“我不要花钿。”旁边的陆语迟突然扁着嘴,“我要小叔叔好好的便是了。”屋内霎时一静,陆北顾的心里五味杂陈。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贫穷但全力支持、照顾自己的家庭。这种感觉,让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本章完) 第11章 寒门如之奈何 窗外,一缕夕阳掠过桃枝,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一家人吃着饭。饭桌上,陆北顾说起了迁籍贯的事情:“知县大人亲口夸赞,给我写了一张保书,允我迁籍合江县。”“必须要迁吗?”裴妍的柳眉微微蹙着。大宋制度,户贴①只有丁口,换言之,她和陆语迟都是不入户贴的,而陆言蹊年纪太小尚未成丁,她们家又是没有土地的“客户②”。如果要迁籍,恐怕一家都得搬到合江县,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这些年独自支撑家计,裴妍早已习惯了凡事往最坏处打算。她用筷子轻轻搅动碗里的鱼汤,氤氲热气中声音有些发飘:“县里赁屋可不比镇上,便是最偏的厢房,租就要一年起,怎么也得四、五贯.”裴妍放下筷子,手指绞紧了裙角,指节微微发白。“上个月绣品卖了1720文,浆洗衣物是408文,摘草药是861文,杂七杂八都扣去,还剩2535文,家里要留一半买米买盐,你去读书吃住也要钱,宗族那边还欠着28贯钱家里委实没钱了。”现在开封底层市井百姓,一个月净收入也就4贯多钱,比去禁军当兵收入倒是略高一些。但古蔺镇是偏僻小镇,哪怕有水运加持,经济自然也比不得开封,所以哪怕裴妍一天不歇的劳作,一个月也只能挣到这2.5贯的净收入。而米价则是每升70文左右,在不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前提下,两个成年人两个小孩,一家人光是正常吃饭每月就得支出将近2000文。所以,裴妍说的留一半买米买盐,其实是压缩了除陆北顾以外所有人的口粮。陆北顾看着碗里的米饭,视线忽然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认真说道:“嫂嫂勿忧,赁屋的钱我会想办法的。”裴妍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下了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会把去合江县里租赁房屋的这笔钱凑出来的。毕竟,什么事情都比不过陆北顾的前程。“只是迁籍到合江县,不需得居作一年吗?”她犹豫了下问道。大宋制度,居作一年即听附籍,意思就是不管原先户籍是哪的,只要到当地居住工作满一年就能迁籍了。陆北顾摇摇头:“我在县学住读也是算居作的。”他顿了顿,看着裴妍疑惑的眼神,决定把事情说透。“这里面的关隘倒非迁籍,而是若能作为合江县学子进泸州州学,参加州试以后的事情。”“当真能进州学吗?”裴妍的眸子微微睁大,今天陆北顾给她的震惊实在太多了——先是策论甲中,现在又说起进州学的事。她记忆里的小叔子,明明连县学的考试都常常垫底。“当然能。”陆北顾的声音沉稳有力:“嫂嫂,从今往后,我定不负你所望。”裴妍怔怔地望着他。依旧是那副清俊眉眼,眸光却如古井深潭,沉静得让她心头莫名安定。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陆北顾,似乎与从前那个整日埋首书堆却不得其法的书呆子有些不同了。陆北顾见裴妍神色松动,继续解释道:“景德四年颁布到诸州的《考校进士程式》里定了规矩士不还乡里而窃户他州以应选者严其法,每秋赋自县佐察行义保任之上于州,已保任而有缺行则州县皆坐罪。”“换言之,李知县这张迁籍保书的意义,重要的不是迁籍,而是他愿意为我以后的解额作保。”陆北顾指尖点着旁边笈囊上放着的誊写版策论:“否则即便是过了州试中了举人,也是有可能无法赴京赶考的。”裴妍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李知县的意思是不光给你迁籍,以后还要给你担保拿到那个.解额?”“大抵如此。”陆北顾点点头,“不过贵人肯襄助固然好,总归自己也是要努力争气的。若是通过不了县试进入州学,亦或是进了州学却无法通过州试,那也谈不上解额的事情了。”窗外,最后一缕暮光被夜色吞噬。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灶台。还是在家里唯一的木桌子前,陆语迟趴在裴妍膝头打哈欠,小脸被灶火的余烬映得红扑扑的,而陆言蹊睡得已经淌口水了。裴妍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忽然问道:“你方才说的这个‘解额’,是不是跟镇上周员外家那个儿子有关?听说他帖经墨义学得很好,前年中了举,却没能去开封考试。”“正是如此,周家虽富却是罗氏羁縻户,泸州官府自然优先保本州籍的举人。”陆北顾顿了顿:“这里头有个门道,那就是各州解额多寡,与考生数量并非绝对相关。”大宋立国之初考生人数少,所以通过州试者基本可获解额,但后来考生越来越多,不得已,到了真宗咸平元年开始明确了“固定解额制”。这种制度,就是规定各州按人口、文教水平分配固定名额,大州可有数十人的名额,偏远州仅数人名额,通过州试者需排名在解额名额内,才能获得赴京赶考的资格,超额的举人则会被淘汰。淘汰了怎么办?那自然是等三年接着考。裴妍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简单说,就是有些州考生少而录取名额多,有些则相反。”陆北顾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圈:“若无限制,学子们自然都愿往录取易的州去考,朝廷为遏制此弊,才设了籍贯与担保的双重关卡。”裴妍恍然大悟:“难怪周员外举家迁往泸州,原来是为了这个。”“正是。”陆北顾苦笑。“不过富户尚可迁籍,寒门若无贵人相助,又如之奈何?”陆北顾的籍贯并非泸州合江县,而是罗氏羁縻地区的古蔺镇。虽然实际执行过程中,羁縻地区的学生都是就近读书、考试的,这一点并不会影响到他进州学,但若是通过州试成为举人以后,赴京赶考却会有所阻碍。嗯,这里有一个拿不上台面来说的潜规则。因为靠近羁縻地区的州,往往会选择维护本州户籍考生的利益,卡着解额的排名,把成绩相近但来自羁縻地区的考生给刷下来暂时搁置。而那些没被刷下来的考生,也必须要有县官考察品行并且为其担保,才能拿到“解额”赴京赶考,如果县官担保的考生不去考试浪费了珍贵的“解额”,到时候还要追究州县两级主官的连带责任。所以,若是没有李磐赏识,按照正常的轨迹,哪怕陆北顾通过了州试成为了举人,也可能因为“解额”的限制无法参加省试,白白蹉跎光阴。人生又哪有那么多光阴可供浪掷呢?少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与老年苦熬数十载方才登科,能一样吗?当然了,李磐赏识,归根结底也是陆北顾自身有才学,这才是根本。——————①户贴,即宋代的户口本,上面记载丁口、土地、房屋、牲畜等信息。②客户,古代指外来户。(本章完) 第12章 陆北顾的未来计划 “总之,李知县此举是给了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接下来两个月,我需全力准备县学考试,诗赋、墨义、帖经都得补上。”“你专心读书便是,家里总归有我在。”裴妍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线,稳稳地系在陆北顾心头。“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你额头这伤当真只是磕的?”方才王婶在边上,她不好细问,怕是陆北顾在县学被同学欺辱。“当然,走路读书入迷,不小心罢了。”吃完饭,陆北顾到院落门口坐下,静静地思考了片刻。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房间里实在是太黑了,而这里好歹还有月光,能让他在地上拿石子划拉的时候大概看清楚。陆北顾拿着石子,在沙地上根据时间的紧迫程度,写下了他需要面对的三件事情。一、一周后随李磐去见那位“很重要的人”。二、一个月内赚到足够购买书籍和去合江县租赁房屋的钱。三、两个月内弥补其他非常薄弱的科目,考过县试,顺利升入州学。从时间上来讲,似乎最不着急的就是准备县试,但实际上,陆北顾对此是最着急的。因为县试,决定了他能否从县学升入州学!在大宋,士大夫地位确实是高。但问题是一般人都“光看人吃肉不看人挨打”,没人会提从县试到州试再到省试,一步步考上去,到底是一个多么低到令人发指的录取率!就拿还不算正式科举考试的县试来讲。合江县学过去几年每年能通过县试的平均人数,是5人!——相当于县试是2%左右的录取率!上次旬测,不考诗赋和策论,考的是帖经和墨义,他的成绩是帖经丙中,墨义丙下,在县学排第198名。自己在合江县学220人里基本上是垫底的水平,想要在短时间内弥补诗赋、帖经、墨义被落下的功课,达到名列前2%的水平,谈何容易?更何况,表面上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县试,但这里是有信息差的,那就是千万不要拿现代的交通速度来衡量古代。成都至合江走水路顺长江而下速度稍微快点,但返程也得六七天,而合江到成都如果赶时间是不能溯江走水路的,必须得走沿江铺设的陆路官道。虽然大宋的官道建的还算很完备,每隔20里有个递铺,每隔40里则有驿站,但两地之间走陆路,就算是骑马,只要不是玩命狂奔,那也得十天左右才能到。再加上在成都也不可能只待一天就回来吧?故此,表面上还有两个多月才考县试,实际上陆北顾只有一个月出头的准备时间了。而提高成绩这件事情不仅时间紧,而且任务重。因为他除了策论,其他都得补上来。考试内容里,诗赋、墨义、帖经这三项,里面最好提升的是帖经,只需要死记硬背即可。寻常士子只要肯下苦工夫背《论语》,十道题也能对个六、七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考试的时候除了会记不清以外,出题的人也可能很变态。变态到什么程度呢?把前后内容都裁了也就算了,甚至只给考生留一两个字,而这一两个字往往是在《论语》里重复出现过的。举个最极端的例子,题目上就俩字,“子曰”。当然,实际情况肯定没有这么极端就是了,多少会给点提示的。至于怎么判断到底原文到底是哪句,那得看标点符号。嗯,幸好宋代已经出现了标点符号。要是穿越到宋代以前,那就得自己研究句读了。但不管怎样,论语通篇也就一万来字,这具身体的记忆能力虽然差点意思,但陆北顾有自己的记忆方法。因此,他认为短时间内把帖经提升到对八、九道题,甚至运气好点十道题全对都不成问题。至于诗赋,则需要多熟悉韵脚、格式、题材,继而进行大量的训练,准备出一些固定的模板。所以诗赋提升起来也不算特别难,只是所需的时间比较多。对于陆北顾而言,最难的,其实墨义。墨义虽然是从《春秋》和《礼记》这两本书里出题,但这两本书可不简单,尤其是《春秋》,出了名的“微言大义”。而经学自两汉至大唐一向是世家门阀赖以传家的根基,正因如此,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同一部经书,诞生了许多理解不同的学派。不同学派,对于同一句话甚至同一个字,给出的解释都是不一样的就连大宋朝廷,也没法给出一个带标准答案的题库出来。再加上“庆历兴学”以后,朝廷鼓励对于墨义的出题,要侧重考生的个人理解。所以,虽然有些问题是有公认的标准答案的,但也有很多问题压根就没有。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因为宋儒更舍传注而直求经义,其实更注重发掘《春秋》的史学特性,很多墨义题考的是对《春秋》里历史事件的理解。而即便是考传注的题目,也是有迹可循的,除了去啃春秋三传或者《五经正义》里相关内容,也可以直接研究“宋初三先生”,即胡瑗、孙复、石介这三位大儒对于《春秋》、《礼记》的著述。其中孙复是北宋前期最重要的春秋学者,此人以“尊王”作为春秋大义的主旨,解经与春秋三传多有不同,著有《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春秋总论》三卷。《春秋尊王发微》这本书在如今大宋儒学界的影响尤其深远,而这本书也是墨义考试参考书之一。所以,陆北顾研究墨义,需要拣重点来,花最少的时间提升最多的成绩。“在清明节后的旬测,最起码要让帖经和墨义的测试成绩,进入到县学前20名!”“两个月内,在保持策论在甲中以上的水平的同时,要把帖经提高到甲下以上,诗赋提高到乙上以上,墨义提高到乙中以上,进入到县学前5名!”“如此一来,才有机会进入州学!”陆北顾用鞋底蹭掉了炭笔划出的痕迹,跺了跺脚。而除此之外,他心里还装着事,那就是寒食节过后,他还要随李磐去见那位“重要的人”,到时候要说的话也得提前思量好。毕竟,自己的计策说出来可是有点惊世骇俗.至于钱的事情,陆北顾只是有点发愁。虽然不管是大量购书,还是办理籍贯迁徙所必须租赁的房屋,都是需要钱的。但陆北顾相信,以自己的才华,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不必再让嫂嫂费心。饶是如此,当他起身看到院里那没了账簿的石桌,还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本章完) 第13章 漱玉别业 翌日,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时,陆北顾已经将笈囊收拾妥当。裴妍早早起来,蒸了一笼槐花饼,新摘的槐花拌着粗面,虽是粗粮但也蒸得松软,咬一口满嘴都是春日的甜味。她将槐花饼用油纸包好,塞进陆北顾的笈囊里。“路上若是走饿了,垫垫肚子。”裴妍替他整理衣襟,看着上面的补丁眉头微蹙:“这衣裳”“无妨。”陆北顾笑道,“书会上都是读书人,不会以衣冠取人。”裴妍欲言又止,转身从箱底取出一个蓝布小包,层层打开,里头是百来枚铜钱。“拿着。”陆北顾推回她的手:“嫂嫂留着家用,今日用不到钱,听说书会管饭的,说不得还能带回些好吃食。”今日去向,同行之人,陆北顾早都与嫂嫂交代清楚。而周家又是镇上出身的土豪之家,所以此行倒也不虞有什么安全隐忧,不会被人骗了绑票。不一会儿,院门外传来卢广宇的呼唤声。因为陆北顾不识得路,所以也只能辛苦这位同学来寻他了。只见卢广宇一身簇新的湖蓝襕衫,头戴方巾,腰间还挂了个绣着兰草的香囊,大抵是把最好的衣衫给穿出来了。“喵!”直到白色的狸花猫“豆腐”,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给了他一拳。“?”“跟你打招呼呢。”陆北顾忍俊不禁:“走吧。”“好,周家别业离镇子有段路程,咱们得抓紧些。”二人离开古蔺镇,沿着安乐溪的支流向西南而行。出镇两里半,石板路渐渐隐入山野,剩下就只有土路了。听得有人经过,溪畔的芦苇丛中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在朝阳下划出银亮的弧线。又往前走了几里,卢广宇忽然指着前方道。“陆兄快看!”但见溪流转弯处,一座青石拱桥如新月卧波。桥那头垂柳夹道,隐约可见石牌坊上“漱玉别业”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嗯,正是在宋代,石牌坊才开始变得流行的。石牌坊下早有青衣小厮捧着名册迎候,见二人近前便唱喏:“可是赴书会的相公?”“相公”那自然是客气的美称,两人身无官职也不敢真应下来,只能胡乱点点头。参考卢广宇写的登名信息,陆北顾写下了“古蔺镇陆北顾,合江县县学学子”的字样。仁宗庆历年间就规定科举试卷须“楷法遒美”,前身的一手楷书练得还算中规中矩,有肌肉记忆在,平时写字并不会出什么错。而这种书会,十里八乡只要有些功名,或是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都可以闻讯而来。当然,肯定也有那种来蹭吃蹭喝不要脸的人。所以这几位牌坊下的青衣小厮,衣裳下的肌肉看起来也格外壮硕。若是来人在登名的时候身份什么都不是,甚至起码的书法都不过关,那他们肯定就会礼貌地把来人劝退。大抵就是“你若听不懂道理,我也略懂些拳脚”。而陆北顾与卢广宇两人看着就斯文,既是本地人又是县学的学子,虽然没有正式的功名但那也是正经读书人,自然不在他们阻拦之列。过了石牌坊,眼前景致骤然开阔。条石铺就的小路两侧遍植海棠,此时正值花期,层层叠叠的花朵压得枝条低垂,宛如给道路搭起锦绣穹顶。几个挑着书箱的仆役穿行其间,衣袂拂落的花瓣簌簌飘在青石板上,地上尽是金色的水痕。“这海棠”他俯身拾起一朵掉落的,发现花瓣竟是金线般的纹路。“据说是从成都特意移来的‘金缕海棠’。”卢广宇压低声音,“一株就值十贯钱,周员外为运这些花木,特意雇了船队走水路运来。”陆北顾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海棠树。一株,便要嫂嫂日夜劳作四个月不吃不喝方才买得起。而眼前所见又何止一株?怕是百株都不止!贫寒人家辛苦一辈子,都买不起这片富家别业里用来观赏的海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陆北顾,随着卢广宇继续前行,忽闻水声淙淙。只见假山叠嶂间泻下一道飞泉,水珠溅在太湖石上,将石面沁出青黑色的斑纹。泉边立着块丈余高的灵璧石,天然形成的凹凸纹理竟似幅泼墨山水,石面阴刻着“漱石枕流”四字。卢广宇好奇地伸手,手指刚要触碰石面,假山后突然转出个书童。书童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只是提醒道。“相公小心,这灵璧石每日需用兰汤拂拭,沾了手汗要起白斑的。”他讪讪地收回手,两人继续前行。穿过月洞门,眼前就豁然现出了一栋三重飞檐的藏书楼。楼前用整块黟县青石凿成砚池,池中游动着几尾的朱砂鲤。而池畔则设着数十张梨木书案,案头还摆着沉沉袅袅飘着烟气的博山炉。有不少人已经坐到了书案后,两人也捡了处对着砚池的位置坐下。陆北顾扫视一圈,发现多是陌生面孔,想必是周边州县的读书人。罗氏羁縻地区所毗邻的行政区非常多,而位于北面的古蔺镇,周围就有泸州、纯州、滋州三个州,因此很多人他不认识是非常正常的。“这就是名为‘漱玉楼’的藏书楼了。”卢广宇用眼神瞟着对面的建筑说道,“听说里头藏了五千卷书,有些还是前朝孤本。”正说着,方才还都在各自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一位二十出头年轻人和一位中年男人,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来到了这里。“今日群贤毕至,老夫不胜欣喜。”周员外声若洪钟,“这漱玉楼藏书诸位可随意取阅,午时在花厅设了文宴,还望各位挥毫尽兴。”他旁边的年轻人一袭月白襕衫,腰间玉带莹润生光,下颌昂着看起来颇为自傲。“那是周员外的独子周明远。”卢广宇凑过来低声道,“从小就请了不少老师,自己也肯读书,尤其擅长帖经、墨义,就是诗赋差了点。”“而且他前年就过了州试,听说今年拿解额板上钉钉,大约是能搏一搏礼部省试的若是周家真出了个进士,那可就不是商贾之家了。”陆北顾闻言点了点头。在大宋这种科举制度下,能在这个岁数考上举人的,也说明他确实是自己有学问有本事的,傲气点很正常。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是来免费蹭书蹭吃的罢了。(本章完) 第14章 藏书楼中意外发现 举办这个书会,周家除了炫耀自家的藏书楼,大约也有让周明远结识本地读书人的意思,所以对方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很快,书案边就有好几人不顾姿态,颇为谄媚地起身迎了上去与周明远搭话。那年轻人对众人的奉承只是略略颔首,目光扫过一众书案时,在一些人不少补丁的衣衫上并没有停顿,反倒是听人介绍说这里有人连县学都没上,还在念私塾就来参加书会,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随着大门打开,陆北顾跟着众人一同进了藏书楼,这栋足有三层的藏书楼,里面书籍相当丰富,卢广宇大呼“不虚此行”。楼内每层的书架,都悬着檀香木牌标注类别。对于陆北顾来说,他最需要的书籍就是各学派注解《春秋》和《礼记》这两本书的经注。因此他略微辨认了一番,便直奔“经部”而去,指尖掠过几本《礼记》经注后突然顿住。“这是?”陆北顾没想到竟然还会有意外发现。书架一角,赫然躺着半册残破的《穀梁补注》。《春秋》穀梁之学,于三传之中初始最为微茫,自汉宣帝石渠会议“平公羊穀梁同异”,立穀梁学官博士,穀梁学才大行其道了起来。不过汉魏以后今文经学衰微,有家学传承的大儒荡然无存,除了晋范宁《集解》、唐杨士勋《疏》以外,再无出名的穀梁学者。正是因为样本少,所以如今宋儒治《春秋》,虽然有少部分兼顾穀梁学的,但出了名的大家却是一个都无。而墨义虽然不怎么考三传的原文了,但对于其中沿革,还是需要了解的。毕竟如果说帖经这种填空题大家还拉不开太大差距的话,那墨义可向来都是所谓的“拉分项”,经常会有高难度题目出现。如果没看过相关学派的注释,一遇到其中考题,那答题结果必然是离题万里。陆北顾小心捧起泛黄的书页,发现内页密密麻麻全是批注,有些朱笔小楷的见解,实在是精妙绝伦。他又简单看了看其他的书籍,确实有不少市面上找不到的好书,甚至还有几本质量很高的前辈笔记,但其他的内容都太多了。对于他目前来讲,今天最容易誊写出来带走的就是这本,因此便拿着这半册《穀梁补注》下了楼。书案上有文房四宝,藏书楼里的书籍虽然不允许带走原版,但是可以当场背诵或抄写副本的,陆北顾直接伏案抄录了起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书会只是借着读书的名义来交友的场所,所以基本都在交谈,连认真读书的人都不多,更遑论他这种默默誊写的了。不过,聊的久了也是会累的。先是走了好几里山路,这又与人聊了半天,卢广宇的肚子都饿得咕噜直叫了起来,却见陆北顾仍伏案疾书,宣纸已摞了指甲盖高。“饿了。”卢广宇坦诚问道,“陆兄可带了吃食?”陆北顾一手誊写,一手从笈囊里取出嫂嫂准备的槐花饼,掰了一半递给他。饼还是温的,咬开时槐花的清甜混着粗粮的香气,倒让周遭几个学子悄悄咽了咽口水。这时周明远踱步过来,折扇晃了晃:“兄台饿了倒是可以忍忍,中午文宴菜肴极佳,定能吃个滚肚溜圆。”陆北顾还没开口,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轻笑。“周世兄这话稀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饿了何必忍着?”假山后转出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袭天青色襕衫松松垮垮地挂着,腰间玉带上竟系着个酒葫芦。周明远脸色微变:“计小郎君说笑了。”少年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陆北顾案前,突然俯身嗅了嗅:“槐花饼?分我一口可好?”不等回答,他已拈走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少了些糖了……不过比他们备的糕点强。”说罢解下酒葫芦往案上一搁:“换你的饼,不亏吧?”陆北顾抬头看了眼这个自来熟的少年,余光却瞥见周明远攥扇子的手背青筋暴起.肯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自己一句话没说啊!所以,陆北顾也明白了过来。大约这两人暗中较劲儿吧,他不过是被殃及池鱼。这就不关他的事了。见陆北顾并不搭茬,只是认真地自顾自地誊写,这两人反倒不好再起纠葛。“那人你可认识?”他们离开后,卢广宇小声提醒:“是梓州路大书商计家的公子计云,出了名的才学过人计家是正经的富商巨贾,比买扑安乐溪酿酒业的周家还要强一个档次,而且与梓州路的各州学官都颇有关系。”这里还有个冷知识,那就是“四川”这个说法,在大宋真宗年间之前是没有的。大宋开国先是在巴蜀设置了西川路和峡西路,合称“川峡二路”,后来又把二路合并为川峡路,到了真宗咸平年间才将川峡路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四路,合称“川峡四路”,所以后来大家就把巴蜀之地简称为“四川”了。而川峡四路对于现代人来讲也不难理解,利州路就是汉中一带,夔州路就是重庆一带,益州路是盆地西半部分,梓州路则是盆地东半部分。“哦。”对于这种年轻公子哥之间的争执,陆北顾没什么兴趣,他继续提起笔誊写。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压根就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这半册《穀梁补注》抄完,好好地提升一下自己关于《春秋》的墨义理解。当陆北顾终于抄写完毕后,文宴也马上就要开始了。花厅内沉香缭绕,十二扇云母屏风将午后的日光滤成朦胧的碎金。陆北顾随众人入席时,发现案几已按身份摆成内外两重应邀而来的致仕官员与富商们居内圈红木雕花案,学子们则在外圈各自青檀长案前跽坐,不过有很多人都把支踵拿开干脆盘腿而坐了。而坐在主位的周员外也是介绍了内圈的这些人,其中那位姓计的梓州路大书商赫然在列。最后,周员外宣布了今日文宴的题目。“——今日文宴,以‘酒’为题。”(本章完) 第15章 可还有佳作? 周员外击掌三声,丫嬛们鱼贯而入,捧着盏著餐具分置各案。“不拘格式,诗词歌赋小说散文皆可,诸位长者负责品评,最佳者得上品歙砚一方。”陆北顾注意到那方砚台就摆在主案上,石色青黑,砚池处天然形成冰纹。以周家的财力,此物既然能摆在这里当文宴彩头,想来是挺值钱的。毕竟,周家可是买扑了安乐溪周围酿酒业的。——想必这也是对方为什么要以‘酒’为题的缘故。后世赤水河是国内最重要的酱香白酒产地,有很多赫赫有名的白酒品牌都发源于此,譬如郎酒。而之所以此地酿酒业如此发达,乃是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所导致的.河谷高温、无霜、潮湿的小气候,再加上清澈的水质和长得极好的糯高粱,可以说整个天下没有比这里更适合酿造酱香白酒的地方了。在如今的大宋,郎酒的前身也就是以二郎滩优质大曲酿造的“凤曲法酒”,就已经是极负盛名的美酒了,给他们放在桌上的也正是此酒。众人举起酒杯后,陆北顾细细品了一口“凤曲法酒”。此酒入口醇厚绵柔,舌尖先是尝到一股甘甜,继而微微发烫,似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再一咂摸,回味悠长,与他喝过的青花郎竟是有几分神韵相似。他不由暗叹,这般好滋味,难怪这酒能闻名蜀地,甚至远销开封。“味道如何?”身旁长案的卢广宇问道。“着实是好酒!”“我家便在二郎滩,这几天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来寻我,或是一起读书或是冶游,到时候我带陆兄去游览储酒的天宝洞。”“好,那就到时候劳烦卢兄了。”这时周员外的致辞也到了尾声。“诸位尽可开怀,今日文宴,不设时限,但求佳作。”席间众人,有的埋头干饭,有的在苦思冥想,更有饮了几杯美酒随后诗兴大发,开始挥毫疾书的。卢广宇凑过来低声道:“陆兄,你可有腹稿?”“腹稿没有,腹饿倒是真的。”陆北顾诚恳道:“至于写什么,倒是有些想法总之先看看大家的水平吧,若是珠玉在前,那也不必非要抢人风头。”他想的很明白,周家办这场书会文宴,目的无非就是让事先准备好了的周明远扬名。人家给吃给喝又给书看,自己该拿的好处都拿了,爱出风头就出呗。然而,在陆北顾尽情享受美食的时候,文宴却生了变故。一些已经写好了作品的读书人,将交由书童朗读,内圈的这些贵宾负责品评。而周明远更是精心准备了一首题为《凤曲法酒》的诗。“凤曲凝云液,玉璧秘法传。火灶燃赤髓,金波泛紫烟。一饮通真境,再酌透青天。香彻瑶池宴,群仙醉忘年。”这首诗称不上什么惊世佳作,但看得出来是周明远自己用心写的。整体而言读起来还算不错,再加上周明远的身份这层关系,众人听罢顿时纷纷喝彩。可放下笔的计云,这时候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嗤笑。“计小郎君这是何意?”周明远有些恼了。“无甚意思。”计云一语双关,至于是说对方的诗没什么意思,还是说自己没其他意思,那就看个人理解了。随后,计云掸了掸手中的宣纸。这是他刚才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乡野奇谈,又结合近日所读的志怪小说,灵感迸发所写就的。书童接过去开始当众朗读,众人这才知晓内容。竟是一篇以酒为题的志怪小说。“《酒魈记》蜀南有醴泉①,隐士善酿,瓮贮青岩下,每岁寒露启封,酒香透林,百鸟旋聚。一日,有褐衣客叩门,目赤似火,指爪生苔。笑曰:‘闻君有瑶池浆,愿以重宝易之。’袖出玄圭②十枚,映月皆化顽石。隐士默然捣曲,客愠而退。次夜雷雨大作,见褐衣客复至,隐士忽抚掌笑:‘正待贵客品鉴新醅’,指岩下瓮,其封符朱砂未干。客闻酒气即熏熏然,未尝深思,遂狂饮三斗,俄尔酒液自七窍涌出,凝如琥珀,竟与足底青苔胶结难分,现原形,乃古松瘤所化木精也。旦日视之,不见木精,瓮中惟余蟠根酒渍,异香经岁不散。有樵人云,深涧时有鼾声如雷,盖松脂遇泉复凝其魄焉。”文笔虽不华丽,故事也简单,但胜在情节有几分诡谲之意,又暗合“酒”之主题,读来颇有几分前唐《酉阳杂俎》的趣味。再加上这是临场写就,而非酝酿许久,计云的才情就更让人高看一眼了。几位内圈宾客一一品评。“此文虽非正统,却别有趣味,倒像是唐传奇的遗风。”一老者扫了几眼,也是笑道:“有趣!这酿酒师倒是聪明,以酒瓮制住前来夺酒的精怪,颇有几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味。”“细思之间倒是有几分恐怖.”有人嘀咕了一句,毕竟为啥酒那么香呢?说不得都逮了多少个精怪塞进瓮中了。“今日文宴,本就是为切磋文思,何必拘泥?此文作为小说却也切题,不如暂时列为首选,如何?”周员外沉吟片刻,终究不愿拂了这些贵客之意,只得勉强点头应允。可看了眼怒火中烧的儿子,他的心头也是升起了几分不满。自己花费许多来办这书会文宴,目的就是帮儿子扬名,如今却白白为另一位大商人的儿子做了嫁衣,换谁心里能舒服?不过这能怪谁呢?事先都准备那么久了,却还是被人临场发挥比了下去。所以对于周员外来说,眼下已经不是让儿子扬名的事情了,花多少钱甚至都不再重要,而是要开出更高的赏格,寄希望于在场的众人里有人能站出来压计云一头,让他心里舒坦舒坦。“今日既然诸位文性颇高,若得最佳者,可另往藏书楼任选三本藏书带走。”大宋重文且承平日久,因此市面上古籍的价格不仅不比同时期的古玩低,甚至往往犹有过之。周家这漱玉楼里,魏晋古籍肯定是没有的,但前唐的还真不少,若是有心图财那么选三本前唐古籍转手一卖,怕是就能白赚数十贯。周员外环视全场,朗声问道。“可还有佳作?”——————①醴泉在四川眉山县西,有二源,皆发于蟠龙山与松江会合处,后注入长江。②玄圭,亦作“玄珪”,一种黑色的玉器,上尖下方,古代用以赏赐建立特殊功绩的人。(本章完) 第16章 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听了这新开出的赏格,众人顿时振奋了起来。而内圈的几位贵客哪个不是老狐狸,听了这话,也晓得周员外动了火气。计姓书商表面上笑吟吟的,却也不惧,只说道:“那便凑个添头.古人曰一字千金,在下囊中羞涩,出不起这个价钱,倒是愿意以50贯的价钱作为出版之费。”这句话甫落下,花厅内顿时静得能听见博山炉中沉香燃烧的细响。50贯,要寻常百姓攒多久才能攒下来?而且还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这位可是梓州路最大的书商之一,只要自己的作品被评为最佳之作,那几乎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扬蜀地!当然,这里面也有计父认定了自己儿子能在文宴夺魁,也存了左手倒右手的意思。卢广宇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陆兄,这.”在这种叠加赏格面前,原本觉得无望的他,也迫不及待地提起笔想要试一试。陆北顾却不急,慢慢啜饮着杯中“凤曲法酒”,任由那醇厚的液体在舌尖流转。计父此举分明是火上浇油——周家抬高赏格是为挽回颜面,计家却直接将这场文宴变成了真金白银的较量。这与“石崇斗富”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念至此,陆北顾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了起来。而陆北顾的神情,落到始终观察他的计云的眼中,却激起了几分好奇。这位始终伏案誊抄的寒门学子,面对如此重赏竟能岿然不动?而不多时,花厅里的气氛就变得灼热了起来。有人将写好的诗稿揉作一团,有人咬着笔杆盯着案上宣纸发呆。卢广宇的额头已沁出细汗,悬腕的毛笔在纸面上迟迟不落。“陆兄当真不写?”他放下笔第三次凑过来时,陆北顾正用银刀剖开炙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肋排。宋人最喜羊肉,这羊听说是从青唐吐蕃运来的,肉质紧实中不乏肥美,琥珀色的油脂顺着刀尖滴落,在青瓷盘中积成小小一汪。“写。”“想写什么?”陆北顾突然放下银刀:“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此情此景,不写一篇小说出来赞颂,心气如何平顺?”其实今日读书宴饮倒也快活,陆北顾并不想扫谁兴致、抢谁风头,偏偏刚才两人斗富,难免让他想到了金谷园故事。西晋是个什么下场?五胡乱华,汉人一锅相见!这怎么不让他想到北宋又是什么结局?靖康耻!二帝牵羊!岳飞冤死风波亭!可那是足足七十年后的事情,眼下醉生梦死的众人,谁会相信那才是未来呢?此时此刻,陆北顾忽然感到了某位大文豪的无奈。“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陆北顾喃喃自语:“不管对不对得起,正如范仲淹所言‘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总归是该嚷一句的。”随后,他转身向身旁小桌,提起狼毫。至于要写什么内容,陆北顾现在不知道,但他确信下一秒就会知道了。毕竟,写原创文言文小说,那不是提笔就来吗?对于陆北顾这种才华天纵的人来讲。让他当文抄公那是侮辱他,脑海中的灵感要多少有多少。果然,下一秒他就想到了灵感感觉以未来某位南渡宋人的视角,来写靖康之后在市井间搜集旧人旧事所形成的故事集,会很有趣吧?只是不知道这对于此时的宋人,这算不算另类的“幻想小说”?甩掉了脑海里的杂乱念想,代入其中的陆北顾,认真地写下了故事集的序言。“《江左浮生·序》建炎以来,胡尘蔽天,中原板荡,余挈孥①南渡,舟楫浮江,见衣冠士女仓皇问津,竟夕②闻哭。至临安,寓居盐桥巷,市井渐喧如旧时,然酒旗歌板间,巷陌常有抱残琴说宣和旧事者,每闻北语,辄掩袂不能对。嗟乎!大江之左,烟水空濛,岂真避秦之地③耶?贩夫走卒,竟有谈金人铁骑而色变者;朱楼妓馆,犹唱‘烟柳画桥’之词,此间悲喜,皆如露电。余闲居无俚④,录所见闻,凡十二篇,或谓小说家言,无裨史乘⑤。况值此山河倾覆,万姓流离之际,此身原似絮萍,何论虚实耶?绍兴九年冬,钱塘雪夜,挑灯漫笔。”计云见陆北顾终于开始挥毫,竟是独自离开座位,来到这边偷瞧。好在皆知他生性跳脱,也无人在意。可没过多时,便有人发现计云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了起来。一开始自觉夺魁的轻松消失无踪,开始变得极为严肃,而又看了一阵,竟是有眼泪“啪嗒”落了下来!众人顿时一惊。计云性情中人不假,可这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计云如此动容?而眼见计云落泪,丢了面子的周明远也顾不得嘲笑,径自往那边走了过去。周明远刚走到陆北顾身后三步远,突然被计云横臂拦住。少年眼眶还红着,低沉的声音却冷得像冰:“若要品评,待墨干后传阅不迟。”这话引得内圈几位贵客都起身张望。计父抚须低声道:“犬子自幼顽劣,可能让他噤声的文章倒是少见。”就这样,众人竟是眼巴巴地等着,坐等陆北顾停笔。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算是序言写了拢共五页纸,陆北顾搁下狼毫。他抬首环顾,这才发现花厅内数十道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计云站在案前眼眶泛红。“兄台此文.”计云声音微哑,“可否容某完整一观?”陆北顾略一迟疑,将宣纸递了过去。计云接过这五页纸,却不急着细看,反而转向内圈朗声道:“诸位长者,此篇《江左浮生》非诗词,乃小说,然立意深远,文采斐然,云以为当为今日魁首。”听闻此言,文宴顿时哗然。——————①挈孥,即带着妻儿。②竟夕,即终夜、通宵。③避秦之地,典故出自《桃花源记》,指躲避战乱的地方。④无俚,即无聊。⑤无裨意为于事无补,《乘》是春秋时晋国史书的名称,后用“史乘”泛指史书。(本章完) 第17章 《天河水》【求月票!】 计云直接认输了?难不成这位士子才华竟是远胜计云?“计小郎君尚未完整读完,便急着下定论,未免太轻率了。”计云将宣纸小心展开,并未争辩,只是当众读了起来。“诸位且听——建炎以来,胡尘蔽天,中原板荡,余挈孥南渡.”花厅内渐渐安静下来。计云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雕梁画栋间,读到“绍兴九年冬,钱塘雪夜”时,内圈一位锦袍老者突然“咦”了一声。“怪哉!”老者捻须道,“建炎、绍兴皆是年号,可却从未听过,莫不是杜撰?”计云干脆解释:“此乃小说家言,假托未来之笔法。”是啊,不过是借未来人之口,写那场尚未发生的浩劫。“且看正文。”计云翻过序言,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小楷。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读道。“《江左浮生·其一·天河水》余初见阿四,时在政和五年孟春。是岁随家严初入京畿,官舫迟暮,暂泊水门桥下,浮冰啮舷,若碎琼叩碧瓷。忽闻舳首微沉,跃起个跣足儿郎,敝袄裹粗陶瓮,呵气凝霜时节,其额角竟渗珠汗。‘文曲星公且尝新酎①!’‘竟是酤私酿者?’余颇觉新异。国朝行榷酤法②,禁民造曲,然官坊酒浆寡淡,非酒户者不得沽,故市井多潜鬻家酿。家严素嗜酒,竟颔首允之,唯嘱曰:‘须得蘸甲③不落,莫以浊醪相欺。’少年拍落封泥,酒香惊起荻丛宿鸦,蟾光④漏入瓮口,竟在酒面织就银汉。家严蘸甲试之,拊掌称绝:‘此酿可有名目?’‘唤作天河水。’少年耳尖染赪,‘须集清明寅露,荷衣窖藏三载。’彼时尚是垂髫年,家严尽觞,余亦得与同龄嬉游。犹记与阿四蜷卧艉舱,其折芦管授余吹《渔家傲》,腰间铜提⑤随波晃漾,曲声融得河冰泮涣。