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爱情故事(下)
“第一遍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非常的感动,也非常的伤感。一种宁静而平缓的伤感,就像是看着莫奈的《日出·印象》。抛去这个名字,一只太阳红通通的挂在港口的海潮之上。朦胧的雾气充满了疏离感,仿佛光线溶解在空气里——”
“我第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不知道它的来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我不知道这种变幻不定的色彩会在何时逝去。”
顾为经站在篝火之边。
“后来老师告诉我,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日出·印象》,于是,我内心里的情绪又在一瞬间安定了下来。”
刘子明听着顾为经的讲述。
他是师兄妹几人之中涉猎范围最广的那个。
老师曹轩儿时曾在江南的禅院里居住过不短的时日,刘子明想起了他自己也曾读到过的一桩佛门的著名故事。
唐朝时有位新罗高僧,立下志向,欲前往东土大唐修习佛法。
僧人在夜半时分赶路,觉得口渴,在荒野里找到一水潭,休息畅饮之后,觉得清泉甘甜,甚是解渴畅快。等到天明时分,日光大亮,新罗僧骇然的看见水泊中正有一只死去腐烂的骷髅。
他顿觉浑身颤栗,想起自己昨日所饮之水。
僧侣呕吐不止。
刘子明隐约感到,这个东方式的故事和顾为经所正在讲述着的故事,有着某种颇为相似的地方。
印象派追求的是某种主观的情绪表达。
绘画者把他这一刻的情绪凝固在了画布之上,观画的人内心的心绪不同,在看到画的那一刻,两种心绪相互碰撞,又会营造出截然不同的观感出来。
倘若克劳德·莫奈把他的那幅开创了印象派的名作唤作《日落·印象》。
仅仅只是一字之差。
凝固在画面之上变幻莫测的光影,也许就又能看出截然不同的意味出来。
“我画画时,你觉得全身全心的沉浸在身前的画布之中,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秒,你是为它而生的,你是为它而存在的,若是有必要,你也可以为它而死……”
顾为经双手交叉。
“我相信《爱情故事》的男主在对着镜头讲述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的时候,也会抱着这样的感受。”
“那是他的完美爱情,那是他的完美人生。”
“既付出,也索取。”
“他是上流阶级的富家公子,他开着意大利工程师手工打造阿尔法·罗密欧跑车上下学。他的姓氏就意味着庞大的财富,哈佛大学里有一堆大楼都是以他家族的名字命名的。而系主任找他聊天,讨好他,奉承他,希望他能说服他爸再给哈佛的法学院捐一栋新图书馆出来。”
“当他找到真正对的那个人,找到他的Mr.right的时候。他这些东西全部都不要了。他和父亲断绝往来,从自家的庄园里搬了出去。和妻子搬到了一座小公寓里去住,结果连哈佛的学费都交不起。而妻子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她拒绝了成为顶级艺术家弟子的机会,跑到一所私立学习里当音乐老师,拼命的工作供丈夫上学。”
“《麦琪的礼物》。”
台下的那位记者平静的说道——
“丈夫把怀表卖了给妻子买梳子。妻子把头发卖了,给丈夫买金表链。经典是足够经典了,但这样的故事被讲了太多遍了。那整部电影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很俗套,几乎没有什么新意,顾,你难道不这样觉得么?”
顾为经沉默了几秒钟。
“我觉得很精致。”
他回答道。
“怎么讲?”记者追问道。
顾为经不知该怎么回答。
“它不是生活,它是一出被精心设计的舞台剧。”伊莲娜小姐在心中替顾为经说道。
有劳伦斯奖的评委曾和安娜说,所有西方的演员都应该练习演莎士比亚。
因为每一出成功的美国好莱坞电影里面,都会隐藏着莎士比亚式样的故事。
学会了演莎剧。
你便掌握了整个好莱坞的演出方式。
这说法固然有些武断。和那位评委本身是英国人,觉得他们玩的比美国表亲玩的高级,好莱坞式电影工业固然有可取之处,但说到艺术水准就不成了的心态有关。也和奥利弗·劳伦斯爵士是英国史上最为成功的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劳伦斯奖对于莎剧演员的偏爱有目共睹相关。
这话也许也有一定的合理之处。
导演科波拉在精心阅读《教父》的剧本之后,去除了很多情节,只为迈克·柯里昂梳理出了一个王子复仇记式的故事脉络。
而《爱情故事》?
