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接过那顶王冠。
篝火边的所有嘉宾们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自轮船驶离新加坡港之始,这个年轻人就一个人坐在一边。
刘子明把他介绍给嘉宾的时候,他也只是礼貌的点点头。
轻轻的笑一下。
说一声你好或者您好。
顾为经并不知道,他的这种内敛和不适应,落在了在场的很多客人眼中,变为了笼罩在他身上的清高气质。
又也许是傲慢。
艺术家是有资格清高的。对于年少时便富有盛名的艺术神童们来说,连本会将人远远的推开的傲慢,都会有条件的变得可爱了起来。
所谓的条件,便是他真的在闪闪发光。
顾为经又确实是在闪闪发光,几日以来,这么多的聚光灯映在他的身上,就算是一块色泽黝黑的岩石,也要被映得亮堂了。
问题似乎也就出在这里——
几日以来。
这么多的聚光灯映在他的身上。
就算是一块无聊无味无趣的色泽黝黑的岩石,也要被映得亮堂了。
那是聚光灯的光,而不是黝黑的岩石的光。
说顾为经是一块黝黑的岩石,难免稍显尖苛,在场的众客人中的有几位,上周《油画》杂志和他对谈的时候,就在歌剧厅的现场。
他们觉得顾为经还蛮有趣的。
但他是一盆清水。
把清水放在夜晚无遮挡的院子里,碰上天气好,明月高悬的时候。
人们会看见,铜盆子也装着一个月亮。
金黄饱满。
光彩流溢。
水波中被人打了一颗凝圆的蛋黄。
可是天气一阴,云彩一遮,盆子里的月亮就消失了,那就又变成了一抔清水。
顾为经不能错把卡洛尔的画,当成他自己的画,也不能错把《油画》杂志映在他身上的光,当成自己由内而外发出的光。
现在。
就变成了云彩遮住了真实的月亮,他又变成了一盆平淡的清水的时候。
有心人可一直观察着呢。
自从沙龙开始以来,顾为经和《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沟通,连一个特别的眼神交流都没有。
伊莲娜小姐有一种特别的天赋,能给予所有人众生平等,一视同仁的疏离和冷淡。
而顾为经他自己,在不谈论卡洛尔的作品的时候,也就没有了让她网开一面的特权。
他一同被笼罩在这张疏离冷淡的大网之中。
“再给我们谈一谈那张K.女士的作品吧?”
有人在轻声叫着。
“伊莲娜小姐可以一起么?”她转过头来望向不远处的女人,“继续那场访谈,我们还没有听过瘾呢。”
女人连肩膀都没有动一下,象牙色的披肩带着夜晚里特殊的寒气。
那人嘴唇动了一下。
她惊觉对方绝不会是一个半推半就,就参与到某种众人的热闹活动里来的人。她敬畏这样的寒气,转而又闭上了嘴巴。
“给我们聊聊你在艺术中心一层里的那幅画吧?”