临歧赠以半枚胡麻饼,彼塞余掌心酒曲一团:‘埋桃根下,十载后发之,可醉仙家’。”听完计云朗读罢正文第一页。还未待众人开口,方才那位锦袍老者便忍不住击节称赞。“此文开篇‘浮冰啮舷’四字,犹见《世说》风骨,少年跣足跃船一节,白描笔法更有一段天趣,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不错。”计父身为大书商也是有些文化的,“妙绝处尤在酒香惊鸦之笔,真得韦左司‘空山松子落’之禅境,文笔淡雅,行文精妙,可谓佳作!”“蘸甲验酒,令人想见嵇康锻铁之态,至若‘酒面织就银汉’之句,岂非太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翻转而来?然更添三分人间烟火气。”周员外思考片刻也跟着点评了一句,只是所用比喻稍有些不恰当。实际上在场都是识货的读书人,便是自己写不出文学佳作,但基本的文学鉴赏能力还是有的。——《江左浮生》开篇这个题为“天河水”的故事,从文笔、描写、布局等角度来看,那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强!可以说,仅仅是这个开篇的细节,只要后面故事发展不是特别离谱,在这场文宴上夺魁便已没人能说道什么了。随后,计云翻页继续朗读。而正文第二页仅仅是开头第一句,就让众人闻言不由地一怔。“十载春秋,尽付经书间。余初入曲院⑥未久,春雪摧折庭桃,昔年埋曲早随雨蚀,惟廊下贡酒泛尸蜡冷光。适逢众役聒噪押酒贼入堂,其人敝袄下脊如弯虾。‘尚有何言?’贼囚昂首,左目蒙翳似瞽⑦,右瞳犹活泛,不视余,转睨廊下酒瓮,惟哂笑。笑罢低喃:‘相公饮酒,某啖土亦不许乎?’卑贱之徒语,孰人愿闻?彼时余甫弱冠,气盛而矜,草草定谳⑧,令移送府衙刺配充军。后见役夫掷碎粗陶瓮于道,坛裂纹恰似当年虹桥影,方恍然惊觉。”文章里的碎陶声在花厅内仿佛化作实质,众人呼吸都为之一滞。十载约定,转瞬即逝。仿佛是儿时纪念之物的酒曲,已经被时间的雨水腐蚀,所剩的不过是躯壳。而两人的身份,也从童年时玩伴,变成了审判者与被审判者。对于《天河水》这篇文章的主角而言,这次处置不过是手中权力的小小任性,却直接给童年玩伴阿四造成了命运的巨大转折。当文章主角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像是当计云读至“虹桥影”三字时,众人也几乎在刹那间,就想到了第一页主角与阿四年少初遇时两小无猜的童趣景象。但想要下意识的回避这种前后割裂带来的痛楚,也来不及了。甚至残酷与美好两个画面撕裂的如此之严重,让计云的声音都不由地打了个颤。陆北顾的文笔,实在是太犀利!以至于让他们这读者,感觉到笔锋陡转处,竟似有寒刃破空一般令人汗毛倒竖之感。“这”周明远也是怔了,见过写小说的,真没见过临场发挥能把小说写到这个程度的。仅用寥寥数十句,勾勒出了童年和成年两个场景。就能把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人之间的命运交织,直接深深地镌刻进了读者的心里。而计云,正继续读着正文第三页。“其后岁月如酩酊中过,曲院酒香渐腐,醺人昏昏度日。忽一日,鼙鼓动地来。金人围城,十余万貔貅列阵,兜鍪下难辨贵贱。城中文绮玉帛皆输金营,曲院琼浆亦不例外。掠尽资财妇人,虏兵暂退,然曲院已颓。未几秋凉,铁骑再叩,城破。余仓皇奔宅,满街行人若无头蝇状,忽见一队军马逆流向残垣。闻北地声腔唱《渔家傲》:‘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队中独目汉以刀尖挑酒坛鲸饮,含混道:‘十载天河水,合当兑血方够滋味’。”听到此处,旁边的婢女忍不住鼻尖抽动。忽然手一软,“啪嚓”一声,她手里捧着的酒壶竟是在地上摔得粉碎。花厅内碎瓷声久久回荡,那婢女慌忙跪地收拾残片,却无人出声斥责。计云尚未翻到正文最后一页,满座宾客便已如坠梦中,随文字踏入了那个山河破碎的乱世。他们仿佛看见城头血色残阳里,独目汉刀尖挑酒的孤绝背影。“那独目军汉分明就是”“阿四。”——————①酎,即重酿的醇酒。②榷酤法,亦作“榷沽法”,指官府所实行的酒专卖制度。③蘸甲,自唐至宋的一种饮酒礼节,最初指敬酒时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表示敬意,后又演变出酒斟满以后蘸指甲表示畅饮的含义。④蟾光,即月光,因中国古代文化中常用蟾蜍来指代月亮。⑤铜提,铜质酒提,一种古代常见的打酒器。⑥曲院,双重含义,此处特指宋代管理酿酒造曲的机构,非指风月场所。⑦瞽,意为瞎眼。⑧定谳,定案、定罪。(本章完) 第18章 终无应者 仅仅三幕!不过数百字!就把两个少年从童年初见到成年重逢再到中年诀别,跨越了半生的沧桑之感刻画的跃然纸上。陆北顾笔力之强,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纸上那“十载天河水”五个字,被计云的拇指掐得扭曲,宛如故事里那个被命运碾碎的约定。“当年赠曲少年,如今竟在城破时以血酿酒。”周明远更是一时失态。他自幼读的是《文选》正脉,何曾见过这等以市井言语写家国血泪的文字?城破之日,原本高高在上审判他人命运者仓皇如无头苍蝇,不知何去何从。始终在底层被鄙夷、审判的人,却表现出了与他所遭受境遇完全不匹配的勇气。而描写城外敌军的那句“兜鍪下难辨贵贱”,更是把这种讽刺感写到了极致。偏这粗陶瓮般质拙的故事里,又藏着令他脊背发凉的锋芒.那独目军汉刀尖挑酒的姿态,分明在叩问他锦绣文章里可有一笔写过苍生?一滴汗珠,从周明远的额头落下,溅在地砖上。而就在这时,文宴现场先是沉寂,随后响起了一声喝彩。“好个‘浊酒一杯家万里’!”却见那位锦袍老者竟将酒盏重重顿在案上,盏中琼浆溅湿了半幅衣袖。“此句本是范仲淹守边之词,用在刀头舔血的军汉口中,倒比那些酸儒吟风弄月强过百倍!”不知谁突然带头击节而歌:“塞下秋来风景异——”竟有半数宾客跟着唱和起来,一时间《渔家傲》的苍凉曲调震得窗外燕雀惊飞。待歌毕。计云喉结滚动,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绪后,方才翻开最后一页。“余贪生,幸得苟全。随人涉江,金骑犹追不舍,终日惶惶如漏网鳞。行在朱紫满途,微末小吏谁人顾?然虏退未久,竟得新职——上官闻余晓酿术,使掌新设曲院。临安不二年,飞雪遂皆染脂粉气。‘昔者余非嗜酒。’‘今何如?’对座穷儒捉笔问,此君素寡言,偏喜究人旧事。余曰:‘今无饮不寐。’扁舟随波,余醉眼扶舷欲呕,忽见水中星汉,并政和五年月。恍闻汴河冰澌声,铜提叮咚响。终无应者。”数次细微事物的前后呼应,文中主角与序言作者之间视角巧妙的转换,让这篇《天河水》的意境不断回响。以至于到最后,文中醉酒的主角再次看到水中的银河以及与政和五年相同的月亮,仿佛听到汴河冰澌、铜提叮咚的时候,那种宿命感直接来到了顶峰。而文中主角意外获得的新职位,以及那句与“商女不知亡国恨”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临安不二年,飞雪遂皆染脂粉气”,更是在其他话本还在平铺直叙时,将杜甫“国破山河在”五个字,化作了小说中绵延数十载的钝痛!最后一句“终无应者”,刺破了这一切!“终无应者.”周明远面色惨白地喃喃自语着。原以为这不过是篇卖弄文采的寻常小说,谁能想到,文字的背后竟暗藏如此惊心动魄的家国沧桑?更何况虽然是以酒为题,然而文中的主角,分明是在映射讥讽他们这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贪生者得生,赴死者得死,可生者未必生,死者未必死。这种作品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震撼人心”!花厅内沉香氤氲,博山炉中的青烟却仿佛凝固了。陆北顾搁下饮尽的酒盏,手中尚有余温。他抬首环顾,只见满座宾客神色各异——有掩面拭泪者,有怔忡出神者,更有如周明远这般面如土色者。“此文.”周员外喉头滚动,半晌方道,“的确当为魁首。”他话音未落,内圈那位锦袍老者已颤巍巍起身,老人腰间鱼袋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老朽在馆阁校书三十载,未见如此奇文。”老者指向案上宣纸:“这‘天河水’三字,初看似写酒,细思却是以酒喻命。汴河冰澌是酒,刀头血亦是酒,此中家国兴亡之叹,又有人物切肤之痛,较之杜工部‘国破山河在’更添三分锥心之痛!”计父抚掌叹道:“犬子方才那篇《酒魈记》,不过逞才使气之作,此文却如老窖陈酿,初入口清冽,后劲直冲颅顶。”他说着转向陆北顾:“陆公子可愿将此文交予计氏书坊刊印?按先前约定,50贯。”花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见陆北顾神色漠然,还未待计父反应过来,计云却抢话道:“如此奇文,不印刷出来以警醒世人实在可惜,我计家非是以钱帛来辱兄台,只为此文也.恳请兄台应允。”说罢,计云长揖在地。见此情景,陆北顾的神情也松动了些许。倒不是他故意冷漠,而是方才身心投入,已经进了自己所写故事里,迟迟未能彻底抽离,这才有悲凉之意。如今既然这篇故事已让众人从奢靡享乐中惊醒,哪怕是暂时惊醒,那也算是自己“嚷一句”有了效果。若是能借此机会,通过出版印刷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篇文章,影响到更多人,自然再好不过。于是,陆北顾微微颔首说道:“只是此文尚未完稿,《江左浮生》计划作十二篇,今日所写不过序言与首篇。”“无妨!”计父连忙说道:“除了首篇,后续可待完稿后按实结算,若其他篇章皆如此文水准,计氏书坊可专为公子开一书系。”这话更令众人哗然。专开书系意味着将其人作品单独归类刊行,非当世大家不可得。周员外见势连忙插话:“陆公子既夺魁首,按先前约定,这方歙砚当是彩头。”另一旁的周明远听了这话,赶紧亲自捧来砚台。却见陆北顾目光仍停留在案头残酒上。那盏“凤曲法酒”映着窗棂透入的天光,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几点碎金,原来不知不觉间,下午的日影已渐渐西斜。随后,陆北顾没有接过砚台,而是拿起了酒杯。“范文正公有言——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今日心气勃发,方有此文,这杯酒,既敬《天河水》,也敬诸位。”说罢,陆北顾仰头一饮而尽。(本章完) 第19章 收获不菲 文宴众人先是怔然,随后喧哗行酒。“敬陆公子!”又大略寒暄了一阵,周明远凑到近前。“时候不早,陆公子不如先去挑书?”陆北顾不是拧巴的人,既然是夺魁该有的彩头,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所以也不再客气。藏书楼内,陆北顾径直走向经部书架。对于陆北顾而言,选择书籍最重要的目的是有助于学习知识提升成绩,至于转手卖钱,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所以,认真浏览一番以后,他选择了对提升墨义水平最有帮助的三本书。一本是前唐孔颖达所著《春秋左传正义》的笔记版,这本书以晋代杜预《春秋经传集注》为基础,综合汉魏以来的六朝经学成果,逐句疏解《左传》的微言大义,并对名物制度、历史背景进行考辨,作为《五经正义①》之一,是唐代官方钦定的《春秋》注疏标准。此书本身在市面上卖的不算特别贵,但是陆北顾却一眼就看出来,给这本书做笔记的前辈水平相当不一般。在书旁边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内容可以说是直抓重点,半句废话也无,最适合他短时间内提高成绩之用,应对《春秋》部分的经义辨析题。另一本书也是这位无名氏前辈当年备考时候做的笔记版,同样是《五经正义》之一,名为《礼记正义》。因为大宋科举尤重礼学,仁宗朝更以“礼治”为纲,而这位前辈的笔记对《礼记正义》的章句训诂和义理阐发极为详备,可以帮助陆北顾快速掌握“吉凶军宾嘉”五礼的核心内容,精准应对墨义中关于礼制细节的提问。最后一本,则是前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发行的刊行本,品相完好,上面没有笔记内容。这本书大抵是跟《长恨歌》一个时间诞生的,代表了前唐“新春秋学”的革新思想,在书里陆淳继承并阐发了啖助打破汉儒拘泥于《左传》的传统,兼采《公羊》《穀梁》二传,以“尊王攘夷”为核心重构《春秋》义理的思想体系。大宋科举渐重经世致用,而且宋初三先生治《春秋》多参考此书,这本书对《春秋》的“义例”归纳能为考生提供清晰的答题框架,尤其在辨析《春秋》笔法、史事褒贬时,可跳出繁琐注疏,直指义理要害,契合宋儒的实用转向。如此一来,两本笔记版可以让陆北顾吸取前辈功力,快速提高对《春秋左传》和《礼记》的理解,《春秋集传纂例》则是三传合一,兼顾三家的同时,也能让陆北顾了解宋儒治《春秋》的思想源头。再加上此前誊写的半册《穀梁补注》,能弥补陆北顾对于春秋三传里最冷门的穀梁学的认识。可以说,今天获得的这些书籍,足以让他的墨义成绩,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了!“便是这三本书?”周明远没跟着进藏书楼,而是见陆北顾从藏书楼下来后才说。“正是。”周明远点点头,却对那三本书连看都没看,径自拿出几张纸来,笑着问道。“对了,陆兄可否给这份誊写稿的《天河水》提几个字?”“当然可以。”对方不虞自己会做有辱斯文之事,陆北顾也乐得给个面子。随后,陆北顾提起笔,在漱玉楼前的一处书案上,写了“敬赠周兄明远云云”的字样。从藏书楼离开,陆北顾回去又与众人交谈一番,方才在日落西沉之时告辞离去。除了半本手抄书、三本前唐古籍、一方上品歙砚,他的笈囊里还多了价值50贯的交子纸钞,可以说是收获不菲。对于这些东西,同行的卢广宇倒是并没有表现出觊觎之意。宋人非常热衷于关扑②,对赢彩头这种事情看得也格外开,谁有本事谁赢呗!所以一般来讲,倒还真没有那种舔着脸说“见者有份”的人。但陆北顾觉得毕竟是对方好心带自己来参加活动的,再加上此前落水,也是对方大声呼救才有人把自己捞上来。所以若是自己完全把这些收获当做理所应当,半点回报也无,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在路边休息的时候,陆北顾在柳树下站定,从笈囊中取出那方青黑歙砚,砚池处的冰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像冻结的泪痕。“今日若非卢兄引荐参加书会,在下绝对无缘得此机缘。”他将砚台递向卢广宇。“使不得使不得!”卢广宇倒退两步,连连摆手:“这歙砚我听说价值二十余贯,对于我来讲太过贵重,更何况我这般平平无奇的文笔,如何配得上如此好砚?”“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③卢兄救命之恩至今未报,再加上此番引荐参加书会的恩德,难道卢兄要陷我于不义之地吗?区区薄礼,聊表谢忱罢了。”陆北顾的话说到了这份上,卢广宇也不好不收了。毕竟若是坚持不收,那就有挟恩以图后报的意思了,非是君子所为。他收下那方歙砚,对着陆北顾郑重一揖。“既然如此,那在下却之不恭了。”回去的路上,溪畔芦苇沙沙作响,惊起几只野鹭。只不过陆北顾此时的心情,与来时已经大不相同了。昨日还是难以解决的赁屋费用难题,今日一篇文章便顺带解决了。“真宗《励学篇》所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在这个时代果真所言不虚啊.”暮色四合时,陆北顾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灶屋透出的昏黄光影里,裴妍正弓着身子往陶罐里添水,听见响动猛地直起腰,鬓边散落的发丝被水汽打湿。“怎地才回?”她快步迎上来,声音里绷着根弦。话未说完,裴妍的目光就盯在了陆北顾搁在院中石桌的笈囊上。碰撞声惊醒了趴在桃树下打盹的白猫。豆腐竖起尾巴蹿过来,伸出小爪子好奇地扒拉着从缝隙露出的书脊。“别闹。”他轻轻拨开猫爪,取出三本装帧考究的典籍。“书会上得的彩头。”随后他翻开最后一本书,“哗啦啦”书页翻动间簌簌落下几片晒干的香签,是夹在书中防蠹的。而在这后面,则夹着十张“伍贯”面值的交子纸钞。交子是因蜀地多用铁钱交易不便而产生的纸钞,最初是民间使用,到了三十多年前大宋朝廷才开始设立“益州交子务”作为管理机构发行官方交子。到了如今的仁宗朝,交子的面值统一为伍贯、拾贯两种,一般都用于大额交易,平常百姓日常交易还是用铁钱和铜钱。裴妍连忙关上院门,拉着他进了灶屋。“你老实说,这钱是怎么回事?”——————①五经是指《诗经》、《书》、《礼记》、《易经》、《春秋》,而《五经正义》则是唐代孔颖达等奉敕编写的五经义疏著作,其编写原则为“疏不破注”,疏解时一般不突破原书的范围,该作品于唐高宗时成书,完成了五经内容上的统一,成为唐朝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到了本书的宋代嘉祐年间不再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但仍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②关扑是宋代流行的一种独特的购物与娱乐相结合的方式,宋代店铺或商贩喜欢用关扑游戏吸引顾客,顾客看中商品后,既可以按市价购买,也能跟店主商定用关扑方式赌一把,掏一点钱参与摇奖,赢了拿走商品,输了钱归店家。③出自《论语·里仁》,意思是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可以去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不可以去做的,一切都应当用“义”来作为行为的判断标准。(本章完) 第20章 小叔叔真好 裴妍的紧张是非常有道理的昨天还在说去县城赁屋缺钱,今天出门一趟就拿回来50贯,难免不让她联想到些什么不好的事情。陆北顾坦然道:“今日书会我写了篇小说,这50贯是参加宴会的书商购买小说版权的费用。”版权并不是现代词语,而是在宋代伴随着活字印刷术的大规模普及而出现的词语,但古今意思是相同的。陆北顾从笈囊底层抽出誊写的《江左浮生》递过去:“这是誊写稿。”看了看陆北顾,裴妍接过纸页。她虽是妇道人家,但那也是在京城开封长大的,自小不仅学过琴棋书画,还通些文墨。所以这种还算通俗的小说,读起来倒也不算吃力。当读到“蘸甲不落”时,旁边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惊得她差点松手。“真是写文章得的?”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指尖轻触交子边缘,仿佛怕被烫着。“当然。”陆北顾有些哭笑不得。“这些钱嫂嫂收着,先把外头的债还了,余下用来租赁房屋,置办些家用,给两个孩子买些东西”裴妍沉默了片刻,背过身去。月光描摹着她单薄的肩线,那支木钗在发髻上轻轻颤动,灶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曳得像风中的芦苇。“嫂嫂?”“没事。”她飞快抹了把脸,却并没有去伸手拿那些交子。“你自己保管好,咱们家外面欠着28贯钱,若是要迁籍搬到合江县,理应给人还了再走,至于剩下的你在合江县先租个房子,剩下的都留着读书支用吧。”“嫂嫂,如今既有了李知县作保迁籍,又有了些钱,是不是节后就可以迁去合江县了?”“哪有那么容易。”裴妍苦笑道:“且不说先人坟冢的事情,就是迁出此地,也得同时有邻里签保书才行的咱们家的宅地,宗族里这些人觊觎许久了,若是离去的时候不把宅地贱卖给他们,不会给咱们签保书的。”陆北顾一怔,方才想起来此事。大宋虽然不禁止外出流动,但出门在外,不管是迁籍还是做工,都得有原籍的保书,这样官府才认。而李磐作为合江知县,他开具的保书,只能确保陆北顾一家在户籍迁入合江县的时候不会遇到问题,但管不了罗氏羁縻地区的迁出事务。那么动一动聪明的小脑瓜,自己私自伪造一张保书是否可行呢?答案是不行,因为大宋非常注重一个人是不是身份清白的“良人”,合江县离古蔺镇并不远,一旦被人举报伪造保书之事属实,别说迁籍了,以后没准连科举都考不了。“等过了清明你回合江县先租个房子。”裴妍有些无奈地说道:“财不能漏白,欠的钱是宗族借的,至于保书的事情,若是实在没法子,那也只能依了他们了。”“这么大的院子宅地,凭什么?”陆北顾有些愤懑。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这块宅地风水很好,而且院子面积很大,一个正房两个厢房,真要卖的话估计是能卖40多贯的。“我再想想办法。”裴妍“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篇《天河水》我看不大懂,真是写酒的吗?”“是写酒的。”陆北顾收声道,“也是写人的。”又说了几句,两人便各自回屋歇下。今日走了许多路,又消耗了不少脑力,陆北顾几乎一沾枕头就着了。而裴妍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一遍,她就轻手轻脚起了床。灶屋里,她拨开冷灰想重新引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今日就是寒食节了。寒食节,按照习俗都是禁火的,她摸出的火石又放回原处,转而去揭盖在柳条筐上的湿布,里面整齐地码着四个用艾汁染绿的鸡蛋。家里穷,原本这些鸡蛋便是裴妍为一家人准备的节日吃食。不过如今既然有了些钱,裴妍也不忍心儿女过节吃不上东西。所以起来把家里收拾的干净以后,拿出藏起来的铁钱放到竹篮里,她便出了门。而在晨雾未散时,裴妍已挽着竹篮从市集回来。篮中新鲜榆钱还带着晨露,旁边油纸包着的蜜渍杏脯微微泛着琥珀似的光。“娘”陆语迟揉了揉眼睛,小手扒在门框上,细软的头发翘起一撮。裴妍忙把食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小厢房里还在熟睡的陆北顾,小姑娘立刻捂住嘴,但看着蜜渍杏脯,眼睛还是挪不动了。“留给小叔叔吃吧”陆语迟有些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今天给你吃的啊。”裴妍摸了摸女儿头,“小叔叔昨日做文章得了些钱,特意说要给你买吃食的。”“真的吗?”“当然是真的了。”“小叔叔真好!”陆语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甲掐了一点点杏脯下来,送进嘴里砸吧砸吧,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随后拿着剩下的极开心地跑去找弟弟了。等陆北顾醒来的时候,看到裴妍已经在院中石臼旁捣杏仁,她衣袖挽到手肘,石杵起落间,杏仁渐渐碎成雪白的齑粉。这是要做寒食粥,一般是用杏仁、麦芽糖和粳米熬煮后镇在井里的。豆腐今天没出去打架,蹲在桃树枝桠上好奇地看着,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醒啦。”陆北顾还未待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声响。见到院门外的一群人,裴妍面色微微一变。“三叔公,四叔,没有寒食节来催债的道理吧?”而巷子里的邻居大多都起床了,这时候听到动静,也有些人跟着聚拢了过来看热闹。毕竟,这里聚居的绝大部分都是陆氏宗族的人。人群里赫然传出了“嗤”的一声笑,陆北顾眼神好,就看那矮小的王婶垫着脚正往这里看,发髻上的银钗歪斜着,活像只窥伺的鹮鸟。院门外,三叔公拄着拐杖,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石桌上的竹篮。那蜜渍杏脯的甜香飘散在晨风里,引得几个债主喉头滚动。“裴娘子,有钱置办的起果脯、寒具,却没钱还债,不好吧?”旁边的四叔陆宗德先开了腔,他袖中露出一截算筹,显然早有准备。三叔公也慢吞吞地说道:“今日寒食,族里开祠堂算账,本不想来为难你们孤儿寡母,但这年头大家伙都不好过,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合该有个说法。”“不错!”四叔陆宗德开口道:“你们家欠的28贯钱,连本带利该还40贯!”“四叔!”裴妍攥紧竹篮指节发白:“去年借的债,说好三分利,如今才过几个月,哪来的这么多利钱?”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议论。有妇人尖着嗓子插话:“哎哟,读书人家就是精贵,连利钱都算不明白?这利滚利的道理,三岁娃娃都懂!”她边说边用胳膊肘捅身旁的人,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听说昨日有人瞧见陆家小子鬼鬼祟祟回来,笈囊鼓鼓囊囊的,保不齐是偷了东西.”“你放屁!”裴妍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争辩,忽觉袖口一沉。陆北顾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本章完) 第21章 略施小计 “《宋刑统》里写的清清楚楚,‘诸公私以财物出举者.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难道诸位想知法犯法吗?”少年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这些钱连本带利不过32贯,四叔既然带了算筹,不如当着乡亲们的面,把这笔账算清楚。”“胡说!”陆宗德突然暴怒,算筹哗啦撒了一地:“谁不知道羁縻地不依宋律?”桃枝上的白猫豆腐炸毛跳下,正落在刚才说陆北顾坏话的妇人脚边。那妇人尖叫着往后躲,发髻上的钗子勾住了邻家晾晒的葛布,“撕拉”一声,半匹布被她扯落在地,沾满了清晨的泥水。“我的细葛布啊!”布主人捶胸顿足。混乱中,陆北顾的声音格外清亮。“——那就去土官面前算。”前唐元和元年,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南定诸夷,于纳溪以南至赤虺河中上游北岸设州,因境内蔺草(即灯芯草)遍地,故名蔺州。后来因为五代十国时期战乱不休,各国都实在无力兼顾此处,此地被西南四大羁縻势力①之一的水西罗氏所趁机实际控制。大宋立国以后,由于重心在北方,需要集中全力对付北汉和辽国,因此并没有对西南四大羁縻势力动手。一百年前,也就是宋太祖乾德三年,蔺州因此取消了作为州级行政区的地位,南部地区如古蔺等地被并入了罗氏羁縻区,其北部的合江县等地则划入了泸州。所以,负责管理古蔺镇等几个镇子民政事务的,正是罗氏任命的彝人土官。这彝人土官你不去寻他,时不时都要被刮一层油水下来,若是主动去寻,甭管占不占理那都是两败俱伤。这时有围观的老丈摇头:“造孽哟,欺负孤儿寡母。”话没说完就被自家人赶紧拽走了,一边拽一边说道。“陆氏的事情老头子你掺和什么?”陆宗德脸色一僵,他本想着一个寡妇带一双儿女,加上一个半大的小叔子,怎么都好拿捏。哪料到,自己这个素来寡言的侄儿,竟敢当众顶撞他?而若真闹到彝人土官那里,不用说占不占理,但说从钱上计较,他们是必然血亏的因为跟寻常州县不一样,这里的土官判案不管什么结果,可是要先从你身上刮一笔下来的。就在这时,陆北顾忽然心生一计。如此局面僵持下去难以破局,何不利用双方的信息差,略施小计一番?他话锋一转问道:“族中诸位今日来催债,连本带息合该32贯,是不是还了这钱,便不再为难我们?”眼见陆北顾突然服软,陆宗德心里松了口气。他也不再揪着漫天要价的利息说事,默认了陆北顾的说法,反而假惺惺地说道。“若是家里没钱,也可以拿这宅地来抵,没地方住,日后也可以接着租给你们住便是了。”“我们要搬走。”陆北顾对着围观的邻里说道:“今日欠陆氏宗族的钱,我们会还清,还望各位高邻签份保书,从此以后再不相见。”此时陆宗德等人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以为,陆北顾的意思是签一份保书,他好把宅地用来抵债,然后全家搬走。因此,领头的三叔公想都没想竟是点头同意了。“老朽也不为难你们,凡是陆氏宗族的邻里,可以签这份保书。”陆北顾援笔立就,当场在石桌上拿纸写了一份保书。随后债主们佝偻着腰挤上前,争相在新鲜出炉的保书上或画押或按手印,活像一群抢食的秃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贪婪的笑意,因为他们都觉得,这张保书就是待会儿分宅地的凭证.要知道这块宅地的价值,恐怕40贯都不止,他们占了大便宜了。而巷口的榆钱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乌鸦,黑羽映着朝阳,宛如泼墨。“都签完了?”眼见足够作保的人数,陆北顾待墨迹干涸,施施然收起了这份保书。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沓交子。桑皮纸在晨光中泛着青芒,面额“伍贯”的朱砂印鉴红得刺眼。陆北顾一连取出六张:“30贯,烦劳嫂嫂再拿2贯铜钱出来,予他们当面点清。”人群霎时静得可怕。“小子,你敢耍我?”陆宗德喉结滚动,突然扑上来要抢保书。而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回头只见一辆青绸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车帘掀起,露出周明远那张倨傲的脸。他今日换了身湖蓝襕衫,腰间蹀躞带上挂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中莹润生辉。“陆兄!”周明远跳下车,亲热地拱手,“正好是寒食节,家父命我送些节礼来。”他一挥手,两个小厮把数个礼盒和食盒提下了马车。而他则是挤开人群,亲自把一个朱漆食盒放到了陆北顾身后的石桌子上,揭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子推燕”。这是捏成燕子状的糕点,样式精巧,做起来分外费劲,在这边通常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见周家公子这般态度,陆宗德顿时不敢再有举动。整个古蔺镇的主要生计就是山货和酿酒、水运,周家如今虽然搬到了泸州基本没人在这边住了,但影响力依旧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周明远是举人!大宋是士大夫与官家治天下!什么是士大夫?中了进士那就是士大夫。县学州学的学生,或许还算是穷酸书生,但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跟中进士做官只有一步之遥了。毕竟有了张元在殿试里被黜落,在宋夏战场上反手教育夏竦、韩琦两位进士②的先例在前,大宋从那往后的殿试可就都变成走过场了。甭管是流官还是土官,哪个不给举人面子?天晓得人家什么时候中进士飞黄腾达?王婶的脖子缩了缩,活像被掐住嗓子的母鸡。陆宗德老脸涨成猪肝色:“周、周公子认得我家侄儿?”“当然认得。”周明远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昨日文宴,陆兄一篇《天河水》夺魁,连家父都赞不绝口,异日定是要金榜题名的。”这话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债主们面面相觑,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此刻额头冒汗,“啪嗒”掉在地上。按陆北顾县学垫底的成绩,谁也不觉得他能考进州学,可周家公子这副亲近的架势,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他们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过,一向目中无人的周公子给谁低三下四地主动送过节礼。难不成.这陆北顾真能金榜题名,考中进士?——————①水西罗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②张元,永兴军路华州华阴县人,年少时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殿试被仁宗黜落后叛宋投夏,官至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其人辅佐李元昊于好水川之战大败宋军后,曾于界上寺壁上题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从此以后仁宗取消殿试黜落制度,只要通过礼部省试就必然可以通过殿试。(本章完) 第22章 周明远的邀请 这时候,陆宗德忽然有些后悔了,不该为了谋夺对方家产威逼至此。虽然在这些债务里,他占比最大,但哪怕真把宅地拿过来卖钱,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利益。可如今这番操作下来,陆北顾不见得恨其他人,却定然是恨上自己了。到时候对方真当大官了,会放过他吗?周明远这时候却似恍然般问道:“咦?不知诸位在陆兄家门口是为何故?也是如我这般来送节礼的吗?”“无事、无事了。”陆宗德心思烦乱,这时候眼见周公子在这里,已经画押按手印的保书是不可能抢回来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借的钱和利息拿回来。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欠条。在拿回了欠条以后,陆北顾将其交予裴妍保管,众债主分了钱亦各自散去。巷口榆钱树上的乌鸦看了半天热闹,自觉没趣也“扑棱棱”翅膀飞走了。“方才多谢周兄了。”“小事。”周明远让小厮把礼物放进院子里,随后说道:“喔对了,今日前来除了家父嘱我送些节礼,还有一事.蜀地诸州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通常迎接新同窗,会组织流觞曲水之类的雅集。”陆北顾有些哭笑不得:“周兄就这么笃定我能考上泸州州学吗?”“以陆兄才华,进州学定是水到渠成之事。”周明远扭捏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目的:“雅集都是轮流举办的,今年轮到了咱们泸州坐庄,听说还会邀请眉州、戎州、嘉州诸州州学的风华人物到场,到时候得准备诗词,还得请陆兄帮忙斧正一二。”陆北顾听说过,周明远在墨义、帖经方面的学问相当过硬,策论不出彩也不差,唯有诗赋实在是一般。实际上,能进州学甚至考中举人的,哪个学问差了?只不过不擅长诗词歌赋这方面,那在这种需要应酬的场合肯定比较尴尬就是了。所以陆北顾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颔首道:“这倒好说。”陆北顾虽然也没有多少擅长诗词歌赋,但只要给他时间,进步速度一定是非常快的如果真的要去参加州学聚会,起码也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他的水平足以应付。至于文抄,陆北顾不到万不得已或者确实想不出来,是绝对不会干的。一方面是陆北顾觉得文抄不算本事,自己写才叫真本事;另一方面则是要是自己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文抄得了一时,还能文抄一世吗?尚未问世的《神童诗》里说得好,“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陆北顾始终相信,只有自己勤学苦读获得的学问,别人才永远都夺不走,自己也永远都用不完。这边周明远得了应允,眼角眉梢也都舒展开来。“既如此,那就不打扰陆兄了。”待马车铃声远去,刚才已经很紧张了的裴妍立刻闩上院门。她后背抵着门板,用手拍了拍怦怦乱跳的心。晨风吹落几片桃花,沾在她汗湿的鬓角,像几点褪色的胭脂。“嫂嫂?”“真就这么.”她喉头滚动两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解决了?”“解决了,没人会再来找麻烦了。”裴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陆北顾转过头,豆腐不知何时蹿上了石桌,正用粉舌偷偷舔食盒里掉落的渣滓。豆腐的胡须上沾着晶亮碎屑,见被人发现,大约是知道自己不占理,没敢动手,反而立刻躺倒露出肚皮耍赖。陆北顾拎着后颈把它提起来时,还意犹未尽地“喵”了一声。“娘!我们也可以吃吗?”见人都走了,陆语迟带着弟弟陆言蹊也走了出来。孩子天真的问话冲散了凝重,裴妍抹把脸站起身,从食盒里拣出个“子推燕”递过去。“和弟弟慢些吃,别噎着。”她手指抚过食盒边缘描金的缠枝纹,却有些不真实感。折腾了一早晨,一家人都饿了。裴妍去端出准备好的寒食粥来,粗陶碗里,白色的粥面上飘着几片嫩榆钱。陆北顾则揭开放在旁边的那摞食盒,最上面的食盒里面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酪”,这种用糯米和羊奶冻成的点心极易融化,必须放在铺满冰块的食盒里保存。至于下面,则是一盒切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脍”,这是用鱼熬制后冷凝成的冻,切片时微微颤动如初春的湖冰。“好多年没吃过了啊。”裴妍一时有些出神。而看着远处的薄雾,陆北顾也是有感而发。他轻声念起了前唐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裴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开封时,寒食节最后一日黄昏,官家真会派中使给大臣赐新火呢”陆北顾神色一动,试探性地问道:“嫂嫂从不与我说,当年为何家里从开封搬回老家?”裴妍低着头,抿着唇角。就在这时,院门忽然又被敲响了。“谁啊?”“裴娘子,是老身。”裴妍打开了门,王婶挎着个篮子满脸堆笑地挤了进来,眼睛不住地瞥着。她的视线在雪花酪和水晶脍之间来回扫视,嘴巴里“啧啧”了两声,道:“要我说,陆家郎君早该中举人了,裴娘子你也是,藏着这么个文曲星,害得老身白操心.”“王婶有什么事吗?”“瞎,没什么紧要事,给你送点东西。”王婶有点心疼地把装着槐叶的篮子放在了石桌上,鬓边柳叶银钗簌簌作响。“寒食节吃槐叶正好祛五脏毒,你拿去做冷淘面①。”说罢,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是来怕我记恨她。”陆北顾嗤笑一声。“这是市井中人踩低捧高的本性,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免得活得累。”裴妍摇了摇头说道,随后把槐叶放到了树下。吃过了饭,一家四口齐齐出了门,在大宋,寒食节跟清明节分的并不清楚,而寒食节的分量却比清明节重要的多,因此头天都是要去上坟扫墓的。此时的古蔺镇,笼罩在朦胧的晨雾里。