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自己安静了片刻,转过头来才意识到李西洲好像沉默了有一会儿了。
「怎麽了殿下?」他觉得自己戏台转圈这个比喻还是挺有意思的。
「没什麽。」李西洲站了起来,金面下睨他一眼,「赢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赢的,本来还觉得你很厉害,现在看来也是个笨蛋。」
「……」裴液莫名其妙,「我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攻击我干什麽。」
他向后仰头皱眉目送,但李西洲只一甩裙裾,就此离去了。
今夜就这般过去,郭侑的偏殿中亮了一宿的灯。
裴液服了药睡下,梦中依然来到心神境,锲而不舍地伐着紫竹。
从黑猫说过之后,他看这些竹子就如看一座宝库,仙君两次降世都搭乘他的身体,如今且算拿些回头钱。尤其这几天身体不宜大动,他更一直在这上面用功。
只是至今看来还得半月才能剖下一片用以制作「大矫诏」,无论【汞华浮槎】机制如何,这东西是一定能对鱼嗣诚造成影响的,乃至作为胜负手之一也未必不行。
当日一片「小矫诏」都令他怔忡一刹,显然这位久居深宫的大监心神境并不和他面容一般漠然无懈。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照得床榻大亮,裴液梳洗出门,活动了活动筋骨,身上伤创已经好了六七成,来到另一座偏殿后,三卷新新写就的大部头就摆在案桌上,墨香杂着粥香,味道颇为独特。
屈忻在喝粥,李西洲坐在案边翻阅着,这位殿下往日总睡到大亮,今日却忽然起得颇早。
裴液盛了碗粥,端着在案桌旁坐下:「如何?」
李西洲看得很认真,过了片刻将手中一页尽数读完,才抬起头来:「还没看完,你自去忙你的,或者帮我把第三卷看了。」
「……」裴液瞧了一眼上面晦奥的语辞,摇了摇头。
「那你自去继续看图吧。」
裴液吃着粥:「你这儿大概什麽时候能有个结果。」
「午时之后,整理好了我会叫你的。」李西洲说着提笔写了两行,自语道,「殿里墨都要用尽了。」
裴液又拾了两个包子就出了门,回到自己殿中盘在床上,继续看着那张图纸,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今天好像已是第三天了,明晚就是说过的私宴,届时大概可以见到雍戟和鱼嗣诚,在观察中验证一些想法。
确实用了大半个白日,李先芳才来叫他过去。
一进殿门,裴液甚至没捕捉到女子的身影,地上最夺目的是大量的纸凑成的白,早上进来时裴液已觉李西洲案桌上有些杂乱,如今才真知什麽叫纸墨为毯。
李西洲直起身来,挥袖轻轻一拂,手边堆迭的稿纸全部被推了下去,她朝裴液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案侧来。
「……好了吗?」
「嗯。」女子似乎疲累得不大想说话,不过眼眸还是炯炯有神,道,「郭氏千百年来追求这样一个梦境,却在它将要揭开前的二三十年,自己先一步烟消云散了。」
李西洲抚了抚身前三部新卷,转头道:「其实还是很瑰丽有趣的,你要自己读一遍吗,我讲给你恐怕你损失很多推理的享受。」
「……我没有时间吧。」裴液并不觉得会有什麽享受。
「嗯。」李西洲道,「简单来说,这部《洛川寻渡》就是郭家世代为了进入灵境丶追随水界之主而撰写的一部方法之书。其中包含了他们对自古以来灵境的理解丶与之相处的方式丶进入的渠道丶潜在危险的列举等等。总得来说,它能够令人用一些严谨或苛刻的方法接触那个传说中的世界,确实算得上一部珍贵的秘经。」