它的主线,那无疑便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在故事的第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舞会里相遇的第一眼,两个人便会毫无阻碍,毫无隔阂的坠入爱河,相信对方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和真命天女。
永远甜蜜的一起微笑。
永远站在一起,对抗着来自家族的阻力。
而故事的最后一幕。
在舞台血色的帷幕从两侧合上之前,他们又都会死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那样。
大概——
这就是顾为经口中的精致感吧。
他们爱彼此,爱的像是一枚晶莹剔透,没有任何杂质的水晶。
“我相信故事男主在向镜头诉说他的感情故事的时候,如同在描绘一颗剔透的玻璃珠子。”
顾为经说道。
“我相信,即使知道了这样的结局,知道了他的妻子将会死去。他也对自己的感情没有任何的遗憾。妻子快要死去的时候对他说,嘿,奥利弗——”
“奥利弗·巴雷特四世。”
“让巴黎见鬼去吧。巴黎算的了什么?”
“巴黎算的了什么?”
伊莲娜小姐在心中念着这个句子。
有人觉得巴黎是艺术之都,是财富和梦想之城,是欧洲大陆的心脏。当然,伊莲娜小姐对此持保留意见。出于伊莲娜家族所秉承的传统荣誉感,她坚持认为维也纳才是真正的艺术之都,才是欧洲大陆的心脏。
有人认为“巴黎值的一场弥撒”(注)。
同样出于伊莲娜家族所需秉持的传统荣誉感,安娜小姐就不对此发表什么锐评了。
(注:历史笑话。法王亨利四世曾经被视为新教领袖之一,后来,他发现自己有机会获得整座巴黎,当上法国国王的时候,他想了想,说出了这句欧洲历史上的经典名言,然后就为了巴黎,转身改宗天主教了。)
无可否认。
巴黎和维也纳对于欧洲艺术史来说,谁更重要,这一点也许能打上一百年的口水仗。
可巴黎确实是古往今来欧洲的时尚之都,西方艺术家们所梦寐以求的地方。
刻薄如伊莲娜小姐,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那里有卢浮宫,印象派,有毕加索,有半部欧洲的绘画史。
就连她的卡拉小姐,也是在巴黎度过了她少女时代,一个又一个的春天。
她非常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巴黎那么好,那么美,我为得到去巴黎的机会,奋斗了那么久。
但请不要伤心。
你没有对不起我。
快要死去的女孩对她的丈夫说道,“请让巴黎见鬼去吧。”
与你相比。
巴黎又算得了什么呢?
纵然安娜·伊莲娜是以看一出精心设计的舞台剧的角度,欣赏这样的故事的。
她依然被这句话隐隐的触动了一下。
巴黎是艺术心脏也好,值得一场,两场,一百场弥撒也罢,与你相比,巴黎什么都不是。
我是不后悔的。
你明知道这样的情节既老套,又庸俗,被不同的人写了一千遍。
读来时。
依然觉得一剑穿心。
“我是不会感到后悔的。”顾为经说道,“我相信那一刻,电影男主奥利弗·巴雷特四世先生正在对自己这么说道。在回忆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会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也对记忆里的她的妻子说——”
“让巴雷特先生见鬼去吧。无论是巴雷特第三,巴雷特第二,还是巴雷特一世。统统见鬼去吧。”
“他会觉得为了自己的妻子,为了他们的爱情。巴雷特算是什么东西。那些哈佛的大楼算是什么东西,他们家的大银行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那一刻,他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妻子的生命,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的。”
顾为经说道。
“如果他跳向爱情的火焰,就能向世界证明他的爱的纯粹,我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的。”
“这样的爱,难道能说,不是真实的爱呢?”