按俗例这三日要禁火冷食,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提前做好的麦糕、环饼,以柳枝插枣糕置门楣。不过寒食节上坟是不能烧纸钱的,纸钱得挂于茔树上,便是所谓的“擘钱”。陆北顾先是帮着裴妍,将他父母、长兄坟茔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随后在坟前摆好寒具。一阵大风刮来,擘钱被山风卷起,像一群突然惊飞的灰蝶。两个小孩子懂事,但又没那么懂得事情。这时候还都不晓得生死是何等可怕的别离,看着飞舞的纸钱也不觉得悲伤,只是盯着看。“北顾策论得了甲中。”裴妍斟了杯浊酒洒在坟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知县很器重他.”旁边的树根下,几簇新生的蔺草在风中轻摆。这种灯芯草生命力极强,哪怕被彻底踩进烂泥里,一场雨后又会长出新芽。——————①槐叶冷淘,始于唐代的一种传统凉食,以面与槐叶水等调和,切成饼、条、丝等形状,煮熟,用凉水汀过后食用,最早为宫廷食物,《唐六典》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到宋代演变为市井消暑美味,各地做法逐渐不同,除了槐叶也有用甘菊汁来做的,或加入鳜鱼、鲈鱼、虾肉来做浇头。(本章完) 第23章 独竹漂 颜真卿有诗云。“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寒食节陆北顾只歇了半天,上午又给侄子侄女各买了木头飞刀、黄泥人玩具后,便准备正式进入到复习状态了。因为距离县试还有两个多月,看起来时间不短,但其实中间还要扣掉李磐带他去成都的往返时间,所以时间其实非常紧张。李磐肯定不会管他的学习进度,现在需要补的功课又太多,几乎是所有科目都一片空白的状态,只能靠自己勤奋努力了。而且,等清明节以后回县学,还有个考帖经和墨义两项的旬测小考试等着他呢。带着《春秋左传正义》、《礼记正义》这两本笔记版,再加上《春秋集传纂例》,陆北顾出门去找卢广宇了。之所以要找人一起学习,那自然是因为陆北顾也不是全知全能的。陆北顾虽然对中国古代文学、哲学、史学等方面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但现代学术研究,毕竟跟古代科举考试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哪怕是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的专业学者,也不会真的去把《论语》通篇默背到能裁掉上下句后随意填空的地步。至于研究《五经正义》这些,现代学者通常都是研究其中的一部分内容,研究的目的也根本就不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甚至出发点完全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所以说,让一个现代学者穿越过来写篇文言文策论甚至奏疏可能都没问题,但想要达到马上去考帖经、墨义就能得高分的水平,显然是不现实的。一切,都需要从头学起。而现在陆北顾本身墨义成绩就差,前身留下来的很多理解又都是错的,就算有两本前辈笔记,一些东西还是需要请教别人的。老师肯定是请不起,但他这不是还认识卢广宇这位朋友嘛。对方的整体成绩虽然不算特别出众,但单就墨义成绩来说在县学排名也挺靠前。目前阶段,肯定比全都需要“从零开始”的自己强不少,所以一起学习的时候要是遇到一些不懂的问题,陆北顾还能向对方求教一下。二郎滩距离古蔺镇并不远,坐船顺着安乐溪走,不到半个时辰,陆北顾就快要到达目的地了。而就在离二郎滩不远的地方,船却停了下来。同船的人“啧啧”不断,陆北顾也好奇地向外看去。只见二郎滩上薄雾还未散尽,河面已热闹起来,十数根青竹顺流而下,每根丈余长的独竹被磨得油亮,在水面轻巧地滑行。竹上立着的汉子们赤着脚,腰间扎着红布带,手持一丈长的竹篙,时而轻点水面,时而随意一撑,竹身便如游鱼般灵活转向。河心处,一个精瘦汉子踏着独竹漂至急流处,忽然身子一矮,单脚勾住竹节,整个人斜斜悬在水面上,手中竹篙如长枪般一戳石头,稳稳抵住湍流。竹身被激流冲得微微震颤,却始终不翻。他咧嘴一笑,忽地腰身一拧,竹篙顺势一撑,整个人借力腾空,竟是翻了个跟头,然后稳稳落回到已经开始漂动的独竹上,继续顺流而下。岸上围观的人群爆出一阵喝彩,芦笙声、铜锣声、吆喝声混成一片。“独竹漂,小郎君没见过吗?我们往来溪上多用此法。”船家笑着问道。“没见过。”陆北顾诚实道,“如今一见,确实炫目。”付了8文铜钱的船费,陆北顾踩着满是石粒的河滩下了船。安乐溪到了中段,两岸高山如城墙般巍峨且河谷高低落差极大,所以譬如二郎滩等少数较为平缓的石滩,因其交通方面的便利,天然地就成为了当地百姓的聚居地。不过说是聚居地,实际上二郎滩乡此时也不过是数百人口的小乡村罢了。从河滩往上走,土壤不算肥沃的梯田里到处都种植着此地特有的红色糯高粱,陆北顾认真观察了一下,虽然是刚播种没多久,但不管是个头还是颗粒看起来较之寻常高粱都要小得多。卢广宇的家很好找,就在半山腰,是一处在此地算是相当气派的青石宅院,其父乃是当地户长宋随唐制,城市里基层以坊为单位,而乡村则是有乡和里,有的一乡数里,有的则是一乡一里,最初大宋是有乡长、里正的,但随着开宝七年废乡以及如今仁宗朝废里,就没有这些东西了。故此,户长和耆长实际上成为了如今大宋朝廷在最基层的触手,在地方上拥有着相当的权力。“陆兄?”陆北顾还没敲门,正好就见到卢广宇出门来。卢广宇诧异地望着他:“今日不休息吗?”不久前在文宴上卢广宇就邀请过陆北顾来他家,所以这时候倒不是惊讶对方来,只是惊讶于对方竟然如此勤奋。“想读书。”陆北顾一脸认真:“卢兄有事吗?若无事,可一起用功,以备旬测。”卢广宇把手上的玩意背了过去,挠了挠头道:“确实无事,本想着出去走走的,那还是一起用功吧。”卢广宇引着陆北顾进了自家后院的书房。这间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靠窗摆着两张矮几,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窗外几竿翠竹探进来,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陆兄请坐。”两人相对而坐,陆北顾把书籍和自带的纸张都拿了出来。而在卢广宇琢磨着起身给自己倒点水的时候,却发现陆北顾已经认真地开始学习了,也只好坐了回去。陆北顾读书的速度很快,虽然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是有自己的记忆方法,再加上状态专注,所以学习效率相当的高。最起码,比时不时看看窗外的鸟,再挠一挠后背痒痒的卢广宇要效率高得多。其实卢广宇也不是不想学习,只是如今好不容易放假,即便认真盯着书,却也怎么都集中不起来注意力。就这么干巴巴地过了两个时辰,卢广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实在是熬不住了。而他抬头一看,发现陆北顾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手中的笔在纸上一直记着要点,像是丝毫都不觉得累一样。“陆兄?”陆北顾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思索的神色:“喔?卢兄可是暂告一段落了?”“是是是!”卢广宇连连点头,他意思是歇会儿就差不多该吃饭了。“那太好了。”陆北顾拿起了他新鲜出炉的笔记。(本章完) 第24章 学问勤中得 “回去就要考旬测了,墨义还有些不懂的地方,不知卢兄可否帮忙解惑?”陆北顾拿着记下来的一些疑惑之处,展示给他看。看着陆北顾诚恳而真挚的眼神,卢广宇犹豫了刹那说道:“只是我才疏学浅,怕也不懂。”“无妨,共同探讨。”陆北顾指着其中一处问道:“此处‘郑伯克段于鄢’,注说‘及之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但笔记又引《穀梁传》‘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我手边没有《春秋尊王发微》,不知如今考试,是以哪个态度为准?”卢广宇想了想,解释道:“陆兄这问题问得极准,其实此注是从礼法角度,而《穀梁》是从心术角度。”他说着取过一张纸,写了起来:“你看这里.”窗外日影渐移,鸟鸣声时远时近。陆北顾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问题一个接一个,倒也算不上刁钻,只是基于有可能的考题来设想,但却往往切中要害。卢广宇起初还能从容应对,渐渐地额头渗出细汗,不得不翻出更多书籍、笔记来印证。“卢兄,歇会儿吧。”陆北顾见他神色疲惫,主动提议道:“到中午了。”卢广宇这才惊觉口干舌燥,后背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苦笑着摇头:“往日与同窗论学,从未如此耗神,陆兄这些问题.当真是学得认真才能提出来的。”卢广宇家里人都出去走亲戚了,所以也没什么吃食,再加上寒食节本来就不能开火,所以两人在锅里盛了两碗寒食粥又弄了点小咸菜,勉强糊弄一下肚子。用罢简单的粥和咸菜,陆北顾主动收拾了碗筷。回到书房时,见卢广宇正在整理散乱的纸张,动作却有些迟缓,显然是疲惫了。随着太阳的西沉,因为背光的缘故,书房里渐渐昏暗起来。卢广宇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卢广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发现陆北顾还是在认真苦学着,只是用来补充高速运转大脑所需糖分的蜜渍杏脯被吃了几块。从进门到现在,陆北顾已经连续写了四个时辰。卢广宇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悄悄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关于《春秋左传正义》和《春秋集传纂例》的读书笔记,字迹工整如刻版一般,竟无一处涂改。看着看着,卢广宇就怔住了。他分明记得早上陆北顾对《春秋》的理解还多有滞涩,甚至有很多基础问题都搞不明白,但如今竟已经能发现不同注疏间的精微差异。——这种进步速度,简直匪夷所思。“陆兄。”他声音有些发涩:“你今日已经记了多少?”陆北顾一怔,发现自己周围已经堆了厚厚一摞写满的纸张,自带的纸都用完了,还用了不少卢广宇的纸。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入神,用了不少卢兄的纸。”卢广宇却突然起身,对着陆北顾深深一揖:“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陆兄之勤勉专注,在下自愧不如。”陆北顾连忙还礼:“卢兄折煞我也,若非你倾囊相授,我岂能有所得?”眼见着夕阳已垂,两人终于收拾书纸。卢广宇执意要送陆北顾到渡口,路上忍不住问道:“陆兄明日还来吗?”“若卢兄不嫌叨扰”“求之不得!”卢广宇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与陆兄一同研读受益良多,况且若是一人独处,难免心猿意马之下便放纵自己出去玩耍了。”风拂过,带着一阵酒的味道。“之前没感觉,现在闻着倒是有些刺鼻。”“是,乡民多在山里的天然溶洞储酒,有风吹过,便能闻到。”陆北顾环视四周,二郎滩这里因为两岸山高,所以常年温度都不算高,空气还有些湿,看起来就很适合储存酒水。这里空着的渡船并不算多,一番讨价还价后,陆北顾与船夫定下了5文铜钱单独送他去古蔺镇的价格,如果是拼船的话,其实2-3文铜钱就够了。小船缓缓离岸,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陆北顾踏上船板,回头见卢广宇仍站在岸边,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单薄。“卢兄,明日见!”他挥手喊道。“明日见!”卢广宇的声音随着江风传来。把笈囊放在身前然后坐下,看着里面纸张上记的东西,陆北顾的心里比来时踏实了许多。学问勤中得,诗书不负人!天赋当然是最重要的,但如果只有天赋不努力,那就是跟方仲永一个下场,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更何况,难道别人就没有天赋吗?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是汇聚了在华夏数千年历史上都能称得上群星熠熠的一群天才!谁在自己的故事里,不是那个“天选之人”?他本来就已经落后很多了,如果还不努力,那么凭什么能站到可以跟这群天才同台竞技的舞台上?当然,龙虎榜还是太过遥远之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通过县试。无法通过县试,那就连考州试的资格都没有!而哪怕是在小小的合江县县学,陆北顾现在除了策论以外其他成绩,都是垫底的。陆北顾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思考着。诗赋、帖经、墨义,三项里面最难的就是墨义,而墨义考《春秋》、《礼记》两部分,《春秋》又是最为繁杂幽深的。“今日把《春秋左传正义》的笔记版过了一部分,如此日日坚持,等到寒食假期结束,想来我对墨义里面的春秋部分,就会有一个基本的理解了.或许还应付不来太难的题目,但相对基础的题目,绝不可能再答错了。”只要他在寒食节假期把《春秋》能研究个大概,回到县学再继续努力几天。墨义成绩,到了旬测的时候,足以从丙下,突飞猛进般提高到乙下的水平!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因为卢广宇就经常考乙下,所以陆北顾对乙下是什么水平,以及他现在距离乙下水平的差距,也就都有了大概的了解。而乙下,在合江县学就已经算是上游水准了。当然,仅仅只有县学里乙下的水平,是绝对不够的!如果想要求稳,那必须要具备乙中甚至乙上的水平,才能够保证自己通过县试!对于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平,陆北顾是非常有信心的以他的天赋,短时间之内绝对可以做到,但前提是肯勤奋自律。(本章完) 第25章 少年应许凌云志 此后数天,陆北顾日日去二郎滩寻卢广宇,在勤学苦读中,他对于《春秋》和《礼记》的理解也愈发地深刻了起来。以至于到了最后,陆北顾的很多问题,卢广宇根本无法给出答案了。而这种勤学苦读,也在清明节这天暂时告一段落。陆北顾打算今天在家休息半天,收拾完行李以后多做一些挑水劈柴之类的体力活,尤其是柴禾,自己接下来去县学上学会很久都不在家,得多备出来点,免得烧饭没得用。古蔺镇自家小院里,陆语迟和陆言蹊正在眼巴巴地等着娘亲给分最后一点点心。“冰快要化了,你们俩谁还想吃雪花酪啊?”“我、我想吃雪花酪!”陆言蹊拍着小手踊跃道。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能比得上雪花酪的滋味了,那糯糯的口感中混杂着淡淡的奶香,简直比他吃过的蜜还要甜!“那如果姐姐想吃怎么办呢?”这时候正在收拾行李的陆北顾走了过来,插话问道。陆言蹊沉默了。他用力地咽了下口水,然后小声说道:“那还是让给姐姐吧.”裴妍在一旁忍不住笑,提起井上的绳子,把冰镇在里面剩下的两块雪花酪都拿了出来。“喏,一人一块,谁都不许抢,知道吗?”“知道!”陆言蹊响亮地应着,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捧住了碗。雪花酪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陆北顾看着这一幕笑了笑,他转身继续收拾行李,将两本笔记版书籍和《春秋集传纂例》以及他手抄的半册《穀梁补注》都小心地包好,放进笈囊的最底层。这些书对于他来说,就是目前最珍贵的私人财产。两本笔记版书籍,他并不清楚记笔记的前辈姓甚名谁,但毫无疑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虽然前唐的科举考试跟现在大不相同,但《五经正义》依旧是王道参考书,认真学总是没错的。“只可惜这些书年代都太久了,若是有机会,还是应该买点‘宋初三先生’的儒学书籍。”陆北顾身处偏远之地,并不清楚这三位在理学中有着先驱地位的大儒哪位离世、哪位在世,就算在世的也没机会当面请教。但他可以肯定,这三位大儒的学问,肯定是最贴近目前科举考试观点的。所以,光是学前唐的《春秋》《礼记》相关知识,虽然有着正本清源的作用,但版本还是有些落后了。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现在手头的书,倒是足够对付县试用。随后,陆北顾从笈囊深处拿出了一半的交子递给裴妍。“家里留10贯钱吧,赁屋办迁籍的事情倒是不急,等从成都回来再办就来得及。”裴妍没接,只道:“赁屋就要花5贯,而且出门在外,路上有些钱最好不要让知县花,能自己掏就自己掏了,还是多带一些吧。”思考了一下,陆北顾拿了三张交子放进笈囊,给裴妍留了一张。“那家里留5贯,我带15贯,家里还有零钱吗?”“有。”裴妍点点头:“铜钱、铁钱都有,零零碎碎的总归是够用了。”“小叔叔,你要走了吗?”吃完了点心的陆语迟突然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问道。陆北顾蹲下身,与她平视:“是啊,小叔叔待会儿要回县学读书了。”“那那什么时候回来?”小姑娘的眼圈有些发红,看得出来她很舍不得陆北顾。“再过两个月就会回来的。”陆北顾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小叔叔以后考中进士,就带你和言蹊去开封看大相国寺,好不好?”陆语迟用力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歪歪扭扭的桃花图样荷包:“给!里面装着我和弟弟这几天捡的漂亮小石头,可以保佑小叔叔考试顺利!”荷包针脚粗糙,却让陆北顾心头一热。他郑重地系在腰间,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院中那株老桃树扑簌簌落下几片花瓣,有一瓣正落在荷包上,与那针脚笨拙的桃花图样相映成趣。吭哧吭哧地又给家里劈好了几堆柴禾以后,陆北顾洗了洗手上的木屑和灰,终于该出发了。从古蔺镇走安乐溪水路,顺流而下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到合江县城,比回来的路要好走的多。这时候,刚跟隔壁猫打架回来的豆腐,叼来一条战利品小鱼,放在陆北顾的行李旁,然后蹲坐在一旁,尾巴优雅地卷着前爪,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临别送我的?”陆北顾失笑,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白猫享受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日上中天,因为正在长身体的缘故,每天都睡午觉的陆语迟此时为了等陆北顾,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却还强撑着不肯去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打瞌睡的雀儿,陆言蹊则躺在她膝盖上正在呼呼大睡。看到陆北顾出门,陆语迟赶忙清醒过来,站起来拉着弟弟坚持把他们的小叔叔送到了门口。“两个孩子在家里,我送你到渡口。”裴妍去了趟屋里,手里捧了个蓝布包袱出来,声音很轻。“好。”古蔺镇的清明颇为静谧安宁,青石板路上有的地方还凝着露水。码头处,客船停泊着不少,远处还有几个淘金的汉子。“就送到这吧。”陆北顾接过包袱,触手沉甸甸的。“天要热了,除了短衫和内衬,里面还有几双麻袜,县学里不比家里,记得勤洗勤换。”她的手指在包袱上摩挲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在夹层里缝了18文铜钱,应急用。”裴妍抬头看着陆北顾,她的脸颊有些清瘦。“家里的祖宅不能卖,先人坟冢都在这边,若是你那边一切顺利,到时候赁了屋,我们搬到合江县去.那边我应该也能找到些活计,攒下钱把语迟也送到私塾去识几个字,免得长大了被婆家看轻。”裴妍整了整他的衣襟:“家中一切有我,勿念。”陆北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客船离岸时陆北顾站在船尾,看着渡口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点金光。他摸出腰间那个绣着桃花图样的荷包,轻轻握在手心,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水波奔流的方向。前方,是合江县,是泸州,是更广阔的天地。河水滔滔,载着一叶轻舟,也载着一家人沉甸甸的期望,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看着远方的天穹,陆北顾的眼神无比坚定。“少年应许凌云志,誓做人间第一流!”(本章完) 第26章 以中有足乐者 翌日,天光微熹。眼皮上出现了朦胧的亮光,陆北顾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早晨的寒意透过门缝挤进学舍,麻布被里有着难得的暖意,头脑昏沉的他颇有些恋恋不舍。但下一秒,陆北顾就一把将今年新做的麻布被掀了起来,因为用力太猛,里面的杨柳絮和敝绵都从缝隙里挤了出来。看着飘出来的白毛,陆北顾的心里竟然升起了“要不要换个暖和的棉被”的念头。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就被他狠狠地甩了出去。这时候虽然已经出现了棉花并被用来制作被子,但那都是有钱人家用来享受的,况且“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的故事不是没有道理换了棉被是不是还要换个大床?再然后呢?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有这念想。经过这些时日,陆北顾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或许他还做不到范仲淹那样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最起码,他要做到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的更好,在不辜负本心的前提下,以笔为刀,在这个时代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而无论是想要有尊严、有品格地活着,亦或是立功、立言,都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来一步步地去实现!陆北顾叠好被子,起床去外面水井外刷牙。跟很多穿越者前辈还需要苦逼地撕柳条、蘸粗盐不同,北宋已经出现了成熟的牙刷,也就是用木头做柄、马尾毛当刷毛的牙刷,在杂货店里就能买到,一般是5-6文铜钱,并不贵。想省点钱自己手搓也可以,就是这玩意钻孔和薅毛都挺费眼珠子的。牙膏倒是没有,因为很难做到液态保存,但是有牙粉。其主要做法是将柳枝、槐枝、桑枝煎膏后冷却捣碎,加姜汁、细辛拌匀一般是按份卖,一份里面有四包,拢共卖1文铜钱。陆北顾拿笔筒似的木头牙缸从水井里打了点凉水,牙刷放进去搅一搅,然后打开牙粉包,蘸了一下就送进嘴里开始刷牙。在拔牙能死人的年代,刷牙毫无疑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每日仪式。“陆兄起这么早?”有个背着笈囊的士子走进了学舍的院落。陆北顾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河畔为他呼救的两人之一,合江本地人张晟。“张兄。”陆北顾赶忙漱了漱口,“想着早点起来借着晨光晨读来着,过几天要旬测了,多复习复习帖经。”“晨读?”虽然第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但张晟还是靠着猜测字面意思明白了过来。“陆兄倒是勤奋,可以带我一起吗?”“乐意之至。”陆北顾把牙具放回学舍,拿了县学发的《论语》出来。光对着墨义下工夫也不行,毕竟考试还考帖经、诗赋呢,尤其是过几天的旬测,考的就是帖经和墨义两门。而相对于需要理解且演变历史长、诸学派说法繁杂的《春秋》《礼记》来说,帖经所考的《论语》,那就真的是靠背就行了。不过他也不是要去死记硬背。一方面,陆北顾有自己的记忆方法能迅速记住内容,另一方面,《论语》的本质是语录,所以不能当哑巴,得读出来,而非在心里默背。而这,也是他选择晨读这种方式的原因。陆北顾与张晟站在学舍院落外,各自捧着《论语》诵读,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们的衣角,但两人浑然不觉。“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陆北顾低声诵读着,手指在四川最常见的竹纸所制作的书页上轻轻滑动。“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边的一抹紫霞悄然变红,旭日被云海捧了出来。等到腿脚有些麻木,额头也见了汗的时候,陆北顾终于从专注的晨读状态里脱离了出来。而这时候,却见张晟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张兄怎地如此看我?”陆北顾有些纳闷。“陆兄读这些不烦吗?”张晟也挺纳闷,“我读了十来页,便觉得头脑被灌满了,怎么都记不住新的。”“那倒没有。”陆北顾诚实道,“只觉得时间不够用。”“对了,张兄吃早饭了吗?”“没呢。”“那一起去吃点吧,我请。”张晟点了点头,他比陆北顾年长四岁,是合江县本地人,家中经营着一间小药铺,虽不算富裕,但比起陆北顾这样的寒门学子,条件已算优渥。不过既然陆北顾打算请自己吃饭,那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县学里有会食所,里面早餐种类很多,但主食基本上饼居多,譬如烧饼、炊饼之类的。嗯,炊饼其实就是馒头,武大郎卖的那种。陆北顾花4文钱买了两个烧饼当主食,然后花1文钱给自己买了碗浆水,给张晟花2文钱买了碗杨梅渴水。烧饼的做法跟现代有区别,但是区别不大,带着芝麻的酥皮一口咬下去全是满足,而浆水则是类似米汤的东西,但是里面会加一点点蜂蜜和花果汁来调味,喝起来带点甜。至于张晟喝的杨梅渴水,有点于现代需要拿热水冲调的蜂蜜柚子茶那种半成品饮料,属于事先兑好的果酱甜膏,因为成本高,所以卖的也比米汤贵。因为没有手机,所以习惯了播放视频当电子榨菜的陆北顾干脆把《论语》放到了餐桌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说实话,里面有些对话小故事也挺下饭的。而就在这时,何聪带着几人走了过来。他的餐盘上端着碗金玉笋带羹,故意坐在了陆北顾的旁边。这是最贵的早餐之一了,通常是用新鲜的栗子、山药、春笋加上调料熬炖而成,味道很鲜,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在大宋,时鲜的价格通常是比普通蔬菜要明显高一截的。何聪见陆北顾不搭理他,心中不忿,故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簇新的湖绸直裰,又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对身旁同伴高声道:“今日天寒,待会儿我请,去城南‘醉仙楼’吃碗羊肉旋鲊,再温一壶玉灼酒暖暖身子。”说罢,又瞥了陆北顾一眼:“有些人怕是连羊肉的滋味都没尝过吧?”他的同伴附和着笑起来,目光在陆北顾洗得发白的麻布带补丁长衫上扫过,意有所指。陆北顾却只是低头翻了一页《论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何聪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吃完饭后就带着人扬长而去。张晟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道:“陆兄,你当真不羡慕?”陆北顾合上书,抬头望向会食所门外初升的朝阳,晨光映在他的眉宇间,显得格外俊朗。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不羡慕。”张晟一愣:“为何?”陆北顾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论语》:“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张晟怔住,细细品味这句话,半晌才叹道:“陆兄心境,我不及也。”陆北顾笑了笑,没再多言。他在县学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格外珍惜。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过不了多久知县就该拉着他一起去成都府了。(本章完) 第27章 旬测 此后数日,陆北顾皆是每日早起,在学舍院外晨读。晨露未晞时,他的低声诵读声便伴着鸟鸣在院落中回荡。这般勤勉渐渐传开,引得几个学子也加入晨读,倒成了县学一景,甚至连县学的学正对此事都有所耳闻。“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前去会食所用早餐的学正在路上驻足细听,发现是陆北顾的声音,声调虽低,但字字铿锵,似是读出了金石之音。他记得这个学子,寒食节之前的策论考试上大放异彩,不过其余诸科都差的厉害,如今听这诵读,却已颇有章法.若不是足够熟悉,是做不到这么毫无磕绊一口气顺下来的。学正捋须沉吟,转道向里行去。晨光中,陆北顾正捧着书卷踱步,他读得专注,连衣袂被竹枝勾住都未察觉。直到听见清嗓声,才惊觉学正已立在三步之外,老头的青布衣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荡。“学生见过学正。”学正拿过了陆北顾手上的书,瞥见竹纸边沿密密麻麻的记号,大抵是用来练习帖经的。他不动声色地翻开《为政》篇,突然发问:“‘视其所以’章,何解?”陆北顾略一思索,答道:“夫子教人观人之法,观其所为,察其所由,安其所乐,则人心无所隐。”学正点了点头,不全是死记硬背,与月前那个只会照本宣科的后生判若两人。随后,他又考校了几个问题。不单单是《论语》里需要默背的内容,还有《春秋》和《礼记》里关于经义的理解,但很明显,虽然陆北顾的《论语》已经背的越来越熟练了,《春秋》相关内容也多有了解,但对于《礼记》却还生疏的很。“你近日读了哪些注疏?”学正突然问道。陆北顾如实把他读的几本书告知于对方。“光是读《礼记正义》不够,正统归正统,跟现在的考试内容还是有不少差异的。”学正伸手按住他肩膀,老头感受到麻布下嶙峋的肩骨,说道:“方悫所著的《礼记精义》怕是来不及细读了这样,你稍后到我这里来,拿三卷《礼记举隅》去读,若是自己有闲暇,也可去书店买《礼记墨义要览》看看。”“是,多谢学正。”老头摆摆手,自顾自地走了。至于刚才所说的《礼记精义》,是一个大部头的备考书,总共有五十卷之多,内容主要是摘录《礼记》篇章,附以历代注疏精要,并附“墨义题解”,大抵就是模拟考试题型大全的意思,完全可以理解成类似《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存在。这个大部头在如今的仁宗朝多次重刻,被国子监和太学列为考试重点推荐书目,没几个月全身心投入,根本啃不下来,所以眼下时间紧张的陆北顾是不用考虑的。而《礼记举隅》则是其简化版,摘录的都是重点常考篇章,然后给相应的墨义答题模板,属于抓重点的速成之法,很适合突击提高成绩。当然了,这种好东西,在市面上卖的极贵就是了。至于所谓《礼记墨义要览》,内容则更高级一些,卖的也更贵一些,其实就是历年省试墨义真题集注,一般都是赴京赶考的举人才会买来考进士用,他现在倒是用不上。陆北顾重新打开了《论语》,书页正好停在《述而》篇。“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他摇了摇头,忘记吃饭还不至于,他得准备去会食所用早餐了复习帖经所用的《论语》,除了晨读,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挤出来时间看,剩下的时间,则大多都用在了复习墨义所必须下工夫的、纷繁浩杂的《春秋》《礼记》上。至于诗赋,说实话,他还没时间准备呢,希望去成都府路上休息的时候能有空看看相关的书籍。吃完早餐以后,一上午过去。当刺眼的阳光穿透窗纸时,陆北顾已在案前坐了整整两个时辰。从学正那里借来的《礼记举隅》的纸页被他翻得有点起了毛边,“啪”的一声,轻合上卷册,陆北顾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窗外传来学子们喧嚷,他这才惊觉.该去书堂了。今日正是旬测的日子,案几已摆成单人独座。刚赶来的陆北顾坐下来没多久,学正就带着几个老师捧着考卷进来。“帖经四十条,墨义二十问。”学正将黄麻纸卷分发给前排学子:“午时初刻收卷,可以提前交卷。”旬测属于小测试,用意主要在于让学生了解自己的水平,所以学生们对此重视程度并不高,考的多了就有种例行公事的麻木感。陆北顾展开考卷,墨香扑面而来。首题便是《论语·八佾》的填空。“子曰:‘《____》____,哀而不____’。”这属于白给题,他每日晨读《论语》,虽然不说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但是连冷僻的《乡党》篇现在都考不住他了,这种随便答。连答了四十条帖经,里面倒是确实有两三条比较刁钻的,让还没来得及把《论语》背到滚瓜烂熟地步的陆北顾,有些拿捏不准自己答得是否完全正确。不过整体而言,90%以上的正确率是能保证的,这跟此前的水平相比肯定是天差地别。当然了,同样是考帖经,县试帖经的难度,跟州试也压根比不了就是了,而这部分通常而言对于顶尖选手来讲也拉不开多少分。到了墨义部分,开头的《春秋》题就让陆北顾笔尖悬停了下来。“僖公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郑,书法如何?”陆北顾想了想,写下了“天子不言出,此言出者,讥王无德也”的答案,随后笔锋一转,又补上“虽失位,犹在境内”的别解。二十问的墨义考下来,虽说没有到满头大汗的程度,但确实也是比之考《论语》填空的帖经要令人头疼得多。“呼”把卷子交上去,陆北顾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检验他这十来天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因为有标准答案,在场的判卷老师也有好几个,所以判卷速度非常快,基本上交上去没多久就判出来了。没等多久,就开始公布排名和成绩。对于各人都是什么水平,其实大家心里早就有数,所以听到何聪等人照旧名列前茅的时候,没人惊讶。但是当一个名字突然挤进前十的时候,书堂内却是一阵诧异。“——陆北顾,帖经乙上,墨义乙下,列第九!”(本章完) 第28章 难得奢侈 此前便说过,在县学的考试里,不管是什么考试科目,只要不是到了极其优秀的程度,是不会给评甲等的!甲下,就基本上相当于满分,而如果是能评甲中,那就是对极为出彩者的额外奖励。所以,一般来讲,乙上差不多相当于90分。以此类推,乙中差不多是75分,乙下是60分及格,而要是丙等,那就是不及格的水平。对于帖经这种默背填空的科目,因为难度相对较低,所以一般来讲,大部分学生只要考个十对六的成绩,都能拿到乙下的评分。但是墨义就不一样了,《春秋》和《礼记》的内容多且繁杂,答起题来错误率相当的高。因此,绝大多数考生,墨义都是不及格的水平,也就是丙等。而只要能考到及格线,拿到乙下,就已经能在合江县学的220人里,排到前20了。虽然因为内容太多,哪怕是陆北顾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春秋》和《礼记》相关的、堪称浩瀚的复习资料都研究明白,但他比以前已经进步了很多,而且是有一定答题技巧,所以顺利拿到了乙下的墨义成绩。再加上陆北顾的帖经填空准确率很高,因此这次旬测,他的综合成绩,来到了县学前十!“陆北顾上次旬测是什么成绩来着?”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询问着。“我记得好像是帖经丙中,墨义丙下,排第198名。”“这点时间,从第198名升到了第9名?”书堂里嗡嗡的议论声像炸了窝的马蜂,后排几个学子伸长脖子往前探,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名字。听到这里,何聪猛地攥紧自己桌上的纸,纸张在他指间皱成团。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陆北顾的麻布衣衫在不少绫罗中显得格外刺眼。“定是侥幸。”坐在何聪右侧的刘姓学子压低声音,“《论语》死记硬背罢了,墨义不过刚到乙下越往上差距越大,前10名和前5名根本不是一回事,不可能考得上州学的。”这话说的其实没错。因为在县学里,水平最顶尖的那批学生,个体之间差距其实还是非常大的。比如帖经,如果在这种考40道题的旬测里,只错2-3道题就能达到乙上的评分,那就有机会挤进前10名。但前5名,基本上都是一道题都不会错,或者仅仅错一道题的水平,这里面的差距不言而喻。当然了,帖经是拉不开分的。最能拉分的科目,除了策论,就是墨义。正常来讲,如果不是新任知县李磐心血来潮,考了一次“御夏之策”这种刁钻题目,何聪这些县学里水平最顶尖的学生,对其他策论题目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背模板写一下,都是能拿到乙下或者乙中的评分的。而墨义,则是他们的重点拉分项。因为墨义是非常吃书的科目,吃书,就是吃钱。谁的钱多,能买到好的墨义解析和墨义真题相关书籍大量学习、训练,请得起好的老师来开小灶针对性讲解,长年累月下来谁的墨义成绩就高,这是必然的。所以,像是县学前5名,墨义往往都能考到乙中,乃至乙上的成绩。别看都是乙等评分,但乙下跟乙中,两者中间的距离那真的是十万八千里,至于乙中到乙上,没有长年累月的水磨工夫,更是难以突破。但即便如此,何聪还是破防了。因为有人小声插话:“可他十几天就从丙下到了乙下”“闭嘴!”