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年来有信

类别:仙侠 作者:鹦鹉咬舌 字数:未知 更新时间:2025/03/17 07:46:00

姜银儿绝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夹袄捂得暖烘烘的身子,被猛地扣进一把实实着着的冰凉,这些松软的散雪触肤即化,还朝脊背滑去,令她瞪大眼睛,一下就绷直了上身。

另一同样绝对没有过的体验则是如此猝不及防的「恶意」,或者说,就是「偷袭」二字本身。

从小到大多少个年月了,她早习惯听到他人心中关于自己的念头,那也正是她尽力避开交游丶喜好独处的原因,而自打结识这位世兄,告诉他【心眼】之事后,他就习惯了在自己面前以【鹑首】遮盖心神,令她相处起来舒适轻松。

谁料今日也头一次令她知晓,看不见的人心有多麽危险!

姜银儿气恼地撑地起身,抓了一把雪就朝他追去,裴液在前面一边笑一边跑,长孙玦和崔照夜见了姜仙长受欺,纷纷跑来助阵,但她们不曾修武,只如两个白搭的,裴少侠不需真气也身形灵活,握住梨树绕了两圈,一边避着姜银儿的追杀,已嬉笑着在她们两个脸上一人丢了一团雪。

这情景自然令观者不平了,谢穿堂邢栀商浪一下场,形势立时不一样,裴液结结实实挨了十几团雪尘后连忙高声求饶,义正辞严称打雪仗合该诸人同乐,岂有一堆人欺负一个之理。崔照夜本来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也投不中他一个就颇沮丧,这时大以为然,拾起雪来就朝身旁长孙玦扔去。

院中一时雪球乱飞,笑呼不绝,只这一点裴液绝没说错,这一定是比堆雪人更刺激的游戏,朋友越多越热烈痛快。方继道齐昭华纷纷加入,连本来墙下倚坐的张飘絮在被姜银儿一团雪丢到身上后,都故作气恼地蹦了起来。

未参与者大概只有一人了,那袭令所有人敬重的身影含着淡笑立在阶前,怀抱暖炉看着笑闹的院子,她内穿浅黄薄袄,外罩轻暖白裘,是身很新鲜好看的衣裳。

这是她的院子,院中之人也皆在她的庇罩之下,即便热闹的年节,大家聚在一起同桌餐饮,也无人在这位【桐君】面前省略丝毫礼节,更无人敢自矜与之笑闹。

裴液正从雪球纷飞的乱战中侥幸逃了出来,立在墙下拂去身上的雪,转头瞧见她,瞪眼道:「你好清闲!」

许绰温婉淡笑一下:「谁像你,欺压良善,人共诛之。」

言罢也捉了枝上一绺雪,握了个小团团朝他丢了过去。

这雪本来就少,女子握力又轻,丢出时更是毫未发力,身形都没晃,这小雪团撞在少年衣上就掉落摔碎,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但这在刚经历了血战的少年看来简直如同挑衅。

「好啊,你要和我玩儿是不是?」裴液笑道,俯身捧了一把雪。

「什麽?」许绰微微一怔,目光往他手中一落,脸色微僵,「没,不是,我不……」

少年两只手结结实实地从地上挖起了一大捧雪,在手中团成了个拳头大的圆球……还攥实了。

任凭千机百智这一刻也没有用,许绰茫然往后退了两步,强掩慌乱道:「没,我不和你玩裴液——你敢!」

「敌将许褚!我乃西凉马超是也,可敢与我决一死战!」裴液哈哈大笑,奋起臂膊丢出雪球。

许绰惊叫中转身抱头,还是被一团碎雪砸在侧颊,立时就泛起了微红。

她气恼地蹲下也用力团了个硬实的雪球要丢回去,而一转身,脸色先白了,裴液已摘了旁边雪人半身大的大头,两手举着大笑朝她冲来。

神勇难敌,简直如一头奔牛。

……

一夜尽兴固然是好的,但当打雪仗的人们回过头,看见那位桐君也面无表情地拂着一头乱雪后,气氛就难免寂静下去了。

不需询问,也知道那位勇士是谁。

深夜明月又出,裴液趴在书楼二层的阑干上,许绰立在他身边。

「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在那儿看着,其实心里也想玩儿嘛。」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才去故意招你的。」