这第一句话就令裴液讶然:「他们知道灵境从何而来?」
「应该说,他们有传承了几百年的推断。」李西洲纠正道,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关于灵境本身,我从这本书里总结了三条虽未言明丶但被郭氏默认的真律,他们对灵境的所有尝试,其实都建立在这三条之上。」
「哦?」
「其一,灵境有其主。」李西洲收回一根手指道,「我不说你大概也能推断出来,因为这是他们追寻洛神影迹的原因和支撑。他们相信,灵境不是天地所生的水中旷野,而是有着一位主人,甚至灵境本身就是这位存在的居所丶意志的延伸丶或者亲手开凿的花园。」
「洛神吗?」
「嗯……似是非是。」
「什麽意思?」
「郭家至终也没有见到他们那想要仆奉之主的面貌,但在《洛川寻渡》的口吻中,这位『主人』更像是一位古老遥远的丶庞然的丶但已再不能触摸的神明。郭家人在记述中总会时不时提一嘴,遥遥把这位存在摆在高处,但从未真写下与之接触的方法和分析,仿佛那只是一个背景。」李西洲道,「而『洛神』两个字,却是被无比频繁地以向往的口吻提及,成为了聚集整本秘经指向的核心意象。」
「……」裴液想了一会儿,「这倒颇有意思,是不是就像……诸葛亮跟刘禅说话,开头总得先提两句『先主』『昭烈』云云。」
「你真是三国通。」李西洲淡笑道,「确实如此,所谓先辈创业何艰,那时的郊原上淌满了高贵的荣耀,如今皆已在地底化为美玉。而今,你再一次带着这种血降生……新生的神灵,我们已经等了你一个千年了。」
她这口吻讥诮又慵懒,像是很不容易遇上个合心意的玩笑,不得不接上一句,继而道:「所以,『洛神』的形象是鲜活的丶生长在现下的,如同古王的太子,承载着这个年代的希望……这部分其实让我思考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
裴液缓缓点头,脑海里同样想到了许多事。
「其二,灵境随世化迁,其形非固。」李西洲继续道,「《洛川寻渡》认定,灵境不是铸成的铁器,而是流淌的水,每一刻都可能有所变迁,如山生木,如水漫地。」
裴液微微仰了下头:「这条很重要,具体呢?」
「关于这条真律的下延,我从郭家人世代的验证中,找到了了两个留存下来的方面。」李西洲道,「其一,灵境的边界是可以拓展和延伸的。」
裴液缓缓张开了眼睛,一瞬间唇间漏出来一声轻笑。
李西洲似乎也微笑一下,继续道:「其二,灵境的内容是会变迁……或者说更新的。」
裴液简直轻轻拍起了手掌。
他偏头瞧了一眼又在自己发呆的郭侑,心想宫中真是卧虎藏龙,虽然这老人是自己按图索骥而来,但其他也许不知哪位老公公老嬷嬷身上,就同样藏着跌宕起伏的身世和故事呢。
这两句话,简直解答了他太多疑惑。
他转回头来,李西洲正收起了第三根手指。
「其三,灵境以水为根,或者说,仅生于水。」
「……不可能。」裴液脸上转瞬收敛,皱眉脱口而出。
「书中是这麽写的。」
「除非往地上泼一盆水也算。」
李西洲摇头:「水域的大小,就是灵境的大小,在《洛川寻渡》里,他们把含有灵境的湖河称为『灵渊』,并且认为,能有生灵存活的水,才能承接灵境的延伸。」
「可是我去过幻楼的。」裴液提醒她,「而且很多人都去过。还有前两天,我从南池进入灵境,也登上了一处园林,正是在那里见到了故皇后和子梁郭侑三人的残影;乃至二十三年前明月之刺,如果刺客不是忽然出现在殿中,越爷爷绝不会来不及……」
「你还记得,幻楼是在哪里吗?」李西洲打断道。
「巽芳园后啊,崔照夜说那是曾经曲江池——」
「……」
李西洲看着他。
裴液抿了抿唇:「原来如此。你是说,灵境顺着水系蔓延,但当水系乾涸之后,它却不会消去,而是依然留存在那里……」
「继续记录着人间的影像。」李西洲接上他的话。