何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的内心,此时出现了一丝恐惧。虽然前10名跟前5名的差距非常的大,但谁能说得准,陆北顾能十几天就从第198名升到第9名,接下来的将近两个月,做不到从第9名进入前5名呢?心烦意乱的何聪,考完试连饭都不想吃,就干脆回自家酒楼喝闷酒去了。而陆北顾则是来到了会食所用午餐。通常来讲,午餐他跟绝大多数县学学生吃的都一样,也就是“麦饭+蔬菜羹+酱菜”的组合,这个套餐虽然称不上有多好吃,但是是可以每天白吃的。因为四川的县学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学田,学田的收益大头就是用在了“学粮”上,保证在县学读书的贫寒学生每天能中午吃一顿饱饭,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当然了,除了固定的套餐,会食所也有一些小炒,素菜基本上就是芥菜、菘菜、藠头胡乱炒一炒,鸡蛋是肯定不会放的,而要是里面用到了春笋,价格普遍会贵上2-3文铜钱。至于肉菜,通常炒的不多,更多的是以羹汤等形式出现,比如羊肉馎饦就是羊肉面片汤,羊肉羹臛就是羊肉浓汤。“陆兄,这边!”卢广宇在角落的方桌旁招手,面前摆着一碗肉团,油花泛着诱人的光泽。陆北顾快步走过去,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羊肉羹臛盛在粗陶碗里,汤汁浓稠呈乳白色,上面漂浮着几片茱萸,散发出辛辣的香气.旁边是一碗雪白的豆腐,一碗麦饭,还有一个表面烤得微微焦黄的小小的糯米饼。嗯,豆腐在大宋已经是广受人们欢迎的食物了。“嚯,14文加4文加2文加2文,22文钱,陆兄今日可是下了血本啊!”张晟瞪大眼睛,筷子悬在半空,盯着那碗羊肉羹臛咽了咽口水。“难得奢侈。”陆北顾笑了笑。肉很贵,但是是补充营养所必须的。毕竟,现在他还处在长身体的最后两年。而今天的旬测,陆北顾虽然对自己的表现觉得不是非常完美,但总归是不算太差,所以不妨奖励自己一顿。而且他相信,随着他的不断努力,不仅以后他自己能吃上肉,家人也能跟着他一起吃上肉!他将颗粒分明的麦饭倒入羊肉羹臛中,木勺在碗中搅动,米粒渐渐吸饱了汤汁,变得饱满晶莹茱萸的辛辣混着羊肉的醇香扑面而来,让他的胃部不自觉地发出“咕噜”声。(本章完) 第29章 前往成都 闭上眼睛,第一勺入口,滚烫的汤汁就烫得他舌尖发麻,但随之而来的是羊肉特有的鲜美,混合着茱萸的辛辣,在口腔中炸开。肉块炖得软烂,几乎入口即化,纤维间渗出的油脂与麦饭完美融合,每一口对于许久未尝肉味的他都是极致的享受。随后他又用勺子舀了点豆腐,沾了点羹汤送入口中,豆香与肉香在舌尖交织,嫩滑得几乎不需要咀嚼。“说真的,陆兄。”张晟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你是怎么做到的?从198名直接跳到第9名?何聪那伙人的脸色你是没看见,跟吃了苍蝇似的。”陆北顾咽下口中的食物,思索片刻:“其实也没什么秘诀,帖经就是多背,我每天晨读都会把《论语》按不同部分来过一遍,至于墨义得多下工夫理解了。”卢广宇说道:“多亏了陆兄,寒食节假期我也没有虚度,这次旬测的成绩,比之上次提高了不少,排名从32名到了24名。”“是啊,这些日子晨读也很有效果。”张晟赞同道:“今天考帖经的时候,一看到熟悉的字,心里马上就默背出来了。”美美享受完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在陆北顾挺着肚子打算回去小憩片刻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吏走进了会食所。“陆北顾吗?收拾一下东西,随我去县衙见知县。”合江县衙前堂,李磐正在翻阅一份公文。“见过令君。”陆北顾行礼的时候弯腰有点费劲儿。李磐微微颔首:“听说你这次旬测考得不错?”“得令君教诲,学生侥幸有所进益。”“侥幸?”李磐轻笑一声,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文书,“学正呈报,你贴经乙上,墨义乙下,综合第九。从垫底到前十,若这都是侥幸,那县学二百余学子岂不都成了酒囊饭袋?”陆北顾没想到李磐这么快连具体成绩都一清二楚,正欲答话,却见李磐从案几边上取出一封信函,蜡封上盖着他不认识的印章。陆北顾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李磐此前是派人走陆路去、水路回,来回这一趟也就刚十天出头,基本上是全速前进、片刻未歇了。“张相公很看重你提的建议,待会儿我处理完公务,你随我前去成都府一趟.县学那边我已经替你打好招呼了。”“张相公?”陆北顾适时地表现出了诧异之色。市井小民恭维读书人叫声“相公”没什么,可要是在知县嘴里说出来的“相公”,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嗯,户部侍郎、成都知府张方平,听说过吗?”这里暂且按下大宋那令人头秃的官制不表,毕竟别说现代人搞不清楚,就是宋人自己都未必能搞得清散官、寄禄官、职、差遣、勋、爵这些玩意之间到底有哪些区别。这里只说让人能快速理解的两个东西,那就是“官、差遣”。官,就是寄禄官阶,意思就是按什么级别待遇给你发俸禄。差遣,就是你实际上做的事情,决定了你到底有多大的权力。张方平就是以户部侍郎这个级别的待遇,来担任成都知府的而在大宋,州、府、监、军虽然理论上是同一行政级别,但普通地方基本都是州,只有重要的地方才设府,比如京师开封府,以及如今仁宗的受封之地江宁府。成都作为四川腹心之地,在仁宗宝元二年由益州升为成都府,距今已经有17年了,从来都是由朝廷遣大员来知成都府事,坐镇西南。喔,要是以二品以上大员或者带中书、枢密院使的职衔出任者,则称为“判成都府事”。而因为此时大宋的“路”实际上还有着监察区的性质,并没有正式演变为行政区,所以成都知府,在事实上对整个四川都拥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没听过。”陆北顾装了下傻。《宋史》有传的人物他当然听过,但了解的不算特别深入,再加上《宋史》对张方平履历和任职时间段的记载都相当模糊,故此之前他并未反应过来。“昔年李元昊叛乱自立,张相公上书《平戎十策》曰:‘入寇巢穴之守必虚,宜卷甲而趋之’,可惜宰相吕夷简未能用,夏军起全军寇边,我军被动防御,三川口一战大败。”李磐慢悠悠地给陆北顾介绍道。“后来张相公以修起居的身份出使辽国,回来后历任知制诰、开封知府、御史中丞,官至三司使,整顿河北盐务因为一些事情,这些年一直贬官在外,我听说朝中有些动向,明年张相公大抵就要官复原职了。”官复原职,那就是重新当三司使。前唐设盐铁、度支和户部并称“三司”,宋随唐制,这套制度被大宋所继承。三司使总揽全国财政,被称为“计相”,地位仅次于中书门下的宰相和枢密院的枢密使,是大宋财政体系的决策人物,权力包括赋税征收、军需调配、国库管理等等,可以说是权势滔天。若是能得到这种即将高升的大人物的赏识,那确实是前途不可限量。“上过《平戎十策》,整顿过河北盐务.怪不得李知县这么肯定我的计策能得到这位的赏识。”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起来。见陆北顾明白了过来,李磐也不废话,处理好了手中的文件,就带着陆北顾向县衙外面走去。两个亲随能骑马一路狂飙到成都府,但陆北顾又不会骑马,所以这次旅途的交通工具,选择的是马车。李磐作为合江知县,放到整个大宋来看级别并不高,但毕竟是一县之尊,出行自有规制。他们所乘的马车并非民间常见的简陋马车,而是漆木厢车的马车,通体黑漆,车厢四角包铜,车帘为靛青色粗布,绣有简单的缠枝纹样。车厢不大,能容二人对坐或者斜靠半躺,内置软垫,可稍减颠簸之苦。(本章完) 第30章 江川号子 车前套着两匹马,辔头系着红缨,蹄铁都是崭新的,它们“唏律律”地打着响鼻,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就发出“铮铮”的响声。车夫是县衙常年雇用的老把式,头戴范阳笠,腰系青布带,手中长鞭从不轻易抽响这也是父母官的体面,若在城中疾驰惊扰百姓终归是不好。一般来讲,如果是公务出行,那肯定是要有皂隶开道的,但此番算不得正式公务,所以仪从一切从简,只带了四名身着皂色公服,手持哨棒、朴刀的亲随。虽然人数少,但一来承平多年,在四川盆地内基本上是不可能遇到山匪的,二来这些人跟着李磐在西北前线都历练过,战斗力相当可靠。总而言之,在蜀地已足够煊赫。往合江县城外走的这一路,沿途百姓见黑漆马车与差役服色,纷纷避让道旁,士绅若远远望见,也必整衣冠揖拜。陆北顾坐在车中,只听车外马蹄嘚嘚、差役呼喝,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这便是权力的具象,哪怕只是大宋官僚体系中最末梢的一节。出了合江县城,官道贴着长江南岸向前无限延伸。而位于城外的法王寺,此时正有不少穿着短衫的市夫①,对这座修建于前唐,几经战火损毁后反而重建得更加金碧辉煌的寺庙进行布置。数十人踩着两排梯子,开始悬挂如林般的彩色幡幢,上面绣有佛教经文或是吉祥图案,材质看起来都是丝绸的,可见法王寺之阔绰。“这是要到沐佛节了。”陆北顾听外面的人说道。过了法王寺再往前走就是野外了,因为汉夷杂处缘故,常见有竹楼临水而建,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檐下挂着茱萸和风干的河鱼。时有赤脚的女人背着竹篓沿河而行,篓中盛满刚采的野菜,见官道上驶过官府的马车便低头避让,却又忍不住觉得气派而抬眼偷瞧。如今暮春时节,官道两旁的山桃花已谢了大半,零星的粉白花瓣沾在湿润的苔藓上。马车驶过合江县界的界碑时,正遇上一队茶客在道旁歇息,他们裹着桐油浸过的蓑衣,竹背夹上的茶包垒得比人还高,蒸腾出带着涩味的清香。“清明茶——”领头的茶客也不怕随行的带刀差役,反而甩着汗巾冲马车吆喝:“官人可要捎带些新芽?”李磐自然懒得搭理,陆北顾礼貌地掀开马车窗帘摆了摆手。很快,车马粼粼,车轮便碾着青石板上深深的辙痕渐行渐远。靠近泸州的方向,长江多了好多的江心岛,南岸的路也不再平坦,大片的山脉开始出现,从马车往外看,经常有樵夫的身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斧斤之声与子规啼鸣混在一处。翌日午后,终于到了泸州州城南岸的渡口。在这里,他们要坐大船,把马车一同送到北岸,然后继续走官道向成都府方向前进。李磐欣赏地看着正在苦读从学正那里借来的《礼记举隅》的陆北顾,说道。“先别读书了,下来透透风吧,船得等会儿才从对岸开过来。”“是。”沉浸在书中的陆北顾这才恍然,原来这么快就到泸州了。一行人渡口边上的茶摊。此时正有几个妇人领着孩童摘桑叶,嫩绿的桑叶间偶尔露出红玛瑙似的桑葚,引得小童踮脚去够。陆北顾接过差役递来茶摊卖的青团,咬开糯皮就尝到了山野间的气息这是用清明前后才有的嫩艾捣汁和的米面,裹着炒香的胡桃(即核桃)与野蜂蜜做成的食物。这种食物他原以为是江南才有的,没想到四川也有。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青团是起源于前唐的寒食节冷食之一,白居易当年在长安就留下过“寒食青团店,春低杨柳枝”的诗句。想来唐朝皇帝往蜀地跑的次数多了,把青团这种食物带过来也很正常。“嘿——咗!嘿——咗!””“这是?”渡口的喧嚣声中,那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穿透了江风,引得咬着团子的陆北顾循声望去。江边,一艘满载盐包的木船正缓缓离岸。船身吃水极深,船头压着浪花,船尾的舵工紧握着舵,而船侧则排开十余名纤夫,他们赤膊弓背,粗麻纤绳深深勒进肩胛的皮肉里,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磨出暗红的血痕。领头的号子手是个精瘦老汉,嗓音沙哑却穿透力极强。“天上落雨地下滑哟——嘿咗!”“脚踩卵石手扒沙嘛——嘿咗!”他每喊一声,纤夫们便齐齐应和,脚步在湿滑的卵石滩上踩出沉重的回响。号子的词句粗粝直白,纤夫们的声音也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嘶哑走调,但那股拼命的劲头却让陆北顾心头一震。他看见有人脚底打滑跪进浅滩,立刻被身旁同伴单手拽起,有人肩膀被纤绳磨破,却只是往伤口上吐口唾沫,搓把泥沙便继续发力。“麻绳压断脊梁骨哟——嘿咗!”“婆娘娃等米下锅嘛——嘿咗!”江风裹着水沫扑在脸上,陆北顾忽然发现那号子声里藏着的更深的韵律并非文人诗词的平仄工整,而是如江水般起伏的野性。领号的老汉时而拖长音调,时而短促顿挫,纤夫们的应和也随之忽高忽低,里面暗合着拉纤的节奏。“听出什么了吗?”李磐也同样咬着青团,含糊地问道。陆北顾认真说道:“听着长音时,是蓄力绷紧纤绳,短喝处,是齐齐蹬地发力一搏,到了骤停的那一刹那,这纤绳‘嗡’地一颤,船身便往前蹿出几尺。”这时候拉他们马车过江的大船也到了。渡口茶摊过来个独眼老船工催他们上船,这老船工也不慌忙,先要了碗茶,随后啐了口茶沫,对陆北顾咧嘴笑道。“后生听出门道了?这是‘江川号子’,泸州往上的水道暗礁多,得靠这口气把命吊着往前走!”正说着,江边忽然卷起个漩涡,木船猛地一歪。纤绳瞬间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眼看就要断裂!“龙王爷扯帆索哟——”老汉的号子陡然拔高,几乎破音。“弟兄们把命押上嘛——嘿咗!!!”纤夫们竟同时侧身抵住江滩边上的岩石,脚趾抠进石缝,脖颈血管暴凸如蚯蚓。船身在惊涛中剧烈摇晃,终于“嘎吱”一声挣出漩涡。不知谁的肩膀被纤绳刮掉块皮肉,血珠子甩在卵石上,须臾便被涨过来的江水吞没。——————①城市中临时受雇的杂工。(本章完) 第31章 《水龙吟》 “咳咳咳”陆北顾嘴里的青团噎在了喉咙里把他呛得直咳嗽。再听这每一声“嘿咗”,里面竟似是掺了不知几斤血汗一般。独眼老船工眯起眼,用老树皮似的指头,指了指远去的盐船。“瞧见没?等过了江心岛,那边的拉纤的号子就得换‘平水调’,要是哪天你听见‘收纤调’,那就是有人要永远留在江底喽……”江风骤急,将最后半句叹息吹散在潮湿的空气里。泸州这段长江上舟楫往来,多是如陆北顾刚才所见的那艘船一样,是运送井盐的商船。川南自古就是重要盐产区,前唐的时候,剑南道梓、遂、绵、合、昌、渝、泸等州共有盐井460口,其中泸州淯井监极负盛名,淯井的深度甚至能达70丈以上。到了如今的大宋,泸州一带盐监的盐井也是日夜不息,白花花的盐块被装入竹篾筐,从山区运出来,由苦力扛上木船,顺长江而下。偶有纤夫在渡口歇脚,便见他们掏出铜钱买些路边茶摊卖的“江水豆花”。——嫩白的豆花盛在粗陶碗里,浇上一勺茱萸熬出的红油,再撒把韭花,就着糙米饭囫囵吞下,吃得满头大汗。在搭载着马车渡江的大船上,他们一行人同样吃的是这个。嗯,不吃不饿,但刚才吃个青团反而给吃饿了。但李磐吃得很快,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一碗“江水豆花”。陆北顾随之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因为他发现知县吃完了以后,其他人不管吃没吃完,也都“吃完了”,他不好意思格格不入地接着吃。“有什么感想?”李磐拿手帕擦了擦嘴问道。“眼见苍生疾苦,心头不是滋味。”陆北顾双手放在膝盖上,诚恳道:“可偏偏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世人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你知道《孟子》里面这句话的原文是什么吗?”不待陆北顾回答,李磐自顾自说道:“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先圣的意思,不要给理解反了——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得先顾好自己,顾好身边的人,再去想着天下人。”“至于你该怎么一步步地做?学圣贤学问,那是对得起自己,让自己跟懵懂之人不同,得见天地间的道理;而考科举、中举人,那是对得起亲朋家人,能让他们不跟着你吃苦受累,生活有所改善;至于中进士入仕,做些对得起自己良心,对百姓有益的事情,不论大小,都叫对得起天下人。”“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看了这么多年的人和事,道理在肚子里藏了一箩筐,想要说出来随口能讲几个时辰可说那么多有什么益处呢?君子在行不在言,今日简短说的这几句,便是我教你的道理了,希望你能记住。”听得出来,李磐所说的这些,皆是发自肺腑的感叹,而与其说是在教导陆北顾,其实更像是借景抒情在开导自己。“是,学生谨记。”“不过,让你顾好自己,顾好亲朋家人,也不是让你自私,让你不顾天下苍生,明白吗?”生怕陆北顾走极端,李磐又提醒道,可谓是煞费苦心了。毕竟有很多时候,满怀理想抱负的青年堕落成极端利己主义者,就是常年累月积累了足够的现实痛苦后,遇到了诱发的契机,可能只是一件事亦或是旁人一句话而已。他知道陆北顾家境不好,所以才特意这么说。随后,李磐忽然问道:“最近诗赋练习的如何?”“学了些格律、声韵,反倒写不出佳作。”陆北顾依旧诚恳,很是坦诚地说道:“总觉得心头平白被筑了一圈藩篱,限制住了。”“那就借着此情此景,吟阙词来!异日若是功成名就,看看自己写过的东西,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今日所见苍生之疾苦!”李磐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抒胸臆即可,格律、韵脚稍有瑕疵未尝不是好事.诗词贵在天性烂漫。”陆北顾点了点头,李磐的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性灵说”的意思。而当众吟词,其实一般来讲还是有点“社死”的羞耻感。不过此情此景,若是不写词以作留念,怕是再过一会儿也没这个感觉了。沉思片刻后,陆北顾站起身来朗声吟了阙最容易临场填词的《水龙吟》。相较于其他变体稀少的词牌,这首词牌足足有二十五个变体之多,而且如今也没到以苏轼之词为正体的年代,所以自由发挥的空间相当大。“惊雷裂石穿空,苍绳嚼尽蛟龙肉。盐山压橹,漩云崩帆,星芒溅缆。半阕阳关,一声地肺,挣开天堑。看唾沙凝血,江风削骨,千帆过、皆人彀。”此时长江两岸群山耸立,大江涛涛,东望无际。陆北顾径自凭栏,以手击节,江风猎猎吹过,青衫骤起,竟是无形中多了一份凛冽气势。“忽觉此身如茧,裹寒蟾、匣中呜咽。书生袖底,岂堪收尽,哀鸿断简?骤雨来时,纤痕为笔,浪花成砚。唤银涛万顷,磨吾肺腑,作中流镞!”一阙《水龙吟》吟罢,陆北顾反而有些汗颜.他穿越前就没怎么研究过诗词赋的格律,从前身继承的相关知识也不靠谱。所以按照宋词平仄押韵格律来讲,其实他临场发挥填的这首词是极不合格的。但一方面李磐已经说了“不拘格律”,要他直抒胸臆;另一方面陆北顾也相信,自己以后在诗词赋方面,肯定是能通过学习进步,从现在的不符合格律,快速进步到符合格律的。李磐抚掌大笑:“格律虽不严谨,但仍不失为旷达立志之词!”“寻常文士咏纤夫,不过‘汗滴如雨’‘力拔山河’之泛语,你独取‘星芒溅缆’之寒光,‘挣开天堑’之裂帛声,更以‘千帆过、皆人彀’作为上半阙结.此等笔力已破窠臼,非是身临其境,决计写不出这般词来。”“至于下阙,如祖逖中流击楫①,可谓君子立志矣!”听到了李磐认可的评价,还在为格律而有些惆怅的陆北顾也放下心来格律可以以后慢慢学,但此刻的心境却是无法刻舟求剑的。他只觉得心中种种郁结、愤懑,随着这一阙《水龙吟》念完,几乎就要消失无踪。紧接着几乎是福至心灵一般,他迎着浩荡江风一声长啸。长啸毕,陆北顾的心头像是“噔楞”一声扯断了什么枷锁一般,许多念想愈发地坚定了起来。眼前长江北岸泸州城下两水汇聚之处。沱江水极浊,长江水极清。——————①出自《晋书·祖逖传》,“祖逖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古人常以此喻立志奋发。(本章完) 第32章 驿站见闻 重新上路时天色忽变。泸州北部山脉的轮廓被雨雾晕染成青灰色,道旁水田里的农人却仍在弯腰插秧。他们脊背上的棕蓑衣在雨幕中连成一片,有个戴斗笠的老汉站在田埂上,正把竹笼里的鱼苗倒进水田旁边的池塘,银亮的鱼尾在浑浊的秧田里一闪即逝。骤雨稍歇,暮色降临时,马车正爬坡经过一处山垭,夕阳把整片丘陵染成了橘红色。坡地上层层叠叠的油菜花田已经结籽,几个村妇挎着竹篮在收割最后的嫩菜薹。更远处的山坳里,晚炊的烟气从茅舍顶上袅袅升起,与山岚缠绕着飘向锦官城的方向。休息一晚出了泸州再往北走,就彻底进入了四川盆地,山脉完全消失无踪。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官道两旁的农田数量开始骤减,反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桑林,如今已经快要到夏初时节,桑叶极为肥厚油亮,在阳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泽。陆北顾注意到,基本上每隔百步就有一口石砌的水井,井台上架着辘轳,经常会有妇人用竹竿吊着蚕匾①在井边冲洗。“没见过?”“没见过。”陆北顾也挺好奇的,“安乐溪那边的百姓大多以种高粱、酿酒、采山货为生,从未见过养蚕的。”“这是‘浴蚕’。”李磐解释道:“蜀地蚕农讲究‘三浴三眠’,井水凉,能止蚕病或者说,遭不住这般冰凉的蚕也活不下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李磐闻言微怔,品了品后笑道:“这话有意思,精辟。”又走了大半晌,陆北顾总算把《礼记举隅》这本参考书看到了过半的进度,也到了能歇脚的驿站。大宋官道,每隔20里有递铺,每隔40里有驿站。但递铺不是给他们用的,是军用的,归属于兵部管辖。大宋有个很有名的快速军邮制度叫做“急脚递”,最快能日行四百里,专门为紧急军情而设立。《水浒传》里的天速星戴宗,绰号神行太保,书中描述其身负道术神行法,将神行甲马拴在腿上,最快能日行八百里,这项本事大约就是以“急脚递”为原型衍生出来的。而真正给他们用的,是驿站。大宋的驿站主要职责是为过往官员和差役提供食宿、换马服务,类似现代的招待所。当他们的马车驶入驿站院门后,陆北顾也跟着李磐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坐的有些酸痛的腰背,他环顾了一番四周。青砖垒砌的围墙内,两株古槐投下婆娑树影,马厩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响鼻声。穿圆领袍的驿丞正指挥杂役搬运草料,见有车马至,忙掸了掸衣袖迎上前来。驿丞验过李磐的身份,态度顿时恭敬三分:“后院尚有上房数间,请!”说着便引众人穿过前厅,只见厅内立柱上钉着木牌,密密麻麻记录着本月经停的官员。“初六日,梓州路转运司勾当公事王某某,带从人叁名,马贰匹。”“初八日,提点益州路刑狱司郑某某,递角实封封皮②壹道。”陆北顾瞅了瞅廊下成排的朱漆递角箱,每个箱格都贴着不同路分的签条,准备送往利州路、夔州路的格子已然塞满,显然是因为路程远送一趟费劲,都得堆到满了再送.而益州路、梓州路这种离驿站比较近的地方,格子就显得有些空荡了。他们刚放下行李,转头出来吃饭,就听到远处官道上又传来銮铃声响。这次来的却是一队押送囚犯的防送公人,领头的都头醉醺醺的,一边递出驿券③,一边嚷着要赶紧吃饭。驿丞苦着脸接过驿券,取出账簿登记。陆北顾眼神好,分明看见驿丞顺手在“耗用草料”后先是写了个“拾”,犹豫了一下又多写了“伍”,变成了“拾伍”束。“占公家便宜,古今皆然啊。”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很快菜就送上来了,三菜一汤,咸菜、素菜、肉菜都有。咸菜是一盘酱瓜齑,这是用腌渍的瓜条切丝,拌着蒜泥、醋和少许芝麻油,咸鲜爽脆很是下饭。素菜则是煮菘菜,菜直接用清水煮熟,撒了点盐,盛在陶碗里,看着好像没啥味。不过肉菜看起来就比较有食欲了,是煎鱼鲊.做法是把鲤鱼切块,用盐和酒糟腌过,再煎得金黄,鱼皮酥脆,鱼肉咸香耐嚼,有点陆北顾以前吃的炸带鱼的感觉。至于汤则是一钵葱白汤,微微带点辛辣,暖胃驱寒够了,完全谈不上好喝。驿丞赔笑道:“官道驿站不比州城酒楼,饭菜粗陋,还望见谅。”李磐摆摆手,只道:“已比来路上其他驿站强了。”说罢,他掰了块蒸饼,蘸着鱼鲊的油汁吃了起来。陆北顾则舀了勺汤,就着粟米饭,夹点酱瓜齑吃得倒也舒坦。旁边那桌押解犯人的防送公人也在吃饭,吃的比他们还差点,连肉腥都见不到驿站也是按标准看人下菜碟的,李磐是知县,而对方带队的不过是个都头。而己方随行护卫的差役,只是瞄了一眼对桌的犯人,就不禁问道。“嚯,方头枷、五斤镣,这是犯什么天条了?”听了这话,陆北顾也扭过头去。犯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个高体壮,面皮焦黄,耷拉着脑袋。他戴着锁住颈手的方头枷,枷是泡桐木做的,边缘裹着破棉布防止把皮肉磨坏了,看着起码有二十来斤.这还不算完,脚上戴的脚镣,锁链上面还有个约莫五斤重的球,稍微挪动,里面的铜铃就响。说实话,《水浒传》里武松都没这待遇。两方都是差人,自然也搭得上话,对面醉醺醺的都头只道:“把放苗钱的阖府都宰了。”这是顶格大罪了,按照《宋刑统》里的名例律,该归入“十恶不赦”那一档,即便遇到大赦也不会被赦免,结果大概率是重杖处死,小概率是凌迟后者概率倒是非常小,这些年也就天圣年间出现过一次。总之,在两边差人眼里,这人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是缘何故?”陆北顾开口问了一句。防送公人只囫囵道:“大约是还不起罢。”而那黄脸汉子闷声吃着专门给他现场手揉的饭团,连眼睛都不抬,陆北顾也不好再问,只好埋头吃饭。吃完饭,李磐大约是在马车上呆的久了,提议众人出去溜达溜达。陆北顾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年轻人的身子骨还不如李磐这四旬老汉硬朗,但实话实说,他其实已经很想躺下了.可知县想溜达,他总不能说“我先回去躺会儿”吧?所以,也只得跟着出去。这处驿站因为是直通成都府的官道,占着交通便利的便宜,故而周边如今已经渐成聚落。一行人漫无目的地瞎转,转过驿站后面一道爬满葛藤的矮墙,眼前豁然出现了数十张排列整齐的花楼织机。这是个制作蜀锦的蜀锦织院。——————①蚕匾,是一种蜀地常见的养蚕用具,用竹篾或苇子编成,用以盛桑叶和蚕。②“角”是宋代邮递制度中常见用语,意为包裹,递角就是邮寄包裹,而“封皮”则是因为公文的传递有“通封”与“实封”之别,也就是非机密邮件与机密邮件,通封在封皮上贴以内件的提要,实封则依常式封缄之外须更用纸折角重封,然后在封皮上写明内件的编号,而不揭明内容。③一种凭以乘用驿站车马、使用夫役的纸券,仁宗朝官员吴处厚在《青箱杂记·驿券》中曾记载了驿券的起源,“唐以前馆驿并给传往来,开元中,务从简便,方给纸券,驿之给券自此始也”,宋随唐制,这项制度也被继承了下来,在《宋史·职官志十二》里亦有记载。(本章完) 第33章 官人买匹蜀锦吗 前院每张花楼织机前坐着三名女织工,一人挑花,一人挽花,一人投梭。见有人旁观,女织工们也不害羞,反而有个坐在椅子上摇竹篾扇的妇人站起身来,热情地上前问道。“官人买匹蜀锦吗?”陆北顾悄悄退至众人身后。这可不兴瞎买,嘴一软应下来,别说一匹蜀锦,就是半匹,都得把他腰包掏空了。毕竟蜀锦自汉末以来,就是华夏最顶级的奢侈品之一了,小老百姓是真的消费不起。不过虽然买不起,但看看制作工艺也是好的,过眼瘾又不花钱。见他们没有扭头就走,那妇人就大大方方地给李磐介绍着:“每根综线对应一根丝,要织‘方胜纹①’得用六十综,织‘盘绦纹②’得七十二综。”她说话时,挑花工正用花针在耳子线间穿梭打结,花针翻飞如蝶,那些原本杂乱的金线突然显出菱花纹的雏形。而花楼织机的提花部分由综片、纤绳、花本等部件组成,挽花工在花楼上操作提花机,通过提拉经线形成图案开口,投梭工则负责将不同颜色的纬线穿过经线开口,经纬相织,形成图案。陆北顾俯身细看,发现织机下的竹筘③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每投一梭,就得用筘将纬线打紧一分,力道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而织蜀锦并非是织一层,上下起码要织七层,织工互相配合,不停歇地织一个时辰,连续精准投梭上百次,也只能织出来拇指盖那么大小的蜀锦。所谓“寸锦寸金”便是这么来的。怎么说呢?反正看了一阵子,陆北顾就觉得,贵的东西确实是有贵的道理。随后,那妇人又带他们参观了一下中院。中院晾晒着这次刚出缸的彩丝,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栀子与槐米染出来的黄丝,另一种是板蓝根染出的蓝丝。至于其他的颜色,可能不是这次染的,他们就没见到。不过除了这些普通的颜色,也有特殊的颜色。比如陆北顾就看见有个少年用竹竿挑起丝线,在特制的阴棚里绷直,那些丝线远看是纯色,近观才发现每根都含着四五种渐变色,像把朝霞拧成了丝一般,着实炫目。这种就是特制蜀锦才用得到的丝线了。而到了后院,则是蜀绣刺绣的地方。这里静得出奇,最靠近他们的绣娘,正在安静地绣一幅《荷池锦鲤图》。成品的蜀锦本就图样极美,这些绣娘,做的则是给私人订制的蜀锦进行“锦上添花”的工夫。——是字面意思上的“锦上添花”。她的针尖在蜀锦上下翻飞,每次落针都精准地穿过前一根丝线的缝隙,陆北顾看见她绣到荷花瓣时,用了种奇特的针法七种深浅不一的粉线由密到疏排列,让花瓣顿时有了含露欲滴的质感。而到了绣鱼的时候,她用的滚针细如发丝,绣到鱼尾处突然换成沙针,仅仅几下,蜀锦面上的锦鲤顿时鳞片粲然,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走一般。神乎其技,李磐也是一时哑然,片刻后才感叹道。“以前以为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龙于壁,所谓‘点睛飞去’之说,实在夸张,如今一见,怕是我见识浅了。”“官人买匹蜀锦吗?”那妇人第二次问出了同样的话。这次李磐犹豫了。一边是确实心动,一边是被架住了,在这么多下属面前实在不想掉面子甭管什么人物,都是这个心理。他遂一拍荷包,喝道:“买!”妇人喜笑颜开,带着李磐去挑颜色。蜀锦颜色繁多,但若是说要选裁成衣服能穿出去比较好看的,那就无非是海棠红、葵黄、天青、菘蓝、柏绿几种了。李磐选来选去,选了海棠红色,这种颜色也就是所谓的“蜀锦红”,是以蜀地特产的川红花、茜草等植物染出的,既保留了红色的热烈,又增添了粉色的通透。而因为“棠”与“堂”谐音,所以也衍生出“金玉满堂”等吉祥寓意,是最常用于喜庆场合的蜀锦。一匹蜀锦长度是33宋尺、宽度是2宋尺,售价为40贯。在付钱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陆北顾也是真切地通过对奢侈品的购买力,见识到了“大宋富养士大夫”是什么概念。如此绝美的一匹蜀锦,寻常百姓家怕是要除去日常消耗,得攒六七年的钱才有可能买得起。而对于李磐来讲,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俸禄罢了,还是纯合法收入。在大宋,知县每月本俸15贯,职钱20贯,加起来35贯,而每年朝廷还会赐绢12匹、罗1匹、绵20两,折算下来一个月就是40贯出头的合法收入。李磐也大方,付了四张“拾贯”的交子以后,对着那妇人干脆说道。“给我留13尺,裁20尺下来,分成5份,每人4尺,包好了给他们。”——跟领导出差还有这好处?这下莫说是同行护卫的四名亲随,就是陆北顾心下也是着实高兴。妇人细细裁出来又给他们包好,看着手掌上触感丝滑,颜色、纹样均是美极了的海棠红色蜀锦,陆北顾也是想着这些蜀锦给他裁衣服肯定不够,但给嫂嫂裁件褶裥裙,或是给两个孩子裁上衣,都大抵是够的。如此一来,逢年过节,总有个正式些的衣裳穿。“多谢令君!”陆北顾很是真心实意。李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估计刚冲动消费完了心里也有点肉疼。随后,几人快步转出这个驿站旁的蜀锦织院。而这时又有一行官吏模样的人,刚在驿站吃饱喝足出来转转,那妇人趁势站在织院门口热情地问道。“官人买匹蜀锦吗?”——————①“胜”原为神话中西王母所戴的发饰,方胜纹是由两个菱形压角相叠组成的纹样,有吉祥寓意,《宋书·符瑞志》载:“胜,所谓国平盗贼,四夷宾服则出”。②盘绦纹是指如同彩色丝线编织成的绳带一般的繁复丽彩纹样,北宋时期广受达官贵人欢迎,在宋神宗熙宁年间以后官员被禁止使用。③织布机上的一种机件,经线从筘齿间通过,它的作用是把纬线推到织口。(本章完) 第34章 芙蓉城 一夜无话,那被押解的黄脸汉子重枷在身,并没有闹出什么事端。临到分别时,两拨人一拨向北走,一拨向南走。在四川盆地上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了几天后,陆北顾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了一道青灰色的轮廓。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车外,湿润的风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九十年前,后蜀孟昶偏爱芙蓉花,命百姓在城墙上种植芙蓉树,花开时节,成都四十里皆为锦绣,得了个芙蓉城的别名,就如锦官城故事一般,只是如今看不到这盛景喽。”李磐掀开车帘,似是有些感慨:“不过现在看不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确实如此。”陆北顾赞同道,“看得到满城锦绣的时候,花蕊夫人最后留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繁华着实蚀人心气。”随着马车渐近,那道轮廓逐渐化作巍峨城墙。城墙极高,通体用青砖包砌,雄堞如齿,延绵不绝,最令人称奇的是城墙上爬满的薜荔藤,新生的嫩叶在雨后泛着油绿的光泽,为这座千年古城平添几分生机。马车从南门入城。哪怕是地方官府的车辆,也同样需要下车接受检查,所以一行人都是徒步进城的。经过长长的城门洞,李磐忽然拍了拍旁边的城墙问道:“看出什么了吗?”陆北顾打眼认真瞧了瞧,又用指节扣了扣听响。就像是那些假装自己很会挑瓜的人一样。其实这么厚的墙,莫说是用指节扣了,就是拿拳头“哐哐”抡上去,声音都没区别。不过虽然听不出来区别,但随着徒步经过的距离增加,陆北顾还是瞧出了端倪。“里面两丈砖比较旧,外面一丈砖比较新。”“嗯,看的还算仔细。”李磐说道:“成都城建城已有上千年,原址没动过,但城墙已经重修数次了,现在里面两丈厚的墙是前唐修的夯土城墙,内填黏土、砂石和夹红柳枝条.外面新加的一丈才是我朝修的,里面也是夯土城墙,后包的通体青砖。”实际上,这跟攻城武器的发展历史高度相关。在唐朝和北宋时期,城墙都是夯土结构的,最多外面包层砖好看点。但是等到了南宋、金、元时期,随着砲车也就是投石机的快速发展,很快这种夯土包砖城墙,就会进化为夯土墙外夹筑砖墙,用以增强抗冲击能力,甚至到了明朝,还会演进出全砖石结构城墙。而且陆北顾通过仔细观察,还看到砖上面有诸如“新繁”、“广都”、“灵泉”之类的字样,大抵是分包给了成都周围不同县烧的砖。一行人穿过城门洞,喧嚣声如潮水般扑面涌来。数丈宽的街笔直向前延伸,街砖被不久前降下的雨水洗得发亮,两侧沟渠中清水潺潺。仔细看去,这里的街砖跟合江县大不相同。地上的街砖都是特制的细长砖,要么呈“人字形”要么呈“回字形”,这样一旦下雨,雨水就能顺着砖面很快流向两侧的排水沟渠。而如今的成都城已然有16条大小水道,其中4条主排水沟贯穿城墙,用来将城内废水引至城外,可以说城市规划设计已经相当成熟了。不过相比于街砖这种小细节,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街道两侧的商铺,清一色两层或三层木制楼阁,朱漆栏杆间悬挂着各色招牌幡子薛涛笺铺、张记川扇、锦江茶坊等等。各种店铺根本就是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的繁华程度可谓是冠绝四川。街边茶肆里,几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正在品茗闲聊。“过阵子就要到沐佛节了,城内外各大寺庙现在都在张灯结彩,合该好好去耍一番。”“不错,我听说昭觉寺、大慈寺,皆有浴佛斋会,可不能错过。”陆北顾瞥见他们案上摆着精致的瓷盏,旁边小碟里盛着切成花瓣状的腌梅子。这种茶肆就算是中高端的了,而两侧还有大量临街的露天茶肆。似乎是因为市民阶层壮大的缘故,明明是上午该做工的时间,陆北顾一路走来,却看到沿街茶肆里面几乎是座无虚席,全都是在喝茶聊天打发时间的人。显然,这是大宋商业发达的某种体现,但好坏很难评价,甚至不能用单纯的“好坏”来评价这种现象。而这仅仅是四川最繁华的城池而已。陆北顾其实不太能想象到,这个时代的开封,究竟会繁华成什么样子。马车拐入另一条巷,路面顿时窄了一半,却更加热闹。两侧摊贩支着油布伞,叫卖声此起彼伏。有个老婆婆在卖“辣脚子”,也就是用茱萸、花椒腌制的鸡爪,红艳艳地堆在荷叶上。旁边小贩推着独轮车,车上木桶里漂着白生生的豆花,现舀现卖。“客官尝尝?正宗的‘河水豆花’!”小贩热情招呼。已经在泸州吃过了江水豆花的差役们表示婉拒毕竟他们已经拉过一回肚子了,不想再拉一次。当马车又转过几个街角,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开阔地。一座飞檐斗拱的宏伟建筑,出现在街尽头。朱漆大门前列戟十二,檐下悬着“成都府署①”的匾额,门外还有一栋极高的鼓角楼。“到了。”李磐整了整衣冠,“记住,张相公最厌浮夸之词,答问时务必要言之有物。”陆北顾点点头。李磐将张方平的回信交由守卫,验过身份以后,随行人员却都被拦在了外面,只准陆北顾随李磐进入仪门。仪门内,就是成都府衙的办公区域了。这里两边分列着通判、幕职官、武职衙署及官吏廨舍,包括佥厅、军资库、法司、茶酒司等等。而最醒目的,就是正厅前的一块戒石。上面赫然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字。这个原文其实出自后蜀孟昶在广政四年亲撰的24句《颁令箴》,宋太宗在太平兴国八年改成现在的版本颁示天下。至于实际效果有多少,难说。而因为是私人拜谒,所以张方平这位封疆大吏并不是在处理政务的正厅接见他们,而是在后面的宅堂。——————①宋代文献中,一府官衙多以“府署”、“府治”指代,至明清才会使用“府衙”称谓。(本章完) 第35章 “铁面御史” 说是宅堂,但跟着仆从走进去,陆北顾觉得自己到了王宫。悄声问了问,还真特娘的是王宫改的!以前这里办公的是前唐剑南西川节度使,此地最初作为节度使署,署里建有百尺楼等高楼,可俯瞰后面的湖泊。湖泊名为摩诃池,也是有说法的南北朝时期,南朝的“菩萨皇帝”萧衍在境内大肆推行佛教,佛教也在蜀地开枝散叶,该池因胡僧之语,故得名“摩诃池”,隋唐时期这个称谓就被继承了下来。