「那倒多谢你了。」

「不客气。」

许绰已换了件氅子,头发也重新揭开理过,但将近寝时,就没再簪了,散落在背后,这是一定是一头颇令屈忻羡慕的长发,流润柔畅,丝丝分明,雪月下简直泛着微光。

「总觉今年年关过得很快,老宅偷闲两日,又该回修文馆了。」许绰望着远方,冷夜之下连绵的雪顶黑檐,「神京也该变得危险起来了。」

裴液看着她的头发:「因为李度之死吗?」

「算是吧。」许绰道,「从前,大唐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他人的声响不过泛起细微的浪花。而现在,有个刺头冒出来了。」

「我?」

「我。」

「哦。」

「裴少侠也不必失落,等天亮,我就把你送进宫去。」许绰道,「你可以做那里面的刺头。」

「我只听说那里面很容易砍头。」

许绰淡笑:「嗯……你只要不得罪晋阳殿下,遇见难处了便求求她,至少……」

「至少保我性命无恙?」

「至少她就不会砍你头。」

「……」裴液轻叹一声,「好像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自古伴君如伴虎,一入宫门深如海。」许绰敛容道,「大唐的皇城,本来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幽深险地,你还期待是游山玩水吗。」

裴液不说话了,下巴枕在胳膊上,望着院中被他们弄得凌乱无比的雪地。

许绰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姜银儿戴的那张戏面是你那日在乐游原上买的吧,原来是件礼物。」

裴液「嗯」了一声,笑道:「我其实给好几个人都买了,你还说我乱买,早说了我那都是有用的东西。」

「别人的我倒没见到。」

「都是些小玩意儿。」裴液道,「齐居士的是支尾部雕花的毛笔,寓意『笔下生花』;长孙是本我前三喜欢的江湖话本,她没读过;崔照夜我给她刻了枚【山羽】的指上剑;方继道是根戒尺,叫他过些年收了学生用……」

「你眼光倒颇长远。」

「尚好尚好。」裴液笑,「方兄给我拿了那门《四气玉烛剑》过来,我很感激他。」

「那我的呢?」许绰淡声道。

「……」

「……」

裴液沉默一下,看着女子的脸,这张脸平淡地看着他,不像有什麽情绪。

裴液哈哈而笑。

「笑什麽?」

「许绰,我就知道你有时候就跟小孩儿一样。」少年很满意地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我当然也给你准备了啊。」

「嗯?什麽?」许绰微微挑眉。

裴液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指大的小猪泥塑,拟人般立着,手艺歪歪扭扭的,身子没什麽细节,偏偏头塑得很大。

最夺目的也正是这张脸,两眼笑如弯月,嘴大大咧开,笑得得意又愚蠢。

「……这是什麽?」

「这个也是我在卖泥塑的那儿自己塑的,」裴液把自己的巧思递在女子面前,「你瞧,今年是猪年,正好祝你一年开心——你瞧见它这副表情没有,这叫什麽?」

「……什麽?」

「这都猜不到啊!它叫『嘻嘻』。」裴液乐,「西西『嘻嘻』,有意思吧。」

然后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泥塑,各处细节都是同模塑出,只有神情收敛起来了,是面无表情的一张猪脸。

「这个才是点睛之笔。」他将两枚泥塑并排举在一起,认真数道,「西西嘻嘻丶西西不嘻嘻丶西西嘻嘻丶西西不嘻嘻丶西西嘻嘻……」

许绰沉默了。

半晌,偏头笑了一下。

许绰收下这礼物,夜色深重,城中爆竹声也渐稀,女子裹了裹衣袍回院入睡去了。临下楼前她说:「裴液,我也给你准备了今年的礼物。」

当裴液朝她摊开手时,女子却只摇头,道:「是今年的礼物,不是新年的礼物,你且等几个月吧。」

「是什麽?」

「反正比你这两只猪值钱。」

热闹一落下去,环境就显得寂寥,裴液也没什麽睡意,一个人倚在栏杆前数着寒星。

他已经来到神京三个月了,练了一些剑,拥有了自己的剑梯,虽然现下依然连第一阶「蝉鱼观」都还未成一半,但毕竟有了方向。

自己的力量永远是执行想法的基石,裴液对这一点想很清楚,纵然从不表现出疲累的样子,喜欢逃课与玩笑,但他在修行上确实几乎用尽了所有夹缝里的时光。

「蝉鱼观」之四季二十四节气,如今「春之剑」已成,接下来合该推进「夏之剑」。而正如姜银儿所说,他习剑是「立中间,两头延」,在补习大量拙剑的同时,新的意剑也该提上日程,裴液不急去习阅新入手的儒家剑,而是打算先学那本已在行囊里躺的有些久的剑籍。

