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愁旧怨,接连不断。
一个,又一个,像是苍蝇一样,拍下去一个,又冒出来另一个,简直,没完没了,烦不胜烦!
明明自己都已经再三让步了,却为何连一场好梦都不愿意让人做完呢?!
闻晟,睁开了眼睛。
灰飞烟灭的一切再度重聚,被彻底湮灭的意识和魂灵从虚无中再次显现。
就像是时间倒流一样。
被湮灭,被抹除,被彻底销毁的一切,再次汇聚而来。
不,不只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好像陡然溃散,化为幻影,显现出真正的模样。在这一场无穷的幻梦之外,宛如山峦一般的庞大尸骨,环绕其上。
那是一只三首大蛇。
数之不尽的飞蛾在尸骨之上起落,啃食腐肉,裸露白骨,不断的涌动着,在磷粉之翼的开阖之间,显现出翅膀上的人面……
尽数都是闻晟的模样!
那些从信徒的灵魂里孕育完成的自性,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飞蛾,将过去的自己尽数食尽,同时,构成了现在的自我!
这是一场循环。
围绕着黄粱遗骸,死亡和复苏无休止的循环,尸骨和飞蛾不断的转换,闻晟得以停留在死亡和生命、存在和虚无的边缘,领受着无穷的痛苦和折磨,更因此而升华,因此蜕变!
整个幻梦的根基,就建立在闻晟的尸骨之上!
或许,这才是【圣神】完整的面貌!
“现在,你不用后悔了,闻姐。”
季觉轻叹着,缓缓说道:“当初,你确确实实,是将闻晟杀死了,挫骨扬灰,没留下任何的后患。”
曾经的闻晟确实是死了。
可遗恨和怨念不休,重新聚合成破碎又癫狂的残灵,以此执念和憎恨,强行拔升,经历了无数自性的磨砺和孕育之后,再度构成了如今的面貌!
既然灵魂碎裂,那就将灵魂重新拼凑完整,既然被挫骨扬灰,那么就将灰烬再度重聚。
恨和执,跨越了死亡。
凭借着无数的灵魂和自性,将‘自我’,重新塑造而出!
于是,重生。
于是,复活!
忒修斯之船换掉了最后一块板,但它依然是忒修斯,也依然是曾经的模样。
而现在,即便是季觉和闻雯,再将他挫骨扬灰也没有用了,整个幻梦建立在圣神的尸骨之上,而整个幻梦,都在圣神的观测之中。
无数化为飞蛾的闻晟自性,彼此互相的观测,最终,构成了最强的观测者,圣神。
在圣神的观测里,即便是被构建出的灵魂再一次毁灭,依旧可以在瞬间重生。
想要打破这样的机制,就要先打破圣神的观测,而这么做的前提就是,先毁灭这一场幻梦,可这一场幻梦本身就是以圣神为基础……
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已经构成!
在没有外部干涉的状况下,季觉从内部,几乎找不
到打破循环的方法。
就连曾经纯钧所留下的痕迹,也在被察觉的瞬间,彻底抹除。
“人想要明白自己的真正面目,就要,向内寻求。”
轻柔的声音响起了,回荡在天地之间,宛如感慨和轻叹:“越是向内,所要割舍和放弃的东西,就越多。
同时,就越是会明白,何者为我。”
“最后,就在看清自己的瞬间,你就会明白,所谓的情爱、欲望、理想、悲伤、绝望、希望……
一切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一瞬间,闻晟的身影,随着天地的变化,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还真是好久不见啊,闻雯,我又回来了。”
那一张平静的面孔缓缓抬起,向着他们,微微一笑:“拜你们所赐,我的‘天人之础·万千终相’,大功告成!”
“真的只是天人之础么?”
季觉的眉头挑起,仔细的观望着眼前的一切,内心不断的揣摩和推测:“不对,如此大费周章,除了天人之础之外,这一场幻梦里,还包含着【末日论】的雏形吧?
原来如此,如此野心和气魄,着实令人惊叹!”
寻常人为了成就天人,就已经倾尽全力,顾不上其他了。
可闻晟经历了如此众多的痛苦和折磨之后,居然还犹有余力的去对更高远的领域进行规划和考量。
甚至,已经展望圣贤和龙的境界了!
即便是作为末日论而言,这一场幻梦还太过渺小,连个雏形都算不上,可却已经为来日的未来打好了至关重要的基础!
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添砖加瓦……
"……"
闻晟的笑容停滞了一瞬。
未曾想到,仅仅是暴露出了一丝痕迹和构造,就被季觉察觉了关键!
明明感知并不出众,可这一份眼界和本能却过于离奇了。
哪怕到现在,状况恶劣至此,依旧在本能的分析着身边的一切,喋喋不休。
“不过,问题在于,升变之道明明最接近的是圣贤才对吧?为了要转向于龙呢?”
