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贸,在大明有另一个名称,叫朝贡贸易。
那是皇帝的钱袋子,也是宗室的钱袋子。
大明的海贸,公开的、走私的全算在内,宗室和功勋占八成,剩下的两成才是地方豪族和海匪们。
“海禁若开,宗室可打不过商人,”王骥道:“大明的商人会从海上带回来更多、更好、也更便宜的舶来品。”
蒋贵不以为然:“他们能带回来,难道宗室带不回来?少赚一些就是了。”
王骥瞥了他一眼道:“你去买东西,是喜欢到谦卑有礼讲诚信的店家去买?还是去趾高气扬,高人一等又蛮横的店家去买?”
“那当然是……”蒋贵一顿,想起那些皇室王爷和权勋家的生意铺子来,不吭声了。
王骥道:“他们的身份摆在那儿,真开了海禁,他们不是少赚,怕是要直接没得赚。且,谁愿意少赚钱?”
蒋贵:“那怎么办?倭国不打了,银矿不要了?”
“打还是要打的,银矿也不能不要,”王骥慢悠悠地道:“但怎么打,怎么要,却要慢慢思量。”
蒋贵着急:“不能慢啊,万一倭国也发现银矿了怎么办?”
王骥挑眉,悠悠地道:“何尝不是一种办法呢?”
蒋贵一脸懵:“啥?”
刘聚一把将他脑袋推开,挤到王骥面前:“老将军,江南这场仗要怎么办?”
“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打仗还需我教你吗?”王骥道:“速战速决,尽早打下来,好腾出手来待战。”
刘聚明白了:“我一定速战速决!”
刘聚当即去点兵,第二天就和陈荣、张楷起程南下。
于谦领了赈济的活儿,从出大殿就开始催着户部准备钱粮,然后疾步去追薛韶。
薛韶周边空着八丈宽的位置,走着路大家都努力避让他,生怕跟他扯上一丁点关系。
于谦疾步朝他走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在他回头时爽朗的笑道:“薛御史走得也太快了,我才和陈尚书说两句话,一回头你便不见了。”
薛韶惊讶的看他,目光扫过周遭的官员。
于谦毫不在意,拉着他的袖子道:“我即将南下赈灾,你对江南灾情了解,我来请教一番。”
薛韶也的确有许多事想和赈灾官员交代。
及时的讯息,可以让赈灾事半功倍。
“于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到驿站一叙。”
于谦一口应下,和薛韶同去驿站。
出皇城时,于谦回头看了一眼官员不断的大道:“趋利避害虽是人之常情,却难免令人伤心。”
薛韶也回头看了一眼,倒没伤心,而是道:“不怪他们,家叔只是不愿与王掌印亲近便引来滔天大祸,至今未销,避害是不得以为之。但愿不失本心即可。”
于谦想起方才大殿中,满朝文武算是众志一心,心中稍霁,笑道:“你倒是豁得出去,知道提议打倭国取矿必有酸儒反对,便自己做了迂腐的酸儒。”
薛韶笑了笑道:“但为引子。若真需要一个反对的人,与其让别人来做,不如我来做。”
于谦问道:“那座银矿果然有那么大,那么丰厚?”
薛韶:“潘道长见多识广,她说有,那就一定有。”
于谦叹息道:“我大明银荒已久,铜钱价低又重,商人以此为货币多占据人力物力,消耗巨大,而宝钞价值不稳,全仰仗银,偏我大明产银量极低,权贵富豪又多存银不用,市面上流通的银一日比一日少。
陛下复开银矿,江南矿工造反,皆有此因。”
薛韶也点头:“若能取大森乡银矿,那我大明银荒可解。”
于谦:“还能解国库空虚之难。”
想想,国库不再缺钱,那他们能做多少事啊?
不用再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银矿上,他们又能腾出手来做多少事啊?
于谦和薛韶对视一眼,眼睛皆耀如星辰。
俩人一起到薛韶入住的驿站。
喜金候在驿站中,见薛韶平安回来,大松一口气,连忙迎接上来:“少爷,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备好了,您……这位是?”
他这才看到于谦。
薛韶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兵部侍郎于大人,他领命要南下赈灾,你去准备些吃的,一会儿留于大人在这里用饭。”
喜金连忙应下。
薛韶今天一早只是换了衣服便进宫,根本没洗漱。
于谦豪放得很,并不介意薛韶去泡澡,他还借了薛韶一身衣服,和他一起去泡,俩人就一边泡澡,一边谈及江南的灾情。
谈着,谈着,俩人就谈起这次江南矿工大作战。
薛韶还是认为招安比平叛更符合百姓、国家和君王的利益。
“王掌印和王文大人的忧虑并不会成真,因为此次反叛并不是简单的某些人想以此为通道求取功名利益,要解决此事,也并不是单纯的给出几个官位便可的。”
薛韶道:“我巡察江南时查过邓茂七这人。”
于谦好奇:“他还未曾造反,薛兄弟就查到他了?”