「嗯?」
「我认为,灵境就是人世的留影,烙印着过去的痕迹,但……也许它会不断更新吧,把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丶更精彩的内容填充进去。」李西洲合上案前书卷,带着些畅想道。
从一本历时几百年丶语辞繁奥的书里总结出规律,又即刻加以未曾想过丶但又十分合理的推断,裴液对这种能力望尘莫及。
不过他看了看女子,心想如果魏轻裾是洛神,那麽她就是洛神的女儿,说这些恐怕如谈家事,很多东西大概凭与生俱来的直觉就能得到答案。
于是他打算无条件信任她,即便那三卷显然还没被翻完,即便这三条「真律」仅是推断,尚无一条经过验证,即便她显然还有太多的细节要研究。
他喝了李先芳端来的茶,道:「且当灵境就是这般形状,那麽接下来最重要的,人该如何进入它呢?」
若要把思路落到鱼嗣诚身上,这是必须言明的一处。
这些东西一定是鱼嗣诚早已知晓的,《洛川寻渡》带来,就是找到他面临的困境,然后推断他能走的路。
李西洲同样严肃了些:「畅游灵境一直是郭氏世代之念,但其实直到这本书撰写到最后,他们也没能完成这个夙愿……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嗯?」
「人到水里,就像鱼到岸上。灵境,大概就是修行者也无法幸免的水底。」李西洲低眸道,「这本书里记载了很多死伤惨重的尝试,最终他们总结出一套大致可以采用和奉行的规律,也正是鱼嗣诚他们这些年来使用的这一套。」
她将另一张纸拿到上方:「《洛川寻渡》最大的成果,就是定义了『界标』的存在。」
「界标?」
「书中说,『概凡灵境,皆以界标为锚,如钉纱于木,不使随风飘散也。』他们认为『界标』如同人间的界碑,是进入灵境的象徵。我们前面说过,灵境是会拓展和延伸的,但显然其绝非触水便漫延,不然几个千年过去,天下之水早已皆是灵渊。」李西洲道,「《洛川寻渡》云,正是『界标』的移动带领着丶牵动着灵境的拓展。而与此同时,它们也相当于灵境的守卫。」
裴液怔了一会儿,皱眉道:「它究竟是个什麽?」
「它未必是某种实体,但确实是以某种可视的形象存在着,大概是某种灵境本身力量的显化。它能够往返于两界之间,或者说它本身就伫立在那里,是人境与灵境唯一的桥梁。它不会主动进攻什麽,也不害怕被破坏,它仅告诉你你已来到了灵境,当看到它时,外来者就已寸步难行。」李西洲缓缓道,「也正因如此,见到它的人,才具备见到灵境的资格;被它接纳的人,才能够踏足其中。」
裴液一瞬间就想到了洛神木桃。
他怔了一会儿:「那,怎麽算是『接纳』?」
「《洛川寻渡》说,要麽它对你『认可』而接引,要麽你主动『改写』自己。」李西洲微微蹙眉,「其实这里我也没有全懂。」
裴液脑海中一大片迷雾被猛地驱散了。
「我懂。」
「嗯?」
「江淹丶柳公,就是偶然间得到了『认可』。」裴液道,「我们服下鲛珠粉,就是『改写』自己。」
「……」
「我想,这不是一开始就找到的好办法。」裴液道,「人的凡躯与灵境不能共容,莫说进入,其实连见都见不到,所以才需要改写。而鲛人能够进出灵境,并且鳞与人和谐地出现在同一具躯体上,所以它出产的鲛珠能够令人毫无排异地服下,得到片刻的神异,消化后又恢复凡躯。」
「但二十三年前不是这样的。」他道,「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发现鲛人这一方便。他们要进入灵境,只能强行改造人的身躯,把不知什麽东西……也许就是『界标』本身喂给丶埋进肉体凡胎,很多人死去了,但挺过来的,就成了【青风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