而在前唐贞元元年的时候,时任节度使韦臬初步凿开解玉溪并将其与摩诃池连通,到了前唐大中七年,时任节度使白敏中开金水诃,自城西引流江水入城汇入摩诃池,连接解玉溪,至城东汇入油子河,摩诃池就此彻底成了活水。后来这里被后蜀改成了王宫,摩诃池也改名叫龙跃池,后蜀环池大肆修筑宫殿、亭台楼阁,其范围广达十里,景色可谓是极为壮丽。如今名字又改回来了,这些环池建筑有些拆毁了,有些成了富商宅邸,但是绝大部分还是成都知府本人的宅堂。“这不逾制吗?”陆北顾的脑袋上升起了一个问号。但是他不敢问。不过恍惚间,陆北顾真的觉得,柳永的《望海潮》是标准写实手法。这里虽然不是杭州,但他真的亲眼看到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什么样子,而三秋桂子或许还远不到时候,但十里荷花的美景却是眼前就有。所以一路走来,陆北顾甚至对于那些被贬到这里当成都知府的中枢大员,到底还愿不愿意回去,都产生了一丝怀疑.而他的认知,在连续经过了蜀锦与王宫两件事情的洗礼后,也终于能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宋是真的富养士大夫啊!只能说,在大宋当官确实爽,尤其是能当到知州、知府这个级别。就算住不上张方平这种王宫改的府署,如苏轼那般待着没事出去来个“千骑卷平冈”也很舒坦了。来到满是荷花的摩诃池畔一处难得的空白水域,他们上了专门接引的小船,而沿岸垂柳的枝条,都几乎要探到船头了。小船缓缓挤开荷花,驶入摩诃池。陆北顾的衣袂被带着水腥气的风掀起,这里到处都是鱼,而且根本不怕人只见他右手边很近的距离,就有一尾红鲤跃出水面,鳞片在夕阳下闪过朱砂般的光泽,随后又“扑通”栽进被船桨搅碎的云影里。堪称钓鱼佬的天堂。不过那些当年被后蜀宫廷匠人精心雕琢过的太湖石,如今却早已不复保养得当的样子,不仅爬满了水藻,而且石孔里还缠着枯萎的莲茎,看起来美感全无。这些花费重金买来的石头,现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有半浸在碧水中给船夫当导航坐标了。很快,小船就来到了湖心岛,他们踏上了岸。这里只有一座院落,厅中并无任何人,甚至连仆从、婢女都无。李磐刚带着陆北顾捡了个位置坐下,厅门口就闪出个鬼祟人影来。李磐见了那人,连忙对陆北顾说道:“我且出去与人叙话,你在此处等着。”陆北顾点点头,只见李磐出去与那小吏模样的人在廊下私语。至于说了些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小吏低声说道:“张相公今日心情尚好,现在在与人交谈,你们得等会儿,估计快谈完了等谈完以后,张相公需得去更衣,方能见你。”“是哪位上官在与张相公相谈?”“益州路赵抃赵转运使。”听了小吏这话,李磐顿时一怔。“——竟是‘铁面御史’吗?”赵抃,字阅道,景祐元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势,时称“铁面御史”。这人在大宋庙堂是非常有名的,其人平时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长厚清修,日所为事,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是个“无事不可告人”的清正君子。但里面的陆北顾不知道这些。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见屏风后转出一面容清癯、颧骨微隆的老者,这老者须发有点斑白,看着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只是身着简单的褐衫,看这样子似是要离去。这老者见了坐在厅中侧位的陆北顾,顿下脚步。他目光犀利地打量了片刻,然后问道。“小儿,今年岁几何?”出于礼貌,陆北顾客气答道。“在下年十七。”老者啧啧道:“尚不如老夫家中幺儿大.缘何来见张相公?”“因着一篇策论。”陆北顾简明扼要地回答道。“策论?”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竟是又转过屏风去了内室,然后随着一阵翻箱倒柜声,竟然真的拿了一张纸出来。他到陆北顾面前,掸了掸。“《御夏策》?”老者问道:“你说的策论,是这篇吗?”陆北顾此时心里不知道多少头羊奔过这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在张方平的房间里就这么随便翻东西看?张方平本人吗?可是感觉着又不太像。“是。”老者通读了一遍,先是眉目舒展,随后却蹙起了眉。“今当禁青盐逾界,绝铁器出疆,转于秦凤路设茶马专司,尽收青唐吐蕃市易。待其府库空乏,部族离心,虽带甲十万,不过饥鹰饿虎耳.想法挺好,知道如今青唐吐蕃是什么情况吗?”“听说过。”陆北顾答道:“土地三千余里,人口一百余万户,与宋、夏、于阗、卢甘羌接壤,隐约有重现松赞干布时期的气势。”老者点点头,随口便说道:“河湟之地,乃是‘古吐谷浑路’必经之地,与西域一南一北,当年北魏胡太后派僧官宋云西行,本可以走河西,然而当地兵乱,宋云等只好通过吐谷浑青海道西行,由此这条商路被打通。”“如今夏国势大,却在西域屡屡剽劫贡商、扣留旅人,对往来商人征收重税以弥补军资,走这条‘古吐谷浑路’的商人也就多了起来,青唐、邈川、临谷等城渐渐繁荣。”“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朝与青唐吐蕃,跟与辽国、夏国一样,也正式设立榷场进行贸易,令其不断做大,会不会再次出现前唐吐蕃大将马重英率二十万吐蕃、党项联军攻占长安的场景呢?”(本章完) 第36章 冻土岂容禾黍 “几乎不可能。”面对老者饶有兴趣的眼神,陆北顾说道:“时移世易,此时吐蕃与彼时吐蕃截然不同了唃厮啰早年名义上虽然是吐蕃之王,但实际上却是河湟教首与豪强手中的傀儡,如今虽然通过一番手段成了真正统治青唐吐蕃的赞普,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部落联盟的领袖,号召各部落自守有余而进取不足。”“故此,青唐吐蕃与夏国交战,若是坚守防御,往往凭借着更能忍耐雪原残酷的环境来逼退敌军,然而只要是主动出击,则必然会因为各自为战,彼此之间互不信任而被打的大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唃厮啰做不到集权,即便我朝与其贸易,分到利益大头的也是下面的部落,所以这些部落很难被其驱使来冒着断绝贸易的风险,执行他们不擅长的进攻战略。”“更何况我朝西北寨堡遍地,李元昊都没做到兵临长安,青唐吐蕃就更不可能了。”老者点点头,这少年说得有理,没被他的骤然诘难给唬住。这么看来,这篇《御夏策》定是这少年自己所写,不然答不出来这些。但老者却继续得寸进尺地逼问道:“不过你也说了,时移世易,如今青唐吐蕃无法完全集权,也不擅长进攻,可你怎么知道以后做不到呢?”陆北顾看向了厅外。眼下的情况有点复杂.这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呢?而李磐不见踪影,也让陆北顾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李磐的举动也反过来验证了眼前老者的身份,那就是其大概率不是张方平。至于陆北顾这么推测的原因也很简单,李磐这么实用主义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拜谒张方平露脸的机会,如果这真是张方平,他必然会进来,而不是让陆北顾自己应对。而老者如此难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说明了这时候李磐应该知道对方不好惹,所以特意避开的。但陆北顾避无可避,而且退一步讲,面前的老者不管是谁,能出现在这里,都已经说明其身份不凡了。所以,对于被带到这里来的陆北顾而言,跟谁对话,其实区别并不大。因为不管面对的是谁,问的是什么问题,他都要尽力去回答。只不过老者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刁钻,甚至有点抬杠的意味。但是这种猜想有没有可能性呢?那可太有了.就像是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们,谁都想不到现在还在辽国东北深山老林里苦哈哈渔猎的女真人,这么弱小无比的部族,会在几十年后,把辽、宋两个万里大国都给打到灭国一样。你凭什么能认定,如果正式进行贸易养肥了现在还弱小的青唐吐蕃,青唐吐蕃不会重现松赞干布时期的辉煌呢?凭现在的情况来推断未来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若是真有雄主出世,先通过臣服于大宋进行贸易积累本钱,然后整合内部完成集权后再向外扩张,大宋此举难道不是自己又养了个心腹大患出来?按理来讲,这话题讨论到这里,基本上就是死结了,毕竟陆北顾不能证明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然而,陆北顾却话锋一转说道。“但晚辈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其实最重要的依据,还是气候。”“气候”这个词其实古已有之,并非是现代词汇。《黄帝内经·素问》中就写了“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至战国至西汉时期“气候”开始合称,用于描述一年中节气与物候的周期性变化,《礼记·月令注》记载“昔周公作时制,定二十四气,分七十二候,则气候之起”。而到了前唐,随着《齐民要术》等农书对气候记载的增多,“气候”这个词语也逐渐演变出了包含降水、温度等要素的含义。所以老者对此理解起来倒是并无阻碍,但对于这个说法,他还是感到了好奇。“哦?”他将手中策论搁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问道:“听起来倒是有趣,此话怎讲?”“后晋刘昫所编纂《唐书·吐蕃传》以及前唐杜佑编纂《通典·吐蕃传》,除了描述吐蕃官制、律法、物产、风俗,还提到了松赞干布时,雪原能广种粮食,供养数十万大军.晚辈后来参阅前唐笔记,方知彼时正值‘暖期’,雪线较今上移甚多,吐蕃人方得拓耕雪原。”“然而各种晚唐五代笔记资料记载,自唐末以来,北地渐寒常年风雪,西域胡杨多枯,雪原的雪线也重新下移。”“冻土岂容禾黍?如今雪原之耕地,至多不过供养百万户人口,而如果向外拓展,一旦劳师远征又无法就地补给,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这个说法倒是新奇。”老者大感诧异,起了兴趣继续追问道:“那这雪原雪线上移,要多久能重新下移?你可研究过?”“如果单论雪原雪线,眼下倒是没有例证如您此前所言,中原得知雪原可有人常居、通商,也不过是南北朝时与吐谷浑打交道才得知的,再往前没有什么记载,大抵是无法住人的。”陆北顾这时候却说道:“不过要是从中原的史料来看,倒可窥见一二端倪。”老者眼中诧异之色更浓,手指轻叩案几:“如此说来,你是以史书所载物候,推断气候寒暖?”“正是。”陆北顾点头说道:“《后汉书》记载‘灵帝光和六年冬,大寒,北海、东莱、琅邪井中冰厚尺余’,而《三国志》则记载‘黄初六年冬十月,帝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淮河南北已然是冷极了。”“然而《宋书》、《南齐书》,却记载淮河南北时常冬日无雪有旱,此间寒暖差异,已可辨矣。”“故而汉末至南朝宋、齐,天下气候由冷开始转热,再往后从东西魏至唐初,气候暖意渐增,雪原融雪,吐蕃遂强,而至晚唐五代,复又转寒,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似有规律可循。”“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吐蕃之盛,因暖期而得沃土;其衰,亦因寒期至而冻土难耕.故此学生才认为,今青唐吐蕃虽据河湟,然农耕根基已失,纵有雄主,难复松赞干布旧观矣。”窗外忽起一阵风,摩诃池水波荡漾,荷花摇曳。“有趣!有趣极了!”老者看着陆北顾赞许地说道:“你这‘寒期’‘暖期’之说,倒与古人‘五运六气’之论暗合,只是古人多言天象应人事,而你却以寒暖论兴衰,倒是别开生面。”“若依此说,北方胡人亦是因寒暖变迁而盛衰?”(本章完) 第37章 今朝先来谒相公 “正是此理,天时虽不可逆,然人事不可不预。”陆北顾点点头说道:“极北苦寒之地,本就难以农耕,全靠游牧,若再遇大寒,牧草不生,则胡骑为求生存必然南掠.澶渊之盟虽立,然不可奢求永久和平,总有一日寒期将至,届时即便不是契丹,也总会有北方胡人如匈奴、鲜卑、柔然一般再次南下中原的。”“居安思危,所虑不假!”老者感叹道:“不想今日竟在这摩诃池畔,听得如此新奇之论。”“你这后生,年纪轻轻,却能从故纸堆中看出这般门道,倒是个有心人,只是我听闻四川常有文士来张相公这里投递文稿,以求骤得青云之梯,你小小年纪莫不是也想走这捷径?”老者正色说道:“老夫劝你一句,不走科举正途,便是真保了个小官做,一辈子便也踟蹰于原地了,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这里面有个说法,大宋的荐举制度最初其实是非常泛滥的,并且允许大员推荐亲属、门客入仕。而庆历三年,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等纲领,直指荐举制度积弊,并且大规模罢黜冗官,著名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故事便是从这来的。庆历新政明确规定了各级官员每年荐举人数上限,哪怕是三司使这样的高官所荐举的人数也不超过三人,到了现在的嘉祐元年,虽然荐举人数有所放宽,但条件还是非常苛刻,并且荐举人要承担连带责任。因此,荐举这条路只能找高官,而且一般都是确实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会被荐举。但即便如此,走荐举出身,也只能当“选人官”.意思就是判、司、簿、尉这样的最低级的职位,这种虽然也是官,但干的都是脏活累活,所谓“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便是这些“选人官”的工作现状了。而“选人官”如果不能被继续荐举入京,那就意味着终身都只能做个微末小官,基本上仕途就是一眼望到头了,不可能再有进步。所以如果不是科举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一般的士人不会选择走荐举这条路。但是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怎么可能有人有才华到了足够让高官赏识的地步,又走不通科举这条路呢?有的,包有的。譬如苏洵。诸葛亮当年“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初出茅庐,直到写《出师表》,也不过是二十一年。但这位老兄,截止到现在,考科举已经足足考了二十二年了,还没中进士。这可是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存在,就算因为文学技能点全都点到了“散文”这一项上,偏科有些厉害,但是天赋才华都在那明摆着呢,考科举肯定也比绝大多数考生都强吧?然而,努力也努力了,就是考不上进士。甚至苏洵在州学考举人,也不是一次就考上的。原因也很简单,不管苏洵策论写的多好,如何苦背帖经,在诗赋、墨义这两项上面,卷王们总是能通过极致的操作,把分数差拉开。——所以真的不要觉得在大宋考科举容易啊!而老者也是以为陆北顾也想走这条捷径,故而好心规劝了一句。陆北顾连忙拱手说道:“非是如此,晚辈明年便去朝天子,今朝先来谒相公罢了。”听了这话,那老者面色一缓,指着陆北顾笑道。“你这小子,口气不小!”陆北顾笑笑不答话。显然,老者虽然并不喜欢那些来张方平这里投递文稿以求荐举的人,因为很多人都只是空有文华而已。不过他也改变不了张方平,毕竟张方平喜欢与有才华的士人交往,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甚至老者这种人,才是不符合大宋士大夫阶层风气的。因为士大夫以文会友,赏识、提携还未做官的书生,实在是再普遍不过了。而这时在门口眼看已经不能再等下去的李磐,也整理了一番衣冠,走了进来。“下官合江知县李磐,见过转运使。”转运使?陆北顾有些惊讶,这官够大的了,只是不知道是益州路的转运使还是梓州路的转运使。老者见了李磐,交叉审讯似的问道:“今日你来拜谒张相公,所为何事?”李磐当然也不傻,他估计陆北顾已经被问过这个问题了。所以他恭谨答道:“乃是因为我这学生对经国济民之道有些想法,策论中有未尽之意,想与张相公面谈一番。”而李磐这时候也借机向陆北顾介绍了赵抃的身份,陆北顾急忙行礼。“见过赵转运使!”就在这时,屏风后一位紫袍大员踱步而出。只见此人身着紫色曲领宽袖长袍,袍长及足,腰间束玉带,挂金鱼袋,头戴直脚硬幞头,脚蹬乌皮靴,端地是气度不凡。“见过张相公!”李磐连忙带着陆北顾作揖行礼。“免了。”张方平抚了抚颌下三缕长须,说道:“这少年郎,想来便是你说的做《御夏策》之人吧?”“正是如此。”李磐恭谨应道。“随意坐吧。”张方平掸了掸紫袍,坐在上首。这身紫袍是公服,即常服,又名“从省服”,是大宋官员日常办公和一般正式场合穿着的服饰,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里面的“朱紫”指的便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大员了。而李磐,穿的就是绿色官袍。张方平看着本打算离开,这时候却又坐下了的赵抃,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刚才就说要走吗?怎地?不走了?”赵抃笑道:“此子刚才所言之论,老夫觉得极有道理,正好转运使司这时候也没什么事情,也不妨再听听他还说些什么。”张方平听了这话有些诧异,毕竟,能让赵抃这个老古板欣赏的人可实在是不多。“能让你觉得欣赏的人倒是不多,那就听吧。”张方平点点头。反正要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还正好跟经济有关,赵抃作为益州路转运使旁听也是理所应当。“你那篇《御夏策》我看了,写的很不错。”张方平拿起茶杯饮了口茶水,目光并不锐利,但落到陆北顾身上,却极有压迫感。曾经的“计相”,如今坐镇西南的封疆大吏,不经意的言谈举止间真的让人觉得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陆北顾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你们远道而来,闲话也就不多说了,我算半个知兵的,早些年也写过《平戎十策》,用间、募弓箭手云云,我不想听。”“至于你说的‘货殖断筋络’一策,庆历和议已定,国朝不好贸然与青唐吐蕃互市,不过作为反制之策,确有道理刚才赵转运使说了,你跟他讲了寒暖之论,这个稍后再说。”“我现在更想听听,你此前跟李知县说的所谓‘盐、钞、粮,三难自解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章完) 第38章 开源?节流? 这时候李磐开口帮衬道:“我这学生还年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相公多指教。”“无妨。”张方平摆了摆手。陆北顾正襟危坐,说道:“国朝虽富,然‘三冗’在肩,实难大步前行,学生虽处江湖之远,但对此也有几分思量,故而有个想法。”“说的委婉了。”“何止是‘实难大步前行’?税赋有限而支出几乎无穷,早就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了,如今也不过勉力维持罢了。”张方平说的并不客气,担任过三司使的他很清楚大宋的财政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两把“顶级补墙匠”的刷子,根本就干不了这个活。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张方平对任何人对任何经济政策的建议,其实都抱有着本能的警惕心理。实际上,哪怕是到了现在,张方平也不认为陆北顾这个县学学生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但他生性就喜欢提携后辈,也喜欢与人交谈,所以目前也只是抱着“兼听则明”的态度抽时间听一听。毕竟对张方平来讲,若是可行,那当然好;若是不可行,那也没什么的。陆北顾点点头,继续说道:“而学生以为,国朝财政,首在盐法。”“怎么,你的意思是从盐法上面开源?”这话看似问的风轻云淡,但里面却藏着考验。这世上谁不知道开源比节流来钱快?但拿一个家庭来比喻,一家人都是勤勤恳恳做工赚钱的,为什么绝大多数家庭都选择省吃俭用而不是出去做生意?自然是因为胡乱去做生意,不仅成功率不高可能导致折了本钱,更可能会导致家庭财政无法正向循环,继而陷入到更被动的境地。国家也是如此,眼下大宋的财政,靠着经年赤字①才能勉强维持,如果胡乱开源,可能直接就把财政折腾崩了。这时代不是没有聪明人,也不是这些聪明人不明白开源比节流来钱快的道理。而是一来没有试错余地,二来以大宋的基层治理能力,不管你什么开源好法子,推广到全国都能给整歪了。故此,要是真打算从盐法上面开源,或许能收一时之利,但最后定然是不如不改的。李磐在旁边暗暗捏了把汗,只希望陆北顾别胡乱回答。“盐法开源要不得。”陆北顾摇了摇头:“百姓在盐税上面的负担已然极重了,再胡乱加,不仅收不到多少钱,而且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张方平微微颔首,只要不是来建议他开源的,那就能听下去。“学生的想法是,部分修改盐钞法,通过商业规律来使各地能够互通有无,提高效率减少损耗。”听了这话,态度刚刚缓和下来的张方平却紧紧地蹙起了眉头。“那你知道盐钞法怎么来的吗?”“知道。”陆北顾稍稍回忆了一下,整理思绪。“太宗雍熙三年,为解西北粮草供给难题,颁行‘折中法’,要求商人向西北边境运送粮草换取盐引②,凭引至指定盐场支盐后,在指定区域内贩售。”“然而由于西北苦穷,边地粮价较高,粮草只供给边军而不供给百姓,故而百姓常以贩卖私盐为生,商人千里运粮所费不菲,取得盐引后哪怕换得官盐仍无利可图久而久之,‘折中法’废弛。”“折中法就是不可行。”张方平的眉头依旧紧蹙,“所以当年范晋公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的时候变革盐法,改实物折中为交钱买盐钞,盐商直接在京师缴纳铜钱换取盐钞再到盐场支盐,而西北粮草则由东南漕运直接运输,‘折中法’彻底废除。”范晋公,指的就是张方平的好友范祥。范祥当年进士及第以后,自乾州推官升迁为镇戎军通判,亲自带兵抵抗过李元昊的围城,是个跟张方平一样通晓边事、熟知经济的人,还曾经主持修筑了刘璠堡、定川砦,在提举陕西银铜坑冶铸钱和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的差事上都颇有作为,现在在关中担任华州知州。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随着明年张方平重新担任三司使主管全国财政,很快张方平就会与包拯共同奏请复用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使其重掌西北盐政,并将其升任为转运副使来辅佐张方平。而对于范祥和他制定的盐钞法,陆北顾是了解的。此人在中国古代经济史,尤其是宋代经济史上相当有名。《宋史·食货志》明确记载范祥所制定的盐钞法相当完备,后来主管盐法的文官根本不敢随便改动,仅仅在其基础上稍微加以增减。而张方平接下来说的也很直接,甚至没怎么给陆北顾留面子。“那既然知道盐钞法,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设计,还能比范晋公做得更好?”在盐钞法已经如此完备的基础上,陆北顾在张方平面前提出修改其好友范祥制定的盐钞法,对方这个态度并不奇怪。但陆北顾并没有退缩,他说道。“四川缺铜钱之弊端,想来相公再清楚不过.而学生一行人路过泸州的时候,眼见川南数州运输井盐船只往来不绝。”“你的意思是从四川往关中运盐?然后换铜钱?”这时候赵抃插话问道,他本来就是益州路转运使,经济上的事情,他也是懂的。“非是如此。”陆北顾摇头说道,“蜀道难行,若是从陆路运盐,价格跟井盐顺江东下完全是两回事,关中百姓吃不起的,也不可能换得来铜钱。学生是觉得,可以让东南商人拿着铜钱来四川买盐,以解四川铜钱之荒。”“如今不就是这么做的吗?”赵抃皱了皱眉,完全没理解:“问题是朝廷对井盐每年的销量有限制,东南商人购买井盐时也不可能全用铜钱来支付,其中大半是铁钱、交子乃至布帛.而且,这跟西北有什么关系?”益州路跟其他路不同,因为四川地区盛产茶叶、井盐,所以这里的转运使还承担着特殊任务,也就是负责监管茶、盐的专卖收入。所以对于四川井盐的问题,赵抃是非常有发言权的。“正是如今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才有实际可行性。”陆北顾这话拗口,但他并未过多对其解释,而是继续回归到主题,说道:“学生琢磨着,如今四川多井盐、缺铜钱;西北缺粮食;东南多铜钱;中原多粮食,四者未尝不可自成循环。”“哦?”张方平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但眼前还是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不透。随后,陆北顾将全部设想和盘托出。——————①赤字并非现代词语,而是由西魏苏绰在记账制度中规定的“朱出墨入”衍生而来,隋唐常用“赤字”来表示国家财政支大于收。②换盐的凭证,从《宋史·通货志》记载可得知当时“盐引每张能领盐116.5斤,价6贯”。(本章完) 第39章 陆北顾的设想 “其一,在四川设立[井盐盐钞],要求商人以铜钱购买四川井盐盐引,销售范围不得超出井盐原有销售区域。”“其二,在西北发行[解盐盐钞],朝廷在西北各州,以河东解盐年产量的一定比例为依据发行专用于收购粮食的盐钞,商人可持此类盐钞至河东盐场兑盐,销售范围不得超出解盐原有销售区域。”“其三,效仿前唐刘晏转运之策,将东南军粮直运西北改为每隔几年由东南商人根据手中[井盐盐钞]的数量,来竞价买扑分段承担运粮的资格。”“其四,在开封设立西北专用军粮仓,将东南转运来的军粮囤积于此。商人可以选择在交押金后,通过承担军粮转运到西北的任务,到西北兑换数量远少于自行购买粮食并运输所获得的[解盐盐钞]。”“其五,在开封设置盐钞兑换之所,允许商人将[井盐盐钞]根据朝廷规定的比例与[解盐盐钞]互相兑换。”信息量有些大,赵抃听完以后并没有直接捋清楚。“展开详细说说。”“是。”陆北顾清了清嗓子,说道:“假定依照此法开始实施,首先,会有很多中小商人跟从前一样为了获得四川井盐,来购买[井盐盐钞],但是因为此前没有限制支付手段,所以不能缓解四川的铜钱荒,而不再收铁钱和布帛后,四川的铜钱流入会显著增加。”“当然,如果仅仅是为了正常贩卖四川井盐,是无法令铜钱输入量达到能够缓解钱荒的地步的。”“但若是有了‘开封以东军粮漕运每隔几年由商人根据手中[井盐盐钞]的数量,来竞价买扑分段承担运粮的资格’的规定,那么为了从运粮中获利,有实力的大商人就肯定会争取买扑某一段运粮权。”这里额外提一句,买扑,本身就是大宋社会广泛运用的制度。而陆北顾的设想,也只是买扑通过漕运向西北分段运送军粮的资格,并非是要把漕运本身给买扑了。漕运的涵盖范围是极广的,除了军粮,漕运还负责将东南的竹木藤手工制品、杂货日用品、铜铁器、龙涎香象牙等奢侈品、土特产及贡品、薪炭饲料等等各色物品输送到开封,然后以开封为中心,运到北方各地。那你问为什么要把开封以东军粮漕运的分段运输权给买扑出去?那肯定是因为买扑给商人承担分段运输,成本比朝廷自己运要省钱的多啊!东南漕运的路线,根本就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张大网!朝廷自己统筹购买粮食,然后在不同水路支流进行运输,运输到某些水路交汇节点,再继续转运,所需要付出的有形和无形的成本都是相当高的。但如果分包给某个商人,定下硬指标以后,以水运节点作为验收检查点,其与上下游商人就会形成利益博弈,商人再贪婪最多也就从中赚一部分。可漕运这事,每年若是继续让转运司和发运司来上下其手,那损耗根本就数不过来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两位大人物不会不懂。张方平这时候似乎已经想通了什么,他直接问赵抃道。“损耗比之原有漕运如何?”赵抃肯定地说道:“肯定会比转运司和发运司来继续承担西北军粮漕运,消耗要少的多。”作为益州路转运使,赵抃亲手整顿过赋税征收,自然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而张方平的态度此时也发生了转变,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了起来。陆北顾顺着思路继续说道:“这时候,大商人们就需要将手中囤积的大量铜钱输入四川换取大量[井盐盐钞],将其用来在买扑中作为筹码进行竞价,随着这种每隔几年就有一次的周期性铜钱输入,四川铜钱荒自然也会逐步缓解。”“听起来倒是可行,确实能缓解四川的铜钱荒。”赵抃沉思片刻,提出了自己作为转运使最关心的问题:“那商人为了逐利,会不会出现偷盗克扣粮食,或者替换粮食以次充好的现象?”陆北顾解释道:“买扑的时候就得要求商人承担分段运粮,有多少粮食运到下一段是有定数的,这里面有损耗肯定不可避免,但都要由商人承担如果他偷盗克扣或者替换粮食以次充好了,下一段负责运输的商人没查出来或者补不上,那就会导致下一段的商人亏损或被查处,为了避免亏损,买扑每一段运输的商人,都会与其上下两个商人形成利益博弈。”这里的意思,不是说位于河流上游的甲商人买了一千石粮食运到河流中游,然后交给乙商人接着运到河流下游。而是负责某条支流军粮运输的甲商人,采购一千石粮食以后把粮食运到了两条支流的交汇点,由检查点进行检查质量和数量,检查无误,再把这批粮食交给乙商人,而乙商人自己同样购买了一千石粮食,乙商人需要把这两千石粮食,从两条支流的交汇点,运到支流汇入某条主流的转运节点再进行检查。整个流程,是如同大树根系一般的。而这时候或许会有聪明人问了,那么如果商人无法偷盗克扣粮食,或者以次充好将军粮拿去卖钱,怎么会愿意去做这件事情呢?实际上买扑分段运送军粮的资格,表面利益看起来虽然不多。但对于商人来讲,却是很有利可图的一件事情。一方面,分段运送军粮,根据大宋的买扑制度,肯定不会让商人亏本经营,或许也赚的不是很多,但只要运气不是特别点背,经常遇到水匪劫粮、船只沉底这些事情,几年的买扑权累积下来是稳赚不赔的,是个不需要冒太大风险的稳定收益项。另一方面,分段运送军粮还有个隐性收益,是可以利用军粮的特殊性质,在自己买扑的这一段捎带运点其他东西来尝试赚外快的当然了,也就是运点比较值钱的小东西,大的肯定是没法随船运的,毕竟关卡都是有抽查的,军粮运输是抽查少不代表不抽查。综合来讲,即便承担着一定的经营和检查风险,商人依旧会对此趋之若鹜。而每隔几年重新竞价买扑,即便商人之间达成了暗中交易,依然存在变数极多的博弈,也使得这套制度不会快速僵化。“你继续说。”张方平彻底认真了起来。(本章完) 第40章 天下奇才! “其次。”陆北顾继续说道:“几十个、上百个,甚至数百个大商人,在分段买扑了开封以东军粮运输权之后,会通过水网,将东南、荆湖、江淮、山东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到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仓储存起来.而同样会有来自关中、两河或是中原的商人,为了获得西北发行[解盐盐钞],要么选择自行购买粮食运输到西北,要么选择自备车马,在交押金后从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仓中接下粮食转运任务,再把粮食运到西北。”“之所以制度设计上西北不需要分段买扑,是因为陆运与水运不同,从开封到洛阳再到长安,一路都是沿着‘黄河-渭水’南岸的官道笔直西行,只有这么一条路走,物资不需要复杂转运。而从东南运粮食则不然,粮食必须从荆湖、江南、两淮等地征集,物资需要通过水网进行复杂的分散转运。”“此前‘折中法’之所以失败,根本原因就是商人需要从产粮地千里运粮到西北前线,路上消耗太大,再加上西北私盐泛滥,以至于哪怕拿到了盐引,都无法弥补损失但如果按照这种循环方法便不同了,不同地区的商人都只需要承担一部分路程的运输,运输成本因此大大降低。”李磐听了这话微微颔首,他在西北待过,那地方在汉唐时候是沃野千里的“王霸之基”不错,但从唐末开始就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现在水土流失的厉害,耕地大面积萎缩,又驻扎了那么多的军队,西北地区在粮食方面完全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加之随时有战乱的风险,所以从第一次宋夏战争以来,民间粮价常年居高不下,必须依靠外部输入粮食才能维持稳定。而宋代“折中法”本质上跟明代“开中法”没什么不同,事实也证明了,如果让某个商人承担粮食的全程运输工作,那么没有人能承担得起,结果是要么政策废弛,要么改为实际上的分段承包。赵抃这时候问道:“那两种盐钞设置兑换比例,目的是通过调节盐钞的比例,来达到增加或减少、加快或放缓对西北前线粮食供应的目的?”“不错。”陆北顾点点头,说道:“国朝商业发达,但商人同样有地域性,东南商人未见得真的会来开封把自己手里的[井盐盐钞]兑换成[解盐盐钞],西北商人也是如此。但若是朝廷需要给西北快速运粮,只要稍微上调兑换比例,自会有无数居中的商人为了利益趋之若鹜,到时候两端就会受到相应影响,而放缓运粮速度也是如此。”有点烧脑,陆北顾并不清楚这两位大人物是否弄明白了其中的原理。这里的原理,说穿了也很简单。先说实物,同样的一包盐,分别是四川井盐和河东解盐,它本身并不是等值的。如果只有这么一包盐,那么是否等值其实无所谓,因为即便不等值,倒卖的差价也非常的小,而且运输成本也摆在那呢,根本没有任何千里迢迢去倒卖赚利差的必要性。但如果不是一包,而是一百万包呢?显然,利差与巨大的数量相乘,所得利益就已经非常可观了。不过,还是要考虑到相应的运输成本。——可如果不是堆积如山的一百万包实物盐,而是一沓盐钞呢?那就只存在利益,几乎没有任何运输成本了。实际上,这也是陆北顾根据史实所制定的策略。历史研究资料上明确记载,随着盐钞发行量增加,大宋的盐钞很快就会突破“支盐凭证”的原始功能,在流通中具备货币属性,可折抵税赋、用于民间交易,甚至具备“飞钱”的汇兑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比如[解盐盐钞]的官方兑换比例调整,实际价值上升,那么就必然会有居中的商人们为了追求利益,而大量收购。直接后果是什么?那就是[解盐盐钞]的实际成交价格会随着商人们的追捧而水涨船高,商人们想要通过盐钞这种证券来实现无运输成本套利,就必须要从此时手中掌握着大量[解盐盐钞]的商人们手中收购。这时,固然会有此前完成过陆路运粮的商人卖掉手中的[解盐盐钞]来及时套现。但也会有实力雄厚的大商人,组织车队自行购买粮食,运往西北换取[解盐盐钞]。而更多的中小商人,则会选择自备车马,在交纳押金以后,从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粮仓那里接下转运任务,把军粮运到西北,然后换取[解盐盐钞]。这就起到了战时能够发动民间力量,向西北快速运粮的作用。而且,既能满足西北军队所需粮食,还能满足西北百姓所需粮食大商人们自行组织车队购买并运送粮食来获取[解盐盐钞],其性质跟从开封接下军粮转运任务是不一样的,这部分粮食,紧急时刻是可以由西北各州投放到市场或直接赈灾的。那么如果是[井盐盐钞]的实际价值上升呢?那就会导致因为没有利益可图,商人们降低了对前往西北运送粮食的热情,转而从其他商人手中收购[井盐盐钞],或者自己去购买[井盐盐钞]。在这种情况下,四川的铜钱流入会增多,交子的发行规模也会随之增加。而这里面还有一层未说出口的意思,那就是之所以要在开封设立盐钞兑换之所,目的就是为了让通过政策获益的人变得更多,使得政策的阻力变小,这就意味着可实际执行的几率却大大增加。因为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不是看起来是个好政策就能执行下去,而是要绝大部分人都能从中受益的政策才能执行下去。赵抃又细细思索了一番,终于算是理清楚了这里面的所有关隘。陆北顾这一番天马行空却又偏偏环环相扣的设计,委实让他觉得惊艳无比。“这一切都是商人自愿的行为,只是设立了一套因势导利的制度。”“老夫未尝想过经国济民之术竟能如此设计今日受教了!”赵抃很是钦佩地向着陆北顾拱了拱手。陆北顾连忙起身回礼。而张方平看着陆北顾,眼中同样流露出了浓重的惊讶之色。原本,他以为范祥制定的盐钞法,已经足够完美!但今天他听了陆北顾一席话,方才发现,竟然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天下奇才!”(本章完) 第41章 《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疏》 听到这句话,李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相公向来举重若轻,能在他口中说出“天下奇才”这四个字,这是何等的认可?“学生愧不敢当!”陆北顾连忙起身行礼,心底却也是终于松了口气。其实用现代的话语来说,这就是通过将四川井盐和河东解盐专卖权以及军粮运输权的证券化,构建起了一整套闭环体系,通过盐钞的金融属性实现资源的跨区域配置。而陆北顾之所以一开始就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合理的,是因为他提出的这套制度,所有实施环节都是有着现实依据的。首先,东南商人用铜钱购买四川井盐就是他在前来成都的路上亲眼所见的现状。其次,他记得没错的话《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就有明确记载,仁宗朝“河东解盐、四川井盐,盐引各有限域”,其次《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也提及了“盐钞行于三京,而解盐引不通于川蜀”,所以盐分区销售制度是目前的实际情况。再次,大宋买扑制度非常普遍,而前唐刘晏的转运之策也是现成的案例,通过分段买扑运输来减少运输成本这个操作,具备相当的可行性。