季觉不解,疑惑发问:“舍弃了神创论的正统起源,而是采用了神孽论的末日终结么?完全是事倍功半,自讨苦吃吧?”
十二上善之中,荒墟才是最靠近代表毁灭的‘龙’的那一端,而和荒墟相对,升变的本质,最贴近的正是代表着起源的圣贤!
诚然,圣贤与龙,一者起源、一者终结,创造和毁灭无分高下,但闻晟的选择,简直就好像是季觉放弃了家门口的天门大学和自己最强的机械工程专业,跑到南林去学文科一样……自己找罪受,图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闻雯心知肚明,瞥着自己的兄弟,丝毫不掩饰嘲弄,明知故问:“大概是从小缺爱的小孩儿心里还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吧?”
“哦?怎么说?”
季觉仿佛好奇一般,变出一把坚果磕了起来。
闻晟甚至还没说话,就看到这俩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嬉笑闲谈中,瓜子皮和坚果壳都快掉一地了。
在短暂的沉默里,那一张面孔之上自始至终都未曾
有任何变化,只是,越发的冷漠。
再不想容忍那两张令人嫌恶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终究是,不可救药————”
那一张轻蔑的面孔缓缓升起,华丽的门扉从他背后显现,无以计数的浮雕在上面游走变化,令人目眩神迷。
仿佛天国的大门。
可那不是门……而是大蛇的尸骨垂落,所张开的巨口!
极乐之境,于此开启!
第一滴水从门后,缓缓渗出时,发出了清脆的回声,第一缕幻光如泉水一般流转时,浮现出如梦似幻的虹彩。
可无穷浩荡的洪流就像是七海决堤一般,井喷而出,转瞬间,笼罩天穹,覆盖大地,充斥一切!
数不尽的颠倒幻想,烧不尽的疯狂欲望,看不完的扭曲事象。
那不是什么如梦似幻的美好之物,而是整个黄粱之梦中从开始到现在,无数灵魂沉浸极乐时所萃取出的妄念和癫狂,无穷饥渴里孕育出的灵魂之毒!
再无任何躲闪的余地,也没有退让的空间。
哪怕一滴,也足以令一切决心朽坏,意识溃烂,灵魂溶解……
而此刻,在季觉眼前的规模,堪称无穷!
这么漫长的时光里,极乐境里究竟迎来了多么残暴的奢靡和狂欢,又有多少灵魂在放纵中扭曲到面目全非?
这一份洪流,就是答案!
混沌时代之前,曾经有典籍中叙述————当尘世肮脏,罪人横行的时候,神明会降下毁灭的大洪水,清洗
一切,所有的异端都将在洪水中溺死,而义人们则会在先知的带领下跨越灾害,开启崭新的纪元……
可现在,没有义人了,也没有先知。
只有毁灭的洪流,铺天盖地的,呼啸而来!
灭世的大洪水,于此降下。
无分敌我的,吞没一切。
“我叼——————”
幻梦的角落里,破碎的大地上,还在悄悄摸鱼吃瓜的奇谭老登呆愣住了,仰头,僵硬在原地。
目瞪口呆。
不是,我特么才摸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啊!
嘴上的白沫还没干呢,怎么事情就麻烦到这种程度了?!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开始爪麻。
按道理来说,从工匠的道德层面出发,这时候他就应该当机立断,拍拍屁股走人,可偏偏……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对胃口的小崽子,还没发展完下线就算了,偏偏……
偏偏他娘的是个墨者!
是,季觉不承认,这狗东西从来没这个自觉,只嫌麻烦。可非攻在手,水银都认了,流体炼金术都教你了,你说自己不是,是不是多少有点骗鬼了?
也就差道手续的事儿!
墨者相亲万物兼爱。
这一份慈悲不以他我而有所分别,昔日的墨者们以此而成而这一份同伴之间彼此相惜的戒律,才是真正不容违背和无法打破的连接。
“妈的,亏死了!”
一瞬的犹豫之后,老登龇牙咧嘴,跺脚,抱起了怀里的的蛇帽子,掰开蛇嘴,手掌探进去,无视了蛇的干呕和怒视,一探到底,握紧了压在箱子最底下的底牌。
遗憾的是,却未曾能够拔出……
他的动作,停下了。
颤抖。
那一瞬间,就在他的面前,无形的黑暗缓缓升起,化为了一只隐约的眼眸。
俯瞰而来。
只是一眼,包大财,不,被协会所除名的大师,墨者·范乾,就放弃了一切侥幸和抵抗。
苦笑着,一叹。
原来如此吗。
“……自顾不暇,何论其他?”
旋即,被扑面而来的黑暗所吞没。
最后,只来得及看向了天穹之上,那个遥远又渺小的身影。
你小子,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