《幽幽地中仙》

他还记得这个是翠羽缴于七蛟洞后赠给他,也该早日学完后还回去。

【剑态】与【西庭心】是他所掌握的两份位格更高的力量,参星之螭火入驻西庭心之后,裴液宛如掌控了「火」之权柄本身,登临仙官之位。

而这职位显然是可以攀升的,他至今也不过只点亮了下方七殿之中的一座。

对裴液来说,这首先是封印《紫竹林龙仙秘诏》的工具,但很显然,这荒芜千年的西庭之中,似乎也藏着世界的另一副形态,或者唯有登上那座最高的神殿才能知晓。

而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至少早在二三十年前,欢死楼就在谋求西庭心与仙权。如今他们在少陇受挫,下一步又将如何行动呢?

那夜丘天雨说,自己的命和尸体比太平漕帮要值钱,杨家渡上陈刃重也曾尝试杀了自己……燕王府如此想要自己的命,是否也是因为这身怀的重宝呢?

裴液正想沉入这座西庭中再去看看,自入京以来,他已在里面逛了好些次,对其也熟悉了不少,但这时天上却莹闪闪亮了一下,裴液只一怔,那道熟悉而美丽的流光就落入了他的掌间。

一枚细润的小玉剑,还带着冬日高空的冰冷。

其上系着一枚小小的信筒。

明姑娘的信。

裴液简直惊喜,雀跃之色溢于言表,接在掌中拆阅开来。

真是久违的笔触了,然而一见清晰的字迹,那语声便仿佛响起在耳边,好像什麽都没有变过。

就伏在露天的栏杆上,裴液拆开了这封手信。

「裴液,久疏问候了。

自收你上封回信后,已过了两月有馀,今我南下在苏杭之间,坐船遥见城中烟花万重,乃知正逢年节,岁聿云暮,一元复始,顺祝你新年愉悦。

我问剑已历南方剑门一半有馀,一路顺利,所得亦丰厚,待相见时可与共谈。今我将往洞庭而去,想来恰逢春草,而长安遥在西北,恐怕见不到嫩绿,却不知有没有下几场雪?

你在神京诸事如何?两月来未再得你信,不知是否又历险境。我去信秋骥子前辈,得知你今在晋阳殿下遮蔽之下,神京之中处事便宜,想来应当过得还好。我也向这位殿下去了封信,但却没再收到回信了。

在神京有所倚仗是件好事,只是寄寓在高树,鸣飞绊叶枝,其中微妙之处,你亦需多见多想。

另,入剑院时给你布置了剑业,不知如今练得如何了?前日我在东海剑会上见了柄很适合你的剑,不过没带许多银钱,只得错过了。

遗憾。

云,正月初一于江上。」

裴液按着这张信纸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来,肩上小猫难得和他同感,轻叹道:「好久不见白裙子朋友了。」

「你别给明姑娘起外号。」裴液蹙眉看它一眼,珍而重之地把信纸收好放起。

黑猫不反驳他,只又轻叹道:「裴液,你好像确实长大了,买了一筐有趣的玩意儿,竟然全是送给别人的。」

「谁说的,我也给自己买了一件。」

「哦?什麽?」

裴液笑着从怀中取出个小木杆来,皮柄,末端缀了个毛绒绒的球。

「……这是什麽?」

「逗猫棒。」裴液道。

「……」

夜风吹上少年含笑的脸,额发飞扬,这张脸棱角开始显现,好像确实是长大一些了。

或者那是初愈之后突出的骨线,因为其实也就是在今天他才刚刚恢复得差不多。

为了赢得朱雀剑赌,他燃烧了脉树七层的十分之一,搏得了流传神京的声名,而为了在圣前坊前割去李度的头,那个凌晨他烧去了剩下的十分之九,没有任何人看到。

壬午年的第一天就此结束,斗柄指北,天下回春,裴液知道自己十八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