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麽人?!」少女惊了一下,她怒视着他,但昏暗天色下那脸已先白了一些。
若在江湖对峙中,这种色厉内荏等于飘到饿狼鼻头的血气。
裴液垂头盯着她,直到这张脸上扭曲的怒火渐渐冷却下去丶化为一种微白忧惧的倔强。
「我丶我是李蚕南,大唐八公主,皇后殿下是我生母……你丶你一个外男怎麽会在宫里?该当何罪?」
「是我的人。」李西洲这时才从后面赶上,提裙拾阶走了上过来。
李蚕南挪目瞧去一眼,一霎脸就真个白了,那袭红衣金面像是宫中的妖火,她一下僵硬在原地,讷讷不知所言。
「放开她吧。」李西洲道。
裴液松开手,侧步让到一边,低头扶起了朦儿。
「不行礼麽?」李西洲看着少女,语气很寻常。
「臣丶臣妹见过晋阳殿下。」李蚕南连忙提裙敛裾,深深一躬。
「因何打骂她?」
「……」李蚕南僵硬地躬着身,仿佛被鹰按在爪下的兔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西洲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不要总在宫中撒气了,传进你母亲耳朵里,不还是自己挨罚。」
「是……谨遵殿下教诲。」
「你在宫中过得不开心,前些天圣人赐了你东坊一座宅子,不是很好麽。」李西洲道,「人与人总有高下,你喜欢和人比,在神京城里会比在大明宫舒心许多……回去吧。」
女子只言此两句,语气很淡,听不出训斥或什麽,李蚕南怔怔颤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但那飘荡的红衣已转去少年那边了。
她又瞧了眼那挺拔冷峻的少年,低头行个告退之礼,没有言语,退出了这方石台。
朦儿正刚刚检查完自己的木肢,抬头露出个很庆幸的笑,显然没有坏。
裴液皱眉看着她:「她为什麽打你?」
「……因为雍戟世子的婚事吧。」朦儿低头拍着身上的脚印,「雍公子这几日和我家殿下走得近,八殿下就很恼怒。」
裴液抿唇打量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乾净的地方,倒不只是被施暴的痕迹,身上沾了很多泥片,还有雪化后的湿痕,像是摔了几跤又挣扎爬起的样子。
头发好几处蓬乱,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
裴液再次皱了皱眉。
「那她找李幽胧啊,打你干什麽——李幽胧不管吗?」
「没必要告诉殿下啊……」朦儿看了眼少年冷怒的脸色,连忙微笑道,「哎呀,你别生气,我和殿下很亲的。殿下为我做很多事,我为殿下受些委屈,都习惯了,没有什麽的……而且,你其实也别太怪八殿下啦。」
侍女低头拂着身上的脏污:「她也没有那麽坏的,你知道吗,其实是诸麟子中麟血最淡薄的一个就是八殿下——」
她言至此处猛地住嘴,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红衣,但那位殿下似乎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安静站着,也没朝这边望来一眼。
朦儿压了压嗓子:「她在宫中也没有自己的宫殿,每有什麽事总是坐在最末……反正,在宫里没有麟血,日子很不好过的。」
她有些低落:「如今这桩婚事,皇后殿下说点给她,又被我们抢走,她生气些也是应该的。」
她仰起头来,这时候夜幕挂上了星星,又映在她笑眯眯的眼里:「你瞧我脸上,她都气成那样了,都只打了个红印。要是按管事嬷嬷的力道,早变青出血了。」
裴液沉默看着她,其实和这位侍女邂逅好几次了,每回她都看起来很艰难的样子,但又每回都是这样乐观的笑,好像身体所受的一切侮辱苦痛都能抛到脑后。
但裴液很怀疑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他默然了一会儿,道:「什麽叫被你们抢走,这婚事按什麽确定的?」
谈及这里,朦儿整理裙摆的动作微微僵了一下:「婚事,当然是皇后娘娘点定的啊,所谓父母之命丶媒妁之言……圣人他老人家又不插手的。」
「但皇后不是点的李蚕南吗?」
「……」
「嗯?」
「哎呀,你别管了,反正明日宴上说不定就有结果了。」朦儿撇过头去,「再不济,订婚时你就知晓了。」
裴液却从来不是知趣的人,他皱眉看着有些紧张的侍女,忽然轻轻一握她的小臂。
「啊!」朦儿痛呼一声。
「你受了多少处这种跌伤。」裴液看了眼她的手,上面冻疮同样鼓胀着,显然是刻苦凿冰的勋章,他沉默一下,「每回难受得受不了,你想想这件事,就能重新高兴起来吗?」
朦儿猛地一颤,拧过头怔怔看着他。
裴液同样无言地看着她。
「……好了。」朦儿绞了绞手指,又露出个微笑,轻哑道,「我告诉你就是了……你别乱说。」
「嗯。」
「皇后娘娘……会同意殿下和雍公子的婚事的。」
「为什麽?」
「因为,其实,皇后娘娘不同意殿下出嫁,是因为殿下身上的麟血。」朦儿低声道,仿佛诉说了不得隐秘,「但……但我有办法。」
「什麽意思。」
「……对不起裴液,我以前是瞒着你,我找秘道不是为了逃出去。」朦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她抬起头来,眼眸里是亮晶晶的,「其实,真正的传说是,故皇后留下了洗去皇子身上麟血的方法,我觉得就在秘道里。」
「……你在想什麽?」比起秘道的天方夜谭,这莫名其妙的话更令裴液匪夷所思。
「真的,裴大人,你不在宫里,不懂的。」朦儿脸色微白,固执道,「她们说,故皇后人真的很好很好的,如果你很诚心诚意,她就会回应你的愿望……我和殿下的愿望就是想要去看一看北边的雪而已。」
「你怎麽老信这种话?」
「是真的!」这温和的侍女第一次说话用力了,嘴唇也微颤着,一双微闪的眼睛看着少年,「裴大人,是有的……真的丶一定有的……」
她跌坐在地上,为了争执这句话把腰背挺了起来,但下肢只能斜在捂化的脏雪里,头面上碎叶脏泥,脸上掌印绝非如她所说没怎麽用力,此时已热腾腾地红了起来。
裴液抿着唇说不出话了。
这一身泥迹和伤痕都是为了她口中的坚称,包括那条断去的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