记者先生也开口了。
有几人同样见过了顾为经第二周多出来的那幅作品,印象派,在这个时代的双年展里显得有点老套。
老套但经典。
的确是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作。
刘子明看出了顾为经此前的失神,他意识到了顾为经有可能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
年轻人这幅模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各种亲朋好友的聚会的时候,只要他在场,大家就总是想让他提笔“画”些什么,好好的表演一番。真心或者假意,刘子明得到的永远都是夸奖。
讨好他。
讨好他的父亲,或者讨好他的老师。
刘子明却蛮讨厌这种被大家赶鸭子上架似的表演的,他不想当那种橱柜里,穿着华丽的丝锦衣服,被人们拿来展示博人一笑的偶人。
刘子明也讨厌成为那样的家长。
顾为经要是享受这样的场合,像伊莲娜小姐那样,能轻易的适应、应付这里的一切,享受人们对于他的关注和追逐。
那多展现展现自己,是很好的事情。
如顾为经不能适应。
他不喜欢这样的关注。
刘子明虽心里遗憾,觉得还是算了。
所以。
他主动开口:“好了,好了,我替他喝一杯吧,你们就不要难为人家年轻人了。”
顾为经沉吟了片刻。
他注意到了刘先生眼神里闪过的遗憾,注意到了大家对他的迟疑,或好奇,或等待,或不耐的注视。
不同的神采环绕在篝火四周,随着眼帘的眨动。
犹如色彩斑斓的蝴蝶绕着光华旋转。
顾为经不是一个讲述幽默故事的能手,他没有三言两语,便让大家的情绪跟着自己的叙说跌宕起伏,最后哄堂大笑的本领。
他本来确实就想着喝一杯汽泡水了事。
不知怎得。
迟疑了片刻之后,年轻人忽然迈步,走进了蝴蝶围绕着的光华中央。
他从阴影走到篝火边,黑色的头发搭在眉间,整个人被光线照得轮廓分明。
“在新加坡的航班上,我在飞机上中途看了一部老电影。”
顾为经以这句话做为开头。
他一张嘴。
四周的嘈杂声倏的一下就归于寂静,所有飞舞的蝴蝶张开翅膀,悬停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处,凝固不动。
顾为经把手中的王冠戴到脑袋上。
“那是一部上世纪的胶片电影。”
“它名叫《爱情故事》。”
顾为经又想起了那部半个世纪以前的老掉渣的电影,在那天空无一人的公路上。
阿莱大叔在前方开着车。
蔻蔻小姐哼过它的同名主题曲,《爱情故事》。
“那是我第二次看这部电影,第一次看它,是在几周以前,就在我画《人间喧嚣》的时候,唐克斯先生同意把那幅画放在滨海艺术中心里展出——”
“拿了奥斯卡七项提名的那部么?阿瑟·希勒导演的?”
台下有嘉宾询问道。
顾为经迟疑了一下。
“大概吧。我不知道谁是阿瑟·希勒,但我想,有人和我说,它可能是七十年代最伟大的爱情电影,它拿了奥斯卡不是么?”
嗡。
四周的人传来了几声淡淡的浅笑声,仿佛他说了什么非常幽默的玩笑。
顾为经困惑的愣了几秒。
……
伊莲娜小姐把手边的叉子放在了桌子上。
《LoveStory(爱情故事)》。
她看过那部电影,一个老派的爱情童话,讲述的是一个英俊多金的富豪之子在哈佛大学的校园里和刻苦勤勉,戴着棕色的粗框眼镜,学习艺术的穷人家的女孩坠入爱河的故事。
一言以蔽之。
“辛德瑞拉”的故事新编。
她也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笑,安娜能明白大家心里的那种微妙的情绪。
奥斯卡是电影行业里最受关注的奖项,却未必是最有艺术含金量的奖项,得了奥斯卡可以等同于“非常受人关注的电影”,却并不能直接等同于“非常伟大的电影”。
对于很多艺术家而言,也许威尼斯或者戛纳这样的欧洲奖项,都要比奥斯卡更重要。
而把世界上所有得了奥斯卡的电影专门拉出了一个排行榜出来。
《爱情故事》大概不至于像是《莎翁情史》那样的被很多人列在榜单的倒数第一名,却也是平平无奇的一部。
甚至整个七十年代的提名获得者中。
它都算不上特别出彩的那类。
大家刚刚笑,是因为大家觉得顾为经抖了一个小包袱,安娜没有笑,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大概是说了一句蠢话。
“那部电影以女孩的死亡做为结尾——这并不是什么悬疑故事一样,在结尾时才出现的突然转折……在看电影最开头,我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在电影的第一幕,第一句读白便是——”
——
“一个女孩,在她25岁的时候,便死了。关于她,能说什么呢?”
“得说她美丽,聪明。”
“得说她爱莫扎特和巴赫,得说也爱‘披头士’,得说她‘还爱我’。”
——(美)《爱情故事》第一幕,第一句台词。
——
“爱莫扎特,爱披头士,还爱我。”
伊莲娜小姐在心中想着这句话,她摇摇头。
就和很多口味独特,有着自己特殊的选片标准的影评人一样。
安娜并不是特别喜欢那部电影,也不是特别喜欢那部原著小说,她对整部电影的评价就像是对这句台词,充满了特意煽情的味道。
爱莫扎特,爱披头士,还爱我?