最后,《宋会要辑稿·食货》也记载了在仁宗朝中后期西北已有“入中粮草,给盐交引”的小规模复行“折中法”的操作,所以西北拿盐引来换粮食是有实际需求的。总而言之,在仁宗朝盐钞年发行量约300万贯的规模下,这套体系是完全具备可操作性的!“具体怎么改些细节,我与赵转运使会召集僚属再行琢磨、修改,至于最后是否采用、何时实施,那得宰相们去定夺不过不妨先写出来。”张方平直接亲自把纸笔拿到了陆北顾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按你的想法,来拟份奏疏,先写出来,后面再做润色。”“我?”陆北顾有点懵。他一个县学学子,帮户部侍郎、成都知府写奏疏?张方平意味深长地说道:“以你的才学,以后是一定要做官的,不会写奏疏怎么行?就当先练练笔了。”陆北顾眼见李磐眼观鼻鼻观心,他也没办法推辞了。好在按照大宋的奏疏格式来讲,写奏疏跟写策论区别并不大,参考一下看过的那些宋代奏疏,他也不是不能写。毕竟,奏疏并没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跟诗、词、赋是不同的。陆北顾沉思片刻,提起笔来,帮张方平拟了这份奏疏的草稿。“臣户部侍郎知成都府事张方平,谨奏。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臣闻尧舜之治,不过通变;汤武之功,惟在制宜。今西陲戍兵仰哺①万里,飞刍挽粟②,江淮为之疲敝;蜀中铁钱壅滞③不堪,铢锱难行,闾阎因之困穷。臣以为当以山泽之利为枢纽,行轻重之权以济时艰。昔者管子煮海而齐霸,刘晏榷盐而唐兴。今剑南盐井,出盐逾千万斤,积若丘山;关西粮草,岁费数百万石,竭如漏卮④。若以盐为钥,以钞为枢,使东南铜钱贯蜀道,关东粮粟通渭水,则两难可解矣。臣请试法于成都、秦州二地,成都府岁拨井盐,许江淮商贾持铜钱入蜀请引。秦州置粮盐场,以解州盐为质,商旅运粮至渭北诸寨者,每石给盐钞,二者许于汴京榷货务兑。然法不可不密,防不可不严。蜀盐出井,无印者以私盐论;秦州纳粮,虚冒者依军法治。益州转运使司月具铜钱出入数,秦州粮盐场旬申粮钞发放额,皆快马直报三司。如此,则奸蠹无所容,法度得其宜。初行交子,始自成都一府;变革茶法,试于淮南⑤一地。今试盐钞法若有成效,则蜀中岁得铜钱,渐解铁钱折阅⑥之弊;秦凤年省漕粮,可减脚费万缗。而朝廷握通兑之枢机,坐收商贾之利柄,纵有未臻,不过停罢二处试法,无损大体。臣无任恳款激切屏营之至⑦,谨奉表以闻。”待墨迹干涸,陆北顾交由李磐呈给了张方平,张方平看了看又把这张纸递给了赵抃。这时候氛围已经轻松许多了,张方平笑问道:“这文风,比你如何?”赵抃工诗善书,诗风具有清新律切的特点,很有“宋调”诗歌的风貌,是此时大宋文坛上为数不多专攻诗而几乎不写词的大家,时人评价其诗有陶渊明古淡之风。至于书法,境界则要更高。赵抃的书法笔端正严谨,点画润秀,取法北宋初期书坛所流行的颜体,偏向“丽”的书风,但却并不算“媚”,相反,其结字较传统颜体更为宽散,细韧的笔画加上倾侧的字态,显得清劲而古雅,自成一派,可谓当世大家。“文如其人。”赵抃细细看毕,似是很合他胃口,只道:“君子藏器,不轻示于人,然出匣,必有流光。”这是很高的评价了,张方平点了点头。“你的这套东西我不能白用。”张方平看着陆北顾,问道:“想要什么奖励?想做官吗?若是想的话,我与赵转运使现在就能联名保你个万户县的主簿。”说实话,这奖励挺诱人的。主簿虽然是从九品,属于最低等的官员,干的也都是统计户籍、管理钱粮出纳和文书档案等差事,但放到一个县里,那就是能排进前五的实权官员。不用辛辛苦苦去考那录取率低到可怜的科举,直接一步成官,换成其他人,恐怕马上就一口答应下来了。但陆北顾却摇了摇头,只道:“学生还是想考进士。”“好!有志气,考进士才是正道。”张方平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当着几人的面,他提笔认真写了封信,边写边说道。“我把你推荐给了欧阳永叔,你的事情我在信里写了.若是异日你真的考中了进士,有机会与他见面,想来他也会喜欢你的。”陆北顾心头一震。这封推荐信,可太有含金量了!欧阳永叔,便是欧阳修。暂且不提其本人以及“庆历君子”这个朋友圈,对于一个后辈来讲,是何等恐怖的庙堂资源。仅说欧阳修作为如今大宋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古文运动的领导者,只要能得到他的指点和赞许,那就必然可以名扬天下!甚至,成为文坛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之一!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一封推荐信,而是成为大文豪的通行证!当然了,这里有个前提,那就是陆北顾得靠着自己本事,能一步步走到欧阳修面前,否则的话自然一切都不必提。但无论如何,这份回报,不可谓不丰厚!随后,张方平放下笔,靠在没有扶手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问道。“说吧,还想要什么?绫罗锦绣,金银珠宝,娇俏婢女都未尝不可。”——————①仰哺,指靠他人供养。②飞刍挽粟,典出《汉书·主父偃传》,主父偃谏伐匈奴时有言“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唐朝颜师古注曰“运载刍槀,令其疾至,故曰飞刍也,挽谓引车船也”,意思是飞速地运送粮食。③壅滞,即阻塞。④漏卮,“卮”指古代盛酒的器皿,意为不断流失。⑤指茶商贴纳官买官卖应得净利润后,直接向园户购茶贩卖的“贴射法”,最初实行于淮南地区,因阻力过大而废止,后演变为“见钱法”,在北宋历史上数次施行亦数次废止。⑥折阅,指货币贬值。⑦“臣无任某某某某之至”是宋代奏疏常用的结尾用语,中间文字有“恐惧恳祷”“战汗惭惧屏营”“感天荷圣激切屏营”“瞻天望圣激切屏营”“祈天俟命激切屏营”等等,通常会根据奏疏内容进行适当搭配,用以表达上奏疏时的心情。(本章完) 第42章 张方平的馈赠 陆北顾当然知道,别说“我全都要”了,这里面的内容一个都不能选。李磐及时说道:“张相公,陆北顾强于策论,墨义、诗赋稍逊,他来时的路上便说了,听闻张相公尤善治经,极想聆听教诲。”陆北顾说没说过这话,其实并不重要。张方平听了也并没有明显表露出什么情绪,但是他内心深处其实颇为高兴,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就以博闻强识而闻名,对经学极有理解。但即便如此,要是让他抽几天时间给陆北顾解经,对于张方平而言却不太现实。一方面是他作为成都知府,几乎是整个四川最忙碌的大员;另一方面则是讲经与写推荐信不同,是要担着“师生”这份更大的因果关系的。张方平认可陆北顾的才华,也愿意提携后辈,但眼下却是朝局风云突变之时,其实从心底来讲,他反而不希望陆北顾跟自己有直接的牵连,免得耽误前程。而这时候,赵抃看出了张方平的顾虑,忽然主动说道:“此子一片赤心,若是张相公实在不得空暇,在下左右近来无事,倒是愿意教几日诗赋。”转运使司,一般都是秋天征税和查账的时候特别忙。而赵抃早就对益州路转运使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包括简化税赋流程,严惩墨吏,整顿茶政等等,一切早都有了制度。所以平常时节下面虽然也忙碌,但在夏初,赵抃作为转运使却清闲得很。更何况,赵抃跟张方平不一样,他没有那些顾忌。“既如此,那你们便在成都盘桓几日吧.可有地方住?”李磐连忙道:“与青羊宫的道人言明了,会去那里借住几天。”张方平点点头,李磐这般安排很合他心意,他不喜欢做事太高调的人。而看着陆北顾,张方平这时候大约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起身从身后翻找了一番,抬了一个樟木书匣出来。“这套《春秋尊王发微》是我在开封时泰山先生赠我的,里面还有些泰山先生的手记,应该对你科举大有裨益,便送你吧。”泰山先生,指的便是“宋初三先生”里的孙复,这位大儒在泰山讲学二十余年,与其同为“宋初三先生”的弟子石介一起创立了泰山学派。泰山学派是大宋儒学界的重要学派之一,孙复与石介整理经学思想,推广“尊王”“道统”学说,是庆历新政在儒学界最有力的支持者。其中孙复主张对于经学以“不惑传注、舍传求经”的方法进行研究,直接启发了理学“义理之辨”的思维模式,而石介关于“理”、“气”、“道统”等重要概念的解释,则对于二程和朱熹等人的影响相当之大,可以说是开理学先河。并且泰山学派的思想随着孙复与石介在太学的任教,在整个大宋儒学界迅速蔓延开来,现在已经成为了科举考试制定答案时的重要依据。而如今石介英年早逝,孙复垂垂老矣,也不再担任国子监直讲,这才显得出这套独一无二的《春秋尊王发微》的珍贵不仅比市面上卖的多了孙复本人的手记内容,更是极具收藏价值。之前陆北顾一直没钱买这套墨义参考书,如今竟然直接得到了孙复手记版的《春秋尊王发微》。“多谢张相公!”陆北顾作揖后连忙接过了樟木书匣,入手很沉。樟木天然就有防虫、防潮的特性,能有效保护书籍免受环境损害,在书匣材料里是仅次于楠木的存在,可以说这个不小的书匣就已经很值钱了。“打开看看。”张方平说道。陆北顾当着几人的面打开了樟木书匣,这种藏书用具是一个“五面匣子加可抽盖子”的结构,便于存取且密封性较好,里面放着足足十二卷《春秋尊王发微》,边口都是用细竹条加固的,再以带子和别子系紧。他打开翻看了一下,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明显是有年头的,而且上面记载的手记相当深奥,以他现在的经学水平很多东西完全看不懂。“有看不懂的很正常,记住一句话就行了。”看出了他的疑惑,张方平随口背道:“夫知《春秋》者莫如孟子,不过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耳,使二百四十二年中无人非乱臣贼子,亦何至由天王以及诸侯、大夫无一人一事不加诛绝者乎?过于深求而反失《春秋》之本旨者,实自复始。”陆北顾细细思量,旋即恍然。——哪有什么春秋历史?说的不过是五代战乱罢了。正因为大宋太怕再出现一个遍地乱臣贼子的世道,所以才要重视孙复和石介主张“尊王攘夷”的泰山学派,这也是把泰山学派对于《春秋》的学说作为如今科举考试标准答案的原因。“相公提点精妙,学生受教了。”张方平见他懂了,摆摆手说道:“拿回去好好读吧,我与李知县还有些话要说。”赵抃看了看陆北顾,因为陆北顾不是官身,所以身份不适用类似于公函的“牒”,也不能用类似报告性质的“劄子”。所以,他给陆北顾写了张公凭①,相较于一次性临时指令性质的手帖,这东西时效性更长一些。赵抃在上面写了陆北顾的姓名,然后填了个“问学”的事由,最后盖上了随身小印。“喏。”赵抃说道,“这几天拿着这个,有空便可来城南转运使司寻我,今天就别来了.许久没有给人讲诗赋了,得找两本书先准备准备。”陆北顾一怔,笑道:“是。”提着装了十二卷《春秋尊王发微》的樟木书匣,陆北顾走出了湖心岛的院落。小码头上已经有船夫在候着他了。湖面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垂柳轻曳,偶有飞鸟掠过。随着船夫划桨掠水,湖上泛起了细碎的涟漪,似有若无地漾开。宁静极了,又满是生趣。在这艘若沉若浮的小船上,陆北顾的心也跟着渐渐地静了下来。陆北顾很清楚,一封极有分量的推荐信加上一套泰山先生手记版的《春秋尊王发微》,张方平已经跟他两清了。而赵抃这位“铁面御史”是个清正君子,只会教他诗赋,并不会给他谋取任何私利。况且,这段关系算不算师生都很难说。所以陆北顾并没有因为这次随李磐来成都拜谒,结识了两位高官而沾沾自喜甚至自我膨胀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身处象牙塔中,但很清楚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他认识什么人,而是他自己是什么人。——————①公凭,是宋代常见的通行或身份证明文件,由官员签发,载明持有人身份、事由及许可范围,非官府人员出入衙门须持此物,否则以“阑入罪”论处。(本章完) 第43章 镬气 翌日清晨,陆北顾早早起身,将昨日所得的《春秋尊王发微》仔细收好.此书博大精深,光是一卷卷地对照着春秋三传看过去,没几个月工夫都看不完。他备齐笔墨纸砚,将这些东西放在笈囊里,便向城南的益州路转运使司衙门行去。对于这次跟随赵抃学习诗赋,陆北顾是非常期待的。诗赋,是科举考试的必考项!而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光看书是看不明白的,一个好的老师,根本就是无价之宝!所以陆北顾非常珍惜这次短暂的教学机会。而他们一行人目前都借住在青羊宫里。是的,就是成都那个大名鼎鼎的青羊宫。在这个时代,士大夫因私出行,借住在道观或者佛寺里是非常普遍的事情足够低调,住宿费不算贵,环境还好。在宫门内,陆北顾于右侧看到了一座八角重檐攒尖顶的护碑亭,亭前还有个三足青铜香炉,不过没多少香了。昨天没从正门进,所以并未见到此物。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又不着急,陆北顾就走进亭子里看了看。里面有个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碑,由赑屃背着,碑体看着是用青城石雕刻的,这种石头质坚纹细,非常适合镌刻碑碣。“《西川青羊宫碑铭》?”陆北顾蹲下来瞟了一眼下面,是一个叫“乐朋龟”的前唐尚书写的。随后,他在心里默念起了上面的文字。“.冈阜崔嵬,楼台显敞,齐东溟圆峤之殿;抗西极化人之宫,牵剑阁之灵威,尽归行在;簇峨眉之秀气,半入都城。烟粘碧坛,风行清磬。”读了读陆北顾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以前这里其实叫青羊观,唐僖宗为了躲避黄巢之乱跑到了四川,就在这里暂住过。唐僖宗觉得这地方不错,这次能转危为安说明或许是他的福地,没准下次跑路到蜀地还得接着住呢。所以唐僖宗回到了长安以后,特意拨了内外库钱对其进行大肆营造,将名字也从青羊观改成了青羊宫。而此地并未遭逢战乱破坏,所以其实已经有将近二百年的历史了。嗯,这往往意味着周围会有很多拥挤的古建筑群.或者说老破小民宅区。往前没走两步,果然如此。出了青羊宫宫门,成都的晨雾尚未散尽,周围的小巷子里就已经满是人间烟火气了。——字面意义上的“烟火气”。行人往来如织,巷子里和沿街的位置摆满了各式早点铺。陆北顾本来不想在这吃的,但是味道太特娘的香了,搞得他越走越饿。他琢磨着昨天来成都也没吃上这里的好吃的,索性就捡了个巷子里面看着还算干净且人少的摊子吃饭。“小郎君想吃点什么?”“都有什么?”“就两种肉面。”摊主说道,“一种是带肉浇头的浓汤大燠面,另一种是橙薤调的大小抹肉淘面。”因为成都夏天就是比较湿热的,此时陆北顾觉得身上被衣服弄得黏糊糊的很是难受,所以看着浓汤肉面其实也没有太大胃口。他说道:“来份橙薤调的面。”面是马上就要煮好的,所以很快就盛上来了。陆北顾接过碗,只见面条上淋着琥珀色的肉酱,肉末细碎油亮,最外面则是铺着一层橙薤,一边的金橙丝切的细如发丝,一边则铺着薤白的青白碎末。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先尝了尝,肉酱的咸鲜裹着面香在口中漫开,面条是从井水里过的,爽滑筋道,吸饱了酱汁却丝毫不黏糊。随后又夹了一筷子橙薤酱,橙丝很脆嫩,嚼起来带着微微的果香,薤白的辛香又恰到好处地解了肉酱腻。左一筷子,右一筷子,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陆北顾吃到额头微微沁汗都还有点舍不得,索性连碗底的酱汁都用面刮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晨起的湿热烦闷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摊主正巧抽出手来,见他吃得香,笑着问:“小郎君可还满意?”陆北顾点点头,掏出铜钱递过去:“这橙薤调得极好,酸甜开胃,暑天吃再合适不过。”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人都是吃饱饭以后才会胡思乱想。看着这些摊主的各色早餐,陆北顾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牛顿作为一个学者,看到苹果掉下来并没有想这个苹果好不好吃,而是想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陆北顾也是学者,但他跟牛顿不一样.他是很认真地在想关于吃的问题。这段时间,四川的各种吃食他也没少品尝。但他发现了,在如今的大宋,虽然蒸煮类的食物花样繁多,点心之类的更是品相极佳。但是炒菜,却远不如现代!为什么呢?是因为锅不行吗?陆北顾瞟了眼小巷子里摊主们的锅,显然不是如此。在这个时代,真正适合炒菜的薄壁铁锅,也就是“镬”已经被广泛使用了,民间也形成“镬气”的概念就是现代俗称的“锅气”。那么是燃料的问题吗?也不是。这里虽然也有人用木柴,但更多的人选择的是石炭(煤炭),石炭在燃烧效率上满足炒菜需求肯定足够用的。再仔细想想,更不是油的问题。大宋榨油技术比前唐可以说是飞跃式进步了,芝麻油、菜籽油、大豆油等植物油价格非常便宜,菜籽油每斤也就卖几十文铜钱,价格远低于猪油,而植物油耐高温、烟点高,本来就适合炒菜。用排除法排除了所有选项以后,陆北顾得到了一个有些让他觉得哭笑不得的答案。——那就是大宋的厨师虽然会炒菜,还很多人没研究明白怎么炒出足够美味的炒菜!“这要是让嫂嫂开个酒楼,自己教她怎么炒菜,怕不是食客得天天人满为患吧?”一个念头在陆北顾的脑海里升起来。不过,虽然看起来很可行,但开酒楼也不单单是菜做得好就行,还是需要本钱、人手、人脉的。陆北顾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暂时甩出脑海。随后,他穿过几条街巷,很快便远远望见一座青砖灰瓦的官署建筑,门楣上“益州路转运使司”七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陆北顾整了整衣冠,迈步上前。门前值守的差役问道:“来署所为何事?”“需见赵转运使。”陆北顾双手递上赵抃昨日所写的公凭。那衙役接过公凭仔细验看,见到上面盖着赵抃的私印,神色立刻恭敬了几分,唱了个肥喏。“早有吩咐,请随在下前去。”从官吏往来频繁的正厅旁边绕过去,穿过几进院落,陆北顾注意到,转运使司衙门虽规模不小,却处处透着简朴。廊柱上的朱漆多有剥落,石阶边角也已磨损,但各处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不久后,他们来到了后衙一处僻静小院。院中一棵早已凋谢干净的老梅树孤傲而立,树下石桌石凳纤尘不染。衙役在门外停下脚步:“转运使早有吩咐,直接进去便是。”陆北顾道谢后独自入院,见正房门户大开,赵抃正伏案疾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来得倒是早。”(本章完) 第44章 诗赋之道 “不敢让您久候。”陆北顾深施一礼。赵抃搁下笔,示意他坐下:“昨日回去可看了那《春秋尊王发微》?”“粗略翻了翻。”陆北顾如实答道,“泰山先生见解精微,学生许多地方尚不能领会。”“无妨,经学非一日之功。”赵抃从案头拿起一叠纸笺,问道。“今日我们先说诗赋,你可知为何科举要考诗赋?”陆北顾略一思索,答道:“可是为观学子文采?”“文采只是其一。”赵抃摇头,“诗赋一道,最能见人之性情、学识与器量。诗言志,赋体物,无真性情者难成佳句,无广博学者难用典故,无开阔胸襟者难见境界。”他指着房间里塞满了好几个书架的《文苑英华①》。“再者,就算不说这些,说的功利点朝廷取进士,起码要的是能写奏章、草诏令的人才,这些公务文书,哪个不需要骈四俪六的功夫?这便是诗赋之道的作用了。”进士,并不是都要外放出去主政一方的。恰恰相反,很多进士都是不外放的,他们会留在京城任职。而任职,主要有三条路。要么去给皇帝当秘书,要么去给皇子当老师,要么埋头修史养望。这三条路里,第一条路,升官是最快的。纵观历朝历代,书法好且草诏水平高的人,作为天子近臣很容易得到帝王的喜爱。所以走这条路,比在翰林院点灯熬油地修史可轻松多了。第二条路,则属于那种升官很慢,但只要升就是一飞冲天的那种。第三条路,没什么好说的,虽然走的慢,但是一般都很稳健,而且没有第二条路那种押宝错了一辈子不得翻身的风险。而赵抃的意思也很明白,以后陆北顾倒不见得必须走哪一条路,但如果具备这个技能,不光科举考试有用,以后就业也会有用。“学生明白了。”陆北顾赶紧点头,对方的提点显然是很有意义的。见他明白了,赵抃也不再啰嗦,只道。“老夫听李磐说了,你诗赋不佳,观你策论、奏疏,应当不是天赋不足,大抵不得其法尚未入门罢了.如此来讲,只要稍得其法,提升起来比需要消耗时日的墨义会快得多。”“这样,先看看具体什么水平。”赵抃抽出一张纸:“这是去岁眉州州试的赋题,你试着按考场规矩,作来看看。”陆北顾心头一紧。赋题,跟策论是不一样的。策论的格式要求并不严格,属于议论文,主要是考察考生对于题目的观点,只要适当用典、条理清晰,基本上就算作合格了。但赋题,则要求严格遵循“赋”这种文体的格律,一点都不能错。问题是陆北顾也没深入研究过诗、词、赋的格律啊!之前在泸州江上吟的那阙《水龙吟》,若是认真计较其实格律问题是很大的,只不过当时也不是在考试,所以李磐就没计较那些细节而已。可现在让他去写比诗、词还要难上一筹的赋,还要严格遵循格律,那可真就是上难度了!而且,这还不是县试的题目,是州试的!要知道,州试跟县试,完全就不是一个难度!一般来讲,四川的州县里,每年都是在县学二百人里排名至少前五的学生,才能通过县试,录取率是2.5%左右。而县试是一年一次,州试是三年一次。所以实际情况就是,当你作为县学的佼佼者,千辛万苦通过了县试进入州学,你会发现这里不仅全都是县学里的佼佼者,而且还堆了足足十几届!你不仅要跟同辈竞争,还要跟考试经验比你丰富无数倍、学习时间也比你长不知道多少的前辈去竞争!那么州试是什么录取率呢?以简州为例,按解额的数量来算,录取率常年在1%左右,陆北顾所在的泸州高点,大概2%。哦,要是按举人数量来算,那可能会好看的多。但是大宋的举人身份是一次性的你光考中举人没用,你得有解额才能去礼部省试。所以,举人身份只能证明你在某一年里,是某个州考试的佼佼者。当然了,要是非得说的话,也是有一些隐形影响力的,一般来讲没人愿意得罪一个举人,因为指不定哪天,人家就中进士了。而在如此低到令人发指的录取率下,其实每个能走到礼部省试考场的士子,都是自己故事里的天才。只不过,天才亦有差距。甚至,天才,只是见到绝世天才的门槛。陆北顾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回思绪。这州试赋题虽然比县试难上许多,但他也不敢推辞。他只得接过纸笔,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凝神构思。过了两刻后,陆北顾额头已见细汗,勉强完成了赋文。赵抃接过细看,这位严厉的老师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道:“用典有不恰当的地方,骈句对仗有几处不工,最大的是格律的问题,别说考州试了,怕是考县试都勉强。”没办法,现代学者写论文又不研究这些,就算有相关研究,那也是以文学、美学、史学作为出发点进行剖析,而不是要自己动笔去写。陆北顾自己不会,前身水平也一塌糊涂,当然就只能如此了。看他垂着头,赵抃到嘴边的话还是收了回去,好歹夸了一句。“不过你有个长处——文气贯通,这是许多死读书的人学不来的。”正所谓“因材施教”,在知道陆北顾不擅长诗赋的前提下,大概了解其当前水平以后,赵抃也调整了他的教学计划。他从案头取出一册手稿:“这是老夫早年写的诗赋心得,里面除了格律、用典的讲究,还有总结的‘三遍法’。”“敢问何为‘三遍法’?”陆北顾恭敬接过。“一遍立意,二遍修词,三遍炼字。”赵抃解释道,“考场时间紧迫,许多人急于成篇,结果漏洞百出,这个法子是先用两刻钟定下主旨与结构,再花两刻钟写出初稿,随后用一刻钟逐字推敲,最后才进行誊写,看似多费功夫,实则事半功倍。”随后,赵抃打开手稿,按照不同的诗赋题目案例,给陆北顾详细讲解。——————①《文苑英华》是宋太宗命李昉、徐铉、宋白及苏易简等二十余人共同编纂而成,从太平兴国七年开始,至雍熙三年完成,宋真宗时亦曾进行几次修订。全书足有一千卷之多,上继《文选》,下讫晚唐五代,选录作家两千余人,作品近两万篇,书中约十分之一是南北朝作品,十分之九是唐人作品,按文体分赋、诗、歌行、杂文、中书制诰、翰林制诰等三十九类进行分类。(本章完) 第45章 师父,别念了 “先说看起来最简单,实则最难的炼字。”赵抃点着其中的范例,说道:“炼字,其实目的不是找合适的字,而是找合适的声。”“骈句对仗讲究平仄相协,你且看这‘云山叠嶂’对‘烟水浮槎’。”“这里面‘叠’与‘嶂’皆为仄声,‘浮’与‘槎’皆属平声,看似工整,实则犯了‘同声落脚’的忌讳——四字皆为双平双仄相对,声韵便如断弦之琴,缺乏起伏之妙。”说实话,平仄这玩意挺让人头大的。写策论基本不要求平仄,完全可以随意发挥,但是诗赋的格律则非常的严谨。除了本身字的对仗,还涉及到声的对仗!要知道大宋可是没有汉语拼音的,所有字的发声,都需要根据《广韵①》的反切以及所属韵部来进行判断。而且,千万不要试图耍小聪明,依靠汉语拼音来判断因为宋代汉语的发音跟现代汉语在很多细节上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宋代汉语体系是以“四声八调”为基础的,已形成了平、上、去、入四声,但因声母清浊对立,四声各分阴阳,细分形成八调体系,而且跟现代汉语的显著区别就是入声独立,入声以塞音韵尾收尾,发音短促,与现代汉语将其合并入其他声调不同。如果非要用现代汉语来找参照物,去找更接近宋代汉语的方言,那就是客家话和吴语。客家话的特点是完整保留了宋代汉语的入声韵尾,而且通常有6-7个声调,接近宋代汉语的八调体系,调值分化细致。并且客家话是有跟宋代汉语相同的虚词用法的,比如“系”(是)、“冇”(无)、“啱”(刚),且句末语气词丰富,如“咩”“噃”等等。除此以外,客家话还有很多的古音,比如“行”(hang)“食”(siak)等等,都跟宋代汉语发音极为相似。吴语的特点则是保留了宋代汉语的全浊声母,并且入声分阴阳,因此用吴侬软语来唱宋词,通常会比用现代汉语来唱听起来要顺耳的多。而说回此处,从单个字的平仄判断来看,四字的平仄属性倒是没问题。但问题是,写诗赋不是对对联!要的不仅仅是平仄相对,甚至可以说,在骈文或诗赋的对仗中,单纯的平仄相对只是基础内容,进阶一点,就需要讲究“仄顶仄,平顶平”的交替之美。相信一般人琢磨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晕了。好在陆北顾的理解能力相当到位,还是能跟上赵抃的教学思路的。赵抃继续说道:“而若将‘叠嶂’改为‘列嶂’,将‘浮槎’改为‘迷津’,以‘仄仄’对‘平平’,虽合平仄,但‘迷津’二字分属‘支韵’与‘真韵’,终非上选。所以不妨改为‘烟水苍茫’,既保平仄相对,又合‘阳韵’一韵到底,方显声律谐美。”见陆北顾似有所悟,赵抃指了指正房里挂着他自己练字时候誊写的《兰亭集序》。“你看这‘崇山峻岭’对‘清流激湍’,乍一看,是不是平平无奇?”陆北顾点了点头,确实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倒是赵抃的字是真的好看。是那种,哪怕对书法完全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看”,属于美学范畴了。而如果把陆北顾自己练的正楷放到上面去对比,就仿佛是一笔一划写字的稚童与信手拈来的书法家之间所存在的差距一样。不过这个倒无所谓,宋代考科举不要求书法有多好看,因为重要考试都是会给考卷誊写出来再送去阅卷的,你在卷子上写多好看都没用所以如果只是应付考试,而不是为了艺术追求,那么练出来的书法只要写的不是如狗爬一般,正正经经能让人认清就可以了。“文字确实不算惊艳,但若是从音韵平仄来看,可就大有讲究了王右军此篇看似天成,实则暗合平仄交替之妙。”“这里面‘峻’为去声,‘岭’是上声,虽同属仄声,然一刚一柔,恰如琴弦之张力。”赵抃的手指又移至“激湍”两个字这里。“而‘激’字入声急促,‘湍’字平声绵长,正是‘仄顶仄,平顶平’的典范,明白了吗?”陆北顾很想调皮地说一句。师父,别念了。但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一闪而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明白了,讲的很是真切易懂。”说实话,诗赋格律这种东西。没人教,就这里面的门道,自己琢磨一年都琢磨不明白。但要是有人教,自己悟性够好,很多东西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情罢了!毕竟,内容即便再拗口再复杂,说穿了也就是那那些东西,都是有规律可循的。考试最怕什么?当然不是怕背题,而是怕需要自由发挥的啊!正因如此,很多考生其实帖经、诗赋都不错,但一考策论就稀烂,说白了就是才学不够,没有自己的观点。而正是因为陆北顾,已经把他在“观点”这方面的能力展示了赵抃。所以赵抃才会对陆北顾这么耐心地进行教导。因为赵抃很清楚,陆北顾是有才华、有天赋的,唯一的问题,其实就是不懂这里面的规律。而规律,是可以教的。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上午。陆北顾对于平仄格律的理解,也比之前大大加深了。就在他还要询问问题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书吏匆匆进来,在赵抃耳边低语几句。陆北顾隐约听见了模糊的几个词。“提点刑狱司那边有要犯.”赵抃神色一肃,对陆北顾道:“有公务要处理,你回去将这手稿读熟,明日考校。”陆北顾连忙识趣地起身告辞。走出衙门时,日已近午。陆北顾回头望了望那座朴素的官署,心头也是有些感慨,谁能想到名震朝野的“铁面御史”赵抃,教导自己时竟如此耐心细致呢?——————①《广韵》是陈彭年、丘雍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写就的声韵著作,目的是为了增广《切韵》而作,全书分5卷,收录26194字,注文191692字,分206韵,平声57韵(上平28韵,下平29韵),上声55韵,去声60韵,入声34韵,较《切韵》增多13韵,字数比《切韵》增加一倍,是宋代考生的声韵参考书。(本章完) 第46章 《赋得梅》 接下来的几日,陆北顾每日清晨准时到转运使司报到。因为早出晚归的缘故,他几乎都见不到同住在青羊宫的李磐李磐正在抓紧时间交际,估计这时候也没空管他。而赵抃公务繁忙时,就让他在院中梅树下自学,得空便亲自指点,从声韵格律到典故出处,一一详加讲解。而陆北顾的诗赋水平,也从“一窍不通”突飞猛进到了“略有心得”的境界。赵抃见他进步神速,便又加重了功课,每日除了研读《文苑英华》中的典范之作,还额外让他试写一篇短赋,限时完成,并逐字批改。陆北顾虽仍觉吃力,但已不再像最初那般茫然无措,至少能勉强合上格律,用典也渐渐准确起来。赵抃的“三遍法”里的“三遍炼字”很好用,在把字的声韵大概弄懂以后,对很多字方面的问题,陆北顾也变得敏感了,逐渐开始很容易判断出字的平仄是否有明显问题。而赵抃也开始教他如何完成“一遍立意,二遍修词”的步骤。听起来有点玄,其实就是先背模板,然后按照不同的赋题选择对应格式的模板,然后再往里面填内容.当然了,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非常需要反复训练来熟悉如何操作的。而经过了赵抃的严格训练以后,陆北顾在赋题方面,虽然还达不到出彩的地步,但最起码基础的用典、格律问题,很少出明显错误了。不要觉得进步不大考试这种东西,其实有的时候不是比好,而是比烂,在大家水平都很烂的情况下,只要你不那么烂,就已经算很出众了。县学学生的普遍特点就是——死记硬背的帖经、水磨工夫的墨义、临场发挥的策论、狗屁不通的诗赋。而且这种特点,到了州学学生那里,也很常见。比如周明远。虽然前年没拿到解额,但是人家能考上举人,不管是不是有超常发挥的因素在里面,成绩肯定也是在州学排在前列的。但不管他帖经如何完美,墨义如何精深,诗赋就是不行。为什么不行?赵抃有句话,还真不是完全安慰陆北顾,那就是“文气贯通”,俗话就是“有文采”。而“有文采”的人在临场发挥的时候,只要状态还行,那么他想到的词,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比别人强一大截。用极端的例子来说明,那就是普通人苦思冥想憋一年,也比不上李白喝完酒随手一写。那怎么办?没办法。这种东西,属于天赋,不属于后天努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也正是因为陆北顾有天赋、悟性、见识,赵抃才愿意培养他对于天才来讲,技巧是最容易掌握的,怕的不是有技巧的内容,而是没有技巧的内容。当然了,能不能找到个好老师,愿意教授你正确的技巧,也是必要的条件。老师不行,或者不愿意教,亦或是教的本身就是错的,那肯定还不如不学。而在大量训练了赋题以后,赵抃也开始逐渐教授陆北顾诗题。这日午后,赵抃看起来很清闲,他取出一卷《昭明文选①》:“今日我们不说赋,而论诗之本源。”“刘彦和曾有云‘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你且说说,何为诗之‘眼’?”陆北顾思索片刻:“可是诗中点睛之句?”“差矣。”赵抃摇头,“诗眼不在句,而在意,譬如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眼在‘直’与‘圆’二字,非但状物精准,更见边塞苍凉。”“我们练练州试常见的‘试帖诗②’,老夫出题,你即席作来,琢磨琢磨能否用上‘诗眼’的技巧。”赵抃略一沉吟,指着院中老梅树说道:“就以‘梅’为题,五言,限‘先’韵。”陆北顾正襟危坐,思考片刻后开始动笔。“《赋得梅》冻蕊破寒先,琼枝映晓天。香浮千树雪,影落一溪烟。玉骨冰为魄,孤山月作笺。莫言春信晚,清气满人间。”说实话,不是自夸,这首诗写出来,陆北顾自己都被自己震惊了。相比于不久前那阙押韵稀烂的《水龙吟》,现在他终于能做到在格律上不出错了。意义之重大,堪比刚正式学唱歌就从胡乱跑调进步到了能在调上!“——看来还是能通过学习进步的!”陆北顾心里美滋滋的,不懂格律的时候的出错很正常,现在懂了不是就不出错了嘛。不过,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首先是平仄,用“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开头完全符合仄起平收式,最后一句首字“莫”算是仄声稍宽,但也属于“一三五不论”的范畴,没毛病。再看韵脚,“天、烟、笺、间”四个韵脚用字,前三个都是正常的,最后一个“间”稍微有点小瑕疵,但是按邻韵通押算的话,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邻韵通押是一个道理,要说有什么大问题那也没有其实主要是“人间”这个词他比较中意,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更合适能替换的。整体看下来,全诗除尾联首字平仄稍宽外,平仄完全符合五律规范,对仗尤其精工,可以说在格律上已达到正常水准了,尤其“香浮千树雪,影落一溪烟”一联,还是挺有唐诗风范的。“诗赋之道,如琢如磨,你的进步非常明显。”赵抃看后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陆北顾的进步,实在是太快了!这种学习天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强!要知道,在几天之前,陆北顾对于诗赋的平仄、押韵,都还处于非常茫然的状态,经常会犯错,而不过几天强化训练,如今就已经变得有模有样了。寻常学子,想要达到这个程度,几个月都是往少里说了!所以,赵抃对于这个捡来的徒弟,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了起来。“昔年欧阳永叔作《画眉鸟》诗,‘百啭千声’四字改易数十次,方得后半句‘随意移’之妙.你今日这‘破’、‘浮’两字,已得试帖诗三昧真意,不过‘诗眼’尚需打磨更易。”随后,赵抃提笔略微修改,将第三句改为“玉骨凝冰魄,孤山抱月眠”。“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改吗?”陆北顾沉思片刻,说道:“大约是改为‘凝’字,既补平仄,又以动态凝练静态,暗合刘彦和所著《文心雕龙》中‘思表纤旨,文外曲致’之理。”“不错,有悟性。”赵抃表扬了一句后继续道:“至于‘月作笺’改为‘抱月眠’,一则是以梅拟人,二则是化用林逋“疏影横斜”之意,赋梅孤高,避‘笺’字直白,更显含蓄蕴藉。”什么叫名师?这就叫名师!不仅本身文学水平够高,批改的时候随手改几个字,就能把整首诗的气质往上抬一截,而且能把用意给你解释的清清楚楚,让你听得懂学得会。“学生受教了。”陆北顾说道。“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赵抃神色缓和,已然不是教学的严肃姿态了,而是随意闲聊。“听闻你家在古蔺,可是祖上便世居此地?父祖可曾入仕?”——————①《昭明文选》又称《文选》,是中国现存的最早一部诗文总集,由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收录了自周至梁之间八百年间130多位作者的诗文700余篇,由于《昭明文选》选材严谨、注重词藻,严格区分了诗文与史书之间的界限,所选的大多是典雅之作,所以一直被视为是古代文人的文学的教科书。②试帖诗,起源于唐代,是一种常用于科举考试的诗体,也叫“赋得体”,以题前常冠以“赋得”二字得名,白居易著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其十六岁时为了练习命题试帖诗所做,试帖诗多为五言六韵或八韵排律,是唐代至宋代前中期考进士的考试内容之一,至宋神宗时期方被取消,书中时间正是科举中诗题的常见考试诗体。(本章完) 第47章 一步一重山 “祖上便世居于古蔺了。”陆北顾回答道,但后面的问题,却有些答不上来。“爹娘亡故的早,是否入仕学生并不清楚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是住在开封的,后来不知怎么地便搬了回来。”对于这个答案,赵抃颇感好奇,继续问道。“喔?还记得住在开封哪里吗?”陆北顾绞尽脑汁,记忆碎片里也只有极为模糊的影像。“大抵是住在河边的。”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毕竟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后,汴河作为连接黄河与淮河的最重要水路,成为了南北物资运输的中心节点,开封由此兴起,而城中水系更是繁多。