“但是,我在来到新加坡的飞机上,第二遍看这个故事的时候,陡然之间,我忽然想要发笑。”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快活的笑意。
心中却像吞掉一粒苦涩的盐。
“他们总是那么甜蜜,他们总是那么合拍,他们总是齐心协力,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两句彼此的争吵,却又总是在一天之内便和好如初。”
“他们在见面的第一刻便爱上了彼此,没有理由的。”
“我总是在一遍遍的想着那句话。奥利弗对于妻子的人生总结——她爱披头士,她爱巴赫,爱莫扎特。”
“也爱我。”
顾为经目光扫视着篝火之侧的众人。
“我相信奥利弗也是爱着他的妻子的。”
“但是……”
“莫扎特、巴赫,以及披头士呢?”
——
“你该如何证明爱真的存在,激情过后,我们又应该去如何度过自己漫长的余生?”
——顾为经——
场面有点冷。
如果这是一场脱口秀表演的演出,那么效果应该蛮灾难的,也就是所谓的包袱被扔在了地上,却没有“响”的情况。
“那么巴赫,莫扎特,以及披头士呢?”
顾为经并不善于表述自己。
所以。
这句话听上去显得有点没头没脑的,人们最开始不是很能理解,他到底想要去说些什么。
伊莲娜小姐却知道。
那天歌剧厅里的对话,她还是影响到了顾为经。
人是不能活在想象之中的阳光里的。
她说。
那么。
人又能不能活在想象之中的“爱情”里么?
顾为经询问道。
奥利弗这样的花花公子,到底为什么会第一次见面,就爱上那个女孩啊。只因为对方有一双看上去很漂亮的眼睛么。
那个女孩又为什么会在图书馆里爱上奥利弗呢?
只是因为奥利弗给她要了一杯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呢?
莎士比亚的舞台剧里,男演员和女演员的相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只需要用咏唱般的语气,叹上一句“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星火般的光泽”,罗密欧就会因此爱上朱丽叶。
生死不渝。
至死相拥。
他们在死亡的那一刻,都坚定的相信着,自己是为了爱情而死去的。
他们愿意去为了爱情而死。
可是生活本身呢?
回忆永远是美好的,一枚不含杂质的水晶,按照顾为经自己的话说,一枚剔透的玻璃珠子。
放在心里。
藏在回忆里。
它会被记忆打磨的愈发晶莹,永远光亮蔟新。
可放在真实的生活里呢?它难道不会被生活的琐事涂满灰尘么。
在这个圆满无瑕的“爱情故事”里,自私的富二代爱上了努力的灰姑娘,于是一切都很凄美,生活有了新的解释。
可是。
唯一没有被真正解释的,便只有“爱”这个字眼本身。
“一切的理由都是爱,所有勇气的跟源都是爱。唯有爱本身,爱不需要任何理由。”伊莲娜小姐对自己说道。“它只是存在,它只是发生。”
“那么,这样的爱又是真实的爱么?”
这是顾为经抛给所有在场的嘉宾的一个问题。
是爱。
亦或只是另一出《俄底浦斯王》?
他们两个人心中燃烧着的爱,两个人愿意为之寻死觅活的爱,它只是弑父情节和恋母情节两种古希腊悲剧桥段的集合。
看上去最让人欢喜,最让人痴狂的情感。
它本身则源于更为深沉,更为经典的一出悲剧。
“那么,巴赫,莫扎特和披头士要怎么办呢?”
安娜从顾为经这个不成功的笑话里,听出了更深沉的回响——
“要是奥利弗的妻子没有在25岁时死去,那该怎么办啊?”
“要是泰坦尼克号没有真的沉没,那又该怎么办啊?”
他们还能白头到老么?
这是伊莲娜小姐过去二十余年的岁月里,所曾听过的最苛薄的笑话。
于是。
安娜·伊莲娜就这么笑出了声。
(本章完)