真的有正常人这么说话的嘛。
矫情。
“在电影的第一幕,最开场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将要看到一幕凄美婉转的爱情悲歌,正因如此,电影中他们相遇,相识,相恋,一起学习,一起读书的场景才更加富有打动人心的魔法。”
“我第一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也被这样的情节所打动了。”
“有了珍贵的回忆,死亡便不可怕。这些鲜美的,甘甜的东西,嗯……哪怕,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也要远胜过那腐烂而无聊的漫长人生——”
顾为经回忆着他在西河会馆里,和蔻蔻小姐一起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内心的感受。
他的心中充实着幸福。
是的。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但是内心之中依然充满着某种东西,这部电影所蕴含着的情感,填补住了他内心的空洞。
昏暗的电影院里。
两个人看着电影幕布上的画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以如今的视角来看,台词冗长,节奏缓慢,没有任何华丽的布景,就连反派都不够激烈,剧中的大反派那位男主角的大富豪老爹算不上非要棒打鸳鸯的类型,顶多顶多就是希望他们能够等待两年再结婚罢了。
整部电影都是一场俗套剧情的集合。
一场长度为100分钟的缓慢的流水。
可这样的流水却流淌到了顾为经的心里去,他仿佛想要靠这部电影去说服自己。
他拥有着比富可敌国的豪哥更好的更甘美的事情。
他拥有着财富所无法取代的感情。
生活对他已经这样好了。
因此。
死亡,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顾为经,你能做到的,你能直视着陈生林的眼睛,告诉他,我不怕他。”
顾为经没有提任何和陈生林直接相关的事情。
他只是尝试着阐述着他心中那种抽象的感觉,阐述着自己提笔作画时,在心见所涌动的心得,那些爱与恨,甘美与苦涩。
他用《爱情故事》里的情节做为比喻,也像这部电影一样,将那些激烈的情节,变为了漫长的流水。
诚实的说。
顾为经说的并不好。
漫长的流水本来就是勾人心魄的反义词,更不必说,顾为经本就不是一个勾人心魄的人。
他既缺乏伊莲娜小姐那种勾人心魄的美姿仪,也缺乏安娜那种勾人心魄的演讲能力。
更不必说。
扣除情感滤镜和看电影者的特殊心境以外,《爱情故事》真的是一部没啥突破性的老套电影。
美式言情和韩式狗血剧的双重鼻祖。
场内的那些嘉宾们大多数,听着听着,就失望的丧失了兴趣。
他们很多人都是专家,甚至是狂热的电影爱好者。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心思去听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将什么半个世纪以前的俗套爱情故事。
没有人会催促顾为经赶紧换人。
这样的礼貌,在场的人都是不缺的。
然则除了少数几人以外,他们对顾为经的关注,也就仅仅只剩下了属于“礼貌”的那部分而以。
伊莲娜小姐却是很认真的在听着。
她把这个故事对照着顾为经那幅《人间喧嚣》里的淡淡的,缭绕不去的忧郁之意,她感受着这个故事里的内涵,正如她感受着画布上缭绕的将明未明的深色调阴影。
顾为经作品里的深色,往往有一种湿漉漉的质感。
宛若卡拉笔下的雷云。
一种饱常着,包容着雨水的深色调。
顾为经似乎喜欢使用这样的大面积相对柔软的笔触,去传达某种分外的激烈的色彩。
就像整部电影里。
导演似乎想让将愈加深厚的爱,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中那样。
“爱会刺透黑暗,雷云,乃至死亡。”
女人在心中询问着自己。
这就是顾为经的那幅《人间喧嚣》所想要表达的主题么。
那么。
又是否因为曾见过巴黎凯旋门上燃烧着云朵。
所以卡拉不再害怕地牢的幽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