陆北顾又想了想道:“印象里旁边似是还有个高耸入云的佛塔?”“高耸入云的佛塔”赵抃沉思了一下,开封里寺庙很多,也有不少名寺,但要说佛塔高度极高的却不多。更何况,孩子虽然个子矮,但若是仰头望去都觉得高到云端了,那也能侧面反映其高度确实不一般。符合这种条件的,大概就只有240尺高的繁塔和180尺高的铁塔了。“还记得看起来什么样子的吗?在阳光下是暗还是亮?”虽然不知道赵抃怎么这么好奇,但反正是闲聊,陆北顾想了一下,答道。“暗的。”“铁塔是皇祐元年建的,是八角十三层琉璃砖塔,虽然无光下颜色似铁,但若是有光,琉璃砖返照过来定是刺眼的,而且铁塔比繁塔矮一大截如此说来,你父祖辈在开封,大抵是住在繁塔周围的。”“繁塔?”陆北顾在现代也没去过开封,前身对开封也几乎没有记忆,所以自然不知道赵抃说的是什么。“对。”赵抃颔首说道,“繁塔是在天清寺里面,天清寺与相国寺、开宝寺、太平兴国寺并称‘京城四大名寺’,这繁塔因为塔身内外镶嵌7000余尊佛像砖,一砖一佛,又被誉为‘万佛塔’,很是有名,乃是京城里最高的佛塔。”“原来如此。”陆北顾又获得了些无用的知识。“不过若是住在繁塔周围,应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开封是三重城垣,从内到外分别是皇城、内城、外城。天清寺在外城的东南角,周围环境倒是还可以,但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普通市民或者商人,即便有官员,也肯定不会是高官大员。因为大宋给士大夫的待遇是极好的,若是高官大员,通常皇帝会赐给宅邸,多数位于内城或皇城附近,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东华门外”。至于中下级官员,他们的住宅则分散于外城各坊,不过寺庙周围肯定也有人住就是了。“定然是了。”陆北顾很想吐槽一下,要真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他开局能混成那样?明显就是家道中落在开封待不下去了好不好!至于因为什么才搬出开封,那他就不得而知了。而就在这时,赵抃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看了一眼陆北顾。随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先生怎么了?”赵抃看着成都灰蒙蒙的天空,岔开了话题:“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封好啊,天下风物,莫过于彼。”陆北顾好奇问道:“人都说‘少不入川’,比之成都还要宜居吗?”“当然。”赵抃笑道,“老夫当年在开封任殿中侍御史时,每逢休沐日最爱登高远眺。”赵抃捋须而叹,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站在高处,半个开封城尽收眼底,汴河上漕船如织,虹桥两侧商铺林立,吆喝声隔着条街都听得真切。”陆北顾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应该是与那《清明上河图》里的场景有些类似。“有一年上元灯会,老夫记得那夜朱雀大街上扎的鳌山足有十来丈高,火树银花不休,满城百姓出来赏灯,官家还命人在宣德楼前撒下金钱,那景象借用欧阳永叔一句词,真真是‘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啊。”“不过最难忘的还是州桥夜市的炊饼,刚出炉的炊饼夹着炙猪肉,再淋一勺杏酪,这味道在成都许久未吃到了。”这时远处传来鼓声,赵抃猛然惊醒似的:“说这些陈年旧事作甚你明天不是就要回泸州了?今天在成都城里随意逛逛吧。”“是,这几日多谢先生教诲!”陆北顾诚心实意地一揖。虽然没待几天,但在成都的这段时间,他的收获非常大,尤其是赵抃教授他的诗赋学问,对于他应对县试极有帮助。可以说,短短几天,他的诗赋水平就实现了坐火箭式的蹿升!而他对悉心教导他的赵抃,也难免多了几分感念和不舍。赵抃伸手抚着旁边已经凋零干净的梅树,看着年轻的陆北顾,眼里似是闪烁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而这时,他忽然问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对你格外严格?”“不知。”“你确有经世之才,但大宋科举,诗赋不过关者,策论再好也是枉然,老夫不忍见一块好材料,毁在这地方上。”“先生.”见陆北顾辞色动容,其实这几日相处下来,对这个天资卓绝且悟性奇高的学生,赵抃也有些不舍,他想了想说道。“老夫平生不置财物珍玩,临别之际,没有什么拿得出手送你的,便送你一首诗吧。”随后,赵抃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首诗。“《示陆生北顾》严师砺锷志,待汝跃龙门。昔我青丝日,今君黄卷昏。寒梅经雪淬,劲骨傲霜存。莫叹春闱远,勤耕自报恩。”陆北顾接过纸张,诗坛大家果然名副其实,这首诗赵抃根本就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可以说是援笔立就,却基本做到了律诗的完美无瑕。从平仄和押韵以及结构上来看。四个韵脚“门、昏、存、恩”全都是同一韵部,完全符合律诗一韵到底的押韵规范。至于首句“严师砺锷志”倒是没刻意去押韵,因为五律的仄起式首句是不入韵的。而颔联的“昔我”对“今君”,以及颈联的“寒梅”对“劲骨”更是工整对仗,完全符合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的要求。再加上其中时空、颜色、自然与人的几次相对,以及劝学做结尾的尾联与开头首联的呼应,可以说结构上也根本没有半点可挑剔的地方。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这首诗里,赵抃对陆北顾表达的认可与寄予的希望!“学生定当收好,日日挂于案头,以励勤奋!”陆北顾心中振奋,这段短暂的诗赋教学,对于他来讲,意义非常重大!让他把最薄弱的诗赋给短时间内补了上来,不再成为他县试的弱点!听了这话,赵抃舒了口气,说道。“科举这条路,一步一重山。”“天下英才,但凡选了这条路,全都是一重重山崖硬捱过来的,每过一重山,便是一处新境界,回首望去,全是坦途。”“你现在的诗赋,已经可以应付县试了,把老夫送你的手稿好好研读体悟,相信你只要勤加练习,未尝不可能今年一鼓作气通过州试。”陆北顾连忙问道:“若是通过了州试,学生可否还来成都寻先生?”“到时候大抵是寻不到老夫了。”赵抃看着他说道:“等完成了今年的秋粮征收,老夫就将被调任到御史台担任司谏了。”大宋文官制度就这样,为了防止有人在某地盘踞太久成了地头蛇,几乎所有文官的差遣,都会每隔几年进行调动。所以,经常能看到有些知州,跟遛狗一样不停地在各州之间来回调任。见陆北顾有些怅然,赵抃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白鹤当有冲天志,雏凤清于老凤声.少年郎,莫彷徨!以你的天资悟性,相信你是能在这一次次挑战里不断突破的。”陆北顾用力点了点头。明日之我,非今日之我。虽然他现在仍然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陆北顾相信,只要他能掌握正确的方法勤学苦练,莫说是已经有八成把握的县试,就是州试,他也有几分信心。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大!见陆北顾信念坚定,赵抃不再多说什么。“去吧,先去把即将来到的县试考过了,再去考秋天的州试。”赵抃挥了挥手:“——老夫希望在明年的东华门外,能听见你的名字。”(本章完) 第48章 上头有人罩着 拜别赵抃之后,陆北顾回到了青羊宫。此时正是下午,古柏苍翠的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天光。道旁的石灯笼静默而立,檐角垂下的铜铃偶尔被风轻叩,发出空灵的声响。整个青羊宫,显得格外静谧。“怎地人少了许多?”走着走着,陆北顾有点纳闷。前几日,青羊宫里人可比现在多得多,如今骤然寂静下来,让他觉得自己是进了白虎堂的林冲。不过要说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也没有。三清殿前的香炉里,余烟袅袅,缭绕在雕花的檐角之间,又悄然消散。廊下的蒲团摆放的很整齐,偶尔有道士宽袖飘飘,从回廊尽头走过。满心疑惑的陆北顾回到了他们这些香客借住的房间,却见平日被李磐约束待在这里不敢随意出去走动的四名差役,也没了踪影。好在,李磐倒是在房间里。“进来。”敲了敲虚掩着的门后,陆北顾进入了李磐的房间。“令君。”陆北顾关上了门。“随赵运使学完了?”李磐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优哉游哉地翻着一卷道书,头也没抬地问道。“是。”“坐吧。”陆北顾坐下以后,李磐这才抬起头来。“这次来成都,看来都颇有收获啊。”没摸清李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陆北顾只好说道:“这几日蒙赵运使教导,诗赋骤然精进许多。”“嗯。”李磐的面上露出了难掩的笑意,说道:“若是不出差错,过段时日,我便不再担任合江知县了。”陆北顾微微一怔,旋即反应了过来.李磐这是要升迁了?“恭贺令君!”“不过。”陆北顾询问道,“不知令君高升何处?”“泸州判官。”“我非进士出身,故而仕途走的艰难。”李磐说道,“我在选人官里往来踟蹰了多年,方才熬到了知县,调任了三次,三任六考皆为最,才有了这次升到判官的机会.至于通判,却是可望不可及了。”大宋地方行政体系中,州一级的主官是知州,而属官则主要是通判、判官、推官。这里面通判和判官,理论上都是知州的副手。但通判拥有监察知州及州内各县官吏的职能,权力极大,而判官的权力要小一些,没有监察权,只有行政权,是负责协助知州处理政务的。知县想要往上升,一般考核优异都是升到判官这个位置,除非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政绩突出且资历很深,再加上有政事堂里的宰执帮衬,才有可能由知县越过判官直接升任通判。不过,判官倒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走流程的速度比较快。通判的任命必须由中书门下“堂除”,再加上官家御批,而判官的任命只走到吏部就可以了,由吏部负责对拟升任判官的人进行铨选,确认其资历、考课情况。而不管是判官还是通判,都是需要本州知州的考核同意,再加上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的考核同意,李磐这次来成都,打通的就是后面两位。因为同在四川盆地,梓州路跟益州路本来就是人为划开的两个路,实际上各种关系本就是理不清的,李磐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人脉,再加上张方平把他推荐给了梓州路的两位大人物,所以这次升官也就顺理成章了。“令君治政有方,通判不过旦夕之事而已。”陆北顾恭维了一句。“哈哈哈哈,你倒是会说话。”李磐心情大好,也直接说道:“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此番张相公赏识,少不了你的计策,我便与你明说了吧我的资历、考课都已满足,若是吏部铨选不出差错,在泸州判官任上,是可照拂于你的。”这个几乎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举荐人和被举荐人是一体的,如果失败了,那自然都各自承担风险,但既然如今成功了,没道理却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李磐能够升官,主要原因当然是他本身熬过了“三任六考”,资历和考课都够了,按照程序来讲也该轮到他升官了,但次要原因也是贵人提携提携怎么来的?自然是因为李磐推荐了陆北顾,然后陆北顾提出的计策能解决现在大宋实际面临的经济难题。所以作为慧眼识人举荐人,李磐本人被张方平推荐给梓州路的两位大人物,虽然是他应得的,但他不能不感念陆北顾的功劳。而见陆北顾想要说什么,他摆了摆手:“所谓照拂,非是违反考试公平之事。”大宋科举,突出的就是一个公平。判官虽然是州试的主考官,但他不管出题,也不知道具体考什么题目,只是负责主持考试和监督判卷。至于卷子本身,也都是先“封弥”后“誊录”的,所有卷子在被阅卷的时,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想做记号也做不了。也正是因为太过于公平,才会出现主考官欧阳修觉得苏轼的卷子是自己弟子曾巩的,就把名次给往后挪了的情况“我的意思是,州试三年一次,三年后我未必还在泸州,但这次州试我可以给你保证,只要你能够考上举人就绝对不会有人敢卡你的解额,可以让你必然能获得解额,去礼部参加省试。”“但是丑话也要说在前面,若是成绩不够,考不上,那就谁都爱莫能助了,毕竟州试的难度跟县试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你是否能考得过,还是要看你自己。”之前,李磐只是给了他迁籍保书,并没有明着说一定会为他写解额保书。而且知县这个级别,就算愿意给你写解额保书,也决定不了解额的分配,解额是州里说了算的。但现在经历了成都之行以后,李磐能够升任泸州判官,自然就有了参与决定解额分配的权力。李磐投桃报李,这是直接把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说了。解额,对于想要考进士的学生,是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参考周明远的经历就知道了,家里那么有钱,也肯定认识不少州里的官员,然而三年前那次州试考过了,就是拿不到解额。对于陆北顾来讲,有这个条件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谁也不想明明考过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至于州试,如果只是公平竞技,他当然不惧!“学生明白。”陆北顾说道:“能得令君如此照拂,已然感激涕零,学生未敢奢求其他。”“嗯,回去就好好准备考试吧,如今距离县试也就一个月出头了,若是县试都考不过,何论州试呢?”李磐这是要起身送客了,估计是手头还有点别的事。“对了,这个给你。”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陆北顾:“若是平日里有什么私人事情,不管在何处,都可以来寻我,只要不是太过难办的,都可以帮你解决。”陆北顾作揖后接了过来,玉佩品相不错,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行了,下午便自己出去转转吧,快到沐佛节了,我把他们也都放出去了。”陆北顾恍然,怪不得青羊宫里没多少香客了,原来是沐佛节要到了.这可是如今的大宋社会在整个夏天最为盛大的节日。离开李磐的房间,陆北顾把玉佩收了起来。这东西能不用则不用,毕竟李磐也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不能无限满足愿望,用一次都得损耗人情,多用几次李磐不搭理他了也很正常。“不过,上头有人罩着的感觉真好啊!”(本章完) 第49章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第49章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夏日的摩诃池浸在溽热里,水面却浮着一层沁凉的雾。 垂柳的枝条垂到极低处,叶尖偶尔点破水面,便惊起一圈极细的涟漪。 此时荷花正盛,接天覆地般铺展到了视野的尽头,将湖水衬得愈发碧绿,偶尔有鱼跃出,鳞光一闪,又倏地钻回水下,只余几串细碎的气泡浮上来。 张方平与赵抃坐在湖畔的石矶上垂钓。 矶石被晒得发烫,坐上去一开始有点坐不住,久了就觉得挺舒服了。 钓竿是紫竹制的,梢头微微弯着,线垂入水中,连浮子也不动一下。 有些昏昏然的张方平眯眼望着远处,那里有几只白鹭站在残存的太湖石上,石上缠满水藻,像裹了层脏兮兮的绿毡。 “鱼都躲到荷叶底下去了。”他嘟囔了一句。 而他旁边的赵抃额上沁着汗,衣袍的后背湿了一片,却仍坐得笔直。 这时候水面忽然起了个漩涡,浮子猛地一沉,张方平急忙提竿,却什么都没钩上来。 “你啊,你啊,心急怎么能钓大鱼?” 赵抃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汗。 他的钓线仍静静垂着,倒映在水里,与柳影绞成一团,有蜻蜓掠过钓线旁调皮地点水,翅膀也连带着振碎了极细微的水珠。“怎么能不急呢?” 张方平站起了身,躲进了阴凉里:“算了,不钓了,我看你钓。” “我自己怎么钓的上来?”赵抃无奈道,“张相公!还是要靠你的,躲荫凉能躲几时?” “哎” 张方平一声长叹。 反正这不仅是周围没人,更是整个湖心岛上都没人,他就直接不顾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真想躲在成都永远都不回去.官家自从正月突发疾病,便开始卧床,文彦博、富弼暂摄大权也稳不住,现在朝廷里还是乱作一团。” “乱作一团不是因为官家卧床。”赵抃干脆说道,“官家那老毛病便是卧床又真有什么要紧的?都多少年了?现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还不是因为久不立储,国本不稳。” 看张方平心烦意乱不说话,赵抃又问道:“政事堂里那两位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当然是立濮王赵宗实。” 赵宗实,是濮王赵允让之子,因为仁宗无子,所以幼年时期就被过继给宋仁宗为嗣,入宫抚养,也就是后来的英宗。 不过,养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仁宗虽然如今年事已高,时常生病,但仍然没有下定立养子为储君的决心,心里还是存着自己生一个亲生儿子的念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寻常百姓家但凡有希望也不愿意让养子继承家业,更何况仁宗要传承下去的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实际上仁宗担心的也挺有道理的,毕竟等他真龙驭上宾了,能不能混上“皇考”都得看人脸色,韩琦可是转头就建议英宗,立其生父濮王为“皇考”了。这就是宋史上大名鼎鼎的“濮议”,前后吵了整整一年半。 当然了,英宗此举也是有原因的宝元二年仁宗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后,被仁宗从小当儿子养的赵宗实就被赶出宫了,回到了生父赵允让身边。 再到庆历三年豫王赵昕早夭,中间可是过去了整整四年。 历经此事,赵宗实如何能与仁宗亲如父子?仁宗心里自然也生了层隔阂。 而仁宗无子,也确实这些年闹出了不少乱子。 就比如几年前发生的“假皇子案”,有个叫冷清的年轻人在开封城内公然吆喝,自称自己是仁宗流落民间的皇子,并拿出龙凤兜肚为证。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宋仁宗得知后命开封府尹钱明逸审理此案,钱明逸根本不敢查,最后还是包拯接了锅,去查的案子。 结果就是包拯通过反复调查冷清的背景和物证,证明了冷清母亲出宫时间与怀孕时间存在矛盾,冷清不可能是皇子。 不过这案子虽然结了,最后还是闹得市井间流言蜚语四起。 再加上仁宗本人就经历了“狸猫换太子”一案,晚年又是如此,实在是有些悲凉。 但说回眼前,士大夫们不管这些。 对于士大夫们来讲,皇储是不是仁宗的亲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立一个,免得仁宗哪天要是真的一病不起,又重演陈桥故事。 而说到陈桥故事.士大夫们也难免不联想到如今那位威名赫赫的大宋战神,已经位列武人之极的狄枢密使。 “枢密院那位呢?”“没有态度,能有什么态度?敢有什么态度?” 张方平笑了笑:“狄青又不是傻子,他本就身处风口浪尖,大宋都多少年没出过这般煊赫的武人了?这时候要是敢建议立储,那将他一手拔擢到这个位置的官家怎么想?” “也是。” 赵抃点了点头,文彦博、富弼他俩建议立储,不管是秘密还是公开的,那都是老成谋国之谈,官家心里再不乐意也能理解.或者说必须要表现出理解,因为这不是他们两人的个人想法,而是士大夫们的共识。 退一万步讲,文彦博、富弼都已经是宰执了,就算新官家登基,他们的位置还能有什么变化?大宋江山怎么也落不到他们两个手里。 所以这时候他俩愿意给些口风,那朝野只会认为,宰执们真就是不带半点私心的忠贞体国。 但狄青就不一样了,在天下人看来,要是仁宗有个万一,大宋江山,是真的有可能落到他手里。 毕竟文彦博早就有诛心之论——“如论忠臣,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而对于病榻上的仁宗来讲,身体一开始不好,对深得军心爱戴的狄青,看法就也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从感情上不希望这位爱将离去,另一方面为了大宋江山,他也不能不考虑狄青的潜在威胁。 “你怎么想?”赵抃问道。 “我不敢想。” 张方平自嘲一笑:“怎么,当年张贵妃那件事的苦头,我还没吃够吗?” 赵抃有些肃然。 在“假皇子案”之前,庆历八年,开封还发生了一件大案,那就是著名的“庆历宫变案”。 而张方平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件事,丢掉了三司使之位。 (本章完) 第50章 国朝悬案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复杂,当年仁宗曾因为被郭皇后抽了一嘴巴子,所以就以“无子”为由废黜了郭皇后,而如今的皇后曹氏因出身名门、德行兼备被选为继后。嗯,正儿八经儿的名门,人家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一开始帝后感情还行,但曹皇后在仁宗心里的地位很快就被美貌与舞技堪比汉时赵飞燕的张氏所取代了,张氏备受仁宗宠爱,短短几年内就从才人升至修媛再升为贵妃,恩宠之盛前所未有。而在庆历八年正月,宫中发生叛乱。颜秀、郭逵、孙利、王胜四名披甲执矛的当值禁军,在宫内突然放火鼓噪,随后直奔坤宁宫而去。将门虎女曹皇后临危不乱,指挥宫女和太监锁死厅门设置障碍,并派人搜集宫中常备水扑灭火源,坚持到了王中正带兵赶到,当场将四名叛军射杀三人,但有一人逃了。随后仁宗下令皇城司大索全城,足足找了三日,才把最后一人找到。然而吊诡的是,这人被皇城司当场格杀了,没留下活口。御史中丞鱼周询等官员认为幕后定有黑手,但仁宗最后却很奇怪地选择了没有继续追查,只是把皇城司的头头给革职了。这桩案子也就成了仁宗朝的又一桩悬案。而在这次宫变里,明明是曹皇后的作用最为关键,但却并未获仁宗感激和奖赏,仁宗反而打算把功劳给最后赶来的张氏,称其“有扈跸功”。当时夏竦等大臣借机提议对其行“尊异之礼”,仁宗非常高兴,打算从谏如流,但是这时候担任三司使的张方平认为此举严重违背礼制,援引汉代冯婕妤挡熊救驾的典故,力劝不可。最后张贵妃没上位成功,曹皇后倒是念张方平的好,但还是挡不住张方平因为一些小事被牵连贬官,出任滁州知州。而张贵妃在去年去世了,仁宗不顾曹皇后在世,执意以皇后之礼安葬张氏,也是引发了朝野好一阵议论。“这么多年,官家心里那点不舒服早就散了,更何况如今张贵妃已经故去,国朝财政也到了危如累卵之时,宫内宫外,不管是曹皇后还是韩、富两位相公,哪个不盼着你出山?”“我已经明着跟宰执们说了,要我出山可以,得拉着范晋公一起。”张方平站起身来干脆说道:“否则的话这差事我干不了,谁爱干谁干。”张方平和范祥,都属于如今大宋朝廷里专门负责搞经济的技术官僚,他们的主张概括起来就是“保守主义财政”,强调爱惜民力,节流优先,同时认为整顿三冗、发展经济这些都是有必要的,但反对过于激进的手段,认为不可急功近利。正因如此,庆历新政的时候,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这些新政派闹得那般轰轰烈烈,张方平他们也并没有卷进去,新政失败以后,吕夷简的清算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不过要说张方平跟吕夷简这些保守派走的有多近,那也不至于,张方平本人在《上丞相吕许公》中明说了“虽闻汝阴言,终莫能致身门下”,只是在财政主张上,与保守派反对激进开源不谋而合而已。总之,就是中立稳健派。赵抃想了想,问道:“刘沆和范镇什么态度?”政事堂里如今两位同平章事,两位参知政事,拢共四位宰相。虽然韩、富两位宰相暂摄大权,但刘沆和范镇这两位副宰相,说话也是有分量的。而这两位副宰相跟张方平一样,都是如今大宋庙堂里中立稳健派,主张在现有体制内调整政策,而非彻底变革,虽然他们不会主动拉帮结派,但基本的默契是有的。“就是他俩建议韩、富把我召回来主持三司的。”张方平也不避讳。见此,赵抃直白说道:“但韩、富不会把整个三司交到你手里的,他们也怕力量失衡.若是不给你上点掣肘,三司使加上两位参知政事就足以抗衡他们,尤其是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官家的态度也拿捏不准。”“他们要是这么做,那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去收拾,我继续在成都待着。”张方平呵呵一笑,只道。这时候赵抃忽然看着湖面问道:“你说,官家有没有可能在钓鱼?”“你是说?”张方平皱起了眉头,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现在好不容易才稳定几年,经不起大的折腾了。”赵抃没说话。而张方平转头看向他:“你呢?御史台里可是不好待,那里更是派系林立。”赵抃笑道:“司谏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凭本心做事即可,有何不好待的?”“亏你还笑得出来。”张方平撇了撇嘴角,说道:“范镇还兼任着侍御史知杂事,他可是总管御史台庶务,我是怕你们两个待一起犯冲。”“不说这些了。”赵抃突然说道,“若是真的复任三司使,要不要改盐钞法?”“当然要改。”张方平理所应当道:“陆北顾拟的那份奏疏,我命人经汉中去华州送给范晋公过目了,盐法即便真的要动刀子,也是由他来亲自操刀的,这事只有他能做。”“陆北顾这计划终归是稳当的。”赵抃说道:“所有步骤都是有现实基础,又环环相扣,既有新意能解决问题又不激进,比骤然冒进革新强得多。”“不错,我很欣赏。”张方平说道:“国朝大事哪是想当然来的?即便不是萧规曹随,那也要有个基础,根据前面的事情一点一点改,一旦骤然变更,不仅上下无所适从,而且是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当年庆历新政的时候我就知道,天下事急不得。”“说倒是会说,我看你也挺急的。”赵抃打趣道。“国朝如此,看着干着急罢了。”张方平看着赵抃问道:“你觉得陆北顾其人如何?”宋代士大夫群体,是很热衷于提携、培养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潜力的天才少年的。原因就在于维持了数百年的门阀被“考不进长安就打进长安”的黄巢所摧毁以后,在宋代科举考试制度下,根本形不成新的门阀,宋代士大夫的阶层流动性相当之高。底层纯牛马的后人能靠读书做到宰执,宰执的后人倒是不至于沦落到纯牛马,但是家里后代如果没有读书考科举的天分,很快就会阶层滑落。而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因为谁都无法确定后代的天赋到底如何。那怎么办?两个办法,一个是著名的“榜下捉婿”,宰执高官直接去进士榜下抓女婿;另一个就是提携后辈,收门生。所以,对于陆北顾这种天赋肉眼可见的天才少年,张方平和赵抃给予一定重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哪方面?为政还是治学?”“为政。”“是个好苗子,看事情总有自己独到的想法,而且做事不冒进,喜欢有条有理循序渐进,宦海沉浮一番,假以时日定为国家干臣。”“那治学呢?”赵抃笑笑:“勤学苦读有范希文遗风,中举人定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能不能中进士,得看造化。”张方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赵抃这话不是不看好陆北顾,恰恰相反,这是很看好。因为在大宋如此残酷的科举录取率下,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尤其是陆北顾如今的学问,距离进士的水平还差的很远很远。但“看造化”,本身就说明了赵抃是对其寄予了极大希望的。“单论经国济民之术,陆北顾实乃天下奇才!”张方平哈哈笑道:“若是能中个进士,还是调到三司来为好,莫要跟你,他可不是能当御史的人。”赵抃亦是莞尔。然而就在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件关于陆北顾的事情想跟你说,我也只是猜测,谁都没提过。”“什么事?”“你还记不记得,庆历年间陈希亮建虹桥时,在附近发生的那件悬案?”“悬案.”张方平的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会这么巧吧?”“只能说有可能。”“这种事情过去就过去吧。”张方平蹙着眉说道,“国朝悬案多了去了,就算真是那人的后代又能如何呢毕竟当年的真相也没几个人清楚,我们不也都只是听说吗?”“只怕若是真的,以后他回到开封一定是会知道的。”“大丈夫生当于世,总该有个取舍。”张方平展开了眉头。赵抃若有所思地看向水面,忽然浮子沉了下去,他眼疾手快,赶忙把钓竿甩起来。果然,一条大鱼上钩了。(本章完) 第51章 归途 在成都最后待的半天,陆北顾哪也没去。倒不是他跟管宁“有乘轩冕过门者,读如故”一样,而是怕自己一出去玩,心就野了。他索性坐在房间里,把这次来成都获得的收获都盘点了一番。到手里的收获,一个李磐送的玉佩,或许能用来求他办些不那么麻烦的事情;一份赵抃送的诗赋心得手稿,只要不断研读,随着进度的深入,里面的内容足够他用到州试;一套张方平送的泰山先生手记版《春秋尊王发微》,一直用到礼部省试都足够了。没到手里的收获,首先便是李磐承诺给他的,一旦李磐能够升任泸州判官,那么州试只要自己能考中举人,就一定能获得解额去参加礼部省试;其次便是张方平给欧阳修写的那封推荐信,如果自己能够考过县试,再考过州试,那么到开封的时候,就可以去见欧阳修了。总而言之,收获满满,不虚此行。不过,虽然未来是光明的,但陆北顾也没忘记,前面的道路依旧相当艰难曲折。毕竟别人可以帮衬一些规则之内的东西,但规则本身,是不会为自己改变的。在大宋目前的科举制度下,所有人都需要公平竞争战胜对手。所以,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自己的实力!如果自己的实力不够,其他的都是空谈!笈囊里,海棠红色的蜀锦保护着陆北顾的书籍,陆北顾将它们一一摆到了桌上,按照已经研读页数或卷数与总数之间的对比,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研读进度。诗赋:赵抃诗赋心得手稿(进度约10%)。春秋:12卷泰山先生手记版《春秋尊王发微》(进度约1%)、10卷《春秋集传纂例》(进度约25%)、无名氏笔记版《春秋左传正义》(进度约10%)、《穀梁补注》(进度约50%)。礼记:3卷《礼记举隅》(进度约75%)、无名氏笔记版《礼记正义》(进度约10%)。按照县试各科目的紧迫性来看,自己首先需要研读的,就是学正借给他的3卷《礼记举隅》,这本书摘录的都是礼记在考试里的重点常考篇章,并且有相应的墨义答题模板,适合快速把墨义里面礼记部分的成绩提上来,自己在来成都的路上基本上就看这本书没看别的,马上就快研读完了。而春秋方面,《春秋尊王发微》这种大部头自己在县试前肯定是没时间研读的,所以重点还是要把《春秋集传纂例》先研读完,好歹对春秋能有个完整的理解,确保在考墨义的时候,不管出什么春秋相关的题目,都能答上来。《穀梁补注》因为就是半份小册子,所以研读耗时不多,应该抽时间也能看完,属于补充性质。至于无名氏前辈笔记版的《春秋左传正义》《礼记正义》,这两套书也相当厚实,县试前肯定研读不完了,但是可以对照着比较贴合现在考试情况的《春秋集传纂例》和《礼记举隅》来研读,起到互相印证的作用。而诗赋,自己现在的水平已经可以勉强应付县试了,而陆北顾相信,既然赵抃已经交给了他系统的应对诗赋考试的方法,那么他只需要照着诗赋心得手稿不断研读推进度,诗赋水平自然是会随之不断提高的。至于帖经,那就是每天晨读背《论语》,没什么好说的。策论不需要准备,陆北顾相信自己。待在青羊宫的房间里,他看了一下午的《礼记举隅》,晚上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点灯继续看.反正这里的住宿钱包括灯油、饮食等费用,李磐都预先支付过了。点灯熬油在这个时代其实对于普通学生来讲,是一笔相当昂贵的费用,所以陆北顾是不会跟李磐客气的。当然了,眼保健操还是要做的,这个时代又没有眼镜。别还没考中进士呢,自己眼睛先近视了。看到晚上,陆北顾听到了四个差役吃饱喝足回来的动静,随后便吹了灯歇息。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众人等踏上了回去的路程。跟来的时候需要陆路颠簸不一样,回去的时候,是车夫单独把官府的马车给赶回去,慢悠悠地走。而他们则是从成都城南的合江亭登船,走水路顺流而下。合江亭,不仅跟合江县重名,而且是有典故的.当年杜甫写“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在此地。里面的“西岭”,指的就是成都西面的岷山,而因为终年积雪,故描述为“千秋雪”。至于“万里船”,不是字面意思上的需要走万里去东吴的船,而是合江亭旁边有座桥叫“万里桥”。即将升迁的李磐心情很好,客船虽然是按舱位收费的,单人舱3天就要1贯钱,多人舱则是5天1贯钱,他还是大手一挥,给所有人都订了单人舱。客船很大,单人舱除了床还有个固定好的小桌子,所以不晕船的陆北顾也能在船上继续苦读。夏季江水暴涨,流速也比之前快,他们返程所需要耗费时间也大大减少了。客船一路沿着岷江顺流而下,沿途经过双流、新津、眉州、青神等地,在第三天的时候到达了嘉州,岷江在大佛前汇入大渡河与青衣江,形成三江汇流之势。江水滔滔,大佛慈悲低眉,虽只是一时之景,却也令往来江上客感觉震撼不已。就连在船舱里埋头苦学的陆北顾,也被叫了出来欣赏此景。随后,客船自嘉州沿长江继续东下,经犍为、戎州,又经过了五天的时间,进入到了泸州境内,此段航道因长江水流湍急,所以航行起来特别谨慎。在泸州段,很多险滩都需纤夫拖船,汛期翻船事故更是频发,李磐甚至都在考虑要不要靠岸走陆路回去了。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又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抵达了合江县。实话实说,陆北顾觉得合江县除了人口稍微少一些,其实比泸州城也没差到哪去。原因也简单,合江县的地理位置太好了,是安乐溪与长江的交汇处,作为前唐给杨贵妃快递荔枝的“荔枝古道”的起点,合江城东的史坝水驿始终都是川南的物资集散中心.不仅从南边茫茫大山里通过安乐溪运出来的物资都要在这里转运出去,经由长江从川西去川东,这里也是必经之地。而在下船之时,一路苦读的陆北顾也终于完成了对《礼记举隅》的全部研读!(本章完) 第52章 知恩图报 “回去之后好好准备县试吧,还有一个月就要考了。”李磐看着陆北顾说道:“还有,迁籍那件事情抓紧办了,不能拖到县试之后,否则影响你进州学。”“是,令君,学生记得。”与李磐分别后,陆北顾背着笈囊挎着包袱,并没有先回县学,而是先去县城里的米店买了些大米,又去靠近南街的肉摊上买了羊肉。肉摊的屠户长得很凶,面色赤红如酱缸里腌透的糟肉,左颊生着颗黄豆大的黑痣,痣上三根硬毛还随着肌肉抽动一翘一翘。而右颊,则是有着一道很深的暗紫色伤疤,一直延续到了眼角。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陆北顾觉得他找到了被鲁智深三拳打死的那位“镇关西”的原型。“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屠户一愣,旋即应道:“使得。”随后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宋人最喜羊肉,对猪肉反而觉得一般般。对于陆北顾来说,其实他最喜欢吃的牛肉,但是牛肉这东西,市面上一般是不卖的.牛跟马一样,都是受到官府管控的重要物资,除非是有耕牛病死、老死,否则很少能吃到牛肉。因此,哪怕是大酒楼里,也是点不到诸如“小炒黄牛肉”之类的菜品的。嗯,陆北顾还没去酒楼吃过饭,但是记忆里听说貌似合江县的大酒楼,炒菜做的也就一般般,跟县学会食所的水平差不多。或者说,虽然大宋出产的铁锅对于周边国家属于不折不扣的天顶星科技。但宋人本身对于如何发挥铁锅的炒菜属性,还没有完全摸索明白,尚且需要时间的沉淀。而这些物资一共花了陆北顾350文铜钱,他把用伍贯面额交子破开的几吊钱放进了笈囊里。带着这些东西,陆北顾找到了那天落水时救他上岸的渔夫家。陆北顾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之前事情一件接一件,时间太紧,他没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到了该做这件事的时候了。很好找,因为事发地点就是渔夫家门口的河畔。陆北顾刚走到那处院子前,就闻到了熟悉的鱼腥味,院外的屋檐下晒着几张渔网,竹篾编成的鱼篓歪倒在门边,里头还蹦跶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他轻轻叩响木门,里头传来老渔夫沙哑的应答声。“来了。”门打开了,里面的空间倒是不算小,是个合江县标准的宅院,换算成平方米的话大概有200平左右。“老丈,叨扰了,可还记得那日你捞上来的人?在下前来报恩了。”陆北顾拱手行礼,将米袋和羊肉递过去。老渔夫一愣,随即连连摆手:“小郎君这是做什么?老汉不过举手之劳,哪当得起这些!”“若非老丈相救,我怕是早已命丧江中。”