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淮水上拂面的江风,曹植转头对着身旁的陈本说道:
“我像休元一般大的时候,二十余岁,也常常与你一般,整日去想这些事情,以致于日日心神不宁,入夜不得安睡。那时候先帝被封了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我被封了平原侯的爵位。我虽敬爱先帝,但武帝处处暗示于我,使我与先帝相争。武帝诸子里我曾是最得宠的一个,诗文歌赋、纵论朝局、招揽宾客,俨然有视我为储之意。”
“建安十九年,那时我为临淄侯,武帝攻孙权时命我在邺城留守,命我奋发图强。丁正礼(丁仪)、丁敬礼(丁廙)兄弟,还有杨德祖(杨修)这些人纷纷鼓动唇舌,使我与先帝相争。我那时年纪又小,不懂得这世间许多道理,又自恃腹中才气纵横,以为天下间所有东西都可通过努力取得,故而与先帝生出嫌隙来,却不知这世间之事往往不是通过人为能取得的,都是定数。”
“武帝立嗣之后,我的处境一落千丈。到了黄初年间,更是处处抑制。直到黄初七年,先帝崩殂,我才悔恨莫及。幸而得当今陛下垂青,使我从雍丘小城得以重返洛阳,今日可以率艨艟为大魏劈波斩浪、御敌海上,已是大幸之事!”
能让大魏的雍丘王、楼船将军、武帝的亲子曹植来劝自己,已是一种施恩之举了。陈本此时心中微动,也抬起头来看向曹植:
“将军,我非心中有怨……”
曹植摇了摇头:“我又岂是说你怨恨?休元,如今我已经四旬有余,经历过的种种事情比你要多出不知凡几。如今我以自己经历与你陈说,只为告诉你一件事!”
陈本躬身长施一礼:“还望将军教我!”
曹植道:“休元,不论你的父亲如何,牢记自己身为人子的身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此乃天地间至大人伦,不可逾越。做好自己应做之事,所有事情总会迎刃而解的。”
陈本又谢了一声,低头想了许久,复又抬头看向曹植:
“将军昔日心中所忧,迎刃而解了吗?”
曹植与陈本复杂的目光对视一瞬,突然笑了出来:“孔圣说四十而不惑,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命数,又怎会不迎刃而解呢?”
陈本说:“可我如今二十余岁,又当如何呢?”
曹植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其余之事皆是命数。”
陈本长叹一声。
二十艘乙型艨艟的船队顺流而下,加之船速又快,六百里的水路,不过一日便抵达了寿春。补充了水饮之后,翌日天亮之后便再度向海上出发。
不过,待时间又过了一日,再到了午夜,一则最新的战报抵达了寿春城外。背上插着红色角旗的使者叫开城门,在空旷无人的大路中奋力奔驰,直接驰向了枢密院。
枢密院除了职责与尚书台不同之外,寻常制度都是相似的。尚书台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抑或是休沐日,都会有至少一名枢密轮值。
刘晔夙来勤勉,加之近两日朝廷又有军事调度,是以刘晔又将扬州房里的资料搬到了自己值房中,翻看着各地军事布置,以及水军、徐州州郡兵的各类记载和数据。
“报!”一名青衣吏员在侧门门房处取了军报之后,快步跑到刘晔值房前。
“刘公。”吏员躬身一礼:“夏侯虎牙与徐州薛刺史有军报送来!”
随后将刚得的木匣双手呈上。
刘晔微微一愣,接过木匣之后,抬头向吏员问道:“既是夏侯献和薛悌的军报,来的使者是一批还是两批?如何只有一份军报?”
“一批!”吏员神色笃定的说道:“使者说了,薛刺史将军报发来,夏侯虎牙又在此军报中加了附注。”
“好,你且去吧。”
刘晔将木匣上封着的火漆拨开,面上神情在烛火中显得阴晴不定,随即将军报重新放好,带着装有军报的木匣快步走出,骑上马匹,在两名无甲骑士的扈从下乘夜而出,往不远处寿春宫的方向去了,直到叩响宫门。
不多时,寿春宫的书房内烛火又燃了起来,将室内映得亮如白昼,几无阴影。
毫无疑问,曹睿又一次被从卧榻上叫起来了。
每次都这般巧,这回还是从郭瑶的被窝中被叫起来的。
此番来寿春,后宫二十六名妃嫔中只带了五人,分别是郭瑶、孙鲁班、冯媛、羊徽瑜和温芳。
这五女中,除了孙鲁班有子,其余尽皆暂无所出。
带孙鲁班,是因为此番又要着力于对吴之事了,带她日常沟通聊以解闷。而其他四女都颇受宠爱,也有些想要让她们开枝散叶的意思。
这两年间,毛嫔又为曹睿诞下一女,唤作曹葳。出身河东贾氏的贾逵之女贾承,为曹睿诞下一子,唤作曹合。又有一名陈美人诞下一女曹阡。这一男二女,便是太和五年、太和六年宫中的新成员了。
曹睿纵使再不愿起,但这种国事还是不应耽搁的。人都有惰性,懒了一次就想再懒第二次,直到彻底惰政、懒政,直到无可收拾。
打着这样的念头,曹睿勉力来到了书房中,枢密右监刘晔和值夜的阁臣董昭是最先到的,又有虎卫前往曹真、司马懿、陈矫三名阁臣的家中各自召唤,几人接到召见讯息之后不敢耽搁,也都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曹睿道:“都没睡醒吧?朕也一样。本不想叫你们的,但朕都亲自起来了,让你们动一动大驾也是难免的事情。”
“陛下说笑了。”曹真拱手:“方才虎卫来臣处寻臣之时,只说是有紧要军情,却不知是何事情?”