薛韶笑了笑道:“他在江西和福建都很有名”
“哦?”
薛韶道:“邓茂七原名邓云,是江西人,曾在其家乡杀过人。他们当地有一恶霸,家中小有资产,平时横行乡里,有一日他当街欺辱人,邓云打抱不平,与他打起来,失手把人打死了。”
于谦坐直了身体:“当地衙门怎么判的?”
薛韶笑了笑道:“判了斩刑。”
于谦道:“重了。”
薛韶颔首:“邓云逃了,此案便没了结,我巡察到江西时便去查了此案,这个案子很有趣。”
于谦就往后靠在池子上,手掌轻轻拍打水面,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当地的地主尤其厌恶邓云,但佃农和贫农却极爱邓云,”薛韶道:“当地最大的地主姓黄,叫黄世坚,邓家是他的佃农,邓云逃走后,黄世坚常向邓家找茬,而当地的佃农明面上和邓家划开界限,却在夜里、凌晨去帮邓家劳作,帮邓家凑足给地主家的青贮。”
于谦渐渐严肃:“这样看来,邓云此人极受人尊敬,深有威望。”
薛韶颔首。
于谦:“那江南平叛怕是难了……”
薛韶:“朝廷大军从不怕叛军,他们没有甲衣,武器远比不上朝廷军,甚至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叛军只要有一样东西,便极难平叛。”
俩人异口同声的低语道:“民心!”
薛韶:“陛下想要一月平叛,除非邓云暴毙,否则绝不可能。”
于谦蹙眉,问道:“邓云是如何收取民心的?”
薛韶:“在江西,佃农租种地主的田地,除了交租息,每年还要养殖一定数量的鸡鸭上交给地主,每年入冬要上交定量的青贮、木柴等,邓云深恶此道,就带着佃农们不交鸡鸭、不交青贮和木柴。
而他逃到福建后,那边的情况比江西还要差,佃农们除了要交鸡鸭,准备青贮和木柴外,还要把租息送到地主要求的地方。
有的地方离得很远,租户们要费近半个月的时间去运送。”
于谦豁的从水池里站起,怒道:“他们这是把佃农当运力,售卖粮食后让他们去送货,既可以免了路上的损耗,又能省下运费!”
薛韶点头:“所以当地佃农深受其害,加上今年复开银矿,矿工日子亦难过得很,朝廷定下的银税很高,银矿采不够足数,便分摊到每户百姓身上。
而士绅自有办法躲开这部分额外增加的银税,更多的银税就又落在普通百姓身上,这才是邓茂七可以一呼百应的原因。”
薛韶道:“这是民心。我们要赢,就得跟他争夺民心。”
怎么争夺?
邓茂七已经做过一遍,他们只要在他的基础上改良,满足百姓们的诉求即可。
薛韶垂眸道:“百姓太苦了,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于谦沉思:“若是从前,我是不赞成如此屈服的,便是改善环境,也当徐徐图之,但现在我们有了一座无尽的银矿,能做的事就多了。”
于谦兴奋起来:“我这就上折请求陛下重查福建反叛一案,宋彰竟让治下出现这等乱势……”
“于大人,”薛韶打断他的话:“宋彰是王掌印的人。”
于谦蹙眉:“那又如何?”
薛韶:“每年通过福建朝贡的船只,皆过他的手。”
也就是说,他是皇帝的私库钱袋子之一,动他,可不是动王振这么简单,而是还动了皇帝的利益。
薛韶道:“不然,为何邓茂七已连下八城,宋彰也只是‘不擅打仗’而已,依旧安然坐在他的布政使位置上?”
于谦眼中闪过流光,定定地看着薛韶:“薛兄弟并不是畏于强权的人。”
薛韶道:“薛某是不畏强权,但薛某希望有所值,当务之急是赈灾,开海禁,夺银矿。”
于谦蹙眉:“在你眼中,海禁还在平叛之上?”
“与我来看,海禁亦是赈灾之举,”薛韶道:“海禁一开,江南的主要矛盾便转移了一半,商人可以踏足海贸,普通百姓也可依存海贸、港口,即便朝廷赈灾有所缺漏,他们也可自寻生路。
百姓就像大江大河里的鱼,不用特意去喂食,只要不禁锢,它们会自己去追逐食物,找到最适宜它们生存的地方和方式。”
于谦看着沉静的薛韶,目中生辉。
当天晚上,于谦就留宿驿站,和薛韶彻夜长谈。(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