陆北顾坚持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老渔夫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说道:“小郎君进屋来坐,我叫浑家沏壶茶。”两人在屋里坐下,闲聊了片刻。老渔夫唤名冯嗣,世代捕鱼为业,邻里都叫他老冯,家里还有个女儿,不过嫁人了就不住在这边。不多时,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粗瓷茶碗出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意:“小郎君莫嫌弃,家里只有些粗茶。”陆北顾接过茶碗,见茶汤浑浊,上面还浮着几片粗梗,却也并不在意。他抿了一口,笑道:“老丈今日可曾去江上打鱼?”“去啦,去啦!”老冯搓着手,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今天运气不错,捞到好几条大鲈鱼,刚让老婆子拿去市上.可惜了,只换回来1200文铁钱。”1200文铁钱听着很多,实际上兑换铜钱的话,也只是100文左右而已。“不能换铜钱吗?”“嗐。”提到这个问题老冯也有些无奈,“鱼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人家就给铁钱,爱卖不卖,亏也只能亏点了。”大宋开国之初,蜀地沿用后蜀铸币的政策,主要流通铁钱,但铁钱价值低、重量大,有时候买一匹布就需两万文铁钱,重达好几百斤,所以蜀地百姓对此非常厌恶。但没办法,五代十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乱,把绝大部分地区的经济都打回了原始状态,而大宋朝廷一方面是确实缺铜,另一方面对于很容易自成体系的蜀地也始终抱有警惕心理。因此,蜀地的铁钱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朝廷在雅州百丈县增设了铁钱监大量铸钱,导致问题愈发严重。到了现在的仁宗朝,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例逐渐稳定在10:1,但铁钱的购买力就是不如铜钱。所以对于卖方来讲,如果手中的商品比较稀缺,那就能换铜钱,但如果只是普通货色,不想收铁钱也得收着。这种别扭的双货币并行体制,并未随着交子的出现而得到改善,蜀地百姓依旧饱受困扰,甚至到了严重影响经济发展的程度.每个人都想要把铜钱存起来花铁钱,但事实上却往往事与愿违。陆北顾不知道自己的计策是否能改变这一切。但他对张方平和范祥的组合抱有相当的希望,毕竟这两位已经是大宋最懂经济的技术官僚了。而如果随着张方平复任三司使,范祥升任转运副使、制置解盐使,能够把这套新的盐钞法落实到位,有了大量铜钱输入,那么四川百姓切身遭遇的这些不便,或许能够因为他而得到改变。陆北顾点点头,目光扫过屋角的破旧渔具和晾晒的鱼干,随口问道:“安乐溪的鱼,比起长江里的如何?”“那可差远啦!”老冯来了兴致,比划着道:“长江里的鱼,肉厚味鲜,尤其是过了巫峡,有种鱼叫鲥鱼,那才叫一个肥美!”两人随意聊着家长里短。没过多久,门口忽然又进来个人。却是个屠户打扮的,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油腻腻的围裙下挺着个浑圆的肚腩。门口光线暗,陆北顾看不清他的长相,进来方才瞧清楚。——这不是刚才肉摊的摊主吗?“老泰山。”屠户嗓门洪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蒲扇般的手掌拍在门框上,粗短指节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老冯皱起了眉毛,却也不得不迎上去。“怎么了?”这屠户看着是老冯的女婿,嚷嚷着:“家里可还有银钱?南街的铺子被质库收了,质库现在要卖,前店后院的,俺瞧中了,若是下手晚了怕是让人先买了去。”“腌臜泼才,老汉把骨头当了能换几文铜板?”老冯推着女婿的肚腩,呵斥道:“杀猪宰羊些钱便容易了?尽想着置办铺子的事,哪个铺子不要百贯?有能耐便自己措置,休来寻我。”陆北顾看着桌上切的羊肉臊子面色怪异。“这是自产自销了。”他心道。老冯这女婿五大三粗的,却也不敢顶撞岳父,只是一味啰唣许多。什么“那不也是给你女儿置办”、“现在肉摊窄了,转个身都费劲儿”之类的。老冯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把他往外斡着走。而被推搡的急了,屠户竟是举起了蒲扇般的大手!陆北顾以为他要给老冯一嘴巴呢,这要是真来一下子,老冯估计半条命都没了寻思也不能看着救命恩人在眼前被打死啊,所以赶紧站了起来。而屠户的巴掌并未落下,反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屁股坐了下来嚎啕大哭。“老泰山,是你女儿逼我来讨钱的啊,她说、说我要是拿不到钱就回去,到家就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陆北顾目瞪口呆。原本想着不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怎么也得是《范进中举》里的胡屠户,结果是个被“河东狮吼”的喔,好像陈季常现在就住在眉山。(本章完) 第53章 上门催稿 第53章 上门催稿 老冯眼皮被女婿的哭嚎震得发颤,枯树皮似的老脸涨成赤色。 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时之间,陆北顾只觉得自己家里虽然穷了点,但是家人都好正常啊. 而他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了,正打算告辞离去时,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板“咣当”一下被踹得直晃悠。 但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撞进来。 “老娘让哩来借个钱,哩倒在这儿号丧?” 这女人愤怒地抄起门口缸子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手腕一抖扔了出去,屠户矮了矮脑袋,鱼“嗖”地飞过头顶,砸进墙角鱼篓。 陆北顾分明看见那鱼入篓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吓的。 “还哭?老娘蜀道山!” 屠户也哭不出来了,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挂着鼻涕泡就蹿了起来:“娘子听我解释.” “解释个铲铲!” 女人一个箭步上前,踮起脚尖揪住丈夫耳朵就拧了个麻花。 她突然瞥见桌上的羊肉臊子,杏眼一瞪:“哟,还学会吃夹帐了?” 老冯连忙打圆场:“闺女莫恼,这是陆小郎君买来送我的.” “晓得了!” 女人转头打量陆北顾,忽然松开丈夫,叉腰嗤笑:“我当是哪个,原来是那天被我爹从河里捞起来的旱鸭子嘛!”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往丈夫脑门上一戳:“看到没?这才是晓得知恩图报的!” 陆北顾正捧着茶碗,忽见这川辣子凑到跟前。 女人年纪大概有三十岁左右,市井中人出门也没戴帷帽,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能看清她鼻尖缀着几粒浅褐雀斑,随着说话时嘴唇开合而雀跃:“喂,读书郎,会写字不?” “会。”“那正好!” 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往桌上一拍:“帮老娘写个欠条,这钱不白借他们的,肉铺以后挣了钱,以后一定还!” 屠户蹲在墙角直嘟囔:“现在的铺子就是小了点,倒也不是一定要换。” “你闭嘴!” 女子吼了一声,转头对陆北顾却瞬间堆出笑脸,变脸比翻书还快:“小郎君帮个忙嘛。” “不用给她写!” “冯金花。”冯老汉直起了腰杆子,“除非你先把现在的铺子卖了,不然家里不会借你钱的。” “一时半会儿,我上哪找人买现在的铺子?” 听到这里,陆北顾心念一动。 若是想要想要买个宅地用来迁籍,再给嫂嫂开个食店做营生,屠户家现在的肉铺位置倒是可以,虽然地方不算特别大,但毕竟是个正经铺子,能放下那么多猪、羊,瞧着三分之一亩地以上的面积是有的。 不过他现在手头也没那么多钱,所以只能暂时把这个信息记下来。 “那我不管。”老冯气呼呼的。 一家人不欢而散。 既然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又跟老冯聊了两句之后,陆北顾便也起身告辞。 老冯觉得陆北顾送的东西太多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老冯一边执意送他到门口,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小郎君日后若想吃鱼,只管来找老汉,保准给你挑最鲜的!” 离开渔夫家,陆北顾沿着青石板路往县学方向走。 时间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了,街边的小贩正忙着收摊,卖炊饼的汉子推着独轮车从他身旁经过,车轮吱呀作响。 不远处,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戏,手里攥着刚买的糖糕,笑声清脆。 阳光洒在瓦檐上,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整座小城笼罩在温暖的颜色中。 而当陆北顾来到县学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等着他。“陆公子。” 计云从墙角弹了起来,还是松垮的衣衫,腰间又系了个青葫芦。 计云的年纪比陆北顾还小的多,估计也就十四五岁,放到现代就是初中生,不仅个子矮而且一脸小孩样,还没到发育长开的时候呢。 这么一弹起来,就跟个活泼的小顽猴似的。 “我来上门催稿了。” 陆北顾的神情一僵。 说实话,现在《江左浮生》剩下的十一篇,连“新建文件夹”阶段都没到呢。 这时候催稿,他哪有稿子交给计云? 所以陆北顾旋即转移话题道:“怎地有空来此?” “自是州学放假了。” 计云笑呵呵地说道:“合江法王寺的沐佛节法会在泸州最为盛大,便随两个友人前来一观,正好想到陆公子在合江县学,就来寻你了陆公子不会还没写稿子呢吧?” “当然不会!” 陆北顾面不红心不跳:“已经在构思了,写出一两篇来不过是须臾之事。” “那就好,那就好。” 计云也只是顺路并非专程过来催稿,所以并不急迫,而是转而问道:“这是刚回县学?” “是,因着有事,随上官去了趟成都。” 陆北顾说道:“我先把东西放回去可否?” 计云自无不可。 很快,陆北顾把东西放回了他县学的学舍,锁好门以后出来找计云。 “去哪?” “两个友人正在茶铺歇息,一同去吧,我为你引荐一番。”陆北顾点了点头,跟着计云开始走。 对于合江县城,其实他并不熟.前身比较自闭不喜欢闲逛,也没有朋友找他出去玩,所以除了县学周围这一圈大概清楚,其他地方也没怎么去过。 往南走了两条街,计云引他到了临街的一间茶铺。 陆北顾掀开竹帘,迎面扑来一阵混着茶香的热气。 茶铺里只四五张榆木桌,墙角炭炉上煨着烧水的粗陶壶,“咕嘟咕嘟”吐着白雾。 其中有一桌上,对坐着一对男女,见计云带了个不认识的人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计云在门口的旧毡垫上跺了跺靴子上沾的泥,瞥见柜台后头立着个戴青布头巾的老丈,正用竹勺往陶罐里添茶叶。 “两位客官可要饮些什么?” “小店有各种的雨前散茶,还有今年新制的紫苏饮子。” 计云好奇地探身去看:“紫苏饮子?是跟酸梅汤差不多那种吗?” “小官人好见识!”老丈咧开缺牙的嘴笑了,“乃是紫苏叶、桑白皮、青皮、五味子、杏仁、陈皮熬的,通常会兑些梅子汁,喝起来酸甜解腻。” “那来一碗,我不喜欢喝茶。” 计云转头问道:“陆公子喝什么?” “我喝散茶。” 老丈点点头,揭开陶罐,舀出好几勺琥珀色的汁水放到大碗里,酸甜气息扑面而来,又去后院地窖里拿了两小块储存起来的冰块出来。 宋代储存冰块主要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冬天时到河面上将冰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继续冻结,当冰块的厚度达到三尺时,把冰块运到事先挖好的地窖里面做好隔热的措施,并在每块冰块中间放上锯末等东西,就可以保存到夏天使用;另一种是前唐时候发现的,直接用硝石放到水里,然后水会结冰。 不过茶铺之类的地方,都会采用第一种方式。 因为这里旁边就挨着长江和安乐溪,冬天天气最冷的那段时间,安乐溪两侧靠岸位置的水面是会结冰的。 相比于还要花钱买的硝石,这些冰都是可以直接无成本获取,只是费点凿冰的力气罢了。 而且来喝饮品的客人,其实也不大喜欢硝石做的冰,都觉得对身体会有不好的影响其实没啥事。 (本章完) 第54章 小娘子 点好各自的饮品,计云引着陆北顾来到那桌前,给陆北顾介绍其中的男子。“这位是我州学的同学,韩子瑜,出身泸州韩氏。”泸州韩氏?陆北顾有些茫然.这特么又不是需要熟背英雄谱再出门的前唐,你跟我说某氏我怎么知道是谁?但看计云的样子,貌似这个所谓的“泸州韩氏”还挺有名的。至少,应该比周明远家族要煊赫的多,毕竟计云对周明远父子都是爱答不理的,而对这两人则保持了相当的尊重。实际上也确实如此,韩氏在泸州赫赫有名,拥有规模极为庞大的产业和土地,颇有几分从前的豪强做派。之所以泸州能形成这种大家族却没被官府制裁,是因为这地方跟四川盆地里的那些州不一样。而正如陆北顾去成都路上沿途所见,泸州除了汉人,还有大量僚人。泸州的僚人部落分散为罗、胡、苟等姓,形成数十个部族,分别以村落为单位从事农耕,但因其民俗与汉人迥异,所以双方时常爆发武力冲突。这地方在晚唐五代根本没人有精力管,为了与这些僚人部族相匹敌,汉人里面自然也出现了规模庞大的家族。所谓“韩氏多文,先氏多武”,从前唐算起,数百年汉僚冲突延续下来,韩、先两家,已经理所当然地在当地拥有了特殊地位。韩氏,就是泸州汉人家族里唯一能与先氏相提并论的。话说回现在。那韩子瑜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白净,眉目间透着几分多年养尊处优养出来的贵气。“这位就是陆北顾,此前跟你们说过。”听着计云的介绍,韩子瑜微微颔首,目光在陆北顾身上一扫而过,说着:“久仰陆公子大名,计云常提起你写的《天河水》,说是文采斐然。”因为也确实不认识对方是谁,所以陆北顾只好客套说道。“多谢兄台赞誉,愧不敢当。”而韩子瑜旁边的小娘子岁数要小得多,一袭淡青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粉白色的玉兰花,显得清丽脱俗。“大约是兄妹关系吧?”陆北顾心道。他这种猜度的原因也很简单,用反推法推导出来的。这个年岁,二程和张载跟他一样在考科举,朱熹距离出生都远着呢,所以理学完全没有到兴起的时候。故此,大宋的女子除了参加公开的节日活动,平常在限定条件下也是能够出门的,没到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对于成年已婚女子而言,如果有出门需要,大多会选择戴着帷帽出去。所谓帷帽,是兴起于前唐永徽年间的物件,式样就是一种高顶宽檐笠帽,在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面纱,用意是与异性交往需保持距离,避免私相授受。士大夫阶层会对此严格要求,市井妇女有的也会讲究一下,但是要是乡野村妇,那肯定就不讲究这些了.你不能指望作为劳动力下地或者上山干活的人,还要戴这么一个很容易闷一脑袋汗的帽子。而对于未及笄的少女,此时礼教约束就相对宽松了,在遵守男女大防的前提下,只要有父祖兄长之类的男性陪同,在公开场合都是不戴帷帽抛头露面的。看这小娘子年纪小,所以大概率是兄妹关系。“这是舍妹三娘。”韩子瑜介绍道。果不其然。而此时的大宋社会,虽然只要有人陪同对于少女出行露面没有太大要求,但名字是不能告诉陌生男子的,只能以小字或排行相称。“见过陆兄。”小娘子礼数不差,起身双手交叠于腹前,俯首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见过三娘。”陆北顾作揖回礼,算是与这位韩三娘打过招呼了。饮品还都没上呢,总不能都干坐着沉默以对,所以陆北顾开口问道:“两位是每年都来看法王寺沐佛节法会?”“正是如此。”韩子瑜答道,“法会盛大,我们年年都来祈福。”“陆兄呢?每年都来看吗?可是合江本地人?”面对韩子瑜的问题,陆北顾坦诚答道:“非也,在下是古蔺人,在合江县学读书,说来惭愧,此前没看过法王寺的沐佛节法会,只是久闻其名。”见陆北顾虽然衣着朴素,但谈吐诚恳且毫无唯唯诺诺之感,韩子瑜心里也是点了点头。才学之类的另说,但就论这份气度,计云确实没给他们引荐不入流的人物浪费时间。“喔”韩子瑜说道,“那陆兄可不要错过沐佛节法会,白日里从早晨便开始游街庆祝,过了正午,寺中还举办有禅林雅会,听说今年有不少四川其他寺庙的雅僧前来。”对方看起来家世不凡,自然是寺里的座上宾,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理所当然的态度,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这种法会后在寺庙里举办活动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有门槛的,不可能让人随便参加。而计云这时候补充道:“韩兄是法王寺的‘大檀越’,与我这种‘功德主’不是一回事儿,故而禅林雅会必定邀请。”“大檀越”这个词,在如今的大宋社会,特指为佛寺捐赠巨额财物或土地的香客,佛寺会将其名字镌刻于功德碑,以彰其德。而捐了很多的,则叫做“檀越”,捐的多但没那么多的,则叫做“功德主”。陆北顾点了点头,那对方看起来确实家境不一般,应该比大书商计家还要富有。就在这时,那老丈把一碗紫苏饮子端了过来,随后又拿了个碟子,碟子上面有一小块茶饼,茶芽蜷曲排布的很紧密,整个茶饼在粗陶碟里泛着墨绿色的光泽。陆北顾仔细研究了一下,似乎跟现代压制出来的差不多。老丈拿着青石小槌和细密罗筛问道:“客官可要试试手点茶?”“不会。”陆北顾诚实答道,随后问计云:“你会吗?”“我怎么会?我倒是会喝!”计云一惊一乍的。“我来吧。”这时韩三娘接过了这活,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将茶饼搁在桑皮纸上,用手握着槌子细细敲碎。随后开始煮茶,一边煮,一边用茶筅击拂出雪沫般的茶汤。渐渐地,茶香随着细密水痕在水面绽开。(本章完) 第55章 高度内卷的州学 第55章 高度内卷的州学 随后,老丈又端来两碟茶点,一碟是裹了芝麻的豆儿糕,一碟是切作梅花瓣的蜜饯李子。 “且尝尝,这豆儿糕配茶最妙,蜜饯李子配紫苏饮子更佳。” 给他们把饮品和点心上完,老丈也不虞他们赖账跑路,直接说:“若是要续喊一声便可,喝完走的时候再来结账。” 然后这老丈就直接靠着墙板,在椅子上假寐了。 三人的茶还是滚烫不敢入口呢,计云这边就迫不及待地捧起冰凉的陶碗,碗壁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手指头,低头啜饮时,额前碎发都险些扫进紫苏饮子里。 “好喝!” 少年眼睛亮晶晶地舔去唇角的梅子汁,伸手就去够豆儿糕。 指尖刚碰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从袖中掏出块素帕子垫着,才拈起一块递给陆北顾:“喏,你尝尝。” 还挺讲礼貌讲卫生 随后,计云又抓起块豆儿糕咬掉半边,芝麻粒簌簌落在榆木桌缝里。 陆北顾看着对面干坐着不吃不喝的两人,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反而悠然地品了口茶,吃了块豆儿糕,觉得搭配起来味道确实不错。 “对了,州学这么早就放假了吗?”他问计云道。 “那当然。”计云囫囵着说,“呃,也不完全是,只是下舍和中舍放假了,有机会考州试的上舍还有课业。” “下舍?中舍?上舍?”县学是不分班的,二百多人都是一起学,至于州学分不分班陆北顾不清楚。 而且这名词这么熟悉,难道是熙宁变法里的“三舍法”? 陆北顾一琢磨又觉得不对,王安石那套是在太学里弄,叫“外舍、内舍、上舍”啊! “陆兄可能不知。”韩子瑜开口解释道,“泸州州学数百人,是进行分舍的。” 果然,州学是分班的。 听起来虽然名字不一样,但原理跟“三舍法”差不多,算是“三舍法”的雏形。 或者换句话说,王安石也不可能凭空创造一套制度,一切制度都是有沿革和演进的。 实际上现在四川的很多州学,以及大宋其他地方的州学,为了在有限的科举资源和众多优劣不齐的州学生之间取得平衡,被迫进行了分班。 让最好的老师,去教最好的学生。 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州试本身考过州试以后能拿解额的人数是固定的,如果只是为了州试,其实谁拿解额对州学是无所谓的。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些拿到解额的考生,尽可能多地考过礼部省试。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本州拿解额的考生通过礼部省试的人数越多,州学乃至该州官员的考课越好啊! 这是直接影响到官员们晋升的事情,所以自然再怎么努力对州学学生优中选优也不为过。 陆北顾这时候问计云道:“那你是下舍还是中舍?”“我当然是下舍!” 计云理直气壮,指了指自己:“我才几岁?” 陆北顾忍俊不禁,计云确实看着年纪小,但再过两年估计个头就能窜上来了,面相也不会这么稚嫩了。 “韩兄比我厉害的多,目前是中舍。” 计云这时候指着韩子瑜说道,而韩三娘听了这话,似乎也颇为高兴。 “周明远呢?”陆北顾又问道。 韩子瑜笑呵呵地说道:“他是上舍,但下次是不是就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 陆北顾有些好奇,刚才只听了分班,这怎么还带掉级的? 计云插话解释道:“要考试的啊,州学排大榜,考试的题目和判卷标准都是一样的,然后排行榜最上头的三分之一进上舍,中间的三分之一进中舍,最下头的三分之一进下舍.不然你以为上中下三舍怎么来的?” 听这话陆北顾就明白了,靠排名来分普通班、重点班、实验班嘛! 估计新入学的学生肯定要从下舍开始学,反正在州学待个十几年考不上进士的人都大把大把的,没天赋就慢慢熬吧。 反而言之,若是你都能在“没那么好的教育资源”的情况下,成绩进步飞快,大放异彩,那肯定就要升班深造,乃至重点培养了。 所以,州学的制度比县学内卷多了,突出一个优胜劣汰。 “所以周明远现在属于上舍末尾?”“对。”计云龇牙咧嘴以表不屑,“三年前那次是他走了狗屎运,运气好才考中举人的,其实他没这实力。” 陆北顾问了个他比较关心的问题:“那我听古蔺的人都说周兄是因为籍贯问题,才没能进京去考礼部省试的。” “这你也信?” 计云翻了个白眼:“解额肯定做不到绝对公平,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公平,总体还是从上往下排,比如考过了7个人,最后朝廷今年给了5个解额,那就得把后面2人给刷下来,或者考中3个给2个解额那就刷掉1个.籍贯问题肯定有,但就是正常排序也轮不到周明远,那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找补呢。” 陆北顾点点头,没有继续再说。 计云明摆着跟周明远不对付,但周明远也帮过他,所以陆北顾不好背后蛐蛐人,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得到答案就行了。 “当然了,解额终归还是人定的。” 计云想了想也承认道:“反正知州和通判、判官,都是有决定权的,州试三年一次,这个名单不仅涉及举人们的前途,也涉及到了他们的前途,要是州里出个名次特别高的,他们考课直接能跟着沾光所以一般来讲都是优中选优,但如果大家水平都差不多,那这个解额给谁,自然是他们更看好谁就给谁,就不完全看排名了,这个没办法。” “明白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候韩子瑜问道。 “合江县学,是不是马上要县试了?陆公子可有把握进入州学?” “把握还是有的。”陆北顾认真以对,“如今距离县试还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只要好好巩固诗赋,再勤学墨义,应该能通过县试。” 计云点了点头说道:“理所应当之事,等陆兄通过县试,我们便是同学了。” 在他看来,以陆北顾的才华,肯定是能进州学的,不可能一直待在县学里。 “不过陆兄可得做好心理准备,通过县试不算什么,州学跟县学压根不是一回事!” (本章完) 第56章 韩子瑜的善意 小小满金色的皮毛披着月光淬炼过的细碎光霞,四只爪子交替叩击砖面,脊背每一次折叠都像在积蓄弹簧的力道,在平直的墙面上飞奔。速度比平地丝毫不慢。这可是九十度的墙啊,牛顿棺材板被钉死了吗?就连猫七七在地上都看傻了,嘎吱一下双脚撑地硬停下来,高高昂起脑袋。就在猫七七仰起头的瞬间,小小满忽然弓背、拧腰,尾尖甩出一道金光,凌空一个后空翻。姿态美得惊人,蓬松的尾毛在半空绽开成扇形,肚皮上的浅白色绒毛被月色穿透,恍若裹着一层流动的薄纱。让人分不清哪是身影,哪是月光。猫七七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小小满的身影。昂头,伸脖,后仰,人立而起。咕咚向后翻倒的同时,小小满轻盈落在猫七七身后,没发出一丝声息。小小满落地后没有动,就在原地坐着,优雅的舔着爪子。似有意似无意,瞟了一眼仰躺在地的猫七七,又把目光移开。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但观众们的耳边,好像清清楚楚听到了“切~~”的一声……【啊啊啊啊!】观众们又疯狂了。【小小满好帅!】、【女王!女王!女王!】、【傲娇大小姐本姐】、【杀我!杀我!】【把我宰了给她们助助兴】、【我要磕这对!!!】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磕到的糖。而到后面,“磕CP”的越来越多。两个“猫”打闹一阵,猫七七好像又饿了,跑去抱着肉块继续努力。小小满也没再逗它,继续给它舔毛。这回猫七七没有乱动,乖乖让舔。两个猫吃一阵,玩一阵,舔舔毛,又玩一阵。等猫七七把一大块肉都吃完了。小小满毫不依恋,蹭的一下跳上墙头,头也不回直接跑掉。反倒是猫七七,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小小满离开的方向站了好久……——谜底揭开。猫七七白天萎靡不振,是因为晚上闹腾够了。食欲不振也是因为晚上吃饱了,那么一大块肉呢,足有它脑袋瓜那么大。清音野生动物研究所也随即作出解释。猫七七因为过早离开母豹,需通过同伴或人工干预模拟自然环境,帮助其掌握生存能力。这边最合适的,就是同属中型猫科动物,体型也相似的秦岭金猫小小满。秦岭金猫与雪豹,血缘同样更偏向老虎。另外,猫七七身体恢复很快,也正需要增加运动量。至于带肉,那是小小满的自发行为,并非安排,小小满他们也管不了。厨房明明都锁好了,它偏偏就是能把肉偷出来。猫猫头的粉丝们非常能够理解,二老板,谁敢管啊,偷肉,那不是很正常吗,前几个月就见过它给长耳朵咕咕鸡偷肉吃。听说还把咕咕鸡收了当小弟呢。至于其他不是猫猫头粉丝的网友,在被小小满吸引,称呼它为“月影中的傲娇女王”之外。还在关心猫七七伤势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这才几天能疯跑么。还有金猫陪伴会不会弄伤它,以及昼夜颠倒会不会影响身体。保护中心也都做了解答。猫七七伤势恢复的非常快,快的不可思议,据分析是因为幼年体,正在快速发育期,也不能拿人的恢复能力跟野生动物对比。(其实是春风化雨阵的作用)秦岭金猫小小满是从小救助的,已经没有野性,不会弄伤猫七七,另外它俩体型相似,正常打闹互相都不会受伤。(当玩具逗着玩会不会有心理创伤可不在考虑范围内,另外有升级版通感阵呢,都谈妥了。)昼夜颠倒就跟没关系,雪豹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对了,还有另外一拨人,磕CP磕上头的。冲进猫猫头官号,高喊着【快写!快写!我们要看七七和小小】。读者的声音,让小赵特别听话,接下来的几章里。出现了小小满表面嫌弃猫七七,却暗地里照顾受伤的猫七七剧情,趁无人时用尾巴轻拍猫七七安抚情绪,被丁小满撞见后立刻炸毛否认。还有忠诚的咕咕鸡误会了大小姐的意思,偷走了猫七七的晚餐,小小满嘴上说着“麻烦”,却暗中替猫七七出头,甚至在月光下闪亮登场,制止咕咕鸡,展露护短属性。而猫七七也变成了小小满的小尾巴,模仿大小姐优雅步伐却摔跤,被小小满满脸嫌弃却偷偷用尾巴扶起,正是傲娇本娇,口嫌体正。一段段剧情让CP党们高潮到飞起,嗷嗷叫着画图、做表情包、写同人文。甚至有超级大手子开始做动画了。然后,永远不会满足的网友们又叫着让做周边,而且理由非常充分,【你们不是擅长干这个么,大土豆子都做抱枕,快快快,T恤卫衣抱枕包包,等不及了,搞快点!我买还不行吗!】哪有这样的,上赶着送钱。以上,是不那么正经的。正经的也有,猫七七出纪录片了。不是汉韵做的,汉韵很忙,没顾得上。这次是陕省电视台和青海电视台联合出手了。以“生命接力”为主题展现救治细节,讲述了猫七七从被发现到救治成活的全过程,其中还包括了雪豹食性、栖息地到高原生态系统等等内容。并解答了骆一航之前疑惑的问题,为什么猫七七突然就火成了这样?因为全程直播的“云监护”模式打破了专业壁垒,让网友成为“云保育员”,形成“全网追更”的奇观。因为猫七七的顽强的生命力,于绝境对生命的渴求,寄托了“跨越生死”的美好寓意,成为公众情感投射的载体。因为猫七七的故事让抽象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具象化为可感知的生命叙事。因为猫七七成为了国际生态治理的中国样本……反正,猫七七的故事牵动了万千人的心,猫七七的走红不仅是一场“萌宠经济”的胜利,更是中国生态保护从“政府主导”向“全民共治”转型的缩影。它证明,当专业救护与公众情感、科技传播深度融合,野生动物保护可以超越物种界限,成为连接人与自然的情感纽带。也因为如此,猫七七的相关话题和视频,播放量能超过三十亿次!青海、昆仑山、雪豹相关搜索最少的都增加了200%。这一切,都是骆一航没有想到,也无从预知的。不过,猫七七的红与不红,对骆一航都没什么影响,他的本意,也不仅仅是救下一条脆弱的生命。而这段时间,骆一航也有其他的事情在忙。新的玉化木聚灵阵已经发挥了效用。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高级间谍”,更要夸一夸,工作干得非常好啊……(本章完) 第57章 嫂嫂来信 第57章 嫂嫂来信 眼见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几人便也不多聊了。 韩三娘从荷包里取出钱来问道:“老丈,一共多少钱?” “紫苏饮子8文,散茶5文,两小碟茶点6文,共19文铜钱,不收铁钱。” 结了账,韩氏兄妹说要去江边转转,便先离开了。 漫步走到江边,看着平缓的安乐溪汇入长江,韩子瑜问道:“三妹觉得这陆北顾如何?” 韩三娘扬起下颌,望着江面浮动的晚霞道:“那《天河水》我也看过,写的顶好,原以为该是个清冷性子,今日一见却是个肯蹲在茶铺吃豆糕的。” “不管怎么说,看着难得。”韩子瑜用左拳轻敲右掌心,“寻常寒门学子见着我们,不是畏缩如鹌鹑,就是谄媚似猢狲这位倒好,听计云介绍的时候眼都不眨,明天沐佛节了还惦记着县试墨义,是有几分范希文遗风的。” 韩三娘微微点头:“日后便是成不了什么大才,这几年应该也是与大兄在州学有同窗之缘的,值得大兄略微结交一番。” 韩子瑜忽然说道:“我今天才听说这次禅林雅会,先家那位混世魔王也来了。” “他什么意思?非要跟大兄争个高低吗?” 韩三娘柳眉微蹙,有些不解。 “争个高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次禅林雅会,峨眉华藏寺那位雅僧拿出了一本北齐时刊印的《洛阳伽蓝记》作为彩头,先家为了给家里的老夫人祝寿,对这本书也有势在必得之意。” 《洛阳伽蓝记》是东魏迁都邺城十余年后,抚军司马杨衒之重游洛阳,追记劫前城郊佛寺之盛,概况历史变迁写作的一部书籍,成书于东魏武定五年。 如今其最初的东魏时期祖本已经找不到了,留存于世最早的版本,便是北齐时期不同年代刊印留下的寥寥数本。 南北朝时期的书籍,其本身便已经相当珍贵,更何况这本书对于佛教信徒来讲还有特殊的意义,就更显得珍贵无比了。 “之前怎么没得到消息?”“那自然是法王寺两边都不想得罪,拖到了最后一天才通知。” 韩子瑜叹了口气:“所以听计云说他在合江县有个朋友问我要不要见,这才起了见一见结交一番的心思,若是平时,我大概就拒绝了。” “所以方才邀请陆北顾,也不算是大兄临时起意?” “当然。”韩子瑜道出了实情,“今年的禅林雅会跟往年不同,改成了五人为一队的规矩我们消息得的晚,临时去泸州喊人肯定来不及了,合江县这边又不认识什么人,怎么都要先把人数凑够了。” “陆北顾小说写得确实很好,但写小说跟题诗作赋是两回事。” 韩三娘似是有些担忧:“禅林雅会考验的项目虽多,但大半都是寻常雅事换个玩法,算不上有多困难,唯有诗赋这些需要真才实学的才叫难为人。”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 韩子瑜无奈苦笑道:“也没指望一个县学学子能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凑够人数不拖后腿就好了若是一点都不争,就让我被先家凭白压了一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哪怕都是临时得到通知,先家也是占优势的。” 韩三娘揉了揉眉心,也同样无奈:“我听人说,先家在合江县也有些生意,其中有位替先家效力的,他家里的长子,就是合江县学这届的第一。” “死马当活马医吧。” 另一边,陆北顾和计云并不知晓这里面的内情,他俩一路溜达到了南街尽头。 陆北顾低头问计云道:“你住哪?天快黑了能找到吗?” “喔,这边有处书店就是我家开的,我住那里。” 计云指了指东北方,他个子矮,脑袋才到陆北顾肩膀,所以在茶桌上还能对话,出了门想要脸对脸就有点费劲了。 “明天若是想去禅林雅会,那便中午来书店寻我就行,或是能在街上遇到,也可一同前去。” “我建议最好还是参加一下。”计云说道,“听说禅林雅会只要参与,便可写名于经幡由寺中僧人为之诵经祈福,若是名次比较靠前,还有送护佑佛像、主持赐法名等彩头。”“这还分名次吗?” “当然。” “那怎么比试呢?”陆北顾也挺好奇。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计云想了想说道:“好像都是些雅事,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会变化,同时会有竞争。” 陆北顾点点头,本来不想去的,但既然计云等人如此邀请,不去似乎也不好。 而且此时的大宋也有习俗,僧人为童子取法名有保平安的意义,若是能给家里两个孩子争取到护佑佛像或者获赐法名的机会,他也挺开心的。 陆北顾摸了摸腰间陆语迟给他绣的香囊,定下了主意。 计云临别前又催促道:“记得《江左浮生》剩余的稿子啊!还有,想买书的话,去书店报我名字,我跟掌柜的说了,给你打九折!” 两人挥手作别。 刚回到县学学舍,便见卢广宇在门口等他了。 “卢兄?” “陆兄,你可算回来了。” 卢广宇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你嫂嫂托行商捎了封家信给你,知道你不在县学,便写了我的名字我这怕弄丢了,便一直带在身上等你回来。” “啊?” 陆北顾把信接了过来:“多谢卢兄了。” “小事。”卢广宇问道,“明天沐佛节,还一起晨读吗?”“当然。”陆北顾点点头。 等卢广宇走后,陆北顾进了学舍屋里,在小桌前拆开了信。 因为裴妍会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她亲笔写的,非是找人口述代笔.信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告诉陆北顾家里情况一切都好,宗族的人没有来找麻烦,让他放心。 除此以外,便是让陆北顾有空的时候,在县城里找找房屋进行租赁,把迁籍的事情办下来。 嫂嫂的顾虑当然是很有道理的,李磐不久前也这么嘱咐过他。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大宋官府的行政效率真不高.而且就算合江县这边办得快,古蔺镇那边也得花时间走流程并且进行核实吧? 一来一回,光是公文往来,就已经让所剩无几的时间变得很紧张了。 而迁籍这件事情,是必须在一个月内办完的。 陆北顾心里琢磨着,其实买铺子给嫂嫂弄个营生,只是顺带考虑的事情。 真正对他重要的事情,确实是得赶紧在县试之前把一家人的迁籍给办了。 因为家里就他一个丁口,而他跟长兄一家,属于是没有分家的状态,所以全家都在一个户贴上,要动就得一起动。 而大宋有明确的迁籍规定,必须当地居作满一年。 ——这意味着陆北顾只能把全家户籍迁到合江县,不可能迁到泸州城! 他进州学之前就必须得把户籍弄好.如果他没有拿到合江县的户籍,进了州学还是罗氏羁縻区的户籍身份,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了。 故此,要么租赁房屋,要么买宅地,二选一。 陆北顾更倾向于买个便宜点的宅地把全家的户籍迁过来,前面若是有铺子还可以给嫂嫂弄个营生维持日常开销。 这种想法当然很好,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钱。 而不管他怎么选,最好是趁着李磐还在合江知县任上说话还好使,赶紧迁完籍,免得夜长梦多。 (本章完) 第58章 沐佛节 翌日,东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色,街巷间已然是零星亮起了灯火。陆北顾起床洗漱完毕,来到了学舍的院子里晨读。依旧是《论语》。陆北顾的晨读是不间断的,哪怕在旅途上也是如此,所以经过了近一个月的努力,这本书他已经彻底熟记于心了。实际上,这还是在前身不具备“过目不忘”能力的基础上做到的。而很多天才都是自带这项能力的,比如张方平。张方平少年时便聪敏绝顶,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书,所以就只能找人借阅史书,厚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