“人齐了,刘卿便说吧。”曹睿打了个哈欠,伸手胡乱朝着刘晔指了一指,而后又把身子倒在了躺椅上。值夜的钟毓还贴心的拿来一张毛毡毯,盖在了曹睿的腿上。
刘晔点了点头:“诸公,徐州刺史薛悌和虎牙将军夏侯献共同来报,称吴军攻破利城和朐县后大掠城池,而后退却。此事是薛悌率军急速赶到之后东海郡后才得知的……”
曹睿冷着面孔:“若孙权当真占了城池,朕还算他在大的战略上给朕下了一手好棋。可他派人上岸破城掳掠人口、抢夺资财,这是朕万万不可忍受的!”
曹真毫不犹豫看向刘晔:“子扬将军报与我看看。”
“大将军请。”刘晔走到曹真身前,将军报递了出去。
曹真眉头愈来愈皱:“吴兵劫掠后便上船,此等行径与海贼山贼又有何异?不过臣以为吴军虽然上船,但这并不代表吴军会乘船退却。”
“倘若大魏真的退兵不理,吴军再上岸或到别处做些歹事也并未可知!”
“臣附议。”董昭也随即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夏侯献与薛悌所督的军队共一万步骑,足矣应对彼处的局势了。夏侯献既然去了,就应带着骑兵留在彼处,暂时不动,以备非常之需!”
曹睿将目光移向司马懿和陈矫的方向:“陈卿此前不是建议朕派水师与吴军作战吗?现在听此军情,又有何言语?”
陈矫道:“吴军行此狡黠之举,无非想攻大魏之不备罢了。臣以为方才大将军和董公二人所言极是,一方面让夏侯献、薛悌二人严加守备,另一方面还是让楼船将军沿着海岸北上,到东海郡外迎敌作战!”
“大魏花了这么多资财培养水军,航行倭国非战之胜,终究还是要水军与吴军打过一场才是。”
“甚合朕意。”曹睿点头,复又看向司马懿:“司空可有要补充的了?”
司马懿面色平静的说道:“方才三位已经尽数说的透彻,臣也无其他意见。”
司马懿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内心之中还是起了不悦之感。以往自己和卫臻、辛毗同在东阁的时候,有什么事情陛下都会先问自己,今日如何能先问陈矫?却又让自己补充?
越是位于高位的官员,对这种发言顺序就越是敏感。不仅是顺序,其他字句也能代表着很多信息。
‘看来子元还是对的。’司马懿心中暗叹一声。
曹睿道:“有薛悌的五千州郡兵和夏侯献的五千骑兵在东海郡,朕对陆上的局势并不担心,倒是对海上的情形有些忧虑。”
刘晔拱手说道:“陛下,海上广阔,多几艘船少几艘船并无太大区别,二十艘已然足够了。楼船将军领兵出发之前,枢密院已经为他制定了此番行军的方案。”
“接敌之时,只要努力冲散敌船阵型,斩获一到两艘以上就是胜利。”刘晔补充道:“大海实在广阔无边,若第一击不中,后面就很难再追了。我们对吴军此番所派船只是何种类型还不清楚。”
曹睿叹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临阵对敌,虽在海上亦是以勇气为先,也不知朕的这位皇叔能不能拿出他向朕许诺之时的魄力来。”
“不过,”曹睿扯下毯子,从躺椅上站起:“孙权此番行径属实恶心到朕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西阁、枢密院,限你们三日之内拿出方案来。孙权袭扰朕的东海郡,他在海边的吴郡、会稽等郡早晚大魏也要派船去的!”
“遵旨!”曹真、董昭、刘晔三人纷纷拱手应下。
司马懿此时说道:“陛下,孙权如此行事,臣以为大魏若是效仿他一般掳掠,未免会失了朝廷体统。”
曹睿轻笑一声:“什么体统,打的孙权不能出海才是最大的体统!司空这般守礼,可却不该对孙权这种人守礼!”
“是。”司马懿拱手应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